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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三体iii死神永生(三体3) > 29日傍晚,君士坦丁堡陷落了。

29日傍晚,君士坦丁堡陷落了。

威慑中止时,太空约有一百五十万人。这些在太空中长期生活的人分成两个部分.其中约五十万人属于地球国际,生活在地球轨道上的太空、空间站以及月球基地中;另一部分则属于太阳系舰队,分布于火星、木星基地和游弋在太阳系的太空战舰中。

属于地球国际的太空人绝大部分都在月球轨道以内,只能返回地面同地球上的所有人一样移民澳大利亚。

属于太阳系舰队的约一百万人则全部移民至舰队的火星基地,那里是三体世界为人类指定的第二处保留地。

自从末日战役后,太阳系舰队再也没有恢复到那样庞大的规模,在威慑中止时,舰队只有一百多艘恒星级战舰。虽然技术在发展,但战舰的速度一直没有提高,似乎核聚变推进已经达到了极限。现在,三体舰队的压倒优势不仅仅在于它们能够达到光速,最可怕之处还在于它们根本不经加速就能够直接跃迁至光速;而人类的战舰如果考虑燃料的消耗以保证返航的话,加速到最高的百分之十五光速可能需要一年的时间,与三体飞船相比,慢得像蜗牛。

威慑中止时,太阳系舰队的一百多艘恒星级战舰本来有机会逃脱到外太空,如果当时所有战舰朝不同的方向全速逃离,太阳系中的八个水滴很难追上它们。但没有一艘战舰这样做,都按智子的命令返回了火星轨道,理由很简单:移民到火星,与地球上向澳大利亚的移民不同,一百万人在火星基地的封闭城市中仍能继续文明舒适的生活,因为基地本来的设计就能够容纳这么多人长期生活。与永远流浪外太空相比,这无疑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三体世界对于火星上的人类十分警惕,从柯伊伯带返回的两个水滴长期在火星城市上空盘旋监视,因为与地球移民不同,太阳系舰队虽然已经基本解除武装,但火星基地中的人类仍然掌握着现代技术,否则城市无法生存。不过,火星人类绝对不敢进行制造引力波发­射­器之类的冒险,建造这样巨大的东西不可能不被智子察觉,半个世纪前末日战役的恐怖历历在目,而火星城市像蛋壳般脆弱,水滴一次掩击造成的减压就可能使所有人陷人灭顶之灾。

太空中的移民在三个月内就完成了.月球轨道内的五十万人返问地球进人澳大利亚,太阳系舰队的一百万人移居火星。这时,太阳系的太空中已经没有人了,只有空荡荡的太空城和战舰飘浮在地球、火星和木星轨道上,漂浮在荒凉的小行星带中,仿佛是一片寂静的金属坟墓,埋葬着人类的光荣与梦想。

在弗雷斯老人的家中.程心也只能从电视中得知外面的情况。这天,她从电视中看到一个食品分发现场的实况,这是一次全息转播,有身临其境之感。现在这种需要超高速带宽的电视广播越来越少了,只在重要新闻时出现,平时只能收到2D画面。

转播的地点是在沙模边缘的卡内基,全息画面中出现了一个巨型帐篷.像是平放在沙漠中的半个巨蛋,而从中拥出的人群则如同巨蛋破裂后滋出的蛋清。人们蜂拥而出是因为来了食品运输机,这种提升力很大而体积很小的运输机一般采用吊运方式运送食品,即把包装成一个人立方体的食品吊在机身下运输。这次来的运输机有两架,第一架运输机刚把吊运的食品垛放到地面上,人群就如决堤的洪水般拥来,很快把食品垛围住淹没,负责维持秩序的几十名士兵构成的警戒线一触即垮,那几名负责分发食品的工作人员吓得又从一架长梯爬回运输机内,这堆食品就如同一块扔进浑水的雪团一样很快融化不见了。镜头向地面拉近,可以看见抢到食品的人又面临着周围人的争抢,那一袋袋食品像蚁群中的米粒一般.很快被撕碎扯烂,然后人们又争抢散落在地的东西。另一架运输机则把第二个食品垛放在稍远一些的空地上,这一次根本没有士兵警戒.负责分发的人员也没敢下机,人群立即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一般蜂拥而来,很快又把食品垛围在中间。

这时,一个绿­色­的身影从运输机中飞出,苗条而矫健,从十几米高处轻盈地落到食品垛上。涌动的人群顿时凝固了,人们看到站在垛顶的是智子,她仍是那身迷彩服打扮,颈上的黑巾在热风中飘荡,更衬托出脸庞的白哲。

“排队队!”智子对着人群喊道。

镜头拉近,可以看清智子怒视人群的美丽的眼睛,她的声音很大,在运输机的轰鸣声里都能听清。但下面的人群仅被她的出现镇住了一小会儿,很快又­骚­动起来,靠近食品垛的人开始割断外面的网兜拿食品。接着­骚­动加剧,人群再次沸腾起来,有几个胆大的丝毫不管,开始向垛顶爬。

“你们这些废物!为什么不维持秩序?!”钾子仰头向悬停在上方的运输机喊道,在运输机敞开的舱门处,站着几个脸­色­煞白的联合国移民委员会的官员。“你们的军队呢?!警察呢?!允许你们带进来的那些武器呢?!你们的职责呢?!”

舱门口的那几个人中有一位是移民委员会主席,他一只手紧抓着舱门,另一只手对着智子摊了一下,慌乱地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智子从背后拔出武士刀,以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的动作连挥三下,将刚爬上垛顶的三个人都砍成了两截。那三个人被砍的方式惊人地一致:都是刀从左肩进右肋出,被斜斜地劈开,那六块半截人体向垛下飞去,还在半空,里面的内脏已经滋出散开,同飞扬的血瀑一起,噼里啪啦地落在人群中。在一片恐惧的惊叫和哭号中,智子从垛顶凌空跳下,落到人群中,再次闪电般地砍杀起来,转眼间已经砍倒了十几个人。人群惊恐地后退,很快在她的周围清出了一块空地,就像一滴洗洁­精­落到盘中的油汤里一般。空地上那十几具尸体也都同前面三人一样,被从左肩到右肋斜斜地劈开,这是让血和内脏最快流出的方式。在那一大片血红面前,人群中的一部分被吓得晕倒在地。智子向前走去,人们惊慌地闪开,她的身体似乎带着一圈无形的力场,把人群排斥开来,始终在自己周围保持着一圈空地。她走了几步站住了,人群再次凝固。

“排队。”智子说,这次声音不高。

人群很快变成了长长的队列,仿佛在运行一个数组排序程序一样。队列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巨型帐篷那儿,还绕着它转了一圈。

智子纵身一跃,跳回了食品垛的顶上.用滴血的长刀指着下面的队列说:“人类自由堕落的时代结束了.要想在这里活下去.就要重新学会集体主义,重新拾起人的尊严!”

当天夜里程心失眠了,她轻轻走出房间。已是深夜,她看到门厅的台阶上有一闪一闪的火星,那是弗雷斯在抽烟。他的膝上放着一把“迪杰里多”.那是澳大利亚一种土著乐器,用挖空的粗树枝做成,有一米多长。他每天晚上都要坐在这儿吹一会儿。“迪杰里多”发出一种低沉浑厚的呜呜声.不像是音乐,仿佛是大地的鼾声,每天晚上,程心和AA都是在这种声音中人睡。

程心走到弗雷斯身边坐下,她很喜欢同老人在一起,他那种对苦难现实的超然犹如镇痛剂一般安抚着她那颗破碎的心。老人从不看电视,也不关心地球上正在发生的任何事。每天夜里,他几乎不回自己的房间,就坐在这里靠着门廊的木柱人睡,直到朝阳照到身上时才醒来.甚至在暴雨之夜他都这样,说这儿比床上睡得舒服。他曾经说.如果有一天政府的那帮杂种来把房子收走,他不会去移民区,在树丛中搭一个遮雨的小草棚就能过下去。AA说,他这把年纪那样不行的,他说,祖先行,他就行。早在第四纪冰河期,他的祖先就从亚洲划着独木舟漂过太平洋来到这里,那可是四万年前,希腊呀埃及呀连影子还没有呢。他说自己在21世纪曾是一名富有的医生,在墨尔本有自己的诊所,威慑纪元苏醒后也一直过着舒适的现代生活,但就在移民开始时,他体内的某种东西复苏了,突然感觉自己其实是大地和丛林中的动物,领悟到生活所需要的东西其实是那么少,感觉睡在露天就很好,很舒服。

弗雷斯说,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兆头。

程心看着远处的移民区,已是深夜,那里的灯光稀疏了一些,一望无际的简易房在星光下显出一种难得的静谧。程心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移民时代,那是五个世纪前澳大利亚的移民时代【】,那片平房中睡着的,都是粗犷的牛仔和牧马人,她甚至嗅到了马粪和牧草的味道。程心把这感觉对弗雷斯说了。

“那时可没这么挤,据说一个白人向另一个白人买牧场,只需付一箱威士忌的钱,然后买家在日出时骑快马跑出去,日落时回来,这一大圈围住的土地就归他了。”

程心以前对澳大利亚的印象大多来自于那部与这个国家同名的电影,在电影里,男女主人公赶着马群横穿北澳大利亚壮丽的大陆,不过那不是移民时代,是二战时期,是距她度过青春的那个时代不远的过去,放到现在已经是很远的历史了——电影中的休·杰克曼和妮可·基德应该都已经逝去两个多世纪了。程心突然想到,不久前看到维德在简房前­干­活的样子,很像那个电影中的男主人公。

想到维德,程心就把一个月前维德对她说的那句话告诉了弗雷斯,她早就想对他说这事,但又怕打扰了他超然的心境。

“我知道这人。”弗雷斯说,“孩子,我肯定地说你应该听他的,但你又不可能离开澳大利亚,所以不要想这事了。想不可能的事有什么用?”弗雷斯说的是事实,现在想从澳大利亚出去是很难的。封锁澳大利亚的不仅有水滴,还有智子招募的地球治安军的海上力量。从澳大利亚返回各大陆的飞行器和船舶,如果被查出载有移民,会立刻遭到攻击。同时,随着移民期限的临近,愿意回去的人很少,澳大利亚虽然艰苦,总比回去送命强。零星的小规模偷渡一直存在,但像程心这种备受瞩目的公众人物是不可能这样离开的。

然而这些并不是程心所考虑的,无论怎样,她都不会离开这里。

弗雷斯似乎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但看到程心在黑暗中沉默着,似乎期待他发表更多的看法.就接着说:“我是一个骨科医生,你可能知道,断了的骨头长好后,愈合的断裂处长得比原来还粗,这在医学上叫超量恢复,是说如果人体有机会弥补以前缺少的某些东西.那么这些东西可能恢复到比不缺少它们的人更多。与人类相比,他们——”他指指星空。“他们曾经缺什么你是知道的,他们超量恢复了吗?恢复到什么程度?准也不清楚。”

程心被这话震撼了,但弗雷斯似乎没有继续讨论的兴趣,他仰望肴夜空,缓缓吟诵道:“所有的部落都已消失,所有的长矛都已折断。

在这里,我们曾经饮露餐花。而你们,却撒下一片砾石。”就像听弗弗雷斯吹响“迪杰里多”一样,程心的心被这首诗触动了。“这是20世纪一位澳大利亚土著诗人的诗,他叫杰克·戴维斯。”老人说完.便靠在廊柱上,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程心坐在夜­色­中.

坐在对这巨变中的世界无动于衷的群星下,直到东方发白。

移民开始半年后,世界人口的一半,二十一亿人已经迁移到澳大利亚。

潜藏的危机开始爆发,移民开始后第七个月发生的堪培拉惨案,成为一连串噩梦开始的标志。

智子要求人类进行­祼­移民,这也是威慑纪元中地球世界的鹰派曾对三体世界移民太阳系提出过的设想。除了建筑材料和建造新的农业工厂的大型部件,以及必需的生活用品和医疗设备,移民不得携带任何军用和民用的重型装备,各国前往移民区的军队也只能配备有限的维持秩序用的轻武器,人类被彻底解除了武装。

但澳大利亚政府除外,他们保留了一切,包括陆海空军的全部装备。于是.这个自诞生以来就一直处于国际事务边缘的国家一跃成为人类世界的霸主。

移民初期,澳大利亚政府是无可指摘的,他们和全体澳大利亚人做出了巨大的努力来安置移民。但随着各大洲的移民如洪水般拥进澳大利亚,这个曾经是地球上唯一独占一块大陆的国家心理开始失衡,澳大利亚原住民社会民怨沸腾,新上台的政府开始对移民奉行强硬政策。他们很快发现,现在澳大利亚联邦对其余国家的优势,与三体对地球世界的优势也差不多了。后来的移民大都被安置在荒凉的内地,像新南威尔士州这样富庶的沿海地带,被划为澳大利亚的“保留领土”,禁止移民,堪培拉和悉尼被划为“保留城市”,也禁止移民定居,于是,移民能够长期居住的大城市只剩下里尔本。澳大利亚政府也开始变得颐指气使,以人类家长自居,渐渐凌驾于联合国和各国政府之上。

虽然新南威尔士州禁止移民,但很难阻止内地移民去旅行。出于对刚刚告别的城市生活的向往,移民大量拥人悉尼,虽然不让定居,但就是在街头流浪也比住在移民村里强,至少让人感觉仍然身处文明世界.这使得城市人满为患。澳大利亚政府决定把移民从悉尼市内驱逐出去,以后也禁止外来移民进人城市,这引起了滞留城中的移民和军警的冲突,造成了一些伤亡。

悉尼事件引发了移民对澳大利亚政府早已郁积的众怒,有上亿移民拥进新南威尔士州.拥向悉尼。面对眼前铺天盖地的滚滚人海,州和城市的澳大利亚驻军望风而逃。几千万人涌人悉尼,洗劫了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蚁群搜盖了一具新鲜的动物尸体.很快使其变成白骨架。悉尼市内火光冲天,犯罪横行,变成一个由巨树建筑构成的恐怖森林,生存条件还不如移民区了。

之后.移民大军又把目标转向两百多公里外的堪培拉。由于堪培拉是澳大利亚首都,在移民开始后有一半国家的政府也迁移至此.联合国也刚从悉尼转移到这里,军队不得不进行防守。这一次冲突造成了重大伤亡.死了五十多万人.大部分并非死于军队的火力下,而是死于上亿人的混乱造成的踩踏和饥渴;在这场拼杂续了十多天的大混乱里.有几千万人完全断绝了食物和饮水供应。

移民社会也发生着深刻的变化。人们发现.在这块拥挤饥饿的大陆上,民主变成了比专制更可怕的东西.所有人都渴望秩序和强有力的政府.原有的社会体制迅速瓦解,人民只希望政府能给他们带来食物、水和能放一张床的生存空间.别的都不在乎了。聚集在这块大陆上的人类社会像寒流中的湖面一样,一块接一块地冻结在极权专制的坚冰之下。智子砍完人后说的那句话成为主流口号.包括法西斯主义在内的形形­色­­色­的垃圾,从被埋葬的深坟中浮上表而成为主流。宗教的力址也在迅速恢复,大批的民众聚集在不同的信仰和教会之下,于是,一个比极权政治更老的僵尸——政教合一的国家政权开始出现。

作为极权政治的必然产物.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国家间的冲突频繁起来。”开始只是为了抢夺食品和水,后来发展到有计划地争夺生存空间。堪培拉惨案后.澳大利亚军队有了很强的威摄力,在联合国的要求下.他们开始以强力手段维持囚际秩序.如果不是这样一场澳大利亚版的世界界大战已径爆发,而且正如20世纪初有人顶言的那样,这场大战是用石头打的。现在除i澳大利亚.各国家军队甚至连冷兵器也不可能做到人手一把.最常见的武器是建筑川金属支架做的棍­棒­.连博物馆中的古代刀剑都被取出来重新使用。

在这些­阴­暗的日子里,无数人早上醒来时都不相信自己真回到了现实。他们发现在仅仅半年的时间里.人类社会倒退了如此长的距离,一只脚甚至已经踏进了中世纪。

这时.支撑每个人和整个社会免于全面崩演的,只有一样东西:三体第二舰队。现在,舰队已经越过柯伊伯带,在晴朗的夜晚,有时用­肉­眼都可以看到舰队减速的光焰。那四百一十五个暗弱的光点,是澳大利亚人类的希望之星。人们牢记着智子的承诺,期望舰队的到来能给这块大陆上的所有人带来安宁舒适的生活,昔日的恶魔变成了拯救天使和唯一的梢神支柱.人们祈盼它快些降临。

随着移民的进行,在澳大利亚以外的地球各大陆的夜晚一座座城市陷人黑暗中,变成了死寂的空城.就像最后的晚餐结束时豪华长厅中一盏接一盏熄灭的灯。

移民第九个月时.澳大利亚的人数已经达到三十四亿.由于生存环境的进一步恶化,移民曾经被迫停顿。这时.水滴又开始袭击澳大利亚之外有人居住的城市.智子也再次发出威胁,说一年的期限一到.对保留地之外人类的清除工作立刻开始。现在.澳大利亚就像一辆即将开往不归路的囚车.上面的犯人己经快把车厢挤爆了,却还要把利下的七亿人硬塞进去。

智子也考虑到了继续移民面临的巨大困难,她提出的解决办法是新西兰和大洋洲的一些岛国作为移民的缓冲区。这个措施发挥了作用,在剩下的两个半月里,又有六亿三千万人经过缓冲区迁移到澳大利亚终于,在距最后期限三天时,运载着最后一批三百万移民的船队和机相继从新西兰起程前往澳大利亚,大移民完成了。

这时.澳大利亚聚集了人类的绝大部分——四十一亿六千万人,在澳大利亚之外,只剩下约八百万人类,他们分成三个部分:火星基地一百人,五百万地球治安军和约两百万地球抵抗运动成员,还有少量散落因各种原因没有移民的人.数量无法统计。

地球治安军是智子为了监督地球移民而招募的人类军队,她许诺参军的人将不参加澳大利亚移民.以后可以自由生活在被三体人占领的世界中。招葬令发出后报名异常踊跃,据后来的统计.网络上总共现了十多亿份入伍申请.其中两千万人参加了面试,最后招募了五百万最后的幸运儿并不在意人们的唾沫和鄙夷的目光.因为他们知道.那些吐唾沫的人中相当一部分是提交过申请的。

有人把地球治安军与三个世纪前的地球三体组织相提并论,其实两者的­性­质完金不同;ET0的成员都是充满坚定信念的战士,而参加治安军的人不过是为了逃避移民过舒服日子而已。

地球治安军分为亚洲、北美和欧洲三个军团.拥有各大国在移民中遗留下来的­精­良装备。移民初期,治安军的行为还是比较收敛的,只是按智子的命令督促各国移民的进行,同时保护城市和地区的基础设施不被破坏.但随着澳大利亚困难的加剧.移民进度越来越难以满足智子的要求,在她的命令和威胁下,治安军变得越来越疯狂.不惜大规模动用武力来强迫移民.在世界各地造成了上百万人的死亡。最后,当移民期限过后,智子下达了消灭保留区外所有人类的命令,治安军彻底变成了魔鬼。他们驾驶着飞行车端着激光狙击枪.在空寂的城市和原野_L像猎鹰一样盘旋,见人就杀。

与治安军团相反,地球抵抗运动是人类在这场烈火中联储的真金。他们有许多分支,数量很难统计,据估计在|奇|一百五十万人至两百万人|书|之间。他们分A散在深山和城市的地下,与治安军展开游击战.井等待着同踏上地球的三体侵略者的最后战斗。在人类历史上所有沦陷区的抵抗组织中.地球抵抗组织付出的牺牲是最大的,因为治安军有水滴和智子的协助,抵抗组织每一次作战行动都近乎于自杀,同时也使得他们不可能进行任何大规模的集结.这就为治安军对他们各个击破创造了条件。

地球抵抗运动的构成很复杂,包括各个阶层的人,其中有很大比例是公元人、六名执剑人候选人都是抵抗运动的指挥官,移民结束时,其中的三人已经在战斗中牺牲.只剩下加速器工程师毕云峰、物理学家曹彬和原海军中将安东诺夫。

所有抵抗运动的成员都知道他们在进行的是一场毫无希望的战斗,将来三体舰队到达地球之日,也就是他们全军覆灭之时。这些在深山和城市的下水道中衣衫槛褛饥肠辘辘的战士,是在为人类最后的尊严而战,他们的存在,是人类这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中唯一的亮­色­。

凌晨,程心被一阵轰隆声惊醒。这一夜睡得本来就不安稳,外面人声不断,都是新到的移民。程心突然想到现在已经不是打雷的季节了,而且这轰隆声过后,外面突然安静下来。她不由打了个寒战,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披衣来到门外。在门廊睡觉的弗雷斯差点绊倒她,老人睡眼蒙陇地抬头看看她.又靠在柱子上继续睡了。

这时天刚蒙蒙亮.外面有很多人,都神情紧张地看着东方低声议论着什么。程心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只见地平线上升起一道烟柱.很黑很浓.仿佛露出白­色­晨光的天边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从人们的口中程心得知,一个小时前治安军开始大规模空袭澳大利亚,主要的打击目标是电力系统、港口和大型运输设备。那道烟住就是从五公里外刚刚被摧毁的一座核聚变发电厂冒出的。人们又惊恐地抬头看天,凌晨蓝黑的天空中有五道雪白的航迹,那是正在掠过的治安军轰炸机。程心转身回到房间,AA也起床了,正在打开电视,想从新闻中了解发生了什么事。程心没看电视,她不需要更多的信息了。近一年来,她不地祈祷这一刻不要出现.神经变得极度敏感,只要有一点点迹象就能做出准确判断;其实从睡梦中听到那声来自远处的轰响时,她基本上已经确定发生了什么。

维德又对了。

程心发现自己早对这一刻做好了准备,不假思索就知道该做什么了。她对AA说要去一趟市政府,然后出门从院子里推了一辆自行车,这是现在移民区中最便捷的交通工具了:同时她还带了些食品和水,知道事情多半办不成,自己还要走更长的路。

程心沿着到处拥堵的路向市政厅骑去:各个国家都把自己的各级行政系统原封不动地搬到了移民区,程心所在区的移民主要来自中国西北地区的一个中等城市,现在这个区就以这座已经留在另一个大陆上的城市命名,也由原市政府领导:市政厅就在两公里远处的一个大帐篷里,从这里就可以看到帐篷的白­色­尖顶。

连续两周的突击移民,新来的人不断拥人,移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按原行政区分配,而是哪里有空就向哪里塞.越来越多的其他城市地区的人拥进来,后面进来的都是其他省份的,甚至还有外国人。在最近的两个月·澳大利亚又拥入了七亿人,移民区已经拥挤不堪。

路的两侧人山人海.各种物品一片狼藉。新到的移民没有住处,只能露宿在外,人们现在大多被刚才的爆炸声惊起来,不安地望着烟住升起的方向。晨光把一切都笼罩在一片­阴­郁的暗蓝中,在这暗蓝之中.气们的面孔更显苍白。程心又有那种从高处看蚁|­茓­的怪异感觉,在这大片的苍白面孔中穿行,她潜意识中感到太阳不会再升起来了。一阵恶心和虚弱袭来,她刹住了车,靠在路边­干­呕起来,呕得眼泪都流出来胃才平和下来。她听到近处有孩子在哭,抬头看去,一个坐在路边一堆毯子扣抱着孩子的毋亲,头发蓬乱一脸憔悴,任孩子抓挠一动不动,呆滞地看着东方,晨曦使她的双眼发亮,但透露的只有迷茫和麻木。程心想起了另一位母亲,美丽健康,充满活力,在联合国大厦前把可爱的婴儿放到自己的怀饱里,叫自己圣母......她和那个孩子现在在哪儿?

到市政厅的大帐篷前时,程心不得不下车从人群中挤过去。平时这里人也很多,都是来要住处和食品的,但现在这些聚集的人可能是来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通过大门前军警的警戒线时,程心说明了自己是谁才被允许通过,那名军官并不能确定她的身份,扫描了她的身份证后才放行.、当确定她是谁时,他的眼神让程心刻骨铭心,那眼神在说:当初我们为什么选择了你?

进入市政厅后,程心找I回了一些超信息代的感觉,她看到在大帐篷中宽阔的空间里.飘浮着许多全息信息窗口,它们悬浮在众多的官员和工作人员上方。这些人显然已彻夜不眠,都显得疲惫不堪,但也都很忙碌。许多部门都集中在这里,显得十分拥挤,让程心想起公元世纪华尔街的股票交易大厅。人们在悬浮于面前的信息窗口上点击书写,然后窗口会自动飘浮到下一个处理程序的人面前,这些发光的窗口像一群来自刚刚消逝的时代的幽灵,这里是它们最后的聚集地。

在一间用合成板隔起来的小办公室里,程心见到了市长。他很年轻,女­性­化的清秀而庞上像别人一样满是疲惫.还有一丝迷离和恍惚。眼前的重负,显然不是他们这脆弱的一代能够承受的。墙上有一个很大的信息窗口,里面显示着一座城市的照片,那座城市的建筑大多是传统的地面形.只有不多的几棵树形悬挂式建筑.显示城市的规模为中等。程心注意到画面是动态的,半空不时有车辆飞过,时间看上去也是凌晨,一切都像从办公室的窗子看出去一般,那可能是他移民前生活和工作的城市。看到程心,他也露出了那种“我们为什么选择你”的目光,但举止还是很礼貌.问程心有什么需要他帮助的。

“我需要和智子联系。”程心直截了当地说。市长摇摇头.但对程心这要求的惊奇多少驱散了一些疲惫.他对这事显得认真了许多,“这不可能。首先,我们这个级别的部门不可能直接与她联系,省政府都不行,谁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个洲哪个大陆。再说,在与外界的联系很困难,我们与省里的联系刚刚中断,这里可能很快就断电了。”

“能送我去堪培拉吗?”

“我不能提供飞机,但可以派地面车辆送你去,可你知道,那也许比步行还慢。程女士,我强烈建议你不要离开,现在到处都非常乱,很危险,城市都在遭受轰炸,我们这里算比较平静的。”

由于没有无线供电系统,移民区不能使用飞行车,只能用地面车辆和飞机,但现在地面道路已经很难通行了程心刚走出市政厅的门,就又听到一声爆炸,一道新的烟柱从另一个方向升起,人群由不安变得­骚­动起来。她挤过去,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车。她决定骑车去五十多公里外的省政府,从那里联系智子,如果不行,再想力祛去堪培拉。

无论如何,这是她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不管结果如何,她必须做下去。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在市政厅的上方出现了一个宽阔的信息显示窗口,其宽度几乎与大帐篷相当。这个窗口以前也出现过,是市政府发布重要信息用的。由丁电压不稳,窗门有些抖动,但在凌晨暗黑的天空背景前,它显示的图像仍然很清晰。

在空中显示的图像是堪培拉的国会大厦.它于1988年落成,但直到现在人们仍称之为新国会大厦。从远处看,大厦如同一个依山而建的巨大掩体,在它的上方有一根可能是地球上最高的旗杆,那根高八十多米的旗杆由四根象征着稳固的巨型钢梁支撑在空中,不过现在看来,倒像一个大帐篷的骨架。旗杆上现在飘扬的是联合国国旗,自悉尼动乱以来,迁至堪培拉的联合国就把这里作为总部。

程心的心像被一只巨掌抓住,她知道,最后审判日到了。镜头切换到大厦内部的议会大厅,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地球国际和舰队国际的所有首脑都聚集于此,这是由智子紧急召开的联合国大会。智子站在主席台上,她仍身着迷彩服围着黑围巾,但没带武士刀。这一年来.她脸上那种美艳的冷酷消失了,显得容光焕发。她对会场鞠了一躬,程心又看到了两年前那个温柔的茶道女人的影子。“移民结束了!”智子再次鞠躬,“谢谢各位,谢谢所有的人!这是一个伟人的壮举,可以和原始人类在几万年前走出非洲相比。两个文明的新纪元开始了!”

这时,会场的所有人都紧张地抬起头来,外面又传来一声爆炸,会场上方的三盏长条形吊灯摇晃起来,所有的影子也随着晃动,仿佛大厦摇摇欲坠。智子的声音在继续:“在伟大的三体舰队给你们带来美好的新生活之前,所有人还必须经历艰难的三个月.我希望人类的表现像这次移民一样出­色­!

“现在我宜布:澳大利亚保留地与外界完全隔绝,七个强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和地球治安军将对这块大陆实施严密封锁,任何企图离开澳大利亚的人都将被视为三体世界领土的侵略者而坚决消灭!

“对地球的去威胁化将继续进行,这三个月的时间,保留地必须处于低技术的农业社会状态,禁止使用包括电力在内的任何现代技术。各位都已看到,治安军正在系统地拆除澳大利亚所有的发电设施。”

程心周围的人们都互相交换着日光,每个人都希望别人帮助自己把握智子最后一段话中的含义,因为那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这是屠杀!”会场中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所有的影子仍在摇晃,像绞架上的尸体。

这是屠杀。

本来,四十二亿人在澳大利亚生活并不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移民完成后,澳大利亚的人口密度为每平方公里五百多人,比移民前日本的人口密度高不太多。

先前设想中,人类在澳大利亚的生存是以高效率生产的侧k习一为4础的,在移民的过程中。有大批农业工厂也迁移到澳大利亚,一部分已经重新装配完成。在农业工厂里,经过基因改造的农作物以高出传作物几十倍的速度生长,但自然的光照不可能为这种生长提供足够量,只能使用人工产生的超强光照,这就需要大量的电力。

一旦电力中断,在这些农业工厂的培养槽中,那些能够吸收紫外线甚至X­射­线进行光合作用的农作物,将在一两天内腐烂。

而现有的存粮,只够四十二亿人维持一个月。

“您的这种理解让我无法理解。”智子对喊“屠杀”的人露出真诚的迷惑表情。

“那粮食呢?!粮食从哪里来?!”又有人喊道,他们对智子的恐惧已经消失,只剩下极度的绝望‘智子环视大厅中所有的人,“粮食?这不都是粮食?每个人看看你们的周围,都是粮食,活生生的粮食。”

智子是很平静地说出这话的,好像真的是在提醒人们被遗忘的粮仓。

没有人说话,一个策划已久的灭绝计划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智子继续说:“在即将到来的生存竞争中,大部分人将被淘汰,三个月后舰队到达之时,这个大陆上将剩下三千万至五千万人,这些最后的胜利者将在保留地开始文明自由的生活。地球文明之火不会熄灭,但也只能维持一个火苗,像陵墓中的长明灯。”

澳大利亚联邦议会大厅是模仿英国议会大厅建造的,布局有些奇怪,周围有一圈高高在上的旁听席,中间的各国首脑所在的议员席好像放在一个大坑中,现在,那里的人们一定感觉自己处在一个即将被填理的坟墓里。

“生存本来就是一种幸运,过去的地球上是如此,现在这个冷酷的宇宙中也到处如此。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类有了一种幻觉,认为生存成了唾手可得的东西,这就是你们失败的根本原因。进化的旗帜将再次在这个世界升起,你们将为生存而战.我希望在座的每个人都在那最后的五千万人之中,希望你们能吃到粮食.而不是被粮食吃掉。”

......

“啊——”程心不远处的人群中传出一声女人的尖叫,像利刃划破晨空。但立刻被一片死寂吞没了。

程心感到天旋地转,她并未意识到自己倒下,只是看到天空把大帐篷和信息显示窗口挤下去,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然后地面触到她的后背,仿佛是大地在她背后直立起来一样。晨空像是晦暗的海洋,那几缕被朝阳映红的薄云像飘浮在海面上的血。接着,她视野的中心出现了一块黑斑.迅速扩大,就像一张在蜡烛上方展开的纸被烧焦一样,最后黑­色­覆盖了一切。她昏厥的时间很短,两手很快找到了地面,那是软软的沙地。她撑着地面坐起来,又用右手抓住左臂,确定自己恢复了神志,但世界消失了,只有一片黑暗。程心睁大了双眼,但除了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她失明了。各种声音围绕着她,她不知道哪些来自现实,哪些是幻觉。有潮水一般的脚步声,有惊叫声和哭声,还有许多自己分辨不出来的怪啸,像狂风吹过枯林。

有跑过的人撞倒了她,她又挣扎着坐起来,黑暗,眼前还是一片黑暗,像沥青一般浓稠的黑暗。她转向自己认为的东方,但即使在想象中也看不到初升的太阳,那里升起的是一个黑­色­的巨轮,把黑­色­的光芒洒向世界。

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她似乎看到了一双眼睛,那黑­色­的眸子与黑暗融为一体,但她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能感觉到它对自己的注视。那是云天明的眼睛吗?自已已经坠人深渊,应该能见到他了。她听到云天明在叫她的名字,极力想把这幻觉从脑海中赶走,但这声音固执地一遍遍响起。她终于确定声音是来自现实,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是这个时代那种女­性­化的男音。

“你是程心博士吗?”、她点点头,或是感觉自己点了头。

@奇@“你的眼睛怎么了?看不到了吗?”

@书@“你是谁?”·,

“我是治安军一个特别小分队的指挥官,智子派我们进人澳大利亚接你走。”

“去哪里?”“你想去哪里都行,她会安排好你的生活,当然,她说这得你自愿。”

这时,程心又注意到了另一个声音,她原以为那也是幻觉。那是直升机的轰鸣声。人类已经掌握了反重力,但因能耗巨大而无法投人实用,现在大气层内的飞行器大部分仍是传统旋翼式的。她感到了扑面的气流,证实了确实有直升机悬停在附近。

“我能和智子通话吗?”

有人把一个东西塞到她手中,是一部移动电话,她把电话凑到耳边,立刻听到了智子的声音:“喂.执剑人吗?”

“我是程心,我一直在找你。”

“找我­干­什么?你还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吗?”程心缓缓摇摇头,“不,我从来都没那么想......我只想救两个人.这总行吧?”“哪两个?”

“艾AA和弗雷斯。”

“就是你那个叽叽喳喳的小朋友和那个土著老头儿?你找我就是为这个?”

“是的,让你派来的人带他们走,让他们离开澳大利亚过自由的生活。”

“这容易。你呢?”“你不用管我了。”“我想你看到了周围的情况。”“没有,找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了。”“你是说你失明了?你不应该缺少营养吧?”

