大清同治八年春,洞庭湖滨资水河南岸,温湿的湖风掠过一片靠着山丘的柳林。沙沙榣曳的嫰芽垂柳下,一栋泥砖外墙泥糊竹间壁的瓦房里,人声哄哄。
“抓,抓,快抓!”房内一群老少男女围着一张四方大桌在着急地喊叫。
四方桌上,摆满了金耳环、银项圈、花翎毛、算盘、毛笔、诗书、经卷、铁尺、谷米等诸多杂物。刚出生不久的柳六山正趴在桌子上呀呀哼唧。他身子虽小,背却弓得蛮起,一对黑眼珠在的溜溜转。
“抓咯里,抓咯里!”几个大人分别指着希望细伢子抓的东西,引诱年幼的柳六山抓拿。按湖区风俗,细伢子生出来后最爱抓什么,将来作兴就会是什么命运。
呀呀未语的柳六山在大人们的哄哄闹声里,不望金光闪闪的耳环坠子,不爱银白雪亮的圆项圈,也没把父亲拨打得噼啪作响的算盘和母亲摇得五颜六色的花翎毛放在心上,对散布的谷米只望了一眼,诗书、毛笔未抓稳,却独独抓牢了经卷和铁尺。这都不是发财的东西,好像也不是做官的征兆,父母百思不得其解,请了一个算命先生来给他们讲个说法。
算命先生说:“这伢子性直古板,会遭凶险,但命硬;一生循规忠义,发不了财,有磨难,但善终。”
父母惶惶然,似信非信。
八岁时,邻居李木匠家比他大四岁的儿子李四海,有一次邀他一起去池塘边捉鱼。李四海一伸手就抓了条大鲫鱼,柳六山在水里看着鱼在游,却左抓右抓抓不上手。四海说六山是背时鬼,叫六山把手伸过来给他看。六山把手伸过去,四海神兮兮地,看了左手看右手,然后煞有介事地叫起来:“哎呀,难怪,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四螺织棉布,你只有三个螺,只织得棉布,发不了财,就抓不到鱼!”
“你乱讲!”六山不信。
“我没乱讲,大人都是这么讲的。你看我的手。”四海把自己的手伸给六山说:“九个螺,一个箕,九螺一筲箕,骑马上阶基,我手相好,会抓鱼,今后会发财!”
“有咯号事?”六山不服气,抓过四海的手一看:呀,真的!每个手指都一圈一圈尽是螺!
“我只有三个螺?我何解就只有三个螺呢?”八岁的六山把自己的手看来看去,怎么也想不通。
“人看其小,马看蹄爪。”柳六山小时第一次“做生意”就不顺利,似乎也预示着他今后发不了财。
那是六山十岁时,家里的三只老母鸡天天下蛋,母亲积攒了三十个鸡蛋叫六山去卖掉换点盐。正好,隔壁李木匠家也存了鸡蛋叫儿子李四海去换盐,离六山家不远的堂叔家也叫比六山小两岁的儿子柳银贵去用鸡蛋换盐。
三个小伙计结伴而行,每人提着大人们交给的三十个鸡蛋,小心翼翼地来到了集市上。
李四海不愧是大哥,脑壳灵泛。他没按家里的叮嘱先卖鸡蛋再去买盐,而是先用十五个鸡蛋给人换了一大捆柴,然后背送到饭铺里,得了好多“铜角子”,又用十个鸡蛋换了一大筐新鲜青叶菜送到了另一个饭铺里,又得了好多“铜角子”。然后,再用剩下的鸡蛋换了肉包子吃了一个,还给父母留了两个,再去南货铺买了一大包盐。回家后,父母吃着儿子换回的包子,又拿着盐,笑ⅿⅿ地夸四海:“这小鬼崽子,灵泛,有生意人悟性!”
柳银贵是独子,被父母看得娇,自小性子急。他提着鸡蛋也没按父母的嘱咐先卖鸡蛋再买盐,而是径直嗵嗵地跑到南货铺,把鸡蛋往柜台子上一放,就大声喊:“老板呃,蛋换盐呢!”
