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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那小孩负责从小餐桌上回收碗碟,拿到店里交给洗碗工,还负责往小碟里添加调料。他­干­得很认真,表现出极大的工作热。明久借口要加辣椒酱,招手叫他过来。他问他,一个月挣多少钱,他说他不挣钱,他是来给他二叔帮忙的。明久又问他上学没有,他抬起头,很骄傲地对明久说,我在红星路小学上二年级。

明久突然很生气,便低下头去不再理他。直到一碗米线吃完了,明久才慢慢明白过来,他生气是因为这孩子冒犯了他,他都上二年级了,而波儿却还校门都没进过,他很可能一辈子都上不了学,很可能会流落到城里来打工,被人欺,被人揍,遍体鳞伤,求告无门。

9.黑眼睛 第三章(9)

( 他突然烦躁起来。他又想起解元对他说过的话:波儿要是能有你们这样的父母,那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啊。解元现在还在鹞子峰等候他的回音呢。

从鹞子峰回来后,明久只跟李华谈过一次。李华说,弄不好就是自寻烦恼,你没听说那件事吗?一个人到山里帮扶一个贫困生,寒暑假把那孩子接到家里来玩,本来是想让他见识见识城里的生活,给他树立一个奋斗目标,让他回去好好用功读书的,没想到那孩子从此竟分心了,成绩越来越差,高考落榜后,­干­脆赖在人家家里,不给他找工作他就不走,你说是不是给自己惹了个大麻烦,弄不好还怕将来有人身威胁呢。

明久说两码事,我们是收养,不是扶贫。

收养更麻烦,他有自己的父亲,说不定将来他的母亲也会找上来,他们都得靠他养活,你就不担心到时候要我们一家去养活他们一家吗?真到了那一步,你想丢也丢不开了,你丢开了人家反而会谴责你不人道。

你们做财务的就是这点不好,凡事都把风险设计得过大。ww我们又不是没这个条件,你想想,养一只狗一个月还要花个几百呢,除了我们,现在谁家还没有几只猫啊狗的。

养一个人也许真不如养一只狗,你想想农夫和蛇的故事吧。

明久不知道下一次该如何跟李华开口。其实,他也知道李华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人心难测,世事难料,如果真的演一出农夫和蛇的故事来,也没有谁会同你。波儿才七岁,往后一看,他的十七岁会如何?他的二十七岁又会如何?亲生的儿子尚且要遭遇青春期的叛逆什么的,收养的儿子会怎么样呢?也许,李华把收养的前景设计得过于悲观,而他自己,又过于乐观。

明久回家不久,楚楚也就回来了,叽叽呱呱地向他汇报着学校里的况。明久认真地听了一会,突然问她:楚楚,我们去收养一个小男孩来给你当弟弟好不好?

啊?你们也想加入公益事业的队伍?

不是什么公益事业,是我们自己的私事,有一个农村的小男孩,他叫波儿,他从小没有妈妈,爸爸又是个病人,他已经七岁了,却还不能上学。

他长得什么样子?帅不帅?

明久笑起来,点点头说还行。

现在是不是很流行领养孩子啊?我原来只知道大明星都喜欢领养孩子,后来,我们班杨威家也给他领养了一个妹妹,不过是他家的亲戚,他一直引以为傲,动不动就把他妹妹拿到班上讲,好像他们家既富有又高尚似的。没想到爸爸你也要领养孩子了,这一下我也有话可说了。

明久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说,你爸爸既不富有,也不高尚,更不喜欢赶时髦。

过了一会,楚楚丢下作业,又跑了出来,说爸爸,那个波儿来了,你准备让他住哪间房呢?

明久没想到楚楚这么快就同意接纳他了,只好实话实说:我们还没有决定呢。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喜欢他就让他来呗,只要你们不给他择校,读书也不是很贵对吧?说不定将来人家一不小心成了大器,我们还跟着沾光呢,听说农村的小孩读书都很厉害,有些父母还专门把孩子送到农村亲戚家去住几年呢。

咦?你为什么不反对呢?你不担心他来了,会分走你的一部分利益吗?

我才不担心呢,我毕竟是你们亲生的,血总是浓于水。等波儿来了以后,我要把他带到学校去,杨威的妹妹算什么,不过是他家一个穷亲戚,本来就该互相帮助,我们这才是真正的收养贫困儿童,我看他杨威以后还怎么牛?还有,波儿是男孩,我可以让他做我的小跟班儿,还可以吩咐他替我­干­点活。

你有什么活要他­干­?

多着哪,削铅笔,系鞋带,挤牙膏。可能是看到明久的脸­色­变了,楚楚马上改口:开玩笑的,不过杨威就是这么对待他妹妹的。

明久直摇头,不管怎样,楚楚这关如此顺利还是让明久十分振奋。他想,不能再拖了,不管怎样,都得跟李华谈一次,解元还等着他的回音呢。

1.黑眼睛 第四章(1)

( 一直等到十二点多,李华才进门。ww见明久还没睡,还在灯下等着自己,李华有点意外:咦,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明久说快去洗澡,等会儿有事跟你商量。李华说,正好我也有事跟你商量。

在床上,明久说,先讲你的事。

知道吗?今天省行一个副老总来了,听说是来考察候选人的,晚饭后我们找了家小茶馆,一边喝茶一边聊天,老总说今天晚上不谈业务,只谈生活。于是有人谈股票,有人谈足球,这些话题我都不熟悉,所以总是接不上话,我心里那个着急呀,我一定得接上话,一定得跟他聊几句啊,否则怎么能够给他留下一点印象呢?后来,不知是谁突然提了一下哪个影星收养孤儿的事,我想也没想,冲口而出,我说,这事儿也不是他们的专利,连我都收养了一个农村孩子呢。这消息简直太具有爆炸­性­了,全场的注意力一下子全都到我身上来了。老总好像对这件事很感兴趣,他问得很详细,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什么样的家庭,又仔细问了我们的家庭,他还夸我们呢,说我们有爱心很高尚什么的。

这不挺好吗?这下他对你印象深了吧?

