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完坡道。来到罗辑身边时,程心对他深深鞠躬,“前辈您好。’,“呵呵,不要这样,”罗辑笑着摆摆手说,“咱们还曾经是......同事吧。’,他打量着程心,老眼中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惊喜,“呵呵,你还是这么年轻qǐsǔü。当年,你在我眼里只是执剑人,可到了后来,就渐渐变成了漂亮的女孩。唉,可惜转变得太慢了,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呵呵呵呵......”
在程心和AA眼中,罗辑也变了,当年那个威严的执剑人已经无影无踪。但她们不知道,现在的罗辑,其实就是四个世纪前成为面壁者之前的那个罗辑,那时的玩世不恭也像从冬眠中苏醒了,被岁月冲淡了一些,由更多的超然所填补。
“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AA问。
“当然知道,孩子。”他用拐杖指指身后,“那些混蛋都跑了,坐飞船跑了,他们也知道最后跑不了,但还是跑,一群傻瓜。”
他指的是地球文明博物馆中其他的工作人员。“孩子,你看,我们俩都白忙活了。”罗辑对程心一摊手说。程心好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但随之涌起的万千思绪又被罗辑压了下去,他摆着手说:“算了算了,其实嘛,及时行乐一直是对的,现在虽然行不了什么乐,也不要自寻烦恼。好,我们走,别扶我,你们自己还没学会在这里走路呢。”
以罗辑两百岁的踌珊脚步,在这低重力下,最困难的不是走快而是走慢,所以他手里的拐杖更多是用来减速,而不是支撑自己。
走出一段后,眼前豁然开朗。但程心和AA很快发现,这不过是进入了另一个更宽大的隧洞而已,洞顶很高,仍由一排昏暗的小灯照明,隧洞看上去很长,在昏暗中望不到尽头。
“看看吧,这就是这里的主体。”罗辑抬起拐杖指指隧洞说。
“那文物呢?”“在那头的大厅里,那些不重要,那些东西能存放多久,一万年?十万年?最多一百万年吧,大部分就都变成灰了,而这些——”罗辑又用拐杖指指周围,“可是打算保存上亿年的。怎么,你们还以为这里是博物馆吗?不是,没人来这里参观,这里不是让人参观的。这一切,只是一块墓碑,人类的墓碑。”
程心看着这昏暗空寂的隧洞,想想刚才看到的一切,确实都充满着死亡的意象。
“怎么想起建这个?’,AA四下张望着问。
“孩子,这就是你见识少了。我们那时,”罗辑指指程心和自己,“人们常在活着的时候为自己张罗墓地,人类找墓地不太容易,建个墓碑还是可以的嘛。”他问程心,“你记得萨伊吗?”
程心点点头,“当然记得。”
四个世纪前,在PLA工作期间,程心曾在各种会议上见过几次当时的联合国秘书长。最接近的一次是在PLA的一个汇报会上,好像当时维德也在场,她在大屏幕上放着PPT给萨伊讲解阶梯计划的技术流程。萨伊静静地听着,从头至尾没有提一个问题。散会后,萨伊走过程心的身边,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你的声音很好听。”
“那也是个美人,这些年我也常想起她。唉,真的是四百多年前的古人了吗?”罗辑双手撑着拐杖长叹,“是她最早想起这事,提出应该做些事,使得人类消亡以后文明的一部分遗产和信息能够长久保留。她计划发射装着文物和信息的无人飞船,当时说那是逃亡主义,她去世后事情就停了。三个世纪以后,在掩体工程开始时,人们又想起这事儿来了。你们知道,那一阵子是最提心吊胆的日子,整个世界随时都会完蛋,所以,刚成立的联邦政府就决定,在建掩体工程的同时造一座墓碑,对外叫地球文明博物馆;任命我当那个委员会的主席。
“最初是搞一个挺大的研究项目,研究怎样把信息在地质纪年长度的时间里保存。最初定的标准是十亿年。哈,十亿年,开始时那些白痴还以为这挺容易,本来嘛,都能建掩体世界了,这算什么?但很快他们发现,现代的量子存储器,就是那科,一粒米大小可以放下一个大型图一书馆的东西,里面的信息最多只能保存两千年左右,两千年后因为内部的什么衰变就不能读取了。其实这还是说那些质量最好的存储器,根据研究,现有的普通量子存储器,有三分之二在五百年内就会坏。这下很有意思,本来我们干的这事是那种有闲心的人才干的很超脱的事,一下子成了现实问题,五百年已经有些现实了,我们这不都是四百多年前的人吗?政府立刻命令博物馆的研究停下来,转而研究怎样备份现代的重要数据,让它们至少在五个世纪后还能读出来,呵呵......后来,从我这里分出一个研究机构,我们才能继续研究博物馆,或者说墓碑。
“科学家发现,要论信息保存的时间,咱们那个时候的存储器还好些,他们找了些公元世纪的U盘和硬盘,有些居然还能读出来。据实验,这些存储器如果质量好,可以把信息保存五千年左右;特别是我们那时的光盘,如果用特殊金属材料制造,能可靠地保存信息十万年。但这些都不如印刷品,质量好的印刷品,用特殊的合成纸张和油墨,二十万年后仍能阅读。但这就到头了,就是说,我们通常用来存储信息的手段,最多只能把信息可靠地保存二十万年。而他们要存十亿年!
“我们向政府汇报说,按现有的技术,把IOG的图形图像信息和1G的文字信息(这是博物馆工程所要求的最基本的信息量)保存十亿年是不可能的,他们不相信,但我们证明了真的不可能,于是他们把保存时间降到一亿年。”
“但这也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学者们开始寻找那些在漫长的时间中保存下来的信息。史前古陶器上的图案,保存了一万年左右;欧洲岩洞里发现的壁画,大约有四万年的历史;人类的人猿祖先为制造工具在石头上砸出的刻痕,如果也算信息的话,最早在上新世中期出现,距今约二百五十万年。可你别说,还真的找到了一亿年前留下来的信息,当然不是人类留下的,是恐龙的脚印。
“研究继续进行,但没有什么进展,科学家们显然已经有了一些结论,但在我面能是欲言又止。我对他们说,没什么,不管你们得出的结果多么离奇或离谱,没有其他的结果,我们就应该接受。我向他们保证,不会有什么东西比我的经历更离奇和离谱的,我不会笑话他们。于是他们告诉我,基于现代科学在各个学科最先进的理论和技术,根据大量的理论研究和实验的结果,通过对大量方案的综合分析和比较,他们已经得出了把信息保存一亿年左右的方法,他们强调,这是目前已知的唯一可行的方法,它就是——”罗辑把拐杖高举过头,白发长须舞动着,看上去像分开红海的摩西,庄严地喊道,“把字刻在石头上!”AA嘻嘻笑了起来,但程心没笑,她被深深震撼了。“把字刻在石头上。”罗辑又用拐杖指着洞壁说道。程心走到洞壁前,在黯淡的灯光下,她看到洞壁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字,还有浮雕的图形。洞壁应该不是原始岩石,可能经过了金属注入之类的处理,甚至可能表面完全换成钛合金或黄金一类的耐久金属,但从本质上讲,仍是把字刻在石头上。刻的字不是太小,每个约有一厘米见方,这应该也是为长久保存考虑,字越小越难保存。
“这样做能保存的信息量就小多了,不到原来的万分之一,但他们也只能接受这个结果。”罗辑说。
“这灯很奇怪。”从说。
程心看看旁边洞壁上的一盏灯,首先注意到它的造型:一只伸出洞壁的手擎着一支火炬。她觉得这造型很熟悉。但AA显然指的不是这个,这盏火炬形的灯十分笨重,体积和结构都像古代的探照灯一般,但发出的光却很弱,大约只相当于古代的二十瓦白炽灯泡,透过厚厚的灯罩,只比烛光稍亮一点。
罗辑说:“后面专门为这些灯供电的部分就更大了,像一座发电厂。这灯可是一项了不起的成果,它内部没有灯丝,也没有激发气体,我不知道发亮的是什么,但能够连续亮十万年!还有你们进来时的那两扇大门,在静止状态下,预计在五十万年的时间里能够正常开启,时间再长就不行了,变形了,那时要再有人进来,就得把门破坏掉。在那时.这些灯都已经灭了有四十万年了,这里一片黑暗。但对于一亿年而言,那只是开始......”程心摘下宇宙服的手套,抚摸着那寒冷石壁上的字迹,然后她背靠着洞壁,看着壁上的灯发呆。她现在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造型:那是法国先贤祠中的卢梭墓,从墓中就伸出一只这样擎着火炬的手,现在这些灯发出昏黄的弱光,这光不像是电发出的,更像奄奄一息的小火苗。
“孩子,你好像不爱说话。”罗辑走过来对程心说,声音中有一种程心久违的慈爱。
“她一直是这样。”AA说。
“哦,我以前爱说话,后来不会说了,现在又爱说了,喋喋不休的,孩子.没让你烦吧?”
程心失神地笑笑说:“哪里,老人家,只是......面对这些我不知该说什么。”
是啊,能说什么呢?文明像一场五千年的狂奔,不断的进步推动着更快的进步,无数的奇迹催生出更大的奇迹,人类似乎拥有了神一般的力量......但最后发现,真正的力量在时间手里,留下脚印比创造世界更难,在这文明的尽头,他们也只能做远古的婴儿时代做过的事。
把字刻在石头上。
程心仔细观看刻在洞壁上的内容,以一对男女的浮雕开始,也许是想未来的发现者展示人类的生物学外观,但这一对男女与公元世纪旅行者探测器上带着的金属牌上的图形不同,并非只有呆板的展示功能,表情形体动作都很生动,多少有些亚当和夏娃的样子。在他们后面,刻着一象形文字和楔形文字,这些可能是照着远古文物上面的样子直接刻上去的,现在大概也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含意,如果是这样,又如何让未来的外星发现者看懂呢?再往前,程心看到了诗,从格式看是诗,但是字她一个不认识,只知道那是大篆。
“是《诗经》罗辑说,“再往前,那些拉丁文的东西,是古希腊哲学家著作的片段。要看到咱们能认识的字儿,还得向前走几十米。”
程心看到那一大片拉丁文下面有一幅浮雕,好像是表现穿着简洁长袍的古希腊学者们在一个被石柱围绕的广场上辩论。这时,程心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她返回去,返回到洞壁的开始处又看了一遍,没找到她想找的东西。“想找罗塞塔石碑那类东西?”罗辑问。“是的,没有辅助译解的系统吗?”“孩子,这是石刻,不是电脑,那玩意儿怎么刻得出来刻得下?”AA打量着洞壁,然后瞪大双眼看着罗辑说:“就是说,他们把这些连我们都看不懂的东西刻在这儿,指望将来有外星人能破译它?”事实是,在遥远未来的外星发现者面前,洞壁上刻下的所有人类经典,其命运大概都与最前面那些远古的象形和楔形文字一样,没“人”能懂。也许,根本就没指望谁读懂。当建造者们领略到时间的力量后,他们也不再指望一个已经消亡的文明在地质纪年的未来真能留下些什么,罗辑说过这不是博物馆。
博物馆是给人看的,墓碑是给自己建的。三人继续向前走,罗辑的拐杖在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
“我常来这里散步,想一些很有意思的事儿——”罗辑停住脚步,用拐杖指着一幅身着恺甲手持长矛的古代军人浮雕,“这是亚历山大东征,那时他要是再向前走一段,就能在战国晚期与秦相遇,那会发生什么事?现在会是什么样?”再向前走一段后,他又用拐杖向洞壁指指点点,这时,刻在上面的文字已经由小篆变成隶书,“哦,到汉朝了,从这儿到后面那一段,中国完成了两次统一,领土的统一和思想的统一,对整个人类文明来说,这是不是好事?特别是汉朝的独尊儒术,如果换成春秋那样的百家争鸣,那以后又会发生什么,现在又会是什么样?”他用拐杖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在每一个历史断面上,你都能找到一大堆丢失的机遇。”
“像人生。”程心轻声说。
“哦,不不不,”罗辑连连摇头,“至少对我来说不像,我可是什么都没丢掉,呵呵。”他关切地看着程心,“孩子,你觉得自己丢失了很多?那以后可不要再丢失了。”
“没有以后了。”AA冷冷地说,心想这人到底有些老糊涂了。
他们走到了隧洞的尽头,回头看看这座地下的墓碑,罗辑长叹一声:“唉.本来打算保存一亿年的东西,结果一百年不到就要完了。”
“谁知道呢?也许二维世界的扁片文明能看到这些。”AA说。
“呵呵,你想得很有意思,但愿如此......看,这就是存放文物的地方,一共有三个这样的大厅。”
程心和AA转过身,发现眼前的视野再次开阔起来。这不是陈列厅而是存放仓库,文物都装在整齐码放的大小相同的金属箱里,每只箱子上都贴着详细的标签。
罗辑用拐杖敲了敲旁边的一只金属箱说:“我说过,这里不是主要的部分。这些东西嘛,大部分的保存年限都在五万年以内,那些雕像据说能保存上百万年,不过我不建议你们搬雕像,虽然在这里搬起来不费劲,但太占地方......好了,你们随便拿吧,挑喜欢的拿。”
AA很兴奋地看着周围的箱子,“我建议咱们多拿些画儿,少拿古籍手稿什么的,反正以后谁也看不懂那些东西了。”她走到一只金属箱前,在上面一处像按钮的地方按了一下,箱子没有自动打开,也没有信息提示。程心走过来,很吃力地掀起箱盖,AA从里面拿出了一幅油画。
“原来画也很占地方。”AA说。
罗辑从扔在一只箱子上的一件工作服中拿出一把小刀和一个改锥,递给她们,“主要是画框大,把框拆了。”
从拿起改锥正要撬画框,程心却低低地惊叫一声,“啊,不。”她们看到,这幅画竟是凡·高的《星空J>o程心吃惊并不仅仅因为画的珍贵,她曾经看过这幅画。那是在四个世纪前,她刚去PIA报到不久。在一个周末,她去了曼哈顿的纽约现代艺术馆,就在那里看到了凡·高的几幅画。她印象最深的是凡·高对空间的表现,在他的潜意识中,空间肯定是有结构的。程心当时对理论物理知道得不多,但知道按照弦论,空间与实体一样,也是由无数振动着的微弦构成的,而凡·高画出了这些弦。在他的画中,空间与山、麦田、房屋和树一样,也充满了细微的躁动,给她印象最深的就是《星空》,没想到她竟在四个世纪后的冥王星上看见了它。
“拆吧拆吧,这样可以多拿些。”罗辑不以为然地挥挥拐杖说,”你们还以为这些玩意儿价值连城啊?现在连城本身都一钱不值了。”
于是,她们把画从那个可能有五个世纪历史的画框上拆下来,但仍保留着硬衬底,以免画布弯折后弄坏画面。然后她们继续拆别的油画,很快空画框就堆了一地。罗辑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把手放到一幅不大的油画上。
“这幅给我留下吧。”
程心和从把那幅画搬到一旁,在一只靠墙的箱子上放好,她们离开时回头扫了一眼,又小小地吃了一惊。
那幅画是《蒙娜丽莎》。
程心和AA继续埋头拆画,AA低声说:“这老家伙很精,留下了最贵的一幅。”
“应该不是这个原因。”‘也许他爱过一个叫蒙娜丽莎的女人?”罗辑坐在《蒙娜丽莎》旁边,一只老手抚摸着古老的画框,喃喃自语:“我不知道你在这儿,知道的话我会常来看你的。”听到声音程心抬起头来,看到老罗辑并没有看《蒙娜丽莎》,他的双眼平视着前方,像是看着时光的深处。不知是不是错觉,程心竟看到那双深陷的老眼中有了泪光。
在冥王星地下的宏伟墓室中,在昏暗的能亮十万年的灯光中,蒙娜丽莎的微笑若隐若现,这微笑使人们困惑了九个世纪,现在则显得更加神秘诡异,似乎包容一切,又似乎一无所有,像正在逼近的死神。
【掩体纪元67年,二维太阳系】
程心和AA把第一批文物向地面运送,除了拆去画框的十多幅油画,还有两尊西周时期的青铜鼎和一批古籍,如果在1G的正常重力下,她们是肯定搬不动这些东西的,但在冥王星的弱重力一下,搬运起来并不费劲。在通过过渡段时,她们按罗辑的叮嘱,先关上里面的门,再打开通向外界的门,否则她们会同文物一起被涌出的空气吹到半空中。在打开外侧门时,过渡段中的一点空气立刻在冥王星的严寒中被冻成一片飞舞闪亮的冰晶。她们开始以为照亮冰晶的是“星环”号上的探照灯,但当冰晶飞散后,她们发现远处“星环”号上的探照灯已经关闭了,来自太空的光芒照耀着冥王星的大地。使“星环”号和黑色方碑在白色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她们抬头仰望,立刻在惊骇中后退了两步。
太空中有一双大眼睛在盯着她们。
那是两个发光的椭圆形,其结构像极了眼睛,都有白色或淡黄|色的眼白和深色的眼球。
“那个是海王星,那个是天......哦不,是土星!”AA指着天空说。
两颗类木巨行星已经被二维化。天王星的轨道在土星之外,但由于前者目前正处于太阳的另一侧,首先跌落到二维的是土星。二维化后的巨行星应该是圆形,只是从冥王星上看,视线与二维空间平面有一个角度,于是它们在视野中变成了椭圆。两颗二维行星呈现出清晰的环层结构。二维海王星主要有三个环区,最外层是蓝色的环,看上去十分艳丽,像这只眼睛的睫毛和眼影,那是由氢气和氦气构成的大气层;中部是白色环,这是海王星厚达两万千米的地慢,曾被行星天文学家称为水-氨大洋;中心的深色区是行星核,由岩石和冰组成,质量相当于一个地球。二维土星的结构类似,只是外侧没有蓝色环。每个大环区中还有无数更细小的环区,构成精细的结构。细看时,这两只巨眼变得像两个年轮,刚刚锯断的大树露出的那种崭新的年轮。每颗二维行星的附近都有十几个小圆形,那是它们被二维化的卫星。土星外侧还有淡淡的一个大圆,是二维化的土星环。太空中仍能够找到太阳,仍然是一个刚能看出形状的小圆盘,发出无力的黄光;而两颗行星远在太阳的另一侧,可见它们二维化后面积的巨大。
但两颗二维行星没有体积,它们厚度为零。
在两颗二维行星发出的光芒中,程心和AA搬着文物穿过白色的降落场,走向“星环”号。飞船流线型的光洁机体像一面大哈哈镜,把二维行星的映像拉成流畅的长条,这个外形本身不由得让人联想到水滴,呈现出一种令人宽慰的坚固和轻捷感。在来冥王星的航程中,AA就曾对程心说过,她猜测“星环”号的船体中可能有一定比例的强互作用力材料。当她们走近时,飞船底部的舱门无声地滑开,她们沿着舷梯把文物搬进舱里,然后摘下头盔,在这温馨的小天地中长出了一口气,感到一阵归来的慰藉,不知不觉中,她们已经把这里当成家了。
