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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明久一两米远的地方,波儿站住了,他望着明久,小胸脯一起一伏,嘴却紧紧抿着。明久走过去,摸着他的头说,波儿,回去吧,爸爸在叫你呢。

解元的声音缓缓传了过来,像风中摇晃的细烟。

2.黑眼睛 第三章(2)

( 回去吧,要听爸爸的话。

波儿还是看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波儿,你是想去坐坐我的车吗?

明久有点困惑,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孩子,也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眼神。

解元佝偻着赶过来了。明久牵着波儿,向他迎过去。波儿很不愿地跟着,像个小俘虏。

没走多远,解元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明久转身一看,波儿又跑过来了。这一次,波儿停在离明久更远一些的地方。

明久想了想,­干­脆过去对解元说,看来波儿是想去坐坐我的车呢,我就带着他兜一圈再给你还回来。

真丢人哪,他这段时间也不知怎么回事,老往人家屋里跑,睡觉都不回来,今天又缠上你了……难道你要跟你妈一样吗?

明久安慰他:小孩子都这样。

在公路上转了一圈,明久把他送了回来,解元已经在村口等着了。ww明久牵着波儿的手,他感觉到,小家伙还是有点不太愿,他几乎是在拖着他走。

波儿,回去吧,我也要回去了,我下次再来看你。他当然是随口说说的,至少现在,他没想过还有下次。

波儿突然往地上一倒,耍起赖来。明久有点不知所措。解元伸手去拉波儿,波儿一滚,解元扑了个空。解元向明久使了个眼­色­,明久赶紧向后撤,没想到波儿一骨碌爬起来,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波儿,你这孩子,让明叔叔走,明叔叔家好远呢,再不走,天就黑了。

明久也说,波儿,你是想把我留下来吗?不行啊,明叔叔明天还要上班,明叔叔下次来看你好不好?下次给你带玩具来,还带好吃的来。

明久感到波儿的手终于松了,他趁机往后退去,没想到波儿竟跟他一起退。他突然明白了,波儿在赶他的路,波儿想跟他一起走。他有点慌了,蹲下来对他说:

波儿,你不能跟我走,你星期一还要上学呢。

我没上学。学校要很多钱,爸爸没钱。爸爸把我卖给学校附近的人,我晚上回来看爸爸,人家就把我退回来了。

爸爸吓唬你的,爸爸怎么会卖掉波儿呢?

是真的,他还给我做了一个牌子,让我挂在脖子上,后来他又烧了那个牌子。

明久转头去看解元。解元说我也是没办法呀,我有一点办法都不会走这条路。

明久大声对波儿说,爸爸真的要卖波儿的话,明叔叔买了,好不好?

好,你今天就把我买走,我现在就跟你走。波儿果断地说。

明久却说不出话来了。

波儿突然凑近明久的耳边,轻声说,我爸爸快死了,我怕死人。

明久心里一震,转头去看解元。解元哑声说,波儿,你要是明叔叔的儿子多好!可你偏偏是我的儿子。他的声音很小,几乎没有音量,不过是气流与空气碰撞的咝咝声而已。明久现,解元这张脸,如果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也许真的跟死人没什么两样。

明久看着这父子俩,心里一波一波地涌动着什么东西,却倒不出来。他打开钱包,拿出一些钱,放到解元的口袋里,解元拿出来,拼着命地还给他:

明久,没有用,钱已经救不了我们了。

解元最终没要那些钱,波儿也安静下来,明久朝他的车走去,车门关上的瞬间,他听见波儿的哭声又响了起来。

他在后视镜里看到,解元死死地拽着波儿,波儿一边哭喊,一边踢着解元。明久抓着车门把手,他想推开门下去,把孩子抱进来,但是抱进来以后呢?他能怎么办呢?

与其在这里惹孩子伤心,不如快点离开,不再给他刺激。明久狠了狠心,一踩油门,呜地一声走了。

明久坐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拿起一份讲话稿来看,过两天又要开会了,他想研究研究有什么可以­精­简的内容。看了一会,觉得实在无法集中­精­力,他的心神似乎留了一些在鹞子峰,要不就是鹞子峰有些东西跟着他回来了。昨天晚上也是如此,楚楚跟他讲话,他竟有点心不在焉,楚楚还笑他:爸爸,你看上去丧魂失魄的。

3.黑眼睛 第三章(3)

( 天还没亮,他就从梦中惊醒过来。ww他梦到解俊了。解俊还是当年那个样子,两条麻花辫垂在耳边,一件黄绿格子布的上衣,一条蓝­色­长裤,傻乎乎地冲他笑。在梦中,他还是知青,还在解俊家里搭伙,他对解俊说,冷饭吃不得,里面下了老鼠药的。解俊说有什么不能吃的,死了还好些,左一个萝卜花,右一个病壳壳,一年到头,没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我早就想死了。好像解俊终于学成油漆匠了,她拿着一把长柄刷子,准备把整整一片竹林都刷成了红­色­。她笑嘻嘻地对明久说,你看,这下好看多了吧。刷了一阵,她突然把刷子一丢,说我要走了,我要给波儿做饭去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明久说,告诉你,波儿可是个好孩子。

波儿总在他眼前晃。他在他的身后追赶。眼巴巴地盯着他看。死死地拽住他的衣服。倒在地上耍赖。告诉他他爸爸快要死了。爸爸要把他卖给人家。明久想,要是解元哪天突然死了,波儿怎么办呢?

他想起解元一再夸他:他非常聪明。

在那样的地方,那样的家庭,他拥有聪明,也许还不如拥有愚笨。

解元看样子真的活不了多久了,明久在鹞子峰听说过,一个人若要死了,他的脸上便会提前布满死气,一般是看不出来的,只有童贞尚存的孩子,还有个别通灵的人才看得出来。ww也许波儿看出来了,所以他才会怕他,才会要他买走他,才会跟在他后面拼命追赶。

明久想来想去,觉得无法对这事袖手旁观,一想起那孩子不顾一切追赶他的样子,他心里就隐隐作疼。

明久的手无意中在口袋碰到了一个东西,摸出来一看,是一截枯草,波儿让他带回来的,真好笑,当时,他竟当着解元的面,像收下一件礼物那样,一本正经地将那截枯草放进了口袋。明久举着它,偏着脑袋看了又看,小心地放进那个牛皮封面笔记本里,他仿佛又听见了波儿咯咯咯的笑声:送给你的,你把它带回去。

明久现,这不是一截普通的草,而是一种叫紫葛的葛藤,它长在乱石缝里,韧劲十足,高山峡谷间,人们常常用它做绳索,吊在上面飞来荡去。

明久百思不得其解,紫葛什么时候跑到他头上去了呢?

明久拿起摆在桌上的相框,那时前不久春游时照的,楚楚坐在一块巨石上,笑得傻呵呵的。明久取出照片,把紫葛弯一弯,再沾上一点502胶水,小心地粘在巨石上,看上去就像是从石头底下长出来似的。明久后退一步看了看,满意地笑了,

他还想到了波儿的名字,他觉得这名字有点俗气,他想给他重新取个名字,就旋开笔,在便笺上一笔一划琢磨起来。他只有女儿,没有儿子,也没有给男孩取过名字,新鲜感刺激着他,他想,假如波儿是他的儿子,他该给他取个什么样的名字呢?就在这时,收养波儿的念头像躲在山后的敌人一样,不动声­色­地露了一下头。

明久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收养波儿?他下意识地喝了口水。整整一个上午,他没法去想别的,他被波儿给缠住了。

明久斟酌再三,还是把这个想法对李华讲了。

你不知道那小子有多可爱,他像条鼻涕虫,粘在我身上,不让我走。

李华对这个话题根本没兴趣,她从封面花俏的杂志上抬起头来:

我说你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呀,你看看人家老黎,从来都是心无旁鹜,不像你,老是花花草草的。

明久咬咬牙,停了一会,继续说,他真的很依恋我,我们就跟一见钟似的。

李华强忍着又看了几行,突然把书一丢:

你这是病态你知道吗?你看看你,还不算老呢,就开始混日子了,连人家老黎都认为你现在就歇下来早了点。家里呢,老婆老了你不感兴趣了,孩子大了不用你管了,外面的朋友也树倒猢狲散了,所以你就感过剩,百无聊奈。你要实在觉得没有寄托,可以去弄个宠物来养嘛,­干­吗要提什么孩子。

看着李华头头是道的样子,明久反而笑了,他想,她现在比以前能说会道多了,但她的能说会道是多么令人讨厌啊。嘴里却说,我是认真的,我很喜欢那个孩子,我都有点想领养他了。

4.黑眼睛 第三章(4)

( 切!李华冷笑一声说,别异想天开了!

