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慑于她的誓,他后来似乎真的收敛了许多。
可是,直至今天,她也没有让那样的事生在自己身上,她觉得,那种事做起来也不是很容易的。很多时候,当她一个人时,她会想起那个度假村,那个漆黑的夜晚,那种令人窒息的声音,想着想着,她就会流下耻辱的眼泪,她也记得她立下的誓,但她一筹莫展。
这件事她谁都没有告诉,就连那次老黎夫人向她丈夫的风流韵事时,她也拼命忍住没有告诉她。
老黎家已经搬到城市边上的别墅去了。以前,他们还住在城里的时候,明久还是第一副总的时候,他们两家人隔不了几天就要碰一次头,不是吃饭喝茶,就是打保龄高尔夫,要不就是选一个好地方,两家六口一起来个豪华假期。两个家庭结构相似,年龄相当,慢慢竟走得比亲兄弟还亲。李华至今记得他夫人穿多大号衣服,戴几号文胸,爱用什么牌子的化妆品,她也知道李华左脚比右脚小半码,知道她每年开春总要偷偷吃一次减肥药。
8.黑眼睛 第二章(8)
( 一路上,李华都在想,为什么老黎到现在都还在风口浪尖上,而明久的好日子却这么短暂呢?李华觉得不能全怪运气,关键时刻所做的决定,往往能测出一个男人的终极素质,那段时间,她不止一次跟他商量,无论如何,应该悄悄向新主角伸一根橄榄枝过去,可明久却一再犹豫,他担心一旦监视居住解除了,他这辈子将无脸再见他的盟友。ww***想来想去,他觉得谁都不能得罪,谁都要抓住,结果是谁都没有抓住。如果不是在最后时刻醒悟过来,恐怕连今天这个不轻不重、不尴不尬的职位都没有。
老黎不在家,夫人在刚落成的别墅门前戴着手套伺弄花草。李华心里有点酸酸的,当初他们两家商量过,一起选址,一起盖别墅,从此世代做邻居。现在,老黎的别墅按照计划盖起来了,他们却还在公寓房里住着。
很长时间没有聚在一起了,表面上,李华和老黎夫人还像以前一样亲热,但内心里,两人都知道,她们中间隔了一些什么了。当初他们盖别墅的时候,正逢明久在骤起的风云面前举棋不定,一切都已经不动声色准备好了,老黎才吆吆喝喝地打了个电话:哎,明久,别墅的事你还搞不搞了?为什么不搞了?我还是想搞,那我可要动手了。ww老黎放下电话,一挥手,专业施工人员就各就各位了。
两个女人坐在院子里热热闹闹地聊着。李华心里暗暗着急,她竟找不到开口的机会,她想请老黎去帮她走走路子,游说一个人,她知道老黎认识那个人,但他愿不愿帮忙就说不定了,这年头,谁手里都悄悄握着一两个密电码,谁都不想为了别人的事浪费自己的资源。
老黎夫人一直在说自己的事,李华当然不好打断她。她刚刚办了内退手续,原来她们单位也搞起了竞争上岗,她的年龄刚好在内退的边缘,退与不退就看自己向哪边争取了。
老黎跟我说,趁这个机会回家算了,你站在那里,反倒碍手碍脚,弄得我对人家轻不得重不得。
老黎两口子在一个单位。老黎夫人捻着李华新烫的头说,你不知道,那些人三天两头打我电话,找到我办公室,拖拖拉拉一讲就是大半天,要我跟老黎说说这个,说说那个,回绝吧,都是同事,不回绝吧,老黎难做,说不定什么时候还给他惹出个事来。
李华直点头,说那当然,换了是我,也愿回家算了,老黎才是你家的重心啊。
正要开口跟她讲竞聘财务总监的事,老黎夫人打断她说,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着就进屋去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小礼盒出来,打开一看,是一副珍珠的耳环和项链。
老黎夫人说,送给你,这可是真正的珍珠,老黎的一个同学送的,前两天他为人事上的事找老黎,老黎没给他办,他悄悄撂下一堆东西走了。我可不想日后给人留下什么把柄,就专程跑了一趟,给他送回去,好说歹说,那些东西他收下了,但这套珍珠饰说什么也要送给我。你知道,我不喜欢带饰的,我当时就想,留给你最合适了。
李华拿着饰,心里彻底凉了下来。她想起她以前说过的话:
我真不想看见那些提着东西上门的人,我一点都不稀罕他们的东西,我宁肯倒给他们东西,只要他们不说出上门的目的。
你不知道现在的人有多坏,有一天你倒霉了,他那些东西全都是下井的石头。
老黎夫人很聪明,李华觉得,她肯定看出自己上门来是有目的的,所以她给她饰,抢先堵住她的口。
淡淡的阳光下,老黎夫人穿着鲜艳的太太服,戴着太阳镜,喝着茶,锉着指甲,絮絮叨叨地说个不休。李华看了她一阵,突然觉得她变了,好象她生来就是个全职主妇,从来就没有上过班一样,好像她离这个纷争不休的世界已经很远很远,完全不相干一样。李华打消了跟她说那件事的念头,笑着对她说,看你现在多好,弄弄花草,看看电视,这一带空气也好,没事跟老黎出去逛逛,神仙都要羡慕你呢。
别提他了,他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都一个多月没见着他了,人家办公室里有书房有卧室,要不就是出差在外,随他去吧,我也习惯了。
9.黑眼睛 第二章(9)
( 话没说完,她就打起了呵欠,不好意思地对李华说,我现在又新添了失眠的毛病,不是什么更期症,是那几个探头闹的。ww***一到晚上就控制不住老想去观察那几个探头,越看越紧张,哪里还能睡觉呢?我正准备把二姐三姐叫来陪我呢,要不就把那几个探头撤掉算了。
回来的路上,李华不甘心地掏出手机,她想直接对老黎说,她不相信老黎也会对她摆谱。老黎果然很热,他告诉她,他在香港,一个多星期后才能回来。说起那件事,那个人
的名字,老黎的声音低了下来,他说:他呀,我这两年跟他联系也不多,自从去年有件事给他办砸了以后,我和他就有点不好说话了,不过我肯定会尽力去试一试的,你是谁啊,你是我弟妹啊,我不帮你帮谁?他还问到明久,问他最近有没有什么打算。