程心问飞船A.I.,是否能收到海王星和土星方面的信息。她的话音刚落,信息窗口就铺天盖地涌出来,像一场要把她们埋葬的彩色雪崩。这情景让她们想起了一百一十八年前的第一次误报警,不过那一次涌现的信息画面大部分是媒体有组织的报道,而现在,新闻媒体似乎完全消失了,大部分画面没有具体内容,有的一片模糊,有的剧烈晃动,更多的是各种毫无意义的近景;但也有一部分画面被斑斓的色彩所充满,那些色彩都在变幻流动中,呈现出精细复杂的结构,有可能拍摄的是二维平面。
AA请求A.I.筛选出一些有内容的画面,A.I.问她们想要哪方面的信息,程心说要太空城方面的。泛滥的窗口被瞬间清空,很快出现了有序排列的十几个窗口,其中的一个窗口放大到最前方,A.I.介绍说这是十二小时前海王星群落中欧洲六号太空城的画面,该太空城原属于一个城市组合体,打击警报公布后组合体解体。
这个画面很稳定,视野也很广阔,拍摄的位置可能是在太空城的一个极点附近,展现的几乎是城市的全景。
欧洲六号太空城已经停电,只有几束探照灯把晃动的光圈投射到对面的城区,悬浮在城市中轴线上的三个核聚变太阳都变成了月亮,发出银色的冷光,显然只是为了照明而不再发出热量了。这是一个标准的椭球构型的大型太空城,城市中的建筑已与程心在半个世纪前看到的有了很大变化。掩体世界显然处于繁荣时代中,城市建筑不再整齐划一,而是形态各异,高度也增加了许多,有很多建筑的顶端已经接近城市的中轴线。树形建筑也出现了,看上去规模与地球上的差不多,只是挂在树上的建筑叶子更为密集。可以想象城市灯海亮起时的壮丽与辉煌,但现在,照耀这一切的只有冰冷的月光,在这种月光中,树形建筑更像巨树了,投下大片的阴影,城市的其余部分则像是巨树森林中华丽的废墟。
太空城已经停止自转,一切都处于失重状态,城市的空间中飘浮着无数没有固定的物体,除了大量的杂物和车辆外,还有整幢的建筑。
城市的中轴线上有一条黑色的云带,连绵在整条中轴线上,连接着两极。飞船A.1.在画面上划出一个小方框进行局部放大,生成了一个新的窗口画面,程心和AA震惊地发现,那黑色的云带竟是悬浮在中轴线上的人海!失重中的人们有的联结成一团,有的手拉手连成一列长队,更多的人则单独浮在空中。人们都戴着头盔,身上的衣服也都很密实,应该是太空服——在程心上次苏醒的时代,轻便宇宙服从外观上就已经很难同普通服装区分开了。每个人都有一个好像是生命维持系统的小背包,或背在背上或提在手中。不过,大部分人的头盔面罩是打开的,也能看出空中有微风吹过,说明城市中仍保留着正常的大气。聚变太阳此时发出的确实是冷光,因为在太阳周围聚集了更多的人,也许是为了得到光明和一丝温暖。已变成月光的银色阳光从密集人海的缝隙中透出,在周围的城市中洒下斑驳的光影。据飞船A.I.介绍,欧洲六号中的六百多万人口已经有一半乘飞船或太空艇撤离城市,剩下的三百万人中,一部分是因为没有条件撤离,而大多数人是因为明白任何形式的逃离都没有成功的希望。退一万步说,即使真的成功脱离二维跌落区逃到外太空,以现有的大多数飞船上的生态条件而言,生存也维持不了多久,能够在外太空长期生存的恒星际飞船仍然是极少数人的专利。人们选择在自己熟悉的地方等待最后的时刻。
画面的声音播放开着,却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人海和城市都处于寂静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城市的一个方向,那一带现在仍同城市的其他区域一样,布满鳞次栉比的建筑和纵横交错的街道,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人们都在等待着。在太阳或月亮如水的冷光中,人们的脸色都如鬼魅般苍白,这使得程心想起一百二十六年前在澳大利亚大陆上的那个血色黎明。像那时一样,程心又出现了居高临下看蚁|茓的感觉,那黑压压的人海像极了飘浮的蚁群。
人海中突然响起一阵惊叫,在太空城赤道上的一点,就是人们目光聚焦的那个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亮点,像是黑屋屋顶出现一个小破口透进阳光一样。
那是欧洲六号最先与二维空间平面接触的位置。
亮点迅速扩大,成为一个椭圆形的发光平面,这就是二维空间平面。
它发出的光芒被周围高大的建筑群切割成许多条光柱,也照亮了中轴线上的人海。这时,太空城像一艘底部破口的巨轮,在二维平面海洋上沉下去。二维平面像船内的水面,迅速上升,与平面接触的一切都在瞬间二维化。建筑群被上升的二维平面齐齐切割,它们的二维形体在平面上扩展开来,由于城内的平面只是二维化后的太空城很小的一部分,二维化的建筑大部分都扩展到太空城的范围之外。在升起和扩大中的二维平面上,斑斓的色彩和复杂的结构闪电般地向各个方向奔流飞散,仿佛二维平面是一个透镜,正管窥着从下面飞奔而过的色彩斑斓的巨兽。由于太空城中仍有空气,这时可以听到三维世界跌人二维时的声音——一种清脆尖锐的碎裂声,仿佛建筑群和太空城本体都是玲珑剔透的玻璃制品,一个巨型碾滚正在轧过这个玻璃城。
随着二维平面的上升,中轴线上的人海开始向与平面相反的方向扩散,就像一道被无形的手缓缓提起的帷慢。这情景让程心想到她曾见过的由几百万只鸟组成的鸟群的图像,那巨大的鸟群像一个完整的生命体.在黄昏的天空中变换着形状。
很快,太空城的三分之一被二维平而吞没,平面疯狂地闪耀着,不可阻挡地上升,逼近中轴线。这时已经开始有人跌入平面,他们或者是因为宇宙服上推进器的故障落在后面,或者放弃了逃跑。他们就像落在水上的一滴滴彩色墨水,瞬间在平面扩展开来,展现出形态各异的二维人体。在飞船A.I.拉出的一个放大画面上,可以看到一对情侣拥抱着跌入平面,二维化后的两个人体在平面上并行排列,仍能看出拥抱的样子,但姿态很奇怪,像一个不懂透视原理的孩童笨拙地画出来的。还有一位母亲,高举着自己还是婴儿的孩子跌入平面,那孩子也只比她在三维世界多活了0.1秒,他们的形体也生动地印在这幅巨画上。随着平面的上升,落在上面的“人雨”渐渐密集起来,被定格的二维人体成群地涌现在平面上,随后大部分移出了太空城的边界。
当二维平面接近中轴线时,人海已经大部分降落到对面的城市中。此时,太空城的一半已经消失在二维空间中,二维平面的可见面积达到最大,人们抬头已经看不到昔日对面的城市,只见到一片迷乱的二维天空,向着欧洲六号仍处在三维世界的部分压下来。现在,从北极的主要出口逃离已经不可能,人群聚集在赤道附近,这里有三个紧急出口,失重中的人群在出口附近拥挤成高高的人山。
二维平面通过了中轴线,吞没了空中的三个聚变太阳,但在二维化过程发出的光芒中,剩下的世界变得更亮了。
一阵低沉的呼啸声响起,这是太空城中的空气泄入太空时发出的声音,这时,赤道上的三个紧急出口已全部敞开,每个出口都有一个足球场大小,直接通向仍然是三维的太空。
飞船A.I.把另一个窗口推到最前面,这是从外部太空中拍摄的欧洲六号的画面。已经二维化的太空城沿着一个无形的平面广阔地铺展开来,太空城仍处于三维的部分在中央显得很小,且正在迅速向平面沉下去,像一头巨鲸的脊背。在三维部分的太空城上,有三团黑烟一样的东西在扩散,那是被泄漏的空气形成的狂风吹出来的人群。二维海洋中的这座三维孤岛不断地下沉和消融,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欧洲六号太空城被完全二维化。
画面上显示了二维太空城的全景,难以估计它的面积,肯定十分广阔。但这已经是一座死城,甚至可以说是城市的一张1:1的图纸。在这张超级图纸上反映了城市的所有细节,小到每一颗螺丝钉,每一根纤维,每一只蜻虫,甚至每一个细菌,都被精确地画下来,这张图纸的精确度是原子级别的,原三维世界中的每一个原子,都以铁的规则投射到二维空间平面上相应的位置。绘制这张图纸的一个基本原则是没有重叠,没有任何被遮挡的部分,所有细节都在平面上排列出来,显露无遗。在这里,复杂代替了宏伟。读懂这张图纸并不容易,能够看出城市的总体布局,也能够认出一些宏观结构,比如二维的树形建筑仍呈现出树形结构。不过二维化后的建筑结构变形很大,仅凭想象力从其二维图形推测出原来的三维形状几乎不可能,但毫无疑问,以正确的数学模型为基础的图像处理软件应该能够做到。
在画面上,还可以看到远处另外两座被二维化的太空城。它们已经不再发光,这些二维城市像飘浮在漆黑太空中的没有厚度的大陆,在无形的二维平面上遥遥相望。但摄像机(可能是在一艘无人太空艇上)也在向二维平面跌落,很快,二维的欧洲六号占据了整个画面。
那些从紧急出口逃离了欧洲六号的上百万人,此时也随着向二维跌落的三维太空坠向平面,就像在无形瀑布中的蚁群一样。磅礴的“人雨,’撒落在平面上,使二维城市中的人形迅速密集起来。二维化的人体有很大的面积,但与广阔的二维建筑相比则十分微小,像这张巨画中无数刚能看出人形的小符号。
画面中的三维太空里出现了许多更大的物体,那是更早的时候飞离欧洲六号的小型飞船和太空艇,它们的聚变发动机都开到最大功率,但仍在跌向二维的三维空间中向着平面无助地坠落。有一瞬间,程心感觉飞船和太空艇喷出的长长的蓝色烈焰能够烧穿那没有厚度的平面,但等离子体射流只是首先被二维化了。在那些区域,二维建筑物被二维火焰烧得变形扭曲,紧接着,飞船和太空艇纷纷成为巨图的一部分,按照不重叠的规则,二维城市整体扩大为它们让开位置,看上去像是在平面上激起的水波扩散开来。
摄像机继续向平面坠落,程心紧盯着越来越近的二维城市,想在城中找出活动的迹象,但是没有,除了刚才在火焰中的变形外,二维城市中的一切都处于静止状态,那些二维人体同样一动不动,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这是一个死的世界,一张死的画。
镜头继续向平面接近,坠向一个二维人体。那个四肢张开的人体很快充满了画面,紧接着闪现出复杂的血管经络和肌肉纤维,也许是幻觉,程心似乎看到那二维化的血管中还有红色的二维血液在流动,但仅仅一瞬间,图像消失了。
程心和AA开始第二趟文物的搬运。她们现在都感觉这么做可能意义不大,因为看到二维城市后她们知道,二维化的过程能够保留三维世界的大部分信息,即使有信息丢失也是在原子级别上的。由于不重叠的映射规则,二维化后冥王星的地层不会与博物馆中的文物混杂在一起,文物的信息应该能够保留。但既然承担了这个最后的使命,她们也只能做下去,正如曹彬所说,现在有事情做比单纯等待要好些。
走出飞船,她们发现两颗二维巨行星仍悬在太空中,但变暗了许多,这使得它们下方新出现的一长条光带显得十分醒目。那条光带是由无数单独的小光斑连成的,连绵着横贯整个天空,像太阳系的一条新项链。
“那是小行星带吧?”程心问。“应该是,下面该轮到火星了吧。”AA人说。“火星现在在太阳的这一侧呢。”程心最后这句话让两人沉默下来,她们不再看二维化的小行星链,默默地向黑色方碑走去。下面该轮到地球了。再次进入博物馆大厅时,她们看到罗辑已经整理好了一批要搬运的文物,其中有许多中国画卷轴。AA展开了其中的一幅,《清明上河图》。她淡淡地说。现在,她们已经没有了当初看到绝世珍品时的敬畏和惊喜,在外面那宏大的毁灭面前,这也就是一幅普通的古画而已。当遥远未来的观察者到来时,在二维太阳系这幅巨画中,很难想象这幅二十四厘米宽、五米长的画真的有什么特别的价值。程心和AA请罗辑到“星环”号上去,罗辑说他正想出去:就去找了一件太空服。这里有一处很舒适的生活区,是为工作人员建造的,不属于博物馆范畴,里面的设施都是现代化的,没有为长期保存进行的设计。三人搬着文物走出方碑的大门,立刻看到了正在二维化的地球。
这是第一个跌入二维的固态行星,与海王星和土星相比,二维地球的“年轮”更加清晰精致,从黄|色的地慢渐渐过渡到深红色的铁镍地核,但其面积远小于前两者。
与想象中的不同,他们没有看到蓝色。“我们的海洋呢?”罗辑问。“应该在最外一圈呢,二维的水可能是全透明的,看不到。”从说。三人搬着文物箱,沉默地走向“星环”号。悲伤还没有袭来,就像被利刃划开的伤口,一时还感觉不到痛。二维地球还是显示出了她的奇观,在她的最外缘渐渐出现了一圈白色的环,最初只是隐约可见,但很快变得清晰醒目了。那道环洁白无瑕,但质地并不是均匀的,好像由无数细小的白色颗粒构成。
‘看,那就是我们的海!”程心指着空中的二维地球说。‘是的,海水在二维空间结冰了,那里也很冷呢。’,AA说。
“哦——”罗辑想抚胡须,但面罩挡住了他的手。
三人搬着文物进人“星环”号,程心和AA发现,罗辑似乎对飞船很熟悉,他空手走在前面,不用指引就走到了飞船的货运舱。飞船A.I.也认识他,并且接受他发出的指令。把文物安置好后,三人回到了生活区,罗辑向A.I.要一杯热茶,很快就有一个程心和AA从来没见过的小机器人给他送来了。
程心让A.l.播放来自地球的信息,A.I.回答说,只收到了很少量的地球方面的视频和音频信息,其中没有可识别的内容。从打开的几个窗口中看确实如此,都是失去控制的拍摄设备摄下的模糊图像。A.I.补充说,它能提供飞船监测系统拍摄的地球图像,同时打开了一个大窗口,二维化的地球一下子充满了画面。看到这个画面时,三个人的第一反应就是不真实,甚至感觉这图像是A.I.自己随意合成出来哄骗他们的。“天啊,你放的这是什么?”AA惊叫道。“这是现在拍摄的地球图像,距离五十个天文单位,角放大率四百五十倍,是七个小时前的地球影像。”他们再次细看这幅望远镜头拍摄的全息图像,二维地球的主体拍得很清晰,上面的“年轮”比肉眼看时更加细密,可能跌落已经完成,二维地球正在暗下来。令他们震惊的是冰冻的二维海洋——在最外侧环绕二维地球的白色冰环,他们可以清晰地分辨出组成冰环的颗粒,那竟是——雪花!大得难以想象的雪花,不会是别的东西,它们都呈规则的六边形,但晶枝的形状各异,晶莹剔透,精美绝伦。在五十个天文单位远处看到雪花本来就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而这些超巨型的雪花还在平面上平行排列,绝无重叠,更加剧了这种不真实,这似乎是一种对雪花完全图案化的艺术表现,具有强烈的装饰效果,使得冰冻的二维海洋看上去像一件舞台艺术品。
“那些雪花有多大?”AA问。
“它们的直径大多在四千千米至五千千米之间。”飞船A.1.仍然用平淡刻板的声音回答,它没有惊奇的功能。
“比月球还大!”程心惊叹道。
A.I.另开了几个显示窗口,每个窗口中分别显示出单个的不同雪花的图像。在这些画面中,它们的大小失去了真实感,仿佛都是放大镜下的小精灵,在雪天飘落到手掌上后马上就会化成一小滴水。
“唔——”罗辑又摸胡子,这次摸到了。“它是怎么形成的?”AA大声问。“不知道,检索不到有关天文尺度的冰晶聚合体知识。"A.I.回答。在三维世界中,雪花是按照冰的结晶规律生长的,从理论上说,三维世界的结晶规律并没有限制雪花的大小,曾经有直径达三十八厘米的雪花的记录。没有人知道二维世界中冰的结晶规律是什么,这种规律竟允许直径五千千米的二维冰晶聚合体出现。“海王星和土星上都有水,氨也能结晶,为什么没有看到大雪花?”程心问道。A_I.再次回答,不知道。罗辑眯起双眼,欣赏着二维地球的画面说:“海变成这个样子也不错嘛,只有地球才配得上这样的花环。”“我真想知道,那里的森林变成什么样了,草原变成什么样了,还有刀那些旧城市,都变成什么样了?”程心缓缓地说。悲伤终于降临,AA嘤嘤地哭了起来,程心把目光从二维地球的雪花海洋上移开,眼含热泪沉默着。罗辑摇头长叹一声,继续喝茶。悲伤是有节制的,毕竟,那个减少了一个维度的世界也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在那里,他们将永远与母亲星球同在一个平面上。
三个人决定开始第三趟搬运。他们走出“星环”号,仰望天空,发现了三颗二维行星,海王星、土星和地球,都变大了许多,二维的小行星带也变粗了,这很明显,不是幻觉。他们向A.I.提问,得到了这样的回答:“导航系统已经检测到太阳系的导航参照系发生分裂。其中参照系一维持原形态,该参照系中的导航标志物:太阳、水星、火星、木星、天王星和冥王星以及部分小行星带和柯伊伯带符合识别标准;参照系二发生大幅度变异,海王星、土星、地球和部分小行星带已经失去导航标志物特征。参照系一正在向参照系二运动,这导致你们所观察到的现象。”
在另一个方向的天空中,群星的背景前出现了大批移动的星星,这些星星大多发出蓝光,有些还拖着尾迹,它们是向太阳系外逃亡的飞船。有些飞船从很近的太空中掠过,全功率开动的推进器发出的光芒能在地面上照出移动的人影,只是没有一艘飞船在冥王星星上降落。
但从跌落区逃脱是不可能的,刚才“星环”号A.1.的话实际是描述了这样一个景象:太阳系的三维空间像一张大地毯,正在被无形的手拖向二维深渊,而这些逃亡的飞船只是地毯上缓缓爬行的小虫子,甚至连有限的生存时间都延长不了多少。
“你们去吧,再拿一点就行了。我在这里等着,我可不想错过那个。”罗辑说,程心和从都明白他说的“那个”是什么,她们都怕看到那一幕。
回到地下大厅后,程心和AA草草收集了一批文物,并没有挑选。程心想拿上尼安德特人的头骨,但AA把它扔到一边。
“以后,在这幅大画上二维头骨多的是。”AA说。
程心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最早的尼安德特人距今不过十几万年,按乐观的预测,二维的太阳系在几百万年后有第一批观察者,在“他们”眼中,尼安德特人与现代人已经是同一时代的物种了。再看看别的文物,程心也感觉心灰意冷,无论是对现在的自己还是对遥远未来的‘他们”,这些东西还不如正在毁灭的现实世界有意义。
她们最后看了一眼昏暗的大厅,抬着文物离开了。画中的蒙娜丽莎看着她们的背影,邪恶而诡异地微笑着。
一到地面,她们就看到太空中又多了一颗二维行星,它是水星(金星也在太阳的另一侧),看上去比二维地球更小,但由于二维化时发出的光芒显得很醒目。
把文物送卜飞船后,程心和AA走出“星环”号,一直拄着拐杖等在外面的罗辑说:‘好了,就这些吧,不要再搬了,再多也没什么意思。”