麻烦还在后面呢,当时就有人起哄,说要到家里来看看孩子,后来我们讲好了,老总明天后天要去另外两家支行,回来后再来看我们家波儿,顺便在我们家吃晚饭。

明久心里一阵高兴,表面上却装得很平静。他沉吟了一会说,看来,我们明天就得去把波儿接过来。

李华哼哼起来,又为难又兴奋的样子。

明久说,工作上耍点滑头没什么,在这种事上,千万不能食,否则人家会说你故弄玄虚,居心不良,甚至会重新估计你的人品,那就弄巧反拙了。

你说,他会不会只是随口说一说而已?也许他明天就把这事给忘了。

万一他没忘呢?要么你就别说出来。

我真是太草率了。

两人最终商量好了,明天就去把波儿接来,先不提收养的事,只说把波儿带出来玩一段时间,等事过了,再给他送回去。

睡了一会,李华突然梦游似的坐起来,推醒了明久,说:

我们讲好了,真的只是带他出来玩一玩,时间一到,赶紧给他送回去,谁都不许耍赖。说完了,坐了一会,又倒下去睡了。

明久却睡不着了,他不知道李华在睡梦中看到了什么,居然专门把他叫醒了叮嘱这件事。

李华现,波儿一进门就有些傻了。他抓着明久的手,站在那里,东瞧瞧,西望望,大概这屋里有太多他没有见过的东西,他一时有点看不过来。

李华早就放好了水,波儿一进门就把他拧进了浴缸,脱下来的衣服扔进了垃圾桶,新衣服早就在下班路上给他买好了。

热水一泡,波儿的生疏和拘谨马上就消失了,他玩着浴缸里的泡泡,大声说好舒服呀,我都不想回去了。

穿好衣服,又带波儿去了理店,两人站在理师旁边,李华说应该剪成这样,明久说应该剪成那样,理师说爸爸妈妈不要争了,你们这孩子头型好,剪成什么样的都好看,就交给我好了。

理师一开口,两人就没有声音了,他们突然都被提醒了,都有点羞涩,他们真的要当这个小家伙的爸爸妈妈了?他们同时看见,波儿披着理店的袍子,扭过头来,送给他们一个诡秘的笑脸。

理完,又带他去商场,买玩具,买衣服鞋袜,买书包,波儿紧紧抓住两个大人的手,小手紧张得汗津津的。有时,明久丢开手去点烟,刚一点完,那只手又被波儿一把抢过去,紧紧地抓着不放。李华想,难怪明久被他俘虏了,这哪是个小孩呀,分明是个人­精­。

波儿背着象模象样地背着刚买的新书包,说我什么时候去上学?

两个大人的目光又对在一起,这一次,谁也没有接着往下说。

李华把客房收拾了一番,给波儿摆了一张小床,又在墙上做了些装饰,看上去很有些儿童房间的意思了。明久还去买来一张小书桌,李华本来是反对的,她还没想过波儿到底在哪里上学的的问题,她对前面的事还一无所知,她只想应付眼前,眼前的事前太多了,波儿的事虽是一个最小的环节,但却不容忽视,明天人家就来了,一切都得有个样子,得让他看出她的诚心,看出她的善良和厚道,得让他对自己产生认同感,产生好感。凭省公司老总看她的眼睛,她几乎有了预感,新的财务总监非她莫属了。

2.黑眼睛 第四章(2)

( 第二天,她让明久请了假,留在家里专门等候老总的光临。***又吩咐明久早点地把波儿叫起来,安排他吃了早点,又打开故事书,识字卡片,还在墙上挂起了飞镖盘,把波儿的房间弄得像个幼儿园。

将近下班的时候,李华突然接到消息,老总来不了了,他临时有事,直接从那边回去了。

李华顿时就萎了下去。她在办公桌前独自坐了一会,强撑着提前回了家,她觉得这种临时的变故不是好兆头。

不久,楚楚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一群同学,在楚楚的带领下,直奔波儿的房间。

李华站在客厅里,越过这些热气腾腾的脑袋向那边望,她现波儿竟一点都不怯场,他手里拿着飞镖,一双大眼睛挨个挨个盯着他们看。看完了,就把手里的飞镖递给他们,邀请他们和他一起掷飞镖。

就像一滴水掉进了水杯里,波儿转眼间就跟他们融成一体了。李华听见楚楚在问一个孩子:杨威,他比你的妹妹怎么样?

唉,别提了,我那个妹妹笨死了,连我妈妈现在都有点后悔,她原以为可以把她培养成一个小公主,结果她太贪吃了,越来越像个小保姆。ww

哄地一阵笑声。一个同学从楚楚的卧室里跑出来,紧张地问:谁在说我们家的小公主?小公主怎么啦?等弄清是在讲杨威的妹妹后,哇地一声大笑起来:我们家的小公主是一只小狗狗,全身雪白,皮肤光滑,身长15厘米,体重1。1公斤。

李华听见楚楚压低声对她说,我昨天让他给我拿拖鞋了,他还特别喜欢替我拿书包,一进门就接过去,放到我的桌上。

好好玩哦,以前我们家的小狗狗也是这样,它还会拉开抽屉帮我拿袜子呢。

同学们都走了,楚楚也回到自己房间去了,波儿一个人玩了会飞镖,就趴在窗边向外望。

楚楚推开门出来,大声喊:波儿,过来。波儿像条小鱼一样,唿地一下就窜了过去。

李华留神听着楚楚房间里的动静。

波儿,你记好,这个是我的茶杯,去帮我倒杯水来好吗?

波儿拿着杯子出来,李华迎上去接过杯子,去厨房倒了水,照例打开冰箱,放进一片柠檬,来到楚楚身后。楚楚头也不回地说,忘了告诉你,还要加一片柠檬,我不喜欢喝白开水。

李华敲敲楚楚的后勺,说人家不是你的小仆人。

楚楚嘻皮笑脸地说:这有什么嘛,你没看见他非常乐意吗?