他就没想挪个地方吗?在他这个年纪,歇下来还稍稍早了点,还可以拼个三五年再说。ww过了一阵又说,也许明久这样平安着陆反而是好事,江湖险恶,说不定哪天就翻船了,就晚节不保了,难哪,你没听说现在的一句民谚吗?这辈子不做点好事,下辈子会变成领导的。
李华夸张地大笑起来。
周末的谋划就这样结束了。一套可有可无的珍珠饰,一个似有似无的承诺,李华闷闷不乐地走进购物中心。
每当心不好的时候,她就喜欢购物。这毛病是明久正红火的时候养下的。那时,明久身边挤满了红男绿女,前呼后拥,川流不息,她明明知道他在夜夜笙歌中有意无意地背叛着自己,却不得不装出宽容大度的样子,她不能跳起来跟他吵,跟他闹,她不能让人家说,他的爱人真粗俗,简直是个泼妇,他是“华星”的第一副总,电视新闻上频频露脸的知名人物,他身后必须有一位温柔贤惠的妻子。同时,她也害怕她真要闹起来,局面对她并不太有利,她知道,只要她愿意让出,不知有多少人会来抢她这个位子呢,她唯一的办法就是睁只眼闭只眼,用装出来的糊涂保护自己,同时挫败她们的阴谋。她给自己讲故事,一勺盐可以让一杯水变得非常咸,但在一湖水面前,却无能为力,盐就是烦恼,盐就是明久身边的那些女人,她不要做一杯水,她要做一湖水。她一边给自已讲盐的故事,一边带着大笔现金去购物,她不爱用信用卡,不喜欢一举一动都留下痕迹,不喜欢被记录的感觉,她也不喜欢银行,除了一般家庭都可以拥用的存款之外,她更多的是拥有现金,人民币或美钞。她一边花一边在心里恨恨地说:花吧!都给他花光!全花光!不然,还不知道会留给谁呢!
购物也会带来烦恼。在穿衣镜前,再多的钱也不如一副匀称的骨架更令人心愉快。有一天,她让明久陪她购物,转得晕晕乎乎的明久指着一条低腰长裤,固执地对她说,就这条吧,我看这条就挺好。他哪里知道,要想穿上那条裤子,除非她能倒回去二十年。李华瞄了一眼,掉头就走,她觉得他是在指点她的痛处,尽管她很努力,也很节制,但她还是不再年轻了,也不再纤细轻盈了,她之所以要花大量的时间闲逛,无非是想要现一件理想中的衣服,她既不甘心去穿那些臀部宽松的裤子,老老实实做一名中年妇女,又不能像小姑娘似的,有意无意露出蜘蛛精似的腰肢和肚脐,尽管她有钱,但她还是处境尴尬。
她挑了一件稍稍中意些的衣服,满头大汗地在试衣间里试穿,这已经是她最让步的选择了,可拉链拉起来还是有点费劲,就在这时,明久打来电话,问她愿不愿跟他去什么鹞子峰,她一抬头,正好看见镜子里蓬头散奋力往上提裤腰的自己,绝望像一把榔头,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她在电话大声嚷着,嚷了一阵,才现电话根本没反应,明久早挂机了。
她有点想哭。她想起了以前的时光,以前,明久在全国各地出差,有时也到国外,经常给她买衣服回来,不用试,也不用挑,她只要告诉他,她腰围一尺九寸,他便可以给她买回称心如意的衣服。现在,也许是因为出差的机会少了,他再也没有给她买过衣服了,而她也没再告诉过他她的腰围,当然,他也没问。
10.黑眼睛 第二章(10)
( 四
似乎是被巨大的安静震慑住了,明久把车停在村口,步行进村。ww他没想到鹞子峰这般安静,安静得像睡着了,安静得像没有呼吸。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田野里有笑声,山坡上有歌声,偶尔还有薅草锣鼓的声音。现在,什么都没有,一点动静都没有,一丝风都没有。
路过一个晒谷场,明久想起来了,这是他们以前排练节目的地方,那时常有汇演,解俊表演的节目都很幼稚,不是直愣愣地站在那里说“三句半”,就是尖声尖气地唱“绣金匾”,明久是表演笛子独奏的,属于艺术含量较高的节目,每次都引得女社员和女知青站在他旁边摇摇晃晃地唱,像喝醉了似的。
他们的排练基本都是在夜间,要不就是在下雨的日子。女演员们用手巾包着一些零食过来,南瓜花饼,花椒叶饼,焦切片,红薯干,一样的东西,却各家有各家的味道。明久上来第一件事就是脱下上衣,集中她们带来的吃食,然后掀翻一只箩筐,坐在那里狼吞虎咽。等人家中场休息围过来时,他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吃得差不多了,还对她们振振有词:你们不能吃东西,饱吹饿唱知道吗?说得她们将信将疑地缩回了手。ww不知为什么,明久那时总是很饿,一天到晚琢磨着弄点吃的,看到吃的就眼睛绿。
有时他们还到河边排练,那条河名叫解家渡,象护城河一般环绕着鹞子峰。公社下来指导排练的干部说,你们唱得很好,就是没有表,到河边去练吧,把河水想成观众,学会跟观众交流,有了交流自然就有表了。
他们实在无法把河水想成空泛的观众,一想到观众,他们心中就只有具体的人。明久说,我就把它想成解俊的母亲好了,她为我做饭,给我补衣服,我现在就吹支曲子来报答她。有一个演胡传魁的,拍拍垫起来的假肚子说,我就把它想成明久吧,明久昨天偷吃了我家一只鸡,我自己都没舍得吃啊,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有气,正好拿来演胡传魁。
那时的河面很宽,河水也很深,绿色的水面波光粼粼,鹞子峰倒映在水里。有一天,解俊望着河水说,你们看,鹞子峰的杜鹃花开了。大家围过来,顺着解俊的手指看过去,果然,片片艳红点缀在灌木丛中。明久至今记得那怪怪的一幕,杜鹃花开在鹞子峰上,他们却在水里看鹞子峰山上的杜鹃花,像天上的仙人看凡间的景致。
明久四下里寻找解家渡,却只看到了一条快要干涸的小溪。他问一个目光浑浊的老人:解家渡在哪里?老人提起手杖往前一指:那不是吗?那个像鸡肠子的东西就是解家渡。
明久自自语:怎么这个样子了?解家渡可是条大河呀。
老人说人都走光了呗,没人住的屋还遭鬼呢,何况一个地方!没了人气,水也干了,树也不长了。
人呢?都到哪里去了?