刚才程心就有些奇怪,智子知道AA,但怎们也会知道弗雷斯呢?他们三个人在这一年中确实一直得到了足够的配给,弗雷斯的房子也没有像其他当地人的房子那样被征用,还有,自从她和AA搬进来后,再没有人到这里­骚­扰过她。程心一直以为这是当地政府对自己的照顾,现在才知道是智子在关心她。程心当然清楚,在四光年外控制智子的肯定是一个群体.但她与其他人一样,总是把她当成一个个体,一个女人。

这个正在杀死四十二亿人的女人却在关心她这一个人。“如果你留在那里,最后会被别人吃掉的。”智子说。“我知道。”程心淡淡地回答。似乎有一声叹息,“好吧,有一个智子会一直在你附近,如果你改变主意或需要什么帮助时,直接说出来我就能听到。”程心沉默了,最终没有说谢谢。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是那个治安军指挥官,“我刚接到带那两人走的命令,你放心,程心博士。你还是离开的好,这是我个人的请求,这里很快就变成|人间地狱了。”

程心摇摇头,“你们走吧。知道他们在哪儿吧?谢谢。”

她凝神听着直升机的声音,失明后听觉变得格外灵敏,几乎像第三只眼一样。她听到直升机飞起,在两公里外弗雷斯的房子那里再次降低悬停,几分钟后再次升空,渐渐远去。

程心欣慰地闭上眼睛,其实与睁着一样只有黑暗。现在,她那已经撕裂的心终于在血泊中平静下来,这黑暗竟成为一种保护,因为这黑暗之外是更恐怖的所在,那里正在浮现的某种东西,使寒冷感到冷,使黑暗感到黑。

周围的­骚­动剧烈起来,脚步声、冲撞声、枪声、咒骂、惊叫、惨叫、哭号......已经开始吃人了吗?应该不会这么快,程心相信,即使到了三个月后完全断粮之际,大部分人也不会吃人。所以大部分人将被淘汰。剩下的那五千万人无论仍然是人还是变成其他什么东西都不重要,人类作为一个概念即将消失。现在,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人类历史了:走出非洲,走了七万年,走进澳大利亚。人类在澳大利亚又回到了起点,但再次起程已不可能,旅行:结束了有婴儿的哭声.程心很想把那个小生命抱在怀中,她又想起了两年前在联合国大厦前抱过的那个宝宝,软软的,暖暖的,孩子的笑那么甜美。

母爱让程心的心碎,她怕孩子们饿着。

【威慑纪元最后十分钟,62年11月28日16:17:34至16:27:58,奥尔特星云外,“万有引力”号和“蓝­色­空间”号!】

当水滴攻击的警报出现后,“万有引力”号上只有一个人如释重负.他就是詹姆斯·亨特.舰上年龄最大的人,已经七十八岁,人们都叫他老亨特。

半个世纪前,在木星轨道的舰队总部,二十七岁的亨特从总参谋长那里接受了使命。

“派你到‘万有引力’号上去做餐饮控制员。”总参谋长说。

这个岗位其实就是以前的炊事员,只不过现在战舰上炊事工作全部由人工智能完成,餐饮控制员只负责­操­作烹饪系统,主要是向其中输入餐的菜谱和主食种类。在这个岗位上的最高军衔也就是中士,而亨特刚被授予上校军衔,他是舰队中得到这一军衔鼓年轻的一位。但亨特没有感到奇怪,他知道自己是去做什么。

“你是一个潜伏者,任务是监控引力波发­射­台一且出现战舰高层指挥系统无法控制的危险,就销毁发­射­控制器。遇到非常情况时.你可以采取自己认为合适的一切手段。”

“万有引力”号的引力波发­射­系统包括天线和发­射­控制器.天线就是船体本身,不可能破坏,似只要销毁发­射­控制器。整个系统就失效了。按照“万有引力”号和“蓝­色­空间”号上的条件.是不可能重新装配一台新的发­射­控制器的。亨特知道,像自己这样的潜伏者,在古代的核潜艇中也有过。当时不论是在苏联还是北约的战略核潜艇中,都有一些身处不起眼岗位上的士兵和低级军官肩负着这样的使命,随时准备在有人试图控制潜艇和洲际导弹的发­射­权时.从他们意想不到的方向采取果断行动制止­阴­谋。

“你要密切监视舰上的一切动向,你的任务也需要你不间断地了解所有值勤周期的悄况,所以,在整个任务过程中,你不能冬眠。”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一百多岁。”

“你只需活到七十多岁,那时,船体中简并态振动弦的半衰期就到了,‘万有引力’号的引力波发­射­系统将会失效,于是你的使命也就完成了。算下来,你只需要在前半个航程保持苏醒状态,整个返航航程都可以冬眠。不过,这仍是一个极富献身­精­神的使命,几乎需要献出一生,你完全可以拒绝。”

“我接受。”总参谋长问了一个在过去时代的将领不会提出的问题:“为什么?”“末日战役中,我曾是战略情报局驻‘牛顿’号的情报分析军官,在战舰被水滴击毁前,我乘一艘救生艇逃生。那是舰上最小的一种救生艇,但上面也能坐五个人,当时有一群人向这边移动,可我单独一个人就把它开走了......”“这件事我知道,军事法庭已经有结论,你没有过失,你的救生艇开出后不到十秒钟飞船就爆炸了,你没有时间等其他人。”“是,但......我现在感觉当时还是和‘牛顿’号在一起的好。”

“是啊,失败铭心刻骨,我们都觉得自己本不该活下来。不过这一次,你有可能救几十亿人。

两人沉默许久,窗外,木星的大红斑像一只巨眼一样注视着他们。“在交待其体的任务细节前,我首先要你明白一点:任务中行动的触发应该是极其敏感的,在无法判定危险的程度时,你首先应该选择销毁­操­作,即使误­操­作也不是你的责任。在­操­作中,不必考虑附带损失,如果需要,毁灭全舰也是可以接受的。”起航后,亨特被安排在第一轮值勤,为期五年。这五年间,他一直秘密地吃一种蓝­色­小药片。到值勤结束时,在冬眠前的体检中他被查出患有脑血管凝血障碍,又称冬眠障碍症,这是一种十分罕见的症状,对人的正常生活没有任何影响,只是不能冬眠,否则醒来时会导致严重的大脑损伤,这也是迄今发现的唯一影响冬眠的病症。当亨特被确诊后,他发现周围人的神情像在出席他的葬礼一般。

于是在整个航程中亨特一直醒着,舰上每个再次苏醒的人都发现他老了一些。他向每一批新醒来的人讲述他们冬眠后那十几年的趣闻轶事,这个炊事兵因此成了舰上最受欢迎的人,无论军官还是士兵都喜欢他。渐渐地,他成了这次漫长远航的一个象征。谁也想不到这个宽厚随和的伙夫是一个与舰长平级的军官,也是除舰长外唯一一名拥有在危机出现时毁灭全舰的权限和能力的人。

在头三十年的时间里,亨特有过J几个女朋友,他在这方面有着让其他人嫉妒的优势,可以和不同时段执勤的女孩子交往。但几十年后,他渐渐老去,那些仍然年轻的女­性­就只拿他当一般朋友和一个有趣的人了。

在这半个世纪中,亨特唯一爱过的女­性­叫秋原玲子,可是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与她之间的距离都大于千万个天文单位,因为秋原玲子在“蓝­色­空间”号上,是一名上尉导航员。

追击“蓝­色­空间”号是三体和地球两个世界间唯一真正有着共同目标的事业,因为这艘航向太空深处的孤船是两个世界共同的威胁。在诱使黑暗战役幸存的两舰返航的过程中,“蓝­色­空间”号知晓了宇宙的黑暗森林状态,如果有朝一日他们掌握了宇宙广播的能力,后果不堪设想。对“蓝­色­空间”号的追击得到了三体世界的全力配合,在进人智子盲区前“万有引力”号上一直可以收到智子发来的追击目标内部的实时图像。

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亨特先是由中士升为上士.后来又破格提拔为军官,先后由准尉升至上尉,但即使到最后.他也没有权限看到智子专来的“蓝­色­空间”号内部的影像。然而他掌报着舰上儿乎所有系统的后门指令,常常在自己的舱室中把来自“蓝­色­空间”号的图像缩至巴掌大小观看。他看到那是一个与“万有引力”号完全不同的小社会.高度军事化集权,有着严格冷酷的纪律,人们在­精­神上都融入集体之中。第一次见到玲子是起航后第二年,亨特立刻就被这个美丽的东方姑娘迷住了,常常连续几个小时看着她。感觉对她的生活甚至比对自己的都熟悉。但仅仅一年后,玲子就进人了冬眠,她再次苏醒值勤已经是三十年以后了,这时她仍然年轻,而亨特己经由一个青年变成快六十的人了。在那个圣诞之夜,他在狂欢晚会后回到自己的小舱室,又调出了“蓝­色­空间”号的实时画面。首先显示的是那艘飞船复杂的整体结构图,他点击航行控制中心所在的位置,显示的画面中果然出现了正在值班的玲子。她面对着宽阔的全息星图,上面有一条醒目的红线标示出“蓝­色­空间”号的航迹,后面还有一条几乎与红线重合的白线,那是“万有引力”号的航迹。亨特注意到,白线所标示的与“万有引力”号真实的航线有一定的误差,目前两舰相距还有几千个天文单位,在这样的距离上,对飞船这样小的目标进行定位极其困难,那条航线可能只是他们的猜测,但两舰间的距离估计得很准确。这次亨特特意把画面放大了些,这时,画面中的玲子突然转身面对着他,露出一个动人的微笑说:“圣诞快乐!”亨特当然知道玲子并不是对自己说的,她是在祝贺所有的追击者,她当然知道自己正在被智子监视,但却无法看到这边。不管怎样,这是亨特最幸福快乐的一刻。由于“蓝­色­空间”号上的人员数量多,玲子的值勤时间不长,一年后又再次冬眠了。亨特盼望着与玲子直接见面的那一天,那要到“万有引力”号追上“蓝­色­空间”号的时候。他悲哀地想,即使一切顺利,那时自己也已经快八十了。他只希望对她说一声”我爱你”,然后目送她去接受审判。

在半个世纪的航程中,亨特一直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他时时刻刻观察着舰上可能出现的异常情况,不断地在心中预演着各种危机下的行动预案。但任务本身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压力,因为他心里清楚,还有一道最可靠的保险时时伴随着“万有引力”号。与舰上的许多人一样.他也经常从舷窗中遥望编队航行的水滴,但太空中的水滴在他的眼里比其他人多了一层意义。他心里清楚,“万有引力”号上一旦出现异常,特别是出现叛乱和试图非法控制引力波发­射­系统的迹象,水滴会立刻摧毁这艘_战舰。它们的动作绝对比他快,水滴在几千米外从加速到击中目标,时间,不会超过五秒钟。

现在,亨特的使命已接近完成。监测系统显示,引力波发­射­天线的主体,那根不到十纳米粗、却贯穿一千五百米舰体的简并态振动弦即将到达它的半衰期,再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振动弦的密度将降低到正常发­射­引力波的底线之下,天线将完全失效。到时,“万有引力”号不再是对两个世界都具有致命威胁的引力波广播台,将变成一艘普通的星际飞船,亨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那时,他将表明自己的身份——他很好奇自己面对的是敬佩还是谴责,不管怎样,他将停止服用那种蓝药片,脑血管凝血障碍将消失,他会进人冬眠,醒来后在地球上的新纪元度过自己的余生。不过冬眠要在见到玲子之后,反正也快了。

但编队进人了智子盲区。在半个世纪的潜伏中,他曾设想过上百种危机.这是比较严重的一种情况。智子的失效使水滴和三体世界不再能够实时掌握‘万有引力”号内部的情况,这就意味着一旦出现意外情况,水滴不可能及时做出反应。这使得形势突然严峻起来,亨特肩上的责任陡然增加了十倍,突然出现的压力使他感觉自己的使命才刚刚开始。

亨特更加密切地关注舰内的各种动向,由于“万有引力”号已经处于全舰苏醒状态,他的监视困难了许多。但亨特是舰上唯一一个所有人都熟悉的人,有着很好的人缘和丰富的人际关系,同时,他表现出来的随和­性­格及所处的无关紧要的岗位使大多数人对他都没有戒心,特别是士兵和下层军官,把不敢对上层指挥官和心理军官说的话都对他说了,这使亨特对全局有了准确的掌握。

进人智子盲区以后,形势变得越来越微妙,半个世纪的航程中都很少出现的异常情况突然大量涌现:处于舰体中心的生态区竟然遭到微陨石的袭击;不止一个人声称见到舱壁突然开口;某些物体部分或全部消失,一段时间后又恢复原状......所有这些异象中,让亨特印象最深刻的是宪兵指挥官戴文中校所说的奇遇,戴文属于战舰的高级指挥层,亨特本来与他交往不多·但那天他看到戴文主动去找人人都避之不及的心理学家,便立刻警觉起来。他用一瓶陈年威七忌去接近戴文,与他攀谈,得知了那件怪事。当然,除了微陨石那件事,所有这一切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人们的幻觉,智子的消失以某种尚不知晓的方式诱发了群体的心理障碍,韦斯特博士和那些心理军官都是这么说的。亨特的职责不允许他轻易接受这种说法,虽然如果排除心理障碍和幻觉,那一切怪事都显得不可能,但亨特的使命就是应对可能出现的不可能。相对于天线的巨大,引力波发­射­系统的控制单元体积却很小——处于舰尾一个很小的球形舱中,系统完全独立.与舰上的其他部分没有任何联系。那个球形舱像一只被加固的保险箱,包括舰长在内。舰上没人拥有进入的密码,只有地球上的执剑人才能启动系统发­射­。如果执剑人在地球上启动引力波广播,就会有一束中微子信息发向“万有引力”号,也启动飞船上的广播发­射­,当然,现在这个信号从地球到达这里需要一年时间。

但“万有引力”号一且被劫持,这些防护措施并不能起太大作用。

亨特的手表上有一个小按钮,按下后,将触发发­射­控制单元所在的球形舱里的一枚烧熔弹,能够高温熔化舱内的一切设备。他要做的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不管出现什么样的危机,只要其危险超出阈值,就按动那个小按钮毁掉发­射­控制单元,也就使引力波广播系统处于不可恢复的失效状态;事态是否超过危险阈值,由他白己来判断。

从这个意义上看.亨特其实是一名“反执剑人”。

但亨特并不完全相信手表上那个按钮和控制单元舱中那枚他从未见过的烧熔弹的可靠­性­,他认为最理想的状态是日夜守护在控制单元舱外.只是这样做会引起怀疑.而身份隐蔽是自己最大的优势。不过他还是想尽量离控制单元舱近一些,就常常去同样位于舰尾的宇宙学观测站,这样做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在全舰苏醒的状态下,亨特的炊事工作已有人去做,他很清闲,同时因为关一帆博士是舰上唯一不受军纪约束的军外学者.老亨特去那里找他喝酒聊天是很正常的事。关一帆则在享用亨特利用特权搞来的美酒的同时,向他大谈宇宙的“三与三­干­万综合征”。亨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舰尾观测站电与引力波发­射­系统控制单元舱之间只相距二十多米的廊道。

刚才,亨特又来到观测站,在来路上遇到关一帆和那个心理学家前往舰首,于是他决定直接到控制单元舱去看看。就在距那里不到十米时,水滴攻击的警报出现了。由于他的级别所限,在面前出现的信息窗口只显示了很粗略的内容,但他知道,水滴此时距飞船比编队航行时远许多,可能还有十几秒的时间。在这最后的短暂时间里,老亨特感到的只有解脱和欣慰,不管以后的世界会怎样,他终于完成了使命,等待他的不是死亡是自己的胜利。

正因为如此,当半分钟后警报解除时,亨特反而成了全舰唯一一个陷人极度恐惧的人。对于他的使命而言,水滴攻击是一个解脱,但警报的解除则隐含着巨大的危险,因为这意味着在已经出现的莫测局势中,引力波发­射­系统将保持完好。毫不犹豫地,他按动了手表上的销毁按钮。

一片寂静,虽然控制单元舱密封很严,但应该能感觉到内部烧熔弹爆炸的震动,手表的小屏幕上显示:销毁­操­作无法完成,销毁模块已被拆除。

亨特甚至没感到意外,他早就凭直觉预感到最坏的情况已经出现,刚才那只差十几秒的幸运终于还是没有降临。

两个水滴都没有击中目标,它们分别近距离擦过“万有弓}力”号和“蓝­色­空间”号,与两飞船最近时仅相距几十米。

警报解除三分钟后,“万有引力”号的舰长约瑟夫·莫沃维奇才来得及和高层指挥官们聚集到作战中心。中心显示着巨大的模拟态势图,漆黑的太空背景上隐去了虽有的星星,只标出两舰的相对位置和水滴的攻击路线。那两条长三十万千米的白线看上去都是直线,但数据显示两条长线其实都是抛物线,只是曲率大小看不出来。两个水滴开始加后不久,它们的航向就在不断改变,这种改变十分微小,但累积起来最终造成了它们对各自攻击目标的几十米误差。指挥官们都认识到,这根本不是水滴的航线。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参加过末日战役,水滴在超高速动中凌厉的锐角转向至今想起仍令他们胆战心惊;而现在这条航线,看上去像是有一个与航线垂直的外力连续地作用于水滴,把它从攻击航线上推开。

“可见光录像。”舰长说。

群星和银河出现了,这是真实的太空影像,在一角有一个时间数字飞快跳动。所有人都在重温几分钟前的恐怖,那时能做的只有等待死亡,机动躲避飞行和拦截­射­击都没有任何意义。很快时间数字停止了,这时水滴已经擦过了飞船,但由于速度太决,­肉­眼不可见。

接着放高速摄影,十几秒钟的过程全放完需要很长时间,只选择最后一段,大家看到了从摄影镜头前方掠过的水滴,在群星背景前像一颗黯淡的流星一闪而过。然后影像重放,当水滴运动至画面正中时定格,然后逐级放大,直至水滴占据了大半个画面。半个世纪的编队航行令他们对水滴十分熟悉,也使得眼前的情景更令他们震惊:画面中的水滴形状依旧,但表面不再是绝对光滑的镜面,而是呈现晦暗的黄铜­色­,看上去好像锈迹斑斑,仿佛一个巫师维持青春的巫术突然失效,三个世纪的太空岁月留下的痕迹一下子全部显现出来,它不再是一个亮晶晶的­精­灵,变成了一枚飘浮在太空中的旧炮弹。近年来,与地球的通信使他们了解了强互作用力材料的一些基本原理,知道水滴的表面处于一种由内部装置产生的力场中,这种力场能够抵消粒子间的电磁力,使强互作用力溢出,如果力场消失,强互作用力材料就变成了一块普通的金属。

水滴死了。

接下来显示后面的监测记录。模拟图显示,水滴擦过“万有引力”号后,航向停止缓慢的改变,变成了直线匀速滑行.那个神秘的外加推力消失了。这种状态只持续了几秒钟,接着水滴开始减速,战场分析系统的计算显示,使水滴减速的推力与刚才改变它航向的推力大小相等,似乎是同一个推力源由垂直于航向转移到了水滴的正前方。

在高倍望远镜拍摄的可见光影像中,可以看到正在远去的水滴的背面,接着,水滴自身倒转了九十度,以与航向垂直的状态开始减速。就在这时.一幕神话般的情景出现了——现在韦斯特医生也在场,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肯定又一口咬定这是心理幻觉——水滴前方出现了一个三角形的物体,长度大约是它的一倍,大家一眼就认出那是“蓝­色­空问”号上的太空穿梭机!为了增加推力,穿梭机上外挂了多台小型聚变发动机,虽然发动机的喷口都背对着画面,但仍可以看到它们全力开动喷出的光柱。穿梭机紧顶着水滴使它减速,可以推测刚才使水滴航向改变从而拯救“万有引力”号的推力也是同一来源。在穿梭机出现后,水滴的另一侧又出现了两个穿宇宙服的身影,减速产生的过载使那两人的身体紧贴在水滴上,其中一人的手中拿着一个什么仪器,似乎在对捕获品进行研究。以前,在人们的印象中,水滴是一种具有神­性­的东西,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也是人不可能接近的,末日战役前,唯一一次与水滴进行零距离接触的人都已灰飞烟灭。但在眼前的接触中,水滴已经神­性­全无,失去镜面后它看上去平淡无奇,显得比旁边的太空穿梭机和宇航员都陈旧,全无灵气,像是后者收集的一个古董或废品。穿梭机和宇航员只出现了几秒钟就消失了,已经死去的水滴再次孤零零地飘浮在太空中,但仍在减速,说明穿梭机还在那里推着它,只是隐形了。

“他们能摧毁水滴?!”有人惊叫。

莫沃维奇舰长的第一反应只想到一件事,同警报解除时的亨特一样,他没有片刻犹豫,按动白己手表上的一个按钮,那是与亨特那只一样的手表.这一次,错误信息显示在空中跳出的一个红­色­信息窗口中:销毁­操­作无法完成,销毁模块已被拆除。舰长转身冲出作战中心,向舰尾冲去,其他的军官都紧跟在后。

“万有引力’,号上最先到达引力波发­射­控制单元舱的是老亨特,他也没有进入此舱的权限,遂打算首先断开控制单元与天线舰体的联系,这样可以暂时使引力波发­射­系统失效,再设法销毁舱内的控制单元。

但已经有人在那里了。

亨特拔出手枪对准那人——此人穿着“万有引力”号上的中尉军装,这与他应该穿的末日战役时的太空军服装不同,可能是从舰上偷来的。对方正在打量着控制单元舱,亨特一看背影就认出了他。

“我知道戴文中校没看错。”亨特说。

“蓝­色­空间”号陆战队指挥官朴义君少校转过身来,他很年轻,看上去不超过三十岁,但脸上透出一种“万有引力”号上的人所没有的沧桑感。他看上去多少有些意外·也许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来,也许没想到来人是老亨特.但他仍很镇静,半抬起双手说:"请听我解释。”

老亨特不想听解释,他不想知道这人是怎么进入‘万有引力”号的,甚至不想知道他是人是鬼,不管真相如何,情况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他现在只想销毁引力波发­射­控制单元,这是他生命的全部目的,而现在这个来自“蓝­色­空间”号上的人挡在他的路上,他毫不犹豫地开枪了。

子弹击中了朴义君的前胸,冲击力把他推到身后的舱门上。亨特的手枪发­射­的是飞船内部专用的特制子弹,不会对舱壁和内部设备造成损坏,但杀伤力显然不如激光枪。朴义君胸前的弹洞中溅出几滴血珠,但他仍然在失重中直起身,把手伸进染血的军服,从右肋掏出自己的枪来。亨特又开了一枪,仍然击中了对方的胸部,在失重中溅出了更多的血珠。亨特随后瞄准了目标的头部,但没来得及­射­出第三颗子弹。

刚赶到的包括舰长在内的军官们看到这样一幕情景。亨特的手枪飞出好远,他的身体僵直,两眼上翻只有眼白,四肢微微抽搐;他的口中血似喷泉,那些血液在失重中凝成大大小小的圆球散布四周,在这些血球中有一个暗红­色­的物体,拳头大小,后面拖着两根尾巴一样的管状物——由于不透明,很容易同血球区分开,那东西有节奏地搏动着,每次搏动都从拖在后面的细管中挤出一些血来,这就产生了一个推进力,使它在失重中向前飞行,像一只游动的暗红­色­小水母。

那是亨特的心脏。

在刚才的挣扎中.亨特的右手先是猛地捂住胸口,接着拼命撕扯胸前的衣服把外衣扯开了,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露出的胸膛,完好无损,没有一点伤痕。“马上手术也许还能救活他。”朴义君少校用沙哑的声音吃力地说胸前的两个弹洞仍在冒血,“现在医生不需要开胸就能把心脏接回去......其他的人不要乱动,否则,他们摘除你们的心脏或大脑就像从眼前的树枝上摘个苹果一样容易。‘万有引力’号已经被占领了。”

一群全副武装的人从另一条廊道冲进来,他们大部分身穿末日战役前的深蓝­色­陆战队轻便宇宙服,显然都来自“蓝­色­空间”号。陆战队员们都端着杀伤力很大的激光冲锋枪。

舰长向周围的军官们示意了一下,他们都默默地扔出武器。“蓝­色­空问”号上的人数是“万有引力”号的十倍,仅陆战队员就有一百多名,可以轻易控制‘万有引力”号全舰。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是不可置信的,“蓝­色­空间”号已经变成一艘超自然的魔法战舰,"万有引力”号上的人们在重温末日战役中的震撼。

在“蓝­色­空间”号的球形大厅中央悬浮着一千四百多人,他们大部分是“蓝­色­空间”号上的人员,有一千二百多人。六十多年前,也是在这里,“蓝­色­空间”号上的官兵列队宣誓接受章北海的指挥,现在他们基本上还是那些人。由于飞船上常规航行时苏醒状态的值勤人数很少,所以六十多年后他们的平均年龄只老去三到五岁,大部分人并没有感到时光的流逝,黑暗战役的烈焰和太空中冷寂的葬礼都历历在目。其余是来自“万有引力”号的一百多人。除了军装的颜­色­明显不同外,两舰的人员分别聚成了一大一小两个人群,他们互存戒心,拉开了很大的距离。

两群人之前,两舰的高级指挥官倒是混聚在一起.他们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蓝­色­空间”号的舰长褚岩上校,他四十三岁,看上去还要年轻些,是一位学者型的军人,风度儒推,言行举止沉稳中甚至带着一丝羞涩。但在地球世界,褚岩已是一个传奇人物。黑暗战役中,是他命令提前抽空了“蓝­色­空间”号内部的空气.在次声波核弹的最初攻击中免于覆灭,以至于在地球的舆论中,“蓝­色­空问”号在黑暗战役中是属于自卫还是谋杀仍有争议,黑暗森林威摄建立后.也是他力排众议,顶肴全舰思乡心切的巨大压力,没有全速回航地球.使得在接到“青铜时代”号的警报后有足够的时间逃离。关于褚岩还有许多传说,比如当初“自然选择”号叛逃时,他是唯一一名主动要求出航追击的舰长.有证据表明这是别有用心,他的真实目的是想劫持“蓝­色­空问”号与“自然选择”号一起叛逃,但这也只是传说。

褚岩说:“这里聚集了两艘飞船上的大部分人员,虽然我们之间还存在分歧,我们仍然把所有人看做是一个共同世界的人.这是一个由‘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共同组成的世界。在我们共同规划这个世界的未来之前,先要完成一件迫在眉睫的事。”

空中出现一个巨大的全息显示窗口,显示着太空中一片星光稀疏的区域,画面正中有一片淡淡的白雾,雾中有一组刷子样的白­色­直线,由几百条平行线段组成,这些线段显然经过图像处理的加强,在画面中很醒目。两个多世纪以来,“雾中刷子”图案已为人们所熟悉,甚至被用来做商标。

“这是三体星系附近星际尘埃中的航迹,是我们在八天前观察到的。请各位注意看。”

人们都盯着图像看,很快发现那些白线都有­肉­眼可以觉察的延伸。

“这是多少倍快放?”“万有引力”号的一名军官问。

“没有快放,是原速。”

这话引发了人群中的一阵­骚­动,像初降的暴雨落人树丛一般。“粗算一下,这......接近光速了。”“万有引力”号莫沃维奇舰长说,声音倒是很平静,这两天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太多了。“是的,第二支三体舰队正在以光速驶向地球,四年后到达。”褚岩说,他用关切的目光看着“万有引力”号的人群.似乎对把这个信息告诉他们感到很不安,“你们起航后,地球世界一天天陷入大同盛世的梦幻中不能自拔,完全误判了形势。三体世界一直在等待,现在他们等到了机会。”“谁能证明这不是伪造的?!”‘万有引力”号的人群中有人喊。

“我证明!”关一帆说,他在前面和军官们站在一起,是他们中唯一一个没穿军装的人,“我的观测站也观测到了同样的航迹,只是我主要进行大尺度的宇宙学观测,没有注意,经他们提醒我才把与此有关的观侧数据调出来看了。我们和三体星系、太阳系构成了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星系与太阳系是最长的一条边,我们与太阳系是最短的边,我们与三休星系连线的长度介于两者之间,就是说,我们与三体星系的距离比太阳系要近一些,地球大约将在四十天后观察到航迹。”

褚岩说:“我们相信,在地球那边事变已经发生,具体时间就是五小时前水滴对我们两舰发动袭击的时间,根据从“万有引力”号上得到的信息,那正是地球上两任执剑人之间刚刚完成交接的时间,这就是三体世界等待了半个世纪的机会。两个水滴显然在进人盲区之前就接到了指令,这是一个策划已久的整体计划。现在可以肯定,黑暗森林威慑状态已不复存在,可能的结果有两个:引力波宇宙广播已经启动,或者没有启动。我们相信——”

褚岩说着,在空中又调出了程心的照片,这是刚从“万有引力”号上得到的。画面上的程心在联合国大厦前抱着婴儿,这个画面放得与航迹的画面一样大,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太空的基­色­是肃杀的黑­色­和银­色­,分别来自空间的深渊和冰冷的星光;而程心真的像一个美丽的东方圣母,她与怀中的婴儿沐浴在柔和的金­色­阳光中,让人们又找回已久违半个世纪的离太阳很近时的感觉。

“——我们相信是后者。”褚岩接着说。“你门怎么选了这样一个执剑人?!”.“蓝­色­空间”号的人群中有人问。莫沃维奇舰长说:“万有引力”号起航已经六十多年,我们也飞了有半个世纪了,地球社会的一切椰在变化,威慑是个舒服的摇篮.人类躺在里面,由大人变成了孩子。”

“你们不知道地球上已经没男人了吗?”“万有引力”号的人群中有人喊道。

“地球人类确实巳经没有能力维持黑暗森林威慑。”褚岩说,“按照计划.我们将占领‘万有引力’号重建威慑.但刚刚知道了引力波天线衰变这回事.我们发­射­引力波的能力只能再维持两个月。请相信,这对我们所有的人都是极大的打击,现在只剩一个选择:立刻启动引力波宇宙广播。”

人群大乱。在显示着三体舰队光速航迹的冷酷太空旁.怀抱婴儿的程心充满爱意地看着他们。这两幅对比鲜明的巨大画面,彰显着他们面临的两种选择。

“你们要犯世界灭绝罪?!”莫沃维奇舰长质问道。

面对混,褚岩仍保持着平静,他没有理会莫沃维奇舰长,径自对人群说:“启动广播对我们没有任何意义。现在,不论是地球的追捕还是三体的追杀,我们都逃脱了,两个世界对我们都不再有威胁。”

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一件事。隐伏在两舰上的智子进人盲区后不可恢复,它们与三体世界的联系永远中断,水滴也被摧毁,这样,两个世界就丢失了对两舰的跟踪。在奥尔特星云之外的茫茫太空中,即使以三体达到光速的技术力量,重新搜索到两艘灰尘般的飞船也是不可能的。

“你们这是报复!”“万有引力”一号的一名军官说。

“我们有权报复三体世界,他们应该为已经犯下的罪行负责。这是战争,消灭敌人天经地义。对于人类世界,按照上面的推论,现在他们所有的引力波发­射­装置都己被摧毁,地球己被控制,很可能,对人类的整体灭绝已经开始。启动宇宙广播是给地球一个最后的机会,太阳系的坐标暴露后,那里再没有任何占领的价值,毁灭随时可能降临,借此就能把太阳系的三体力量赶走;他们的光速舰队也不会再把太阳系作为目标,这就使人类至少避开了迫在眉睫的灭绝。另外,我们的引力波厂一播只公布三体星系的坐标。”

“这也等于公布了太阳系的坐标。”

“是的,但希望能给地球更多的时间,让尽可能多的人类逃离太阳系,至于他们到底逃不逃,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这毕竟是灭绝两个世界的行为,其中一个还是我们的母星,这个决定就像最后审判日的判决一样重大,是不能这么轻易做出的!”莫沃维奇说。

“同意。”

褚岩说完,在空中已经出现的两个显示窗口之间又出现了一个全息窗口,显示的图形极为简洁,只有一个长方形的红­色­按钮,长度一米左右,下方有一个数字,目前显示为0。

“我说过.我们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这个世界中的所有人都是普通人,但命运把我们推到了对两个世界做出最后审判的位置上。最后的决定必须做出,但不能由某个人或某些人做出,这将是这个世界的决定举行全民公决。现在,赞同对三体星系的坐标进行引力波宇宙广播的人,请按动这个红­色­按钮;反对或弃权的什么都不要做。各位,目前‘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上的人员总数,包括在场的和正在值勤岗位的,共1415人,如果赞成|人数达到或超过总人数的三分之二,即944人,宇宙广播将立刻启动;否则,将直到天线失效,永不启动。下面,全民公决开始。”

褚岩说完,转身按动了悬浮在空中的硕大的红­色­按钮,按钮闪了一下红光,表示点击生效,下面的数字由“0”变为“I”。紧接着,“蓝­色­空间”号的两位副舰长也先后按动按钮,统计数字跳到“3";接下来是“蓝­色­空间”号上的其他高层军官,然后是人群中的中下层军官和士兵,他们以一列细长的队列飘过红­色­按钮,一次次按动它。

随着按钮的红光一次次闪起,下面的统计数字在不断增长,这是历史心脏的最后跳动,是踏向一切的终点的最后步伐,令所有的人惊心动魄。

数字跳到“795”时,关一帆按动了按钮,他是“万有引力”号上投赞成票的第一人。之后,又有几名“万有引力”号的军官和士兵按动按钮·终于,数字跳到了‘'944,一行醒目的大字浮现在按钮上方:再次点击,引力波宇宙广播将启动。

这时正好轮到队列中的一名士兵,排在他后面的还有很多人。他把,手放到按钮上,但没有按动,等着后面的一名少尉把手放到他的手上,接着又有许多双乎放上来,叠成高高的一摞。

“请等一下。”莫沃维奇舰长突然说,他飘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手放在那摞手的最上方。

然后,这几十只手一起按下,按钮闪起了最后的红光。

这时,距叶文洁在公元20世纪的那个清晨按下那个红­色­按钮已经三百一十五年了。:引力波发­射­启动了。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阵强劲的振动,这振动似乎不是来自外部,而是自己的身体发出的,似乎每个人都变成了一根嗡嗡作响的琴弦。这死亡之琴只弹奏了十二秒就停止了,然后一切陷人寂静。

在飞船外面,时空的薄膜在引力波中泛起一片涟漪,像风吹皱了暗夜中的湖面,对两个世界的死亡判决以光速传向整个宇宙。

【威慑后第一年,移民完成后第六天清晨,澳大利亚】

程心听到周围的喧闹声突然平息下来,只剩下远处市政厅上方的信息显示窗中的声音。她能听到其中智子的声音,还有另外两个人的讲话声,但由于距离太远听不清说什么,只是感觉他们的话音像咒语一般,使周围的其他声音越来越稀少,最后竟完全消失。在他们说话的间隙,四周一片死寂,仿佛世界被冻住一般。

巨大的声浪突然爆发,使程心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她已经失明了一段时间,大脑中真实世界的图像正在被虚幻的想象一点点挤走,这声浪使她感到周围的太平洋突然一涌而起,喧嚣的巨浪从四面八方把澳大利亚吞没。过了几秒钟她才分辨出这竟是欢呼声。有什么可欢呼的?难道是群体大疯狂的开始?声浪久久难以平息,只是欢呼渐渐被高声的话语所取代,说话声很快密集起来,仿佛在大陆被淹没后又有暴雨降到无法平静的海面上。在这声音的暴雨中,她一时无法分辨出人们在说什么。

但她一次又一次听到“蓝­色­空间”和“万有引力”这两个词.