孩子都睡下后,李华把白天的况讲给明久听,明久说,这小子,将来肯定是个活动能力很强的人,我小时候就不行,跟生人总要别扭几天,才能融洽相处。

行了,不要总在我面前赞美波儿,不要给我施加压力好吗?一切都要顺其自然。我都有点糊涂了,你为什么会对孩子这么感兴趣呢?你以前不喜欢孩子的呀。

对这个问题,李华已经问过很多次了,明久从来都没有肯定的回答,也许他根本就没有答案,他越来越依赖感觉了,越来越绪化了,也许这种变化正是他与老黎越来越远的原因。

波儿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咳嗽,李华说不会是感冒了吧?说着就披衣下床,过了一会,轻手轻脚地回来躺下,突然卟地一笑:这小子,没想到他是趴着睡觉的,口涎流了一枕头。

真的流口涎了?明久一听笑了起来,居然非要过:我要看看口涎是怎么流出来的。

回来后,明久嘁嘁地笑得像个孩子:真解恨,我总算看到流口涎的人了,小时候我姐姐老笑话我睡着了流口涎,还说看一个人是不是邋遢鬼,就看他是不是睡着了流口涎,弄得我非常自卑,在学校都不敢睡午觉。是不是男孩子都容易流口涎?我记得楚楚小时候就没有这个毛病。

李华说,他长大了肯定会是个结实的粗线条的家伙。

长得又帅,将来还不知道要惹多少女孩子伤心呢。

李华一转脸,看见了明久那张向往的笑脸,生气地说,提到波儿,你就一脸的幸福。

财务部经理的事,李华本来是有些胜算的,结果被一个不起眼的小伙子给坏了。

3.黑眼睛 第四章(3)

( 那个小伙子参加工作还不到五年,一直在李华手下做出纳,那是个蔫里叭叽的小伙子,

平时不大说话,总像个影子似的跟在一群女人后面,声音很细,带点沙声,二十六七了,也没见他交个女朋友。ww没想到这样一个小伙子,竟动起了贪污公款的念头,等稽核人员现时,他已累计贪污公款三十多万元。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干­,他直不讳地说,上班没意思,在家也没意思,只好在周末出去走一走。审讯工作中,他非常配合,在人家面前温文尔雅,侃侃而谈,他说他第一次带着信用卡去了一趟省城,住星级宾馆,上饭店,不慌不忙地吃饭,从容不迫地购物,两天下来,就差不多花光了三年的积蓄,虽然有点心疼,但他突然找到了生活的乐趣,他现只有在那种时刻,他才是快乐的,没有人嘲笑他娘娘腔,没有人嫌他声音细,相反,人家微笑着向他俯下身来,人家把他细细的气声当着惯于养尊处优的风度。他还在珠宝店为自己买了一只戒指,他对自己早有判断,他这一辈子都无法找到自己满意的老婆了,既然是这样,他不如自己给自己买个戒指算了,当他戴上那个熠熠生辉的钻戒时,他对自己纤细苍白的手指顿生怜惜,他知道自己是有点女­性­气质的,他也知道他这样的人既不讨男人的喜欢,也不讨女人的喜欢,那么,他就自己讨自己喜欢算了,他决定从此好好对待自己,好好心疼自己,人家对他粗鲁一次,他就自己给自己补偿十次,他的补偿就是频频外出度周末度长假,当然,他的旅途是豪华的,他要坐飞机,要住四颗星的宾馆,要吃­精­致的食物,要穿­精­致的衣服,他一点都不­操­心没钱花,他是公司出纳,他有本事在神不知鬼不觉的况下,把公帐上的钱转到自己的信用卡上。他每消费一次,心里就悲壮一次,他知道他又向毁灭迈进了一步,他知道自己迟早会露馅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在旅途中一次又一次鼓励自己,他想他已经不能回头了,他无法补上那个巨大的缺口,他只有继续往下走这一条路了。他安慰自己,不如­干­脆放松一点享受生活,与其没有质量地活六十岁,不如像现在这样活三十岁。结果,他还没到三十岁,就被人家现了。

得知出事的那天,李华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里。

她对那个小伙子并没多少怨恨,她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命,明明一切都已摆在眼前,伸手可及,呼之欲出,但他不早不晚,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事了。财务部经理的事一没戏,再过两年,她就要退居二线了,说不定再来个什么政策,她都可以提前退休,回家去等死了。这样一想,她觉得什么都完了。她瘫在沙上,摸着微微鼓起的小腹,还有松松的腰身,心想,同样是这身皮­肉­,如果是终日奔波在会场上和宴席上,人家会说,看看,尽管有点福,还打扮得这么得体,如果是个退居二线的工作人员,人家就会说,看看,人一老就像土堆一样垮下来了。她完全可以想象,人家一定会这么讲的,她太了解那些人了,因为,她以前也是那群人中的一个。

她拉开抽屉,拿出一面小镜子,偏来偏去打量自己的脸,她自信除了身材有点走样,这张脸并不算太老,她的鱼尾纹并不太深,悉心保养过的嘴­唇­还没有­干­瘪,只是下颌部分有点松驰而已,只要穿上合适的衣服,就可以遮蔽一些。她腾出一只手来,不停地把下颌­肉­往上赶。你保养得再好也没用,人家不需要你了,你被取代了,你完蛋了。她扔掉镜子,抬手捂住眼睛。

明久打电话来。他也知道这件事了,他在电话中安慰她,没关系,我们又不是没有辉煌过,当了经理又怎么样?迟来的东西终归有些味道不正,你看那些秋黄瓜秋茄子,那还能叫黄瓜叫茄子吗?

他刚开口的时候,她还在认真听着,可他一提秋黄瓜秋茄子,她心里陡地翻起一股无名火,卡地一声把电话挂了。

她是秋黄瓜?她是秋茄子?

她无意中又瞥见了镜中的自己,怒气让她松松的下颌鼓胀起来,她觉得她的脸也像身材一样,有点走形了。

4.黑眼睛 第四章(4)

( 明久的电话又打了过来,他让她今天下班后不要回家了,直接去那家韩国菜馆,他知道她喜欢吃韩国菜,这也是她跟那些小丫头片子们学来的爱好。ww他说正好今天楚楚也在家,我们什么也不想了,一家四口高高兴兴去吃馆子。

你就知道吃吃吃,什么叫一家四口?你哪来的四口?李华抢白他一句,卡地一声,又把电话挂了。

明久的电话再也没有来了。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的最后一次冲刺失败了,她再也没有参赛权了。

那天,李华到底没有去韩国菜馆,她很早就回了家,明久也到家很早,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他已经很久不像今天这样,正儿八经地系围裙下厨了,她知道他是一片好心,但她最终还是没法让自己的表柔和起来,她把手中的拎包一扔,转身进了卧室。

波儿端着水杯过来了,他站在床前,说妈妈喝水。

李华躺着一动不动,她突然很想赌气,很想说:不要喊我妈妈,我不是你妈妈。但她偷偷从眼缝里瞥了波儿一眼,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波儿小心翼翼地端着水杯,一动不动乖乖地站在那里,看样子,她不接过来,他是不会放下,也不会走开的。

李华只好坐了起来,接过水杯,波儿很高兴地松了一口气,两眼带笑地看着她。

李华一边喝水,一边斜眼打量他,她想,你为什么就碰上了明久呢?你凭什么有这么好的运气呢?你简直比我的运气还要好呢,这很公平吗?不,这不公平,像他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对那些孩子来讲,是不公平的。她想,他的好运气不就是财务部经理的事引起来的吗?现在,这事泡汤了,波儿当然也就该回去了。她突然坐起来,拉着波儿说,城里好玩吗?