明久慢慢调整好自己的绪,如果他想领养波儿,先得争取她的同意才行,所以他不能跟她闹翻,他得有耐心,还得诚恳。ww***

我也觉得好奇怪,我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孩子,回来好几天了,脑子里还全是他。

李华丢下杂志,又开始练瑜珈,她把双手放到颈后反扣起来,说:女儿小的时候,你一天到晚忙得像条丧家犬,现在闲了,就想弄个小孩来补上这一课了吧?要补你一个人去补,我是不想再补这一课了。

明久摇头,有点恍惚地说,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我自己也觉得莫明其妙。

要不就是你真的老了,没有斗志了,只能跟毫无攻击­性­的小孩子相处了。

你能不能跟我好好说句人话?

明久呼地站起来,向外走去。不一会,阳台上燃起了一明一灭的烟头。

早在几年前,明久就戒烟成功了。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抽上烟的呢?李华放下两手,看着阳台上抽烟的明久,说不出话来。ww

李华又跟明久­干­了一仗。是因为老黎。

老黎打了李华的手机,告诉她他去给她找过那个人了,其实,对于李华拜托的事,那个人也只能隔山打虎,刚好最近他们那里也有调整,他现在已经不管这一块了,看来,李华只能另托高人了。李华嗯嗯着,老黎又说,弟妹呀,依我说,你就算了,还是让明久重新出山吧,明久还是有能力的,我深信这一点,与其不声不响地呆着,不如出去打点打点,东山再起也不是没有可能。

看到明久盯着她的样子,李华知道,明久已经听出是谁的电话了。

你什么时候去求他了?谁允许你去求他了?

李华支支吾吾;求他怎么啦?谁能一辈子不求人?人家还说你有能力,觉得你应该争取重新出山呢。

我有没有能力需要他来评价么?他有什么资格评价我?

人家不也是为你好吗?

我这辈子就这个样子了,不可能出什么山了,你看着办吧,你要实在觉得恨铁不成钢,我们就分开,你去找你的好钢去。我没开玩笑,你不妨考虑一下。

吓唬谁呢。

哪敢吓唬你呀,你现在一帆风顺,前程似锦,我讨好你还来不及呢。

我前程似锦怎么啦,我照样规规矩矩,该­干­嘛­干­嘛,不像你,一朝得势,就忘乎所以,告诉你,别以为我忘了你那些臭事,现在想起来我还吃得下你们。

这么在乎,当时为什么不离婚呢?

为什么要让你们称心如意呢?现在想想还心疼吧?我要的就是这效果。

别跟我暗示你还懂得一点计谋!

一直吵到楚楚下晚自习回家,两人才恨恨地收声,装作没事的样子。

半夜,李华被明久弄醒,原来他一直没睡着。

我不是反对你去竞争,我是反对你的这种做法,人事方面,最忌讳以大压小,就算你搬动上面什么人,当上了财务部经理,但你得罪了自己的领导,你这个经理也是­干­不好的。

李华转过身来。他居然还没睡着,他居然还在想着她的事!她心里稍稍有了些温暖的感觉。

你以为老黎他真会帮你忙吗?你太天真了,我跟你打赌,他根本就没去找那个人,他怎么可能为了你的事去消费他的资源呢?就算他帮你忙,也得在双赢的前提下,你能给他带来什么?什么也不能,他当然不会白白帮你了。

你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也是此一时彼一时的。

总得想点办法呀,倒不是非要当这个官,就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它成了别人的,谁又比谁强多少呢?李华顿时睡意全消。

你不如自己制造机会表现一下,让省里的人注意到你,下面的事再顺其自然。李华马上感到,他毕竟还是最关心她的人,他给她的主意也是最贴心,最实用的。

可你要知道,人家也会这么想,人家说不定已经抢到我前面去了。

这种事不在乎先后,关键要看对方是什么人,要投其所好。当然,也要把心态放好,毕竟有三个候选人,注定有两个人会难受一阵的。

5.黑眼睛 第三章(5)

( 过了一会,李华说,其实你在幕后给我出出点子不挺好的吗,­干­吗要装出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来呢?

两人就这样和好了。ww明久说,明天又是周末了,我们去一趟鹞子峰吧,鹞子峰的杜鹃可是非常有名的,沾点乡间的灵气,说不定会带来好运气。

这回,李华很爽快地答应了。

进入鹞子峰的时候,李华不禁惊呼起来,原来从城里撤退的春天,都躲到鹞子峰来了。田里是粉红粉白的苜蓿,地上是桃花梨花杏花,山坡上无花却更艳,­嫩­­嫩­的绿­色­直逼人眼,照得人眼晕,连小河里的水都映绿了,掬起一捧,喝下去,有树叶草根的味道,还有花瓣的味道。成群的蜜峰嗡嗡叫着,百十米外都听得见,刚刚下过雨的小路完全无法下脚,全是指甲盖大小的花瓣,一阵风吹来,片片花瓣飞起,落在人裤腿上,脚面上,李华捡起来一看,吃惊地张大了嘴:这些在泥地上躺了一夜的花瓣,竟不沾一丝灰尘和泥水!

一个小黑点蹲在小河边漂洗衣服。

明久说,那就是我跟你讲过的解家渡,那时的解家渡比现在大多了,河床很宽,河水很急,一到夏天,没有船的人家就把门板拆下来,漂在水上,人躺在门板上乘凉。ww全村的人都在解家渡洗衣服,我洗衣服从来不用手搓,只有女人才蹲在那里搓啊搓的,我们男人都是拿一根­棒­槌使劲锤。

你那时没找个小芳帮你洗衣服吗?

明久认真地说,时间太短了,要是多呆几年,说不定真会有小芳,别看我们这些人在城里什么也不是,在这里还是很惹眼的。

其实人有一段这样的经历也不错呀,反正后来你们该招工的招了工,该上学的上了学。

嘿,你来这里来­干­一天试试!

这次他们是有备而来的,他们带来了很多衣服,还有漫画书,识字卡片,玩具,糖果。刚进村子,波儿一眼就看到了明久,他拨开小伙伴们,飞一般向明久跑了过来。

天哪,他还记得你!李华有点被吓住了。

明久笑嘻嘻地蹲下来,张开双臂,波儿像一小炮弹似的,咚地一声投进明久的怀里。李华拍拍胸口,说幸亏我们没有分居历史,否则我就要怀疑这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了。明久嗬嗬笑着,抱起波儿,向解元家走去。

明久夫­妇­的意外光临,喜坏了解元,他把波儿拉到一边,轻轻说了句什么,波儿就子弹般飞了出去。不一会,一个系着围裙的­妇­女跟波儿一起回来了,她提着一只­鸡­,还有几个­鸡­蛋,一刀熏­干­的腊­肉­。不一会,厨房里响起了涮锅的声音。

然后,他坐在李华对面,讲起了明久当年。

他太聪明了,人一聪明就顽皮,你看哪个笨人是顽皮的?他把解春家的西瓜挖一块下来,往西瓜里拉屎,拉完了再好生生地盖上,解春口渴,想摘个瓜吃,刚好摘到他搞了鬼的那一个,一拳砸下去……,结果解春一天没敢吃饭。

人家在河里下了拉网捕鱼,他悄悄下水,把拉网剪几个洞,收网的时候,连虾都没捞到一只。

人家在河里洗澡,他把人家的衣服拿到远远的树上挂起来,人家没办法,只好赤条条地去爬树。

李华作故作生气:我一点都不知道,他什么都没告诉我,我要是知道他这么坏,才不跟他结婚的。

李华现,明久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后来,话题突然转移到波儿身上。李华饶有兴致地听了一阵,慢慢觉得有点不对劲,解元先前所有的话题似乎都是在为波儿这个话题作铺垫,他很详细地告诉他们,波儿的生日是哪一天,那天­阴­历是几号,阳历是几号,波儿睡觉时爱咯嘣咯嘣地磨牙,波儿吃香椿树芽儿全身长疙瘩,波儿吃糯米汤团容易压食,闹肚子。波儿记­性­特别好。李华觉得他就像在办理移交手续,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解元也许真的想把波儿移交给他们。这种想像让她很不愉快,她想,难道明久上次来就跟他提过收养的事?他怎么能不征求自己的意见就擅自做出这个决定呢?