稍微有点力气的都出去打工了,家里只有老的和小的。
明久转了好一阵,现村里果然只有老的和小的,老的在墙边阶石上打盹,小的在尘土和杂草间拱动,他突然有种似梦非梦的感觉,田里没男人,屋里没女人,路变窄了,河变干了。他印象中的鹞子峰不是这样的,鹞子峰的女人爱穿红衣服,爱在头上Сhā桅子花,爱唱五句子山歌。明久记忆最深的五句子是这样的:姐儿生得黑又黑/四两石灰搽不白/偶尔一次搽白了/还是一个茄子色/马马虎虎认不得。他那时最爱在解俊面前唱这歌,他一唱,解俊就跳起来追着打他。
池塘边站着一个老妇人,她正牵一头黄牛喝水。明久被牛喝水的样子吸引住了,水面上有几只细小的蚊虫,被牛满不在乎地大口喝了进去,他想起以前,人们总是替牛赶开那些蚊虫,就像喝茶时吹开浮上来的茶叶末一样。
老妇人冲他一笑,这是他在村里遇到的第一张笑脸。他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牛绳。
这牛几岁了?
才两岁。你是哪个的亲戚呢?
我来找解俊。
解俊?你有好些年没来了吧?她看了他两眼,给他指了指路。她一指,明久立刻想起来了,连她家的房子是什么样也想起来了。
11.黑眼睛 第二章(11)
( 看到那个小得可怜的池塘时,明久终于找到了一点熟悉的感觉,但他还是奇怪,原来的池塘多大啊,人们站在木划子上,运足气力撒网,网网不落空,现在呢,别说撒网,恐怕连木划子也划不转了,岸边满是蓬蒿,残缺不全的台阶歪歪倒倒,像老人口里的牙。
池塘边的房子也是歪歪斜斜的,一边屋檐下支着根粗木棍,墙壁仍然没有粉刷,祼露的土砖坑坑洼洼的。
门虚掩着,明久敲了半天,屋里响起一阵缓慢的脚步声,隔了一会,门缓缓拉开了,一张干瘦得吓人的脸探了出来。明久辨认了一会,才认出是解元,当年那个永远拉不出一泡干屎的元元。
明久怕他听不见,大声介绍了好半天。
我想起来了,你是明久,你在我家吃过饭,我记得你。ww解元说话的时候,胸腔上薄薄的皮肤像气囊似的,一鼓一塌,尽管他很用力,出来的声音还是非常细小,还伴着不太顺畅的咝咝声。
厅堂不大,一口黑乎乎的棺材几乎占去了一半,弄得光线本来就不好的屋子更加阴沉。解元给明久拖出来一把椅子,明久提着它往门边挪了一点。
你姐姐呢?明久兴冲冲地问,我专门来看她的。
难得你还记着她,她要是知道肯定会高兴的。
明久正等着他往下说,解元却转头向外面看去,门外有一棵很大的木梓树,这是明久以前就见过的。
她后来嫁到哪里去了?
你还不知道吧?她已经不在了,好多年了。
明久后背猛地一凉:啊!?怎么回事?我记得她身体一向很好的。
解元好一阵没吭声,明久也不好追问她,他觉得空气中有一种嗡嗡声,就像巨大的电锯声突然止息,留下了一串余韵。
有句话现在说来也无妨了,当年你走以后,她偷偷哭过好几场,我妈知道了,还骂她不要脸。
明久心里一震,脸上尴尬起来,他使劲回想当年,不记得自己给过她什么暗示。
解元站起来,从木柜子里拿出一个大号搪瓷缸,递给明久。
这是你当年在我们家吃饭用的,她一直留着。
明久接过来一看,“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还有隐隐约约的痕迹。
解元说,别小看她,她是个聪明人,又肯学,她还想去做油漆匠呢,但她丈夫不喜欢她学这学那的。
她丈夫是不是那个眼里有萝卜花的木匠?
是啊,你还记得他?他其实配不上我姐姐,他学了三年木匠,打出来的椅子还是四条腿不一样长。都是为了我啊,哪个好男人愿意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呢?都是为了我。
后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1.黑眼睛 第三章(1)
( 他们婚后一直不太和气,你想,我姐姐是个急性子,萝卜花是个慢性子,一个处处要强,一个得过且过,这样两个人,在一起怎么过得好呢?经常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起来就打,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我早就有预感,他们这样下去要出事的,后来真的就出了事。
明久觉得自己的心跳猛地加快了。
正是收苞谷的时候,她忙了一整天,从田里回来,饿了,看到桌上有半碗冷饭,拿过筷子就吃了起来,她哪里知道那饭里是有老鼠药呢?这件事当时闹得好大呀,他死不承认,说那饭是毒老鼠的,他上屋顶去捡雨漏,怕瓦片掉下来把碗砸了,就把碗从柜顶上拿下来,顺手放在桌上。公安局的人一来,他就逃跑了,跑了一年多,还是被抓了进去。
过了一会,明久小心地问,你的身体还好吧?