好玩,比鹞子峰好玩多了。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波儿似乎愣了一下,不是说我就留在这里,不回去了吗?

谁说不回去了?谁跟你讲的?

爸爸,还有鹞子峰的好多人都是这么说的。

他们骗你的,我小时候也被骗过,我去外婆家,外婆总对我说,妈妈回去啰,再也不来接华华啰,华华成了外婆家的人啰。可没过几天,我妈妈就来把我接回去了。

我没有妈妈来接我,我爸爸也不会来接我。

没关系,我们用小车送你回去,好不好?好不好?李华看着波儿,非要波儿给她一个回答。

她看到波儿眼里的泪花了,他看了她一会,小声说,好。

波儿说完就出去了。李华看着那杯水,突然很想把波儿叫过来,她很奇怪,当他看着波儿的泪花时,她还能硬着心肠,波儿一走,她的心却软了下来。

她拉开门,却看见波儿在厨房里,正颠儿颠儿地给明久打下手呢。明久说,一块生姜。波儿就递给他一块生姜。明久说三个辣椒,波儿就认真地数,一,二,三。明久盛上来一盘炸小鱼,喂给波儿一条小的,说尝尝咸不咸?波儿三下两下吃完了,舔着嘴巴说真好吃呀,一点都不咸。一会儿,楚楚也被勾引过来了,尖着两根手指拿小鱼吃,波儿眼巴巴地望着她。

楚楚说,你张开嘴,我喂给你吃。波儿就听话地张大嘴,仰起头。楚楚故意将吃剩的半条鱼拿得高高的,再一松手,鱼端端正正地掉进波儿嘴里,波儿咳嗽起来,楚楚在一旁哈哈大笑。

李华赶紧过去把波儿拉了过来,又是提耳朵又是拍后背,还对楚楚说,这么蠢的!把他喉咙卡住了怎么办?

波儿很快就没事了。他也不去厨房了,就呆在李华身边,一颗一颗地玩着李华手腕上的玛瑙手琏。李华说波儿,我们并不是马上回鹞子峰,我们还要再玩一段时间才回去。

波儿没反应。李华拿起茶几上的杂志翻看起来,波儿突然指着一个地方说,我认得这两个字,这是妈妈!

李华转头看他,他的眼睛还盯在那个地方,轻轻地念:妈妈!

李华摸摸他的头说,对,谁教你的?

我自己认的。

明久接到老黎的电话。老黎约他喝茶。明久说,你现在哪里有空跟闲人泡在一起?老黎不理他的酸话,说:一个小时后,老房子茶楼。明久感觉一下子又回到了过去。过去他们也是先打个电话,电话很简洁,几点钟,哪里见,然后就挂了。不一会,两人就从各自的办公室溜了出去,碰在一起,像两个在老师眼皮底下搞鬼的学生。

5.黑眼睛 第四章(5)

( 明久赶到的时候,老黎已经叫好了茶,在等着他了。***明久说,今天怎么有时间?

妈的,上面又派了个助理来,我要个助理有狗屁用,碍手碍脚。

明久就笑:就许你当官,就不许人家也弄个位置捞个名份?

听说你收养了一个儿子?老黎挥挥手,把自己的事赶到一边,笑嘻嘻地望着明久。

明久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想,肯定是李华告诉他的。

一个孩子是少了点。老黎说,你看看我,孩子一上大学就野了,连寒暑假都不愿回来了,那么大的房子,空得怕人。前几天,把两个小姨子一起接了来,想让她们给我吵点人气,可人家住了三天,说什么也不住了,非要回家,还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连保姆都闹着要跳槽,要到另一家去,那家隔壁有她的同乡。看来,你不盖别墅是正确的。

说你老了你还不承认,害怕孤单就是老年人的特征之一。ww

我算什么老!我一点都不老。你别打岔,我今天要谈的是你。你这个人我知道,就是喜欢来点与众不同,喜欢标新立异,你还记得我以前送给你的两句话吗?不要没个­性­,但不要个­性­化。就说这个孩子,你考虑清楚了吗?你收养他,等于给自己的晚年埋下一颗定时炸弹。

明久望着他,嘿嘿直笑,他知道,他一向是个危耸听的家伙。

你想想,你给他的东西,本来应该是你女儿的,将来,如果他比她强,过得比她好,你心里难过不难过?如果他不如她,那你的好日子就来了,他会觉得你不公平,他会向你索要公平,等你死了,他会找她麻烦,甚至伤害她。你别不相信,人就是这么个翻脸无的东西。

也有好的例子吧,这么长时间不见了,一见面就说些晦气的。

是啊,也有个别人家,养子比亲生儿子还好,不过,就看你有没有那个福分。

在茶楼里泡了两三个小时后,明久真被他说得有点动摇了。

兄弟,算了,生活要简单化,千万不要搞复杂了。当年你想离婚,我也是这样劝你的,你听了我,没离婚,结果怎么样?没错吧?否则你想想你现在的处境,千头万绪,­鸡­飞狗跳,那样活着是要短命的。

我理解你的感受,当年住在人家家里,差不多捂热了,现在看人家可怜,就动了恻隐之心,但你不一定非要用这种方式呀,你可以给他钱,可以长期资助他,可以帮他设计未来,这样他至少会有感恩之心,一旦他进了你的家门就不同了,他会把一切视为理所当然,他会不满足,会不平衡,到时候可就有你受的了。你平时看不看《法治现场》?你这个节目吧,看完了你再想想你的事,不要将来你的子女成了《法治现场》里的当事人,在全国人民面前哭哭啼啼,纠扯不清。