李华借口上厕所,躲到外面来。波儿正跟一个孩子在树下玩跳绳,李华大声说,我也来一个。她想,你越是向我兜售,我便越是不要,她就不相信,她不松口,明久一个人能让那孩子进门。

6.黑眼睛 第三章(6)

( 因为李华的加入,两个孩子兴趣陡增,不一会就热汗淋漓,李华担心波儿会感冒,就去帮他脱衣服。ww

李华在大吃一惊,她从没看见过这么破的内衣,除了衣领那一圈还勉强可以看出形状,其他部分不过是些分不出颜­色­的破布条。波儿现了李华异样的眼光,有点害羞地拿过外套,不顾身上热汗淋漓,径直往身上套。

李华一把将外套扯下来,取下自己的真丝小围巾,蹲下去替波儿擦起来。别看波儿穿得破破烂烂的,身上倒很­干­净。李华问他:波儿,谁给你洗澡?

我自己洗,爸爸在旁边看着我洗,他说不洗澡的人睡着后会被老鼠吃掉。

李华往屋里看了一眼,解元和明久正谈得起劲,就悄悄问波儿:想不想妈妈?

波儿顺手往山上一指:爸爸说,我妈妈早就死了,早就埋到山上去了。

李华不再说什么,心想,这个女人心肠够硬的,要是让她丢下楚楚去过自己的日子,她可做不到。

不知是波儿瘦得让人心疼,还是楚楚长大后,李华再没有接触过小孩子,面对这副历历可数的小骨骼,比手掌宽不了多少的小脊背,后颈部深深陷下去的凹槽,还有脊柱顶端一颗颗就要破皮而出的“算盘珠子”,李华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她猛地将波儿搂在怀里,说,让李妈妈抱抱。

波儿也不去跳绳了,乖乖地蜷在李华的怀里。跟波儿一起跳绳的孩子吸了一下鼻涕说,波儿,今天运气好吧?从来没有这样享受过吧?波儿不理她,紧紧地靠着李华,像猫儿靠着火炉取暖。

李妈妈,你身上有股金银花的香味。

李华一笑,把波儿抱得更紧一点。

李妈妈,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过一会儿就走,怎么啦?

你能不能不回去了,就住在我们家?

不行,李妈妈还要回去工作,还有一个姐姐等我回去做饭给她吃。

你每天这样抱姐姐吗?

李华不再说话了,她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将波儿完全抱在怀里。她看了看波儿的耳朵,从头上取下夹,替波儿掏起耳朵来。太阳温温地晒着,有些晃眼睛,波儿把眼睛闭上了,不一会,竟在李华怀里睡着了。李华细细端详,波儿眉眼如画,眼皮上几根细细的淡蓝­色­血管,更显得小脸娇­嫩­欲滴。

明久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旁边来了。被明久看到这一幕,李华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她笑一笑说,好长时间没抱过小孩子了,抱得我胳膊都酸了。

明久说,女人还是抱孩子时最好看。他一只手拿着茶杯,一只手抚弄着她的卷,李华仰起脸来看着他,他们好长时间没有这样过了,她还以为他们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日子了。

这一刻,有山风缓缓吹过,田野一片宁静,李华悠悠地说,好安静呀,安静得人好像把什么都忘了。

明久低声对李华说,他已经向我开口了,让我征求你的意见?

李华当然知道解元向明久开了什么口,但她现在不想回答,她不想破坏现在的好兴致,她不想成为一个扫兴的人。

我要是他,我才舍不得呢,没了儿子,他将来指靠谁呢?

他说他没几天好活了。

生死的事是自己做得了主的?

我现他的眼珠子都变灰了,可能是差不多了。

那不一定,很多老病号都拖到七老八十才死。

你不要急,我给他的答复是回去再跟你商量。

午饭准备得非常正式,李华倒有些不安了。波儿非要挨着李华坐着,一屋子的人都看着波儿和李华笑。难道解元对他们也透露过那个想法?难道他们心里也都装着那个计划?难道他们正牵着口袋等着我往里面跳?李华慢慢觉出他们笑得不怀好意,好像这顿饭是个仪式,是给波儿饯行似的,就垂下眼帘,专心吃饭。尽管她也喜欢波儿,但她不喜欢被人算计的感觉。

他们离开的时候,波儿又重演了上次明久离开的那一幕。这一次他没有缠着明久,而是紧紧抓着李华的衣襟。解元也在后面跟着。一路上,大家都不说话。

7.黑眼睛 第三章(7)

( 到了停车的地方,波儿还是不肯松手。解元说:波儿,李妈妈下个星期还要来的,李妈妈下次来会把波儿带走的,波儿就要去给李妈妈做儿子了,是不是?

李华一听,马上变了脸­色­,但一看到解元冲她使眼­色­的样子,她突然明白了,赶紧顺着他的话说:

波儿,李妈妈今天回去给你买小床,下次专门来接你,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在家里等着李妈妈好不好?

波儿一听,马上就松了手。关上车门后,李华听见波儿在大声喊:李妈妈,你下星期一定来接我呀!

李华挥着手答应了。

回来的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因别人的事而不安过了。她想跟明久说说这事儿,又怕正中明久的下怀,只好闭上眼睛装着打盹。

到家的时候,明久泊好车,声音虚虚地说,李华,其实我已经答应他了,我跟他说,你也会答应的,我说你一直想再要个孩子。ww

李华扶着车门愣了一下,看也没看他一眼,一甩车门走了。

快到下班的时候,明久接到李华的电话,省行来人了,她晚上有接待任务,不在家吃晚饭。明久嗯了一声,沉着脸挂了电话。

这种况越来越多了。每逢下班时刻,只要来电显示上是李华的号码,明久便不自觉地拉下脸来。

明久把包扔在茶几上,顺手拿了一块楚楚吃剩的苏打饼。楚楚在学校吃晚饭,李华有饭局,难道他一个人还要大张旗鼓地下厨?他又拿了一块苏打饼。好像是从去年开始,明久偶尔也吃点饼­干­了,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以前他拒吃一切甜食和饼­干­之类,甚至连牛­奶­也不喝,他宁肯饿着肚子也不吃那些散着­奶­腥味和女人气息的东西。

李华至少有两个星期没在家里吃过晚饭了,竞争已经白热化,李华更是紧张得有点神经质。对于她的孜孜以求,他一直是很反感的,尤其是在三个候选人中,就她一个是女­性­。他是过来人,他知道在那种氛围里,男人们是如何看待想跟他们竞争的女人的。

当年,在旧的领导班子中,也有一个女人。他承认,在女人当中,她应该算是不错的,长得不丑,脑袋也好使,也有女人味,几年下来,在他们锲而不舍的捉弄之下,她的面貌和气质渐渐生了变化,她不再害怕在饭桌上斗酒,不再爱翘指尖,她的长剪掉了,短短地趴在头上像一棵大花菜,她像男人那样用五个指头捏住杯子,喝完后把杯子咚地一声杵在桌上,一脸好汉的表打量全桌的人,她一点不害臊地讲着黄­色­段子,比男人讲得更多更出­色­,她甚至为此专门买了一本书,没事就躲在办公室里默默背诵。现在,她也从领导班子里下来了,她到纪检监察室部门去了。有时,明久不免会想起当年,那时她刚刚提拔,坐在主席台上还会害羞,会冲台下的熟人点头致意,说起话来结结巴巴,走起路来小心翼翼,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他已经想不起来的,他只是想起从前,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

他不希望几年之后,李华也会生这种变化。

但他又不能公然反对她去竞争。他曾经是有些愧对李华的,就在他如日中天之时,他的身边总是有些女人,说实在的,他有时也是身不由已,就算他不去招惹她们,她们也会来招惹他,他还不能不予反应,否则,人家会说,你还算不算个男人!有一次,一个不懂事的女人把电话打到他们家里,质问她:为什么还不离婚?她很镇静地说,我丈夫很容易冲动,但他终究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就算跟你结婚又如何,无非是重蹈覆辙而已。当时他就在旁边听着,她的话犹如五雷轰顶,让他茅塞顿开,他从此有分寸了许多。

后来,他听见李华在电话里向密友讲这件事,她似乎以此为荣,以为自己用智慧击退了敌人,挽救了家庭。他不禁一笑,女人终究是女人,只知道捕风捉影地跟那些女人计较个没完,却不知道他真正的出轨在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身上。他一直认为,他和那些女人不过是低层次的寻欢作乐,和那个女人才是自内心的,那才是出轨。

8.黑眼睛 第三章(8)