她们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同罗辑一起站在冥王星的大地上,等待着最壮丽的一幕:太阳的二维化。
现在,冥王星与太阳相距遥远的四十五个天文单位。在之前太阳系二维化的过程中,由于两者同处于一个向二维跌落的三维空间体中,它们的间距一直没有变化;但当太阳接触二维平面时,它便停止了运动,而冥王星仍随着周围的三维空间向二维平面跌落,使得它与太阳间的距离急剧缩短。
太阳二维化开始时,肉眼看不清细节,只见到遥远的太阳突然亮度增加,体积也在增加,后者是由于太阳跌人二维的部分在平面上扩展所致,从远距离看去像是恒星本身在膨胀。这时,“星环”号上的A.l.把一个宽大的信息窗口投射到飞船外面,其中显示着用望远镜头拍摄的太阳清晰的全息图像。但随着冥王星与太阳距离的迅速接近,用肉眼也能看清恒星二维化的壮丽景象了。
太阳接触二维平面的一刹那,跌入二维的部分就在平面上呈圆形迅速扩展开来,很快,平面上二维太阳的直径就超过了三维太阳,这一过程只用了三十秒左右,以太阳半径七十万千米计算,二维太阳边缘的扩展速度竟达到每秒两万多千米。二维太阳继续扩大,很快在平面上形成了一片广阔的火海,三维太阳就在这血色火海的中央缓缓沉下去。
四个世纪前,在红岸基地的峰顶,叶文洁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曾看到过这样的日落。那时,她的心脏艰难地跳动着,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黑雾开始在她的眼前出现,西方的天际,正在云海中下沉的夕阳仿佛融化着,太阳的血在云海和太空中弥漫开来,映现出一大片壮丽的血红。她说这是人类的落日。
现在,太阳真的在融化,把它的血铺展在二维平面中,这是最后一次日落。
远处,降落场外的大地上有大片白色蒸汽出现,冥王星上的固态氮和氨开始蒸发,新出现的稀薄的大气层对光有了散射,天空的背景不再漆黑一片,而是现出淡淡的紫色。
在三维世界的太阳落下去的同时,二维平面中的太阳却在升起。二维恒星把它的光能在二维平面内辐射,二维太阳系中第一次出现了阳光。四颗二维行星:海王星、土星、地球和水星,而向太阳的一侧都被照成金色的弧边,但它们能够受到光照的部分只是一维的边缘。围绕地球的巨型雪花在阳光中融化了,变成白色的水汽,被二维太阳风吹向二维的太空,一部分浸透了金色的阳光,像二维地球飘逸的长发。
一个小时后,太阳完全坠人二维平面。从冥王星上看去,二维太阳是一个巨大的椭圆,与它相比,二维行星只是几块小小的碎片不同。于后者不同,二维太阳没有清晰的“年轮”,它只是大致分为三个环层。部分发出明亮的光芒,看不清细节,这部分可能对应着三维太阳的核心聚变区;从核心向外的一个广阔的环区可能对应着三维太阳的辐射区,这是一片沸腾的二维海洋,在炽热的红光中,无数细胞状的细小结构飞快地生成、消失、分裂和组合,从局部看混乱且躁动不安.但整体上却形成某种宏伟的秩序和模式;再向外是三维太阳的对流区,像三维太阳一样,这个区域通过恒星物质的对流与二维太空进行着热量传递,与里侧辐射区的混沌不同,对流区呈现着一个十分有序的结构,可以看到许多整齐排列的环状对流回路在运行,大小和形状都十分相似;最外面是太阳的大气,金色的气流越出了太阳的圆周边缘,形成了大量的二维日饵,像围绕着二维太阳的一圈曼妙舞者,在二维太空中变幻着千万种汪洋悠意的舞姿,有些“舞者”脱离了太阳,在二维太空中远远飘去。“太阳在那里还活着?”AA问道,她说出了三个人共同的希冀,他们都希望太阳能够继续照耀着二维太阳系,尽管那里已经没有生命。但这只是希冀而已。二维太阳在暗下去。核心区的光度在急剧降低,很快暗到可以看出其中更多的环层结构;辐射区也在变暗,沸腾平息下来,变成黏滞的蠕动;对流区的对流环都在变形崩溃,很快就完全消失;二维太阳外围那一圈金色的气体舞者则像枯萎的叶子般黯淡下来,失去了活力。这时可以看出,在二维世界至少万有引力还存在,那些在太空中飞扬的日饵失去了辐射的支撑,被二维太阳的引力慢慢拉回去,“舞者”们屈服于重力,一个个无力地倒下,太阳大气最后变成了最外侧平平的一个环圈。随着太阳的熄灭,二维行星被照亮的弧边也暗下来了,二维地球由蒸发的海洋形成的长发也失去了光辉。
奇)三维世界的一切跌人二维后都将死去,没有什么能够活在厚度为零的画中。
书)也许二维宇宙有自己的太阳、行星和生命,但肯定是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机制所构造和运行的。
网)就在三人专注于太阳二维化时,金星和火星也坠人二维平面,但与太阳相比,两颗类地行星二维化的过程显得有些平淡了。二维的火星和金星在“年轮”结构上与地球十分相似。在二维火星靠近边缘处有许多镂空区,那是原火星地层中含水的部分,说明火星地层中的水远比人们预想的多。这些水稍后也冻结成不透明的白色,但没有出现巨型雪花。巨型雪花在二维金星的外围出现了,不过数量远比二维地球的少,且都呈黄|色,应该不是水的结晶。稍后,太阳这一侧的小行星带也被二维化,补齐了太阳系项链的另一半。
这时,冥王星上也出现了雪花,是小雪花,从淡紫色的天空中飘落。这是太阳二维化时被蒸发的氮和氨,随着二维太阳的熄灭,温度急剧降低,短命的氮氨大气被冻结成雪花。雪越下越大,很快在方碑和“星环”号的顶部积起了厚厚的一层。虽然没有云,但密密的飞雪使冥王星的天空变得模糊了,二维太阳和行星在雪幕之后变得朦朦胧胧,雪使世界暂时变得窄小。
“你们有没有回家的感觉?”AA在雪中举起双手转着圈说。
“嗯,我正想这么说呢。”程心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和AA一样,在她的印象中,雪似乎只是地球上才有的东西,刚才在二维地球周围看到的大雪花更加深了她的这个印象。这场在太阳系边缘的冷暗世界中的雪,使她感到了一丝母星的温暖。
罗辑看到了她们伸手抚摸飞雪的动作,有些担心地说:“我说你们两个,不会把手套摘下来吧?”
程心确实有用不戴手套的手接雪花的冲动,她想感受那丝丝的清凉,看着晶莹的雪花在自己的体温中融化......但理智当然制止她这样做,如果她真的摘下手套,地球的感觉将在瞬间消失,同时失去的还有她的那只手。那些氮氨雪花的温度是摄氏零下二百一十度,这是氮冻结的温度,在这样的酷寒中,她那只纤手很快会被冻得像玻璃一样脆。
“孩子们,没有家了,家已经变成一幅画了。”罗辑拄着拐杖摇摇头说。
这场氮氮大雪持续的时间不长,空中飘落的雪花渐渐稀硫,氮氮大气带束的紫色己经消失,天空重新变得黑暗清澈。可以看到,与下雪前相比,二维太阳和行星都变大了一些,这不是它们在继续膨胀.它们的二维化已经完成.面积已经恒定,这只是表明冥王星向着二维平面又靠近了一些。
在雪完全停下来后,靠近地平线的空中出现了一个光团,其光度迅速增加,很快超过了正在熄灭中的二维太阳。肉眼看不清细节,但他们都知道那是木星所在的位置,这颗太阳系最大的行星已经坠落到二维平面上了。冥王星有着周期为六个地球日的缓慢自转,二维太阳系的一部分已经沉入地平线之下,他们本以为看不到木星的毁灭了,现在看来,太阳系空间向二维跌落的速度在加快。
他们让飞船A.I.接收来自木星的信息。现在.能收到的图像信息已经很少,其中几乎没有可以识别的内容,大部分的信息都是音频。在每一个通信和广播预道上,都是一片声音的海洋,大部分是人声,仿佛太阳系空间已被躁动的人海填满.这声音中有呐喊、惊叫、哭泣、狂笑......甚至还有人在唱歌,从嘈杂的声浪中听不清任何内容,唯一能分辨出来的是许多人在合唱.他们唱着一首庄严舒缓的歌,像是圣歌。程心问A.I.,是否能够收到联邦政府官方的信息广播,A.1.说.政府的官方信息在地球二维化时就中断了,再也没有恢复过。太阳系联邦政府没有实现行使职责到最后一刻的诺言。
在冥王星附近的太空中,逃亡飞船仍在源源不断地飞过。“孩子们,该走了。”罗辑说。“我们一起走吧!”程心说。“有必要吗?’罗辑笑着摇摇头,用拐杖指指方碑的方向。“我还是在那里舒服一些。”“好巴,老人家,那我们等天王星二维化时再走,这样可以多陪您一会儿。”AA说,事到如今,真的也没必要再劝他了。即使上了“星环”号,最多能把结局推迟一个小时,他显然不在乎这点时间;如果不是使命在身,她们也不在乎了。“不,现在就走!”罗辑坚决地说,用拐杖使劲蹾地,这使得他在低重力下浮起来,“谁也不知道以后跌落的速度有多快,别耽误了你们的正事。我们可以保持联系嘛,这和在一起是一样的。”
程心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那好吧,我们走了,一定要保持联系啊!”
“当然,保持联系。”罗辑对她们举起拐杖以示告别,然后转身向方碑走去。低重力之下,他像是在雪地上飘行,不时用拐杖点地以减慢速度。程心和AA目送着他,直到这位面壁者、执剑人和人类最后的守墓人老迈的身影消失在方碑的大门中。
程心和AA返回“星环”号,飞船立刻起飞,推进器激起漫天的雪雾,很快达到了冥王星仅每秒一千米多的逃逸速度,进入太空轨道。从舷窗和监视画面中她们看到,冥王星原来蓝黑相间的表面现在又多了大片的雪白,用各种语言刻在大地上的“地球文明”的巨字被雪覆盖,几乎认不出来了。“星环”号从冥王星和它的卫星卡戎之间穿过,这两个天体相距如此之近,有穿过峡谷的感觉。
就在这道“峡谷”中,有许多逃亡飞船形成的移动的星星,它们的速度都比“星环”号要快许多。有一艘飞船从近处飞速超过“星环”号,距离不超过一百千米,推进器的光芒照亮了卡戎平滑的表面,可以清晰地看到它那三角形的船体,以及推进器喷出的近十千米长的蓝色火焰。
A.I.介绍说:“那是‘迈锡尼’号,一艘中型行星际飞船,没有配备循环生态系统,飞出太阳系后,即使船上载满给养并且只有一个乘员,生存时间也不超过五年。”
A.I。不知道,“迈锡尼”,号不可能飞出太阳系,与其他的逃亡飞船一样,它在三维世界的生存时间不会超过三个小时了。
“星环”号飞出冥王星和卡戎构成的峡谷,把两个暗冷的世界甩在后面,飞进浩渺的太空。这时,她们看到了二维太阳的全貌,木星的二维化已经基本完成,现在,除了天王星,太阳系的绝大部分都已经二维化。
“大啊,星空!”AA失声喊道。
程心知道她说的是凡·高的《星空》,像啊,太像了。她脑海中那幅画的记忆,与眼前的二维太阳系儿乎完美地重叠在一起。太空中充满了巨大的星体,这星体所占的面积甚至大于它们之间空间的面积,但星体的巨大并没有给它们带来实在感,它们像是时空的旋涡。宇宙中,空间的每一处微小的部分都在惊惧和疯狂中流动着、翻滚着、颤抖着,像燃烧的火焰.却只散发出酷寒。太阳和行星,所有的实体和存在,只是这时空乱流产生的幻象。
程心现在回想起两次看到《星空》时奇怪的感觉:画面中星空之外的部分,那火焰般的树,暗夜中的村庄和山脉,都呈现出明显的透视和纵深;但上方的星空却丝毫没有立体感,像挂在夜空中的一幅巨画。
因为星空是二维的。
他是怎么画出来的?1889年的凡·高,精神第二次崩溃的凡·高,难道真的用分裂和谵妄的意识,跨越五个多世纪的时空,看到了现在?!或者反过来,他早就看到了未来,这最后审判日的景象才是他精神崩溃和自杀的真正原因?!
“孩子们,你们还好吗?准备做什么?”罗辑在一个刚弹出的信息窗口中出现了。他已经脱去了太空服,白发和白须在低重力中飘浮起来,像在水中一般。他的身后,是那条准备保存一亿年的隧道。
“您好!我们准备把那些文物扔到太空中去,但我们想留下《星空》。”AA说。
“都留下吧,不要扔了,带上它们,走吧。”这话令程心和AA很惊奇,她们对视了一眼。AA问道:“走?去哪儿?”“去哪儿都行,你们可以去银河系的任何地方,甚至可以在有生之年飞到仙女座星云去。‘星环’号能够以光速航行,它安装了世界上唯一一套空间曲率驱动引擎。”
震惊令程心和AA说不出话来。“维德死后,星环城的残余力量没有放弃努力,后来,又不断有人从监狱里释放出来,他们开始建设另一个秘密研究基地,知道在哪里吗?水星。那里也是太阳系人迹罕至的地方。四个世纪前,那个面壁者,那个叫雷迪亚兹的,用巨型氢弹在水星上炸了一个大坑。基地就建在那个坑里,建设过程用了三十多年,最后坑用一个大弯顶盖上了,对外宣称是一个研究太阳活动的机构。你们的星环集团后来也恢复运作,有了些发展,可以把基地维持下去。”
一道亮光射进舷窗,程心和AA并没有去看外面发生了什么。飞船A.I.提示,天王星发生‘形态变化”,这意味着天王星也开始向二维跌落。在太阳另一侧的海王星早已二维化,这时,冥王星与二维平面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天体了。
“维德死后第三十五年,空间曲率驱动的研究在水星基地恢复了,就从把你那截三毫米的头发驱动两厘米的阶段开始。研究持续了半个世纪,其间因各种原因有过几次中断,渐渐由理论研究过渡到技术开发。这期间的艰难和曲折我就不说了。在技术开发的最后阶段,需要进行大规模的曲率驱动实验。对于水星基地来说,这是一大障碍,一是因为基地的力量有限,难以进行这样的实验;二是一旦进行实验,必然产生大规模的航迹,这就使水星基地的真实目的暴露了。其实,这五十多年来,基地的人员流动很大,联邦政府不可能对水星基地的内幕没有察觉,只是由于研究和实验的规模都很小,且研究都冠以别的名目,他们对此一直容忍了。但要进行大规模实验,必须有政府的合作。我们去找了联邦政府,后来双方合作得很好。”
“禁止光速飞船研究的法律废除了吗?”程心问。“没有,政府与我们合作是因为......”罗辑用拐杖敲击着地面,发出均匀的嗒嗒声——他在犹豫,“这个,暂时还是不说吧。一年前,三套曲率引擎制造完成,共进行了三次无人光速试航,第一次是一号引擎.它在距太阳一百五十天文单位的太空进入光速,以光速航行一段后返回,对于引擎本身来说,试航时问只有十分钟左右,但对我们来说,它们在三年后才返回。第二次试航是二号和三号引擎同时进行,现在,那两套引擎已经在奥尔特星云之外,预计返回太阳系要在六年后了。安装在‘星环’号上的是经过第一次试航的一号引擎。”
“可是‘星环’号上怎么只有我们两个人,至少应该再带两个男人啊?!”AA对罗辑喊道。
罗辑摇摇头说:“来不及了,孩子。联邦政府与星环集团的合作项目是秘密进行的,知道存在曲率引擎的人不多,知道太阳系仅存的那一套安装在什么地方的人更少,但还是很危险,末日到了,人心难测啊。‘星环’号将成为全世界争夺的对象,人们将为它自相残杀,最后可能什么都不会剩下。所以,在打击警报发布前,必须让‘星环’号尽快离开掩体世界,当时真的没时间了。曹彬让‘星环’号到冥王星来,是想让你们接我上飞船,其实他应该让‘星环’号从木星直接加速到光速。”
“是啊,您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呢?!’,AA大声问。
“我活得够长了,就是上了飞船,也再活不了多久,在这里做一个守墓人很合适。”
‘我们去接您!”程心说。“不要胡来,时间不多了。”三维空间正在加速向二维平面坠落,在飞船的视野中,二维太阳已经占据了一半的太空,它现在已经完全熄灭,是一片浩渺的暗红色死海。这时,程心和AA发现,二维平面并不是绝对平整的,它在波动!有一道道两端都望不到尽头的长波滚过二维平面,正是三维空间中类似的波动和翘曲,使“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拥有进入四维空间的通道。即使在没有二维物质的地方,二维平面的波动也能看得出来——这是二维空间在三维中的一种自显形,只有在平面足够大的情况下才能产生。在“星环”号上,已经明显地感觉到加速坠落产生的空间畸变。程心看到,圆形的舷窗变成了椭圆,本来很苗条的AA变得有些矮胖,空间在坠落的方向上拉伸,但程心和AA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飞船各系统的运行也正常。
“请返回冥王星!”程心对A.I.说,然后她转向窗口中的罗辑,“我们一定要回去,时间还是有的,天王星还在二维化!”
“目前可通信的指令者中,罗辑拥有最高指令权限,只有他才能指令‘星环’号返回冥王星。”飞船A.I.刻板地回答。
隧洞前的罗辑笑了笑,“我要是想走,刚才就跟你们走了,我这样岁数的人,不适合远航了。孩子们,不要为我操心了,我说过的,我什么都没有失去。准备启动空间曲率驱动。”
罗辑的最后一句话是对飞船A.I.说的。“航线参数?”A.1.问。“目前航线的延长线吧,我也不知道你们要去哪儿,我想现在你们自己也不知道,要是想起了目的地,在星图上指出来就行了,半径五万光年内的大部分恒星,飞船都可以自动导航到达。”
“指令执行中,空间曲率驱动引擎三十秒后启动。”A.I.说。
“我们要进入深海液吗?”AA问,但她心里清楚,如果是常规推进,这样级别的加速度,进入什么液都要被压成薄饼的。
“不需要任何准备,这是空间驱动,没有过载。”
“曲率驱动引擎启动,系统运行正常。空间扭矩:23.8。推进曲率比:3.41:1;‘星环’号将在六十四分十八秒后进入光速。”
在程心和AA的感觉中,A.1.宣布的启动更像是停机,因为周围突然安静下来,而且这安静一直持续下去。她们知道,安静是由于聚变发动机停机所至,聚变堆和推进器产生的嗡嗡声消失了,但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来填补,真的很难相信有什么东西启动了。
不过,曲率驱动的迹象还是出现了。空间畸变渐渐消失,舷窗重新变圆,AA也恢复了苗条。透过舷窗看外面,附近的逃亡飞船仍在超越‘星环”号,但超越的速度明显变慢了。
这时,飞船A.I.播出了一段正在进行的逃亡飞船间的音频通信,可能是它感觉通信的内容与“星环”号有关才播出的。
“快看,那艘船怎么加速那么快?!”一个女人尖叫道。“哦,天啊,里面的人会被压成肉膜的。”一个男人说。然后出现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你们这些白痴,那样的加速飞船也会被压扁!可它没有,那不是聚变发动机,那是空间曲率驱动!”