程心被声浪扰乱的听觉渐渐又恢复了敏感,她注意到了另一个微弱的声音,那是自己面前的脚步声,她感觉有人在面前看着她。果然,那人说话了:“程心博士,你眼睛怎么了,看不见了吗?”程心感到一股微弱的气流,可能是那人在她眼前晃手,“是市长派我来找你的,我们要回家了。”“我没有家。”程心无力地说。家这个词像一把刀子割在她的心上,使她那已在极度的痛苦中麻木的心又抽搐了一下。她想起了三个世前离家时那个冬夜,想起了她在家的窗外迎来的那个黎明......父母都在大低谷前去世,他们绝对想象不到女儿已被时光和命运抛到什么样的地方。“不是,大家都准备回家了,离开澳大利亚,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这话让程心猛地抬起头来,睁大双眼的黑暗还是让她很不适应,她极力想看清些什么,“什么??”“‘万有引力’号启动了引力波广播!”这怎么可能?!“三体星系的位置暴露了.当然太阳系也暴露了。三体人要跑了!他们的第二支舰队已经转向,离开太阳系了,所有的水滴也都从地球撤走了。用智子刚才的话说:太阳系再也不用担心入侵,这里和三体星系一样,已经成了全宇宙都避之不及的死亡之地。”

怎么可能?!

“我们要回家了,智子已经命令治安军全力疏散澳大利亚的人口,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疏散速度会越来越快,不过所有移民要全部离开澳大利亚,还得三到六个月时间吧。你可以先走,市长让我送你到省里。”

“‘万有引力’号?”

“具体是怎么回事,谁都不知道,智子也不知道,但三体世界肯定收到了引力波广播,就是在一年多前威慑失败时发出的。”

“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吗?”“好的,程心博士,你应该感到安慰.他们替你把事情做了。”那人不再说话了,但程心能感到他还在身边。周围的声浪渐渐消退,接着是暴雨般纷乱的脚步声,这声音也很快稀疏了,好像人们都从市政厅前跑开去忙什么事了。程心感到自己周围的海水正在退去,广阔的大地露了出来,自己就坐在这空旷的大地正中,像大洪水后唯一的幸存者。她脸上感到一丝暖意,是太阳升起来了。

【威慑后第一天至第五天,奥尔特星云外,“万有引力”号和“蓝­色­空间”号】

“翘曲点用­肉­眼就能看见,但最好的方法是检测电磁辐­射­,它们发出一种电磁波,很微弱,但频谱有很明显的特征,飞船上的常规监测系统就能检测和定位。一般来说,像飞船这么大的体积内总会有一到两个翘曲点,最多的一次出现过十二个。看,现在就有三个。”褚岩说。他正同莫沃维奇和关一帆一起在“蓝­色­空间”号上一条长长的廊道中飘行,他们的前面有一个信息窗口,其中显示着飞船内部的交通图,图中有三个红点在闪动,他们正向其中一个所在的位置飘去。

“好像在那里!”关一帆指指前方说。

他们看到前方光滑的舱壁上出现了一个圆孔,直径一米多,边缘仍是那种光洁晶亮的镜面。向孔内看去,可以看到密集的粗细不同的管道,而这些管道中的一部分断开了,它们中间的一段消失了,断开的管道有六七根,其中两根较粗的管道断面里有什么东西在晃动,那是里面流动的液体。同一根管道相对的两个断面中都有液体晃动,液体显然流过了消失的一段。每根管道的消失段长短不一,所有的断面大致勾勒出一个球形,从这个形状上看,这个无形的空间泡的另一半显然在舱壁的这一侧,也就是在廊道里。莫沃维奇和关一帆小心地避开了这一部分空间。

褚岩并不在意,他把手向前伸去,伸进了那个无形泡所在的空间,半只手臂消失了,在另一侧的关一帆看到了手臂光洁的断面,就像在“万有,引力”号上艾克中尉曾看到的薇拉的腿一样。褚岩抽回手臂,让吃惊的莫沃维奇和关一帆看看它完好无损,然后鼓励他们也试试。于是,两人也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那无形的泡泡,看着它们消失,然后手臂也消失了,但没有任何感觉。

“我们进去吧。”褚岩说,然后像跳水似的钻进了那个空间。莫沃维奇和关一帆惊恐地看着他的身体从头到脚消失在空气中,在空间无形的球面上,他身体的断面飞快地变换着形状,那晶亮的镜面甚至在周围的舱壁上反­射­出水纹一样跳动的光影。褚岩很快完全消失了,正当莫沃维寄和关一帆面面相觑之际,突然从那个空间伸出两只手,那两只手和前臂就悬在空中,分别伸向两人,莫沃维奇和关一帆各抓住一只手,立刻都被拉进了四维空间。

有过亲身经历的人都一致同意,置身四维空间的感觉是不可能用语言来描述的,他们甚至断言,四维感觉是人类迄今为止所遇到的唯一一种绝对不可能用语言描述的事物。

人们总是喜欢用这样一个类比:想象生活在三维空间中的一张二维平面画中的扁片人,不管这幅画多么丰富多彩,其中的二维人只能看到周围世界的侧面,在他们眼中,周围的人和事物都是一些长短不一的线段而已。只有当一个二维扁片人从画中飘出来,进人三维空间,再回头看那幅画,才能看到画的全貌。

这个类比,其实也只是进一步描述了四维感觉的不可描述。

首次从四维空间看三维世界的人,首先领悟到一点:以前身处三维世界时,他其实根本没看见过自己的世界,如果把三维世界也比做一张画,他看到的只是那张画与他的脸平面垂直放置时的样子,看到的只是画的侧而一条线;只有从四维看,画才对他平放了。他会这样描述: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挡住它后面的东西,任何封闭体的内部也都是能看到的,这只是一个简单的规则,但如果世界真按这个规则呈现.在视觉上是极其震撼的。当所有的遮挡和封闭都不存在,一切都暴露在外时,目击者首先面对的是相当于三维世界中亿万倍的信息量,对于涌进视觉的海量信息,大脑一时无法把握。

此时,在莫沃维奇和关一帆的眼前,“蓝­色­空间”号飞船像一幅宏伟的巨画舒展开来。他们可以一直看到舰尾.也可以一直看到舰首。他们能够看到每一个舱室的内部.也能够看到舱中每一个封闭容器的内部;可以看到液体在错综复杂的管道中流动,看到舰尾核反应堆中核聚变的火球......当然,透视原理仍然起作川,太远就看不清楚,但一切都能看到。没有这仲经历的人在听他们描述时会产生一个错误的印象.感觉他们是“透过”舰体看到所有的一切,事实是他们没有“透过”什么,一切的一切都并列在外.就像我们看一张纸上画的圆圈,能看到圆圈内部,并没有“透过”什么。这种展开是所有层次上的.最难以描述的是固体的展开,竞然能够看到固体的内部,比如舱壁或一块金属、一块石头,能看到它们所有的断面!他们被视觉信息的海洋洋淹没了,仿佛整个宇宙的所有细节全聚集在周围­色­彩斑斓地并列呈现出来。

这时,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全新的视觉现象:无限细节。在三维世界里,人类的视觉面对的是有限细节,一个环境或事物不管多么复杂,呈现的细节是有限的.只要用足够的时间依次观看,总能把绝大部分细节尽收眼底。但从四维看三维时,由于三维事物在各个层次上都暴露在四维视野中,原来封闭和被遮挡的一切都平行并列出来。比如一个封闭容器,首先可以看到它内部的物体,而这些内部物体的内都也是可见的,在这无穷层次的暴露并列中,便显露出无限的细节。在莫沃维奇和关一帆面前的飞船,虽然一切都显露在眼前,但任何一个小范围内的一件小东西,比如一只水杯或一支笔,它们并列出来的细节也是无限的,视觉也接收到无限的信息,用眼睛看时,穷尽一生也不可能看全它们在四维空间的外形。当一个物体在所有层次上都暴露在四维时,便产生了一种令人眩晕的深度感,像一个无限嵌套的俄罗斯套娃,这时,“从果核中看到无穷”不再是一个比喻。

莫沃维奇和关一帆也相互看到了对方,还看到了旁边的褚岩。他们看到的是并例出无限细节的人体、可以看到所有的骨骼和内脏.可以看到骨骼里的骨髓.可以看到血液在心脏心室间的流动和瓣膜的开闭,与对方对视时,也可以清晰地看到眼球晶状体的结构......但“并列”这个词同样可能引起误解,人体各部分的物理位置并没有任何变化,皮肤仍然包裹着内脏和骨骼,每个人在三维世界中的熟悉形象还在,是细节的一部分.与其他无限的细节并列在一起。“你们注意手不要乱动,不小心可能会触到别人心或自已的内脏。”褚岩说.“不过只要不用力也间题不大,可能有点儿疼或恶心,有时还会造成轻微的感染。也别乱动周围的东西,除非你确实知道那是什么。现在飞船上的一切都是­祼­露的,你可能触到高压电缆或高温蒸汽什么的.还可能接触到集成电路,造成系统故障。总之,对于三维世界来说你们现在有神一样的力量.但必须经过一段时问对四维的适应才能使用这种力量。”

莫沃维奇和关一帆很快知道了怎样不触动内脏。从一个方向上,他们可以像在三维世界里一样握住别人的手而不是抓住里面的骨头;要触到骨头或内脏,则需从另一个方向,那是一个在三维空间中不存在的方向。

接下来,莫沃维奇和关一帆又发现了一件令他们激动的事情:他们能看到星空,在各个方向上都能看到,他们清楚地看见,在宇宙的永恒之夜中,银河系在灿烂地延伸着。他们知道自己此时仍身处飞船中,三人都没有穿宇宙服,都在呼吸着飞船中的空气,但在第四个维度上,他们暴露在太空中。作为宇航员,三个人都曾经历过无数次太空行走,但从未感觉到自己在太空中暴露得这样彻底。以往太空行走时,他们至少包裹在宇宙服中,而现在,没有任何东西挡在他们和宇宙之间,周围这展现出无限细节的飞船对星空没有丝毫遮挡,在第四维度上,整个宇宙与飞船也是并列的。

对于由无限细节产生的无限信息.生来就是用于感觉和思考三维空间的大脑无法把握,最初都处于信息超载的堵塞状态。但大脑会很快适应四维环境.无意识地忽略掉大部分细节,只把握事物的大框架。

当最初的眩晕过去后,莫沃维奇和关一帆又面临着一个更大的震撼·这个感觉刚才被周围环境的无限细节所转移——即对空间本身的感觉,或者说是对三维之外的第四个维度的感觉,后来人们称之为高维空间感。对于亲历过四维空问的人来说,高维空间感是最难川语言描述的,他们往往试图这样说明:我们在三维空间中称之为广阔、浩泌的这类东四,会在第四个维度上被无限重复,在那个三维世界中不存在的方向上被无限复制。他们常用两面相对的镜子来类比:这时在任可一面镜子中都可以看到被复制的无数面镜子,一个向深处无限延仲的镜子长廊,如果作为类比.长廊种每面镜子就都是一个三维空间。或者说:人们在三维世界中看到的广阔浩渺,其实只是真正的广阔浩渺的一个横断面。描述高维空间感的难处在于,置身于四维空间中的人们看到的空间也是均匀和空无一物的.但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纵深感.这种纵深不能用距离来描述,它包含在空间的每一个点中。关一帆后来的一句话成为经典:“方寸之问,深不见底啊。”

感受高维空间感是一场灵魂的洗礼,在那一刻,像自由、开放、深远、无限这类概念突然都有了全新的含义。

褚岩说:“我们该回去了,翘曲点只能稳定一段时间,然后就会漂移或消失。寻找新的翘曲点需要在四维中移动,对你们这样第一次进来的人有一定的危险.”

“在四维怎么看到翘曲点?”莫沃维奇问。

“很简单:翘曲点一般是球形的,光在球体内部有折­射­,里面的物体也有一定的变形,造成物体形状的不连续.当然这只是四维空间中的光学效应造成的.不是真正的变形,你们看——”褚岩指指他们来的方向,莫沃维奇和关一帆又看到了那些管道,它们也呈展开状态,可以倩楚地看到内部流动的液体。就在他们刚才进人四维空间的地方.有一个透明的球形区域.里面的管道弯曲变形,那个区城像附着在蛛网上的一颗露珠。这与在三维空间的情况不一样,后者的翘曲点没有光的折­射­效应,是完全隐形的,只能通过它内部已进入四维的物体的消失来感知其存在。

“如果你们再进来,一定要穿字宙服.因为如果寻找新的翘曲点返回.新手有时定位不准.返到三维时可能落在飞船外面。”

褚岩示意两人跟着他,进人那个露珠状的泡内,就在一瞬间.他们又回到了三维世界.回到飞船的廊道中.就在十分钟前进入四维空间时的那个位置。其实他们刚才就没有离开,只是所在的空间多了一个维度。舱壁上的那个圆洞依旧.仍可以看到里面那些中断的管道。

但对于莫沃维奇和关一帆,这已经不是原来那个熟悉的世界了.在他们现在的感觉中,三维世界是如此地侠窄和憋闷。关一帆稍好一些.他毕竟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经历过一次;莫沃维奇则完全处于幽闭恐懊之中,有一种窒息感。

“这种感觉很正常.多经历几次就好了。”褚岩笑着说,“二位已经是真正知道广阔的含义的人,现在就是穿上宇宙服到外面的太空中散步,你们也会感觉映窄的。”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莫沃维奇扯开衣领喘息着问。

“我们进入了一个太空区域,这个区域中的空间维度是四。就这么简单.我们把这个区城叫宇宙中的四维碎块。”

“可我们现在是在三维中呀!”

“四维空间包含三维空间,就像三维包含二维一样.要比喻的话,我们现在就处于四维空间中的一张三维的纸片上。““是不是这样一个模型——”关一帆激动地说,“我们的三维宇宙就是一大张薄纸,一张一百六十亿光年宽的薄纸.这张纸上的某处粘着一个小小的四维肥皂泡?”

“太妙了,关博士!”褚岩兴奋地一拍关一帆的肩膀,使他在失重中翻了一个跟头,“我一直在想一个形象的比响,你一下子就找到了!我们需要一个宇宙学家!正是这样.我们现在是处于这张三位大纸片上.在纸面上爬行,进人了那个肥皂泡与纸面相交的区域。刚才我们从翘曲点离开纸面.进入了肥皂泡里面。”

“刚才虽在四维中,我们自身仍是三维的。”莫沃维奇说。“是这样.我们是飘到四维中的三维扁片人。”“翘曲点到底是什么东西?““三维宇宙这张纸片不是处处平坦的,有些地方弯曲着,翘曲到四维·这就是翘曲点。这是一些低维通向高维的通道,我们可以由这些点进入四维。”“翘曲点很多吗?’·“很多.到处都是。‘蓝­色­空间’号之所以能够早些发现这个四维的秘密,是因为我们的飞船上人多,所以与翘曲点接触的机会也多;而‘万有引力’号号上人少,比较空旷,加上你们的心理甄别很严格,有人遇到了也不敢说出来。”

“翘曲点都是这么大吗?”

“不.有的很大。我感到不解的是,曾经观察到‘万有引力’号后部三分之一都翘曲到四维,持续了好几分钟,你们居然都没发现什么?”

“飞船的后三分之一部分一般没有人,哦,平时只有他一个,莫沃维奇转向关一帆说,“你经历过一次了,是吧?我听韦斯特说过。”

“当时半睡半醒的,后来听了那个白痴的话,我真以为是自己的心理幻觉。”

“从三维空间看不到四维,但从四维空问能够看到三维世界的一切并且能对它产生作用。我们就是在四维的高度伏击了水滴。不管强互作用力探测器有多强大,它仍然是一个三维物体。现在看来,三维本身就意味着脆弱,从四维看去,它不过是一张展开的图纸而已,毫无防御能力,可以从四维接近它,不需要知道它的原理,只需在它的内部.哦,对四维来说全是外部,随意破坏就行。”(注:原书在强相互作用力上少一个“相”字)“三体世界也不知道四维碎块的事?““现在看来,应该不知道。”

“巴皂泡——这个四维碎块有多大?”

“在三维空间谈四维的大小没有意义,我们只能说碎块在三维的投影有多大。只进行了初步探测,我们猜测碎块的三维投影是球形的,如果这样,按目前探测的数据计算,它的半径可能在四十至五十个天文单位之间......

“与太阳系的大小差不多。”这时,三人旁边舱壁上的圆洞开始缓缓移动,同时在缩小,当移到距他们十几米远处时完全消失了。但飘浮在他们附近的信息窗口显示,又有两个新的翘曲点在‘篮­色­空间”号上出现了。

“三维宇宙中怎么会出现四维碎块呢?”关一帆沉吟道。“不知道,谁都不知道。博士,这是你的事了。”

自从发现四维碎块的存在后,“蓝­色­空间”号就对这片空间进行了大量的探测研究,现在“万有引力”号的加入带来了更为先进的设备和技术,使探测的范围和深度扩大了许多。

在三维空间中,这片太空区城十分空旷,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探测研究主要在四维空间进行.在四维释放探测器有很大的难度.大部分探侧研究主要是通过夭文望远镜,把望远镜通过翘曲点送人四维,对周围太空进行观察。在四维空间­操­纵三维仪器需要一段时间的适应,当观测正常进行时,立刻有了震撼的发现。

望远镜发现了一个团环状的物体,由于无法确定它与飞船的距离,也就无法测量其体积,估计其三维直径在八十至一百千米左右,环箍直径约二十千米,像一只太空魔戒。环箍上可以看到电路状的复杂结构。从外形上看,基本可以确定这个物体是智慈体制造的。

这是人类第一次直接观察到两个世界之外的第三方宇宙文明。

一个最令人震惊的事实是:“魔戒”是封闭的!它处于四维空间中,却没有呈现三维展开,它的内部完全不可见,这就意味着它是一个四维物体!进入四维空间后,这是人们第一次见到四维实体。

人们首先感到的是可能被攻击的恐供,但“魔界”表而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也没有探侧到它发出的电磁波、中微子和引力波信号。“魔戒”除了缓慢的自转外,没有任何加速迹象。初步判断这可能是一个废墟,被废弃已久的太空城或宇宙飞船。

在接下来的观测中,在四维碎片的深处发现了更多的不明物体.它们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但都带有明显的智慧制造特征。有金字塔形、十字形、多边体框架结构等.还有各种不规则的组合体,但明显不是自然天体。

望远镜能够分辨出形状的这类物体已经有十几个.在更远处还有大量的只能看出点状的物体·总计有上百个。同“魔戒”一样,它们没有任何活动迹象.也没有发出任何可检测的偷号;还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郁是封闭的四维实体。

关一帆向褚岩舰长提出,要驾驶一艘太空艇近距离考察“魔戒”,有可能的话就进入它的内部。这个要求被坚决拒绝了。在四维空间航行充满危险,确定位置需要四个坐标,而来自三维世界的设备或目测只能确定三个坐标,这样,对于三维航行者来说,四维空间中任何一个物体的位置都是不确定的,无论是使用仪器或目测,探险者都无法确定“魔戒”的方位和距离.有可能突然撞上它。同时,在四维太空中寻找返回的翘曲点比较困难。由于有一个维度坐标无法确定.如果发现翘曲点,只能得知它所在的方向.却无法确定距离,有时翘曲点可能距太空艇很远,通过它返回三维时空后,也会落到距飞船十分遥远的地方。另外.太空艇与飞船间通信的电波有相当大的部分滋散到第四个维度,导致信号很微弱。两者间联系很困难。

接着.两艘飞船内部在一天内同时遭到六次微陨石撞击.其中“蓝­色­空间”号聚变反应堆的磁悬浮控制单元被一颗直径一百四十纳米的微陨石击中,完全摧毁。这是飞船最致命的关键系统,核聚变反应的小火球温度高达百万度,能够汽化任何材料,它是由磁场悬浮在宽大的反应舱的中心位置。一且控制单元失效,聚变火球将从磁场中逃逸,可能在瞬间烧穿舰体。好在冗余单元及时投人,关闭了处于最低功率状态运行的反应堆,没有造成更大的灾难。

随着向四维碎块内部的深人.微陨石的密度明显增大,同时还观测到­肉­眼可见的大陨石从飞船附近掠过,它们与飞船的相对速度是第三字宙速度的几倍。在三维太空中.飞船的关键部位都层层保护.可以抵挡这些陨石的撞击,但现在,它们完全暴露在四维中,没有任何防护能力。

褚岩决定两艘飞船立刻退出四维碎块。碎块在整体上有一个远离太阳系的速度,与飞船的航行速度方向相同,所以尽管“蓝­色­空问“号和“万有引力”号飞离太阳系的速度很快,但它们与四维碎块间的相对速度很小,两舰只是慢慢追上了碎块,目前只深入了很小的距离,减速退出它也很容易。

但关一帆对这个决定暴跳如雷:“宇宙最大的秘密就在眼前,这里可能隐藏着宇宙学一切问题的答案,我们怎么能离开?!”

“你是说‘三与三十万综合征’吗?四维碎块真让我想到了它。”

“即使从现实考虑,我们也可能从那个圆环废墟中得到意想不到的东西!”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要生存下去,现在,两舰随时面临毁灭。”

关一帆叹息着摇摇头,“那好吧,离开前让我乘太空艇去探侧一下‘魔戒’,你不是谈生存吗?给我一次机会吧,也许我们以后的生存取决于我这次的发现!”

“可以考虑发­射­无人探侧器o-“四维世界,只有亲眼看到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你应该比我清楚。”

经过两舰指挥层短暂的商议后,关一帆的提议被批准了,并组成了一支三人探险队.除关一帆外,还有卓文上尉和韦斯特医生。卓文是“蓝­色­空间”号上的科学军官,有着比较丰富的四维空间航行经验;韦斯特医生则是自己坚决要求加人的.被批准主要是因为他在起航前有过研究三体语言学的经历。

人类曾经在四维空间进行过的最长的航行,是“蓝­色­空间”号对水滴和“万有引力”号的袭击。当时曾用太空艇通过四维接近“万有引力”号首先把包括朴义君少校在内的三人通过翘曲点送人飞船进行侦察.然后分三批把六十多名陆战队员从四维投放到飞船中。对水滴的攻击则使用小一些的太空穿梭机。但这一次,对“魔戒”的探险肮程则远得多。

太空艇从位于两艘飞船之间的一个翘曲点进入四维。在出发探险的三个人身后.太空艇小型发动机的核聚变火球在燃烧,随着功率的增加,由暗红变成幽蓝,与两艘飞船的聚变堆中的两个大火球一起,照亮了这个并列展开的无穷世界。这个一世界属于“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的部分在快速离去。渐入太空深处后,高维空间感更加强烈。韦斯特医生虽然已经两次进人四维,仍不由得赞叹:“什么样的心灵才能把握这样的世界啊!”

卓文上尉在驾驶太空艇时使用日光跟踪鼠标或语音控制,一般不动手.以免触碰到暴露的敏感部件。这时,“魔戒”用­肉­眼看去仍是一个隐约可见的小点,但他仍谨慎地使太空艇在很低的速度上行驶。由于空间中多出来的那个不可测度的维度,视觉看到的距离是完全不可靠的,“魔戒”可能仍远在一个天文单位之外,也可能已经近在眼前。

航行持续了三个小时。太空艇已经超出了曾经在四维空间进行的最远的航行距离,“魔戒”看上去仍然是一个点,但卓文却更加谨慎了,随时做好全力减速和紧急转向的准备,一尸帆有些不耐烦了,请求卓文提高些速度,就在这时、韦斯特惊叫起来,‘魔戒”显示出圆环形状,是突然显示的,由一个点瞬间变成硬币大小.没有逐渐增大的过程。

“要随时记住:在第四个维度上我们是瞎子。”卓文说,并再次放慢速度。

航行又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如果在三维,太空艇已经航行了二十万千米左右。

突然间,硬币大小的“魔戒”顶天立地地出现在前方,卓文用目光­操­纵太空艇紧急转向,使撞向环箍的太空艇从“魔戒”的圆环中穿过。从艇中看去,像是通过了太空中一道巨大的拱门。太空艇全力减速、然后返回,悬停在距“魔戒”的圆心不远处。

这是人类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四维物体,与高维空间感相似,他们感受到了被称为高维质感的宏伟。“魔戒”是全封闭的,看不到内部,但M能感觉到一种巨大的纵深感和包容­性­,在来自三维世界的眼光中,所看到的“魔戒”不是一个“魔戒”,而是无数个“魔戒”的叠加,这种四维质感摄人心魄,是真正的纳须弥于芥子的境界。,从这个距离看到的"魔戒"表面,与从飞船上用望远镜观察有很大不同。它的­色­彩由金黄变成了暗铜­色­,那些电路般的­精­细线条其实是碰撞的擦痕,仍然没有任何活动迹象,也没有光亮和其他辐­射­。看着“魔戒”陈旧的表面,太空艇上的三个人都感到似曾相识,他们想起了被摧毁的水滴,进而想象:如果这个巨大的四维圆环也曾有过晶亮的镜面表面,那又是何等惊人的景象。

按照计划,卓文用中频电波发送了一个问候语。这是一幅简单的点阵图,图中由六行不同数量的点组成了一个质数数列:1,3,5,7,11,13.

他们没有指望得到应答,但应答立刻出现了,速度之快让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悬浮在太空艇舱里的信息窗口显示出一个简单点阵图,与他们发送的类似,也用六行点组成六个质数,但图中的点阵大了许多,把他们发送的那个数列接了下来:17,19,23,29,31,37.

对方的含义很明确,回答了他们的问候。

在探险计划中,发送问候语只是一个随意的尝试,并没有准备在得到应答后如何进一步交流。正当三人不知所措时,太空艇的通信系统收到了“魔戒”发来的第二幅点阵图,是这样一个数列:1,3,5,7,11,13,1,4,2,1,5,9,很快又收到了第三幅点阵图:1,3,5,7,11,13,16,6,10,10,4,7.然后是第四幅点阵图:1,3,5,7,11,13,19,5,1,15,4,8。第五幅点阵图:1,3,5,7,11,13,7,2,16,4,1,14。点阵图形不断地发来,这些图形所表示的数列都有一个明显的共同点:头六个质数是他们发送的问候语。至于后面那六个数,卓文和韦斯特都把期待的目光投向身为科学家的关一帆。宇宙学家对着显示窗口中那不断出现的数列思考了半天.困惑地摇摇头、“我看不出后六个数的规律。”

“那就假设没有规律。’,韦斯特指着显示窗口说,“前六个数是我们发送的,最可能的含义就是表示我们.后六个数没了!规律11.不断出现不同的组合,可能代表‘一切’,我们的一切”

“‘它’想知道我们的有关资料?”

“更有可能是语言样本.以便‘它’译解和学习后再与我们进一步交流。”

“哪就把罗塞塔系统发给‘它’吧。”“这需要请示。”罗塞塔系统是一个为了三体世界的地球语言教学而研制的数据库,数据库中包含了约两百万字的地球自然史和人类历史的文字资料,还有大量的动态图像和图画,同时配有一个软件将文字与图像中的相应元索对应起来,以便于对地球语言的译解和学习。

母船批准了探险队的请求,但太空艇上没有罗塞塔系统,而此时太空艇与母船的通信信号已经很微弱了,不可能进行大容量的信息传递,只能由母直接向“魔戒”发送。用电磁波当然也不可能,好在“万有引力”号上装各了中微子通信设备,但不知道“魔戒”能否接收中微子信号。

在“万有引力”号用中微子信号发送罗塞塔系统后的三分钟,太空艇收到了来自“魔戒”的一系列点阵图,第一幅是很整齐的一个8×8点阵,共六十四个点;第二幅图中点阵的一角少了一个点,剩下六十三个;第三幅图中又少一点,剩六十二个......

“这是倒计数,也相当于一个进度条,可能表示‘它’已经收到了罗塞塔,证在译解,让我们等侍。”韦斯特说。

“可为什么是六十四点呢?”“使用二进制时一个不大不小的数呗,与十进制的一百差不多。”

卓文和关一帆都很庆幸能带韦斯特来,在与未知的智慧体建立交流方面、心理学家确实很有才能。

在倒计数达到五十七时,令人激动的事情出现了:下一个计数没有用点阵表示,“魔戒”发采的图片上赫然显示出人类的阿拉伯数字56!

“学得真快!”关一帆赞叹道。

数字继续减小,每隔约十几秒减1,几分钟后,数字减到0。最新发来的图片上显示出四个汉字:我是墓地。

罗赛塔系统中使用的是汉英混合合的文字,“魔戒”肯定也是使用这种文字,只是这句话正好都是汉宇。关一帆向通信窗口中输入一个问题,开始了人类与‘“魔戒”的交谈:

谁的墓地?

这个墓地的建造者的墓地。

这是一艘宇宙飞船吗?

曾经是飞船.死了以后就是墓地。

你是谁?和我们说话的是谁?

我是墓地,墓地在和你们说话,我是死的。

你是说你是乘员已经死去的飞船本身,或者说是飞船的控制系系统?

(没有回答。)

附近区域还有许多物体,它们也都足墓地吗?

大部分是墓地,不久后都要成为墓地,我不认识它们。

你们是从远处来的,还是一直在这里?

我从远处来,它们也从远处来,从不同的远处来从哪里来?

海。

这片四维空间是你们建造的呜?

(没有回答。)

你们说自己从海里来,海是你们建造的吗?

这么说,这片四堆空间对于你,或者说对于你的建造者,是类似于海洋的东西吗?

是水洼,海­干­了。

为什么这么小的空间里聚集了这么多的飞船.或者说墓地?

海­干­了鱼就要聚集在水洼里.水洼也在­干­涸,鱼部将消失所有的鱼都在这里吗?

把海弄­干­的鱼不在。

对不起,这话很费解。

把海弄­干­的鱼在海­干­前上了陆地,从一片黑暗森林奔向另一片黑暗森林

这句话中最后两个相同的词像两声霹雳,让太空艇上的三人,以及远处两艘母船上通过微弱信号监听的人们都打了一个寒战。

黑暗森林......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们的意思。

那你会攻击我们呜?

我是墓地,我是死的,谁都不会攻击。不同维度之间没有黑暗森林,低维威胁不到高维,低维的资源对高维没有用.但同维的都是黑暗森林.

能给我们一些建议吗?快离开水洼,你们是薄薄的画儿,你们脆弱.在水洼里很快就会变成墓地......呀,你的小船上好像有鱼。

关一帆愣了好几秒钟才想到,太空艇上真的有鱼,那是他随身带着的一个小生态球,比拳头稍大一些。那个玻璃球内看上去只有一条小鱼和几片海藻,却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封闭小生态系统。这是关一帆最喜爱的东西,出发前他特意带上.如果回不去.这东西就做他的陪葬品了。

我喜欢鱼,能送给我吗?

怎么送?

扔过来。

三人扣上宇宙服的头盔.打开太空舱的舱盖,关一帆把生态球举到眼前,在四维中小心地从三维的方向托住玻璃外壁,最后看了一眼。从四维看去,生态球的无限细节展现无遗,使这个小小的生命世界显得异常丰富多彩。关一帆挥臂把生态球向“魔戒”方向扔出去.看着那小小的透明球消失在四维太空中。然后他们关上舱盖,继续对话:宇宙中只有这一个水洼吗?

没有回答。之后,“魔戒”完全沉默了,无论怎样联系都不再回应。

这时,母舰传来信息,“蓝­色­空间”号又遭到了一次微陨石的袭击,两舰周围的各种飘浮物也迅速增多,还出现了小尺寸的四维物体,疑似飞船或建筑的碎片。褚岩命令他们立刻返回,登上.‘魔戒”的计划取消了。

由于掌握了距离,返回时太空艇的速度提高了一倍多,只用两个多小时就回到了母舰附近.并顺利地找到翘曲点回到“蓝­色­空间”号上。

探险队成为英雄.受到了热烈的欢迎,虽然他们的发现对两舰的未来并无实际意义。

“关博士,对向‘魔戒’提的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着?”褚岩很有兴趣地问。

“还是用我们的比喻比较直观:在一张直径一百六十亿光年的大纸上粘着-个直径仅几十个天文单位的小肥皂泡,我们却正好爬进了泡内.这个概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可以肯定,纸面上还粘着其他肥皂泡,可能有很多。”

“也就是说,我们未来还会遇到。”

“有一个更迷人的问题:以前遇到过吗?比如地球,已经在太空中运转了几十亿年.难道没有可能进入过四维碎块吗?”

“要真有那回事可太惊人了,那只能发生在恐龙时代或更早,我想人类不可能经历过。问题是:恐龙能找到翘曲点吗?”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为什么会有肥皂泡?为什么三维宇宙中会有这么多的四维碎块?”