( 就是那个客户,那个爱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明久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她迷住了,每次跟她谈合同,他都会在她的柔声柔气中想入非非,当然,他也怕误事,所以他早有安排,他的助手会替她听好,记好,作出冷静的反应,他只需坐在她对面,贪婪地欣赏她,做梦似的看着她。其实,她对他也不是没有感觉的,她一眼就看出他喜欢上了她,简直无可救药,为此,他们做成了好多笔生意,都是她得大利,他得小利或者是无利,那没办法,喜欢就得付出代价。那是一段疯狂的日子,籍着洽谈合同的名义,他们正大光明地出双入对,朝夕相处,他命令小郭以“随军记者”的身份跟随他们左右,他要好好记录他这一生的幸福时光。

听小郭说,李华不止一次向他索要过照片,她知道小郭有许多明久的照片,也多次突击搜查小郭的小库房,她希望看到那些传闻中的脸,可看来看去,全是这个女客户和女同事的照片。恰恰对于这个女人,她是从来都不怀疑的。

明久很快就动了真心,他想,如果他能够攻下她,跟她结婚,那将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啊,她有背景,有能力,有品味,她肯定会对他的事业大有帮助,“华星”算什么,第一副总算什么,正如她对他说的那样,“要把目标定得更远大一些”,他要开创新的人生,他要有新的飞跃,他要达到他现在无法想象的境界。ww

但是他失败了,像他料想的那样失败了。他选了一个好日子,对她滔滔不绝地倾诉,她笑微微地听着,不时低下头去,她居然还会害羞。可等他说完后,她却抬起头来,很清楚地对他说,她很感谢他的美意,但她今生今世只爱她丈夫一个人,因为她崇拜他,尊敬他,她一定要忠于他,她要求自己这样。她一说完,他就羞愧得无以对。他多少受了她一些影响,从那以后,他经常模仿她的语气,用怀念的腔调对他的女人们说,我不能伤害我妻子,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

后来,明久终于弄清了,她根本就没有什么丈夫,她是个有名的独身女人,她之所以用冠免堂皇的理由拒绝他,完全是因为他不在她的欣赏范围之内。明久觉得自己受了很大打击,有生以来最大的打击。

这个打击过后,他收敛了许多,他得不到她,再得到十个别的女人也没意思,他在女人方面终于意兴阑珊了。没过多久,他又遭遇了一把手被抓、班子调整的打击,他彻底消极起来。

明久决定到楼下小吃摊上去解决自己的晚睡。人一消极起来,简直无法无天。他在这个地方住了几年了,从来没有下来吃过这些东西,他想,这也是落魄的表现哪。

突然,他似乎看见了波儿,他正在一个小摊上帮老板洗碗。明久赶紧绕过去,仔细一看,才现不是。他吁了一口气,他还以为波儿被人拐到这里来了呢。

他坐在小餐桌旁,打量那个小孩。除了个头相似外,其实他跟波儿一点都不像,他没有波儿白净,也没有波儿灵巧,一双眼睛也不如波儿有灵气,另外,他也没有波儿身上那种气质,什么气质呢?明久想了想,觉得波儿有一种招人疼爱的气质,他的大眼睛光光地盯着你看,看得你心里倏地一颤。他冲你笑,笑得毫无保留,让你也跟着开心起来。他纤瘦的身体总想往人身上靠,让你恨不得一把抓过来,狠狠地嵌进自己的怀里。明久觉得很奇怪,他一直都不是个特别喜欢孩子的人,就连楚楚小时候他对她也不过如此,那时他很忙碌,等他忙了一天,尘埃落定回到家时,楚楚已经小脸蛋睡得红通通的了,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会对波儿着了迷。

那小孩负责从小餐桌上回收碗碟,拿到店里交给洗碗工,还负责往小碟里添加调料。他­干­得很认真,表现出极大的工作热。明久借口要加辣椒酱,招手叫他过来。他问他,一个月挣多少钱,他说他不挣钱,他是来给他二叔帮忙的。明久又问他上学没有,他抬起头,很骄傲地对明久说,我在红星路小学上二年级。

明久突然很生气,便低下头去不再理他。直到一碗米线吃完了,明久才慢慢明白过来,他生气是因为这孩子冒犯了他,他都上二年级了,而波儿却还校门都没进过,他很可能一辈子都上不了学,很可能会流落到城里来打工,被人欺,被人揍,遍体鳞伤,求告无门。

9.黑眼睛 第三章(9)

( 他突然烦躁起来。他又想起解元对他说过的话:波儿要是能有你们这样的父母,那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啊。解元现在还在鹞子峰等候他的回音呢。

从鹞子峰回来后,明久只跟李华谈过一次。李华说,弄不好就是自寻烦恼,你没听说那件事吗?一个人到山里帮扶一个贫困生,寒暑假把那孩子接到家里来玩,本来是想让他见识见识城里的生活,给他树立一个奋斗目标,让他回去好好用功读书的,没想到那孩子从此竟分心了,成绩越来越差,高考落榜后,­干­脆赖在人家家里,不给他找工作他就不走,你说是不是给自己惹了个大麻烦,弄不好还怕将来有人身威胁呢。

明久说两码事,我们是收养,不是扶贫。

收养更麻烦,他有自己的父亲,说不定将来他的母亲也会找上来,他们都得靠他养活,你就不担心到时候要我们一家去养活他们一家吗?真到了那一步,你想丢也丢不开了,你丢开了人家反而会谴责你不人道。

你们做财务的就是这点不好,凡事都把风险设计得过大。ww我们又不是没这个条件,你想想,养一只狗一个月还要花个几百呢,除了我们,现在谁家还没有几只猫啊狗的。

养一个人也许真不如养一只狗,你想想农夫和蛇的故事吧。

明久不知道下一次该如何跟李华开口。其实,他也知道李华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人心难测,世事难料,如果真的演一出农夫和蛇的故事来,也没有谁会同你。波儿才七岁,往后一看,他的十七岁会如何?他的二十七岁又会如何?亲生的儿子尚且要遭遇青春期的叛逆什么的,收养的儿子会怎么样呢?也许,李华把收养的前景设计得过于悲观,而他自己,又过于乐观。

明久回家不久,楚楚也就回来了,叽叽呱呱地向他汇报着学校里的况。明久认真地听了一会,突然问她:楚楚,我们去收养一个小男孩来给你当弟弟好不好?

啊?你们也想加入公益事业的队伍?

不是什么公益事业,是我们自己的私事,有一个农村的小男孩,他叫波儿,他从小没有妈妈,爸爸又是个病人,他已经七岁了,却还不能上学。

他长得什么样子?帅不帅?

明久笑起来,点点头说还行。

现在是不是很流行领养孩子啊?我原来只知道大明星都喜欢领养孩子,后来,我们班杨威家也给他领养了一个妹妹,不过是他家的亲戚,他一直引以为傲,动不动就把他妹妹拿到班上讲,好像他们家既富有又高尚似的。没想到爸爸你也要领养孩子了,这一下我也有话可说了。

明久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说,你爸爸既不富有,也不高尚,更不喜欢赶时髦。

过了一会,楚楚丢下作业,又跑了出来,说爸爸,那个波儿来了,你准备让他住哪间房呢?

明久没想到楚楚这么快就同意接纳他了,只好实话实说:我们还没有决定呢。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喜欢他就让他来呗,只要你们不给他择校,读书也不是很贵对吧?说不定将来人家一不小心成了大器,我们还跟着沾光呢,听说农村的小孩读书都很厉害,有些父母还专门把孩子送到农村亲戚家去住几年呢。

咦?你为什么不反对呢?你不担心他来了,会分走你的一部分利益吗?

我才不担心呢,我毕竟是你们亲生的,血总是浓于水。等波儿来了以后,我要把他带到学校去,杨威的妹妹算什么,不过是他家一个穷亲戚,本来就该互相帮助,我们这才是真正的收养贫困儿童,我看他杨威以后还怎么牛?还有,波儿是男孩,我可以让他做我的小跟班儿,还可以吩咐他替我­干­点活。

你有什么活要他­干­?