“曲率引擎?!光速飞船?!光速飞船!”“看来传闻是真的了,他们自己在秘密建造光速飞船,自己逃跑......”
“啊呀呀呀呀!啊!!啊!!!”这是第一个女人的声音。“前面的,拦截它!撞死它!!”又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啊!他们能达到逃逸速度,他们能逃掉!他们能活!!啊啊啊!!我要光速飞船!II拦住它呀!掐死里面的!!’,......
这时又出现一声尖叫,来自飞船内部,是AA发出的:“天啊!冥王星怎么变成两个了?!”
程心转向那个信息窗口,里面显示着飞船监视系统拍摄的冥王星的画面,这时冥王星已经远去,但还能够清晰地看到,正如AA所说,冥王星与它的卫星卡戎都变成了两个,相距不远地并列着。程心还发现,被复制的不仅仅是冥王星,二维平面背景上的景观也有部分重现,就像在图像处理软件中框选并复制了一个区域后稍稍移开一样。
“那是因为在‘星环’号的航迹中,光速变慢了。”罗辑解释说,他的图像已经开始扭曲,但声音仍很清晰,“你们看到的其中一个冥王星,是慢光速传过来的图像。在这个过程中,冥王星还在运行中,它移出了航迹的范围,又通过正常光速传来一个图像,你们就看到两个了。”
光速变慢?”程心敏感地觉察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
罗辑继续说:“听说你们是从肥皂小船悟出曲率驱动的,那我现在问一句:小船在浴盆中航行到达对岸后,你们有没有把它拿回来,放到浴盆里再试一次?”
当时没有,由于担心智子,程心把小船扔到一边去了,但很容易想出结果。
‘外船不会再动了,因为第一次航行后,水的张力已经被减小了。”程心说。()
“很对,光速飞船也一样。在曲率驱动的航迹上,空间的结构也被改变了,如果把同样的第二艘曲率驱动飞船放在第一艘飞船的航迹范围里,它将寸步难行。在航迹空间中,必须使用功率更大的曲率引擎,这时,空间曲率驱动仍能够使飞船达到航迹空间的最高速度,但这个速度比第一次航行时达到的最高速度要低得多。换句话说,在航迹空间里,真空光速降低了。”
“能降低到多少?”
“从理论上说能降到零,但在实际中几乎不可能做到。不过,把‘星环’号的曲率引擎的空间扭矩调到足够大,可以使航迹空间的光速降到人们梦寐以求的每秒16.7千米。”
“这就是......”AA盯着罗辑的影像说。这就是黑域了,程心这样想,但没有说出来。“这就是黑域。”罗辑说,“当然,要产生容纳一个恒星系的黑域,一艘飞船是远远不够的。据计算,生成容纳太阳系的黑域需要一千多艘曲率驱动飞船,这些飞船以太阳为中心,放射状地朝各个不同的方向加速到光速,它们产生的航迹在扩散中连成一体,形成一个笼罩整个太阳系的球体,这个球体中的光速为每秒16.7千米,这就是低光速黑洞,就是黑域。”
“黑域是光速飞船产生的!”AA说。
在宇宙中,曲率驱动航迹既可以成为危险标志,也能成为安全声明。如果航迹在一个世界旁边,是前者;如果把这个世界包裹在其中,则是后者。就像一个手拿绞索的人,他是危险的;但如果他把绞索套到自己的脖子上,他就变成安全的了。
“是的,但这点知道得很晚。在曲率驱动的研究中,实验是领先于理论的,你知道,这也是维德的风格。很多实验中的发现在理沦上无法解释,没有理论指导,也就很难有意识地去注意一些现象。在研究初期,就是驱动你头发的那个阶段,曲率驱动产生的尾迹很少很淡薄,没有被注意到。其实当时有很多迹象,比如那些尾迹扩散后,低光速曾使附近一些计算机的量子集成电路出现故障,但还是没人往这方面想。后来随着实验规模增大,人们才发现了曲率驱动尾迹的秘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联邦政府才同意与我们合作。这时,可以说他们对这个事业是倾尽全力的,政府投入了巨大的力量研制光速飞船,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罗辑摇头叹息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从星环城事件到水星基地建立完成,这中间有三十五年,宝贵的三十五年耽误了。”程心替他把话说了出来。
罗辑默默地点点头,他看程心的目光已经没有了慈爱,像最后审判日的火炬,至少在她看来是这样,那目光分明在说:孩子,看看你干了什么?
现在程心知道,地球文明的三条生存之路:掩体、黑域和光速飞船,其中只有光速飞船是真正的活路。
云天明指出了这条活路,但她把这条路堵死了。
如果她没有制止维德,星环城有可能获得独立,即使是暂时的、有限的独立,也有可能促使他们发现曲率驱动的尾迹效应,这将使联邦政府改变对光速飞船的态度,进而使人类有足够的时间建造那一千多艘光速飞船,进而有可能建造黑域,避免这次维度打击那时,人类会分成两部分,想飞向星空的和想在黑域中过安乐生活的,前者乘光速飞船离去,为后者留下黑域,各得其所。
她终于还是犯了第二次错误。
她两次处于仅次于上帝的位置上,却两次以爱的名义把世界推向深渊,而这一次已没人能为她挽回。
她开始恨一个人,这人就是维德,她恨他竟然遵守了诺言。为什么遵守?男人的尊严,还是为了她?当然,程心也明白,维德当时并不知道曲率驱动的尾迹效应,他研制光速飞船的目的,就像那个不知名的星环城战士所说,是在为自由而战,为成为字宙中的自由人而战,为了太阳系外那千万个美妙的世界而战。如果他知道光速飞船是人类唯一活路的话,她相信他是不会受到诺言限制的。
但是不要推卸责任,不管她是不是真的仅次于上帝,只要在那个位置上,就不可能推卸责任。
不久前在冥王星上时,程心刚刚经历了一生中最轻松的时刻。其实面对世界末日的人是最轻松的,所有的责任和负担都已卸下,所有的担忧和焦虑都已消散,人生回到了从母腹出生时最单纯的状态。程心那时只需平静地等待,等待着在这如诗如画的毁灭中,成为太阳系巨画的一部分。
但现在,一切都反过来了。早期宇宙学曾有过一个悖论,认为如果宇宙无限,具有无限数量的天体的引力相叠加,将使宇宙中的每一点都受到无穷大的引力。程心这时感觉自己真的受到了无穷大的引力,这引力来自宇宙的各个方向,无情地撕扯着她的灵魂。一百二十七年前,她作为执剑人的最后时刻那可怕的幻觉又出现了,四十亿年的时光沉积在她上方,让她窒息。太空中充满了眼睛,都在盯着她,恐龙的眼睛,三叶虫和蚂蚁的眼睛,鸟和蝴蝶的眼睛,细菌的眼睛......仅地球上生活过的人类的眼睛就有一千亿双。
程心看到了AA的眼睛,读出了她目光中的话:你终于还是遇到了比死更可怕的事。
程心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她和AA将是地球文明仅存的两个人,如果她去死,就等于杀了地球人类的一半,她只能活下去,这真是与她的失误极其相称的惩罚。
可是,前方的航程一片空白,她心中的太空不再是黑色的,而是变成了虚无的颜色。去哪里还有什么意义?
“我们去哪儿?”程心喃喃地问道。“去找他们。”罗辑说,这时他的图像更加模糊,而且变成了黑白的。这话像闪电般照亮了程心黑色的思绪,她和AA对视了一眼,她们当然明白“他们”的含意。罗辑接着说:“他们还在,五年前掩体世界收到了他们发出的引力波信息,很简短的信息,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星环’号在航行时会定期发出呼他们的引力波信号,也许你们能找到他们,或者他们找到你们。”
这时,罗辑的黑白影像也消失了,但仍能听到他的声音,他说了最一句话:“哦,要进画里了,孩子们,走好。”
来自冥工星的信号彻底中断了。
从监视系统的画面上看到,冥王星亮起来了,并开始在二维中扩散,显然博物馆所在的区域是最先接触二维平面的。
“星环”号的速度所产生的多普勒效应已经能够观察到,从单个的星星看不出什么,但总体来看,前方的星光微微偏蓝,后方则偏红,这种色彩的变化在后面的二维太阳系中也能看出来。
外面已经看不到逃亡飞船了,“星环”号全部超过了它们。现在,所有的逃亡飞船正雨点般地跌落到二维平面上。
来自太阳系的音频信号已经很稀疏了,都是很短促的话音,由于多普勒效应导致的信号频率变化,声音听起来有些怪异,像是吟唱一般:“我们已经很近了!你们在我们后面吗......”“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没有痛苦,我告诉你们,就一瞬间的事......”“到了现在你还不相信我,那好,不要相信好了......"“是的,宝贝,会变得很薄......”“到这边来!我们要在一起......”
......
程心和AA静静地听着,信号越来越稀疏,声音出现的间隔越来越长,又过了三十分钟,她们终于听到了太阳系传出的最后一个人声:“啊——”
这声呼喊戛然而止,在以后的时间里,万籁俱寂。这幅名为太阳系的二维巨画完成了。
“星环”号仍在向二维平面跌落,它已经达到的高速度只是减缓了跌落的进程,飞船仍未达到二维跌落区的逃逸速度。这时,“星环”号是太阳系唯一还处于二维空间之外的人造物体,程心和AA是仅有的画外人。“星环”号距二维平面已经很近了,从这个角度看去,二维太阳已经变得很扁平,像从海岸看大海一样,它那不再发光的暗红色平面无边无际。刚刚二维化的冥王星这时变得很大,且以肉眼能够觉察的速度继续变大。程心看着二维冥王星那精致的“年轮”,想从中找出博物馆的痕迹,但没找到,它毕竟太小了。三维空间向二维跌落的洪流似乎不可拒,程心这时有些怀疑,曲率引擎是否真的能使飞船进人光速,她真的希望一切就此终结,但这时,飞船A.I.说话了:“‘星环’号将在180秒后进人光速,请指定航线。”“我们不知道去哪儿呀......’,AA茫然地说。“你们可以在进人光速后指定航线,但在飞船参照系中,光速航行的时间很短,可能越过目的地,所以最好现在就指定。”“我们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们。”程心说,“他们”的存在使未来有了些亮色,但仍是一片茫然。AA突然抓住程心的手说:“你忘记了,宇宙中除了他们,还有他!”是的,还有他。程心瞬间被强烈的思念淹没了,她从来没有像这样渴望见到一个人。“你们有个约会!”AA说。“是的,我们有个约会。”程心机械地回答,感情的激荡使她处于呆滞状态。“那就去你们的星星!”“好的,去我们的星星。”程心激动地对AA说。然后她问飞船A.I.能够定位DX3906恒星吗,这是危机纪元初的编号?”“可以,这颗恒星现在的编号是S74390E2,请确认。”她们面前显示出大幅的全息星图,范围是太阳系周围半径五百光年,一颗恒星闪耀着醒目的红光,被一个白色的箭头所标识;程心太熟悉那颗星了。
“是的,就是它,我们去那里吧。”程心点点头说。“航线初始化完毕,‘星环’号在五十秒后进入光速。”星图消失,切换成外部全景显示模式,飞船环境全部隐去,程心和AA如同悬浮在太空中一样,A.I.以前从未使川过这种显示模式。航向的前方是银河系的星海,这时已经变成了纯蓝色.真的让人想起了海洋;后方,是二维太阳系,二维太阳和行星都笼罩在如血的红色中。突然,宇宙发生了剧变,前方的所有星星都朝航向所指的方向聚集,仿佛这一半宇宙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大碗,群星都在向碗底滑落,很快在正前方聚成密密的一团,已经分辨不出单个的星星,它们凝成一个光团,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发出璀璨的蓝光。不时有零星的星星从光团中飞出,划过漆黑的空间快速向后飞去,它们的色彩不断变化,从蓝变成绿,再变成黄|色,当它越过飞船后,则变成了红色。在飞船的后方,二维太阳系和群星一起凝聚成红色的一团,像在宇宙尽头熊熊燃烧的簧火。
“星环”号以光速向云天明送给程心的星星飞去。
第六部
【银河纪元409年,我们的星星】
“星环”号关闭了曲率引擎,以光速滑行。航程中,AA一直在试图安慰程心,虽然她知道这已经是一件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她对程心说,你认为是自己的错误毁灭了太阳系那是很可笑的,这样想实在是太自命不凡了,就像你在地面上做一个倒立,就认为自己举起了地球一样。即使你当时没有制止维德,那场战争的结局也很难预测,星环城真的能够获得独立吗?这点连维德自己也没有信心。联邦政府和舰队真的会被几粒反物质子弹吓住?也许星环城的守卫者能摧毁几艘战舰,甚至一座太空城,但星环城最后会被联邦舰队消灭,这种情况下可能连以后建设水星基地都不可能了。从另一个方面想,即使星环城独立,继续曲率驱动的研究并发现了尾迹效应,最后与联邦政府合作,有充足的时间造出一千多艘光速飞船,但人类世界真的会为自己建立黑域吗?要知道那时人们已经信心满满,认为掩体世界能够躲过黑暗森林打击并生存下去,他们真的会用黑域把自己与宇宙隔绝吗?
AA的话就像荷叶上的水滴从程心的思想中滑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程心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见到云天明,向他倾诉这一切。在她的印原谅我的手指
象中,二百八十七光年是一段极其漫长的航程,但飞船A.1.告她,在飞船的参照系内,航行时间只有五十二个小时。程心有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有时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正身处另一个世界。
程心长时间地透过舷窗看着光速视野中的太空,她知道,从前方那发出蓝光的星团中每跳出一颗星星,掠过飞船后飞进后方红色的星团,就意味着“星环”号飞过了一颗恒星。她数着那一颗又一颗跳出的星星,目送着它们掠过,看着它们由蓝变红,这种行为具有很强的催眠效应,她终于睡着了。
当程心醒来时,“星环”号已经接近目的恒星,它的船身旋转了一百八十度,曲率引擎对着前进方向开始减速。这时,飞船其实是在推着航迹前进。减速开始后,前方的蓝色星团和后方的红色星团都在渐渐散开,像两团绽放的焰火一般,很快扩散成满天的星海。随着速度的降低,多普勒效应产生的蓝色和红色也渐渐消退。程心和AA看到,前方的银河系的形状没有发生肉眼能够觉察到的变化,但向后看,只见到一片陌生的星群,太阳系早已无影无踪。
“我们现在距太阳系二百八十六点五光年。”飞船A.1.说。
“也就是说,那里已经过去了二百八十六年?”AA问,一脸如梦初醒的样子。
“以那个参照系而言,是的。”
程心轻轻叹息,对现在的太阳系而言,二百八十六年抑或二百八十六万年,有什么区别?但她突然想到一件事。
“在那儿,向二维的跌落什么时候停止?”
这个问题也让AA呆了好一会儿。是啊,什么时候停止?最初那片小小的二维空间中,是否设定了一个在某个时间停止的指令?对于二维空间以及三维向二维的跌落,程心和AA没有任何理论知识,但直觉告诉她们那不太可能,那个嵌入到二维空间中的停止指令或程序真的太玄乎了玄乎到不太可能。
跌落永远不会停止吗?!
对这件事,最明智的做法是别再去想它了。
DX3906恒星的大小与太阳接近。“星环”号开始减速时,从飞船上看它还是一颗普通的星星,但当曲率引擎停止时,这颗恒星已经能够看出圆盘形状,与太阳相比,它发出的光偏红。
“星环”号关闭曲率引擎后,启动了聚变发动机,飞船上的宁静被打破了,出现了推进器的嗡嗡声和微微的震动。飞船A.I.对监测系统刚刚得到的数据进行分析,重新确定了这个星系的基本状况:DX3906恒星有两颗行星,都是固态行星,其中距恒星较远的一颗体积与火星相当,但没有大气层,表面十分荒凉,由于它呈灰色,程心和AA把它叫做灰星。轨道半径较小的另一颗行星体积与地球相当,表面特征也与地球十分相似,有含氧大气层,且有明显的生命迹象,但没有发现农业和工业文明存在的痕迹;它像地球一样呈现出蓝色,她们叫它蓝星。
AA很高兴,她的研究成果得到了证实。四百多年前,她的博士学位研究项目就是发现这颗恒星的行星,之前人们认为这是一颗没有行星的祼星。AA也正是由此认识了程心,如果没有这些经历,她的生活将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命运真的很奇特,四个世纪前,她从天文望远镜中无数次凝视那个遥远的世界时,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会来到这里。
“当时你能看到这两颗行星吗?”程心问。
“不行,在可见光波段看不到,也许后来太阳系预警系统的望远镜能看到,我那时只有通过太阳引力透镜采集的数据来分析......我推测过这两颗行星的样子,和现在看到的差不多。”
“星环”号飞越太阳系到DX3906间的二百八十六光年只用了五十二个小时,但以亚光速从这个星系的边缘行驶到那颗类地行星,这仅仅六十个天文单位的路程却用了整整八天时间。在飞船接近蓝星时,程心和AA发现它与地球外观上的相似是虚假的。这颗行星的蓝色并不是海洋的颜色,而是陆地上植被的色彩。蓝星上的海洋呈淡黄|色,面积只占星球表面积的五分之一。蓝星是一个寒冷的世界,它的陆地除了约三分之一的蓝色区域,大部分被白雪覆盖,海洋也大部分封冻,只有靠近赤道的小片区域处于融化状态。“星环”号泊入蓝星的轨道,开始逐渐下降,这时,飞船A.I.突然有了一个重要发现:“接收到一个来自行星表面的智慧电磁信号,是着陆导航信号,威慑纪元初期的格式,接受这个着陆指引吗?”