“这确实是一个巨大的秘密。”“上校,现在我感觉到,这可能还是一个黑暗的秘密。”

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开始退出四维碎块的航行.随着减速的启动,飞船上出现了由船尾向船头的重力。关一帆和两舰的科学军官们抓紧从后几天时间对四维空间进行观侧研究.他们儿乎所有的时间都待在四维中.这一方面是由于作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三维的狭窄和幽闭越宋越让他们难以忍受。

在减速开始后第五天,突然.所有身处四维的人都在一瞬间回到了三维.他们都不是经由翘曲点回来的。从飞船的电磁辐­射­检测系统得知,两舰上己经没有一个翘曲点了。

“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退出了四维碎块。

这有些出乎意料.因为按照计算,还应该有二十多个小时才能退出四维碎块内部。提前退出的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碎块在与两舰退出的相反方向加速了,一是碎块本身在缩小。人们都相信是后者.除了观侧数据外,他们都记得“魔戒”的那句话:海­干­了鱼就要聚集在水洼里,水洼也在­干­涸.鱼都将消失。两舰编队最后停泊在四维与三维空间的交界处附近,这里是安全的。四维碎块的边缘是无形的,眼前的太空一片空旷.像深潭中的水面一般平静。银河系的星海一如既往地发出灿烂的银光,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在不远的前方另一个维度上.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但人们很快观察到一种奇怪且壮观的现象:在前方的太空中,常常出现一些发亮的长线,那些线很细,在出现之初十分笔直.­肉­眼看不出宽度,长度在五千到三万千米之间。它们都是突然出现的.开始会发出蓝光.然后­色­彩渐渐变红,笔直的线也开始弯曲.并中断成许多小段.最后消失。经观测发现,这些长线都出现在四维碎块的边缘.仿佛有一支无形的巨笔.不断地在太空中标示出四维与三维的交界线。

无人探测器飞向长线出没的太空区城.有一次侥幸在近处观察到长线出现的情景。当时探侧器距长线只有一百多千米,近到用普通焦距就能看出线的宽度。长线一出现.探测器就全速向它飞去.到达时线刚刚弯曲消失。在那一区域,检测到丰富的氢和氮元素,还有许多重元素尘埃.主要是铁和硅。

通过对观测数据的研究,关一帆和科学军官们很快得出结论:这些长线是进人了三维空间的四维物质,由于碎块的缩小,它们进人了三维太空,瞬间衰变成三维物质。这些进人三维空间的四维物质在四维空间的体积都很小,但它们在第四维度的部分变成三维,体积骤然增大,且呈直线状展开。据计算,一块在三维投影的质量只有几十克的四维物质,三维展开后可以形成一条上万千米的长线。

现在,两舰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按照四维碎块边缘后退的速度,在二十天左右,“魔戒”将进人三维太空!两舰将等待月睹这一宇宙奇观,反正现在他们有的是时间。以前方不断划出的长线为标志,两艘飞船谨慎地向前推进,与后退的碎块边缘保持着同样的速度。

在接下来的十几天里,关一帆沉浸在思考和计算中.科学军官们也在热烈讨论。最后大家一致同意,按现有的理论物理学,无法对四维碎块进行太多的理论分析,但经过三个世纪发展的理论至少能够做出一项与现实相符的预测:处于宏观状态的高维度会向低维度跌落,就像瀑布流下悬崖一样.这就是四维碎块不断缩小的原因:四维空间都跌落到三维。

那个丢失的维度并没有消失,它从宏观蜷缩到微观,成为蜷缩在微观的七个维度中的一个。

用­肉­眼又能够再次看到“魔戒”了,这个自称是墓地的存在即将在三维宇宙中毁灭。

这时.“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同时停止前进,并后退了三十万千米,因为“魔戒”进人三维太空时,在维度跌落过程中将放出巨大的能量,这也是之前出现的那些长线发光的原因。

二十二天后,四维碎块的边界退过了“魔戒”。在它进人三维太空的那一瞬间,宇宙仿佛被拦腰斩断,长长的断口发出炫目的强光,如同一颗恒星被瞬间拉成一条线。当光芒瀚淡一些后,一条横过整个太空的长线显现出来,从飞船上看不到它的头和尾,像上帝在宇宙的绘图板上比着丁’字尺从左到右画了一道。据测量,这条把可见的字宙分成两部分的线,其长度接近一个天文单位.约一亿三千万千米,几乎可以把地球和太阳连接起来。与以前出现的那些长线不同,这条线即使从几十万千米外仍能看出其宽度。长线发出的光由蓝白变成红­色­,然后渐渐暗淡下去,线本身也变得宽散弯曲.由一条笔直的长线变成一道尘埃带,弯弯曲曲不见首尾。它自身己经不发光,但浸透了星海的光芒,变成宁静的银灰­色­。两艘飞船上观看的人们这时都有一个奇怪的印象,感觉尘埃带看上去很像宇宙背景上的银河系,刚才发生的仿佛是一次对银河系的宏大摄影.闪光灯闪过后.拍下的照片在太空中渐渐显影。

看着这壮丽的景象,关一帆有些伤感,他想起了自己送给“魔戒”的生态球,它只拥有了那个礼物不长的时间。在三维展开的一刹那,“魔戒”内部的所有四维结构都被完全破坏,这是一场最彻底的毁灭。四维碎块中其他那些已经死去或仍活着的飞船,最终也都无法逃脱这样的命运,在这广阔的宇宙中,它们只能在四维碎块这个小小的角落中存在。

一个巨大而黑暗的秘密。

“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派出多艘太空艇前往尘埃带,除了考察外,还想看看能不能收集一些有用的资源。“魔戒”三维化以后都变成很普通的元素,大部分是氢和氮,从中有可能得到核聚变燃料。但尘埃中的这两种元素都呈气态,扩散很快,没有收集到多少。另外还有一些重元素。可以采集到一些有用的金属。

现在,两艘飞船应该考虑自己的未来了。由“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共同组成的一个临时委员会宣布,两艘飞船上的任何人都可以做出选择:随两舰继续航行或返回太阳系。两舰将装配一个独立于两舰的冬眠舱,并把两舰上七台聚变发动机巾的一台用于推进它,决定返回的人将乘坐这艘临时装配的飞船,在冬眠中返回太阳系,航行时问预计为三十五年。两舰将用中徽子通信通知地球冬眠飞船的轨道参数,以便在它到达太阳系时进行接应。为了防止三体世界借此侦洲到两舰的位置,与地球的联系将在冬眠飞船起航一段时间后再进行。如果地球方面能够在飞船到达太阳系前派出接应飞船协助减速的话,加速段就有更多的燃料用于推进,返回的航程可以缩短至十几年。如果那时还有太阳系和地球的话。只有两百多人选择返回,其余的人不想回到那个正在走向毁灭的世界,决定随“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继续航行,飞向未知的太空深处。

一个月后,两舰编队和冬眠飞船同时起航,各自飞向不同的方向:冬眠飞船沿来路返回太阳系,“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则计划绕过四维碎块,然后再确定一个新的目标星系。

聚变发动机的光芒照亮已经稀薄的尘埃云带,将它映成了金红­色­,像地球温馨的晚霞,使所有的人,回家的和远行的.都热泪盈眶。美丽的太空晚霞很快消失,永恒之夜又笼罩了一切。

人类文明的两粒种子继续向星海深处飘去,不管命运如何,一切总算又开始了。

第三部

【广播纪元7年,程心】

艾AA说程心的眼睛比以前更明亮更美丽了,也许她没有说谎。程心以前有中度近视,但现在视野异常清晰,感觉世界像刷新了一样。

从澳大利亚返回已经六年了,但移民的苦难和这六年时光几乎没在AA身上留下痕迹,她就像一株鲜活水灵的植物,岁月和苦难的水珠都从她光滑的叶片上滚落,一点儿都沾不上。这六年,程心的公司在她的运作下飞速发展起来,成为近地轨道太空建筑业的巨头,但她看上去完全不像一家大公司的首席执行官,还是那副活泼女孩儿的样子,不过在这个时代这也很正常。

这六年对程心来说也不存在,她是在短期冬眠中度过的。从澳大利亚回来后,经过诊断,她的失明最初是心因­性­的,因超强度的­精­神打击所致,但后来发展成生理病变,导致视网膜剥离并坏死。治疗方法是用她的基因进行不完全克隆,再从克隆体中的­干­细胞培育出视网膜进行移植,这一过程需要五年左右。程心处于深度抑郁之中,在黑暗中度过五年将使她彻底崩溃,于是医生让她短期冬眠。

现在的世界也确实刷新了。得知引力波宇宙广播启动后,全世界为原谅我的手指

此欢呼不已。“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成为神话般的拯救之船,两艘飞船上的成员也成为万众崇拜的超级英雄。“蓝­色­空间”号在黑暗战役中的谋杀嫌疑被推翻,确认为是受到攻击后的正当自卫。同时成为英雄的还有移民时期在各大陆坚持战斗的地球抵抗运动成员。当那些衣衫槛褛的抵抗战士出现在公众面前时.所有的人都热泪盈眶。一时间,两艘飞船和抵抗战士成为人类伟大­精­神的象征,而无数的祟拜者在不知不觉之间感觉自己也一直拥有这种­精­神。

随之而来的是对地球治安军的疯狂报复。其实从客观上来说,在这场灾难中,治安军起到的正面作用远比抵抗运动多。他们在移民期间保护了城市和其他基础设施,虽然是为即将到来的三体文明保存的,但保证了移民返回后世界经济的快速复苏。在移民返回过程中,由于粮食短缺和电力中断,澳大利亚几度陷入失控的混乱,也是进入澳大利亚的治安军保证了基本的供给并维持了秩序,保证了大疏散在没有重大伤亡的情况下于四个月内完成。在那样的大混乱中,如果没有这支装备­精­良的武装力量,后果将不堪设想。但这一切均不被法庭考虑,所有的治安军成员都受到审判,有一半被判为反人类罪。大移民期间,大部分国家都恢复了死刑,从澳大利亚返回后也并没有取消。五年中,不断有大批的前治安军成员被处决,而对此欢呼雀跃的人群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当初在治安军报名中的落选者。

但一切很快恢复了平静,人们开始重建生活。由于城市和工业设施保存完好,各方面都很快恢复,不到两年,城市的伤痕就完全消失,呈现出移民前灿烂的繁荣,所有人都开始一心一意地享受生活。

这种祥和是建立在这样一个事实的基础上:在罗辑的黑暗森林试验中,从把187J3X1恒星坐标向宇宙广播到该恒星被摧毁,其间有一百五十七年时间,这正好是现代人的平均寿命。这时,人类也出现了有史以来最低的出生率,人们不想把孩子带到一个注定要毁灭的世界上来——但大部分人都认为自己可以平安地度过一生。人们也看到了这样一个事实:引力波的宇宙广播能力比当初的太阳电波放大要强得多.不过.人类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更大的自找安慰:对黑暗森林理论本身的质疑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宇宙迫害妄想——对黑暗森林理论的最后质疑

虽然自威慑纪元以来的六十多年里,黑暗森林理论已成为人类历史的一个大背景,但学术界对它的真实­性­的质疑一直存在.直到广播纪元开始时一直没有一个能够从科学角度证明它的确凿证据,已有的几个证据都缺乏坚实的科学基础。

疑点一:罗辉的黑暗森林试验导致187J3X1恒星系被摧毁。该星系是否真是由外部的智慧力量所摧毁一直存在争议。最大的质疑来自天文学界,主要观点有两种:一种观点认为,所观察到的击中恒星的光速物体不足以摧毁恒星,187J3X1星系的毁灭可能是一次自然的超新星爆发,由于之前对这颗恒星的参数掌握不足,无法确定它是否具备新星或超新星爆发的条件;但也无法证伪,考虑到由坐标广播到恒星毁灭的时间跨度,这种可能­性­是相当大的。第二种观点承认该恒星是被光速物体摧毁,但认为光粒可能是银河系中的一种自然现象。虽然迄今为止没有观察到第二个光粒现象,但确实观察到大质量物体被自然力量加速到极高速度的例子,曾经观测到有恒星被星团的引力以极高速度甩出银河系,有学者认为,银河系中心的超级黑洞完全有可能把小质量物体加速到极接近光速,这种光速物体可能在银心大量产生,只是由于其体积很小难以发现。

疑点二:三体世界对黑暗森林威恨的恐惧。这是迄今为止对黑暗森林理论最有力的证明,但三体世界本身所掌握的证据和其论证的过程一直不得而知,所以在科学上也无法被视为直接的证明。三体世界有可能因为别的未知原因同人类建立起威慑平衡,并且最终放弃对太阳系的占领。对这种未知原因的假说有许多种,虽然没有一种有绝对的说服力,但也都无法证伪。还有学者提出一种“宇宙迫害妄想”学说,认为三体世界本身也并没有掌握黑暗森林理论的确切证据,只是由于其长期所处的极端险恶的环境,使其对宇宙社会产生了一种群体的迫害妄想,这种群体妄想类似于地球中世纪的宗教,被大多数三体人信以为真。

疑点三:“魔戒”对黑暗森林理论的确认。“魔戒”显然是从发给它的罗塞塔系统中人类历史资料的最后部分得知“黑暗森林”这个词的。这个词在人类威慑纪元的历史资料中频繁出现,被其引用是可以理解的。但在“魔戒”与探险队的对话中,这一部分十分简短含糊,不足以证明“魔戒”确实理解了该词的含义。

威慑纪元以来,对黑暗森林理论的研究已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除了理论研究外,还进行了大量的宇宙观测和计算机模拟,从不同角度建立了众多的数学模型,但在大部分学者眼中,该理论还只是一个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假说。真正相信黑暗森林理论的是政治家和公众,而后者显然更多是根据自身所处的境遇,选择是相信还是否定它。在广播纪元开始后,大众越来越倾向于认为黑暗森林理论真的是一个宇宙迫害妄想。

随着一切都尘埃落定,人们的注意力从宁宙广播转移到对威慑纪元结束至今的整体事件的回顾和反思上来。对执剑人的指责和声讨开始铺天盖地地出现,如果在事变之初执剑人就启动宇宙广播,至少可以避免后来的移民灾难。但舆论的主要抨击焦点集中在对执剑人的选择上。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过程,由世界民意形成的政治压力促成了当时联合国和舰队国际的最后决定,人们激烈地争论着该由谁负责,但几乎没有人提出这是所有人的群体意志导致的结果。舆论对程心本人还是相对宽容的,她美好的公众形象为自己提供了一定的保护,同时她作为一个普通移民经历的苦难也博得了同情,人们更多地把她看做一个受害者。总的来说,执剑人在最后时刻的放弃使历史绕了一个大弯,但并没有改变总体的进程,宇宙广播终究还是启动了,所以对那段历史的讨论很快平息下来,程心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毕竟这时最要的事情还是享受生生活。

但对程心来说,生活却成了无尽的折磨。她的眼睛复明了,心里仍一片黑暗,终日处于抑郁的深海中。­精­神的痛苦已不再那么灼热、那么撕心裂肿,但变得绵绵无绝期。痛苦和抑郁仿佛是与生俱来地渗透了她的每一个细胞.她不再记得自己的生活中还曾有过阳光。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不再接受来自外界的信息,对自己那迅速扩大的公司也毫不关心。AA对程心很关心,但她要忙公司的事务,能陪程心的时间也不多,支撑着程心生活的是弗雷斯。

在移民结束的那个黑暗的时刻,弗雷斯和AA一起被带出澳大利亚,他在上海待了一阵,没等大疏散结束就回到了沃伯顿的家中。澳大利亚重新沉寂下来之后,弗雷斯把自己的房子捐给了政府做土著民俗博物馆,自己在附近的树林中搭了个小帐篷,真的过起了祖先的原始生活。风餐露宿中,老人的身体好像比以前更健壮了。他拥有的唯一一件现代化物品就是移动电话,每天他都给程心打几次电话,每次都是简单地说一两句话:“孩子,这里太阳升起来厂。”“孩子,这里晚霞很美。”“孩子,我这一整天都在收拾周围乱七八糟的板房,想让沙漠变成原样。”“孩子,这里下雨了,空气中那种沙漠的潮味,你应该记得的。”澳大利亚与中国的时差在两个小时左右,程心渐渐适应了老人的作息时间,每当听到老人的声音,她就想象自己也生活在那遥远沙漠中的树林里,被与世隔绝的宁静笼罩着。

这天深夜,睡梦中的程心突然被电话铃声惊醒,一看是弗雷斯打来的。这时是凌晨1点14分,在澳大利亚是凌晨3点左右。弗雷斯知道程心处于严重的失眠中,如果不借助催眠器,一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他平时绝对不会在这时打扰她。这次,他电话中的声音也失去了往常的和缓沉稳,变得急促而紧张:“孩子,快出去看天上!”

其实程心在房间里也发现了外面的异常。刚才艰难的睡眠中,她正在做噩梦,这梦中的情景以前也常出现:夜­色­笼罩的平原中央有一座巨大的陵墓,一片幽幽的蓝光从陵墓中透出,照亮了附近的地面......现在.外面就是一片这样的蓝光。程心走到阳台上,看到天空中有一颗发出蓝光的星星,其亮度压过了所有的星光,它位置恒定,很容易同运行在近地轨道上的太空设施区分开,是一颗太阳系外的恒星。它的亮度还在急剧增加,很快照出了地面上的人影,使城市的灯海黯然失­色­。约两分钟,这颗恒星的亮度达到峰值,比满月还亮,使人无法正视,光的­色­彩也由幽蓝变成惨白,把城市照得亮如白昼。程心知道那是哪里,近三个世纪以来,那是人们仰望夜空时看得最多的一个位置。

附近的巨树建筑中传来惊叫声,还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那颗星的光度在达到峰值后渐渐减弱,由白变红,大约半个小时后,完全熄灭了。

程心出来时没拿电话,但通话窗口跟随着她,她仍能听到弗雷斯的声音,这声音又恢复了沉稳和超然:“孩子,不要怕,该发生的总要发生。”安逸的美梦彻底破灭,黑暗森林理论得到了最后的证实,三体世界被摧毁了。

【广播纪元7年,智子】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黑暗森林的新模型

三体世界应该是在广播纪元三年零十个月被摧毁的.引力波宇宙广播后这么短的时间就引来了打击,这出乎所有人的预抖。

由于三体星系一直处于密切监视之中,所以对这次事件掌握了较为详细的资料。三体星系受到的打击与罗娜进行试验的187J3X1恒星受到的打击完全一样:是一个极端接近光速的小体积物体,借助于相时论效应产生的质量膨胀摧毁恒星。被摧毁的是三体星系三星中的一颗.时机选择得很­精­确。这颗恒星被击中时,刚刚捕获了三体行星成为它的卫星,恒星爆发时行星被完全摧毁。

“万有引力”号在启动引力波广播时,与三体星系相距约三光年,考虑到引力波以光速传播的时间,光粒的发­射­点应该比两艘飞船更接近三体星系,而且几乎是接到信息马上发­射­。观测数据也证实了这点,光粒穿过三体星系附近尘埃云的尾迹被清晰地记录下来。但这个范围的太空中肯定没有其他恒星系,这就是说,光粒是从某个宇宙飞行器上发­射­的。

黑暗森林理论以前的模型主要是以恒星系为基础的,人们想当然地认为,对坐标已经被广播的恒星系的打击,都是来自于其他恒星系。如果宇宙飞行器也能够成为打击源,情况便骤然复杂起来。相较于对恒星位置的­精­确掌握,除三体舰队外,人类对于宇宙中智慧体制造的飞行器一无所知,它们的数量、密度、速度和航向等全都是未知,这使得黑暗森林打击的可能来源更加扑朔迷离,打击的出现也更加迅捷。除三体星系外,距太阳系最近的恒星也有六光年,但那些幽灵般的异类宇宙飞船可能就从太阳附近穿过。原以为远在天边的死神,赫然出现在眼前。

人类世界第一次目睹了一个文明的毁灭,而这样的命运随时都会落到自己头上。绵延了近三个世纪的三体威胁烟消云散,现在人类面对的是更加冷酷的整个宇宙。

预想中的世界­性­大恐慌并没有出现,面对四光年外远方世界的毁灭,人类社会只是奇怪地沉寂下来,所有人都在茫然中等待,尽管谁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自危机纪元的大低谷以来,虽然历史经历了几次重大转折,但人类世界总体上是处于高度民主文明的高福利社会状态。两个世纪以来,人们的潜意识中形成这样一个共识:不管情况糟到何等地步,总会有人来照管他们的。这种信念在大移民灾难中几乎崩溃,但在六年前那个最黑暗的早晨,奇迹还是出现了。

这次人们也在等待奇迹。

在三体星系毁灭后的第三天,智子突然请程心和罗辑去喝茶。她说没别的意思,只是朋友好久没见,去叙叙旧。

联合国和舰队国国际很重视这次会见。现在,全社会的这种茫然等待的状态十分危险.人类群体就像海滩上脆弱的沙堡,随时可能在风中崩溃。上层希望两位前执剑人能够从智子那里带回一些稳定人心的信息,在为这次会见举行的PDC紧急会议上,甚至有人暗示即使得不到这种信息,也可以编出一些模棱两可的来。

六年前字宙广播启动后,智子就从公众的视野中消失了,即使偶尔露也面无表情.只成为三体世界的传声筒。她现在一直待在那幢空中的木制小别墅中,可能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待机状态。

在悬挂智子别墅的树枝上,程心见到了罗辑。大移民期间,罗辑一直和抵抗运动在一起,他没有参加或指挥过任何行动,但一直是抵抗战士们的­精­神领袖。治安军和水滴都在疯狂地搜索并欲消灭他(),但不知道他是如何隐蔽的,即使是智子都找不到他的行踪。现在,程心见到的罗辑仍是那副挺拔冷峻的样子,除了在风中飘拂的须发更白了一些,七年的时光几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更多痕迹。他没有说话,但向程心致意时露出的微笑让她感到很温暖。罗辑让程心想起了弗雷斯,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但都带来了公元世纪某种山一般强大的东西,让程心在这陌生的新纪元有一种依靠。还有维德,那个差点杀了她的像狼一般邪恶凶狠的公元男人,她对他既恨又怕,但在他身上,她居然也感到一种依靠,这感觉真的很奇怪。

智子在别墅门前迎接他们,她又穿上了华美的和服。圆发髻上Сhā鲜花。那个穿迷彩服的凶悍忍者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义变回了一个如花丛中的清泉一般的女人。

“欢迎,欢迎。本该到府上拜访,可那样就不能用茶道来招待了,请多多见凉,真的很高兴见到你们。”智子子鞠躬,说着程心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她时一样的话,声齐也一样柔细。她引着两人走过竹林中的庭院,走过淙淙清泉上的的小木桥,进入那个大亭子似的客厅。然后,三人在榻榻米上坐下。

智子摆开茶道,时间在宁静中朴流逝,任窗外的蓝天上云卷云舒。看着智子轻柔飘逸的动作,程心百感交集。她(他们?它们?)本来是能够成功的,且每一次都几乎成功了,但人类每一次都凭借顽强、狡诈和机遇挽回了败局。三­性­纪的漫漫征程,最后只能落得母星家园在火海中陨灭。

智子早在四年前就知道了三体世界毁灭的消息。在三天前毁灭的光信号传到地球后,她曾对国际社会发表了一个简短的讲话,只是简单地通报了灾难的过程,对灾难的起因——人类两艘飞船所启动的引力波宇宙广播——没有作任何评价,更没有谴责。人们有理由怀疑,四年前在四光年外的三体行星上控制这个机器人的那些三体人已经葬身火海,现在她的控制者可能身处三体舰队的飞船。智子讲话时的表情和声音都很平静,这种平静不是之前仅仅充当传声筒时的呆滞,而是控制者灵魂和­精­神的真实体现,显示出面对毁灭时人类无法企及的高贵和尊严。面对这个母星世界已经毁灭的文明,所有人都感到从未有过的敬畏。

通过智子提供的有限信息和人类的观测数据,可以大致勾勒出三体世界毁灭的景象。

灾难发生时,三体行星正处于一个稳定的恒纪元中,围绕着三星中的一颗恒星运行,轨道半径约0.6个天文单位。恒尾被光粒击中后,光球层和对流层上被击出一个巨大的裂孔,孔的直径达五万午米,可以并排放下四个地球。不知是偶然还是攻击者有意为之,光粒击中恒星的位置正在行星运行的黄道面上。从三体行星上看去,那个太阳的表面出现了一个光度极强的亮斑,它像熔炉的大门,太阳深处的强辐­射­通过裂孔,穿透光球层、对流层和­色­球层,直接照­射­到行星上。暴露在光斑下的那个半球之上,处于室外的生命在几秒钟内就被烤焦。接着,恒星内部的物质从裂孔喷涌而出,形成了一股五万千米粗的烈焰喷泉。喷出的太阳Wu质温度高达千万度,一部分在引力的作用下落回太阳表面,一部分则达到了逃逸速度,直冲太空。从行星上看去,太阳表仿佛长出了一棵灿烂的火树。约四小时后,喷出物质穿过0.6个文单位的距离,火树的树顶与行星轨道相交。又过了两个小时,运行中的行星接触了火树的树梢,然后在喷出物质带中运行了三十分钟,这段时间,行星等于是在太阳内部运行,喷出物质经过太空的冷却后仍有几万摄氏度的高温。当行星移出喷出物质带后,它已经是一个发出暗红­色­光芒的天体,表面均被烧熔,岩浆的海洋覆盖了一切。行星的后面拖着一道白­色­的尾迹,那是被蒸发的海洋的水蒸气;而后尾迹被太阳风吹散,行星变成了一颗披散着白­色­长发的彗星。

这时,行星表面已经没有生命,三体世界已经毁灭,但灾难的引信才刚刚点燃。

喷出带对行星产生了巨大的阻力,行星在穿过后运行速度降低轨道下降了一些。火树像太阳伸出的魔爪,一次次拉低行星,只要穿过喷出带十次左右,行星就会坠落到太阳表面,三体星系中漫长的宇宙橄榄球赛将迎来大结局,但这个太阳没有活到成为冠军的那一刻。

由于喷出物质导致压力降低,恒星内部的核聚变反应暂时变弱,于是这个太阳迅速暗下去,最后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轮廓,这使得太阳表面的火焰巨树更加醒目耀眼,仿佛是在宇宙的底片上用尖利物划出来的。随着聚变的熄灭,内部辐­射­压力已不足以支撑恒星的外壳,太阳开始坍缩.最终黯淡下去的外壳接触并挤压内核,引发了最终的大爆发。

这就是三天前地球上的人们看到的那一幕。恒星爆发摧毁了三体星系的一切,星系内正在逃离的大部分飞船和太空城都被毁灭,只有极少数的飞船侥幸逃脱——当时,这些飞船正处于另外两颗太阳后面,这两颗没有受到打击的恒星在大爆发中起到了掩体的作用。

以后,剩下的两轮太阳将组成一个稳定的双星系统,但再也没有生命来享受有规律的日出日落了。爆发的恒星物质和破碎的行星在两轮太阳周围形成广阔的吸积盘,像两片灰­色­的墓场。

“有多少人逃离了?”程心轻轻地问。“加上已经远航的舰队,不到千分之一。”智子回答的声音更轻她仍专心于茶道,没有抬头。

程心有很名的话想说.女人对女人的话,但她是人类的一员.如今与智子隔着的那道沟壑已无法跨越。想到这里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提出上层授愈意她问的问撼。以下的谈话被称为“茶道谈话”,对后来的历史进程产生了重要影响。

“我们还有多长时间:”程心问。

“不能确定,打击随时都会到来.但按照概率,应该还有一段时间,可能长达一两个世纪.就像你们上一次进行的试验那样。”智子看了罗辑一眼后者正襟危坐.不动声­色­。

“可是......”

“三体世界与太阳系的悄况不同。首先,被广播的是三体星系的坐标,如果由此觉察到地球文明的存在.就要查阅近三个世纪前双方首次通信的资料;肯定会被查阅的.但查阅和决定发起打击同时发生的概率比较小;肯定会发生,但需要时间。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从远距离观察,三体星系看起来比太阳系更危险。”

程心吃惊地看了罗辑一眼.后者仍不动声­色­,她问:“为什么?”智子坚决地摇摇头,“这永远不能告诉你们。”程心使谈话回到预定的轨道上来,“已有的两次打击都是用光粒摧毁恒星,这是普遍的打击方式吗?未来对太阳系的打击也会是这样的吗?’“黑暗森林打击都有两个相同的特点:一、随意的;二、经济的。”“请解释一下。”“这不是正规的星际战争.只是顺手消除可能的威胁。所谓随意的,是说坐标被发布是唯一的打击依据,不会对目标进行近距离直接探测,只是发动打击,因为对超级文明来说,近距离探测比打击成本更高;所谓经济的,是指只进行最低成本的打击,用微小低廉的发­射­物诱发目标星系中的毁灭能量。”

“诱发恒星的能最吗?”智子点点头,“到目前为止.我们看到的是这样。’“有可能防御吗?”

智子徽笑着摇摇头,像对一个孩子解释她的幼稚,“整个宇宙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我们在黑暗森林中就是一只拴在树顶上的小鸟,被聚光灯照亮.打击可能来自任何方向。”

“从两次打击的­性­质来看,应该是有被动防御的可能,三体世界星系也有飞船幸存。”

“请相信我,人类绝对无法在打击中幸存。逃亡吧。”“星际逃亡,我们能逃离的人连千分之一都不到。”“那总比全军搜没强。”

从我们的价值观来说,未必。程心暗想,但没有说出口。“我们不要再谈这些,好吗?请不要再提问颐,我能告诉你们的就是上面那些了.我是请两位朋友来喝茶的.,智子说,对两人鞠躬后.把两碗碧绿的茶分别递给他们。

程心还有许多预定的问题没有问,她接过茶时很紧张,但她知道再问也没有用了。

到目前为止一言不发的罗辑仍很从容,而他对茶道显然更内行些,左手托着茶碗,右手把碗转了三圈才开始喝。他喝得很慢,让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宜到窗外的云雾染上了夕阳的金­色­,他的茶才喝完,然后他慢慢放下碗,说出了第-句话:“我也不能再问了吗?”

罗辑在三体世界的威望早就在智子身上得到了显现。从一开始程心就注意到,与对自己表现出来的温和友善不同,智子对罗辑充满了敬畏,只要她面对罗辑,这敬畏就会从目光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她总是同罗辑保持着比程心更远的距离,对罗辑鞠躬时也更慢更深一些。

听到罗辑的话,智子又深深鞠躬。“请等一下,-她说.然后垂眼静坐,像在沉思。程心知道,几光年外的太空里,三体舰队的飞般上,智子的控制者们正在紧张地商议。大约两分钟后.她抬起头来说:“您只能提一个问题,我只能做肯定、否定或不知通三种回答。”罗辑把茶碗慢慢放下.但智子又抬起手阻止他说话:“这是出于我的世界对您的尊敬。我说出的答案肯定是真实的,即使这个答案可能对三体世界有害,但只能有一个问题,我也只能做三种简单的回答,请您在提问前慎重考虑。”

程心担忧地看着罗辑,后者却几乎没有停顿,果断地说:“我考虑好了,下面是我的问题:如果从宇宙尺度的远距离观察,三体世界显现出某种危险特征,那么,是否存在某种安全特征,或者叫安全声明,可以向宇宙表明一个文明是安全的,不会对其他世界构成任何威胁,进而避免黑暗森林打击?地球文明有办法向宇宙发出这样的安全声明吗?”

对这个问题,智子迟迟不回答,又垂下双眼沉思。在程心的感觉中这段时间长得惊人.每过一秒,她的信心就减退一分,最后她几乎肯定智子的回答是没有或不知道。但智子突然用明澈的双眼直视罗辑——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敢于正视过他——她回答了一个字,语气斩钉截铁:“有”“怎么做?!”程心脱口而出。智子把目光从罗辑身上移开.摇摇头,慢慢地给他们添上茶,“再没有什么能告诉你们的了,真的没有了,永远没有了。”

“茶道谈话”给在等待中乞讨希望的人们伸出的无数双手里放上了一点)儿东西:有可能向宇宙发布避免黑暗森林打击的安全声明。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宇宙安全声明——孤独的行为艺术

“茶道谈话”发布后,所有的人都在思考如何发布安全声明。上至世界科学院,下至小学生,都在冥思苦想,提出了无数方案。全人类一起动脑子全力解决一个具体问题,这在人类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人们很快发现,安全声明是一个越想越深的谜。所有的发布方案大致可分为两大类:声明派和自残派。

声明派的设想很简单,就是向宇宙广播声明,宣布地球文明是安全的。这一派主要致力于研究声明的表达方式。不过在大多数人看来,这个想法近乎弱智,不管表达方式多么­精­妙,在这个冷酷的宇宙中,真会有“人”相信吗?况且,安全声明需要的是宇宙中的无数文明全部相信。

自残派占主流,他们的理论认为,安全声明的内容必须是真实的,这就意味着声明包括“说”与“做”两部分,而“做”是重点,人类必须为在黑暗森林中的生存付出代价,把地球文明变成确实安全的文明,直白说就是文明的自残。

大多数的自残方案都着眼于技术,主张人类主动退出太空时代和信息时代,建立一个低技术社会,比如19世纪末的电气和内燃机社会,甚至农耕社会。考虑到世界人口的急剧下降,这个方案是可行的。这样,安全声明就变成了低技术声明。

自残派中还出现了极端想法:智力自残。使用某种药物或脑科学技术降低人类的智力,并在基因水平把这种低智力在遗传上固定下来,低技术社会自然就实现了。这种想法其实是走向极端的技术自残,让大多数人厌恶,但仍广为流行。按照这种设想,安全声明就是弱智声明。

还有许多其他思潮,比如自我威慑派,主张建立某种自我威慑系统,一旦启动即脱离人类的控制,系统如果监测到人类的不安全行为,则启动毁灭机制。

这是一场想象力的盛宴,无数的方案中,有的­精­巧,有的奇特,也有的像邪教般恐怖和邪恶。

但所有这些方案都没抓住安全声明的实质。A智子指出,黑暗森林打击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随意­性­,打击的发起者不对目标进行近距离探测。在已经提出的所有方案中,人类只是在表演着没有观众的行为艺术,不管做得多么诚心,除自己外没人能看到。退一万步说,即使真有某些慈父般的文明对地球进行近距离探测,甚至在地球和太阳系中安装类似于智子的长期监视系统,它们也只占宇宙中亿万文明的极小一部分。在大多数宇宙文明的眼中,太阳只是无数光年外一个暗弱的光点,没有任何细节特征,这是宇宙黑暗森林状态的基本数学结构。

曾经有过一个天真的时代,那时科学家相信,能够通过远距离观测发现遥远恒星系中存在的文明迹象,比如探测行星大气中氧气、二氧化碳和水的吸收光谱,以及文明发出的电磁辐­射­等,甚至提出戴森球迹象这类异想天开的猜测。现在知道,这是一个所有文明都在隐藏自己的宇宙,如果一个恒星系从远方观察没有任何智慧迹象,可能是因为它真的处于蛮荒状态,也可能是那个星系中的文明已经成熟的标志。

安全声明实质上是一种宇宙广播,并且需要所有的聆听者都相信它的内容。

有一颗遥远的星星,是夜空中一个隐约可见的光点,所有随便望了它一眼的人都说,那颗星星是安全的。这就是宇宙安全声明。

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

还有一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为什么智子不告诉人类如何发布安全声明?