多着哪,削铅笔,系鞋带,挤牙膏。可能是看到明久的脸­色­变了,楚楚马上改口:开玩笑的,不过杨威就是这么对待他妹妹的。

明久直摇头,不管怎样,楚楚这关如此顺利还是让明久十分振奋。他想,不能再拖了,不管怎样,都得跟李华谈一次,解元还等着他的回音呢。

1.黑眼睛 第四章(1)

( 一直等到十二点多,李华才进门。ww见明久还没睡,还在灯下等着自己,李华有点意外:咦,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明久说快去洗澡,等会儿有事跟你商量。李华说,正好我也有事跟你商量。

在床上,明久说,先讲你的事。

知道吗?今天省行一个副老总来了,听说是来考察候选人的,晚饭后我们找了家小茶馆,一边喝茶一边聊天,老总说今天晚上不谈业务,只谈生活。于是有人谈股票,有人谈足球,这些话题我都不熟悉,所以总是接不上话,我心里那个着急呀,我一定得接上话,一定得跟他聊几句啊,否则怎么能够给他留下一点印象呢?后来,不知是谁突然提了一下哪个影星收养孤儿的事,我想也没想,冲口而出,我说,这事儿也不是他们的专利,连我都收养了一个农村孩子呢。这消息简直太具有爆炸­性­了,全场的注意力一下子全都到我身上来了。老总好像对这件事很感兴趣,他问得很详细,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什么样的家庭,又仔细问了我们的家庭,他还夸我们呢,说我们有爱心很高尚什么的。

这不挺好吗?这下他对你印象深了吧?

麻烦还在后面呢,当时就有人起哄,说要到家里来看看孩子,后来我们讲好了,老总明天后天要去另外两家支行,回来后再来看我们家波儿,顺便在我们家吃晚饭。

明久心里一阵高兴,表面上却装得很平静。他沉吟了一会说,看来,我们明天就得去把波儿接过来。

李华哼哼起来,又为难又兴奋的样子。

明久说,工作上耍点滑头没什么,在这种事上,千万不能食,否则人家会说你故弄玄虚,居心不良,甚至会重新估计你的人品,那就弄巧反拙了。

你说,他会不会只是随口说一说而已?也许他明天就把这事给忘了。

万一他没忘呢?要么你就别说出来。

我真是太草率了。

两人最终商量好了,明天就去把波儿接来,先不提收养的事,只说把波儿带出来玩一段时间,等事过了,再给他送回去。

睡了一会,李华突然梦游似的坐起来,推醒了明久,说:

我们讲好了,真的只是带他出来玩一玩,时间一到,赶紧给他送回去,谁都不许耍赖。说完了,坐了一会,又倒下去睡了。

明久却睡不着了,他不知道李华在睡梦中看到了什么,居然专门把他叫醒了叮嘱这件事。

李华现,波儿一进门就有些傻了。他抓着明久的手,站在那里,东瞧瞧,西望望,大概这屋里有太多他没有见过的东西,他一时有点看不过来。

李华早就放好了水,波儿一进门就把他拧进了浴缸,脱下来的衣服扔进了垃圾桶,新衣服早就在下班路上给他买好了。

热水一泡,波儿的生疏和拘谨马上就消失了,他玩着浴缸里的泡泡,大声说好舒服呀,我都不想回去了。

穿好衣服,又带波儿去了理店,两人站在理师旁边,李华说应该剪成这样,明久说应该剪成那样,理师说爸爸妈妈不要争了,你们这孩子头型好,剪成什么样的都好看,就交给我好了。

理师一开口,两人就没有声音了,他们突然都被提醒了,都有点羞涩,他们真的要当这个小家伙的爸爸妈妈了?他们同时看见,波儿披着理店的袍子,扭过头来,送给他们一个诡秘的笑脸。

理完,又带他去商场,买玩具,买衣服鞋袜,买书包,波儿紧紧抓住两个大人的手,小手紧张得汗津津的。有时,明久丢开手去点烟,刚一点完,那只手又被波儿一把抢过去,紧紧地抓着不放。李华想,难怪明久被他俘虏了,这哪是个小孩呀,分明是个人­精­。

波儿背着象模象样地背着刚买的新书包,说我什么时候去上学?

两个大人的目光又对在一起,这一次,谁也没有接着往下说。

李华把客房收拾了一番,给波儿摆了一张小床,又在墙上做了些装饰,看上去很有些儿童房间的意思了。明久还去买来一张小书桌,李华本来是反对的,她还没想过波儿到底在哪里上学的的问题,她对前面的事还一无所知,她只想应付眼前,眼前的事前太多了,波儿的事虽是一个最小的环节,但却不容忽视,明天人家就来了,一切都得有个样子,得让他看出她的诚心,看出她的善良和厚道,得让他对自己产生认同感,产生好感。凭省公司老总看她的眼睛,她几乎有了预感,新的财务总监非她莫属了。

2.黑眼睛 第四章(2)

( 第二天,她让明久请了假,留在家里专门等候老总的光临。***又吩咐明久早点地把波儿叫起来,安排他吃了早点,又打开故事书,识字卡片,还在墙上挂起了飞镖盘,把波儿的房间弄得像个幼儿园。

将近下班的时候,李华突然接到消息,老总来不了了,他临时有事,直接从那边回去了。

李华顿时就萎了下去。她在办公桌前独自坐了一会,强撑着提前回了家,她觉得这种临时的变故不是好兆头。

不久,楚楚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一群同学,在楚楚的带领下,直奔波儿的房间。

李华站在客厅里,越过这些热气腾腾的脑袋向那边望,她现波儿竟一点都不怯场,他手里拿着飞镖,一双大眼睛挨个挨个盯着他们看。看完了,就把手里的飞镖递给他们,邀请他们和他一起掷飞镖。

就像一滴水掉进了水杯里,波儿转眼间就跟他们融成一体了。李华听见楚楚在问一个孩子:杨威,他比你的妹妹怎么样?

唉,别提了,我那个妹妹笨死了,连我妈妈现在都有点后悔,她原以为可以把她培养成一个小公主,结果她太贪吃了,越来越像个小保姆。ww

哄地一阵笑声。一个同学从楚楚的卧室里跑出来,紧张地问:谁在说我们家的小公主?小公主怎么啦?等弄清是在讲杨威的妹妹后,哇地一声大笑起来:我们家的小公主是一只小狗狗,全身雪白,皮肤光滑,身长15厘米,体重1。1公斤。

李华听见楚楚压低声对她说,我昨天让他给我拿拖鞋了,他还特别喜欢替我拿书包,一进门就接过去,放到我的桌上。

好好玩哦,以前我们家的小狗狗也是这样,它还会拉开抽屉帮我拿袜子呢。

同学们都走了,楚楚也回到自己房间去了,波儿一个人玩了会飞镖,就趴在窗边向外望。

楚楚推开门出来,大声喊:波儿,过来。波儿像条小鱼一样,唿地一下就窜了过去。

李华留神听着楚楚房间里的动静。

波儿,你记好,这个是我的茶杯,去帮我倒杯水来好吗?

波儿拿着杯子出来,李华迎上去接过杯子,去厨房倒了水,照例打开冰箱,放进一片柠檬,来到楚楚身后。楚楚头也不回地说,忘了告诉你,还要加一片柠檬,我不喜欢喝白开水。

李华敲敲楚楚的后勺,说人家不是你的小仆人。

楚楚嘻皮笑脸地说:这有什么嘛,你没看见他非常乐意吗?

孩子都睡下后,李华把白天的况讲给明久听,明久说,这小子,将来肯定是个活动能力很强的人,我小时候就不行,跟生人总要别扭几天,才能融洽相处。

行了,不要总在我面前赞美波儿,不要给我施加压力好吗?一切都要顺其自然。我都有点糊涂了,你为什么会对孩子这么感兴趣呢?你以前不喜欢孩子的呀。

对这个问题,李华已经问过很多次了,明久从来都没有肯定的回答,也许他根本就没有答案,他越来越依赖感觉了,越来越绪化了,也许这种变化正是他与老黎越来越远的原因。

波儿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咳嗽,李华说不会是感冒了吧?说着就披衣下床,过了一会,轻手轻脚地回来躺下,突然卟地一笑:这小子,没想到他是趴着睡觉的,口涎流了一枕头。

真的流口涎了?明久一听笑了起来,居然非要过:我要看看口涎是怎么流出来的。

回来后,明久嘁嘁地笑得像个孩子:真解恨,我总算看到流口涎的人了,小时候我姐姐老笑话我睡着了流口涎,还说看一个人是不是邋遢鬼,就看他是不是睡着了流口涎,弄得我非常自卑,在学校都不敢睡午觉。是不是男孩子都容易流口涎?我记得楚楚小时候就没有这个毛病。

李华说,他长大了肯定会是个结实的粗线条的家伙。

长得又帅,将来还不知道要惹多少女孩子伤心呢。

李华一转脸,看见了明久那张向往的笑脸,生气地说,提到波儿,你就一脸的幸福。

财务部经理的事,李华本来是有些胜算的,结果被一个不起眼的小伙子给坏了。

3.黑眼睛 第四章(3)