明久终于点了点头,不知是同意了老黎的说法,还是准备接受老黎的建议。他想起了李华说的:看看人家老黎,从来都是心无旁鹜。他看着老黎那张保养得很好的面孔,心中一片迷糊,他不知道老黎是如何做到心无旁鹜的,他不知道老黎有没有这种时刻,就是人家看你挺正常,自己却混沌无序的时刻。

回家后,他想跟李华讲讲在茶楼里的谈话,但李华兴致不高,还不到十点,就懒懒地上床去了。财务部经理的事黄了以后,她就一直是这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

明久懒懒地躺在沙上,心里还在想着老黎讲的那些话,他突然担心起来,万一,万一将来真的出现老黎说的那种况,楚楚该怎么想他这个当爸爸的呢?她会恨他,会怨她,认为他平白无故地在这个世界上给自己树了个敌人。

他下意识地往波儿的房门看了一眼。又觉得老黎未免太不乐观了,凭波儿那副模样,长大后似乎也不会变成穷凶极恶之徒。再说,孩子长大了怎么样,多半也是父母从小教育的结果。

明久决定,今后不论多忙,不论心多么恶劣,都要跟波儿多沟通,从小就要注意培养他的仁爱之心,感恩之心,他不相信他会把波儿教育成一个恩将仇报的小人。

6.黑眼睛 第四章(6)

( 从此,他每天晚上带着波儿出去逛街,去广场溜旱冰,看喷泉,去江边看轮船,看人游泳,捕鱼,去地摊头买些草编的蚱蜢青蛙,去宠物市场观看各种可爱的小动物。***他要尽可能地在波儿的童年记忆簿上刻下印痕。他感觉波儿也非常喜欢这样的瞎逛,一到傍晚,他就跃跃欲试,欢天喜地。有一次,他故意试探他,他给他两块钱,让他自己去买雪糕吃。结果波儿买了根冰棍回来,只花了一块钱,明久问他,为什么不买两块钱的雪糕呢?波儿说,我留了一块钱,回去的时候给姐姐也买一根。明久心满意足地笑了。

有时,明久故意放慢脚步,在波儿背后悄悄打量他,想象着波儿长大成人的样子,他想,这小子长大了会怎么样呢?他会成为一条龙还是一条蛇呢?他突然对他的未来充满了强烈的好奇。

有一天,他无意中在朋友处听说了一个对看相很有研究的人,顿时跃跃欲试,他决定带着波儿去问问他。

没想到,那人一见面就说,这孩子好相貌啊,真好相貌。

明久抑制着心跳,问他,你是说他长得帅,还是说他命相好?

命相好,你看他的鼻子,还有他的下巴,他开窍早,行运早,立业早,四十一岁就官至七品,老来有福,你这个儿子会让你享福的。

明久呵呵笑起来:可见你都是胡说,他根本就不是我的儿子,他只是我朋友的儿子。

不管他是谁的儿子,他最终会成为你的儿子。那人斩钉截铁地说,表甚至有点愤怒。

明久顿时目瞪口呆。

他牵着波儿离开了看相师,脑子晕乎乎地来到小广场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波儿在喊他:爸爸,好疼!他这才醒悟过来,他一直捏着波儿的手,波儿的一只手竟被他捏得通红。

明久猛地将波儿揽进怀里,他突然对一切充满了信心,尽管他觉得这种心理有点可笑,但他真的充满了信心。

他想快点回去把这件事告诉李华。可回家一看,李华的一张脸像雨前的天幕,他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又活活地咽了回去。

十一

竞聘失败的事几乎让李华一蹶不振,除了坚持一个星期去做一次皮肤护理,其他的事她一概提不起兴趣。有些傍晚,明久带波儿出去了,她不开灯,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家里,突然感到她这一生都只是明久的配角。因为明久,她才从出纳提到会计,提到储蓄所主任,提到二级财务主管,她在明久的荫庇之下一步步成长,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在家里也是如此,他忙得不能顾家时,家便是她一个人的舞台,他连自己家的钥匙都没有,家成了他的不用登记的旅馆。在他寂寞的日子里,她在­精­神上和**上都是他的妻子。等他终于不再寂寞,满面红光风风火火闯九州时,她便不再是他的妻子了,她成了他的后勤部长。现在,他几乎重又归于寂寞,他的兴趣莫明其妙地转移到了波儿身上,她又得跟着准备当波儿的养母了。

她本以为这一次可以不做他的配角,她想证明,当他不能给她荫庇时,她照样能凭自己的实力当上财务部经理,她本以为她可以独立地来一次­精­彩亮相的,结果,到了最后关头,她还是失败了。

配角的生活没有真正的快乐可,配角永远是被动的,连快乐也是人家快乐过的。

她为什么总是要随他的变化来调整自己的角­色­呢?她这辈子真的不可能做一回主角吗?她满怀绝望地看着夜­色­一点一点地来临,一切都要模糊了,一切都快看不清了,她站在窗前,心跳突然一阵加速。又一天结束了,她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以前,她总是怀着憧憬的心上床,明天她要­干­什么,她要穿什么衣服,现在,她突然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该穿什么衣服了,到这时为止,明天还没有给她任何暗示,她的明天成了个灰蒙蒙的看不清的东西。

也许是那个贪污公款的小伙子提醒了她,她变得严格了。她知道她的过分严格很讨人厌,她知道可能有人在把她的严格跟她的更年期联系起来,没办法,她就是没有过去的好心了,她只有在近乎挑剔的严格之下,看那些人在她眼前面­色­红,不知所措,她才稍稍感到一点快意,并找到一点点类似主角的感觉。

7.黑眼睛 第四章(7)

( 广告公司那个来拿支票的小伙子已经跑了三次了。***

其实也没多大原则­性­问题,但她就是一直压着没给他开。看着那个打扮得极其新潮的小伙子软软地叫她大姐,摇尾乞怜地冲她笑,她觉得很开心。她心里慢慢升起了一个卑鄙的念头,自从那年在度假村受了那个刺激后,她就暗暗誓,总有一天,她要报复他,不择手段。

她也还他一笑,说你笑也没用,我放你一马,到时候人家一查,谁来放我一马,我不能为了你害了我自己,你是我什么人哪?值得我牺牲自己?