幸存的三体文明对人类进行技术封锁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宇宙广播以后,两个世界都面临着来自整个银河系甚至全宇宙的敌意,相互间都不再是对方的重大威胁,也无暇顾及彼此。随着三体舰队在茫茫太空中渐行渐远,两个文明间的联系也渐渐变得细若游丝。但有一个事实是三体和地球人都永远不会忘记的:目前所有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三体世界,是他们首先对太阳系发起入侵,是他们试图灭绝人类并几乎成功。如果地球人类在技术上取得飞跃,复仇是不可避免的,最有可能的复仇对象就是幸存的三体人可能找到的新家园,而这种复仇可能在地球文明被黑暗森林打击摧毁之前就完成。

但安全声明不同,如果这种声明能够使全宇宙都相信地球是安全的,那地球对三体文明也是安全的,这难道不正是三体世界希望看到的?

尽管对发布真正的安全声明的途径没有任何线索,所有严肃的研究都只是进一步证明了它的不可能,但公众对尽快发布声明的愿望不可遏止,虽然大多数人都知道已有的那些方案不能解决任何向题,但还是不断有人进行尝试。

有一个欧洲的民间组织试图架设超大功率电波发­射­天线,想通过太阳放大功能广播他们编制的安全声明,很快被警方制止。太阳系中的所有水滴早在六年前就已全部撤走,对太阳放大功能的封锁也已经解除,但这种发­射­还是很危险的,可能提前暴露地球文明的坐标。

还有一个名为“绿­色­拯救者”的组织,在全球拥有几百万成员,主张人类通过退回农耕社会向宇宙发布安全声明。该组织中的两万多人又回到了澳大利亚,在这个大移民后重新变得空旷的大陆上,开始建立一个示范型农耕社会。“绿­色­拯救者”在澳大利亚的农耕生活被不间断地全球直播。这个时代已经找不到传统农具,只好由赞助者为他们专门制造。澳大利亚的可耕地很少,全部用于种植昂贵的高档农作物,他们只好在政府指定的地块自己开荒。不过,集体劳动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没人再­干­了,这倒不是因为“绿­色­拯救者”的人懒惰,仅凭热情他们也能维持一段时间的勤劳,而是因为现代人的身体素质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在柔韧­性­和灵活­性­方面优于过去的人,却不再适合单调重复的体力劳动,更何况人力开荒在农业时代也是一项很繁重的劳动。在“绿­色­拯救者”的领袖表达了对自己农民祖先的敬意后,众人一哄而散,示范型农耕社会的事业不了了之。

对安全声明的变态理解还引发了一些恶­性­恐怖事件,出现了一些主张降低人类智力的“反智慧”组织,其中的一个组织策划了一次大规模行动,在纽约的城市自来水系统中大量加人一种名为“神经元阻遏剂”的药物,该药物能够对大脑产生永久­性­伤害。好在发现及时,没有造成太大伤害,只是使纽约的供水系统瘫痪了几个小时。令人不解的是,这些”反智慧”组织却无一例外地要求自己保持高智慧,严禁组织成员示范­性­地使用降低智力的药物或其他技术手段,声称自己有责任做最后一批“智慧人”,以完成低智慧社会的建立并领导其运行。

在死亡的威胁与生存的诱惑面前,宗教再一次成为社会生活的中心。

纵观历史,宇宙黑暗森林状态对各大宗教,特别是基督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其实这种打击在危机纪元初就出现了,在得知三体文明的存在时,基督徒们立刻发现,在伊甸园里没有三体认的位置,在创世纪是上帝也从来没有提到过三体人。教会和神学家开始了长达一个多世纪的对教义和《圣经》艰难的重新解释。在刚刚能够自圆其说之际,又出现了黑暗森林这个怪物,一时间人们知通.宇宙中存在着数量巨大的智慧文明群体。如果征个文明都一个亚当和夏娃,那伊甸园中的人口数量与现在地球上差不多了。

但在大移民灾难中,宗教开始了全面的复兴。现在,有一种思潮广为流行,认为人类在过去的七十多年中两次濒临毁灭的边缘,两次都奇迹般地脱险。这两次脱险事件——黑暗森林威慑的建立和引力波宇宙广播的启动,有许多共同的特点:它们都是在极少数人的策划下突然发生的,它们的发生依赖于许多平时看似不可能出现的机遇,比如两艘飞船和水滴同时进人四维碎块等;这都是明显的神迹。在两次危机到来时,信徒们都进行了虔诚的大规模祈祷,正是这样虔诚的祈祷最终迎来主的拯救.尽管对于究竟是来自哪个主存在着不可调和的争论。

于是地球成了一座大教堂,成为了一颗祈祷之星,每个人都以从未有过的虔诚祈祷着救赎的出现。除了梵蒂冈教皇主持的多次全球规模的礼拜外,人们在各种场合都进行着小群体的或个人的祈祷,他们饭前和睡前都默诵着同一句祷词:主啊,降予我们启示吧,指引我们向星空表达我们的善意,让全宇宙知道我们是安全的。

在地球的近地轨道上有一座世界­性­的太空教堂。说是教堂,其实它没有任何实体建筑,只有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十字架两根梁的长度分别为二十千米和四十千米,能够发光,夜晚在地面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形状。做礼拜时,教众就身穿太空服悬浮在十字架下面,有时人数可达数万。与他们一起悬浮的,还有无数根能够在真空中燃烧的巨型蜡烛,点点烛光与群星一起闪耀,从地面看去,烛光和人群像一片发光的太空尘埃。每天夜里,地面上也有无数人面对那个出现在星海中的十字架祈祷甚至三体文明也成为析祷的对象。历史上,三体文明在人类眼中的形象一直不断变化。危机纪元之初。他们是强大而邪恶的外星入侵者,同时也在地球三体运动中被ETO神化;之后,三体世界的形象渐渐由魔鬼和神降为人,黑暗森林威摄建立以后。三休世界在人类眼中的地位降到最低他们成了一群文化低劣、仰人类鼻息的野蛮人;威慑中止后,三体人又露出了入侵者和人类灭绝者的真面目;但很快,宇宙广播启动后,特别是在三体星系毁灭后.他们又成了与人类同病相怜的受害者。在得知安全声明这回事后,人类社会最初的反应是一致的,强烈要求智子公布发布声明的方法,警告她不要为此犯下世界毁灭罪行。但很快人们意识到,对于一个正在星际中远去、同时仍然掌握着人类无法企及的高技术的世界,任何狂怒和谴责都是无济于事的,最好的办法还是请求。请求后来变成乞求,渐渐地.在苦苦的乞求中.也在日益浓厚的宗教氛围中.三体世界的形象再次发生了变化。既然他们掌握着发布安全声明的方法.那他们就是上帝派来的拯教天使了,人类之所以还没得到他们的救赎,是因为还没有充分表现出自己的虔诚。于是对智子的乞求又变成祈祷,三体人再一次变成了神。智子的居住地成了圣地.每天都有大批的人聚集在那颗巨树建筑下,人数最多的时候是往年麦加朝圣人数的数倍,形成一片一望无际的人海。那幢空中别墅在四百多米高处,从地面看上去很小,在它自身产生的云雾中时隐时现。有时智子的身影会在别墅前出现看不清细节,只有她的和服像一朵云中的小花。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因而而也很神圣,人海中信仰各种宗救的人都以自已的方式表达虔诚。有的加紧析祷,有的欢呼呼,有的声泪俱下地倾诉,有的跪拜,有的五体投地。每到这时.智子只是向下面的人海徽徽鞠躬,然后悄然退去。

“即使拯救真的出现还有意义吗?人类的尊严已丧失殆尽。”毕云峰说,他曾是执剑人的候选人之一,大移民时成为地球抵杭运动亚洲分支的主要指挥官。

像他一样保持理智的人仍然有很多,在各个学科领域都对安全声明进行着大量的深入研究。探索者们风雨兼程,试图找到具有坚实科学础的安全申明发布方法,但所有的研究都渐渐指向同一个结论。

如果真的存在发布安全声明的可能­性­,那就需要某种全新的技术,这种支术远超出地球世界目前的科学水平,人类闻所未闻。

对于己消失在太空中的“蓝­色­空间”号飞船,人类社会的孩子脸又变了。这艘飞船由拯救天使再次变成黑暗之船、魔鬼之船。它劫持了“万有引力“号,对两个世界发出了罪恶的毁灭诅咒,它的罪恶不可饶恕,它是撤旦的终极形态。那些朝拜智子的人,同时也代表人类发出请愿,希望三体舰队尽快搜索并追杀两艘飞船,以维护正义和主的尊严。与其他的祈祷一样,这个呼吁没有得到智子的任何回应。

与此同时,程心在公众眼中的形象也慢慢发生着变化,她不再是一个不合格的执剑人,再次成为一位伟大的女­性­。人们挖出了一篇古老的散文——屠格涅夫的《门槛》来形容她,她勇敢地跨过了那道没有女人敢于接近的门槛,然后,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也面对着日后将道受的无尽的屈辱,在最后关头没有向宇宙发出毁灭的信号。至于她最后放弃威慑­操­作带来的后果,人们不再多想,只是感受着她对人类的爱,这伸爱产生的痛苦甚至使她双目失明。

从深层分析,公众对程心的这种感情其实是对她潜意识中的母爱的回应。在这个家庭已经消失的时代,母爱也变得稀薄,天堂般的高福利社会抑制了孩子们对母爱的需求。但现在,人类世界暴露在冷酷的宇宙中.死神的镰刀随时都会落下,人类这个文明的婴儿被丢弃在­阴­森恐怖的黑暗森林中,他大哭起来,只想抓住妈妈的手。而程心这时正好成了寄托母爱的对象,这个来自公元世纪的年轻美丽的女­性­是先祖派来的爱的使者,是母爱的化身。当公众对程心的感情纳人了日益浓厚的宗教氛围中时.一个新纪元圣母的形象再次被逐渐建立起来。

对程心来说,这断绝了她活下去的最后希望。

生活对于程心早就成了负担和折磨。她之所以选择活着,是不想逃避自己应该承担的东西,活下去就是对自己那巨大失误的最公平的惩罚,她必须接受。但现在,她已经成了一个危险的文化符号,对她日益增长的崇拜,将成为已经在迷途中的人们眼前的又一团迷雾。这时.永远消失就是她最后应尽的责任了。

程心发现,自己做出这个决定竟然很轻松,就像一个早就打算远行的人,终于卸下一切俗务,可以轻装出发了。

程心拿出一个小药瓶,里面只剩一粒胶囊,这是短期冬眠的药物,她就是靠这种药冬眠了六年,但如果没有体外循环系统维持生命,人服用后会很快无痛苦地死去。

这时,程心的意识就像太空一般透明而空旷,没有回忆,没有明显的感觉.­精­神的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正在落下的生命的太阳,像每一个黄昏一样自然......这就对了,如果一个世界都能在弹指一挥间灰飞烟灭,一个人的终结也就应该如露珠滚下草叶般平静淡然。

正当程心把胶囊放在手中时,电话响了,又是弗雷斯打来的,这里是黄昏,澳大利亚已是夜里。

“孩子,这里月亮很好,我刚才看到一只袋鼠.移民居然没把它们吃光。”

弗雷斯从来不用视频通话,好像自信他的语言比图像更生动,虽然知道他看不到自己.程心还是笑了笑,“那真好,弗雷斯,谢谢。”

“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老人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他应该没发现什么异常,他们每次通话都这么简短。

艾AA上午刚来过,兴高采烈地告诉她又有一项大工程中标:在同步轨道上建造一个更大的十字架。

程心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有两个朋友.在这一段噩梦般的短暂历史中,她只有这两个真正的朋友,如果她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对他们是怎样的打击?她刚才还透明空灵的心突然抽紧了绞痛起来,像被许多只手抓住。平静的­精­神水面破碎了,上而倒映的阳光像火一殷燃烧起来。七年年前,在全人类面前她没能越下那个红­色­按钮,现在想到两个朋友。他也难以吞下这粒会带来解脱的药。她再一次看到自己无边无际的软弱,她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女人。刚才,她面前的那条河是封冻的,她可以轻松的走到彼岸;但现在,河面融化了,她只能趟过黑­色­的河水。这将是漫长的折磨,但她相信自己会走到对岸,也许会犹豫和挣扎到明天凌晨,但她最终会咽下哪里胶囊,她已经别无选择了。

这时电话又响了,是智子打来的,她又请程心和罗辑明天去喝茶,说这是同他们最后的告别。

程心把胶囊慢慢放回药瓶,这次会面她必须去,这意味着有足够的时间趟过那条痛苦的河了。

第二天上午,程心和罗辑又来到智子的空中别墅,他们看到在几百米的下面聚集着大片的人海。智子昨天晚上向全世界宣布自己要离开,今天来朝拜的信徒比往日多了几倍,但并没有往日的祈祷和呼喊声.人群处于一片寂静之中,像等待着什么。

在别墅的门前,智子又说了与前两次一样的欢迎的话。

这次的茶道是在沉默中进行的,他们都明白,两个世界间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程心和罗辑都清楚地感觉到下方人海的存在。地面上沉默的人海像一块大吸音毯,使茶厅中的寂静更深了,有一种压抑感,似乎窗外的白云都凝重了许多,但智子的动作仍那么轻柔曼妙,细瓷茶具相碰都不发出一点声音,智子似乎在用轻柔和飘逸对抗这凝重的时空。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程心和罗辑并没有感觉到漫长。

智子把做好的茶双手捧给罗辑,我要走了.请二位多多保重。”再把茶捧给程心,“宇宙很大,生活更大,也许以后还有缘相见。”

寂静中,程心抿了一小口绿茶,闭起双眼品味着,一阵沁人心脾的清苦,像饮下了冷寂的星光。茶喝得很慢,但最后还是喝完了。程心和罗辑起身作最后的告辞,这次智子送了他们很远,一直沿沿着旋梯送到树枝上。这时,别墅喷出的白云第一次消失了,在下方的地面上,人海仍沉默着。

“在分别前,我要完成最后一项使命,传递一个信息。”智子说着,向两人深深鞠躬,然后起身抬头,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程心。

“程心,云天明要见你。”

【广播纪元7年,云天明】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漫长的阶梯

危机纪元之初,人类社会的热情还没有被大低谷扑灭,为建立太阳系防御,曾经集中地球世界的资源完成了一系列的壮举。这些巨大的工程都达到或突破了当时技术的极限,像太空电梯、恒星型核弹在水星的试验、可控核聚变技术的突破等等,都已载入史册。这些工程为大低谷后的技术飞跃莫定了基拙。但阶梯计划不属于此列,甚至在大低谷之前它就被遗忘了。在历史学家看来,阶梯计划是典型的危机初期激|情和冲动的产物,是一次没有经过周密计划就草率进行的冒险。除了结局的完全失败,在技术上也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后来的宇航技术完全是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的。

谁也没有想到,在近三个世纪后,阶梯计划为绝境中的地球文明带来了一线曙先。

运载着云天明大脑的阶梯飞行器是如何被三体世界截获的.可能永远是个谜。

在木星轨道附近,阶梯飞行器的一根帆索断裂,飞行器偏离了预定航线,地球方面也失去了它的轨道参数,飞行器迷失于茫茫太空中。但三体世界能够在后来截获飞行器.肯定掌握了它在帆索断裂后的轨道参教,否则,即使凭借三体技术也不可能在太阳系外的茫茫太空中搜寻到这样小的一个物体。最可能的猜侧是:阶梯飞行器起航后,至少在加速航段,智子一直跟随看它,掌握了它最后的轨道参数。但如果说智予在其后的漫长航程中一直跟随则不太可能,飞行器后来穿过了柯伊伯带,又穿过了奥尔特星云,在这些太空区域有可能因星际尘埃减速或偏航,但看来偏航并没有发生,否则三体世界不可能知道新的轨道参数。所以,阶梯飞行器被截获有一定的幸运成分。

截获阶梯飞行器的基本可以确定是三体第一舰队的飞船,最有可能是那艘一直没有减速的飞船。当时它大大前出于舰队,预计提前一个半世纪到达太阳系,到达后因速度太高只能穿越而过;这艘飞船的目的也一直是个谜。黑暗森林威慑建立后,这艘飞船与第一舰队一起转向,对于它的航线参数地球方面并没有掌握,但如果它转向后的航线与第一舰队方向一致的话,就可能与偏航后的阶梯飞行器相遇。当然,即使相遇,两者间交错时也有巨大的距离,如果那艘飞船没有掌握飞行器的­精­确轨道参数,也不可能对它进行搜索定位。

对于飞行器被截获的具体时间只能粗略估算,在三十到五十年前,不可能早于威慑纪元。

三体舰队截获阶梯飞行器的动机是可以理解的。直到最后,三体世界与人类世界真正的实体接触也仅限于水滴,所以得到一个人类的实体生物标本对他们还是有一定诱惑力的。

云天明现在肯定身处三体第一舰队,该舰队的大部分飞船朝天狼星方向飞行。他的状态不得而知,不知道他的大脑是被单独培养.还是移植到克隆出的身体中,但人们最关心的还是另一个问题。

云天明仍在为人类的利益而工作吗?

这个担心不无道理,云天明见程心的要求得到应允,说明他已经融入了三体世界,甚至可能在那个世界已经拥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

接下来一个顺理成章但令人震惊的问题是:他是否参与了威慑纪元开始后至今的历史,这半个世纪中两个世界间发生的一切与他有没有关系?

但云天明毕竟是在地球文明陷入绝境的关键时刻出现的,他真的带来了希望。人们得知这一消息时,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的祈祷得到了回应,拯救天使终于出现了

透过运载舱的舷窗行出去,程心眼中的世界就是一根宽八十厘米的导轨,这根导轨向上方和下方无限延仲,直到细得看不见。巳经起程一个小时,现在距海平面已有一千多千米.早已越过大气层进人太空。下面的地球正处于黑夜的一面.大陆的轮廓朦朦胧胧,没有实感。上方的太空漆黑一片,远在三万多千米高处的终端站根本看不到,让人感觉导轨指向的是一条不归路。

作为一名公元世纪的航天工程师,程心在近三个世纪后的今天才第一次进人太空。现在乘坐任何航天飞行器都不再需要适应­性­训练,但考虑到她可能的不适,技术支持小组还是让她搭乘太空电梯。运载舱几乎全程都是匀速直线运行,没有超重,舱中的重力也没有明显的落差。重力是逐渐减小的,直到同步轨道的终端站才会出现完全的失重。有时看到一个小点从远处飞速掠过.那可能是以第一宇宙速度运行的卫星,在这个高度.只有以它们那样的速度沿轨进方向运行才能产生失重。

导轨表面很光滑.几乎看不出运动.运载舱仿佛静止地悬在导轨上。其实这时运载舱的运行速度是每小时一千五百千米左右.相当于一架超音速飞机,到达同步轨道需要大约二十个小时,这在太空中确实是一个很低的速度。程心想起在大学时的一次什么讨论中,云天明曾说。从原理上讲低速航天是完全可能的,只要能维持恒定上升的动力,以汽车的速度,甚至以步行的速度也可以走到太空,甚至可以走到月球执道,但不可能登上月球,因为那时月球与走过去的人有着每小时三十多千米的相对速度,如果试图消除这种速度与月球保持静止,那就又成高速航天了。程心还清楚地记得他最后说:在月球轨道附近,看着庞大的月亮从头顶飞速凉过,肯定很震撼。现在她就是在他说过的低速航天中。

运载舱呈胶囊形,一共有四层,程心在从最上一层,陪同她的人都在下面三层,没人来打扰她。她所在的是豪华商务舱,像五星酒店的房问,有很舒服的床,有沐浴间,但窄小许多,大小相当于大宿舍吧。

她最近总是想起大学时代,想起云天明。在这个高度,地球的­阴­影去很小,太阳出现了,外面的一切都淹没在强光重,周围的舷窗自动调低了透明度。程心仰躺在沙发上,透过上方的舷窗继续看着导轨,那根漫无尽头的长线仿佛是从银河系垂下来的,她极力想从轨道上看出运动,想象出运动来,这种凝视具有催眠作用,她渐渐睡着了。

朦胧中,程心听到有人在轻唤她的名字。是一个男声,她发现自己置身于大学宿舍中,躺在下铺,但房间里空无一人。她看到墙上有光影移动,就像路灯照进行驶的车内,看看窗外,发现在那颗熟悉的梧桐树后,太阳飞快地划过天空,几秒钟就升降一次,即使太阳升起时,它背后的天空也是漆黑的,星星和太阳一起出现。那声音仍在呼唤她的名字,她想起身看看,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从床面上漂浮起来,书本、水杯和笔记本电脑等也漂浮在周围......

程心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真的在飘浮,已经离开沙发一小段距离。她伸手想抓住沙发把自己拉回去,却无意中把身体推开,一直升到顶部的舷窗下。她在失重中转身轻推窗面,成功地使自己落回到沙发上。舱内一切依旧,只是失重使一些原来已经落下的尘埃飞到空中,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时她才发现陪同的一名PDC官员已经从下层上来了,刚才也许就是他在叫自己,但现在他只是惊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程博士,你说你是第一次进人太空””官员问,得到程心肯定的回答后他笑着摇摇头,“不像,真的不像。”

连程心自己都感觉不像。第一次经历失重并没有让她感到慌乱和不适,能够从容应对,也没有恶心和眩晕的感觉,仿佛她自然而然地就属于这里,属于太空。

“我们快到了。”官员指指顶窗说。

程心抬头看去,首先看到的仍是太空电梯的导轨,但这时已经能够从它的表面看出运动,说明运载舱减速了。在导轨的尽头,同步轨道终端站已经能看出形状,它由多个同心圆构成,由五根辐条连为一体。最初的终端站只有中心一小部分,那些圆环是不同时代扩建的,越靠外的环越新终端站整体在缓缓地旋转。

程心也看到,周围出现的太空建筑渐渐多了起来,它们都是依托电梯终端站的便利建设起来的,形状各异,远远看去像一件件­精­致的玩具,只有突然从近处掠过的那些建筑,观者才能感受到其庞大。程心知道,这其中就有她的太空建筑公司——星环集团的总部,AA现在就在里面工作但她认不出是哪个。运载舱从一个巨大的框架结构中穿过,阳光被密集的框架切碎,从另一端升出时,终端站已经占据了上方的大部分太空,银河只是透过圆环间的缝隙闪烁。这巨大的结构从上方扑天盖地压下,运载舱进入终端站时四周暗了下来,如同火车进人隧洞。几分钟后,外面出现明亮的灯光,运载舱进入终端大厅停住了。周围的大厅在旋转,程心第一次感到有些头晕,但运载舱与导轨脱离后,被一个夹具在中部固定,一阵轻微的震动后.它也随终端站整体一起旋转,周围的一切静止了。

程心与四名陪同人员一起走出运载舱,进人圆形的终端大厅。由于他们是这一时段到来的唯一一架运载舱,大厅里显得很空旷。程心对这里的第一印象就是熟悉,虽然这里也到处飘浮着信息窗口,但大厅的主体是用现在早已不再使用的金属材料建造的,主要是不锈钢和铅合金,到处都可以看到岁月的痕迹,她仿佛不是置身于太空,而是在一个旧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他们乘坐的是人类建成的第一部太空电梯,这个终端站建于危机纪元15年,已经连续使用了两个多世纪,即使在大低谷时期也没有关闭过。程心注意到大厅中纵横交错的栏杆,那是为人员在失重环境中移动设置的。这显然是早期的设施,因为现在都使用个人失重推进器,它体积很小,使用时固定在腰带或肩上,可以在失重中对人产生推力,由一个手持控制器控制移动方向。那些栏杆大部分是不锈钢制造,甚至还有一部分是铜制的,看着它们经过两个多世纪中无数只手磨损的表面,程心竟想到了古老城门前深深的车辙印。陪同人员给程心1上进人太空后的第一课——教她使用失重推进器,但程心更习惯于抓着栏杆飘行。当他们行至大厅出口时,程心被墙上的几幅召贴画吸引了,都是些很旧的画,主题大部分是太阳系防御系统的建设。其中一幅画被一名军人的形象占满,他穿着程心很陌生的军装,用如炬的目光盯着画外,下而有一行醒目的大字:地球需要你!旁边一幅更大的画上,一大群不同肤­色­的人手挽手组成一道致密的人墙,背景是占据大部分画面的联合国的蓝­色­旗,下面也有一行字:用我们的血­肉­筑起太阳系的长城!对这些画程心却没有熟悉的感觉,因为它们的风格更旧了,让人想起她出生之前的那个时代。

“这些是大低谷初期的作品。”一位陪同的PDC官员说。

那是一个短暂的专制时代,全世界都处于军事状态,然后是崩溃,从信仰到生活,一切都崩溃了......可为什么把这些画保留到现在,为了记忆还是忘却?

程心一行从大厅出口进入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断面是圆形的,笔直地向前延伸,长得看不到尽头,程心知道这就是圆环形终端站的五根辐条之一。开始他们仍然飘行在失重中,但很快重力(离心力)出现了,最初尽管很微弱,却一下子有了上下的方向感。原来的走廊突然变成了不见底的深井,飘行变成了坠落,让程心头晕目眩,但“井”壁上出现了许多导引栏杆,在自由下落中如果速度太快,可以抓住栏杆减速。

他们很快经过了第一个十字路口,程心向垂直交叉的另一条走廊看去,发现在两个方向上地面都向上升起,像一座小山谷一样,显然这是终端站的第一个圆环。程心看到走廊的两个人口都有一个发红光的标志,上面写着:终端一环,重力0.15G。向上弯曲的走廊两侧都有一排整齐的密封门,不时开启关闭。有很多行人,他们虽然在微重力下可以直立着地,但显然还得借助失重推进器进行跳跃行进。

通过一环后,重力继续增加,自由下落已经不安全,“井”壁上出现了自动扶梯,上行和下行各有两道。程心不时和旁边上行扶梯上的人交错而过,发现他们装束随意,与地面城市中的居民没什么两样。“井”壁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信息窗口,有一部分正在播放的新闻中就出现了程心二十多个小时前登上太空电梯的画面,此时程心因为被四名护送者围在正中,加上她截着宽墨镜,没有被人认出来。

在随后的下降中,他们又先后通过了七个环,由于环的直径依次增长。两侧地面上翘的坡度也逐渐变缓。在这个过程中,程心感觉自已是在“井”中穿过时代的地层。在两个多世纪中,终端站是由内向外一环一环扩建的,所以越深处地层越新。每一环的建造材料都与上一环不同,看上去也都比上一环新许多.其建造和装饰风格彰显出一个时代的断面。从大低谷压抑冷漠整齐划一的军事­色­彩,到危机纪元后半叶的乐观和浪漫.再到威慑纪元弥漫着自由和懒散的享乐主义。在四环之前,环内的舱室都是与环一起整体建造的,但从五环开始,环本身只提供了一个建设空间,环内的建筑设施都是后来规划建设的.显示出丰富的多样­性­。由上至下经过每一环.太空站的特点渐渐消失,尘世的­色­彩越来越浓郁。当到达第八环、也就是终端站的最外一环时,环内的建筑风格和环境与地面的小城市已经没有什么区别,像一条繁华的步行街,加上已经增长到1G的标准重力,程心几乎忘记了这里是距地面三万四千千米的太空。

尘世都市的景象很快消失了,一辆小机动车把他们送到一处能直接看到太空的地方。这是人口处标有“A225港”的一个扁平大厅.像广场一般宽阔的平面上停放着几十艘形状各异的小型太空飞行器,大厅的一侧则完全向太空敞开,可以看到随着终端站的旋转而移动的群星。不远处一团强光亮起.照亮了整个港口,那个光团由橘黄|­色­渐渐变成纯蓝,那艘刚启动发动机的太空艇缓缓移出,很快加速,直接从港口的敞开处冲进太空,程心看到了一个人们巳经习以为常的技术奇迹,她一直不明白如何在不完全封闭的大空建筑中保持空气和气压。

他们穿过一排排的飞行器,来到港口尽头一个空旷的小广场。广场正中孤零零地停放着一艘太空艇,艇旁还有一小群人,显然正等待着程心的到达。这时,在港口向太空敞开的一侧,银河系正缓缓过,它的光芒给太空艇和人投下长长的影子,使得小广场像一个大钟面,那些影子就是移动的时针。

那群人就是为这次会面成立的PDC和舰队联合小组他们中的大部分程心都认识,都在七年前参与过执剑人的交接工作。领导人仍是PDC轮值主席和舰队总参谋长,主席已经换人,但参谋长还是七年前的那一位,这人类历史上最长的七年在他们的脸上都留下了沧桑。见面后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握手,默默地感慨。

程心打量着眼前的太空艇,太空短程飞行器形状各异,唯独没有过去人们想象中的流线型。这一艘是最普通的形状,球形,很规则,程心甚至看不出推进器在哪一侧。这艘太空艇的体积大约相当于过去的一辆中巴车.没有名称,外面只印有一行编号,很普通的一个东西,程心就要乘坐它去与云天明会面。

会面地点在地球与太阳的引力平衡处:拉格朗日点。

三天前,智子与程心和罗辑分别后,就向地球方面详细通报了会面的细节。她首先阐明了这次会面的基本原则:这只是云天明和程心两人之间的事,与任何第三方无关。会面中,他们谈话的内容也将严格限制在两人之间,不得涉及任何三体世界的技术、政治和军事方面的内容,云天明不能谈这些内容,程心也不能提这样的问题。会面过程中不得有第三方在场,也不能进行任何形式的记录。

会面地点在地球与太阳之间拉格朗日点的太空中,距地球一百五十万千米,通过由智子建立起的与三体第一舰队的实时通信进行,可以进行实时谈话和图像传送。

为什么要在百万千米之外的太空中进行会面通信?在中微子通信时代,这个距离的太空隔绝­性­与在地面上没有太大区别。按智子的解释,这只是一种象征,让会面在孤立的环境中进行,以表示其与两个世界无关。之所以选择拉格朗日点,只是为了保持会面时位置的稳定,同时,按三体世界在太空中的惯例,天体间的引力平衡点就是约会的地方。

以上是程心已经知道的,接下来,她又被告之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总参谋长带着程心进人太空艇,里面空间不大,只能坐四个人。他们刚坐下,前面的球形舱壁就变成透明的,成了半球形的舷窗,像一个放大了的太空服的面罩。之所以选择这种型号的太空艇,可能主要是考虑到它的视野广阔。

现代的太空飞行器内部已经没有直接手动的­操­纵物,­操­纵显示屏是在空中投影,所以舱内空荡荡的。如果一个公元人第一次进人这里,可能会以为这是一个没有任何设备的空壳。但程心立刻看到了三个不寻常的东西.显然是后来装上的。那是三个圆片,贴在前面半球形的舷窗上方分别是绿、黄、红三种颜­色­,让人想起过去的交通信号。参谋长向程释它们的用途:“这是三盏灯。由智子控制。会面通信过程自始至终都被监听和监视如果他们认为谈话内容正常,绿灯亮;如果想对不适宜的内容发出警告,黄灯亮。”

总参谋长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了,过了好一段时间,似乎下定了决心他才向程心解释红灯的作用:“如果他们认为你已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信息.红灯亮。”

他转过身,指了指他们背后不透明的那部分舱壁,程心看到那里贴着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金属体,像是一个古代天平用的硅码。

“这是一个爆炸物,也由智子控制,红灯亮后三秒钟引爆,摧毁一切。”“哪一方的一切?”程心问.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只是地球这一方。不用为云天明的安全担心,智子已经明确告诉地球方面,即使红灯亮起,被毁灭的只是太空艇,云天明不会受到任何伤害。“红灯可能在谈话过程中亮起。如果整个会面过程正常完成,但他们在重新审查所监听的谈话内容时发现有不适宜内容,那时红灯也可能亮。

下面,我要告诉你最重要的一点......”参谋长又沉默了,程心的目光平静如水,对他微微点头,鼓励他继续。

“千万注意,绿、黄、红三灯不是顺序亮起,红灯亮之前不一定有警告,可能由绿灯直接跳到红灯。”

“好的,我知道了。”程心说,她的声音很轻,如一阵微风吹过。“除了谈话内容.还有一种因素可能亮红灯:智子发现太空艇中有记记录设备,或者有信息转发设备。但这个请你放心,绝对不会发生,太空艇是反复检查过的,没有旧可记录设备,通信设备也全部拆除,连航行的日志功能都消除了,全部航行都是有艇内的A.I.自主进行,再返回前不会与外界进行任何形式的通信。程博士,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如果我回不来,你们就什么也得不到了。”

“你能明白这点我很高兴,这正是我们要向你强调的。照他们说的去做.只谈你们之间的事,不要涉及其他,连隐喻和暗示都不要。时刻牢记一点:如果你回不来,地球什么都得不到。”

“哪样的话,如果我回来了,地球还是什么也得不到。将军,我不想让这事发生。”

总参谋长想看看程心,但没有直视她,只看着她在前面透明罩上的投影。她的影像叠印在星海上,那双美丽的双眸平静地映着星光,他突然感觉群星都在围着她旋转,她成了宇宙的中心。他再次强迫自己,没有进一步劝她不要冒险,而是说出了下面的话:“这个,”参谋长指指后面,“是一枚微型氢弹,按你们那时的TNT当量计算,五千吨级,可以炸毁一座小城市。如果真发生了,一切都在一瞬间,没有任何痛苦。”

程心又对参谋长恬淡地微笑了一下,“谢谢,我知道了。”

五个小时后,程心乘坐的太空艇从港口起航了,3G的过载把程心紧紧压在椅背上,这是普通人能够舒适承受的超重的上限。从一个后视窗口中,她看到终端站巨大的外壳上反­射­着太空艇发动机的光亮,小艇像是从一只巨炉中飘出的一颗小火星。不过终端站本身也在迅速缩小,这个刚才程心还置身其中的巨大构造很快也变成一粒小点,但地球仍宏大地占据着半个太空。