( 那个小伙子参加工作还不到五年,一直在李华手下做出纳,那是个蔫里叭叽的小伙子,

平时不大说话,总像个影子似的跟在一群女人后面,声音很细,带点沙声,二十六七了,也没见他交个女朋友。ww没想到这样一个小伙子,竟动起了贪污公款的念头,等稽核人员现时,他已累计贪污公款三十多万元。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干­,他直不讳地说,上班没意思,在家也没意思,只好在周末出去走一走。审讯工作中,他非常配合,在人家面前温文尔雅,侃侃而谈,他说他第一次带着信用卡去了一趟省城,住星级宾馆,上饭店,不慌不忙地吃饭,从容不迫地购物,两天下来,就差不多花光了三年的积蓄,虽然有点心疼,但他突然找到了生活的乐趣,他现只有在那种时刻,他才是快乐的,没有人嘲笑他娘娘腔,没有人嫌他声音细,相反,人家微笑着向他俯下身来,人家把他细细的气声当着惯于养尊处优的风度。他还在珠宝店为自己买了一只戒指,他对自己早有判断,他这一辈子都无法找到自己满意的老婆了,既然是这样,他不如自己给自己买个戒指算了,当他戴上那个熠熠生辉的钻戒时,他对自己纤细苍白的手指顿生怜惜,他知道自己是有点女­性­气质的,他也知道他这样的人既不讨男人的喜欢,也不讨女人的喜欢,那么,他就自己讨自己喜欢算了,他决定从此好好对待自己,好好心疼自己,人家对他粗鲁一次,他就自己给自己补偿十次,他的补偿就是频频外出度周末度长假,当然,他的旅途是豪华的,他要坐飞机,要住四颗星的宾馆,要吃­精­致的食物,要穿­精­致的衣服,他一点都不­操­心没钱花,他是公司出纳,他有本事在神不知鬼不觉的况下,把公帐上的钱转到自己的信用卡上。他每消费一次,心里就悲壮一次,他知道他又向毁灭迈进了一步,他知道自己迟早会露馅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在旅途中一次又一次鼓励自己,他想他已经不能回头了,他无法补上那个巨大的缺口,他只有继续往下走这一条路了。他安慰自己,不如­干­脆放松一点享受生活,与其没有质量地活六十岁,不如像现在这样活三十岁。结果,他还没到三十岁,就被人家现了。

得知出事的那天,李华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里。

她对那个小伙子并没多少怨恨,她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命,明明一切都已摆在眼前,伸手可及,呼之欲出,但他不早不晚,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事了。财务部经理的事一没戏,再过两年,她就要退居二线了,说不定再来个什么政策,她都可以提前退休,回家去等死了。这样一想,她觉得什么都完了。她瘫在沙上,摸着微微鼓起的小腹,还有松松的腰身,心想,同样是这身皮­肉­,如果是终日奔波在会场上和宴席上,人家会说,看看,尽管有点福,还打扮得这么得体,如果是个退居二线的工作人员,人家就会说,看看,人一老就像土堆一样垮下来了。她完全可以想象,人家一定会这么讲的,她太了解那些人了,因为,她以前也是那群人中的一个。

她拉开抽屉,拿出一面小镜子,偏来偏去打量自己的脸,她自信除了身材有点走样,这张脸并不算太老,她的鱼尾纹并不太深,悉心保养过的嘴­唇­还没有­干­瘪,只是下颌部分有点松驰而已,只要穿上合适的衣服,就可以遮蔽一些。她腾出一只手来,不停地把下颌­肉­往上赶。你保养得再好也没用,人家不需要你了,你被取代了,你完蛋了。她扔掉镜子,抬手捂住眼睛。

明久打电话来。他也知道这件事了,他在电话中安慰她,没关系,我们又不是没有辉煌过,当了经理又怎么样?迟来的东西终归有些味道不正,你看那些秋黄瓜秋茄子,那还能叫黄瓜叫茄子吗?

他刚开口的时候,她还在认真听着,可他一提秋黄瓜秋茄子,她心里陡地翻起一股无名火,卡地一声把电话挂了。

她是秋黄瓜?她是秋茄子?

她无意中又瞥见了镜中的自己,怒气让她松松的下颌鼓胀起来,她觉得她的脸也像身材一样,有点走形了。

4.黑眼睛 第四章(4)

( 明久的电话又打了过来,他让她今天下班后不要回家了,直接去那家韩国菜馆,他知道她喜欢吃韩国菜,这也是她跟那些小丫头片子们学来的爱好。ww他说正好今天楚楚也在家,我们什么也不想了,一家四口高高兴兴去吃馆子。

你就知道吃吃吃,什么叫一家四口?你哪来的四口?李华抢白他一句,卡地一声,又把电话挂了。

明久的电话再也没有来了。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的最后一次冲刺失败了,她再也没有参赛权了。

那天,李华到底没有去韩国菜馆,她很早就回了家,明久也到家很早,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他已经很久不像今天这样,正儿八经地系围裙下厨了,她知道他是一片好心,但她最终还是没法让自己的表柔和起来,她把手中的拎包一扔,转身进了卧室。

波儿端着水杯过来了,他站在床前,说妈妈喝水。

李华躺着一动不动,她突然很想赌气,很想说:不要喊我妈妈,我不是你妈妈。但她偷偷从眼缝里瞥了波儿一眼,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波儿小心翼翼地端着水杯,一动不动乖乖地站在那里,看样子,她不接过来,他是不会放下,也不会走开的。

李华只好坐了起来,接过水杯,波儿很高兴地松了一口气,两眼带笑地看着她。

李华一边喝水,一边斜眼打量他,她想,你为什么就碰上了明久呢?你凭什么有这么好的运气呢?你简直比我的运气还要好呢,这很公平吗?不,这不公平,像他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对那些孩子来讲,是不公平的。她想,他的好运气不就是财务部经理的事引起来的吗?现在,这事泡汤了,波儿当然也就该回去了。她突然坐起来,拉着波儿说,城里好玩吗?

好玩,比鹞子峰好玩多了。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波儿似乎愣了一下,不是说我就留在这里,不回去了吗?

谁说不回去了?谁跟你讲的?

爸爸,还有鹞子峰的好多人都是这么说的。

他们骗你的,我小时候也被骗过,我去外婆家,外婆总对我说,妈妈回去啰,再也不来接华华啰,华华成了外婆家的人啰。可没过几天,我妈妈就来把我接回去了。

我没有妈妈来接我,我爸爸也不会来接我。

没关系,我们用小车送你回去,好不好?好不好?李华看着波儿,非要波儿给她一个回答。

她看到波儿眼里的泪花了,他看了她一会,小声说,好。

波儿说完就出去了。李华看着那杯水,突然很想把波儿叫过来,她很奇怪,当他看着波儿的泪花时,她还能硬着心肠,波儿一走,她的心却软了下来。

她拉开门,却看见波儿在厨房里,正颠儿颠儿地给明久打下手呢。明久说,一块生姜。波儿就递给他一块生姜。明久说三个辣椒,波儿就认真地数,一,二,三。明久盛上来一盘炸小鱼,喂给波儿一条小的,说尝尝咸不咸?波儿三下两下吃完了,舔着嘴巴说真好吃呀,一点都不咸。一会儿,楚楚也被勾引过来了,尖着两根手指拿小鱼吃,波儿眼巴巴地望着她。

楚楚说,你张开嘴,我喂给你吃。波儿就听话地张大嘴,仰起头。楚楚故意将吃剩的半条鱼拿得高高的,再一松手,鱼端端正正地掉进波儿嘴里,波儿咳嗽起来,楚楚在一旁哈哈大笑。

李华赶紧过去把波儿拉了过来,又是提耳朵又是拍后背,还对楚楚说,这么蠢的!把他喉咙卡住了怎么办?

波儿很快就没事了。他也不去厨房了,就呆在李华身边,一颗一颗地玩着李华手腕上的玛瑙手琏。李华说波儿,我们并不是马上回鹞子峰,我们还要再玩一段时间才回去。

波儿没反应。李华拿起茶几上的杂志翻看起来,波儿突然指着一个地方说,我认得这两个字,这是妈妈!

李华转头看他,他的眼睛还盯在那个地方,轻轻地念:妈妈!

李华摸摸他的头说,对,谁教你的?