程心和AA激动地对视了一眼,程心说:“接受!按它的指引着陆。”“将出现4G超重,请进入加速位置,准备好后指令执行。”A.I.说。“是不是他?’,AA兴奋地问。程心轻轻摇摇头,在她过去的生活中,幸运的时光只是大灾难和大毁灭的间隙,她对幸运有些恐惧了。程心和AA坐进加速座椅,座椅像大手掌般合拢,把她们握在中间。
“星环”号开始减速,轨道急剧降低。很快,在一阵剧烈的震动中,飞船进入蓝星的大气层。在监视系统传回的画面中,蓝白相间的大陆充满了整个视野。
二十分钟后,“星环”号在赤道附近的陆地上着陆了。飞船A.I.吩咐程心和AA十分钟后再从座椅上起身,以适应蓝星与地球基本相同的重力。从舷窗和监视画面中可以看到,飞船着陆的地点是一片蓝色的草原,不远处可以看到被皑皑白雪覆盖的群山,这里已经靠近山脚。天空是淡黄|色的,与在太空中见到的海洋的颜色一样,浅红色的太阳正在空中照耀着,这是蓝星的正午,但天空和太阳的色彩看上去像地球的黄昏。
程心和AA都没有仔细观察蓝星的环境,她们的注意力被停泊在“星环”号附近的一架飞行器吸引了。那是一架小型飞行器,有四五米高,表面是暗灰色,呈流线型,尾翼很小,不像是在大气层中飞行的,像是来往于太空轨道和地面间的穿梭机。
飞行器旁边站着一个人,一个男人,穿着白色的夹克和深色的裤子“星环”号着陆时的气流吹乱了他的头发。
“是他吗?”AA紧张地问道。程心轻轻摇头,远远看一眼,她就知道那人不是云天明。那人踏着蓝色的草浪向“星环”号走来,走得不快,步态和身姿都透出些许彼惫、也没有任何惊奇与兴奋、仿佛“星环”号的出现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他走到距飞船十几米处停下,站在草地上耐心等待着。
“他挺帅的。”AA说。
这人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东方面孔.长得确实比云天明帅,额头宽阔,有一双睿智而温和的眼睛,那目光让人惑觉他时时刻刻都若有所思,仿佛包括“星环”号在内的任何东西都永远引不起他的惊奇,只会使他思考。他举起双手做一个围住脑袋的姿势,是在表示头盔,然后一只手摆一摆,摇摇头,这显然是在表示出舱时不需要穿太空服。
“大气成分:氧35%,氮63%,二氧化碳2%,还有微量惰性气体,可以呼吸,但大气压只有0.53个地球标准气压,出舱后不要剧烈活动。”飞船A.I.说。
“站在飞船附近的那个生物是什么?”从问。“正常人类。”Al.简单地回答。程心和AA起身走出飞船,她们对重力还不太适应,步履有些病姗。
走出舱门,呼吸很顺畅,并没有感到空气的稀薄。迎面吹来一阵风,很冷,但并不凛冽,其中还有一种青草的味道,给她们一种清爽的感觉。视野豁然开朗,蓝白相间的大地和山脉,淡黄|色的天空和红色的太阳,这一切仿佛是一张伪造的地球彩色照片,除了色彩变换,其他的都一样。比如地面上的草,除了颜色是蓝的,形状与地球上的草差别不大。那个男人已经来到舷梯下面。
“等一等,梯子太陡,我扶你们下来吧。”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步履轻捷地登上舷梯,首先扶着程心向下走,“你们应该多休息一会儿再出来、这儿没有什么要紧的事。”程心听出,他有着明显的威慑纪元的口音。
程心感到他的手温暖而有力,他稳健的身体也为她挡住了寒风。面对这个在距太阳系两百多光年外的远方遇到的第一个男人,她有一种扑到他怀中的愿望。
“你们是从太阳系来的吗?”男人问。“是的。”程心点点头,在男人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往舷梯下走,她对他的信任感在增强,便把更多的身体重量压在他身上。“太阳系已经没有了。”AA说,她在舷梯顶部坐下。“知道,还有人跑出来吗?”这时程心已经下到地面,站在柔软的草丛中,她在舷梯最下面一级疲惫地坐下,同时摇摇头,“可能没有了。”“哦......”男人点点头,走上舷梯去扶AA,“我叫关一帆,在这里还真等到你们了。”“你知道我们要来?’,AA把手伸给关一帆时说。“收到了你们的弓}力波信息。”“你是‘蓝色空间’号上的人吗?”.“呵呵,如果对刚走的那些人提这个问题,他们肯定很奇怪,‘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上的人现在已经是四个世纪前的古人了。不过,我还真是个古人,我是‘万有引力’号上的随舰研究员,这四个世纪一直在冬眠,五年前才苏醒。”·“‘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现在在哪儿?”程心扶着舷梯栏杆吃力地站起来,看着正在扶AA下来的关一帆问。
“在博物馆。”
“搏物馆在哪儿?”AA问,她扶着关一帆的肩膀,几乎是被他抱着下来。
“在一号和四号世界里。”“一共有几个世界?”“四个,还有两个正在拓荒中。”“这些世界都在哪儿?”这时,关一帆已经把AA扶到地面,他放开她,笑着说:“二位,以后不管遇到谁,人类或别的任何有智慧的东西,不要问他们的世界在哪儿,这是这个宇宙的基本礼节,就像不要问女士的年龄......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们都多大了?”
“你看着像多大就多大吧,她七百岁,我五百岁,就是这样。”AA说,在草地上坐下来。“程心博士与四个世纪前相比几乎没变。”“你认识她?”AA抬头看着关一帆问。“从地球收到的图像中见过,那也是四个世纪前的事了。”“这里有多少人,这颗行星上?”程心问。“三个,就我们三个。”“这么说,你们那几个世界都比这里好?”AA吃惊地问道。“你是说自然环境吗?当然不是,在那些地方,经过一个世纪的改造后,大气层才勉强能呼吸。这是个好地方,我们见过的最好的地方,只是程心博士,我们欢迎你到这里来,但不能承认你对这里的所有权。”
“我早就放弃所有权了。”程心说,“那为什么不向这里移民呢?”“这里很危险,外人常来。”“外人?外星人?’,AA问。“是的,这一带靠近猎户旋臂的中心,有两条繁忙的航线。”“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就为等我们吗?”“不,我是和一支考察队过来的,他们已经离开了,我留下来等你们。”
十几个小时后,三人迎来了蓝星的夜晚。夜空中没有月亮,但与地球相比,这里的星空要明亮许多,银河系像银色的火海一般,能够在地上映出人影。其实与太阳系相比,这里距银河系的中心并没有近多少,可能是这二百八一f一七光年的空间中有星际尘埃,使太阳系看到的银河黯淡了许多。
在明亮的星光中,可以看到草地的许多部分在移动,程心和AA最初以为是风造成的幻觉,结果发现自己脚下的草丛也在移动,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关一帆告诉她们,蓝草确实会动,它们的根须也是脚,每年的不同季节,草丛都会在不同的纬度间迁徙,主要是在夜间行走。AA听到这话,立刻把手中把玩的两片草叶扔了。关一帆说这些草确实是植物,靠光合作用生存,只有简单的触觉。这个世界的其他植物也能行走,他指给她们看远方的山脊,可以看到在星光下移动的树林,那些树木行走的速度比草要快许多,远远看去像夜行的军队一样。
关一帆指着夜空中一个星星比较稀疏的方向说:“看那里,就在前几天,那里还能看到太阳,比从地球上看我们这里的这颗恒星要清楚,当然,那是二百八十七年前的太阳了。太阳是在考察队离开的那天熄灭的。‘’“太阳只是不发光了,但面积很大,从这里用望远镜也许能看到。”AA说。
“不,什么都看不到了。”关一帆摇摇头,又指了指那片空旷的夜空,“即使你们现在回到那里去,也看不到什么了,那里已经是空荡荡的太空,一无所有。你们看到的二维太阳和行星,其实是二维化后三维物质的一种能量释放效应。你们看到的其实不只是二维物质,是它们释放的电磁波在二维和三维空间交界面的折射,能量释放完成后,一切都不可见了,二维太阳系与三维世界永远失去了联系。”
“怎么会呢?在四维空间是可以看到三维世界的。”程心说。
“是的,我就从四维看过三维,但三维看不到二维,因为三维是有厚度的,有一个维度可以阻挡和散射来自四维的光线,所以能够从四维看到;但二维没有厚度,三维世界的光线能够完全穿过,所以二维世界是全透明的,不可能看到。”
“用什么办法都看不到吗?’,AA问。“看不到,从理论上讲也不可能看到。”程心和AA沉默许久。太阳系完全消失了,她们对母亲世界仅有的一点寄托原来也不存在。但关一帆随即给了她们一个小小的安慰:“从三维世界可以凭一样东西检测到二维太阳系的存在.仅此一样引力。二维太阳系的万有引力仍作用于三维世界,所以,那片空荡荡的太空中应该存在着一个完全看不见的引力源。”
程心和AA若有所思地对视着。
“有些熟悉,是不是?1”关一帆笑着问,他随即转移了话题,“还是谈谈1这让人想到暗物质。
你们来赴的约会吧。“鱼竺到“你知道云天明吗?”AA问。“不知道。”“三体舰队呢?”程心问。“也知道得不多。三体第一舰队和第二舰队可能从来就没有会合。
六十多年前,金牛座附近爆发了一场大规模战役,很惨烈,残骸形成了一片新的尘埃云。我们可以肯定其中的一方就是三体第二舰队,不知道另一方是谁,战役的结果也不清楚。”
“第一舰队呢?”程心关切地问,她的双眸在星光中闪亮。
“不知道,没有任何消息......你们不能在这里待太长时间,这不是个安全的地方。跟我走,去我们的世界吧,那里拓荒时代已经结束,生活开始好起来了。”
“我同意!”AA人说,然后挽住程心的胳膊,“我们跟他走吧,你就是在这里等一辈子,最大的可能也是什么都等不到,生活总不能全是等待吧?”
程心默默地点点头,她知道自己追逐的是一个梦。
他们决定在蓝星再待一天就起航离开。
关一帆有一艘小型飞船停泊在蓝星的同步轨道上。飞船很小,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序列编号,但关一帆把它叫“亨特”号,说是为了纪念四百多年前“万有引力”号上的一个朋友。“亨特”号上没有生态循环系统,如果长期航行,乘员只能冬眠。“亨特”号的体积虽然只有“星环”号的几十分之一,却也是一艘曲率驱动的光速飞船。他们决定离开时,关一帆也乘“星环”号,让“亨特”号无人航行即可。程心和AA没有问航线的情况,甚至关于航行时间的问题,关一帆也都避而不答,可见对于人类世界的位置,他是极其谨慎的。
这一天,三个人在“星环”号附近作短途旅行。对于程心、AA和已经消失的太阳系人类来说,这意味着许多个第一次:第一次航行到太阳系外的恒星系,第一次踏上太阳系外的行星,第一次进入一个太阳系之外的有生命的世界。与地球相比,蓝星上的生态系统十分简单,除了蓝色的可迁移的植物外,海洋中还有种类不多的鱼类,陆地上没有高等动物,只有简单的小昆虫,很像简化版的地球。这个世界可以生长地球的植物,所以,即使不借助任何技术,地球人类也能在这个世界生存下来。
关一帆进入“星环”号,对这艘精致的恒星际飞船发出由衷的赞叹,他说,对于他们银河系人类来说,太阳系人类的一样东西是继承不了也学不会的,那就是生活的品位。他在那几个幽美的小庭院中流连许久,沉迷于地球全息影像的宏伟景观中,这时他仍是那种若有所思的样子,眼睛却有些湿润。
在这段时间里,艾AA总是在一旁含情脉脉地看着关一帆。这一天,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微妙的进展。在旅行中,AA总是设法与关一帆接近,当后者说话时,她总是全神贯注地倾听,还不时地微笑点头。以前,她从未在任何男人面前有过这种表现。在与程心结识后的这几个世纪,AA有过无数的情人,而且经常同时有两个以上——这是新时代正常的生活状态,但程心知道,AA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一个男性。现在,她显然爱上了这个来自威慑纪元的宇宙学家。对此程心感到很欣慰,到了新世界后,艾AA应该有一个美好的新生活了。
“对于自己,程心知道自己在精神上已经死了,能让她的精神继续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是云天明,现在这个希望成了泡影。其实,在二百八十六光年之外、四个世纪之后的一个约会本来就是泡影。在肉体上她当然会活下去,但那仅仅是尽责任,避免残存的地球文明的人口数量减半的责任。
蓝星的夜又降临了,他们决定第二天天亮时起航。
午夜,在“星环”号上熟睡的关一帆被左腕上通信器的鸣叫声惊醒,那是来自同步轨道上“亨特”号的呼叫。“亨特”号转发了监视卫星的信息;考察队留下了三颗小型监视卫星,其中一号和二号卫星布设在蓝星轨道上,三号则围绕本星系的另一颗行星——灰星运行,这条信息就来自三号卫星。
三十五分钟前,有来历不明的宇宙飞行器在灰星表面降落,这是一支飞行器编队,共有五架。仅仅十二分钟后,这些飞行器就同时从灰星表面起飞,很快消失了,甚至没有观察到它们进入行星轨道。卫星也许受到了强烈干扰,只传回了模糊不清的图像。
关一帆所在的这支考察队的任务,就是寻找并研究外星文明在这个星系留下的踪迹。收到监视卫星的信息后,他立刻决定乘“亨特”‘号前往灰星探察。程心强烈要求同他一起去,关一帆开始坚决拒绝,但听到AA的一句话后同意了:“让她去吧,她肯定想知道这是不是与云天明有关。”
临行前,关一帆反复叮嘱AA,除非出现紧急情况,不要与“亨特”号通信联系,因为谁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外来的东西藏在这个星系中,通信会暴露行踪。
在这仅有三个人的孤寂世界中,即使短暂的分别也是一件让人激动的事,AA与程心和关一帆拥抱道别,祝他们平安。在登上穿梭机前,程心回头看,AA站在如水的星光中向他们挥手,大片的蓝草从她周围涌过,寒风吹起她的短发,也在移动的草地上激起道道波纹。
穿梭机起飞了,在监视画面中,程心看到大片草地被推进器的火焰照亮,火光中的蓝草四散惊逃。随着穿梭机的上升,地面被照亮的区域很快暗下去,随后,已经远离的大地也再次沉浸在星光中。
一个小时后,穿梭机在同步轨道上与“亨特”号对接,飞船的外形是四面体,像一座小金字塔,内部很狭窄,没有任何装饰物,供四人使用的冬眠舱占去了大部分空间。
与“星环”号一样,“亨特”号也是曲率驱动和聚变发动机的双动力配置,在行星际航行时只能使用聚变发动机,因为曲率引擎刚启动就会使飞船越过目标行星,根本来不及减速。聚变发动机启动后,“亨特”号脱离蓝星轨道,飞向灰星,后者现在还只是一个亮点。为了照顾程心,关一帆最初只把加速过载限制在1.5G左右,但程心劝他不要顾虑她,尽可能快一些,于是他就提高了加速。推进器的蓝色火焰加长了一倍,过载达到3G:在这样的超重下,他们只能深陷在加速座椅中动弹不得。关一帆切换到全景显示,飞船从他们周围完全隐去了,他们悬浮在太空中,看着蓝星渐渐远离。这时,程心感到3G的重力是来自蓝星的,这重力使太空有了上下的方向感,他们正朝上方的银河飞去。
3G的超重对说话影响不大,他们很自然地聊了起来。程心问关一帆为什么冬眠了这么长时间,他告诉程心,在寻找可定居世界的航行中,他不用执勤,一直冬眠。在两舰发现了可定居的一号世界后,主要的生活就是拓荒和建设,定居点就像一个农业时代的小村镇。这时;没有开展科学研究的环境和条件,新世界政府通过一个决议,让所有的基础科学家冬眠,直到有条件开展基础研究时再苏醒。“万有引力”号上的基础科学家只有他一人,但“蓝色空间”号上有七名学者。在这些冬眠者中,他是最晚苏醒的,这时距两舰到达一号世界已经近两个世纪了。
关一帆为程心介绍人类世界的情况,程心听得很入迷,但她往意到,关,帆谈到了一号、二号和四号世界,却从未提起过三号世界。
“我没有去过三号世界,没人去过,或者说去过的人不可能从那里回来,那个世界在光墓中。”
“光墓?”
“由光速飞船的尾迹产生的低光速黑洞,三号世界就是这样的一个黑洞。发生了一些事件,使他们认为自己世界的坐标已经暴露,所以只能这么做。”
“我们叫黑域。”
“嗯,这名字更贴切一些。其实,三号世界的人把它叫光幕,帷幕的幕,后来是外面的人把它叫光墓了,他们把它看做坟墓。不过人各有志,对三号世界的人来说那里是安乐的天堂。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不是还这么看.光墓建成后,那个世界就无法再传出任何信息,但我想那里的人应该过得很好,因为对某一部分人来说,安全是幸福生活的基础。”
程心问关一帆新世界是什么时候制造出光速飞船的,得到的回答是一个世纪前。如此看来.云天明的情报使太阳系人类对银河系人类取得了近两个世纪的优势,即使考虑到新世界的拓荒时间,也至少提前了一个世纪“他是个伟大的人。”在程心谈到云天明时,关一帆说。
可是太阳系文明没有抓住这个机会,三十五年,生死枚关的三十五年,被耽误了,可能正是被她耽误了。现在想到这些,她的心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死后的麻木。
关一帆说:“对人类来说,光速航行是个里程碑,这可以看成第三次启蒙运动,第三次文艺复兴,因为光速航行使人的思想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也就改变了文明和文化。”
“是啊,进入光速的那一刻,我也变了。想到自己可以在有生之年跨越时空,在空间上到达宇宙的边缘,在时间上到达宇宙的末日,以前那些只停留在哲学层面上的东西突然变得很现实很具体了。”
“是的,比如宇宙的终结、宇宙的目的,这些以前很哲学很空灵的东西,现在每一个俗人都不得不考虑了。”
“在你们那里,有人想过到宇宙末日去吗?”程心问。“当然有,现在,新世界已经发出了五艘终极飞船。”“终极飞船?”“也有人叫它末日飞船。那些光速飞船没有目的地,只是把曲率引擎开到最大功率疯狂加速,无限接近光速,目的就是用相对论效应跨越时间,直达宇宙末日。据他们计算,十年内就可以跨越五百亿年,那他们现在已经到了,哦,当然是以他们的参照系。其实,并不需要有意识地做这事,比如在飞船加速到光速后,曲率引擎出现无法修复的故障,使飞船不能减速,你也可能在有生之年到达宇宙末日。”
“太阳系人类很可怜,直到最后,大多数人也只是在那一小块时空中生活过,就像公元世纪那些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山村的老人,宇宙对他们仍然是个谜。”程心说。
关一帆从超重座椅上抬起头看着程心在3G超重下,这是一个很吃力的动作,但他坚持了好一会儿。
“没什么遗憾,我告诉你,真没什么遗憾。宇宙的真相,还是不知道的好。”
“为什么?”
关一帆抬起手指指银河系的星海,然后任手臂以3G的重量砰地砸到身上。
“这一切,暗无天日。”
“你是指黑暗森林状态吗?”
关一帆摇摇头,在超重下像是在挣扎一样,“黑暗森林状态对于我们是生存的全部,对于宇宙却只是一件小事。如果宇宙是一个大战场——事实上它就是——在阵地间,狙击手们射杀对方不慎暴露的人,比如通信兵,或伙头军什么的,这就是黑暗森林状态;对于战争来说它是一件小事,而真正的星际战争,你们还没见过。”
“你们见过吗?”