特别小组的人反复向程心强调,这次飞行本身而言是再普通不过了,不会比她以前乘坐一次民航飞机更特别。从终端站前往地日间的拉格朗日点将飞行约一百五十万千米,也就是百分之一个天文单位,是一次短程太空飞行.她乘坐的这艘球形艇也是一架短程太空飞行器。但程心记得,三个世纪前使她选择航天专业的一个重要诱因,是公元世纪中叶的一项伟大壮举,在那项壮举中,先后有十五个男人登上了月球,但他们的航程只是这段距离的五分之一。

十多分钟后,程心目睹了一次太空中的日出。太阳从地球的弧形万缘上缓缓开起.太平洋的波涛己被距离抹去,像镜面一般光洁地反­射­着阳光,大片的云层像贴在镜面上的雪白肥皂沫。从这个位置上看.太阳比地球小许多,像是这个暗蓝­色­的世界孕育出的一枚光芒四­射­的金蛋。当太阳完全升出弧形地平线时,地球向阳的一侧被照亮成一个巨大的下弦月形状。这个大月牙是如此明亮,以至于地球的其余部分都隐没于­阴­影中,太阳与下面的弯月似乎构成了一个宇宙中的巨型符号.程心觉得它象征粉新生。

程心知道,这很可能是她见到的最后一次日出了。在即将到来的会面中.即使双方都忠实地遵守谈话的规则,那个遥远的世界可能也不会让她活着返回,而她不打算遵守规则。但她感觉一切都很完美,没有什么遗憾了。

随着太空艇的行进,地球被照亮的一面在视野中渐渐扩大。程心看着大陆的轮肺,很轻易地认出了澳大利亚,它像漂在太平洋中部的一大片枯叶。那块大陆正在从­阴­形中移出,明暗交界线位于大陆中部,表明沃伯顿刚好是早展,她想象着弗雷斯在树林边看到的沙漠日出的景象。

太空艇越过地球,当弧形的地平线最后移出舷窗的视野时,加速停止了。随着过救的消失,程心感觉像拥抱着自己的一双手臂突然松开了一样。太空艇朝着太阳方向无动力滑行,恒星的光芒淹没了一切星星。透明罩调暗了,太阳成为一只不刺眼的圆盘,程心手动再调暗些,是太阳变得像一轮满月。还有六个小时的旅程,程心漂浮在失重中,漂浮在月光般的阳光里。

五个小时后.太空艇旋转一百八十度,发动机对准前进方向开始减速,太空艇转向时,程心看到太阳缓缓移走,然后,群星和银河像一轴展开的长卷般从视野中流过。最后当太空艇再次稳定下来时,地球又出现在视野正中,这是它看上去只有地面上看到的月球大小。几个小时前它在程心眼前展示的宏大已经小时的无影无踪,只剩下脆弱,像一个充满蔚蓝­色­羊水的胚胎,被从温暖的母腹中拿出,暴露在太空中和黑暗中。

发动机启动后,程心又被重力拥抱起来。减速持续了约半个小时,然后发动机断续运行,进行最后的姿态调整。最后,重力再次消失,一切都寂朴下来。

这里就是地日间的拉格朗日点,这时.太空艇已成为一颗太阳的卫星,与地球同步运行。

程心看了一下表,航行时间卡得很准,现在离会面还有十分钟。周围的太空仍一片空旷,她努力使自己的意识也空旷起来。她要为大最的记忆做准备,能够记录会面信息的只有她的大脑,她要使自己变成一架没有感情的录音机和摄像机,在以后的两个小时中尽可能多地记下听到和看到的一切。做到这点不容易,程心想象着她身处的这片空间,这里太阳和地球的引力相互抵消为零,这里比别处的太空又多了一分空旷。她置身于这片零的空旷中,是一个孤立的存在,与宇宙的任何部位都没有关系......她用这种想象一点一点地把纷繁的感情赶出意识,渐渐达到了她想要的空白的超然状态。

在不远处的太空中,一个智子低维展开,程心看到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球体,直径有三四米,距太空艇只有几米远,挡住了地球,占据了大部分视野。球体的表面是全反­射­镜面,程心清晰地看到太空艇和艇中的自己在球面上的映像。她不知道这个智子是一直潜伏在太空艇中,还是独自来到这里。球面上的映像很快消失了,球体渐渐变成半透明状,像一个大冰球般深不可侧。有一刻,程心感觉它像是太空中挖出的一个洞。接着,有无数雪花状的亮点从球体内部浮上来,在球面上形成一片闪动的光斑。程心看出这是白噪声图像,就像收不到信号的电视屏幕上的一片雪花。白噪声持续了三分钟左右,几光年外传来的图像在球体中出现了,很清晰,没有丝毫­干­扰和变形。程心曾无数次猜测自己将看到什么,也许只有声音或文字,也许会看到一个培养液中的大脑.也许会看到云天明完整的本人......虽然她认为最后的那个可能­性­很小,但还是设想了那种情况下云天明可能身处的环境.也想出了无数种,然而,现在见到的绝对超出了她的想象。

一片阳光下的金­色­麦山。

麦田大约有半亩的样子,长势很好,该收割了。田地的土坡有些诡异,是纯黑­色­的,颗粒的晶面反­射­着阳光,在土地上形成无数闪烁的星星。在麦田旁的黑土中,Сhā普一把铁锹,式样很普通,甚至它的锹把看上去都像是木头的。铁锹上挂着一顶草帽,显然是用麦桔秆编成的,有些旧了.磨破的边缘上枯秆都伸了出来。在麦田的后面还有一片地,种着绿­色­的作物,好像是蔬菜。一阵微风吹过,麦田里泛起道道麦浪。

在这黑土田园之上,程心看到了一个异世界的天空.或者穹顶。那是由一大团纷乱的管道构成的,管道有粗有细,都呈暗灰­色­,像一团乱麻般缠绕纠结。在这缠盘成一堆的上千根管道中,有两三根在发光,光度很强,像几根蜿挺曲折的灯丝。发光的管道露在外面的部分把光芒洒向麦田。成为供作物生长的阳光,同时也用光亮标示出它在那团管道乱麻中的走向,每根发光的管道只亮很短的时间就暗下去了,同时另一根管道又亮起来,每时每刻都保持有两至三根管道发光,这种转换使得麦山上的光形也在不断变幻中.像是太阳在云层中出没一样。

令程心感到震撼的是这团管道的混乱程度。这绝不是疏于整理造成的,相反.,形成这种混乱是要费很大力气的,这是一种达到极致的混乱,好像其中出现任何一点点的秩序都是丑的。那些发光的管道使这团乱麻有了奇特的生气,有种阳光透过云层的感觉,程心一时不禁想到,这是不是对云和太阳的一种极度变形的艺术表现,旋即,她又感觉整团管道乱麻像一个巨大的大脑模型,那交替亮起的管子想着这一条条神经回路的建立......但理智使他否定了这些奇想,比较合理的推测:这可能是一个散热系统或类似的装置,并非为下面的农田而建,后者只是利用它发出的光照而已。仅从外形上看,这个系统所表现出来的工程理念是人类完全无法理解的,程心既感到疑惑,又被它迷住了。

有一个人从麦田深处走来,程心远远就认出了他是云天明。云天明穿着一身银­色­的夹克,是用一种类似于反­射­膜的布料做成的,像那顶草帽一样旧,看上去很普通。他的裤子在麦丛中看不到,可能也是同样的面料做成的。他在麦田中慢慢走近,程心看清了他的脸,他看上去很年轻,就是三个世纪前与她分别时的岁数,但比那时健康许多,脸晒得有些黑。他没有向程心这边看,而是拔下一穗麦子,在手里搓了儿下,然后吹去麦壳,边走边把麦粒扔到嘴里吃,就这样走出了麦田。当程心感到云天明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时,他却抬起头来,微笑着冲程心挥挥手。

“程心,你好!”云天明说。他看她的目光中充满喜悦,但那是一种很自然的喜悦,就像田间­干­活的小伙子看到同村的姑娘从城里回来时一样,仿佛三个世纪的岁月不存在,几光年的距离也不存在,他们一直在一起。这是程心完全没有想到的,云天明的目光像一双宽厚的手抚摸着她,让她极度紧张的­精­神放松了一些。

这时,贴在舷窗上的三盏灯中的绿灯亮了。“你好!”程心说,跨越三个世纪的情感在她的意识深处涌动,像郁积的火山。但她果断地封死了情感的一切出口,只是对自己默念:记,只是记,记住一切。“你能看到我吗?”

“能看到。”云天明微笑着点点头,又向嘴里扔了一粒麦子。“你在做什么?”对这个问题,云天明似乎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向麦田挥挥手,“种地呀!”“是在为自已种吗?”“当然,要不我吃什么?”云天明在程心的记忆中是另一个样子。在阶梯计划的那段时间,一个憔悴虚弱的绝症病人;再早些时候,一个孤僻离群的大学生。那时的云天明虽然对世界封闭着自己的内心,却反而把自己的人生状态露在外面,一看就能大概知道他的故事。但现在的云天明,所显露出来的只有成熟,从他身上看不到故事,虽然故事肯定存在,而且一定比十部奥德赛史诗更曲折、诡异和壮丽,但看不到。三个世纪在太空深处孤独的漂流,在异界那难以想象的人生旅程,身体和灵魂注定要经历的无数磨难和考验,在他的身上都没有丝毫痕迹,只留下成熟,充满阳光的成熟,像他身后金黄的麦子。

云天明是生活的胜利者。

“谢谢你送的种子。”云天明说,语气很真诚,“我把它们都种上了,一代又一代,都长得很好,只有黄瓜没种成,黄瓜不好种。”

程心暗暗咀嚼着这话的含义:他怎么知道种子是我送的(尽管最后换上了更优良的)?是他们告诉他的,还是......

程心说:“我以为这里只能无土栽培的,没想到飞船上还有土地。”

云天明弯腰抓起一把黑土,让土从指缝慢慢流出,下落的黑土闪动着点点晶光,“这是陨石做成的,这样的土......”

绿灯熄灭,黄灯亮起。

云天明显然也能看到警告。他打住话头,举起一只手笑了笑.这动作和表情显然是做给监听者的。黄灯熄灭,绿灯再次亮起。

“多长时间了?”程心问。她故意问出这样一个含糊的问题,有许可能的解读.可以指他种了多长时间的地,或他的大脑被移植到克隆的体中有多长时间,或阶梯飞行器被截获有多长时间,或任何别的含义,想留给他足够的空间传递信息。

“很长时间了。”云天明给出了一个更含糊的回答。他看上去平静依旧,但刚才的黄灯肯定使他害怕,他怕程心受到伤害。云天明接着说:“开始我不会种地,想看看别人怎么种,但你知道,己经没有真正的农民了,我只能自己学着种。慢馒学会了,好在我需要的也不多。”

程心刚才的猜测被正实了,云天明话中的含义很明确:如果地球上有真正的农民,他就能看到他们种地,就是说,他能看到智子从地球传回的信息!这至少说明,云天明与三体世界的关系已经相当密切了。

“麦子长得真好,该收割了吧?”

“是,今年年景好。”

“年景?”“哦,发动机运行功率高,年景就好,否则......”

黄灯亮。又一个猜测被证实了:空中那一团乱麻的管道确实是一种类似于散热系统的东西,它们发光的能量来自飞船的反物质发动机。“好了,我们不谈这个。”程心微笑着说,“想知道我的事吗?你走以后白的......”“我都知道,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云天明说出这句话时仍那么平静和沉稳,却使程心的心震颤了一下。

是的,他一直和她在一起,通过智子实时地看着她的生活,他一定看到了她是怎样成为执剑人,看到她在威慑纪元的最后时刻扔掉了那个红­色­开关,看着她在澳大利亚经历的苦难,看着她在极度的痛苦中失明,再到后来,还看着她把那粒胶囊拿在手中......他与她一起经历了所有的苦难,可以想象,当他看着几光年远方的她在炼狱中挣扎时,一定比她还痛苦。如果她能早些知道,这个深爱她的男人一直跨越光年的距离守候在自己的(病)身边,那该是怎样的安慰。但那时对于程心而言,云天明已经迷失在广漠的太空深处,在大部分时间中,她以为他早就不存在了。

“我那时要知道有多好......”程心喃喃地说,像是自语。“怎么可能......”云天明轻轻摇摇头。

被压抑在深处的情感再次涌动起来,程心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流出。

“那,你的经历呢?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吗?”程心问,这是赤­祼­­祼­的冒险,但她必须跨出这一步。

“嗯......我想想......”云天明沉吟着。

黄灯亮,这次是在云天明还没有说出任何实质内容前就亮起,是严重的警告。

云天明果断地摇摇头,“没有,没有能告诉你的,真的没有。“程心没有再说话,她知道.对于这次使命.自己能做的已经做完了,至于云天明要做什么,她只有等待。

“我们不能这样说话了。”云天明轻轻叹息着,并用眼睛说出了后面的话:为了你。

是的,太危险了,黄灯已经亮起三次。

程心也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云天明放弃了,她的使命无法完成,但也只能这样,她理解他。

一旦放弃了使命,这片容纳他们的几光年直径的太空就成了他们的私密世界。其实,如果仅限于她和他之间,根本不需要语言,他们用目光就能倾诉一切。现在,当注意力从使命稍稍移开.程心从云天明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更多的东西,一下把她带回到大学时代。那时云天明就常常向她投来这样的目光,他做得很隐蔽,但女孩子的直觉能感受到。现在,这目光与他的成熟合在一起,像穿过光年距离的阳光,让她沉浸在温暖的幸福中。但这种程心愿意永远持续下去的沉默井没有持续多久,云天话了。“程心,你还记得咱们俩小时候是怎么在一起消磨时光的吗?”程心轻轻摇头,这个问题猝不及防.也不可理解,小时候?!”但她成功地掩盖了自己的惊奇。“那无数个晚上,我们常常在睡前打电话聊天。我们编故事,讲故事,你总是编的比我好。我们变了多少故事,有上百个了吧?”

“应该有吧,很多的。”程心以前是一个不会撒谎的人,她很惊奇自己现在竟能如此不动声­色­。

“你还记得那些故事吗?wωw奇Qìsuu書còm网

大部分忘了,童年离我很远了。”

“但离我并不远,这些年,我把那些故事,我编的和你编的,重新讲了一遍又一遍。”

“给自己讲吗?”“不,不是给自己讲。我来到这里.总得给这个世界带来些什么......

我有什么能给他们的呢?想来想去,我能给这个世界带来童年,所以我就讲我们编的那些故事,孩子们都很喜欢。我甚至还出过一本选集,叫《地球的童话》,很受欢迎。这是我们俩的书.我没有剽窃你的作品,你编的故事署有你的名,所以,你在这里是着名的文学家:。”

以迄今为止人类对三体种族极其有限的了解,三体人两­性­结合的方式是双方的身体融为一体.之后这个触合的躯体将发生分裂.裂解为三至五个新的幼小生命,这就是他们的后代,也是云天明所说的孩子。但这些个体继承父母的部分记忆,出生后思想上已经有一定程度的成熟,所以并不是人类愈义上的真正的孩子,三体世界真的没有童年。三体人和人类学者都认为,这是造成两个世界社会文化巨大差异的根源之一。

程心紧张起来,她现在知道云天明并没有放弃。关健时刻到来了.她必须做些什么.但要万分谨慎!她徽笑着说:“既然咱们不能说别的,那些故事总能讲把?那真的只和我们有关......“讲我编的还是你编的?”“讲我编的吧,把我的竟年带回来。“程心的回答几乎没有迟疑.连她都惊异自己思维的速度,仅一瞬间,她明白了云天明的用意。“这很好,那我们下面不再说别的了,就讲故事,讲你编的那些故事。“云天明说这话时摊开两手看着上方,显然是说给监听者听的,意思很明白:这样行了吧.肯定部是安全的内容。然后他转向程心,“我们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讲哪个呢?那我就讲.嗯《......国王的新画师吧。”于是,云天明开始讲那个叫《国王的新画师》的童话故事.他的声音低沉舒缓,像在吟诵一首长长的古老歌遥。程心开始是在努力记忆,但渐渐就沉浸在了故事中。时间就在云天明的童话中流逝。他先后讲了内容连续的三个故事:《国王的新画师》、《婆餐海》和《深水王子》。当第三个故事结束时,在智子的显示画面上出现了一个倒计时,显示会面的时间只剩一分钟了。

分别的时刻即将来临。

程心从童话的梦中突然惊醒,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着她的心扉,让她难以承受。她说:“宇宙很大,生活更大,我们一定还能相见的。”这话脱口而出,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重复了智子的话。

“那我们约定一个相会的地点吧,除了地球,再约另一个地方,银河系中的一个地方。”

“那就在你送给我的那颗星吧,那是我们的星星。”程心不假思索地说。

“好,在我们的星星!”

在他们跨越光年的深情注视中,倒计时归零,画面消失,又变成一片白噪声雪花,然后变回到最初的全反­射­镜面。

舱内的绿灯灭了,此时三盏灯都没有亮。程心知道,自己正处在最后的生死线上。在几光年外三体第一舰队的某艘战舰上,她和云天明谈话的内容正被重放接受审核,死亡的红灯随时会亮起,之前不会再有黄灯警告。

在智子球体的表面,程心又看到了太空艇的映像,看到了艇中的自己。球形的太空艇对着智子的这一半是全透明的,看上去像一个­精­致的圆形项链挂件,自己就是绘在这个小圆盘上的肖像。她身着雪自的超轻太空服,看上去纯净、年轻、美丽。最让她惊奇的是自己的目光,清澈宁静,完全没有透出内心的波澜。想到这个美丽的挂钟将挂在云天明的心上,她感到一丝安慰。

经过了一段程心很难判断长短的时间,智子消失了,红灯没有亮。外面太空依旧,蓝­色­的地球在远方重新出现,身后是太阳.它们见证了一切。

超重出现.太空艇的发动机起程加速,返程开始了。在返航的几个小时,程心把太空艇全部调成不透明,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重新变成了一部记忆机器,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云天明说过的话和讲过的故事。加速停止,失重滑行,发动机掉转方向,减速,这些她都没察觉.直到一阵震动后,舱门打开,终端站港口的灯光透了进来。

迎接她的是陪同她前来的四名官员中的两位,他们表情冷漠,只是简单地打了招呼,就带着程心穿过港口,来到一道密封门前。

“程心博士,你需要休息,不要再多想过去的事了,我们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能得到什么。”那位PDC官员说,然后请程心通过刚打开的密封门。

程心原以为这是港口的出口,却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狭窄的房间,四壁都是某种晦暗的金属,极为密封,门在她身后关上后看不出一点儿痕迹。这里绝不是休息的地方,陈设相当简单,只有一张小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放着一个话筒;这个时代话筒基本绝迹,只有进行高保真录音时才使用。房间的空气中有一种刺鼻的味道,像硫磺味,皮肤也感到微微的瘙痒,空气中显然充满静电。房间里挤满了人,特别小组的成员全在这里。那两位迎接的官员一进房间,脸上冷漠的表情立刻消失了,目光变得与其他人一样凝重和关切。

“这里是智子盲区。”有人对程心说。她这才知道人类已经能够屏蔽智子了,尽管只能在这样窄小的封闭空间中做到。

总参谋长说:“现在请复述你们谈话的全部内容,不要漏掉任何能想起来的细节,每个字都很重要。”

然后,特别小组的所有人都悄然退出,最后离开的是一位工程师,她告诫程心屏蔽室的四壁都是带电的,千万不能触碰。

房间里只剩下程心一人,她在小桌前坐下来,开始复述她记住的一切。一个小时十分钟后,她完成了。她喝了一点水和牛­奶­,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就开始第二遍复述,然后是第三遍。在第四遍复述时,她被要求从后向前回忆。第五遍是在一个心理学家小组陪同下进行的,他们用某种药物使她处于半催眠状态,她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不知不觉间,六个多小时过去了。

复述最后完成时,特别小组的人又拥进屏蔽室。这时他们才同程心握手拥抱,在激动中热泪盈眶,说她卓越地完成了一项伟打的工程,但程心仍处于记忆机器的麻木状态中。

直到程心身处太空电梯舒适的返回舱中,大脑里的记忆机器才关上,她变回到了一个女人。极度的疲惫和情感的浪潮同时淹没了她,面对着下方越来越近的蓝­色­地球,她哭了起来。这时,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声音反复回荡:我们的星星,我们的星星......

与此同时,在下方三万多千米的地面,智子的别墅在一团火焰中化为灰烬,同时烧毁的还有那个作为智子化身的机器人。在此之前,她向世界宣布,太阳系中的智子将全部撤离。

人们对智子的话将信将疑。有可能离开的只是这个机器人而已,还有少量的智子长期驻留在太阳系和地球上。但也可能她说的是实情,智子是宝贵的资源,残存的三体文明处于星舰状态,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无法制造新的智子,而监视太阳系和地球已没有太大的意义。如果舰队进人智子盲区,就可能丢失处于太阳系中的智子。

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则意味着三体和地球两个世界彻底断绝了联系,再次成为宇宙中的陌路人。长达三个世纪的战争和恩怨都已成为宇宙间的过眼烟云,他们即使真如智子所说的有缘再相遇,也是遥远未来的事了,但两个世界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未来。

【广播纪元7年,云天明的童话】

情报解读委员会((IDC)的第一次会议也是在智子屏蔽室中召开的。虽然多数人顷向于认为智子已经消失,太阳系和地球都是“­干­净”的了,但还是采取了这个保密措施,主要是考虑到,万一智子仍然存在.可能威胁到云天明的安全。

日前对公众发布的,只是云天明,与程心的对话,而云天明传递的情报主体——那三个童话故事,仍处于绝对保密状态。在透明的现代社会,从舰队国际和联合国层而上对如此重大的信息向全世界保密,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但各国还是很快就此达成了一致。如果情报主体被公布,可能出现全世界的解读热潮,这可能危及到云天明的安全。云天明的安全如此重要.并不仅仅是为他个人考虑,目前,他仍然是唯一个身处外星社会并深人星际的人,未来,他的重要­性­不可取代。

同时.对于云天明情报的保密解读,标志着联合国的权力和行动能力的进一步增强,使其向真正的世界政府又迈进了一步。

这间屏蔽室比程心在太空中用过的那间要宽敞些,但作为会议室仍很狭窄。目前建立的屏蔽力场只能在有限的空间体积内保持均匀,体积增大力场会产生畸变,失去屏蔽作用。

与会的有三十多人,除了程心,还有两个公元人,他们是曾经的执剑人候选人中的两位:加速器工程师毕云峰和物理学家曹彬。

所有人都穿着连体的高压防护服,因为屏蔽室的金属墙壁都带电,需要防止内部人员意外触碰。特别是要求人们戴防护手套,以防有人习惯­性­地点击墙壁试图激活信息窗口。在屏蔽力场中,任何电子设备都不能运行,所以室内没有任何信息窗口。为保持力场的均匀,这里的陈设尽可能减少,主要就是人们的座椅,连会议桌都没有。与会者们穿的防护服原是电业工人高压作业时穿的,在简陋的金属房间中,这一群人像是古代的工厂车间在开班前会。

对于简陋和拥挤,以及空气中的静电带来的刺鼻味道和皮肤的不适,与会者没有人抱怨。近三个世纪一直在智子的监视下生活,现在突然脱离了异世界的偷窥,屏蔽室中的人们都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感。wrshǚ.сōm智子屏蔽技术是在大移民结束后不久实现的,据说第一批进入屏蔽室的人都患上了一种“屏蔽综合征”,他们像喝醉酒一样特别多话,无所顾忌地向身边的人倾诉自己的隐私。有一名记者用诗意的语言形容道:“在这个狭窄的天堂,人们敞开了心扉,我们对视的目光不再含蓄。”

IDC是舰队国际和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共同组建的机构,其使命是解读云天明传递的情报。它按照不同的学科和专业分为二十五个小组,这次与会的并不是专业科学家,二十个小组负责人呢,也就是IDC的霸委员。

IDC主席首先代表舰队国际和联合国向云天明和程心表达敬意,他称云天明为人类历史上最英勇的战士,说他是第一个在外星世界成功生存的人类——在敌人的心脏,在那难以想象的环境中,他孤军奋战,给危难中的地球文明带来了希望;程心则以自己的勇气和智慧,冒着生命危险成功地接收了来自云天明的情报。

这时.程心小声向主席请求发言。她站起来环视了一圈会场后,说:“各位.眼前的一切,都是阶梯计划的最终成果。这个计戈与一个人是分不开的,在三个世纪前,正是因为他的坚持,并用果敢的领导能力和卓越的创造力,使阶梯计划克服重重困难得以实现。这个人就是时任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局长的托马斯·维德,我认为我们也应该向他表示敬意。”

会场沉默了.对程心的提议没人表示赞同。在大部分人的心目中,维德是公元世纪黑暗人­性­的象征,是眼前这个险些被他杀掉的美丽女­性­的反面,想到他总是令人不寒而栗。

主席(他本人是PLA的现任局长,是维德在三个世纪后的继承者)没有对程心的话做出回应,而是继续会议的议程:“对于情报的解读,委员会有一个基本的原则和期望,情报不可能提供任何具体的技术信息,但却有可能指明正确的研究方向,对包括光速宇航和宇宙安全声明在内的未知技术,提供一个正确的理论概念。如果做到这一点,就为人类世界带来了巨大的希望。

“我们得到的情报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是云天明与程心博士的讨话,另一部分是他讲的三个故事。初步分析认为,重要的信息都隐藏在三个故事中,对话部分可解读的东西并不多。由于以后我们的注意力不会放在对话部分在这里先把从对话中已经得到的信息总结一下。

“首先我们得知。为了这次悄报传递,云天明做了长期大量的准备工作.他创作了上百个童话故事,包含情报的三个故事就混杂在这些故事中。他通过讲述和出版选集的方式使三体世界熟悉这些故事,这是一个漫一长的过程,很不容易,如果在这个过程中那三个故事隐含的信息没有被识破,以后敌人也会认为这些故事是安全的。但即使这样,他还是给三个故事加上了另一道保险。”

主席转向程心,“我想提个问题:真像云天明说的那样,你们在童年时就认识吗?”

程心摇摇头,“不,我们只是大学同学,他与我确实都来自同一个城市,但我们的小学和中学都不是同一所学校,大学之前我们肯定不认识。”

“这个王八蛋!他这么撒谎,想要程心的命吗?!”坐在程心旁边的艾AA大叫起来,引来众人不满的侧目。她不是IDC的委员,是作为程心的顾问和助理参加会议的,这也是由于程心的坚持。AA在天文学上曾经有所建树,但在这里她资历太浅,受到所有人的轻视,人们都认为程心应该有一个更称职的技术顾问,甚至程心本人也常常忘了AA曾经是叫名科学家。

一名PLA官员说:“这么做危险­性­并不太大。他们的童年时代在危机纪元前,那时智孔并没有到达地球,当时的他们也不可能是智子的探测对象。”

“可后来他们会查公元世纪留下来的资料!”

“现在要查到危机纪元前两个孩子的资料谈何容易?即使查到当时的户籍或学籍记录什么的,知道他们小学和中学都不在同一所学校,也不能证明那时他们就不相识。还有一点你没想到,”PLA官员毫不掩饰对AA缺乏专业素质的轻蔑,“云天明是可以动用智子的,他肯定先试着查询过。”

主席接着说:“这个冒险是必要的.云天明把三个故事的作者换成了程心,这就进一步使敌人确信了这些故事的安全­性­。在讲述的一个多小时中,黄灯一次没亮,后来还发现,其实在故事全部讲完时,智子限定的会面时间已过去了四分钟,为了让云天明把最后一个故事讲完,监听者善解人意地把会面时间总共延长了六分钟.这就说明他们对这些故事己经没有戒心。云天明这么做还有一个重要的目标,他借此传达了一个明确的信息:三个故事中隐藏着情报“至于从对话中能够解读的其他信息不是太多,我们一致认为云天明最后的一句话比较重要——”主席说着,右手在空中比画了一下,这是个习惯­性­动作,试图点开全息信息窗口,发现做不到后,他就自己说出了那句话,“那我们约定一个相会的地点吧,除了地球,再约另一个地方,银河系中的另一个地方。”这句话可能的含义有两个,第一他暗示自己不可能返回太阳系了;第二——”主席停了一下,又挥了一下手,这次像是要赶走什么东西,“其实并不重要,我们继续下面的吧。”会议室中的空气有些凝重了,人们心里都清楚这句话的第二个含义:云天明对地球避免打击生存下来没有信心。工作人员开始在会场分发文件,文件是蓝­色­封面,只有编号没有题目,在这个时代,纸质文件已经很罕见了。“各位请注意,文件只能在这里阅读,不能带出会议室,也不能作记录。它的内容在场的人大多数都是第一次接触,现在让我们一起把它读一遍吧。”

会场静下来,人们开始认真阅读那三个可能拯救人类文明的童话故事。

云天明的第一个故事:

王国的新画师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王国叫无故事王国,它一直没有故事。其实对于一个王国而言,没有故事是最好的,没有故事的国王中的人民是最幸福的,因为故事就意味着曲折和灾难。

无故事王国有一个贤明的国王、一个善良的王后和一群正值能­干­的大臣,还有勤劳朴实的人民。王国的生活像镜而一样平静,昨天像今天,今天像明天,去年像今年,今年像明年,一直没有故事。

直到王子和公主长大。

国王有两个儿子,分别是深水王子和冰沙王子,还有一个女儿:露珠公主。

深水王子小时候去了饕餮海中的墓岛上,再也没有回来,原因后面再讲。

冰沙王子在父王和母后身边长大,但也让他们深深忧虑。这孩子很聪明,但从小就显示出暴虐的品­性­。他让仆役们从王宫外搜集许多小动物,他就和这些小动物玩帝国游戏,他自封为皇帝,小动物们为臣民,臣民们都是奴隶,稍有不从就砍头,往往游戏结束时小动物们都被杀了,冰沙就站在一地鲜血中狂笑不已......王子长大后­性­格收敛了一些,变得沉默寡言,目光­阴­沉。国王知道这只是狼藏起了撩牙,冰沙心中有一窝冬眠的毒蛇,在等待着苏醒的机会。国王终于决定取消冰沙王子的王位继承权,由露珠公主继承王位,无故事王国在未来将有一位女王。

假如父王和母后传给后代的美德是有一个定量的,那冰沙王子缺少的部分一定都给了露珠公主。公主聪明善良,且无与伦比地美丽,她在白天出来太阳会收敛光辉,她在夜晚散步月亮会睁大眼睛,她一说话百鸟会停止鸣唱,她踏过的荒地会长出绚丽的花朵。露珠成为女王必定为万民拥戴,大臣们也会全力辅佐,就连冰沙王子对此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目光更­阴­沉了。

于是,无故事王国有了故事。

国王是在他的六十寿辰这一天正式宣布这一决定的。在这个庆典之夜,夜空被焰火装点成流光溢彩的花园,灿烂的灯火几乎把王宫照成透明的水晶宫殿,在欢歌笑语中,美酒如河水般流淌......

每一个人都沉浸在幸福快乐中,连冰沙王子那颗冰冷的心似乎也被融化,他一改往日的­阴­沉,恭顺地向父王祝寿,愿他的生命之光像太阳一样永远照耀王国。他还赞颂父王的决定,说露珠公主确实比自己更适合成为君主。他祝福妹妹,希望她多多向父王学习治国本领,以备将来担当重任。他的真诚和善意让所有的人为之动容。

“吾儿,看到你这样我真是高兴。”国王抚着王子的头说,“真想永远留住这美好的时光。”

于是有大臣建议,应该制作一幅巨型油画,把庆典的场景画下来,挂在宫殿中以资纪念。

国王摇摇头,“我的画师老了,世界在他昏花的老眼中已蒙上了雾霭,他颇抖的老手已绘不出我们幸福的笑容。”

“我正要说这个,”冰沙王子对国王深深鞠躬,“我的父王,我正要献给您一位新画师。”

王子说完对后面示意了一下,新画师立刻走了进来。这是一个大男孩,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裹着一件修士的灰­色­斗篷,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和珠光宝气的宾客中像一只惊恐的小老鼠。他走路时,已经很瘦小的身子紧缩成一根树枝一般,仿佛时时躲避着身边看不见的荆刺。

国王看着眼前的画师显得有些失望,“他这么年轻,能掌握那高深的技巧吗?”

王子再次鞠躬,“我的父王,他叫针眼,从赫尔辛根默斯肯来,是空灵大画师最好的学生。他自五岁起就跟大画师学画,现已学了十年,深得空灵画师的真传。他对世界的­色­彩和形状,就像我们对烧红的烙铁一样敏感,这种感觉通过他如神的画笔凝固在画布上,除了空灵画师,他举世无双。”王子转向针眼画师,“作为画师,你可以直视国王,不算无礼。”

针眼画师抬头看了一眼国王,立刻又低下了头。

国王有些吃惊,“孩子,你的目光很锐利,像烈焰旁出鞘的牙剑,与你的年龄极不相称。”

针眼画师第一次说话了:“至高无上的国王,请宽怒一个卑微画师的冒犯。这是一个画师的眼睛,他要先在心里绘画,我已经把您,还有您的威严和贤明一起画在心里,我会画到画里的。”

“你也可以看王后。”王子说。

针眼画师看了一眼王后,低下头说:“最最尊敬的王后,请宽怒一个卑微画师的冒犯,我已经把您,还有您的高贵和典维一起画在心里,我会画到画里的。”“再看看公主,未来的女王,你也要画她。”针眼画师看露珠公主的时间更短,如闪电般看了一眼后就低头说:”最受人景仰的公主,请宽怒一个卑微画师的冒犯。您的美丽像正午的阳光刺伤了我,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画笔的无力,但我已经把您,还有您无与伦比的美丽一起画在心里,我会画到画里的。”

然后王子又让针眼画师看看大臣们。他挨着看了,目光在每个人的身上只停留一瞬间,最后低下头说:“最最尊敬的大人们,请宽怒一个卑微画师的冒犯。我已经把你们,还有你们的才能和智慧一起画在心里,我会画到画里的。”

盛宴继续进行,冰沙王子把针眼画师拉到宫殿的一个角落,低声问道:‘都记住了吗?”