我自己认的。

明久接到老黎的电话。老黎约他喝茶。明久说,你现在哪里有空跟闲人泡在一起?老黎不理他的酸话,说:一个小时后,老房子茶楼。明久感觉一下子又回到了过去。过去他们也是先打个电话,电话很简洁,几点钟,哪里见,然后就挂了。不一会,两人就从各自的办公室溜了出去,碰在一起,像两个在老师眼皮底下搞鬼的学生。

5.黑眼睛 第四章(5)

( 明久赶到的时候,老黎已经叫好了茶,在等着他了。***明久说,今天怎么有时间?

妈的,上面又派了个助理来,我要个助理有狗屁用,碍手碍脚。

明久就笑:就许你当官,就不许人家也弄个位置捞个名份?

听说你收养了一个儿子?老黎挥挥手,把自己的事赶到一边,笑嘻嘻地望着明久。

明久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想,肯定是李华告诉他的。

一个孩子是少了点。老黎说,你看看我,孩子一上大学就野了,连寒暑假都不愿回来了,那么大的房子,空得怕人。前几天,把两个小姨子一起接了来,想让她们给我吵点人气,可人家住了三天,说什么也不住了,非要回家,还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连保姆都闹着要跳槽,要到另一家去,那家隔壁有她的同乡。看来,你不盖别墅是正确的。

说你老了你还不承认,害怕孤单就是老年人的特征之一。ww

我算什么老!我一点都不老。你别打岔,我今天要谈的是你。你这个人我知道,就是喜欢来点与众不同,喜欢标新立异,你还记得我以前送给你的两句话吗?不要没个­性­,但不要个­性­化。就说这个孩子,你考虑清楚了吗?你收养他,等于给自己的晚年埋下一颗定时炸弹。

明久望着他,嘿嘿直笑,他知道,他一向是个危耸听的家伙。

你想想,你给他的东西,本来应该是你女儿的,将来,如果他比她强,过得比她好,你心里难过不难过?如果他不如她,那你的好日子就来了,他会觉得你不公平,他会向你索要公平,等你死了,他会找她麻烦,甚至伤害她。你别不相信,人就是这么个翻脸无的东西。

也有好的例子吧,这么长时间不见了,一见面就说些晦气的。

是啊,也有个别人家,养子比亲生儿子还好,不过,就看你有没有那个福分。

在茶楼里泡了两三个小时后,明久真被他说得有点动摇了。

兄弟,算了,生活要简单化,千万不要搞复杂了。当年你想离婚,我也是这样劝你的,你听了我,没离婚,结果怎么样?没错吧?否则你想想你现在的处境,千头万绪,­鸡­飞狗跳,那样活着是要短命的。

我理解你的感受,当年住在人家家里,差不多捂热了,现在看人家可怜,就动了恻隐之心,但你不一定非要用这种方式呀,你可以给他钱,可以长期资助他,可以帮他设计未来,这样他至少会有感恩之心,一旦他进了你的家门就不同了,他会把一切视为理所当然,他会不满足,会不平衡,到时候可就有你受的了。你平时看不看《法治现场》?你这个节目吧,看完了你再想想你的事,不要将来你的子女成了《法治现场》里的当事人,在全国人民面前哭哭啼啼,纠扯不清。

明久终于点了点头,不知是同意了老黎的说法,还是准备接受老黎的建议。他想起了李华说的:看看人家老黎,从来都是心无旁鹜。他看着老黎那张保养得很好的面孔,心中一片迷糊,他不知道老黎是如何做到心无旁鹜的,他不知道老黎有没有这种时刻,就是人家看你挺正常,自己却混沌无序的时刻。

回家后,他想跟李华讲讲在茶楼里的谈话,但李华兴致不高,还不到十点,就懒懒地上床去了。财务部经理的事黄了以后,她就一直是这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

明久懒懒地躺在沙上,心里还在想着老黎讲的那些话,他突然担心起来,万一,万一将来真的出现老黎说的那种况,楚楚该怎么想他这个当爸爸的呢?她会恨他,会怨她,认为他平白无故地在这个世界上给自己树了个敌人。

他下意识地往波儿的房门看了一眼。又觉得老黎未免太不乐观了,凭波儿那副模样,长大后似乎也不会变成穷凶极恶之徒。再说,孩子长大了怎么样,多半也是父母从小教育的结果。

明久决定,今后不论多忙,不论心多么恶劣,都要跟波儿多沟通,从小就要注意培养他的仁爱之心,感恩之心,他不相信他会把波儿教育成一个恩将仇报的小人。

6.黑眼睛 第四章(6)

( 从此,他每天晚上带着波儿出去逛街,去广场溜旱冰,看喷泉,去江边看轮船,看人游泳,捕鱼,去地摊头买些草编的蚱蜢青蛙,去宠物市场观看各种可爱的小动物。***他要尽可能地在波儿的童年记忆簿上刻下印痕。他感觉波儿也非常喜欢这样的瞎逛,一到傍晚,他就跃跃欲试,欢天喜地。有一次,他故意试探他,他给他两块钱,让他自己去买雪糕吃。结果波儿买了根冰棍回来,只花了一块钱,明久问他,为什么不买两块钱的雪糕呢?波儿说,我留了一块钱,回去的时候给姐姐也买一根。明久心满意足地笑了。

有时,明久故意放慢脚步,在波儿背后悄悄打量他,想象着波儿长大成人的样子,他想,这小子长大了会怎么样呢?他会成为一条龙还是一条蛇呢?他突然对他的未来充满了强烈的好奇。

有一天,他无意中在朋友处听说了一个对看相很有研究的人,顿时跃跃欲试,他决定带着波儿去问问他。

没想到,那人一见面就说,这孩子好相貌啊,真好相貌。

明久抑制着心跳,问他,你是说他长得帅,还是说他命相好?

命相好,你看他的鼻子,还有他的下巴,他开窍早,行运早,立业早,四十一岁就官至七品,老来有福,你这个儿子会让你享福的。

明久呵呵笑起来:可见你都是胡说,他根本就不是我的儿子,他只是我朋友的儿子。

不管他是谁的儿子,他最终会成为你的儿子。那人斩钉截铁地说,表甚至有点愤怒。

明久顿时目瞪口呆。

他牵着波儿离开了看相师,脑子晕乎乎地来到小广场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波儿在喊他:爸爸,好疼!他这才醒悟过来,他一直捏着波儿的手,波儿的一只手竟被他捏得通红。

明久猛地将波儿揽进怀里,他突然对一切充满了信心,尽管他觉得这种心理有点可笑,但他真的充满了信心。

他想快点回去把这件事告诉李华。可回家一看,李华的一张脸像雨前的天幕,他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又活活地咽了回去。

十一

竞聘失败的事几乎让李华一蹶不振,除了坚持一个星期去做一次皮肤护理,其他的事她一概提不起兴趣。有些傍晚,明久带波儿出去了,她不开灯,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家里,突然感到她这一生都只是明久的配角。因为明久,她才从出纳提到会计,提到储蓄所主任,提到二级财务主管,她在明久的荫庇之下一步步成长,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在家里也是如此,他忙得不能顾家时,家便是她一个人的舞台,他连自己家的钥匙都没有,家成了他的不用登记的旅馆。在他寂寞的日子里,她在­精­神上和**上都是他的妻子。等他终于不再寂寞,满面红光风风火火闯九州时,她便不再是他的妻子了,她成了他的后勤部长。现在,他几乎重又归于寂寞,他的兴趣莫明其妙地转移到了波儿身上,她又得跟着准备当波儿的养母了。

她本以为这一次可以不做他的配角,她想证明,当他不能给她荫庇时,她照样能凭自己的实力当上财务部经理,她本以为她可以独立地来一次­精­彩亮相的,结果,到了最后关头,她还是失败了。

配角的生活没有真正的快乐可,配角永远是被动的,连快乐也是人家快乐过的。

她为什么总是要随他的变化来调整自己的角­色­呢?她这辈子真的不可能做一回主角吗?她满怀绝望地看着夜­色­一点一点地来临,一切都要模糊了,一切都快看不清了,她站在窗前,心跳突然一阵加速。又一天结束了,她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以前,她总是怀着憧憬的心上床,明天她要­干­什么,她要穿什么衣服,现在,她突然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该穿什么衣服了,到这时为止,明天还没有给她任何暗示,她的明天成了个灰蒙蒙的看不清的东西。

也许是那个贪污公款的小伙子提醒了她,她变得严格了。她知道她的过分严格很讨人厌,她知道可能有人在把她的严格跟她的更年期联系起来,没办法,她就是没有过去的好心了,她只有在近乎挑剔的严格之下,看那些人在她眼前面­色­红,不知所措,她才稍稍感到一点快意,并找到一点点类似主角的感觉。

7.黑眼睛 第四章(7)

( 广告公司那个来拿支票的小伙子已经跑了三次了。***

其实也没多大原则­性­问题,但她就是一直压着没给他开。看着那个打扮得极其新潮的小伙子软软地叫她大姐,摇尾乞怜地冲她笑,她觉得很开心。她心里慢慢升起了一个卑鄙的念头,自从那年在度假村受了那个刺激后,她就暗暗誓,总有一天,她要报复他,不择手段。

她也还他一笑,说你笑也没用,我放你一马,到时候人家一查,谁来放我一马,我不能为了你害了我自己,你是我什么人哪?值得我牺牲自己?