解元突然一笑,说明久,做人好矛盾呢,按说,我的孩子还没成人,我不能死,但我一天不死,他就一天没有希望,我把他丢在大路上,随便哪个捡了去,都比跟着我这个废人强。
明久看看厅堂中央的棺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ww又看见墙边竹杆上晾着孩子的衣服,就问他:孩子多大了?
快七岁了。这孩子聪明呢,比我那时聪明多了。
哦!
电视上的歌,人家唱一次他就能跟着唱,那个天气预报,人家说出一个城市,他就能说出下一个城市,他只听了几遍,就全都背下来了。
明久注意到,一说到孩子,解元那两粒陷进去的眼珠子就射出些许光亮来,像白天里的两只小手电筒。
孩子的妈妈呢?
走了,孩子不到一岁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不怪她,我家里这个样子,我自己这个样子,哪个女人也留不住。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个小男孩呼地冲了进来,直扑桌上那个弯嘴水壶,也不用杯子,抱起水壶就往嘴巴里灌。
波儿,跟你说了多少遍,要倒在杯子里喝,你就是不听。叫波儿的孩子理都不理,就象没听见一样。
咕嘟咕嘟灌满了肚子,波儿才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明久。
明久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解元病病歪歪的,生的儿子却又精神又漂亮,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而且那眼神里有股说不出的劲儿,既像是被宠坏的,又像是隐藏着阴谋的,当然也有孩子的直率和天真,若不是满头枯黄的头,还有过分纤细的四肢,泄露出他的营养不足,明久觉得他看上去真不像个没妈的孩子。
波儿突然对明久说,我看到你的车了,在村口。
明久一把将他抓过来,放在自己的两腿间。波儿也不躲闪,突然把手伸向明久的头顶,摘下一截枯草来,可能是刚才在树底下挂上的。波儿把那节枯草放在明久的手心里,说:送给你,你把它带回去。说完咯咯咯地笑起来。明久也笑了,他想,这孩子竟不认生。他想起了以前那些鹞子峰的孩子,见到生人正眼都不敢看一眼,光知道躲起来偷偷地瞄。
他出门的时候没料到会遇上孩子,也没带什么礼物,想了想,从身上取下钥匙串,卸下女儿楚楚给他挂上去的流氓兔,送给波儿。波儿接过流氓兔,开始靠在明久身上蹭来蹭去。明久有种久违的感觉,楚楚小时候也在他身上这样蹭过的,后来,他忙了起来,她也长大了,别说身体接触,就连见面的机会都少了好多。
离开的时候,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解元站在院子里,目送明久离去。走了几步,明久回头一看,波儿还靠在解元身边,一老一小安安静静地,像张照片。拐上大路时,明久突然听见解元在大声喊:波儿,回来!
明久一回头,只见波儿像只见了母羊的羊羔,撒开蹄子向自己跑过来。
在离明久一两米远的地方,波儿站住了,他望着明久,小胸脯一起一伏,嘴却紧紧抿着。明久走过去,摸着他的头说,波儿,回去吧,爸爸在叫你呢。
解元的声音缓缓传了过来,像风中摇晃的细烟。
2.黑眼睛 第三章(2)
( 回去吧,要听爸爸的话。
波儿还是看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波儿,你是想去坐坐我的车吗?
明久有点困惑,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孩子,也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眼神。
解元佝偻着赶过来了。明久牵着波儿,向他迎过去。波儿很不愿地跟着,像个小俘虏。
没走多远,解元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明久转身一看,波儿又跑过来了。这一次,波儿停在离明久更远一些的地方。
明久想了想,干脆过去对解元说,看来波儿是想去坐坐我的车呢,我就带着他兜一圈再给你还回来。
真丢人哪,他这段时间也不知怎么回事,老往人家屋里跑,睡觉都不回来,今天又缠上你了……难道你要跟你妈一样吗?
明久安慰他:小孩子都这样。
在公路上转了一圈,明久把他送了回来,解元已经在村口等着了。ww明久牵着波儿的手,他感觉到,小家伙还是有点不太愿,他几乎是在拖着他走。
波儿,回去吧,我也要回去了,我下次再来看你。他当然是随口说说的,至少现在,他没想过还有下次。
波儿突然往地上一倒,耍起赖来。明久有点不知所措。解元伸手去拉波儿,波儿一滚,解元扑了个空。解元向明久使了个眼色,明久赶紧向后撤,没想到波儿一骨碌爬起来,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波儿,你这孩子,让明叔叔走,明叔叔家好远呢,再不走,天就黑了。
明久也说,波儿,你是想把我留下来吗?不行啊,明叔叔明天还要上班,明叔叔下次来看你好不好?下次给你带玩具来,还带好吃的来。
明久感到波儿的手终于松了,他趁机往后退去,没想到波儿竟跟他一起退。他突然明白了,波儿在赶他的路,波儿想跟他一起走。他有点慌了,蹲下来对他说:
波儿,你不能跟我走,你星期一还要上学呢。
我没上学。学校要很多钱,爸爸没钱。爸爸把我卖给学校附近的人,我晚上回来看爸爸,人家就把我退回来了。
爸爸吓唬你的,爸爸怎么会卖掉波儿呢?