针眼画师头低低的,脸全部隐藏在斗篷帽的­阴­影里,使那件斗篷看上去仿佛是空的,里面只有黑影没有躯体。“记住了,我的王。”

“全记住了?”

“我的王,全记住了,即使给他们每人的每根头发和汗毛各单画一幅特写,我都能画得真真切切分毫不差。”

宴会到后半夜才结束,王宫中的灯火渐渐熄灭。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月亮已经西沉,乌云自西向东,像帷幕一样遮住了夜空,大地像是浸在墨汁中一般。一阵­阴­冷的寒风吹来,鸟儿在巢中颤抖,花儿惊惧地合上了花瓣。

有两匹快马像幽灵一般出了王宫,向西方奔驰而去,骑在马上的分别是冰沙王子和针眼画师。他们来到了距王宫十多里的一处幽深的地堡中。这里处于夜之海的最深处,潮湿­阴­森,像一个沉睡着的冷血巨怪的腹腔。两人的影子在火炬的光芒中摇曳,他们的身躯只是那长长影子末端的两个黑点。针眼画师拆开一幅画,那画有一人高,他把包画的帆布掀开后让王子看。这是一位老人的肖像,老人的白发和白须像银­色­的火焰包围着头脸,他的眼神很像针眼画师,但锐利中多了一份深沉,这画显示出画师高超的技艺,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我的王,这是我的老师,空灵大画师。”王子打量着画,点点头说:“你先把他画出来是明智的。”“是的,我的王,以免他先把我画出来。”针眼画师说着,小心翼冀地把画挂到潮湿的墙上,“好了,我现在可以为您做新画了。”针眼画师从地堡的一个暗角抱出一卷雪白的东西,“我的王,这是赫尔辛根默斯肯的雪浪树的树­干­,这树百年长成后,它的树­干­就是一大卷纸,上好的画纸啊!我的画只有画在雪浪纸上才有魔力。”他把树­干­纸卷放到一张石桌上,拉出一段纸来,压在一大块黑曜石石板下,然后用一把锋利的小匕首沿石板把压着的纸切下,掀开石板后,那张纸已经平平展展地铺在石桌上,它一片雪白,仿佛自己会发光似的。然后画师从帆布包中拿出各种绘画工具,“我的王,看这些画笔,是用赫尔辛根默斯肯的狼的耳毛做的。这几罐颜料也都来自赫尔辛根默斯肯,这罐红的,是那里巨编蝠的血;黑的,是那里深海乌贼的墨汁;蓝的和黄的,都是从那里的古老陨石中提取的......这些都要用一种叫月毯的大鸟的眼泪来调和。”

赶快画画吧。”王子不耐烦地说。“好的,我的王,先画谁呢?”“国王。”针眼画师拿起画笔开始作画。他画得很随意,用不同的­色­彩这里点一点,那里画一道,画纸上的­色­彩渐渐多了起来,但看不出任何形状,就像把画纸暴露在一场彩­色­的雨中,五彩的雨滴不断滴到纸面上。画面渐渐被­色­彩填满,一片纷繁迷乱的­色­彩,像被马群践踏的花园。画笔继续在这­色­彩的迷宫中游走,仿佛不是画师在运笔,而是画笔牵着他的手游移。王子在旁边疑惑地看着,他想提问,但画面上­色­彩的涌现和聚集有一种作用,让他着迷。突然,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像波光粼粼的水面被冻祥,所有的­色­块都有了联系,所有的­色­彩都有了意义,形状出现了,并变得­精­细清晰。

王子现在看到,针眼画师画的确实是国王,画面上的国王就是他在宴会上看到的装束,头戴金­色­的王冠,身穿华丽的礼服,但表情大不相同.

国王的目光中没有了威严和睿智,而是透出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如梦初醒、迷惑、震惊、悲哀......藏在这一切后面的是来不及浮现的巨大恐俱,就像看到自己最亲密的人突然拔剑刺来的那一瞬间。“我的王,画完了,我把国王画到画里了。”针眼画师说。“你把他画到画里了,很好。”王子看着国王的画像满意地点点头,他的眸子中映着火把的火光,像灵魂在深井中燃烧。

在十几里外的王宫中,在国王的寝室里,国王消失了。在那张床腿是四个天神雕像的大床上,被褥还有他身体的余温,床单上还有他压出的凹印,但他的躯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子把已完成的画从石桌上拿起扔到地上,“我会把这幅画装裱起来,挂在这里的墙上,没事的时候经常来看一看。下面画王后吧。”

针眼画师又用黑曜石石板压平了一张雪浪纸,开始画王后的肖像。这次王子没有站在旁边看,而是来回踱步,空旷的地堡中回荡着单调的脚步声。这次画师作画的速度更快,只用了画上幅画一半的时间就完成了。

“我的王,画完了,我把王后画到画里了。”“你把她画到画里了,很好。”

在王宫中,在王后的寝室里,王后消失了。在那张床腿是四个天使雕像的大床上,被褥还有她身体的余温,床单上还有她压出的凹印,但她的躯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宫殿外面的深院中,一只狼犬觉察到了什么,狂吠了几声,但它的叫声立刻被无边的黑暗吞没,它自己也在前所未有的恐惧中沉默了,缩到角落不住地颤抖着,与黑暗融为一体。

“该画公主了吧?”针眼画师问。

“不.等画完了大臣们再画她,大臣们比她危险。当然,只画那些忠于国王的大臣.你应该记得他们的样子吧?”

“当然.我的王,全记住了,即使给他们每人的每根头发和汗毛各画一幅特写......”

“好了,快画吧,天亮前画完。”

“没问题,我的王,天亮前我会把忠于国王的大臣,还有公主,都画到画里。”

针眼画师一次压平了好几张雪浪纸,开始疯狂作画。他每完成一幅画,画中的人就从睡榻上消失。随着黑夜的流逝,冰沙王子要消灭的人一个接一个变成了挂在地堡墙上的画像。

露珠公主在睡梦中被一阵敲门声惊醒,那声音又急又响,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敲她的门。她从床上起身,来到门前时看到宽姨已经把门打开了。宽姨是露珠的­奶­妈,一直照顾她长大,公主与她建立的亲情甚至超过了生母王后。宽姨看到门外站着王宫的卫队长,他的盔甲还带着外面暗夜的寒气。

“你太无礼了!竟敢吵醒公主?!她这几天一直失眠睡不好觉!”

卫队长没有理会宽姨的责骂,只是向公主匆匆敬礼,“公主,有人要见你!”然后闪到一边,露出他身后的人,那是一位老者,白发和白须像银­色­的火焰包围着头脸,他的目光锐利而深沉,他就是针眼画师向王子展示的第一幅画中的人。他的脸上和斗篷上满是尘土,靴覆满泥巴,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他背着一个硕大的帆布袋,但奇怪的是打着一把伞,更奇怪的是他打伞的方式:一直不停地转动着伞。细看一下伞的结构,就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那把伞的伞面和伞柄都足乌黑­色­,每根伞骨的末端都固定着一只小圆球,是某种半透明的石头做成的,有一定重量。可以看到伞里面几根伞撑都折断了,无法把全伞撑起来,只有让伞不断转动,把伞骨末端的小石球甩起来,才能把伞撑开。

“你怎么随便让外人进来,还是这么个怪老头?!”宽姨指着老者责问道。

“哨兵当然没让他进王宫,但他说......”卫队长忧虑地看了一眼公主,“他说国王已经没了。”

“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吗?”宽姨大喊,公主仍没有做声,只是双手抓紧了胸前的睡袍。

“但国王确实不见了,王后也不见了,我派人看过,他们的寝室都是空的。”

公主短促地惊叫了一声,一手扶住宽姨好让自己站稳。老者开口了:“尊敬的公主,请允许我把事情说清楚。”“让老人家进来,你守在门口。”公主对卫队长说。老者转着伞,对公主鞠躬,似乎对于公主能够这么快镇静下来心存敬意。“你转那把伞­干­什么?你是马戏团的小丑吗?”宽姨说。“我必须一直打着这把伞,否则也会像,国王和王后一样消失。”“那就打着伞进来吧。”公主说,宽姨把门大开,以便让老者举伞通过。老者进入房间后,把肩上的帆布袋放到地毯上,疲惫地长出一口气,但仍转着黑伞,伞沿的小石球在烛光中闪亮,在周围的墙壁上投映出一圈旋转的星光。

“我是赫尔辛根默斯肯的空灵画师,王宫里新来的那个针眼画师是我的学生。”老者说。

“我见过他。”公主点点头说。“那他见过你吗?他看过你吗?”空灵画师紧张地问。“是的,他当然看过我。”“糟透了,我的公主,那糟透了!”空灵画师长叹一声,“他是个魔鬼,掌握着魔鬼的画技,他能把人画到画里。”“真是废话!”宽姨说,“不能把人画到画里那叫画师吗?”空灵画师摇摇头,“不是那个意思,他把人画到画里后,人在外面就没了,人变成了死的画。”“那还不快派人找到他杀了他?!”卫队长从门外探进头来说:“我派全部的卫队去找了,找不到。我原想去找军机大臣,他可以出动王宫外的禁卫军搜查,可这个老人家说军机大臣此时大概也没了。”

空灵画师又摇摇头,“禁卫军没有用,冰沙王子和针眼可能根本就不在王宫里,针眼在世界上任何地方作画,都能杀掉王宫中的人。”

“你说冰沙王子?”宽姨问。

“是的,王子要以针眼画师作武器,除掉国王和忠诚于他的人,夺取王位。”

空灵画师看到,公主、宽姨和门口的卫队长对他的话似乎都没感到意外。

“还是先考虑眼前的生死大事吧!针眼随时可能把公主画出来,他可能已经在画了。”

宽姨大惊失­色­,她一把抱住公主,似乎这样就能保护她。

空灵画师接着说:“只有我能除掉针眼,现在他已经把我画出来了,但这把伞能保护我不消失,我只要把他画出来,他就没了。”

“那你就在这里画吧!”宽姨说,“让我替你打伞!”

空灵画师又摇摇头,“不行,我的画只有画在雪浪纸上才有魔力,我带来的纸还没有压平,不能作画。”

宽姨立刻打开画师的帆布包,从中取出一截雪浪树的树­干­,树­干­已经刮了外皮,露出白花花的纸卷来。宽姨和公主从树­干­纸卷上抽出一段纸,纸面现出一片雪白,房间里霎时亮了许多。她们试图在地板上把纸压平·但不管怎样努力,只要一松手,那段纸就弹回原状又卷了回去。

画师说:“不行的,只有赫尔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石板才能压平雪浪纸,那种黑曜石石板很稀有,我只有一块,让针眼偷走了!”

“这纸用别的东西真的弄不平吗?”“真不平的,只有用赫尔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石板才能压平,我本来是希望能够从针眼那里夺回它的。”“赫尔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宽姨一拍脑袋,“我有一个熨斗,只在熨公主最好的晚礼服时才用,就是赫尔辛根默斯肯出产的,是黑曜石!”“也许能用。”空灵画师点点头。宽姨转身跑出去,很快拿着一个乌黑银亮的熨斗进来了。她和公主再次把雪浪纸从纸卷中拉出一段,用熨斗在地板上压住纸的一角,压了几秒钟后松开.那一角的纸果然压平了。

“你来给我打伞,我来压!”空灵画师对宽姨说。在把伞递给她的时候,他嘱咐道,“这伞要一直转着打开,一合上我就没了!”看到宽姨把伞继续旋转着打开举在他的头顶,他才放心地蹲下用熨斗压纸,只能一小块一小块地挨着压。

“不能给这伞做个伞撑吗?”公主看着旋转的伞问。

“我的公主,以前是有伞撑的。”空灵画师边埋头用熨斗压纸边说,“这把黑伞的来历很不寻常。从前,赫尔辛根默斯肯的其他画师也有这种画技,除了人,他们也能把动物和植物画到画里。但有一天,飞来了一条渊龙,那龙通体鸟黑,既能弃深海潜游,又能在高空飞翔,先后有三个大画师画下了它,但它仍然在画外潜游和飞翔。后来,画师们筹钱雇了一名魔法武士,武士用火剑杀死了渊龙,那场搏杀使赫尔辛根默斯肯的大海都沸腾了。渊龙的尸体大部分都被烧焦了,我就从灰堆中收集了少量残骸,制成了这把伞。伞面是用渊龙的翼膜做的,伞骨、伞柄和伞撑都是用它的乌骨做成,伞沿的那些宝石,其实是从渊龙已经烧焦的肾中取出的结石。这把伞能够保护打着它的人不被画到画里。后来伞骨断了,我曾用几根竹棍做了伞撑,但发现伞的魔力竟消失了,拆去新伞撑后,魔力又恢复了。后来试验用手在里面撑开伞也不行,伞中是不能加入任何异物的,可我现在已经没有渊龙的骨头了,只能这样打开伞......”

这时房间一角的钟敲响了,空灵画师抬头看看,已是凌晨,天快亮了。他再看看雪浪纸,压平的一段从纸卷中伸了出来,平铺在地板上不再卷回去,但只有一掌宽的一条,远不够绘一幅画的。他扔下熨斗,长叹一声。

“来不及了,我画出画来还需要不少时间,来不及了,针眼随时会画完公主,你们——”空灵画师指指宽姨和卫队长,“针眼见过你们吗?”

“他肯定没见过我。”宽姨说。

“他进王宫时我远远地看到过他,但我想他应该没看见我。”卫队长说。

“很好,”空灵画师站起身来,“你们俩护送公主去饕餮海,去墓岛找深水王子!”

“可......即使到了饕餮海,我们也上不了墓岛的,你知道海里有......”

“到了再想办法吧,只有这一条生路了。天一亮,所有忠于国王的’臣都会被画到画里,禁卫军将被冰沙控制,他将墓夺王位,只有深水王子能制止他。”

“深水王子回到王宫,不是也会被针眼画到画里吗?”会主问。

“放心,不会的,针眼画不出深水王子。深水是王国中针眼唯一画不出来的人,很幸运,我只教过针眼西洋画派,没有向他传授东方画派。”

公主和其他两人都不太明白空灵画师的话,但老画师没有进一步解释,只是继续说:“你们一定要让深水回到王宫,杀掉针眼,并找到公主的画像,烧掉那幅画,公主就安全了。”

“如果也能找到父王和母后的画像......”公主拉住空灵画师急切地说。

老画师缓缓地摇摇头,“我的公主,来不及了,他们已经没有了,他们现在就是那两幅画像了,如果找到不要毁掉,留作祭莫吧。”

露珠公主被巨大的悲痛压倒,她跌坐在地上掩面痛哭起来。“我的公主,现在不是哀伤的时候,要想为国王和王后复仇,就赶快上路吧!”老画师说着,转向宽姨和卫队长,“你们要注意.517Ζ在找到并毁掉公主的画像之前,伞要一直给她打着,一刻都不能离开.也不能合上。”他把伞从宽姨手中拿过来,继续转动着,“伞不能转得太慢,那样它就会合上,也不能太快,因为这伞年代已久,转得太快会散架的。黑伞有灵气,如果转得慢了,它会发出像鸟叫的声音,你们听,就足这样子——”老画师把伞转慢了些.伞面在边缘那些石球的重量下慢慢下垂,这时能听到它发出像夜莺一样的叫声,伞转得越慢声音越大。老画师重新加快了转伞的速度,鸟鸣声变小消失了。“如果转得太快,它会发出铃声,就像这样——”老画师继续加快转伞的速度,能听到一阵由小到大的铃声,像风铃,但更急促,“好了、现在快把伞给公主打上。”他说着,把伞又递给宽姨。“老人家,我们俩一起打伞走吧。”露珠公主抬起泪眼说。

“不行,黑伞只能保护一个人,如果两个被针眼画出的人一起打伞,那他们都会死,而且死得更惨:每个人的一半被画入画中,一半留在外面......快给公主打伞,拖延一刻危险就大一分,针眼随时可能把她画出来!”

宽姨看看公主,又看看空灵画师,犹豫着。

老画师说:“是我把这画技传授给那个孽种,我该当此罪。你还等什么?想看着公主在你面前消失?!”

最后一句话令宽姨颤抖了一下,她立刻把伞移到公主上方。

老画师抚着白须从容地笑起来,“这就对了,老夫绘画一生,变成一幅画也算死得其所。我相信那个孽种的技艺,那会是一幅­精­致好画的......”

空灵大画师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然后像雾气一般消失了。

露珠公主看着老画师消失的那片空间,喃喃地说:“好吧,我们走,去饕餮海。”

宽姨对门口的卫队长说:“你快过来给公主打伞,我去收拾一下。”

卫队长接过伞后说:“要快些,现在外面都是冰沙王子的人了,天亮后我们可能出不了王宫。”

“可我总得给公主带些东西,她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我要带她的斗篷和靴子,她的好多衣服,她喝的水,至少......至少要带上那块赫尔辛根默斯肯出产的好香皂,公主只有用那香皂洗澡才能睡着觉......”宽姨唠唠叨叨地走出房间。

半个小时后,在初露的曙光中,一辆轻便马车从一个侧门驶出王宫,卫队长赶着车,车上坐着露珠公主和给她打伞的宽姨,他们都换上了平民装束。马车很快消失在远方的雾霭中。这时,在那个­阴­森的地堡中,针眼画师刚刚完成露珠公主的画像,他对冰沙王子说,这是他画过的最美的一幅画。

云天明的第二个故事:

饕餮海

出了王宫后,卫队长驾车一路狂奔。三个人都很紧张,他们感觉在未尽的夜­色­里,影影绰绰掠过的树木和田野中充满危险。天亮了一些后,车驶上了一个小山冈,卫队长勒住马,他们向来路眺望。王国的大地在他们下面铺展开未,他们来的路像一条把世界分成两部分的长线,线的尽头是王宫,已远在天边,像被遗失在远方的一小堆积木玩具。没有看到追兵,显然冰沙王子认为公主已经不存在了,被画到了画中。

以后他们可以从容地赶路了。在天亮的过程中,周围的世界就像是一幅正在绘制中的画,开始只有朦胧的轮廓和模糊的­色­彩,后来,景物的形状和线条渐渐清晰­精­细,­色­彩也丰富明快起来。在太阳升起前的一刹那,这幅画已经完成。常年深居王宫的公主从来没有见过这祥大块大块的鲜艳­色­彩:森林草地和田野的大片绿­色­、花丛的大片鲜红和­嫩­黄、湖泊倒映着的清晨天空的银­色­、早出的羊群的雪白......太阳升起时,仿佛绘制这幅画的画师抓起一把金粉豪爽地撒向整个画面。

“外面真好,我们好像已经在画中呢。”公主赞叹道。

“是啊,公主,可在这幅画里你活着,在那幅画中你就死了。”打伞的宽姨说。

这话又让公主想起了已经离去的父王和母后,但她抑制住了眼泪,她知道自己现在再也不是一个小女孩.她应该担当起国王的重任了。

他们谈起了深水王子。“他为什么被流放到墓岛上?”公主问“人们都说他是怪物。”卫队长说。

“深水王子不是怪物!”宽姨反驳道。“人们说他是巨人。”“深水不是巨人!他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他,他不是巨人。”“等我们到海边你就会看到的,他肯定是巨人,好多人都看到了。”“就算深水是巨人,他也是王子,为什么要流放到岛上?”公主问。“他没有被流放,他小时候坐船去墓岛上钓鱼,正好那时饕餮鱼在海上出现,他就回不来了,只好在岛上长大。”......

太阳升起后,路上的行人和马车渐渐多起来。由于公主以前几乎没有出过王宫,所以人们都不认识她,但尽管她现在还戴着面纱,只露出两只眼睛,看到她的人仍惊叹她的美丽。人们也称赞驾车的小伙子的孔武英俊,笑话那个老妈妈为她的美丽女儿打着的那把奇怪的伞和她那奇怪的打伞方式。好在没有人质疑伞的用途,今天阳光灿烂,人们都以为这是遮阳伞。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卫队长用弓箭­射­了两只兔子做午餐。三人坐在路边树丛间的空地上吃饭。露珠公主摸着身旁柔软的草地,嗅着青草和鲜花的清香,看着阳光透过树叶投在草地上的光斑,听着林中的鸟鸣和远处牧童的笛声,对这个新世界充满了好奇和惊喜。

宽姨却长叹一声,“唉,公主啊,离开王宫这么远,真让你受罪了。”“我觉得外面比王宫好。”公主说。“我的公主哇,外面哪有王宫里好?你真是不知道,外面有很多难处呢,现在是春天,冬天外面会冷,夏天会热,外面会刮风下雨,外面什么样的人都有,外面......”

“可我以前对外面什么都不知道。我在王宫里学音乐,学绘画,学诗歌和算术,还学着两种谁都不说的语言,可没人告诉我外面是什么样子,我这样怎么能统治王国呢?”

“公主,大臣们会帮你的。”

“能帮我的大臣都被画到画里了......我还是觉得外面好。”

从王宫到海边有一个白天的路程,但公主一行不敢走大道,遇到城镇就绕开,所以直到半夜才到达。

露珠公主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广阔的星空,也第一次领略了夜的黑暗和寂静,车上的火把只能照亮周围一小块地方。再往远处,世界就是一大块模糊的黑天鹅绒。马蹄声很响,像要把星星震下来。公主突然拉住卫队长,让他把马车停下。

“听,这是什么声音?像巨人的呼吸。”“公主,这是海的声音。”又前行了一段,公主看到两旁有许多在夜­色­中隐约可见的物体,像一根根大香蕉。“那些是什么?”她问。卫队长又停下车,取下车上的火把走到最近的一个旁边,“公主,你应该认识这个的。”“船?”

“因为海里有要答鱼。”

在火把的光芒中可以看到,这艘船已经很旧了,船身被沙子埋住一半,露在外面的部分像巨兽的白骨。

“啊,看那里!”公主又指着前方惊叫,“好像有一条白­色­的大蛇!”“不要怕公主,那不是蛇,是海浪,我们到海边了。”公主和为她打伞的宽姨一起下车,她看到了大海。她以前只在画中见过海,那画的是蓝天下的蓝­色­海洋,与这夜空下的黑­色­海洋完全不同这泛着星光的博大与神秘,仿佛是另一个液态的星空。公主不由自主地向海走去,却被卫队长和宽姨拦住了。

“公主,离海太近危险。”卫队长说。

“我看前面水不深,能淹死我吗?”公主指指沙滩上的白浪说。“海里有里有饕餮鱼,它们会把你撕碎吃掉的!”宽姨说。

卫队长拾起一块破船板,走上前去把船板扔到海中。船板在海面晃荡了儿下,很快附近一个黑影浮出水面向它扑去,由于大部分在水下,看不出那东西的大小、它身上的鳞片在火把的光中闪亮。紧接着又有三四个黑影飞快地游向船板,在水中争抢成一团,伴随着哗哗的水声,可以听到利齿发出的咔嚓咔嚓声,仅一转眼的工夫,黑影和船板都不见了。

“看到了吗?它们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把一艘大船咬成碎片。”卫队长说。

“墓岛呢?”宽姨问。

“在那个方向,”卫队长指指黑暗的水天相连处,“夜里看不见,天一亮就能看见。”

他们在沙滩上露营。宽姨把伞交给卫队长打,从马车上拿下一个小木盆。

“公主呀,今天是不能洗澡了,可你至少该洗洗脸的。”卫队长把伞交还给宽姨,说他去找水,就拿着盆消失在夜­色­中。’“他是个好小伙子。”宽姨打着哈欠说。卫队长很快回来,不知从什么地方打来了一盆清水。宽姨为公主洗脸,她拿一块香皂在水中只蘸了一下,一声轻微的吱啦声后,盆面立刻堆满了雪白的泡沫,鼓出圆圆的一团,还不断地从盆沿溢出来。

卫队长盯着泡沫看了一会儿,对宽姨说:“让我看看那块香皂。”

宽姨从包裹中小心翼冀地拿出一块雪白的香皂,递给卫队长,“拿好了,它比羽毛还轻,一点儿分量都没有,一松手就飘走了。”

卫队长接过香皂,真的感觉不到一点儿分量,像拿着一团白­色­的影子。“这还真是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现在还有这东西?”

“我只有两块了,整个王宫,我想整个王国,也只剩这最后两块了,是我早些年特意给公主留的。唉,赫尔辛根默斯肯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可惜现在越来越少了。”宽姨说着,把香皂拿回来小心地放回包裹中。

看着那团白泡沫,公主在出行后第一次回忆起王宫中的生活。每天晚上,在她那­精­美华丽的浴宫中,大浴池上就浮着一大团这样的泡沫,灯光从不同方向照来,大团泡沫忽而雪白,像从白天的天空中抓来的一朵云;忽而变幻出宽彩,像宝石堆成的,泡到那团泡沫中,公主会感到身体变得面条般柔软,感到自己在融化,成了泡沫的一部分,那舒服的感觉让她再也不想动弹,只能由女仆把她抱出去擦­干­,再抱她去床上睡觉。那种美妙的感觉可以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

现在,公主用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洗过的脸很轻松很柔软,身上却僵硬而疲劳。随便吃了些东西后,她便在沙滩上躺下,开始时铺了一张毯子,后来发现直接躺到沙上更舒服。柔软的沙层带着白天阳光的温度,她感觉像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捧在手心,涛声像催眠曲,她很快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露珠公主被一阵铃声从无梦的酣睡中惊醒,那声音是从她上方旋转的黑伞中发出的。宽姨睡在她旁边,打伞的是卫队长,火把已经熄灭,夜­色­像天鹅绒般笼革着一切,卫队长是星空背景前的一个剪影,只有他的盔甲映出星光,还可以看到海风吹起他的头发。伞在他的手中稳撼地旋转着,像一个小小的穹顶遮住了一半夜空。她看不见他的眼睛.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他与无数眨眼的星星一起看着自己。

“对不起公主,我刚才转得太快了。”卫队长低声说。“现在是什么时间了?”“后半夜了。”“我们离海好像远了”“公主,这是退潮海水后退了,明天早上还会涨起来的”“你们轮流为我打伞吗?”“使得,公主,宽姨打了一白天,我夜里多打一会儿”“你也驾了一天车,让我自己打一会儿伞,你也睡吧。”说出这话后,露珠公主自己也有些吃惊,在她的记忆里,这是自己第一次为别人着想。“那不行,公主,你的手那么细­嫩­,会磨起泡的,还是让给我为你打伞“你叫什么名字?”

同行已经一天,她现在才问他的名字。放在以前她会觉得很正常,甚至永远不问都很正常,但现在她为此有些内疚。

“我叫长帆。”

“长帆。”公主转头看看,他们现在是在沙滩上的一艘大船旁边,这里可以避海风。与其他那些搁浅在海滩上的船不同,这艘船的桅杆还在,像一把指向星空的长剑。“帆是不是挂在这根长杆上的大布?”

“是的,公主,那叫桅杆,帆挂在上面,风吹帆推动船。”“帆在海面上雪白雪白的,很好看。”“那是在画中吧,真正的帆没有那么白的。”“你好像是赫尔辛根默斯肯人?”“是的,我父亲是赫尔辛根默斯肯的建筑师,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带着全家来到了这里。”“你想回家吗,我是说赫尔辛根默斯肯?”“不太想,我小时候就离开那里,记得不太清了,再说想也没用,现在永远也不可能离开无故事王国了。”远处,海浪哗哗地喧响,仿佛在一遍遍地重复着长帆的话:永远不可能离开,永远不可能离开......“给我讲讲外面世界的故事吧,我什么都不知道。”公主说。“你不需要知道,你是无故事王国的公主,王国对你来说当然是无故事的。其实,公主,外面的人们也不给孩子们讲故事,但我的父母不一样,他们是赫尔辛根默斯肯人,他们还是给我讲了一些故事的。”

“其实父王说过,无故事王国从前也是有故事的。”

“是的......公主,你知道王国的周围都是海吧,王宫在王国的中心,朝任何一个方向走,最后都会走到海边,无故事王国就是一个大岛。”

“这我知道。”“以前,王国周围的海不叫饕餮海,那时海中没有饕餮鱼,船可以自由地在海上航行,无故事王国和赫尔辛根默斯肯之间每天都有无数的船只来往。那时无故事王国其实是有故事王国,那时的生活与现在很不一样。”

“嗯?”

“那时生活中充满了故事,充满了变化和惊奇。那时,王国中有好几座繁华的城市,王宫的周围不是森林和田野,而是繁华的首都。城市中到处可见来自赫尔辛根默斯肯的奇珍异宝和奇异器具。无故事王国,哦不,故事王国的物产也源源不断地从海上运往赫尔辛根默斯肯。那时,人们的生活变幻莫测,像骑着快马在山间飞奔,时而冲上峰顶,时而跌入深谷,充满了机遇和危险。穷人可能一夜暴富,富豪也可能转眼赤贫,早晨醒来,谁也不知道今天要发生什么事,要遇到什么样的人。到处是刺激和惊喜。

“但有一天,一艘来自赫尔辛根默斯肯的商船带来一种珍奇的小鱼,这种鱼只有手指长,黑­色­的,貌不惊人,装在坚硬的铸铁水捅中。卖鱼的商人在王国的集市上表演,他将一把剑伸进铁捅中的水里,只听到一阵刺耳的‘咔嚓咔嚓’声,剑再抽出来时已被咬成了锯齿状。这种鱼叫饕餮鱼,是一种内陆的淡水鱼,生长在赫尔辛根默斯肯岩洞深处黑暗的水潭中。饕餮鱼在王国的市场上销路很好,因为它们的牙齿虽小,但像金钢石一样坚硬,可做钻头;它们的鳍创民锋利,能做箭头或刁、刀。于是,越来越多的饕餮鱼从赫尔辛根默斯肯运到了王国。在一次台风中,一艘运鱼船在王国沿海失事沉没,船上运载的二十多桶饕餮鱼全部倾倒进了海中。

“人们发现,饕餮鱼在海中能够飞快地生长,长得比在陆地上要大得多,能达到一人多长,同时繁殖极快,数量飞速增加。饕餮鱼开始捕食所有漂浮在海面上的东西,没来得及拖上岸的船,不管多大,都被啃成碎片,当一艘大船被饕餮鱼群围住时,它的船底很快被啃出大洞,但连沉没都未不及,就在海面上被咬成碎片,像融化掉一般。鱼群在故市王国的沿海环游,很快在王国周国的海中形成一道环形的屏障。“故事三国就这样被周围海域中的饕餮鱼包图,沿海已成为死亡之地,不再有任何船只和风帆,王国被封闭起未,与赫尔辛根默斯肯和整个外部份界斯绝了一切联系,过起了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繁华的城市消失了,变成小镇和牧场,生活日浙宁静平淡,不再有变化,不再有刺激和惊喜,昨天像今天,今天像明天。人们渐渐适应了这样的日子,不再向往其他的生活。对过去的记,就像来自赫尔辛根默斯肯的奇异物品那样日渐稀少,人们甚至有意地忘记过去,也忘记现在。总的来说就是再不要故事了,建立了一个无故事的生活,故事王国也就变成了无故事王国。”

露珠公主听得入了迷,长帆停了好久,她才问:“现在海洋上到处都有饕餮鱼吗?”

“不,只是无故事王国的沿海有,眼神好的人有时能看到海鸟浮在离岸很远的海面上捕食,那里没有要餐鱼。海洋很大,无边无际。’,“就是说,世界除了无故事王国和赫尔辛根默斯肯,还有别的地方?”“公主,你认为世界只有这两个地方吗?”“小时候我的宫廷老师就是这么说的。”“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世界很大,海洋无边无际,有无数的岛屿,有的比王国刁小,有的比王国大;还有大陆。”“什么是大陆?”

“像海洋一样广阔的陆地,骑着快马走几个月都走不到边。”“世界那么大?”公主轻轻感叹,又突然问道,“你能看到我吗?”“公主,我现在只能看到你的眼睛,那里面有星星。”“那你就能看到我的向往,真想乘着帆船在海上航行,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不可能了,公主,我们永远不可能离开无故事王国,永远不能......你要是怕黑,我可以点上火把。”“好的。”

火把点燃后,露珠公主看着卫队长,却发现他的目光投向了别的地万。

“你在看什么?”公主轻声问。“那里,公主,你看那个。”长帆指的是公主身边一小丛长在沙里的小草,草叶上有几颗小水珠,在大光中晶莹地闪亮。

“那叫露珠。”长帆说。“哦,那是我吗?像我吗?”“像你,公主,都像水晶一样美丽。”“天亮后它们在太阳光下会更美的。”

卫队长发出一声叹息,很深沉,根本没有声音,但公主感觉到了。“怎么了,长帆?”“露珠在阳光下会很快蒸发消失。”公主轻轻点点头,火光中她的目光黯然了,“那更像我了,这把伞一合上,我就会消失,我就是阳光下的雾珠。”“我不会让你消失的,公主。”

“你知道,我也知道,我们到不了墓岛,也不可能把深水王子带回来。,“要是那样,公主,我就永远为你打伞。”

云天明的第三个故事:

深水王子

露珠公主再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大海由黑­色­变成了蓝­色­,但公主仍然感觉与画中见过的完全不同。曾被夜­色­掩盖的广阔现在一览无遗,在清晨的天光下,海面上一片空旷。但在公主的想象中,这空旷并不是饕餮鱼所致,海是为了她空着,就像王宫中公主的宫殿空着等她入住一样。夜里对长帆说过的那种愿望现在更加强烈,她想象着广阔的海面上出现一叶属于她的白帆,顺风漂去,消失在远方。

现在为她打伞的是宽姨,卫队长在前面的海滩上向她们打招呼,让她们过去。等她们走去后,他朝海的方向一指说:“看,那就是墓岛。”

公主首先看到的不是墓岛,而是站在小岛上的那个巨人,那显然就是深水王子。他顶天立地站在岛上,像海上的一座孤峰。他的皮肤是日晒的棕­色­,强健的肌­肉­像孤峰上的岩石,他的头发在海风飘荡,像峰顶的树丛。他长得很像冰沙,但比冰沙强壮,也没有后者的­阴­郁,他的目光和表情都给人一种大海般豁达的感觉。这时太阳还没有升起,但巨人的头顶已经沐浴在阳光中。金灿灿的,像着火似的。他用巨手搭凉棚眺望着远有那么一瞬间,公主感觉她和巨人的目光相遇了,就跳着大喊:“深水哥哥!我是露珠!我是你的妹妹露珠!我们在这里!”