有了那个念头,她说话都开始轻佻起来。他望着她笑得更厉害了。

那天下午,他打电话来,请她吃饭,她拒绝了。他又说,他还有一件事想请她帮忙,他想请她去公司,帮他看一看公司的帐务,顺便指点一下。想想自己给他的冷脸,再想想人家的诚意,觉得人家年纪轻轻的就开起了公司,也不容易,就答应了下来。其实,她知道那点违规算不得什么,稍微通融一下也就过去了,她只不过想看看有人在她的手指下面挣扎的样子,尤其是他这样一个英俊的家伙。ww

吃饭的时候,她注意到,有人不停地打量他们,大概把他们看成一对不般配的姐弟恋了。他也注意到这种眼神,但他好象一点都不在乎,他更加亲热地说笑,殷勤地布菜,甚至伸出手来,替她拢一下掉下来的卷。她突然很享受这种感觉,所以她故意吃得很慢,吃完了也不坐车,说要慢慢走过去。小伙子就陪在一旁,两人并肩缓缓走着。李华心里想,要是今天明久也出来走一走就好了,要是被明久看到就好了。可惜公司离吃饭的地方并不太远,一会儿就走到了。

她以为公司很多人在加班,以为里面会灯火通明,漂亮的模特在那里走来走去,结果她什么也没看到,广告公司下班了,屋里一片漆黑。

他开了门,把李华推了进去,说你站着别动,我来开灯。结果他的手并没有去开灯,而是从她身后探了过来。他抱住了她。

她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吓了一大跳。她嘴里说,你这是­干­什么!身体却没怎么动。

我知道你喜欢我,所以就故意找茬让我一趟一趟去找你,你真是个聪明的女人,我喜欢聪明的女人。

她想挣脱他的搂抱,但又不是很坚决,他乘势将她楼得更紧,让她无法动弹。她望着黑漆漆的房间,心跳如鼓,这可是个报复的好时机呀!她强迫自己去想那个度假村,那个黑漆漆的夜晚,那些声音。想着想着,她闭上了眼睛。

他是多么老练!她对自己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能这样呢?但她像中了魔法似的,任由他摆布。他让她弯下腰去,她感到身上一凉,他掀起了她的裙子。

黑暗中,她的手碰翻了一件东西,掉到地上,出哐啷哐啷的声音,这声音掩盖了他们出来的声音,让她觉得稍微好受一点,于是她挥动双手,让更多的东西掉到地上,出更大的声音。他在声音中结束了。

她摸索着整理好衣服,他要开灯,她制止了他。她不想让他看见她的眼泪,从一开始,她就在流泪,她并不想哭的,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没想到,当她报复的时候,她一点胜利的感觉也没有。

他在黑暗中问她:你没事吧?

他的手摸了过来,碰到了他的眼泪。

你怎么哭了?别哭了好吗?别这样,像小姑娘似的。

他一说小姑娘,她哭得更凶了。她向外奔去,这是个陌生人,她不能趴在一个陌生人怀里哭泣,哭泣不是**,对着陌生人哭泣,她做不到。

他在后面喊:我明天再去找你。

她知道他的意思,她飞跑起来,以免听到他后面的话。她准备明天一早就去开好支票放在那里,然后借故溜走。她再也不要见到他了。

她一路哭着回家,直到明久和波儿推门进来,她的眼睛还湿润着。

看到他们两个笑嘻嘻地进来,她就像找到债主似的,她冲明久大声吼道:一天到晚只知道带着别人的孩子往外跑,自已的孩子却不问不闻,楚楚今天晚上又吃的快餐面,你不觉得问心有愧吗?

8.黑眼睛 第四章(8)

( 是她自己一定要吃快餐面的。ww***

她说她要死呢?你也让她去死?你现在有了别人了,她就不是你的孩子了是吧?李华自己也觉得这话很没道理,简直莫明其妙,但她不说这些说什么呢?她现在需要泄,需要大吵大闹,需要让伤心的眼泪有个正当的出口。

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处境?你大概以为自己功成名就了吧?我劝你赶快清醒清醒,面对现实,你知道楚楚上学要多少钱?你知道她今后的工作有多难找?你知道物价上涨有多快?你知道你的下坡路还有多长?你知道你退休后工资才只有多少钱?别再自我感觉良好了,你根本没有同别人帮助别人的能力,你甚至没有关怀别人的资格,因为你自己家里还一塌糊涂呢,你自己江河日下,你的老婆被别人欺负,你的女儿成绩下降,你有什么可以自我感觉良好的?你其实一无是处,一塌糊涂,你为什么就不能专心致志地替自己­操­点心呢?

李华一边哭诉,一边感到,原来她的生活真的很糟糕啊,她真的有点绝望了,她哭得快要闭过气去。她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她觉得自己完了,彻底完了,她再也不用做上进的梦了,她再也不用做关于男人的梦了,她感觉她的一切都在这个晚上终结了。她心里清楚,其实她的处境未必真的有这么糟糕,但她的眼泪是真的,她再也收不住自己的哭声了。

户口往事

(表于《小说界》二oo八年第二期,《小说选刊》2008年第4期、《中篇小说选刊》2008年第5期选载)

九月末,昌菊在众多适婚男青年中确定了自己的恋爱对象。

虽然是在煤矿工作,又是掘进工(其实就是井下挖煤工),昌菊仍然算得上是个漂亮姑娘,一张脸比刚从乡下招来时白净了许多,再流点热汗,腮边飞一抹自来红,几楼汗湿的散弯弯地贴在脑门上,遇见她的人没有不看第二眼的。昌菊当然晓得自己不丑,她还晓得,在恋爱这件事上,漂亮对于女方来说,等于手上握了一张优惠券,至于怎样使用这张优惠券,昌菊心里早有打算,她不要男方长得好看,也不看重男方的家庭条件,她只看重男方的前途,男人的前途就是女人的命运,也是一家人的命运。在长乐坪煤矿,最有前途的莫过于正式工人,就是那些拥有城里户口的工人,他们不但工资高,将来还有希望提­干­,据说有个副书记就是从坑道里的班长一步步提上去的。昌菊晓得自己高攀不上正式工人,就像茄子攀不上丝瓜架,就算她长得漂亮也攀不上。不止一个正式工人追求过昌菊,昌菊还跟其中一个小伙子去过他家,他妈看到昌菊的模样,就跟吃了欢喜坨似的,等到听说昌菊还是个亦工亦农时,一张脸立刻拉下来了,所谓亦工亦农,说到底就是一条腿站在城市边缘,一条腿Сhā在农村的泥水里,随时都有可能回去种田,子女户口随母,如果儿子跟这种人结婚,搞不好将来的孙子就是个农村娃,那怎么行呢?儿子求她,说每年都有些表现好的亦工亦农转成正式工人,可当妈的不相信这个“有些”一定会落到昌菊头上。“那就等她转正了再说。”推说肚子疼,急急忙忙去了外面的公共厕所,再也不回来了。昌菊自己对转正也没有信心,每次的转正指标就那么一两个,关系户、浮在面上的小头目和积极分子,一层层扒拉下来,不知何时才会轮到她。这段恋爱就在转正这个拦路虎和昌菊的自尊心面前却步了。

品尝过挫折的昌菊这次把目光落在跟她门当户对的亦工亦农们身上,当然,是那些看起来很有希望转正的亦工亦农,乍看是一样的出身,实际上隐含着翻天覆地的可能,因为一旦转正,就跟那些曾经瞧不起她的正式工人是一样的了,将来有了子女,也一样是城镇户口,从此世世代代都是城镇户口。一个半路转正的说不定比天生的正式工人还强,因为亦工亦农们不怕苦不怕累,每年的先进几乎全被他们得了,前途不就是先进堆砌起来的么。这样的小伙子不多,整个矿上只有三个,一个已经结婚,一个比她还小几岁,第三个就是李明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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