是真的,他还给我做了一个牌子,让我挂在脖子上,后来他又烧了那个牌子。
明久转头去看解元。解元说我也是没办法呀,我有一点办法都不会走这条路。
明久大声对波儿说,爸爸真的要卖波儿的话,明叔叔买了,好不好?
好,你今天就把我买走,我现在就跟你走。波儿果断地说。
明久却说不出话来了。
波儿突然凑近明久的耳边,轻声说,我爸爸快死了,我怕死人。
明久心里一震,转头去看解元。解元哑声说,波儿,你要是明叔叔的儿子多好!可你偏偏是我的儿子。他的声音很小,几乎没有音量,不过是气流与空气碰撞的咝咝声而已。明久现,解元这张脸,如果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也许真的跟死人没什么两样。
明久看着这父子俩,心里一波一波地涌动着什么东西,却倒不出来。他打开钱包,拿出一些钱,放到解元的口袋里,解元拿出来,拼着命地还给他:
明久,没有用,钱已经救不了我们了。
解元最终没要那些钱,波儿也安静下来,明久朝他的车走去,车门关上的瞬间,他听见波儿的哭声又响了起来。
他在后视镜里看到,解元死死地拽着波儿,波儿一边哭喊,一边踢着解元。明久抓着车门把手,他想推开门下去,把孩子抱进来,但是抱进来以后呢?他能怎么办呢?
与其在这里惹孩子伤心,不如快点离开,不再给他刺激。明久狠了狠心,一踩油门,呜地一声走了。
五
明久坐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拿起一份讲话稿来看,过两天又要开会了,他想研究研究有什么可以精简的内容。看了一会,觉得实在无法集中精力,他的心神似乎留了一些在鹞子峰,要不就是鹞子峰有些东西跟着他回来了。昨天晚上也是如此,楚楚跟他讲话,他竟有点心不在焉,楚楚还笑他:爸爸,你看上去丧魂失魄的。
3.黑眼睛 第三章(3)
( 天还没亮,他就从梦中惊醒过来。ww他梦到解俊了。解俊还是当年那个样子,两条麻花辫垂在耳边,一件黄绿格子布的上衣,一条蓝色长裤,傻乎乎地冲他笑。在梦中,他还是知青,还在解俊家里搭伙,他对解俊说,冷饭吃不得,里面下了老鼠药的。解俊说有什么不能吃的,死了还好些,左一个萝卜花,右一个病壳壳,一年到头,没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我早就想死了。好像解俊终于学成油漆匠了,她拿着一把长柄刷子,准备把整整一片竹林都刷成了红色。她笑嘻嘻地对明久说,你看,这下好看多了吧。刷了一阵,她突然把刷子一丢,说我要走了,我要给波儿做饭去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明久说,告诉你,波儿可是个好孩子。
波儿总在他眼前晃。他在他的身后追赶。眼巴巴地盯着他看。死死地拽住他的衣服。倒在地上耍赖。告诉他他爸爸快要死了。爸爸要把他卖给人家。明久想,要是解元哪天突然死了,波儿怎么办呢?
他想起解元一再夸他:他非常聪明。
在那样的地方,那样的家庭,他拥有聪明,也许还不如拥有愚笨。
解元看样子真的活不了多久了,明久在鹞子峰听说过,一个人若要死了,他的脸上便会提前布满死气,一般是看不出来的,只有童贞尚存的孩子,还有个别通灵的人才看得出来。ww也许波儿看出来了,所以他才会怕他,才会要他买走他,才会跟在他后面拼命追赶。
明久想来想去,觉得无法对这事袖手旁观,一想起那孩子不顾一切追赶他的样子,他心里就隐隐作疼。
明久的手无意中在口袋碰到了一个东西,摸出来一看,是一截枯草,波儿让他带回来的,真好笑,当时,他竟当着解元的面,像收下一件礼物那样,一本正经地将那截枯草放进了口袋。明久举着它,偏着脑袋看了又看,小心地放进那个牛皮封面笔记本里,他仿佛又听见了波儿咯咯咯的笑声:送给你的,你把它带回去。
明久现,这不是一截普通的草,而是一种叫紫葛的葛藤,它长在乱石缝里,韧劲十足,高山峡谷间,人们常常用它做绳索,吊在上面飞来荡去。
明久百思不得其解,紫葛什么时候跑到他头上去了呢?
明久拿起摆在桌上的相框,那时前不久春游时照的,楚楚坐在一块巨石上,笑得傻呵呵的。明久取出照片,把紫葛弯一弯,再沾上一点502胶水,小心地粘在巨石上,看上去就像是从石头底下长出来似的。明久后退一步看了看,满意地笑了,
他还想到了波儿的名字,他觉得这名字有点俗气,他想给他重新取个名字,就旋开笔,在便笺上一笔一划琢磨起来。他只有女儿,没有儿子,也没有给男孩取过名字,新鲜感刺激着他,他想,假如波儿是他的儿子,他该给他取个什么样的名字呢?就在这时,收养波儿的念头像躲在山后的敌人一样,不动声色地露了一下头。
明久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收养波儿?他下意识地喝了口水。整整一个上午,他没法去想别的,他被波儿给缠住了。
明久斟酌再三,还是把这个想法对李华讲了。
你不知道那小子有多可爱,他像条鼻涕虫,粘在我身上,不让我走。
李华对这个话题根本没兴趣,她从封面花俏的杂志上抬起头来:
我说你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呀,你看看人家老黎,从来都是心无旁鹜,不像你,老是花花草草的。
明久咬咬牙,停了一会,继续说,他真的很依恋我,我们就跟一见钟似的。
李华强忍着又看了几行,突然把书一丢:
你这是病态你知道吗?你看看你,还不算老呢,就开始混日子了,连人家老黎都认为你现在就歇下来早了点。家里呢,老婆老了你不感兴趣了,孩子大了不用你管了,外面的朋友也树倒猢狲散了,所以你就感过剩,百无聊奈。你要实在觉得没有寄托,可以去弄个宠物来养嘛,干吗要提什么孩子。
看着李华头头是道的样子,明久反而笑了,他想,她现在比以前能说会道多了,但她的能说会道是多么令人讨厌啊。嘴里却说,我是认真的,我很喜欢那个孩子,我都有点想领养他了。
4.黑眼睛 第三章(4)
( 切!李华冷笑一声说,别异想天开了!