有了那个念头,她说话都开始轻佻起来。他望着她笑得更厉害了。

那天下午,他打电话来,请她吃饭,她拒绝了。他又说,他还有一件事想请她帮忙,他想请她去公司,帮他看一看公司的帐务,顺便指点一下。想想自己给他的冷脸,再想想人家的诚意,觉得人家年纪轻轻的就开起了公司,也不容易,就答应了下来。其实,她知道那点违规算不得什么,稍微通融一下也就过去了,她只不过想看看有人在她的手指下面挣扎的样子,尤其是他这样一个英俊的家伙。ww

吃饭的时候,她注意到,有人不停地打量他们,大概把他们看成一对不般配的姐弟恋了。他也注意到这种眼神,但他好象一点都不在乎,他更加亲热地说笑,殷勤地布菜,甚至伸出手来,替她拢一下掉下来的卷。她突然很享受这种感觉,所以她故意吃得很慢,吃完了也不坐车,说要慢慢走过去。小伙子就陪在一旁,两人并肩缓缓走着。李华心里想,要是今天明久也出来走一走就好了,要是被明久看到就好了。可惜公司离吃饭的地方并不太远,一会儿就走到了。

她以为公司很多人在加班,以为里面会灯火通明,漂亮的模特在那里走来走去,结果她什么也没看到,广告公司下班了,屋里一片漆黑。

他开了门,把李华推了进去,说你站着别动,我来开灯。结果他的手并没有去开灯,而是从她身后探了过来。他抱住了她。

她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吓了一大跳。她嘴里说,你这是­干­什么!身体却没怎么动。

我知道你喜欢我,所以就故意找茬让我一趟一趟去找你,你真是个聪明的女人,我喜欢聪明的女人。

她想挣脱他的搂抱,但又不是很坚决,他乘势将她楼得更紧,让她无法动弹。她望着黑漆漆的房间,心跳如鼓,这可是个报复的好时机呀!她强迫自己去想那个度假村,那个黑漆漆的夜晚,那些声音。想着想着,她闭上了眼睛。

他是多么老练!她对自己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能这样呢?但她像中了魔法似的,任由他摆布。他让她弯下腰去,她感到身上一凉,他掀起了她的裙子。

黑暗中,她的手碰翻了一件东西,掉到地上,出哐啷哐啷的声音,这声音掩盖了他们出来的声音,让她觉得稍微好受一点,于是她挥动双手,让更多的东西掉到地上,出更大的声音。他在声音中结束了。

她摸索着整理好衣服,他要开灯,她制止了他。她不想让他看见她的眼泪,从一开始,她就在流泪,她并不想哭的,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没想到,当她报复的时候,她一点胜利的感觉也没有。

他在黑暗中问她:你没事吧?

他的手摸了过来,碰到了他的眼泪。

你怎么哭了?别哭了好吗?别这样,像小姑娘似的。

他一说小姑娘,她哭得更凶了。她向外奔去,这是个陌生人,她不能趴在一个陌生人怀里哭泣,哭泣不是**,对着陌生人哭泣,她做不到。

他在后面喊:我明天再去找你。

她知道他的意思,她飞跑起来,以免听到他后面的话。她准备明天一早就去开好支票放在那里,然后借故溜走。她再也不要见到他了。

她一路哭着回家,直到明久和波儿推门进来,她的眼睛还湿润着。

看到他们两个笑嘻嘻地进来,她就像找到债主似的,她冲明久大声吼道:一天到晚只知道带着别人的孩子往外跑,自已的孩子却不问不闻,楚楚今天晚上又吃的快餐面,你不觉得问心有愧吗?

8.黑眼睛 第四章(8)

( 是她自己一定要吃快餐面的。ww***

她说她要死呢?你也让她去死?你现在有了别人了,她就不是你的孩子了是吧?李华自己也觉得这话很没道理,简直莫明其妙,但她不说这些说什么呢?她现在需要泄,需要大吵大闹,需要让伤心的眼泪有个正当的出口。

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处境?你大概以为自己功成名就了吧?我劝你赶快清醒清醒,面对现实,你知道楚楚上学要多少钱?你知道她今后的工作有多难找?你知道物价上涨有多快?你知道你的下坡路还有多长?你知道你退休后工资才只有多少钱?别再自我感觉良好了,你根本没有同别人帮助别人的能力,你甚至没有关怀别人的资格,因为你自己家里还一塌糊涂呢,你自己江河日下,你的老婆被别人欺负,你的女儿成绩下降,你有什么可以自我感觉良好的?你其实一无是处,一塌糊涂,你为什么就不能专心致志地替自己­操­点心呢?

李华一边哭诉,一边感到,原来她的生活真的很糟糕啊,她真的有点绝望了,她哭得快要闭过气去。她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她觉得自己完了,彻底完了,她再也不用做上进的梦了,她再也不用做关于男人的梦了,她感觉她的一切都在这个晚上终结了。她心里清楚,其实她的处境未必真的有这么糟糕,但她的眼泪是真的,她再也收不住自己的哭声了。

户口往事

(表于《小说界》二oo八年第二期,《小说选刊》2008年第4期、《中篇小说选刊》2008年第5期选载)

九月末,昌菊在众多适婚男青年中确定了自己的恋爱对象。

虽然是在煤矿工作,又是掘进工(其实就是井下挖煤工),昌菊仍然算得上是个漂亮姑娘,一张脸比刚从乡下招来时白净了许多,再流点热汗,腮边飞一抹自来红,几楼汗湿的散弯弯地贴在脑门上,遇见她的人没有不看第二眼的。昌菊当然晓得自己不丑,她还晓得,在恋爱这件事上,漂亮对于女方来说,等于手上握了一张优惠券,至于怎样使用这张优惠券,昌菊心里早有打算,她不要男方长得好看,也不看重男方的家庭条件,她只看重男方的前途,男人的前途就是女人的命运,也是一家人的命运。在长乐坪煤矿,最有前途的莫过于正式工人,就是那些拥有城里户口的工人,他们不但工资高,将来还有希望提­干­,据说有个副书记就是从坑道里的班长一步步提上去的。昌菊晓得自己高攀不上正式工人,就像茄子攀不上丝瓜架,就算她长得漂亮也攀不上。不止一个正式工人追求过昌菊,昌菊还跟其中一个小伙子去过他家,他妈看到昌菊的模样,就跟吃了欢喜坨似的,等到听说昌菊还是个亦工亦农时,一张脸立刻拉下来了,所谓亦工亦农,说到底就是一条腿站在城市边缘,一条腿Сhā在农村的泥水里,随时都有可能回去种田,子女户口随母,如果儿子跟这种人结婚,搞不好将来的孙子就是个农村娃,那怎么行呢?儿子求她,说每年都有些表现好的亦工亦农转成正式工人,可当妈的不相信这个“有些”一定会落到昌菊头上。“那就等她转正了再说。”推说肚子疼,急急忙忙去了外面的公共厕所,再也不回来了。昌菊自己对转正也没有信心,每次的转正指标就那么一两个,关系户、浮在面上的小头目和积极分子,一层层扒拉下来,不知何时才会轮到她。这段恋爱就在转正这个拦路虎和昌菊的自尊心面前却步了。