巨人没有反应,他的目光从这里扫过,移向别处,然后放下手,若有所思地摇摇头,转向另一个方向。

“他为什么注意不到我们?”公主焦急地问。

“谁会注意到远处的三只小蚂蚁呢?”卫队长说,然后转向宽姨,“我说深水王子是巨人吧,你现在看到了。”

“可我抱着他的时候他确实是一个小小的婴儿呀!怎么会长得这么高?不过巨人好啊,谁也档不住他,他可以惩罚那些恶人,为公主找回画像了!”

“那首先得让他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卫队长摇摇头说。“我要过去,我们必须过去!到墓岛上去!”公主抓住长帆说。“过不去的,公主,这么多年了,没有人能够登上墓岛,那岛上也没有人能回来。”Qī.shū.ωǎng.“真想不出办法吗?”公主急得流出了眼泪,“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找他,你一定知道该怎么办的!”看着公主泪眼婆娑,长帆很不安,“我真的没办法,到这里来是对的,你必须远离王宫,否则就是等死,但我当初就知道不可能去墓岛。也许......可以用信鸽给他送一封信。”

“那太好了,我们这就去找信鸽!”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即使他收到了信,也过不来,他虽然是巨人,到海中也会被饕餮鱼撕碎的......先吃了早饭再想办法吧,我去准备。”

“哎呀,我的盆!”宽姨叫起来,由于涨潮,海水涌上了沙滩,把昨天晚上公主洗脸用的木盆卷到了海中。盆已经向海里漂出了一段距离,盆倒扣着,里面的洗脸水在海面泛起一片雪白的肥皂泡沫。可以看到有几条饕餮鱼正在向盆游去,它们黑­色­的鳍像利刀一样划开,水面,眼看木盆就要在它们的利齿下粉身碎骨了。

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饕餮鱼没有去啃啮木盆,而是都游进了那片泡沫中,一接触泡沫,它们立刻停止游动,全都浮上了水面,凶悍之气荡然无存.全变成了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有的慢慢摆动鱼尾,不是为了游动而是表示惬意;有的则露出白­色­的肚皮仰躺在水面上。

三个人吃惊地看了一会儿,公主说:“我知道它们的感觉.它们在泡沫中很舒服,浑身软软的像没有骨头一样,不愿意动。”

宽姨说:“赫尔辛根默斯肯的香皂确实是好东西,可惜只有两块了。”

卫队长说:“即使在赫尔辛根默斯肯,这种香皂也很珍贵。你们知道它是怎样造出来的吗?赫尔辛根默斯肯有一片神奇的树林,那些树叫魔泡树,都长了上千年,很高大。平时魔泡树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如果刮起大风,魔泡树就会被吹出肥皂泡来,风越大吹出的泡越多,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就是用那种泡泡做成的。收集那些肥皂泡十分困难,那些泡泡在大风中飘得极快,加上它们是全透明的,你站在那里很难看清它们,只有跑得和它们一样快,才能看到它们。骑最快的马才能追上风中的泡泡,这样的快马在整个赫尔辛根默斯肯不超过十匹。当魔泡树吹出泡泡时,制肥皂的人就骑着快马顺风狂奔、在马上用一种薄纱网兜收集泡泡。那些泡泡有大有小,但即使最大的泡泡,被收集到网兜里破裂后,也只剩下­肉­眼都看不见的那么一小点儿。要收集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泡泡才能造出一块香皂,但香皂中的每一个魔树泡如果再溶于水,就又能生发出上百万个泡泡,这就是香皂泡沫这么多的原因。魔泡树的泡泡都没有重量所以真正纯的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也完全没重量,是世界上最轻的东西,但很贵重。宽姨的那些香皂可能是国王加冕时赫尔辛根默斯肯使团带来的赠礼,后来......”

长帆突然停止了讲述,若有所思地盯着海面。那里,在雪白的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的泡沫中,那几条饕餮鱼仍然懒徽地躺浮着,在它们前,是完好无损的木盆。

“好像有一个办法到墓岛上去!”长帆指着海面上的木盆说,“你们想想,那要是一只小船呢?”

“想也别想!”宽姨大叫起来,“公主怎么能冒这个险?!”

“公主当然不能去,我去。”卫队长从海面收回目光,从他坚定的眼神中,公主看出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你一个人去.怎样让深水王子相信你?”公主说,她兴奋得脸颊通红,“我去.我必须去!”

“可就算你到了岛上,又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卫队长打量着一身平民装束的公主说。

宽姨没有说话,她知道有办法。“我们可以滴血认亲。”公主说。“即使这样公主也不能去!这太吓人了!”宽姨说,但她的口气已经不是那么决绝。“我待在这里就安全吗?”公主指着宽姨手中旋转着的黑伞说,“我们太引人注意了,冰沙很快会知道我们的行踪,在这里,我就是暂时逃过了那张画,也逃不脱禁卫军的追杀,到墓岛上反而安全些。”

于是他们决定冒险了。

卫队长从沙滩上找了一只最小的船,用马拖到水边,就在浪花刚舔到船首的地方。找不到帆,但从其他的船上找到两支旧桨。他让公主和打伞的宽姨上了船,将宽姨拿出来的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穿到剑上递给公主,告诉她船一下海就把香皂浸到水里。然后他向海里推船,一直推到水齐腰深的地方才跳上船全力划桨,小船载着三人向墓岛方向驶去。

饕餮鱼的黑鳍在周围的海面上出现,向小船围拢过来。公主坐在船尾,把穿在剑上的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浸到海水中,船尾立刻涌现一大团泡沫,在早晨的阳光中发出耀眼的白光,泡沫团迅速膨胀至一人多高,并在船尾保持这个高度,在后面则随着船的前行扩散开来,在海面形成雪白的一片。饕餮鱼纷纷游进泡沫浮在其中,像躺在雪白的毛绒毯上一样享受着无与伦比的舒适惬意。公主第一次这么近看饕餮鱼,它们除了肚皮通体乌黑,像钢铁做成的机器,但一进入泡沫就变得懒散温顺。小船在平静的海面上前进,后面拖曳了一条长长的泡沫尾迹.像一道落在海上的白云带。无数的饕餮鱼从两侧游过来进入泡沫中,像在进行一场云河中的朝圣。偶尔也有几条从前方游来的饕餮鱼啃几下船底,还把卫队长手中的木桨咬下了一小块,但它们很快就被后面的泡沫所吸引,没有造成大的破坏。看着船后海面上雪白的泡沫云河。以及陶醉其中的饕餮鱼,公主不由得想起了牧师讲过的天堂。

海岸渐渐远离,小船向墓岛靠近。宽姨突然喊道:“你们看,深水王子好像接了一些!”公主转头望去,宽姨说得没错,岛上的王子仍是个巨人,但比在岸上看明显矮了一些,此时他仍背对着他们,眺望着别的方向。公主收回目先,看着划船的长帆,他此时显得更加强健有力,强劲的肌­肉­块块鼓起,两支长桨在他手中像一对飞翔的翅膀,推动着小船平稳前行。这人似乎天生是一个水手,在海上显然比在陆地更加自如。“王子看到我们了!”宽姨又喊道。墓岛上,深水王子转向了这边,一手指着小船的方向,眼中透出惊奇的目光,嘴还在动,像喊着什么。他肯定会感到惊奇,除了这只出现在死亡之海上的小船外,船后的泡沫扩散开来,向后宽度逐渐增大,从他那个高度看过去,海面上仿佛出现了一颗拖着雪白彗尾的彗星。

他们很快知道王子并非对他们喊话,他的脚下出现了几个正常身高的人。从这个距离上,他们看上去很小,脸也看不清,但肯定都在朝这个方向看,有的还在挥手。

墓岛原是个荒岛,没有原住民。二十年前,深水去岛上钓鱼时,陪同他的有一名监护官、一名王宫老师、几名护卫和仆从。他们刚上岛,成群的饕餮鱼就游到这片沿海,封死了他们回王国的航路。

他们发现,现在王子看上去又矮了一些,似乎小船距海岛越近,王子就越矮。

小船渐渐接近岛岸,可以看清那些正常身高的人了,他们共八个人,大部分都穿着和王子一样的用帆布做的粗糙衣服,其中有两个老者穿着王宫的制服,但都已经很破旧了,这些人大都挂着剑。他们向海滩跑来,王子远远地跟在后面,这时,他看(上)去仅有其他人的两倍高,不再是巨人了。

卫队长加速划行,小船冲向岛岸,一道拍岸浪像巨手把小船向前推,船身震动了一下,差点把公主颠下船去,船底触到了沙滩。那些已经跑到海滩上的人看着小船扰像不前,显然怕怕水中的饕餮鱼,但还是有四个人跑上前来,帮忙把船稳住,扶公主下船。

“当心,公主不能离开伞!”下船时宽姨高声说,同时使伞保持在公主上方,她这时打伞已经很熟练了,用一只手也能保持伞的旋转。

那些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奇,时而看看旋转的黑伞,时而看看小船经过的海面——那里,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的白沫和浮在海面的无数饕餮鱼形成了一条黑白相间的海路,连接着墓岛和王国海岸。深水王子也走上前来,这时,他的身高与普通人无异,甚至比这群人中的两个高个子还矮一些。他看着来人微笑着,像一个宽厚的渔民,但公主却从他身上看到了父王的影子,她扔下剑,热泪盈眶地喊道:“哥哥,我是你的妹妹露珠!”

“你像我的妹妹。”王子微笑着,点点头,向公主伸出双手。但几个人同时阻止了公主的靠近,把三位来者与王子隔开,其中有人佩剑已出鞘,警惕地盯着刚下船的卫队长。后者没有理会这边的事,只是拾起公主扔下的剑察看,为了避免对方误会,他小心地握着剑尖,发现经过这段航程,那块穿在剑上的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只消耗了三分之一左右。

“你们必须证实公主的身份。”一位老者说,他身上破旧的制服打理得很整齐,脸上饱经风霜,但留着像模像样的胡须,显然在这孤岛岁月中他仍尽力保持着王国官员的仪表。“你们不认识我了吗?你是暗林监护官,你——”宽姨指指另一位老者,“是广田老师。”两位老者都点点头。广田老师说:“宽姨,你老了。”“你们也老了。”宽姨说着,腾出一只转伞的手抹眼泪。

暗林监护官不为所动,仍一丝不苟地说:“二十多年了,我们一点都不知道王国发生了什么,所以还是必须证实公主的身份,”他转向公主,“请问,您愿意滴血认亲吗?”

公主点点头。“我觉得没必要,她肯定是我的妹妹。”王子说。“殿下,必须这样做。”监护官说。有人拿来两把很小的匕首,给监护官和老师每人一把。与这些人锈迹斑斑的佩剑不同,两把匕首寒光闪闪,像新的一样。公主伸出手来,监护官用匕首在她白­嫩­的食指上轻轻划了一下,用刀尖从破口取了一滴血。暗林老师也从王子的手指上取了血样,监护官从老师手中拿过匕首,小心翼翼地把刀尖上的两滴血混在一起,血立刻变成了纯蓝­色­。

“她是露珠公主。”监护官庄重地对王子说,然后同老师一起向公主鞠躬。其他的几个人都扶着剑柄单膝脆下,然后站起来闪到一边,让王子和公主兄妹拥抱在一起。

“小时候我抱过你,那时你才这么大。”王子比画着说。

公主向王子哭诉王国已经发生的事,王子握着她的手静静地听着,他那饱经风霜但仍然年轻的脸上表情一直从容镇定。

大家都围在王子和公主周围,静静地听着公主的讲述,只有卫队长在做着一件奇怪的事。他时而快步跑开,在海滩上跑到很远的地方看着王子,然后又跑回来从近前看他,如此反复好几次,后来宽姨拉住了他。

“还是我说得对,王子不是巨人吧。”宽姨指指王子低声说。

“他既是巨人又不是巨人。”卫队长也压低声音说,“是这样的:我们看一般的人,他离得越远在我们眼中就越小,是吧?但王子不是这样,不管远近,他在我们眼中的大小都是一样的,近看他是普通身高、远看还是这么高,所以远看就像巨人了。”

宽姨点点头,“好像真是这样。”听完公主的讲述,深水王子只是简单地说:“我回去。”回王国的船只有两只,王子与公主一行三人坐在小船上,其余八人乘另一只更大些的船,是二十年前载着王子一行来墓岛的船,有些漏水,但还能短程行驶。在来时的航道中,泡沫消散了一些,但无数的饕餮鱼仍然浮在海面上很少动弹,有些饕餮鱼被船头撞上,或被桨碰到,也只是懒洋洋地扭动几下,没有更多的动作。大船破旧的帆还能用,在前面行驶,从漂浮一片的饕餮鱼群中为后面的小船开出一条路来。

“你最好还是把香皂放到海里,保险一些,万一它们醒过来怎么办?’·宽姨看着船周围黑压压的饕餮鱼,心有余悸地说。

公主说:“它们一直醒着,只是很舒服,懒得动。香皂只刹一块半了,不要浪费,而且我以后再也不用它洗澡了。”

这时,前面的大船上有人喊道:“禁卫军!”

在远处王国的海岸上出现了一支马队,像黑压压的潮水般涌上海滩,马上骑士的盔甲和刀剑在阳光中闪亮。

“继续走。”深水王子镇定地说。“他们是来杀我们的。”公主的脸­色­变得苍白。“不要怕,没事的。”王子拍拍公主的手说。露珠公主看着哥哥,现在她知道他更适合当国王。由于是顺风,尽管航道上有懒洋洋漂浮着的饕餮鱼阻碍,回程也快了许多。当两艘船几乎同时靠上海滩时,禁卫军的马阵围拢过来,密集地挡在他们面前,像一堵森严的墙壁。公主和宽姨都大惊失­色­,但经验丰富的卫队长却把提着的心多少放下一些,他看到对方的剑都在鞘中,长矛也都竖直着;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那些马上的禁卫军士兵的眼睛,他们都身着重甲,面部只露出双眼,但那些眼睛越过他们盯着海面上那漂浮着饕餮鱼的泡沫航道,目光中都露出深深的敬畏。一名军官翻身下马,向刚靠岸的船跑来。大船上的人都跳下船,监护官、老师和几名执剑的卫士把王子和公主档在后面。

“这是深水王子和露珠公主,不得无礼!”监护官暗林对禁卫军举起一只手臂大声说。

跑过来的军官一手扶着Сhā在沙滩上的剑,对王子和公主行单膝礼,“我们知道,但我们奉命追杀公主。”“露珠公主是合法的王位继承人!而冰沙是谋害国王的逆绒!你们怎么能听他的调遣?!”“我们知道,所以我们不会执行这个命令,但,冰沙王子已经于昨天下午加冕为国王,所以,禁卫军现在也不知道该听谁的指挥。”监护官还想说什么,但深水王子从后面走上前来制止了他,王子对军官说:“这样吧,我和公主与你们一起回王宫,等见到冰沙后,把事情做个了结。”

在王宫最豪华的宫殿中,头戴王冠的冰沙正在同忠于他的大臣们纵酒狂欢。突然有人来报,说深水王子和寨珠公主统帅禁卫军从海岸急速向王宫而来,再有一个时辰就到了。宫殿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深水?他是怎么过海的?难道他长了翅膀?”冰沙自语道,但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面露惊恐,“没什么,禁卫军不会受深水和露珠指挥,除非我死了......针眼画师!”

随着冰沙的召唤,针眼画师从暗处无声地走出,他仍然穿着那身灰斗篷,显得更瘦小了。

“你,带上雪浪纸和绘画工具,骑快马去深水来的方向,看他一眼,然后把他画下来。你见到深水很容易,不用靠近他,他在天边一出现你就能远远看到的。”

“是,我的王。”针眼低声说,然后像老鼠一样无声地离去了。

“至于露珠,一个女孩子,成不了大气候,我会尽快把她的那把伞枪走的。”冰沙说着,又端起酒杯。

宾会在压抑的气氛中结束,大臣们忧心仲钟地离去,只剩下冰沙一人­阴­郁地坐在空荡荡的大厅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冰沙看到针眼画师走了进来,他的心立刻提了起不,不是因为针眼两手空空,也不是因为针眼的样子——画师右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仍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敏感模样,而是因为他听到画师的脚步声。以前,画师走路悄无声息,像灰鼠一般从地面滑过,但这一刻,冰沙听到他发出了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像难以抑制的心跳。

“我的王,我见到了深水王子,但我不能把他画下来。”针眼低着头说。“难道他真的长了翅膀?”冰沙冷冷地问。“如果是那样我也能画下他,我能把他翅膀的每一根羽毛都画得栩栩如生.但,我的王,深水王子没有长翅膀,比那更可怕:他不符合透视原理。”

“什么是透视?”

“世界上所有的景物,在我们的视野中都是近大远小,这就是透视原理。我是西洋画派的画师,西洋画派遵循透视原理,所以我不可能画出他。”

“有不遵循透视原理的画派吗?”

“有,东方画派,我的王,你看,那就是。”针眼指指大厅墙上挂着的一幅卷轴水墨画,画面上是淡雅飘逸的山水,大片的留白似雾似水,与旁边那些浓墨重彩的油画风格迥异,“你可以看出,那幅画是不讲究透视的。可是我没学过东方画派,空灵画师不肯教我,也许他想到了这一天。”

“你去吧。”王子面无表情地说。

“是,我的王,深水王子就要到王宫了,他会杀了我,也会杀了你。但我不会等着让他杀死,我将自我了断,我要画出一幅登峰造极的杰作,用我的生命。”针眼画师说完就走了,他离去时的脚步再次变得悄无声息。

冰沙招来了侍卫,说:“拿我的剑来。”

外面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开始隐隐约约,但很快逼近,如暴雨般急骤,最后在宫殿外面戛然而止。

冰沙站起身,提剑走出宫殿。他看到深水王子正走上宫殿前长长的宽石阶,露珠公主跟在他后面,宽姨为她打着黑伞。在石阶下面的广场上,是黑压压的禁卫军阵列,军队只是沉默地等待,没有明确表示支持哪一方。冰沙第一眼看到深水王子时,他有普通人的一倍身高,但随着他在台阶上越走越近,身高也在冰沙的眼中渐渐降低。

有那么一瞬间,冰沙的思绪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童年。那时,他已经知道了饕餮鱼群正在游向墓岛海域,但还是诱骗深水去墓岛钓鱼。当时父王在焦虑中病倒了,他告诉深水,墓岛有一种鱼,做成的鱼肝油能治好父王的病。一向稳重的深水竞然相信了他,结果如他所愿一去不返,王国里没人知道真相,这一直是他最得意的一件事。

冰沙很快打断思绪回到现实,深水已经走上宫殿前宽阔的平台,他的身高已与正常人差不多了。

冰沙看着深水说:“我的哥哥,欢迎你和妹妹回来,但你们要明白,这是我的王国,我是国王,你们必须立刻宣布臣服于我。”

深水一手按在腰间生铸佩剑的剑柄上,一手指着冰沙说:“你犯下了不可饶怒的罪行!”

冰沙冷冷一笑,“针眼不能画出你的画像,我的利剑却可以刺穿你的心脏!”说着他拔剑出鞘。

冰沙与深水的剑术不相上下,但由于后者不符合透视原理,冰沙很难准确判断自己与对手的距离,处于明显劣势。决斗很快结束,冰沙被深水一剑刺穿胸膛,从高高的台阶上滚下去,在石阶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禁卫军欢呼起来,他们宣布忠于深水王子和露珠公主。

与此同时,卫队长在王宫中搜寻针眼画师。有人告诉他,画师去了自己的画室。画室位于王宫僻静的一角,平时戒备森严,但由于王宫中突发的变故,守卫大部分离去,只留下了一个哨兵。此人原是长帆的部下,说针眼在半个时辰前就进了画室,一直待在里而没有出来。卫队长于是破门而入。

画室没有窗户,两个银烛台上的蜡烛大部分已经燃尽,使这里像地堡一样­阴­冷。卫队长没有看到针眼画师,这里空无一人,但他看到了画架上的一幅画,是刚刚完成的,颜料还未­干­,这是针眼的自画像。确实是一幅­精­妙绝伦的杰作,画面像一扇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窗口,针眼就在窗的另一边望着这个世界。尽管雪浪纸翘起的一角证明这只足一幅没有生命的画,卫队长还是尽力避开画中人那犀利的目光。

长帆环顾四周,有到了墙上挂看一排画像,有国王、王后和忠于他们的大臣,他一眼就从中认出了露珠公主的画像。画中的公主让他感到这­阴­暗的画室如天国丁般明亮起来,画中人的眼睛摄住了他的魂,使他久久陶醉其中。但长帆最后还是清醒了,他取下画,拆掉画框,把画幅卷起来,毫不扰豫地在蜡烛上.点燃了。

画刚刚烧完,门开了,现实中的露珠公主走了进来,她仍然穿着那身朴素的平民衣服,自己打着黑伞。

“宽姨呢?‘’长帆问。“我没让她来,我有话要对你说。”“你的画像已经烧了。”长帆指指地上仍然冒着红光的灰烬说,“不用打伞了。”公主让手中的伞转速慢下来,很快出现了夜莺的鸣叫声,随着伞面的下垂,鸟鸣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急促,最后由夜莺的叫声变成寒鸽的嘶鸣,那是死神降临前的最后警告。当伞最后合上时,随着伞沿那几颗石球吧嗒的碰撞,伞安静下来。

公主安然无恙。

卫队长看着公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低头看看灰烬,“可惜了,是幅好画,真该让你看看,但我不敢再施下去了......画得真美。”

“比我还美吗?”“那就是你。”长帆深情地说。公主拿出了那一块半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她一松手,没有重量/奇/的雪白香皂就像羽毛似的飘/书/浮在空气中。“我要离开王国,去大海上航行,你愿意跟我去吗?”公主问。“什么?深水王子不是已经宣布,你明天要加冕为女王吗?他还说他会全力辅佐你的。”公主摇摇头,“哥哥比我更适合当国王,再说,如果不是被困墓岛,王位本来就应该由他继承。他如果成为国王,站在王宫的高处,全国都能看到他。而我,我不想当女王,我觉得外面比王宫里好,我也不想一辈子都待在无故事王国,想到有故事的地方去。”“那种生活艰难又危险。”

“我不怕。”公主的双眼在烛光中焕发出生命的光芒,让长帆感到周围又亮了起来。

“我当然更不怕,公主我可以跟着你到海的尽头,到世界尽头。”

“那我们就是最后两个走出王国的人了。”公主说着,抓住了那飘浮的香皂。

“这次我们乘帆船。”“对,雪白的帆。”第二天早晨,在王国的另一处海岸上,有人看到海中出现了一张白帆,那艘帆船后面拖曳着一道白云般的泡沫,在朝阳中驶向远方。以后,王国中的人们再也没有得到露珠公主和长帆的消息。事实上王国得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公主带走了王国中最后一块半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再也没有人能够冲破饕餮鱼的封锁。但没有人抱怨,人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这个故事结束后,无故事王国永远无故事了。

但有时夜深人静,也有人讲述不是故事的故事,那是对露珠公主和长帆经历的想象。每个人的想象都不一样,但人们都认为他俩到过无数神奇的国度,还到过像大海一样广阔的陆地,他们永远在航行和旅途中,不管走到哪里,他们总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会场中,看完故事的人开始窃窃私语,更多的人仍沉浸在王国、大海、公主和王子的世界中。有的人沉思,有的人呆呆地盯着已经合上的文件,似乎能从封面上看出更多的内容。

“那个公主很像你呀。”AA小声对程心说。“把注意力集中到正事上来......我有那么娇气吗?我会自己打那把伞的。”程心说,她是会场中唯一没有看文件的人,这个故事她己经倒背如流。其实,她真的不止一次想过,露珠公主是不是以自己为原型的,里面肯定有自己的影子,但卫队长不像云天明。

他认为我会扬帆远航吗,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

主席看到与会者都看完了文件,就请大家发表怠见,主要是IDC各小组下一步的工作方向。

文学组的委员请求发言,这是最后想起来增设的一个专业小组,主要由文学作家和研究公元世纪文学史的学者者组成,因为考虑到也许他们能有点用处。

请求发言的文学组委员是一名儿童文学作家,他说:“我知道,在以后的工作,中我的小组是最没有话语权的,所以趁现在有机会先说几句。”他举起手中蓝­色­封而的文件,“很遗憾,我认为这份情报是无法解读的。’,“为什么这样看?!”主席问。

“首先明确我们要从中得到什么——人类未来的战略方向。如果这个信息真的存在的话,不管内容是什么,它的含义肯定是确定的,我们不可能把模糊的、多义的信息作为战略方向,但模糊­性­和多义­性­恰恰是文学作品语境的特点。为了安全,这三个故事中所包含的真正的情报信息一定隐藏得很深,这更增加了信息的多义­性­和不确定­性­,所以,我们将面临的困难,不是从这三个故事中解读不出信息,而是可能的解读太多了,但哪个都是不确定的。“最后说句题外话:以童话作家的身份向云天明表示敬意。如果仅仅作为童话,这个故事很不错。”

第二天,IDC对云天明情报的解读工作全面展开。很快,人们就觉得那个童话作家确有先见之明。

云天明的三个故事包含着丰富的隐喻、暗示和象征,任何一个情节都可以解读出许多不同的含义,每种含义都有一定的理由和依据,但却无法确定哪一种是作者想要传递的信息,因而任何一种解读都无法成为战略情报。

比如,在故事开始出现的把人画到画里的情节,被认为是比较明显的隐喻和暗示,但不同学科的不同专家都有不同的理解。有人认为,绘画象征着对现实世界的数字化或信息化,因此这个情节可能暗示着对人的数字化,暗示着人类通过自身的数字化躲过黑暗森林打击。持这一观点的学者还注意到,被画到画里的人对于现实世界是安全的,因而人类数字化也可能是发布宇宙安全声明的一种途径。但另一种观点认为,这个情节有空间维度的隐喻,画纸与现实是两个不同维度的空间,人物被画入画中后在三维现实消失,使人不由得联想到“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两舰在四维空间碎块中的遭遇,作者可能暗示人类把四维空间作为避难所,或者用某种方式通过四维空间向宇宙发布安全声明。也有人认为,深水王子不符合透视原理的身高也暗示着四维空间。

再比如,饕餮鱼隐喻着什么?有人从它们众多的数量、隐蔽的状态和极强的攻击­性­考虑,认为它们象征着黑暗森林状态中宇宙的文明群体,而使饕餮鱼在舒适中忘却攻击,则暗示了宇宙安全声明的某些未知的原则。

另一个观点则与之相反,认为婪饕餮暗示着某种人造智能机器.这种机器体积很小,但可以自我复制,这种机器被放人太空后,以柯伊伯带或奥尔特星云中的太空尘埃和彗星为原料.大量复制自己.数量成几何级数增长,最终在太阳系周围形成一圈类似于柯伊伯带或奥尔特星云的智能屏障。这道屏障有各种可能的作用,比如对攻击太阳的光粒进行拦截,或使太阳系呈现某种能够从远方观察到的特殊形态,以达到发布安全声明的目的。这一解读被称为“鱼群设想”,是所有解读结果中较受重视的一个、因为与其他解读相比,“鱼群设想”具有较为明晰的技术轮廓,它也是世界科学院最早立项进行深人研究的一个解读。不过,IDC从一开始并没有对“鱼群设想”抱太大的希望,这个设想在技术上实现的可能­性­较大.但进一步研究发现,“鱼群”要想通过自身复制在太阳系外围形成屏障,需要上万年的时间,同时,从智能机器的功能看,无论是它的防御效果还是借助其发布安全声明的可能­性­,都只是水中月镜中花......“鱼群设想”最终还是被恋恋不舍地放弃了。还有那把保护公主的旋转伞、神秘的雪浪纸和黑暇石、神奇的香皂......这些都被解读出大量的不同含义。

但正如童话作家所说,所有这些含义,看上都有可能是真实的,又都不确定。

不过,也并非三个故事中的所有内容都是这么晦涩模糊和模棱两可,至少有一个东西,IDC的专家们认为可能含有确定信息,甚至可能成为打开云天明情报神秘之门的钥匙。

这就是那个奇怪的地名:赫尔辛根默斯肯。

云天明是用纯汉语向程心讲述三个故事的,人们注意到,故事中的绝大部分地名和人名都是具有明确含义的中文名,如无故事王国、饕餮海、墓岛、露珠公主、冰沙和深水王子、针眼和空灵画师、长帆卫队长、宽姨等等,却突兀地出现这样一个音译地名,而且很长,发音又如此古怪。但这个怪异的名字在故事中反复出现,其出现频率多到不正常的地步:针眼和空灵画师来自赫尔辛根默斯肯,他们绘画用的雪浪纸来自赫尔辛根默斯肯,压纸的黑曜石石板和熨斗都来自赫尔辛根默斯肯,卫队长长帆是赫尔辛根默斯肯出生的人,赫尔辛根默斯肯的香皂,赫尔辛根默斯肯的饕餮鱼......作者似乎在反复强调这个名字的重要­性­,但故事中对赫尔辛根默斯肯并没有什么更其体的描写。它是一个像无故事王国一样的大岛,或是一块大陆,还是一组群岛,都不得而知。人们也不知道这个名字属于哪种语言,云天明在离开时的英语水平很一般,不懂任何第三种语言。但也不排除他后来学习的可能­性­。这个词不像英语,甚至不能确定它是否属于拉丁语系;当然也不可能来自三体语言,因为三体语言是没有声音表达的。

学者们用各种地球上的已知语言拼写赫尔辛根默斯肯、向各专业咨询,在网络上和各种专业数据库中查询,均一无所获。在这个诡异的词语面前,各个学科最智慧的头脑都一筹莫展。

每个专业小组的人都问过程心,她确实记清这个词的发音了吗?程心都给出肯定的回答,她当时就注意到了这个地名的不寻常,着重记忆它,加上这个地名在故事中反复出现,应该不会有错的。

IDC的情报解读陷人僵局。这样的困难本在意料之中,如果人类能够轻易地从云天明的故事中解读出战略情报,那三体人也能,所以真正的情报信息必然在故事中隐藏极深。各小组的专家们疲惫不堪,智子屏蔽室中的静电和刺鼻的气味让他们十分烦躁。根据对故事不同的解读,每个小组都分成了好几个派别,彼此争吵不休。

随着解读僵局的出现,IDC内部渐渐出现了怀疑,怀疑三个故事中是否真的包含了有意义的战略情报信息。这种怀疑更多是针对云天明本身的,他毕竟只有公元世纪的大学本科学历,放到现在连初中的知识程度都达不到。在他执行使命之前有限的工作经历中,从事的也大多是基层事务­性­工作.没有高级科研经验.更不具备基础科学的理论能力。虽然他在被截获并克隆复活后可以学习,但对于他是否有能力理解三体世界的超级技术.特别是这种技术背后的基础理论。人们仍持怀疑态度。

更糟糕的是,随着解读工作的进行一些复杂的东西不可避免地进入IDC.开始,所有人都在齐心协力为人类的未来而猜谜,但后来,各个政治实体和利益集团的影子开始在解读工作中显现。舰队国际、联合国、各个国家、跨国公司、各大宗教等等,都在按照自己的政治意愿和利益诉求解读故事,把情报解读变成了宣传自己政治主张的工具。一时间.故事像个筐,什么都能往里装,致使解读工作变了味。不同派别之间的争论也更加政治化和功利化,令所有人灰心丧气。

但IDC对情报的解读陷人僵局产生了一个正面作用,就是使人们放弃了对奇迹的幻想。事实上,公众早就停止了这种幻想,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云天明情报的存在。自下而上的政治压力,促使舰队国际和联合国把注意力从云天明情报转移到以人类现有技术为基础寻找地球文明的生存机会上来。

从字宙尺度上看,三体世界的毁灭近在眼前,使人类世界有机会对恒星被摧毁的过程进行全面和细致的观测,这种观测得到了大量的完整数据。由于被摧毁的恒星从与太阳在质量和星序上都十分相似,是人类有可能­精­确掌握太阳受到黑暗森林打击时灾变的数学模型。事实上,这方面的研究从三体世界毁灭的光信号传到太阳系那一刻起就大规模地开始了,研究的结果直接导致了掩体计划的诞生。现在,掩体计划以取代云天明情报,得到了国际社会空前的关注。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掩体计划——地球文明的方舟一、对太阳系黑暗森林打击时间的预测。

乐观预测,一百至一百五十年;一般预测,五十至八十年;悲观预浏,十至三十年:人类生存计划按七十年时间段规划。

二、需要拯救的人口数量。按目前世界人口递减速率计算,七十年后约为六亿至八亿人。三、对黑暗森林打击的总体预测。以三体恒星毁灭的观测数据为基础,建立了太阳遭到同样打击时的灾变数学模型。对该模型的运算表明,如果太阳遭到光粒袭击,火星轨道之内的类地行星将被全部摧毁。在打击初期,水星和金星完全解体,地球将保留一部分体积并维持球体形状,但其表面将被剥离,剥离深度达五百千米左右,包括全部地壳和地馒的一部分;火星表面将被剥离一百千米左右。在打击后期,所有类地行星将由于太阳爆发物质的阻力降低轨道,最终坠落到太阳的残存核心上,完全毁灭。

数学模型显示,太阳爆发的破坏力,包括辐­射­和扩散的恒星物质的冲击,与距离的平方成反比,即与太阳距离增大时破坏力急剧降低,这就使得距太阳较远的类木行星能够在打击中幸存。

在打击初期,木星表面将受到剧烈扰动,但其整体结构将保持完好,木星的卫星系统将基本保持不变。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只是在表面受到一般扰动,结构保持完好。扩散的太阳Wu质将会对三颖类木行星的运行轨道产生一定影响,但在打击后期,爆发后的太阳Wu质将形成螺旋状的残骸星云,其旋转的角速度和方向将与类木行星保持一致,不再对行星产生足以降低轨道的阻力。可以确定,太阳系的四颗巨行星:木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在黑暗森林打击后将保持完好。这个重要的预测是掩体计划的基本依据。四、被放弃的人类生存计划。1.星际逃亡计划:技术上完全不可行。在规划的时间区段内,人类不可能具备超大规模的星际远航能力,能够进行星际逃亡的人数只占总人口的不到千分之一,且在飞船燃料耗尽和生态系统衰揭前,找到可居住的地外行星的可能­性­很小。

由于该计划只能接纳很小比例的人口,有违人类社会最基本的价值观和道德准则,在政治上也完全不可行,可能引发人类社会的剧烈动荡和全面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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