明久慢慢调整好自己的绪,如果他想领养波儿,先得争取她的同意才行,所以他不能跟她闹翻,他得有耐心,还得诚恳。ww***
我也觉得好奇怪,我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孩子,回来好几天了,脑子里还全是他。
李华丢下杂志,又开始练瑜珈,她把双手放到颈后反扣起来,说:女儿小的时候,你一天到晚忙得像条丧家犬,现在闲了,就想弄个小孩来补上这一课了吧?要补你一个人去补,我是不想再补这一课了。
明久摇头,有点恍惚地说,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我自己也觉得莫明其妙。
要不就是你真的老了,没有斗志了,只能跟毫无攻击性的小孩子相处了。
你能不能跟我好好说句人话?
明久呼地站起来,向外走去。不一会,阳台上燃起了一明一灭的烟头。
早在几年前,明久就戒烟成功了。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抽上烟的呢?李华放下两手,看着阳台上抽烟的明久,说不出话来。ww
六
李华又跟明久干了一仗。是因为老黎。
老黎打了李华的手机,告诉她他去给她找过那个人了,其实,对于李华拜托的事,那个人也只能隔山打虎,刚好最近他们那里也有调整,他现在已经不管这一块了,看来,李华只能另托高人了。李华嗯嗯着,老黎又说,弟妹呀,依我说,你就算了,还是让明久重新出山吧,明久还是有能力的,我深信这一点,与其不声不响地呆着,不如出去打点打点,东山再起也不是没有可能。
看到明久盯着她的样子,李华知道,明久已经听出是谁的电话了。
你什么时候去求他了?谁允许你去求他了?
李华支支吾吾;求他怎么啦?谁能一辈子不求人?人家还说你有能力,觉得你应该争取重新出山呢。
我有没有能力需要他来评价么?他有什么资格评价我?
人家不也是为你好吗?
我这辈子就这个样子了,不可能出什么山了,你看着办吧,你要实在觉得恨铁不成钢,我们就分开,你去找你的好钢去。我没开玩笑,你不妨考虑一下。
吓唬谁呢。
哪敢吓唬你呀,你现在一帆风顺,前程似锦,我讨好你还来不及呢。
我前程似锦怎么啦,我照样规规矩矩,该干嘛干嘛,不像你,一朝得势,就忘乎所以,告诉你,别以为我忘了你那些臭事,现在想起来我还吃得下你们。
这么在乎,当时为什么不离婚呢?
为什么要让你们称心如意呢?现在想想还心疼吧?我要的就是这效果。
别跟我暗示你还懂得一点计谋!
一直吵到楚楚下晚自习回家,两人才恨恨地收声,装作没事的样子。
半夜,李华被明久弄醒,原来他一直没睡着。
我不是反对你去竞争,我是反对你的这种做法,人事方面,最忌讳以大压小,就算你搬动上面什么人,当上了财务部经理,但你得罪了自己的领导,你这个经理也是干不好的。
李华转过身来。他居然还没睡着,他居然还在想着她的事!她心里稍稍有了些温暖的感觉。
你以为老黎他真会帮你忙吗?你太天真了,我跟你打赌,他根本就没去找那个人,他怎么可能为了你的事去消费他的资源呢?就算他帮你忙,也得在双赢的前提下,你能给他带来什么?什么也不能,他当然不会白白帮你了。
你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也是此一时彼一时的。
总得想点办法呀,倒不是非要当这个官,就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它成了别人的,谁又比谁强多少呢?李华顿时睡意全消。
你不如自己制造机会表现一下,让省里的人注意到你,下面的事再顺其自然。李华马上感到,他毕竟还是最关心她的人,他给她的主意也是最贴心,最实用的。
可你要知道,人家也会这么想,人家说不定已经抢到我前面去了。
这种事不在乎先后,关键要看对方是什么人,要投其所好。当然,也要把心态放好,毕竟有三个候选人,注定有两个人会难受一阵的。
5.黑眼睛 第三章(5)
( 过了一会,李华说,其实你在幕后给我出出点子不挺好的吗,干吗要装出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来呢?
两人就这样和好了。ww明久说,明天又是周末了,我们去一趟鹞子峰吧,鹞子峰的杜鹃可是非常有名的,沾点乡间的灵气,说不定会带来好运气。
这回,李华很爽快地答应了。
进入鹞子峰的时候,李华不禁惊呼起来,原来从城里撤退的春天,都躲到鹞子峰来了。田里是粉红粉白的苜蓿,地上是桃花梨花杏花,山坡上无花却更艳,嫩嫩的绿色直逼人眼,照得人眼晕,连小河里的水都映绿了,掬起一捧,喝下去,有树叶草根的味道,还有花瓣的味道。成群的蜜峰嗡嗡叫着,百十米外都听得见,刚刚下过雨的小路完全无法下脚,全是指甲盖大小的花瓣,一阵风吹来,片片花瓣飞起,落在人裤腿上,脚面上,李华捡起来一看,吃惊地张大了嘴:这些在泥地上躺了一夜的花瓣,竟不沾一丝灰尘和泥水!