“见过一点,更多的也只是猜测......你真的想知道吗?这种事情,知道得多一点,你心里的光明就少一点。”
“我心里已经没有光明了,我想知道。”
于是,在罗辑掉入寒夜中的冰湖六个多世纪后,在地球文明仅存的人类面前,宇宙黑暗的面纱又被揭开一层。
关一帆问道:“你猜一下,对于一个在技术上拥有几乎无限能力的文明,最有威力的武器是什么?不要从技术角度想,从哲学高度想。”
程心想了一会儿,挣扎似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你经历过的事情可以给你一些提示。”她经历过什么?她刚刚看到,为了毁灭一个恒星系。残忍的攻击者把那里的空间维度降低了一维。空间维度,空间维度是什么?“宇宙规律。”程心说。“你很聪明,正是宇宙规律。宇宙规律是最可怕的武器,当然也是最有效的防御手段。无论在银河系还是仙女座星云,无论在本星系群还超星系群,在真正的星际战争中,那些拥有神一般技术力址的参战文明,都毫不犹豫地把宇宙规律作为战争武器。能够作为武器的规律有很多,最常用的是空间维度和光速,一般是把降低维度用来攻击,降低光速用于防御。所以,太阳系受到的维度打击是顶级攻击方式。怎么说呢,这也算地球文明的荣誉吧,动用维度攻击是看得起你们。在这个宇宙中,让人看得起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想起来一件事要问你:太阳系空间向二维的跌落什么时候停止?““永远不会停止。”程心打了个寒战,也吃力地抬起头来盯着关一帆。
“这就让你害怕了?你以为银河系和整个宇宙中只有太阳系在向二维跌落?呵呵......”
关一帆的冷笑又让程心的心抽动了一下,她说:“要是这样,你说的就不成立了,至少把降低空间维度作为武器这项不成立。从长远看,这是同归于尽的攻击,如果这样卞去,发起维度攻击的一方所在的空间迟早也要跌落到二维!”
长时间的沉默,直到程心唤了一声:“关博士?”“你太善良了。”关一帆轻轻地说。“我不明白......”“有一个选择可以使维度攻击者避免同归于尽,你想想看。”程心沉默许久后说:“我想不出来。”“我知道你想不出来,因为你太善良了。很简单:攻击者首先改造自己,把自己改造成低维生命,比如由四维生命改造成三维生命,当然也可以由三维改造成二维,当整个文明进入低维后,就向敌人发起维度打击,肆无忌惮,在超大规模上疯狂攻击,不需要任何顾忌。”
程心又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中。“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关一帆问。程心确实在回忆。她想起了四百多年前,“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
号误人四维空间碎块时,探险队与“魔戒”的对话,当时,关一帆就是探险队的一员。
这片四维空间是你们建造的吗?你们说自己从海里来,海是你们建造的吗?这么说,这片四维空间对于你或者说对于你的建造者,是类似于海洋的东西吗?
是水洼.海干了。
为什么这么小的空间里聚集了这么多的飞船,或者说墓地?
海干了鱼就要聚集在水洼里,水洼也在干涸,鱼都将消失。
所有的鱼都在这里吗?
把海弄干的鱼不在。
对不起,这话很费解。
把海弄干的鱼在海干前上了陆地,从一片黑暗森林奔向另一片黑暗森林。
“为了战争的胜利,竟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吗?”程心说,她很难想象在降低一个维度的空间中生活是什么样子,在二维空间中,世界万物看上去只是几根长短不一的线段,在三维世界生活过的人,真的可能使自己生活在一张没有厚度的薄纸里吗?当然,三维空间的生活对四维世界的人来说也同样无法想象。
程心得到的回答十分简单。“总比死了强。”关一帆说。不顾程心的震惊,关一帆接着说下去:“光速也是被频繁使用的规律武器,但为自己建造光墓或你说的黑域不在此列,那只是我们这些弱小的虫子保命的举动,神们不屑如此。在战争中,可以制造低光速黑洞把敌人封死在里面;但更多还是用来防御,作为城墙和陷阱。有的低光速带规模之大,横穿整个星系旋臂,在恒星密集处,大量的低光速黑洞融为一体.连绵千万光年,那是星际长城,无论多么强大的舰队一且陷进去就永远出不来,这是很难愈越的障碍。”“这样下去会怎么样?”程心问。“维度攻击的结果,宇宙中二维空间的比例渐渐增加,终将超过三维空间,总有一天,第三个宏观维度会完全消失,宇宙变成二维的。至于光速攻击和防御,会使低光速区不断增加,这些区域最后会在扩散中连为一体,它们中不同的慢光速会平衡为同一个值,这个值就是宇宙新的C值;那时,像我们这样处于婴儿时代的科学就会认为,每秒十几千米的真空光速是一个铁一般的宇宙常数,就像我们现在的每秒三十万千米一样。当然,这只是举出两个例子,还有其他的宇宙规律被用做武器,但目前为止我们还不知道都有哪些,很可能,所有的规律都能被武器化了,在宇宙的某一部分,被用做武器的规律甚至可能包括......当然这只是瞎猜,太玄乎,我也不相信。”
“包括什么?”“数学规律。”程心穷尽自己的想象,但仍然无法把握这不可思议的图景,连抓住其一角都难,“这也......太疯狂了!“宇宙会变成一座战争废墟吗?”程心问道,很快想到了一个更准确的表达,或者说,自然规律会成为战争废墟吗?”“可能已经是了......现在,新世界中的物理学和宇宙学只是在干一件事:试图恢复战争前自然规律的原貌。已经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理论模型,描述那个没有被战争改变的宇宙。那真是一个美丽的田园,那个时代,距今有一百多亿年吧,被称为宇宙的田园时代。当然,那种美只能用数学来描述,我们不可能想象出那时的宇宙,我们大脑的维度不够。”程心又想起了那几句对话:这片四维空间是你们建造的吗?你们说自己从海里来,海是你们建造的吗?
“你是说,田园时代的宇宙是四维的,那时的真空光速也比现在高许多?”
“当然不是。田园时代的宇宙不是四维的,是十维。那时的真空光速也不是比现在高许多,而是接近无限大,那时的光是超距作用,可以在一个普朗克时间内从宇宙的一端传到另一端......如果你到过四维空间,就会知道那个十维的宇宙田园是个多么美好的地方。”
“天啊,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关一帆说,像是突然醒来一样,“我们只看到了一点点实情,剩下的都是猜测,你也只把它当成猜测好了,一部我们编出来的暗黑神话。”
但程心不为所动,径直沿着他刚才的思路说下去:“在田园时代以后的战争时代,一个又一个维度被从宏观禁锢到微观,光速也一级一级地慢下来......”
“我说过我什么也没说,都是猜测。”关一帆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但谁也不知道,真相是不是比猜测更黑暗......有一点是肯定的:宇宙正在死去。”飞船的加速停止了,一切处于失重中。这之前,程心眼中的太空和星海越来越虚化,越来越像噩梦,只有这3G的超重才带来一些实在感,她像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着,这种拥抱使她多少能够抵御宇宙的暗黑神话带来的寒冷和恐惧;现在超重消失了,只剩下噩梦。银河系像一大片掩盖血迹的冰渍,近处的DX3906恒星则像深渊上燃烧的焚尸炉。
“把全景显示关了好吗?”程心轻声说。
关一帆关闭了显示,程心在瞬间由广囊的太空回到蛋壳般狭小的船舱中,在这里,她找回了一丝安全感。
“我不该对你说那些的。”关一帆说,他语气中的自责听起来很真诚。“我迟早要知道的。”程心说,声音仍然很轻。“再说一遍,那都是猜测,没有真正的科学证明。不要想那么多,关注眼前的生活好了。”关一帆把手放到程心的手上,“我说的那些事。就算是真的。也都是以亿年为时间单位的。你到我们的世界去.那也是你的世界、在那里过你自己的生活。别再大幅度地跨越时间了,只要你把自己的人生限制在十万年内,把生活的范围限制在一千光年内,那些事就与你无关。十万年,一千光年,够了吧?”
“够了,谢谢你。”程心握住了关一帆的手。
以后的航程,程心和关一帆都是在睡眠器的强制睡眠中度过的。航行持续了四天,他们在减速的超重中醒来时,灰星在视野中已经占据了大半个太空。灰星是一颗小的行星,表面外观与月球差不多,像一颗光秃秃的大石球。但灰星的表面没有环形山,大部分是荒凉的平原。“亨特”号泊入灰星的轨道,由于没有大气,飞船的运行轨道可以压到很低。飞船前往监视卫星提供的坐标位置,那是五架不明飞行器降落和起飞的地方。关一帆原本计划乘穿梭机在那里着陆,然后考察飞行器留下的痕迹,但他和程心都没有想到,神秘来访者留下的东西如此巨大,从太空中就能看到。
“那是什么?”程心指着灰星表面惊叫道。
“死线。”关一帆说,他立刻认出了程心看到的东西,“注意不要太接近它!”他对A.I.说。
关一帆所说的死线是五根黑线,它们一端连着灰星的表面,另一端伸向太空。根据目测,每根线的长度大约在一百千米左右,已经高出了飞船的轨道,像灰星长出的五根黑色头发。
“那是什么?”“曲率驱动的航迹,那是超大功率的驱动,航迹内的光速为零。”在飞船运行的下一圈,关一帆和程心进入穿梭机,脱离飞船向灰星表面降落。由于轨道低且不需穿过大气层,下降过程迅速而平稳。穿梭机降落在灰星大地上,距死线约三千米。
他们在0.2G的重力下向死线跳跃着走去。灰星的平原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粉尘,分布着大小不一的砾石,由于没有大气的散射,阳光下的阴影和亮区黑白分明。他们很快走到了距死线一百多米的地方,关一帆挥手示意程心停下。死线的直径达二三十米,从这里看它们更应被称为死柱。
“这可能是宇宙中最黑的东西了。”程心说。除了极深的黑色,死线没有显示出任何细节,它标志着零光速区的范围,应该没有表面。向上看,即使在漆黑的太空背景上;更黑的死线也仍然清晰可见。
“也是宇宙中最死的东西了。”关一帆说,“零光速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绝对的死,百分之百的死。在那里面,每个基本粒子,每个夸克,都死了,没有丝毫振动。即使死线的内部没有引力源,,它也是一个黑洞,零引力的黑洞,任何东西进去后都不可能出来。”
关一帆拾起一块石头向一根死线扔过去,石头消失在死线的绝对黑色中。
“你们的光速飞船能产生死线吗?”移合问。“远远不能。”“你们以前见过这个?”“见过,见得不多。”程心仰望着这些伸向天空的黑色巨柱,它们顶起星空,仿佛把宇宙变成了死神的宫殿。这就是万物的归宿吗?她想。天空中,程心能够看到死线的尽头,她指着那个方向问:“飞船到那里就进入光速了?”“是的,就上百千米的样子,我们以前见过的比这还短,进入光速就是一瞬间的事。”“这就是最先进的光速飞船了?”“也许吧,但这种做法很少见,死线一般都是归零者弄出来的。”“归零者?”“也叫重启者,可能是一群智慧个体,也可能是一个文明,或者几个文明,我们不知道,但已经确认它们的存在。归零者想重新启动宇宙,回到田园时代。”
“怎么做呢?”
“把时针拨过十二点。比如说空间维度,把一个已经跌入低维度的宇宙重新拉回高维,几乎不可能;但从另一个方向努力,把宇宙降到零维,然后继续降维.就可能从零的方向回到最初,使宇宙的宏观维度重新回到十维。”
“零维?!你们见过把空间零维化?!”
“没有。只见过二维化,连一维化都没见过,但在什么地方肯定有归零者在做.谁也不知道是不是成功过。相对来说,把光速降到零容易一些,它们做得也比较多,试图把光速拨过零,重现无限光速。”
“这可能吗,从理论上说?”
“现在还不知道,也许归零者的理论认为可能。不过在我看来不可能,比如零光速,这是一道过不去的墙,零光速就是一切存在的绝对死亡,就意味着不可能再有任何运动。在这种状态下,主观不可能对客观产生任何作用,怎么可能把‘时针’继续向前拨呢?归零者做的事,更像是一种宗教,一种行为艺术。”
程心看着死线,恐惧中多了敬畏,“如果它是航迹,为什么不扩散呢?”
关一帆紧张地抓住程心的胳膊,“这正是我想说的。我们得赶块离开,不是说离开灰星,是离开这个星系,这里很危险。死线的状态与一般的曲率航迹不同,如果没有扰动它就会保持这个样子,也就是保持曲率引擎作用面的直径,但扰动出现它就会扩散,迅速扩散;像这样规模的死线,能扩散到一个恒星系大小,学者们把这个叫死线破裂。”
“扩散到的区域都是零光速?”
“不不,死线扩散后就像普通的曲率航迹,内部不再是零光速,扩散越广内部的光速就越高,但仍然是每秒十几千米的低光速,所以说,这些死线扩散后,有可能把这个星系变成低光速黑洞,就是你们说的黑域......我们走吧。”
程心和关一帆转身向穿梭机跳跃而去。“你说的扰动是什么?”程心问,又回头看了一眼,在他们身后的平原上,五根死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处。“现在还不太清楚,有理论认为是附近出现的其他曲率航迹,已经证明一定距离内的曲率航迹间有某种感应。”
“那,‘星环’号加速时会不会···”
“所以,我们要用聚变推进远离后再启动曲率驱动,至少要离开——用你们的量度——四十个天文单位。”
穿梭机起飞后,程心仍从监视画面中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在远去的死线,她说“归零者,让我看到一些亮色。”
关一帆说:“宇宙是丰富多彩的,什么样的‘人’或世界都有。有归零者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有和平主义者,有慈善家,还有只专注于艺术和美的文明,但它们不是主流,不可能主导宇宙的走向。”
“就像人类世界一样。”“不过,对于归零者来说,它们的事业最终将由宇宙本身来完成。”“你是说宇宙的终结吗?”“是。”“可据我知道的,宇宙将永远膨胀下去,越来越稀疏寒冷。”“那是你们的宇宙学,但我们推翻了这个结论。暗物质的量被低估了,宇宙将停止膨胀,然后在自身的引力下坍缩,最后成为一个奇点并再次大爆炸,把一切归零。所以你看,最终的胜利者还是大自然。”
“新的宇宙是十维的吗?”“不可能知道,有无穷的可能性,那是全新的宇宙.全新的生活。”
返回蓝星的航行与来时一样顺利,在大部分的时间里,程心和关一帆都在强制睡眠中度过。当他们被唤醒时,飞船已经进入了蓝星的轨道。看着下面这蓝白相间的世界,程心竟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这时,通信信道中传来了艾AA的呼叫声,关一帆做了回应。“这里是‘亨特’号,出什么事了?”AA的声音很急:“我呼叫了你好几次,都只有飞船回答,我怎么说它都不愿唤醒你们!”“不是说过不要随便通信吗?出什么事了?”“出大事了!云天明来了!”最后一句话像一声闪雷,把程心从残留的睡意中震醒,连关一帆也目瞪口呆地僵住了。
“你在说什么?”程心轻声说。
“云天明来了!他的飞船三个多小时前就降落了!”“哦——”程心机械地回应一声。
“他还是那么年轻,像你一样年轻!”“是吗?”程心感觉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他还给你带来了一件礼物!”‘他已经给过我礼物了,我们就在他的礼物中。”“那算不了什么,我告诉你吧,这件礼物更好更棒,也更大......他现在出去了,我去找他来跟你说话!”关·帆Сhā话进来说:“不用了,我们马上就下去了,这样通信有危险,我断了。”说完,他切断了通信。他们长时间地对视着,最后都笑了起来。“我们真的醒了吗?”程心说。即使是梦,程心也想多流连一会儿。她启动了全景显示,星空看上去不再那么黑暗和寒冷,竟像雨后初晴搬充满了清澈的美丽,连星光都带着春天嫩芽的芳香,这是重生的感觉。
“进穿梭机,我们尽快着陆。”关一帆说。
他们进入了穿梭机,飞船开始执行穿梭机的脱离程序。在狭窄的舱内,关一帆在一个界面窗口中作再入大气层前的最后检查和测试。
“他怎么来得这么快?”程心用梦吃般的声音说。
关一帆这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这证实了我们的猜测:三体第一舰队在附近建立了殖民地,就在距这里一百光年的范围内。他们一定是收到了‘星环’号发出的引力波信号。”.