品尝过挫折的昌菊这次把目光落在跟她门当户对的亦工亦农们身上,当然,是那些看起来很有希望转正的亦工亦农,乍看是一样的出身,实际上隐含着翻天覆地的可能,因为一旦转正,就跟那些曾经瞧不起她的正式工人是一样的了,将来有了子女,也一样是城镇户口,从此世世代代都是城镇户口。一个半路转正的说不定比天生的正式工人还强,因为亦工亦农们不怕苦不怕累,每年的先进几乎全被他们得了,前途不就是先进堆砌起来的么。这样的小伙子不多,整个矿上只有三个,一个已经结婚,一个比她还小几岁,第三个就是李明达。

9.黑眼睛 第四章(9)

( 其实,进矿没多久,李明达就托人向昌菊提过这事,昌菊嫌他成天浑身酒气,拒绝了,李明达在矿上出了名的好酒,无论哪天,吃饭铃一响,必定见他小心翼翼地从食堂走出来,一手拿只铝饭盒,一手拿个小号搪瓷茶杯,杯子里装满了白酒。而且这个人也太老实了,矿上至今流传着一个笑话,李明达去商场里买东西,不小心弄破了柜台上一小块玻璃,其实只要说上几句好话就没事了,但他坚持要照价赔偿,身上又没带钱,人家便要他先留下工作单位和地址,他写了,某某煤矿几号洞口几班,姓名,某某,后面再来一个括号:亦工亦农。人人都笑他老实,昌菊却不这样看,她认为他是脑壳有问题。但事实是,进矿三四年来,李明达每年都被评为劳动标兵,模范工人,去年初还提了班长,脑壳有问题的人怎能当班长呢?一班之长,那可是长乐坪煤矿副书记当年的起点啊。就算他没人家副书记那么走运,捞不上一官半职,转正总是有把握的。看来要一分为二地看待这个人了,脑壳可能没问题,只是老实得有点过分。ww至于喝酒,昌菊自己的爹就十分好酒,还瞧不起那些不会喝酒的男人,经常端着酒杯子念:男人不好酒,枉在世上走。样子也不太好看,一张脸毛毛糙糙,眉目也不甚分明,人家在井下都是越捂越白,他却越来越黑,好像煤渣能染黑皮肤似的,不过,他个子高呀,只要稍稍穿得齐整一点,远远看去,还是很有些男人气概的。昌菊分析来分析去,李明达的优点慢慢盖住了他的缺点。

昌菊抖抖手上正在织的毛活,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快到年底了,今年的转正指标又快下来了,这回有没有李明达呢?应该有吧,不过,也很难说,听说机关的人都未必清楚,名单都是从上面批下来的。如果等结果出来了再去说这事,是不是太明显了?可万一说早了呢?昌菊咬着嘴­唇­想了一阵,觉得早说总比迟说好,说早一点,进退都有余地,说迟了,管是什么结果,都没她昌菊的份了。昌菊织不下去了,把毛线挽了两把,收进笸箩里,又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径直来到矿区小商店,买了瓶白酒藏在小布包里。她很快就找了个机会,把小布包给了李明达,李明达打开一看,两眼顿时像电筒一样亮了起来。她说她是来向他道歉的,她以前不该批评他喝酒,不该对酒有偏见。李明达激动得语不成句,站在那里哈哧哈哧。当天晚上,他一定要请她吃饭,她很爽快地答应下来,而且表示愿意陪他喝一小杯,他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你以为就你一个人能喝呀?”她飞了他一眼,不屑地说:“告诉你,我从小就是被酒气熏大的,我爹是我们那一带的酒仙。”李明达到底没有白当班长,马上话里有话地问她:“那我以后能不能经常去陪你爹喝酒?”她也不笨,立刻不动声­色­地给了他答复:“我想他会很高兴的。”

没几天,他们是一对恋人的消息就传开了。昌菊暗暗吃惊,男人真是很爽快的一种人,她只不过来试探一下,没想到一句话就把他撂倒了,马上又生出一丝忧虑,出手是不是太早了?标准是不是降得太低了?她再次想起初进煤矿时的人生目标,虽然有过那次挫折,但是,也许下一个运气会好一点呢,就算还是同样的运气,只要小伙子满意,婆婆有什么要紧,谁也不能活一百岁。可又一想,像李明达这样的也自有他的好处,就算他转正了,她一样可以随心所欲拿捏他,可以当家作主,而在那些正式工人家里,这样的地位她想都别想。

李明达倒是义无反顾,他已经在两眼放光地描绘未来了。“等我转正了,矿上会给我分房子的。”昌菊一听,心花怒放,表面上却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想得美!又不是自己说了算。”

“这回肯定有我,轮也该轮到我了。”他接着告诉昌菊:“我来煤矿以前,在家里学过几天木工,我想现在就去买点木料,等房子一到手,就开始打家具,比买的便宜多了。”又说:“我可以给你打个梳妆台,三角形的,放在墙角,桌面上竖块半人高的玻璃镜子。”昌菊欣喜地看着他,没想到他还有这种本事,倒有点超出她的预期了。

10.黑眼睛 第四章(10)

( 但她马上撇撇嘴,显出一副冷静而内行的样子。“还得油漆呢,白坯子的不好看,也不经用。”

“油漆我也会一点,只是漆得不太好,反正是自己用,又不拿去卖。”