一个小黑点蹲在小河边漂洗衣服。
明久说,那就是我跟你讲过的解家渡,那时的解家渡比现在大多了,河床很宽,河水很急,一到夏天,没有船的人家就把门板拆下来,漂在水上,人躺在门板上乘凉。ww全村的人都在解家渡洗衣服,我洗衣服从来不用手搓,只有女人才蹲在那里搓啊搓的,我们男人都是拿一根棒槌使劲锤。
你那时没找个小芳帮你洗衣服吗?
明久认真地说,时间太短了,要是多呆几年,说不定真会有小芳,别看我们这些人在城里什么也不是,在这里还是很惹眼的。
其实人有一段这样的经历也不错呀,反正后来你们该招工的招了工,该上学的上了学。
嘿,你来这里来干一天试试!
这次他们是有备而来的,他们带来了很多衣服,还有漫画书,识字卡片,玩具,糖果。刚进村子,波儿一眼就看到了明久,他拨开小伙伴们,飞一般向明久跑了过来。
天哪,他还记得你!李华有点被吓住了。
明久笑嘻嘻地蹲下来,张开双臂,波儿像一小炮弹似的,咚地一声投进明久的怀里。李华拍拍胸口,说幸亏我们没有分居历史,否则我就要怀疑这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了。明久嗬嗬笑着,抱起波儿,向解元家走去。
明久夫妇的意外光临,喜坏了解元,他把波儿拉到一边,轻轻说了句什么,波儿就子弹般飞了出去。不一会,一个系着围裙的妇女跟波儿一起回来了,她提着一只鸡,还有几个鸡蛋,一刀熏干的腊肉。不一会,厨房里响起了涮锅的声音。
然后,他坐在李华对面,讲起了明久当年。
他太聪明了,人一聪明就顽皮,你看哪个笨人是顽皮的?他把解春家的西瓜挖一块下来,往西瓜里拉屎,拉完了再好生生地盖上,解春口渴,想摘个瓜吃,刚好摘到他搞了鬼的那一个,一拳砸下去……,结果解春一天没敢吃饭。
人家在河里下了拉网捕鱼,他悄悄下水,把拉网剪几个洞,收网的时候,连虾都没捞到一只。
人家在河里洗澡,他把人家的衣服拿到远远的树上挂起来,人家没办法,只好赤条条地去爬树。
李华作故作生气:我一点都不知道,他什么都没告诉我,我要是知道他这么坏,才不跟他结婚的。
李华现,明久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后来,话题突然转移到波儿身上。李华饶有兴致地听了一阵,慢慢觉得有点不对劲,解元先前所有的话题似乎都是在为波儿这个话题作铺垫,他很详细地告诉他们,波儿的生日是哪一天,那天阴历是几号,阳历是几号,波儿睡觉时爱咯嘣咯嘣地磨牙,波儿吃香椿树芽儿全身长疙瘩,波儿吃糯米汤团容易压食,闹肚子。波儿记性特别好。李华觉得他就像在办理移交手续,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解元也许真的想把波儿移交给他们。这种想像让她很不愉快,她想,难道明久上次来就跟他提过收养的事?他怎么能不征求自己的意见就擅自做出这个决定呢?
李华借口上厕所,躲到外面来。波儿正跟一个孩子在树下玩跳绳,李华大声说,我也来一个。她想,你越是向我兜售,我便越是不要,她就不相信,她不松口,明久一个人能让那孩子进门。
6.黑眼睛 第三章(6)
( 因为李华的加入,两个孩子兴趣陡增,不一会就热汗淋漓,李华担心波儿会感冒,就去帮他脱衣服。ww
李华在大吃一惊,她从没看见过这么破的内衣,除了衣领那一圈还勉强可以看出形状,其他部分不过是些分不出颜色的破布条。波儿现了李华异样的眼光,有点害羞地拿过外套,不顾身上热汗淋漓,径直往身上套。
李华一把将外套扯下来,取下自己的真丝小围巾,蹲下去替波儿擦起来。别看波儿穿得破破烂烂的,身上倒很干净。李华问他:波儿,谁给你洗澡?
我自己洗,爸爸在旁边看着我洗,他说不洗澡的人睡着后会被老鼠吃掉。
李华往屋里看了一眼,解元和明久正谈得起劲,就悄悄问波儿:想不想妈妈?
波儿顺手往山上一指:爸爸说,我妈妈早就死了,早就埋到山上去了。
李华不再说什么,心想,这个女人心肠够硬的,要是让她丢下楚楚去过自己的日子,她可做不到。
不知是波儿瘦得让人心疼,还是楚楚长大后,李华再没有接触过小孩子,面对这副历历可数的小骨骼,比手掌宽不了多少的小脊背,后颈部深深陷下去的凹槽,还有脊柱顶端一颗颗就要破皮而出的“算盘珠子”,李华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她猛地将波儿搂在怀里,说,让李妈妈抱抱。
波儿也不去跳绳了,乖乖地蜷在李华的怀里。跟波儿一起跳绳的孩子吸了一下鼻涕说,波儿,今天运气好吧?从来没有这样享受过吧?波儿不理她,紧紧地靠着李华,像猫儿靠着火炉取暖。
李妈妈,你身上有股金银花的香味。
李华一笑,把波儿抱得更紧一点。
李妈妈,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过一会儿就走,怎么啦?
你能不能不回去了,就住在我们家?
不行,李妈妈还要回去工作,还有一个姐姐等我回去做饭给她吃。
你每天这样抱姐姐吗?