老板听见喊声不见人,脑壳伸过柜台,才看见了柜台下身材壮实、虎头虎脑的小银贵,于是逗耍地问银贵:“蛋换盐?你有多少蛋,要换好多盐?”
“三十个蛋,全都换盐,要给足秤,换公平,莫欺我细伢子!”大模大样的银贵叫人忍俊不禁,南货铺老板见这细伢子人小鬼大,讲话还蛮“冲”,真不敢欺他,按三十个蛋的市价换了一包盐外加一粒“棒棒糖”给这小傢伙。银贵也飞快地完成了大人的任务,得意地早早回去了。
只有柳六山,循规蹈矩地按母亲的嘱咐,先卖掉鸡蛋再去买盐。他老老实实地蹲在集市,把鸡蛋摆在地上等人来买。他先等来了一个老倌子:“细伢子,蛋如何卖?”
“我娘讲,八文钱一个。”
“你娘讲的太贵,少一文卖不卖?”老倌子逗他。
“不卖!”柳六头一摇,话回复得崩硬的。老倌子无奈地走了。此后,来了好几个人问他的蛋,他都一口咬定要母亲交待的价。这样,他从早上一直蹲到中午,蛋都没有卖出去。母亲在家里急了,打发父亲寻到集上,他还可怜兮兮地蹲在那里。此时,集市已快散了,家里还等着盐下锅,父亲把蛋稍稍降了点价,不一刻就卖掉了,然后带着六山去买了盐,才回去交了母亲的差。母亲让死板的六山弄得哭笑不得。
柳六山不会做生意,读书却天生聪颖。这也难怪,他家是洞庭湖滨资水河畔的湖河县书香世家,世代都在河南边乡里耕佰阡田亩,诵孔孟诗书。他父亲是闻名乡里的博学秀才,设塾办学,教书为业,一生清贫,但极受乡邻尊敬。柳六山自小随父课读,七八岁已会作诗,十一、二岁粗通经书,至十五、六岁时已是一个懂天文、晓地理、知纲常、熟礼义,经纶满腹,文思捷达的翩翩少年了。
知书达礼的儿子一天天长大,看着他那结实的身材、直挺的背脊、突起的额头、英俊和白皙的脸颊,以及一双透着沉毅目光的双眼,已年近六旬的父亲心里沁丝蜜甜的。他膝下本曾有两儿三女,可惜大儿子十岁出麻疹夭折了,三个女儿则都已出嫁,婆婆子三年前又中风谢世,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在满儿子六山的身上。他企望这个满崽不仅能秉持家业,延续柳家香火,还能中兴家道,不像他这么守在乡里,一世清贫。
这些年来,世事渐变。乡里没有以前的安宁和平静了:有人抽鸦片,有人信洋教,有人结会党,有人跑生意••••••特别是近年来,洋务兴起,汉口、上海等长江沿岸各大城市造船、冶铁,兴工兴商,引得入洞庭、通长江的资水河两岸水运也跟着日益繁荣。各类洋货、土货不时地流进流出,使本乡本土弃农经商的人和外乡外地进入湖河的生意人都越来越多。乡里因此而有人发财有人守穷,有人致富有人潦困。
洋风搅乱了湖风,吹得好多湖乡人家都守不住耕读传家的安份了。柳老秀才尽管一向是恪守传统的人,但也让这“风”吹得心里有点惶恐,不知该让儿子继续像他一样守耕读传统好,还是随时势变化去当弄潮儿好。
他决定把儿子送到河对面湖河县城里的“湖州书院”去深造。
湖州书院是洞庭湖区和资水河流域最有名的学府。书院的山长周老先生是饱读经书,通达古今,熟知中外,洞悉时变的湖湘名士。老先生早年游学天下,遍会名贤,中年曾讲学岳麓书院,与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诸公都一起研习过经学。年知天命后,他回乡创办了湖州书院,传经立说,形成了湖湘学派的独特一支。
柳老秀才与周老先生交往甚密,从心里佩服老先生的学识人品,他相信在当今时势下,把六山交给老先生调教几年,可以让六山找正今后一生该走的路。
周老先生的书院座落在湖河城东的资水河南岸。那里有座高耸的七层宝塔,湖乡人叫它“魁星楼”。魁星楼下有一座临水靠山的小丘,名叫“龟台山”。湖乡人仰慕的“圣地”——湖州书院的数十间厅堂、房舍就散落在这龟台山丘上的青松翠柏之中。
这一日,魁星楼下微风轻拂,龟台山下阳光艳丽。一位鹤发银须,身材高挑清瘦,而目光深沉的慈祥长者, 正在松林中的“文昌阁”里给百余学子讲经学。他就是周老先生。学子们来自四面湖乡及资水河沿岸各县份,柳六山是他们中的年轻者。
这日讲经,周老先生讲的是“程朱理学。”他引经据典,连事及物地讲授完一段朱熹的《四书注释》后,突然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问柳六山等学生:“朱子注四书说,对世事变化亘古亘今只是一理,‘顺之者成,逆之者败’,你们如何理解朱子的这一说词?”