穿梭飞船脱离,在监视画面上可以看到“亨特”号金字塔形的船体正渐渐远去。“什么礼物能比一个恒星系还大?”关一帆笑看着程心问道。激动中的程心只是摇摇头。穿梭机的聚变发动机开始启动,外面的散热环发出红光,推进器在预热中,控制画面显示三十秒后减速开始,穿梭机的轨道将急剧降低,直到进人蓝星的大气层。
突然,程心听到了一阵尖厉的怪声,仿佛是穿梭机被一把利刃从头到尾划开,接着是剧烈的震动,然后,她便经过了怪异的一瞬间:怪异之处在于她不敢肯定这是一瞬问,这一刻既无限短,又无限长,她此时有一种跨越感,感觉自己在时间之外。后来关一帆告诉她,她经历了一段“时间真空”,那一刻的长短不可能用时间来计量,因为那一刻时间不存在。与此同时,她感觉自己在坍缩,似乎要变成一个奇点,这一刻,她、关一帆和穿梭机的质量变成无限大,然后,一切陷人黑暗。程心最初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向题,她无法相信太空飞行器内部能变得这样黑,伸手不见五指。程心喊关一帆,但太空服的耳机中一片死寂。
关一帆在黑暗中摸索着,抱住了程心的头,她感觉自己的脸与他的脸紧紧贴在一起,她没有抗拒,只感到莫大的安慰。但她很快发现,关一帆这么做只是为了和她说话,因为太空服的通信系统关闭了,只有把两人头盔的面罩紧贴在一起,才能把声音传给对方。
“不要怕,不要慌,一切听我的!现在不要动!”程心听到关一帆的声音从面罩里传来,凭接触的感觉她知道他肯定在大声喊,但她听到的声音很小,像是耳语。她感觉到他的另一只手在摸索着什么,很快舱内亮了起来。亮光来自关一帆手中一根香烟长短的条状物,程心知道那可能是一种化学发光体,“星环”号的应急装备中也有类似的东西。把它弯折后就能发出冷光。
“不要动,太空服已经不供氧了,减缓呼吸,我这就给舱内加压!不要怕,很快的!”关一帆说着,把发光条递给程心,自己则拉开座椅侧边的一个存储柜,从中拿出一个金属瓶,像一支小型灭火器,他在瓶口拧了一下,瓶中立刻喷出一股汹涌的白色气体。程心开始感到呼吸困难,她知道太空服的控制系统停止工作了,供氧也随即停止,她现在呼吸的只是头盔中的一点儿残氧。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越猛烈地吸气,窒息感来得越快。她本能地抬手想打开面罩,关一帆抓住她的手制止了她,又一把将她抱住,这一次是为了安慰她。她感觉他像是在抱着自己从深水向上浮,在发光条的冷光中,她看到了他的眼睛,那目光仿佛在告诉她就要到水面了。程心在太空服中也感觉到了外面上升的气压,就在她即将完全窒息时,关一帆猛地打开了她的面罩,然后把自己的也打开了,两人大口地呼吸着。
呼吸稍微舒缓一些后,程心注意到了那个金属瓶,她特别注意到瓶颈处的一个小仪表,那是气压表,程心发现那竟是一个古老的指针式气压表,现在指针已经滑到了绿区。
关一帆说:“这些氧气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这里很快还会冷起来,我们得赶快换太空服。”他起身飘离座椅,从舱的后部拉出了两只金属箱,他打开一只,程心看到了里面的太空服。不管是在太阳系还是在这里,现在的太空服都已经十分轻便,如果不戴头盔且内部不加压,再除去那个不大的生命维持箱,看上去与普通服装没有太大区别,但现在程心看到的这两套太空月却十分笨重,很像公元世纪的航天服。
他们的呼吸中出现了白色的水汽,程心脱下原来的太空服后,感到舱内寒冷刺骨。笨重的太空服穿起来十分吃力,关一帆帮着程心穿,她感觉自己就像个孩子,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有一种久违的依赖感。在戴上头盔前,关一帆仔细地给程心讲解这种太空服的用法,告诉她供氧开关、加压开关、温度调节旋钮、通信开关、照明开关等等分别都在什么位置。这种太空服没有任何自动装置,它的一切功能都需要手动。
“这里面没有电脑芯片,现在,一切电脑,不管是电子的还是量子的,都不能启动了。”关一帆解释说。
“为什么?”“因为现在的光速,可能只有每秒十几千米。”
关一帆为程心戴上头盔,这时,她的身体儿乎冻僵。关一帆为她打开了供氧开关,同时将电热系统也打开了,程心感觉太太空服中渐渐暖和起来。这时,关一帆自己才开始换太空服,他穿得很快,戴上头盔后,费了一番周折才把两套太空服上的通信系统接通,但他们一时都冻得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地等着自己的身体暖和过来。如果在1G的重力下,穿着这套笨重的太空服将很难移动,程心感觉它更像是一个小房子,是她现在唯一的栖息之处。飘浮在舱内的发光条已经暗了下来,关一帆打开了自己太空服上的照明灯。在狭窄的舱内,程心感觉他们像古代被困在井下的矿工。
“发生了什么?”程心问。关一帆从座椅上浮起来,在舱壁上吃力地拉动着什么,一个透明舷窗出现了——以前舷窗的内部挡板是自动开启的,人力拉开很费劲。接着,他在另一侧的舱壁上也拉开一个舷窗。
程心向外看去,发现宇宙已经完全变了。
她首先看到处于太空两端的两个星团,前方星团发出蓝光,后方星团发出红光。在之前“星环”号的光速飞行中她见过这样的景象,但现在出现的两个星团不再是稳定的,它们的形状疯狂变幻,像两团狂风中的火焰。没有星星从前方的蓝色星团中蹦出,划过太空落进后方的红色星团,连接这宇宙两极的是两条光带,它们位于太空的两侧,从一个舷窗中只能看到一条,其中较宽的那条光带占据了近侧太空的一半,它的两端并没有与蓝红星团直接接触,而是在一段距离外形成两个尖圆的头部。程心能够看出这条宽光带其实是一个很扁的椭圆,或者说是被极端拉长的圆形。
有大小形状不一的色块飞快地从宽带上移过,那些色块主要有三种颜色:蓝、白和淡黄——直觉告诉程心,这条光带就是蓝星。另一条光带更细更亮,它的表面上除了强光看不到细节,与蓝星不同,这条光带的长短在周期性地急剧变化,最长时成为一条连接蓝红两极的亮线,短时缩成一个明亮的圆球,后一形态暴露了它在正常时空中的原形,它就是DX3906恒星。
“我们正以光速绕蓝星轨道运行,当然,是低光速。”关一帆说。
穿梭机的速度曾经高于这时的光速,但由于光速不可能超越,它的速度跌到了低光速。
“死线扩散了?”“是的,扩散到了整个恒星系,我们陷在这里了。”“是不是因为云天明飞船的扰动?”“不知道,有可能吧,他不知道这个星系中有死线。”程心没有继续问下去,她不想问下一步怎么办,她知道很可能没什么可做的了。没有计算机能够在每秒十几千米的光速下运行,穿梭机的A.I.和各层控制系统全死了,在这种情况下,这架太空飞行器甚至连内部的一盏小灯都点不亮,它只是一个没有电和动力的金属罐子。“亨特”号飞船也一样成为了一艘死船。跌入低光速前,穿梭机还没有启动减速推进,飞船应该就在不远处,但就是紧靠着它也进不去,因为没有控制系统,穿梭机和飞船的舱门都打不开。
程心想到了云天明和艾AA,他们在地面上,应该是安全的,但现在双方已经无法联系,她甚至都没能和他说上一句话。
这时,一个飘浮的物体轻轻撞在她的面罩上,是那个金属瓶,程心再次看到了上面的指针式气压表。她再摸摸自己的太空服,本来已经熄灭的希望之光又像萤火虫一般微微闪亮了。
“对这种情况有准备?”程心轻声问道。
“是的,有准备。”关一帆的声音从程心太空服的耳机中传出来,这是古老的模拟信号通信,声音有些畸变,“当然不是为死线扩散准备的,主要是考虑误入曲率驱动航迹的情况,那种情形和现在一样,低光速,什么都停了......下一步,咱们该启动神经元了。”
“什么?”
“神经元计算机,能够在低光速下运行的计算机。穿梭机和飞船都有两套控制系统,其中一套就是神经元模式的。”
程心很惊奇,竟然有能够在这样低的光速下运行的计算机。“关键不是光速,而是体系模式,人脑中的化学信号传递更慢,只有每秒两三米,和人走路的速度差不多。神经元计算机就是模拟高等动物大脑的全并行处理,所用的芯片都是为低光速专门设计的。”
关一帆打开一处金属面板,上面有一个标志,是许多点状物的复杂互联,每个点都像一只小章鱼一样伸出许多触手。一个小控制台露出来,上面有一台平面显示器,还有几个开关和指示灯,这些都是在危机纪元末就消失了的东西。关一帆按动一个红色开关,屏幕亮起来,没有显示图形界面,只有一堆文字提示,程心大概看出是一个操作系统的启动进程。
“现在神经元并行模式还没有建立起来,只能用串行方式载入操作系统。你真的没法想象低光速下的串行数据通信有多慢,看,只有每秒几百个字节,连1K都不到。
“那启动是需要很长时间的。”
“是啊,不过随着并行模式的逐渐建立,载入速度会不断加快,但真的要很长时间才能完成启动。”关一帆说着,指了指屏幕下方的一行提示。
引导部分剩余时间68小时43分(跳动的秒数),总体剩余时间297小时52分(跳动的秒数笼)。
“十二天!”程心吃惊地说,“那飞船呢?”
“飞船上有慢光速检测装置,可以自动启动神经元计算机,现在应该已经开始启动了,但完成的时间和这里差不多。”
十二天,只有十二天后才能利用穿梭机和飞船中的生存资源,这期间只能靠这两件原始的太空服活着。如果太空服中的电源是核电池,应该能维持这么长时间,但氧气肯定不够。
“我们得冬眠。”关一帆说。
“穿梭机上有冬眠设备吗?”程心刚问出口就知道没有意义,冬眠设备也是电脑智能控制的,即使有,现在也不能用。
关一帆又从刚才拿出金属氧气瓶的存储柜中,取出了一个小盒,他开小盒让程心看放在里面的胶囊。“这是短期冬眠药物,与以前的不同.不需要体外循环维持装置。冬眠后呼吸会降到极慢,耗氧很少。一粒可以冬眠十五天左右。”
程心打开面罩,吃下了一粒冬眠胶囊。看着关一帆也吃了一粒后,她又向舷窗外看去。
蓝星,那条连接着光速宇宙蓝红两极的宽带,它的表面流动得更快了。已经分辨不出那些色块。
“你能看出上面的图形有周期吗?”关一帆问,他哪里也没看,半闭着双眼把自己束缚在超重座椅上。
“太快了,看不出来。”“目光随着它移动。”程心照他说的做了,用目光快速跟着流动的宽带,那些蓝白黄的色块能瞬间看清一下,但很快又模糊了。“还是看不出来。”她说。“是啊,太快了,可能每秒重复几百次。”关一帆说完,默默地叹息,尽管他极力不让程心注意到自己的悲哀,她还是看出来了,她知道他悲哀的原因。
她知道,宽带上流动着的图形的每一个周期,都意味着穿梭机以光速围绕蓝星运行一圈。低光速下,狭义相对论魔鬼般的律法仍然有效,在那个参照系中,时间正以千万倍的速度闪电般地流逝,像从程心的心里流出的血。
这一刻,沧海桑田。
程心默默地从舷窗外收回目光,也把自己固定在座椅上。另一侧的舷窗中照进周期变幻的光线,外面,这个世界的太阳拉成一条连接宇宙两极的亮线,再缩成一颗光球,再拉长成亮线,像在疯狂地跳着死亡之舞。
“程心,”关一帆轻轻地唤了一声,“也许我们醒来时,看到那屏幕上显示着一条错误提示。”
程心转过头,透过面罩对他微微一笑,“我不怕的。”
“我当然知道你不怕,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我知道你作为执剑人的经历,只是想说,你没有错。人类世界选择了你,就是选择了用爱来对待生命和一切,尽管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你实现了那个世界的愿望,实现了那里的价值观,你实现了他们的选择,你真的没有错。”
“谢谢”程心轻轻地说。
“你后来的经历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你也没错。爱是没错的,一个人不可能毁灭一个世界,如果这个世界毁灭了,那是所有人,包括活着的和逝去的,共同努力的结果。”
“谢谢。”程心又说,热泪涌上眼眶。
“至于下面发生什么,我同样也不怕。早在‘万有引力’号上的时候星空就让我感到恐惧,感到累,我就想停下对宇宙的思考,但却像吸毒一样,停不下来。现在,可以停止了。”
‘那很好,知道吗?我唯一怕的就是你会怕。”“我也是。”·他们的手拉在一起,在太阳的疯狂舞蹈中渐渐失去了意识和呼吸。
【时间开始后约170亿年,我们的星星】
苏醒的过程很长,程心的意识是一点一点渐渐恢复的,当她的记忆和视力恢复后,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神经元计算机启动成功了。舱内被柔和的光照亮,各种设备发出的嗡嗡声清晰可闻,空气中有一种温暖的感觉,穿梭机复活了。
但程心很快发现,舱内光源的位置与原来有明显的不同,可能是专为低光速设计的备用照明设备。空中也没有信息窗口,可能低光速已经不能驱动这样的全息显示。神经元计算机的人机界面就是那个平面显示器现在,上面显示着彩色的图形界面,很像公元世纪的样子。
关一帆正浮在显示屏前,用没戴手套的手指点击屏幕操作着。发现程心醒来了,他对她笑了笑,做了一个OK的手式,递给她一瓶水。
“十六天了。”他看着程心说。程心接过水瓶时发现自己也没戴手套,那水瓶是热的。她接着发现自己虽然还穿着那身原始太空服.但头盔已被摘下,舱内的气压温度都很适宜。
程心用刚刚恢复知觉的手解开安全带,飘浮到关一帆身边,同他一起观看屏幕。他们都穿着太空服,但都没戴头盔,太空服紧紧挤在一起。屏幕上同时开着几个窗口,里面都滚动着大量的数据,正寸穿梭机的各个系统进行检测。关一帆告诉程心,他已经与“亨特”号取得了联系,那里的神经元计算机也已经正常启动。
程心抬起头,看到两个舷窗仍然开着,她便飘了过去。为了让她看清楚外面,关一帆调暗了舱内的照明。现在,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像一个人一样。
乍一看,外面的宇宙并没有明显的变化,仍然是在蓝星轨道上以低光速运行时看到的景象,蓝色和红色两个星团仍然在宇宙的两极飘忽不定地变幻着形状,太阳仍在直线和球体之间狂舞着,蓝星的表面也仍然飞快地流动着周期性的色块。当用目光飞快地追踪那些色块时,程心发现了一个变化:在色块的颜色中,蓝色和白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紫色。
“发动机系统的检测基本正常,我们随时可以减速脱出光速”关一帆指着屏幕说。
“聚变发动机还能用?”程心问。在冬眠前,她心中就郁结着这个问题,但没有问,因为她知道多半会得到一个绝望的回答,她不想为难关一帆。“当然不能用了,低光速下的核聚变功率太低,我们要启动备用的反物质发动机。”“反物质?!低光速下存放的容器......”“没有问题,反物质发动机是专为低光速环境设计的,像这样的远程航行,飞行器上都配备有低光速动力系统......我们的世界对低光速技术做了大量研究,目的并不是解决误入曲率航迹的问题,而是考虑到万一有一天不得不躲进光墓,或者说黑域中。”
半个小时后,穿梭机和“亨特”号飞船同时启动反物质发动机,开始减速。程心和关一帆被超重紧紧压在座椅上,舷窗已经关上了。剧烈的震动出现了,随后渐渐平息,最后完全消失了,减速仅仅持续了十几分钟,然后发动机停止,失重再次出现。
“我们脱离光速了。”关一帆说,按动舱壁上的一个按钮,同时打开了两个舷窗。
透过舷窗,程心看到蓝红两个星团消失了。她看到了太阳,这是一个正常的太阳,与以前看到的没有明显变化。但当她从另一侧的舷窗中看到蓝星时却吃了一惊,蓝星已经变成紫星了,除了仍是淡黄|色的海洋外,陆地均被紫色所覆盖,雪的白色也完全消失了。最令她震惊的是星空。
那些线条是什么?!”程心惊叫道。“应该是星星。”关一帆简单地回答说,同程心一样震惊。太空中的星星都变成了发光的细线。线状的星星程心似曾相识,她曾经多次见过长时间曝光的星空照片,由于地球的转动,照片上的星星都成了线段,它们的长短和方向都一样。但现在,星星变成的线长短不一,方向也不一样,最长的几根亮线几乎贯穿了三分之一的太空,这些亮线以种种角度相互交错,使星空看上去比以前迷乱了许多。
“应该是星星。”关一帆又说了一遍,“星光到达这里要穿过两个界面,首先穿过光速与慢光速的界面,然后穿过黑洞的视界,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们在黑域里?”“是的,我们在光墓里。”DX3906星系已经变成了低光速黑洞,与宇宙的其余部分完全隔绝了,那由纷繁的银线构成的星空,将永远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我们下去吧。”关一帆打破长时间的沉默说。穿梭机再次减速,使轨道急剧降低,在剧烈的震动中进入蓝星大气层,向着这个程心和关一帆注定要度过一生的世界降落。在监视画面中,紫色的大陆占据了全部视野,现在可以肯定紫色是植物的颜色。蓝星的植物由蓝变紫可能是因为太阳的光辐射改变所致,为了适应新的光照,它们变成了紫色。
其实,太阳的存在本身就令程心和关一帆迷惑。按照质能方程,低光速下的核聚变只能产生很少的能量,也许,太阳内部仍然保持着正常光速。
为穿梭机设定的着陆坐标就是它上次从蓝星起飞的位置,也是“星环”号飞船的所在地。接近地面时,可以看到着陆点只有一片茂密的紫色森林。就在穿梭机准备飞离寻找可降落的空地时,推进器喷出的火焰使地面的大树纷纷逃闪,在林间空出的一块场地上,穿梭机平稳地降落了。
屏幕显示外面的空气可以呼吸,与上次着陆时相比,大气中的含氧量提高了许多,且大气层更加稠密,外部气压是上次降落时的1.5倍。
程心和关一帆走出穿梭机,再次踏上蓝星的大地。温暖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地面上铺着一层腐殖叶,十分松软。在这片空地上布满了孔洞,那是刚才逃开的大树的根须留下的。那些紫树现在挤在空地的周围,阔大的叶子在风中摇摆,像一群围着他们窃窃私语的巨人;空地完全处于树荫中。如此茂密的植被,与上次见到的蓝星已经是两个世界了。
程心不喜欢紫色,总感觉那是一种病态压抑的颜色,让她想到心脏供氧不足的病人的嘴唇。现在她被这铺天盖地的紫色包围,而且要在这紫色的世界中度过余生。
没有‘星环‘号,没有云天明的飞船,没有任何人类的踪迹。
关一帆与程心一起透过森林察看周围的地形,发现地形与他们上次的着陆点完全不同,他们清楚地记得着陆点附近有连绵的山峰,现在这里却是一片平坦的林地。他们怀疑着陆坐标弄错了,返回穿梭机核实,发现这里确实是上次“星环”号的着陆点。他们再次在附近仔细搜寻,但什么遗迹都没有找到,这里像是从未有人类踏足的Chu女地一般,仿佛他们上一次的蓝星之旅发生在另一个时空中的另一颗星球,与这里毫无关系。
关一帆回到穿梭机中,与仍在近地轨道土运行的“亨特”号飞船联系。飞船上的神经元计算机功能强大,它所支持的A.I.可以直接对话交流,低光速下,对话通信有十几秒的时滞。自从与穿梭机一起脱离光速后,“亨特”号就在低轨道上对蓝星表面进行遥感搜索,现在它已经完成了对行星大部分陆地的搜索,没有发现任何人类的踪迹,也没有他智慧生命存在的迹象。
接下来,程心和关一帆只能开始做一件让他们深感恐惧、却又不得不做的事:确定现在的年代。低光速下的年代测定有一种特殊的方法,一些在正常光速的世界中不发生衰变的元素,在低光速下会出现不同速率的衰变,可由此精确测定低光速持续的时间。作为科学考察飞行器,穿梭机中有测定元素衰变的仪器,但它是一个独立的设备,没有神经元计算机控制系统,只有一个与穿梭机神经元主机的接口,关一帆费了很大周折,才使设备能够正常使用。他们让仪器依次测定从不同区域采集的十份岩石样本,以便于将结果进行对比。这个过程需要半个小时。
在等待测试结果时,程心和关一帆走出穿梭机,在林间空地中等待着。阳光透过林中的间隙,一缕缕地照进来。空地上有许多奇异的小生物飞过,有像直升机螺旋桨一样旋转着飞行的昆虫,还有一群群透明的小气球,借着浮力在空中飘行,穿过阳光时变幻出绚丽的虹彩;但没有见到长翅膀的生物。
“也许已经几万年过去了。”程心喃喃地说。
“也许比那更长。”关一帆望着森林深处说,“不过,现在,几万年,几十万年,有什么区别呢?”