李华不再说话了,她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将波儿完全抱在怀里。她看了看波儿的耳朵,从头上取下夹,替波儿掏起耳朵来。太阳温温地晒着,有些晃眼睛,波儿把眼睛闭上了,不一会,竟在李华怀里睡着了。李华细细端详,波儿眉眼如画,眼皮上几根细细的淡蓝色血管,更显得小脸娇嫩欲滴。
明久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旁边来了。被明久看到这一幕,李华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她笑一笑说,好长时间没抱过小孩子了,抱得我胳膊都酸了。
明久说,女人还是抱孩子时最好看。他一只手拿着茶杯,一只手抚弄着她的卷,李华仰起脸来看着他,他们好长时间没有这样过了,她还以为他们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日子了。
这一刻,有山风缓缓吹过,田野一片宁静,李华悠悠地说,好安静呀,安静得人好像把什么都忘了。
明久低声对李华说,他已经向我开口了,让我征求你的意见?
李华当然知道解元向明久开了什么口,但她现在不想回答,她不想破坏现在的好兴致,她不想成为一个扫兴的人。
我要是他,我才舍不得呢,没了儿子,他将来指靠谁呢?
他说他没几天好活了。
生死的事是自己做得了主的?
我现他的眼珠子都变灰了,可能是差不多了。
那不一定,很多老病号都拖到七老八十才死。
你不要急,我给他的答复是回去再跟你商量。
午饭准备得非常正式,李华倒有些不安了。波儿非要挨着李华坐着,一屋子的人都看着波儿和李华笑。难道解元对他们也透露过那个想法?难道他们心里也都装着那个计划?难道他们正牵着口袋等着我往里面跳?李华慢慢觉出他们笑得不怀好意,好像这顿饭是个仪式,是给波儿饯行似的,就垂下眼帘,专心吃饭。尽管她也喜欢波儿,但她不喜欢被人算计的感觉。
他们离开的时候,波儿又重演了上次明久离开的那一幕。这一次他没有缠着明久,而是紧紧抓着李华的衣襟。解元也在后面跟着。一路上,大家都不说话。
7.黑眼睛 第三章(7)
( 到了停车的地方,波儿还是不肯松手。解元说:波儿,李妈妈下个星期还要来的,李妈妈下次来会把波儿带走的,波儿就要去给李妈妈做儿子了,是不是?
李华一听,马上变了脸色,但一看到解元冲她使眼色的样子,她突然明白了,赶紧顺着他的话说:
波儿,李妈妈今天回去给你买小床,下次专门来接你,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在家里等着李妈妈好不好?
波儿一听,马上就松了手。关上车门后,李华听见波儿在大声喊:李妈妈,你下星期一定来接我呀!
李华挥着手答应了。
回来的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因别人的事而不安过了。她想跟明久说说这事儿,又怕正中明久的下怀,只好闭上眼睛装着打盹。
到家的时候,明久泊好车,声音虚虚地说,李华,其实我已经答应他了,我跟他说,你也会答应的,我说你一直想再要个孩子。ww
李华扶着车门愣了一下,看也没看他一眼,一甩车门走了。
七
快到下班的时候,明久接到李华的电话,省行来人了,她晚上有接待任务,不在家吃晚饭。明久嗯了一声,沉着脸挂了电话。
这种况越来越多了。每逢下班时刻,只要来电显示上是李华的号码,明久便不自觉地拉下脸来。
明久把包扔在茶几上,顺手拿了一块楚楚吃剩的苏打饼。楚楚在学校吃晚饭,李华有饭局,难道他一个人还要大张旗鼓地下厨?他又拿了一块苏打饼。好像是从去年开始,明久偶尔也吃点饼干了,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以前他拒吃一切甜食和饼干之类,甚至连牛奶也不喝,他宁肯饿着肚子也不吃那些散着奶腥味和女人气息的东西。
李华至少有两个星期没在家里吃过晚饭了,竞争已经白热化,李华更是紧张得有点神经质。对于她的孜孜以求,他一直是很反感的,尤其是在三个候选人中,就她一个是女性。他是过来人,他知道在那种氛围里,男人们是如何看待想跟他们竞争的女人的。
当年,在旧的领导班子中,也有一个女人。他承认,在女人当中,她应该算是不错的,长得不丑,脑袋也好使,也有女人味,几年下来,在他们锲而不舍的捉弄之下,她的面貌和气质渐渐生了变化,她不再害怕在饭桌上斗酒,不再爱翘指尖,她的长剪掉了,短短地趴在头上像一棵大花菜,她像男人那样用五个指头捏住杯子,喝完后把杯子咚地一声杵在桌上,一脸好汉的表打量全桌的人,她一点不害臊地讲着黄色段子,比男人讲得更多更出色,她甚至为此专门买了一本书,没事就躲在办公室里默默背诵。现在,她也从领导班子里下来了,她到纪检监察室部门去了。有时,明久不免会想起当年,那时她刚刚提拔,坐在主席台上还会害羞,会冲台下的熟人点头致意,说起话来结结巴巴,走起路来小心翼翼,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他已经想不起来的,他只是想起从前,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
他不希望几年之后,李华也会生这种变化。
但他又不能公然反对她去竞争。他曾经是有些愧对李华的,就在他如日中天之时,他的身边总是有些女人,说实在的,他有时也是身不由已,就算他不去招惹她们,她们也会来招惹他,他还不能不予反应,否则,人家会说,你还算不算个男人!有一次,一个不懂事的女人把电话打到他们家里,质问她:为什么还不离婚?她很镇静地说,我丈夫很容易冲动,但他终究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就算跟你结婚又如何,无非是重蹈覆辙而已。当时他就在旁边听着,她的话犹如五雷轰顶,让他茅塞顿开,他从此有分寸了许多。
后来,他听见李华在电话里向密友讲这件事,她似乎以此为荣,以为自己用智慧击退了敌人,挽救了家庭。他不禁一笑,女人终究是女人,只知道捕风捉影地跟那些女人计较个没完,却不知道他真正的出轨在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身上。他一直认为,他和那些女人不过是低层次的寻欢作乐,和那个女人才是自内心的,那才是出轨。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