柳六山斗胆站起来说:“天地造物,世上生事,都有其理,顺理则物成事就,逆理则物毁事蹙。”
“你这是经书上的现成答案”周老先生笑笑说:“当今西方洋夷知变图新,有了机器轮船,坚船利炮,他们凭这些奇器巧技犯我天朝,占我国土,剥我子民,对此外患,若顺理,我们该如何御侮?”周老先生目光深邃地扫视着学生。
学生们面面相觑,一脸茫然,老先生遗憾地摇了摇头。
周老先生精通儒学、理学、史学及天文地理,但他从不食古不化,默循前人定论。通达知变是他的治学宗旨,诲人不倦是他的讲学风格。儒家入世的传统使他教学生总遵循经世济用的原则,而湘地楚风中自屈原、贾谊始注入的忧国忧民的血脉,使他无时不关注国计民生。他想教学生知时变,图自强,究实学,有真才。今日这堂“理学”讲课就为的是引导学生思辨:如何挽国势衰微,怎样寻强国之路。
学生们的茫然在他的意料之中。这时候的中国人大多都很茫然。他对学生们说,大家先到湖河街上去看一看,然后想一想,明天我们再来讲这一课。
当天下午柳六山随同窗们走出书院,来到了湖河城的麻石街上。这颇具江南特色的麻石街道,约四丈余宽,沿资水河北岸蜿蜒而伸,足足有十里之长。街两边错落有致的板壁火砖墙房屋,大多是两层门楼,楼栏上和门楣上的各种木雕图案,深深烙下了古朴城市的印记。
湖河城地处湘中腹地,自西向东流入洞庭湖的资水河,到这里已是下游,河深水宽,使这里成了资水河沿岸物资的集散地。洞庭湖区的鱼米、苎麻和其它物产及上游的茶叶、木材等都到这里聚合,然后又一船一船地向四面八方散去。这里原本古老而安宁,可如今却掺和了好多异域洋风,显得喧嚣燥动。
柳六山等湖州书院的学子们在街上看到:满街商铺旗幡飘动,商业已十分繁荣,但各式鱼鳞旗中却冷不防地伸出了一杆“烟”字的大黑旗,煞了风景。烟旗下的烟馆里,一些黄皮寡瘦的男子正在呑云吐雾,几个被男人吸光了家产的堂客在门前嘶叫着练地打滚。河边上,林立的帆船桅杆中出现了洋船码头,两艘挂着米字旗的汽划子夹杂在穿梭帆船中吐着黑烟,正得意地鸣叫。街上的行人只有少数阔人穿绸缎,大多数男人和女人都穿的是洋人运进来的青色或蓝色的细洋布长短衫。街东头的县衙前,站岗的兵勇拖着长辫子却拿着洋枪。街西头的洋油行门口,一群穿草鞋的人正在好奇地试点“洋油灯”。
十里长街上新与旧的杂交,古老与进化的混响,使湖州书院的年轻学子们遐思不尽,感慨万千。
第二天,周老先生又把学子们召集到了书院的文昌阁里,叫柳六山和他的同窗们谈上街的感触。
来自雪峰山中的学子李唐头一个站起来说:“当今洋夷恃强闯我国门,连湖河街上也到处是鸦片、洋布、洋油、洋船了,我们再不图自强,今后怕只做得洋人的下饭菜了!”