然后他们都沉默无言,相互依偎着坐在穿梭机的舷梯上,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半个小时后,他们走上舷梯,去面对那个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控制台的屏幕上显示着十份样本的检测数据,检测了多种元素,是一份复杂的表格,所有样本的检测结果都极其接近,在表格下方,简明地列出了平均结果::样品1一10号检测元素平均衰变时间(误差:0.4%)星际时间段:6177906;地球年:18903729程心把最后一个数字的位数数了三遍,然后默默地转身走出穿梭机,走下舷梯,站在这紫色的世界中。一圈高大的紫树围绕在她周围,一缕阳光把小小的光斑投在她的脚边,温湿的风吹起她的头发,透明小气球轻盈地飘过她的头顶,一千八百九十万年的岁月跟在她身后。
关一帆来到程心身边,他们目光相对,灵魂交融。“程心,我们错过了。”关一帆说。在DX3906星系的低光速黑洞形成一千八百九十万年后,在宇宙诞生一百七十亿年后,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紧紧拥抱在-起。
程心伏在关一帆的肩上痛哭起来,在她的记忆中,这种痛哭只在云天明的大脑与身体分离时有过一次,那是......18903729年再加六个世纪以前的事,而那六个世纪在这漫长的地质纪年中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但这次,她痛哭并非只为云天明,这是一种放弃,她终于看清了,使自己这粒沙尘四处飘飞的,是怎样的天风;把自己这片小叶送向远方的,是怎样的大河。她彻底放弃了,让风吹透躯体,让阳光穿过灵魂。
他们坐到松软的腐殖叶上,继续默默地相拥着,任时间流逝。阳光穿过叶隙投下的光斑在他们身边悄悄移过。有时,程心问自己:是不是又过了一千多万年?她的意识中有一个奇怪的理智体,在悄悄告诉她那不是不可能,真的有随意跨越千年的世界。想想死线吧,如果它稍微扩散一点,内部的光速就由零变成一个极低值,比如像大陆漂移的速度,一万年一厘米。在这样的世界中,你从爱人的怀抱中起身,走出几步,就与他隔开千万年。
他们错过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关一帆轻声问道:“我们该干什么?”“我想再找找,真的没有一点痕迹了?”“真的没有了,一千八百万年,什么都会消失的,“把字刻在石头上。”关一帆抬起头,迷惑地看着程心。
“艾AA知道把字刻在石头上。”程心像在自语。“我真的不明白......”程心没有进一步解释,她抱着关一帆的双肩问:“能不能让‘亨特’号对这里进行深度遥感探测,看看地层下面有什么东西?”“会有什么呢?”
“字,看看有没有字。”关一帆笑着摇摇头,“你这样子我理解,但......”“为了久远保存,那些字应该很大的。”关一帆点点头同意了,显然只是为了满足程心的愿望。他和程心起身回到穿梭机中,就这样一段短短的路,他们仍然紧紧依偎着,仿佛担心一旦分开就被岁月隔开。关一帆对轨道上的“亨特”号飞船发出指令,让它对这个坐标点周围半径三千米区域的地层进行深度遥感探测,探测深度为五米至十米之间,重点识别文字和其他有意义的符号。
“亨特”号在十五分钟后飞越上空,十分钟后发回探测结果,没有任何发现。
关一帆再次指令飞船在地层中十米至二十米的深度范围探测。这又花费了一个多小时,大部分时间是等待飞船再次飞越上空,也没有任何发现。在这个深度已经没有土壤,只有密实的岩石。
关一帆把探测深度增加到二十至三十米之间,他对程心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地层遥感探测的深度一般无法超过三十米。”
他们再次等待飞船环绕蓝星一周。这时,太阳正在落下,天空中弥漫着绚烂的晚霞,给紫色的森林镀上了金边。
这一次探测有所发现,穿梭机中的屏幕上显示着飞船发回的图像。经过清晰化处理,在黑色的岩层中,可以隐约辨认出几个白色的字迹:“们”“过”“一”“生”“你们”“小”“在”“面”“过”“去”“的”,白色表示字是凹刻的,字的大小为一米见方.分为四行,位置就在他们脚下二十三米至二十八米处,一个倾斜四十度角的平面上。
飞船A.I.说明,遥感探测只能达到这样的精度.进一步需进行主动探测,需要穿梭机向地层中的相应位置发射探测波。程心和关一帆激动地等待着,天黑下来了,周围的森林成了一圈剪影。天空中,星星的亮线开始出现,有几根较长的,像散落在黑天鹅绒上的银发。
一个小时后,他们收到的遥感图像上显示了四行跨越了一千八百九十万年的字迹:我们度过了幸福的一生我们送给你们一个小在里面躲过坍缩去新飞船A.I.调用地质专家系统对探测结果进行了判读,从中可以知道:这些大字最初是刻在一块很大的山岩上,这是一块水成岩,刻字的一面面积约为一百三十平方米。在千万年漫长的地壳变动中,这块山岩所在的山峰下沉,这块巨岩也随之沉到现在地层中所在的位置。刻在岩面上的文字不止四行,但岩石在下沉过程中底部破碎,那些文字丢失了,现存刻字面的一角也破碎了,造成现有字迹的后三行都有残缺。
程心和关一帆再次拥抱在一起,他们都为艾AA和云天明流下了欣熨的泪水,幸福地感受着那两个人在十八万个世纪前的幸福,在这种幸福中,他们绝望的心灵变得无比宁静了。
“他们在这里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程心泪光闪闪地问。“一切都有可能。”关一帆仰起头说。“他们有孩子吗?”“一切都有可能,甚至,你信不信吧,他们曾在这颗行星上建立过文明。”程心知道这确实有可能,但即使那个文明延续了一千万年,后面的八百九十万年也足以抹去它的一切痕迹。
时间确实是最狠的东西。
这时,一个奇异的东西打断了他们的感慨,这是一个由微亮的细线画出的长方形,有一人高,在空地上飘浮着,看上去像用鼠标在现实的画面中拉出的一个方框。它在飘浮中慢慢移动,但移动的范围很小,飘不远就折回。很可能这东西一直存在,只是它的框线很细,发出的光也不强,白天看不见。不管它是场态还是实体,这肯定是一个智慧造物。勾画出长方形的亮线似乎与天空中线状的星星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这会不会是他们送我们的那个小......小礼物?”程心盯着方框说不太可能吧,这东西能存放一千八百多万年?”但这次他错了,这东西确实存放了一千八百九十万年,如果需要,还可以存放到宇宙末日,因为它在时间之外。最初它被放置在刻字的岩石旁边,还有一个实体的金属框架,但仅五十万年后金属就化为尘土。而这东西一直是崭新的,它不俱怕时问,因为它自己的时间还没有开始。本来它处在地层三十米深处,仍然在那块岩石旁,但它检测到了地面上的人,于是它升上地面,它与地层不发生作用,就像一个幻影。在地面上,它确认这两个人是它所等待的对象。
“我觉得它像一扇门。”程心轻声说。
关一帆拾起一根小树枝向长方形扔去,树枝穿过它所围的空间,落到另一侧的地上。他们又看到,一群发着荧光的小气球飘过来,其中有几个穿过了长方形内部,安然无恙地飘走了,其中有一只甚至穿过了发光的框线。
关一帆用手接触框线,手指与框线对穿而过,他没有任何感觉。无意中,他的手伸向长方形所围的空间。这确实是一个无意的动作,因为他感觉这片空间断面肯定是什么都没有的,但程心惊叫了一声,沉稳的她很少发出这样的叫声。关一帆急忙把手抽回,手和手臂都完好无损。
“刚才你的手没穿过去!”程心指着长方形的另一侧说。
关一帆又试了一次,手和一段小臂穿过方框面就消失了,确实没有在另一侧出现。而从另一侧,程心看到他小臂的断面,像镜面一样,骨骨和肌键清晰可见。他抽回手,又拾起一根树枝试试,树枝穿过了方框。紧接着,两只螺旋桨状的飞虫也穿过了方框。
“这确实是一扇门,有智能识别功能的门。”关一帆说。“它让你进去。”“可能你也行。”程心小心地试了一下,她的手臂也能进入“门”,关一帆从另一侧看到她的小臂断面时,对这情景似曾相识。“你等着我,我过去看看。”关一帆说。“我们一起去。”程心坚定地说。“不,你在这里等我。”程心扳着关一帆的双肩使他面向自己,注视着他的眼睛说:“你想让我们也隔开一千八百万年吗?!,关一帆长时间地注视着程心,终于点点头,“我们是不是还能带些东西过去?”十分钟后,他们手拉手穿过了门。
【时间之外,我们的宇宙】
混沌未开的黑暗。
程心和关一帆再次进入时间真空。这与他们在穿梭机中穿越低光速时十分相似,这里的时间流速为零,或者说没有时间。他们失去了时间感,代之以一种跨越感,在一切之外跨越一切的感觉。
黑暗消失,时间开始了。
人类的语言中没有相应的词汇表达时间开始的时刻,说他们进入后时间开始了是不对的,“后”是一个时间概念,这里没有时间,也就没有先后。他们进入‘后”的时间可以短于亿亿分之一秒,也可以长于亿亿年。
太阳亮起来,它亮得很慢,最初只能显示自己的圆盘形状,然后才用阳光揭开这个世界的面纱,像一首乐曲,从几乎听不见的音调渐渐流淌开来。太阳的周围出现一圈蓝色,慢慢扩展开来形成一片蓝天。在蓝色天空下,一片田园渐渐显形,或者说这只是田园的一角,有一片未播种的土地,土壤是黑色的。在土地旁有几幢精致的白色房子,还有几棵树,这树是唯一能带来异域色彩的东西,树的叶子阔大,形状奇异。在渐渐亮起来的太阳下,这片幽静的田园像对他们张开的怀抱。
“有人!”关一帆指着远方说。
在地平线上,有两个人的背影,可以看出是一男一女,男人刚刚把手手臂放下。
“哪是我们。”程心说。
在那两个人前面更远处,也可以看到白房子和树,与这里的完全一样,由于角度原因看不到地面,但可以预料那里也有一块同这里一样的黑色田地。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的尽头,又有一个该世界的复制品,也可能是映像。
世界的复制品和映像在周围都存在,他们向两侧看,都看到一个同样的田园世界,他们也在那个世界中,但只能看到背影,他们转头时复制世界中的人也同时转头。他们向后看,吃惊地发现身后也是一个同样的田园世界,只不过他们是在从另一个方向看,那个田园中的他们远在另一端。
进人这个世界的入口无影无踪。
他们沿着一条石块铺出的小径向前走,周围所有复制世界中的他们也同时走动。一条小溪把小路切断了,溪上没有桥,但抬腿就能跳过去,这时他们才意识到这里有1G的正常重力。他们走过那几棵树,来到白房子前,发现房门关着,窗子被蓝色窗帘遮掩。这一切都是崭新的,一尘不染。它们也确实是崭新的,时间在这里刚刚开始流动。在房子前堆放着一些简单原始的农具,有铁锹、钉耙、筐子和水桶等,虽然形状有些变异,但完全能看出它们的用途。最引人注目的是立在农具旁的一排金属柱状物。它们都有一人高,光滑的外壳在阳光下闪亮,每个上面都有四个金属部件,可以看出是折合的四肢,这些金属柱可能是关闭中的机器人。
他们决定先熟悉周围的环境再进入这些房子,于是继向前走,很快来到了这个小世界的边缘。现在,他们面对着前面的复制世界,最初,他们以为那是个映像,虽然无法解释它的方向,但走到一半时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那个复制世界太真切了,不像在镜子中。果然,他们向前迈一步就毫无阻碍地进入了复制世界,四下看看,程心的心中升起了一丝恐惧。
一切都恢复到他们刚进入时的状态:他们身处一个与刚才一模一样的田园中,前方、两侧都是这个田园的复制世界,在这些复制世界中,他们也存在。回头看看,在他们刚刚迈出的田园中,他们正在田园最远的一侧,也在回头看。
程心听到关一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了,不要再走了,永远走不完。”他指指天和地,“这两个方向有阻挡,要不也能看见同样的世界。”
“你知道这是什么?”“你听说过查尔斯·米什内尔这个人吗?”“没有。”“他是公元世纪的一个物理学家,他是最早想象出这种东西的人。我们所在的世界其实很简单,是一个正立方体,边长我估计在一千米左右,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房间,有四面墙,加上天花板和地板。但这房间的奇怪之处在于,它的天花板就是地板,在四面墙中,相对两面墙其实是一面墙,所以它实质上只有两面墙。如果你从一面墙前向对面的墙走去,当你走到对面的墙时,你立刻就回到了你出发时的那面墙前。天花板和地板也一样。所以,这是一个全封闭的世界,走到尽头就回到起点。至于我们周围看到的这些映像,也很简单,只是到达世界尽头的光又返回到起点的缘故。咱们现在还是在刚才的那个世界中,是从尽头返回起点,只有这一个世界,其他都是映像。”
“那,这好像是......”
“这就是!”关一帆做了一个囊括一切的手势,感慨道,“云天明曾送你一颗星星,现在,他又送你一个字宙。程心,这是一个宇宙,虽然很小,可确实是一个宇宙。”在程心激动地打量着这个小宇宙时,关一帆悄悄地坐在田埂上,抓起一把黑土,看着土顺指流下,心情有些低落,“他是最厉害的男人,能把星星和宇宙当礼物送给他爱的人,可,程心,我什么也送不了你。”
程心也坐下来,伏在他的肩上笑着说:“可你是宇宙中唯一的男人了不需要再送什么。”
关一帆的心里还是有些自卑,但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宇宙中没人同他竞争了。
这个宇宙中只有他们两人的感觉很快被打破了。一声轻轻的门响,有一个白色的人影从一幢房子走出来,向他们走来。这是一个很小的世界,在任何距离上都能看清一个人,他们看到来人是一个穿着日本和服的女子,那身点缀着小红花的华丽和服像移动的花簇,为这个小宇宙带来了春光。
“智子!”程心惊叫道。“我知道她,智子控制的机器人。”关一帆说。他们起身向智子走去,双方在一棵大树下会面了。程心再次确定了她就是智子,那美得有些不真实的相貌一点都没有变。智子向程心和关一帆深深鞠躬,起身后对程心微笑着说:“我说过,宇宙很大,生活更大,我们真的又相会了。”“真的没想到,见到你真好,真的!”程心感慨万千地说,智子把她带回了过去,现在,任何对过去的回忆都是一千八百万年前的,但这也不准确,因为他们已经在另一个时间之中了。
智子又鞠躬,“欢迎你们来到647号宇宙,我是这个宇宙的管理者。”
“宇宙管理者?”关一帆吃惊地看着智子说,“这是个好伟大的名字特别是对我这样一个研究宇宙学的人来说,听起来像......”
“呵呵,不,”智子笑着摆摆手,”你们是647号真正的主人,拥有对这里一切事物的绝对决定权,我只是为你们服务的。”
智子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程心和关一帆跟着她沿田埂走去,一直进入一幢白房中的一间雅致的客厅。客厅的装饰风格是中式,墙上挂着几幅淡雅的字画,程心特别注意看其中有没有“星环”号从冥王星上带出来的文物,好像没看到。在一个古色古香的木制书案旁入座后,智子为他们倒茶,这一次没有了茶道的繁琐程序。那些茶叶像是龙井,一根根在杯底竖起来,形成一片绿色的小林,散发出一阵清香。
这一切在程心和关一帆的眼中如梦似幻。智子说:“这个宇宙是一个赠品,是云天明先生赠送给二位的。”“我想是赠给程心的吧。”关一帆说。“不,受赠者肯定包括您,后来的识别系统中增加了您的权限,否则您是不可能进入的。云天明先生希望你们在这个小宇宙中躲过我们的大宇宙的末日,就是大坍缩,在新的大爆炸后进人新的大宇宙。他希望你们看到新宇宙的田园时代。现在,我们处于一个独立的时间线中,大宇宙的时间正在飞速流逝,你们肯定能够在有生之年等到它的末日。按更具体的估算,天宇宙的坍缩将在十年内达到奇点状态。”
“如果新的创世爆炸发生,我们怎么能知道呢?”关一帆问“我们能知道的,我们能够通过超膜检测大宇宙的状态。”智子的话让程心想到了云天明和艾AA刻在岩石上的字,但关一帆想到的更多,他注意到了智子提到的一个词:田园时代。用这个词描述宇宙的和平年代是银河系人类的说法。这里有两个可能:一是巧合,三体世界也正好选择了这个词;第二种可能性就十分可怕——三体世界已经侦测到银河系人类的存在,由云天明快速赶到蓝星可知,三体第一舰队的世界距银河系人类的世界已经很近了。现在,三体文明已经发展到能够建立小宇宙了,过对银河系人类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但他立刻笑出声来。.“你笑什么?”程心奇怪地问。“笑我可笑。”确实可笑,即使在进入小宇宙之前,距他离开银河系人类的二号世界也已经一千八百九十万年了,现在,他来自的大宇宙可能已经过去几亿年,他是在替古人担优。“你见过云天明吗?”程心问。智子轻轻摇头,“没有,从来没有。”“那艾AA呢?”“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地球上了,以后再也没见过。”“那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
“647号宇宙是一个订制产品,完成后我就在这里了,我嘛,本质上只是个数据体而已,可以拷贝许多份。”
“可是你知道吗,云天明把这个宇宙带到了蓝星?”
“我不知道蓝星是什么,如果是一颗行星的话,他不可能把647号带到那里,因为647号本身是一个独立的宇宙,不在大宇宙内部,他只能把647号的入口带到那里。”
“云天明和艾AA为什么不到这里来呢?”关一帆问。这也是程心最想知道的,她之所以还没问,是怕得到一个悲哀的答案。
智子又摇摇头,“不知道。识别系统中一直有云天明的权限。”“还有别人的吗?”“没有,到目前为止只有你们三个人。”沉默许久后,程心轻声对关一帆说:“AA是一个很注重现世生活的人,她不会对几百亿年后的新宇宙感兴趣。”“我感兴趣。”关一帆说,“我很想看看新宇宙是什么样子,特别是当它还没有被生命和文明篡改扭曲的时候,它一定体现着最高的和谐与美。”程心说:“我也想去新宇宙,奇点和大爆炸会把这个宇宙的一切记忆都抹去,我想把人类的一部分记忆带到新宇宙去。”智子对程心郑重地点点头,“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已经有人在做了,不过你是做这事的第一个太阳系人类。”“你的生活目标总是比我崇高。”关一帆在程心耳边低声说,程心也听不出他这话究竟是玩笑还是认真的。智子站起身说:“那么,你们在647号宇宙的新生活就开始了,我们出去看看吧。一出门。程心和关一帆就看到了一幅春耕的景象,那些柱状机器人都在田里干活,它们有的用钉耙平整田地(地很松,已经不用耕了),有的在平整好的田里播种。它们干农活的方式都十分原始,没有能拉的宽耙,只是用手握的小耙一点点地平地;也没有播种机,机器人一手提着一个装种子的袋子,一手把种子埋进地里。整个场景有一种古朴的色彩,在这里,机器人甚至比农夫更贴近自然一些。
智子介绍说:“这里存储的粮食只够你们食用两年,以后就要靠种地生活了。现在播下的种子,都是程心给云天明带的那些种子的后代,当然都经过了改良。”
关一帆看着黑色的田地,有些迷惑,“我觉得,这里用培养槽无土栽培比较合理。”
程心说:‘从地球出来的人,对土地都有一种迷恋。记得在《飘》里面,郝斯嘉的父亲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孩子,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你为之拼命和流血,除了土地。”
关一帆说:“太阳系人类为他们的土地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或者说,只剩下你和AA这两滴。可有什么用,还不是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那个大宇宙可能过去了几亿年,你真以为还有谁记得他们?迷恋土地和家园,已经不是孩子了却还是不敢出远门,这就是你们灭亡的根本原因。我说的是真话,不怕冒犯你。”
看着激动的关一帆,程心微微一笑说:“你没冒犯我,你说的是真理,我们也知道,但是做不到。你也未必能做到,不要忘记,你们‘万有引力’号上的人是先成为俘虏,然后才变成银河系人类的。”
“那倒是......”关一帆蔫了一些,“在太空中,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合格的男人。”
以太空的标准,合格的男人不多,程心也不会喜欢那样的男人。想到了一个合格的男人,他的声音犹在耳边:前进,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
“不要想过去的事了,现在一切都是新的开始。”智子用甜美的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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