“如何图自强?”周老先生反问了一句。
“顺天时,就地利,聚人和。”六山又依经书而答。
周老先生摇了摇头:“不能只到经书里找答案,要打开眼睛看世事!”
“洋器物进国门,我以为也不全是坏事!”李唐同乡项锦云语惊四座。他见老师惊异,同窗们怀疑,就接着解释说:“洋器物闯进大清国门,是天理在先,时势所至,我看可依六山所说,顺天时,就地利,以我中华数万万赤子之聪慧,兴我们自己的工商,创我们自己的实业。有朝一日,用我们的东方器物也闯开他西洋的国门,给他们也开开‘洋晕’,岂不快哉!”
同窗们都让项锦云的异想天开说得满堂大笑,唯有另一雪峰山学子廖湘云却提出疑问:“以目前大清政制和臣民心态,这有可能吗?”
周老先生对项锦云的异说却很赞赏。他总结学子们的发言说:“你们在街上已看到了洋船、洋枪、洋布等洋人闯进国门后带来的诸多把戏,这些洋器物确实是优于国物的好东西,硬拒不了。纳夷物,师夷技是顺之者成的事。当前大清要想图自强,必革新政制,广开民智,摒弃重农抑商之旧习,开兴工兴商之新风。”
周老先生的讲评听得学子们眼鼓鼓的。
此后一连三天,周老先生在书院的厅堂里,给全体学生饱含激|情地讲解了湘人魏源“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他告诉学生:纳夷物,师夷技,鼎力革新,合力除弊,是当前最好的救国良方。他说: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诸大人已身体力行了,目前上海、汉口、福州、广州、天津的商人豪贾,在他们的主持或创导下,正大办洋务,大创实业,兴工兴商如火如荼。最后,他兴奋地说:“十万豪商胜于百万之劲卒,九州生气恃兴工兴商之风雷,天降大任,望诸生努力,国富民强,寄望于斯!”
周老先生的这一次讲学,被学子们走出书院后广为传播,一代名师知时通变,在湖河开的风气之先,深深影响了洞庭湖乡和资水河流域大批学子、商贾、志士、仁人,促使他们中不少人日后走上了维新变法、革命起义、兴工办业等救亡图存之路。
三年求学,柳六山满载而归。他不但接受了周老先生通时变、开先风、摒弃重农抑商旧习探求民富国强新路的思想,还学了许多航运、水经、商略等经世的真学问,萌发了脱离乡下耕读传统而尝试进城经商的念头。
柳六山从湖州书院回来的当天晚上,父亲慎重其事地把他叫进书院,先问了他这几年的求学情况和收获,并听了他对当今时势的看法。见儿子思维谈吐已今非昔比,洞悉时变甚至比自己还高出一筹,父亲不禁喜上眉梢地说:“好,好!看来,你这几年在湖州书院没有白呆,有长进!”继而父亲正色道:“学有所成,为父甚慰,但成家立业,你前路尚远。柳家只有你一根独苗,你已不小了,今后作何打算?”
“我不想考功名做官,也不想呆在乡里了,我想进城经商。”柳六山有点怯懦地望着父亲,怕恪守传统的父亲不同意。
“看样子,周老先生真把你教化了!”父亲的态度叫柳六山意外。他通达但不无担心地说:“当今世道很乱,入仕作官太凶险,为父不强求你去取功名。西风东渐,世事已大不同以前,死守乡里也非良策。但你生性仁厚规矩,生出来就有人说你发不了财,你恐怕不是经商的料啊!”
“哪个天生会经商,何况我还学了商略呢!”柳六山有点不服气。
见儿子已动了心思,柳老秀才不再阻拦,但叮嘱说:“你既立志要经商,就去试试自己的钢火吧!不过要记住经商之本是诚信立身,仁义待人,力戒浮躁不求横财,事事要实地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