昌菊越觉得自己的选择没错了,她仿佛看见自己住在矿上的楼房里,像那些正式工人家里一样,四壁刷得雪白,窗户上飘着淡雅的窗帘,窗台上摆着几钵小盆景,屋里件件家具都是新的,铺着她用钩针钩出来的白罩子,白罩子上压着透明的玻璃,流苏长长地垂下来。男人尽管老实一点,却很勤快,下班回来,就在阳台上做手工,她在灶上炖着什么东西,香味随着白­色­的雾气直往外冲。这样的日子是她从矿区职工宿舍那边偷看来的,刚到煤矿的那天,她放好行李,在矿区走了走,那时她就感到,她离这样的日子可能不远了。果然。

昌菊回到寝室,三下两下拆掉了正在织的毛衣,本来是想孝敬她爹的,爹的生日快到了,但现在她想把这件毛衣送给李明达,爹放一放不会跑,一辈子都是她爹,李明达却是个还在流动的东西,矿上那么多像她这样的姑娘,她们都不是没有脑子的人,谁能保证她们就不会走到她前面去呢?说到底,命运是一双没有身体的脚,正因为这样,命运才是公平的,你不引导它,它就会瞎走一气,走到哪里算哪里。ww

李明达穿着新织的毛衣,带着昌菊回了一趟家。原来李明达家也挺穷的,父亲不在世了,老母亲在饭桌上一个劲地抱怨今年的旱太重,似乎是在为自己寒酸的招待道歉。同时再三强调,这三间半瓦半草的房子,是留给儿子的,李明达上面有三个姐姐,都出嫁了,他是家里的独生儿子,就算儿子转正成了国家的人,这房子也是他的,好像三间瓦草房是一笔了不起的财产似的。昌菊看看屋里暗沉沉的光线,灰尘密布的几件粗陋家具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几把椅子不是关节松动,就是找了块破胶鞋底钉在那里,就连厨房里的大水缸都有几个小缺口。昌菊想,要不是看在李明达能转正的份上,她闭起眼睛都不会嫁到这样的人家。

这年底,李明达被评为矿上的先进工作者,后来又被矿里上报,成了燃化系统的先进工作者,代表长乐坪煤矿的全体掘进工去县里开了会,住了招待所,胸前系了大红花,还被人拍了照,只是人家没把照片给他。李明达背着一套写有先进工作者字样的毛巾和脸盆以及水壶回到了煤矿。每年转正的名额都是在年度评先以后批下来的,大家都在猜测,这回李明达转正是十拿九稳了,李明达甚至对昌菊放出了这样的口风,从转正第一个月起,他­干­脆就把工资交给她来管,因为女人比男人会持家,虽然转正后的工资比现在要高出十来块,但要是手稍稍松一点,再多十来块钱也不经花。

开完会回来的李明达带着昌菊去矿上开了介绍信,上次回家他的老母亲就悄悄交待过,不能拖,要三下五除二把生米煮成熟饭。李明达到底是个老实人,原封不动把母亲的话告诉了昌菊,昌菊心里高兴,表面上却装出盛难却的样子,两人讲好,先不声张,过年回家时再办喜酒。

过年前五天,矿上的大喇叭突然通知召开全体职工大会。昌菊和同寝室的女工们坐在一起,一人拿一条假领钩着,钩针还不到一根手指长,毛线可以团在手心里,捂在袖筒里,手指飞快地绕来绕去,眼睛却聚­精­会神地望着台上,这是姑娘们开会时最喜欢­干­的事,她们全都不爱开会,尤其不爱听领导贯彻什么会议­精­神,半天听下来,云里雾里,根本不晓得在说些什么。但昌菊今天留了一只耳朵,她想听听会不会提到先进工作者的事,如果有,那就跟李明达有关,也就跟自己有关。

第一次听到“亦工亦农人员全部回乡”这句话时,昌菊根本没有在意,第二次听到这句话时,昌菊绕来绕去的手指才抖了一下,慢慢停了下来。她听到一片营营的声音,像会场上空突然飞来了一大群苍蝇,营营声越来越大,她又听见了一句话:“……感谢你们对长乐坪煤矿所作的贡献……”昌菊觉得自己站了起来,在飞,在飘,又觉得有人扯她,然后她就什么都不晓得了。

11.黑眼睛 第四章(11)

( 昌菊醒过来时,李明达低着脑壳坐在她旁边。***

“他们说的是真的?”昌菊问他。

李明达点头。“今天大家都没心思下井了。”

“先进工作者也不例外?你得了那么多奖状,你还是班长,你跟我们不一样,你带上它们去找人哪,你不能一点办法都不想。”

“没有用的,人家会说,既然是先进,又是班长,就更要带头,各方面都要带头,我怎么说?”

“那你的先进不是白当了?这不是公开骗人吗?哄着人家拼死拼活地­干­,不要命地­干­,到最后什么好处都不给,卸磨杀驴啊。这帮骗子!早晓得是这么个结局,我天天他们给他磨洋工。”

“也不能说人家是骗子,又不是他们说了算,上面的政策下来了,下面说破天去也没有用。”

“什么政策,就是骗子们坐在一起弄出来的计策,专门骗我们这些老实人的计策。ww”

李明达从没见过她那么大火,心里有点虚,就说:“你躺着别动,我去帮你办离矿手续。”

矿上开完会,还给亦工亦农们布置了一个任务,必须在三天内领完春节物资和最后一个月加班费,同时跟矿行政科办理相关手续,比如退回棕床垫领回押金之类的。昌菊一阵冷笑:“你还说他们不是骗子,早就算计好了,专挑这个时候通知你,只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一过,你就得滚回去过年。就算来年你还有脾气来闹,人家也不肯认帐了,去年的事,谁去跟你翻旧帐。这是一场­阴­谋啊你还看不出来?”

最后一句话昌菊几乎是瞪着眼睛喊出来的,李明达望着她,直担心她受不了这个打击。

昌菊歇了口气,又开始了:“就这么走了?一头猪喂肥了,宰之前还要吃顿好的呢,我们就这么走了?”李明达说:“还能怎么样呢?听说五班有个女的开完会就在寝室里吊死了,太不值得,就为这么点小事。”

“你觉得这事还小?这是人一生中的头等大事啊。”

“没这么严重吧,大不了回去种田,反正我们来之前也是种田,好歹赚了三四年的工资,也没吃太大的亏。”

“赚个屁!你怎就不想想,只差一步,你就成了国家正式工人,你就脱离了农村,有了城镇户口。”

“不然怎么样呢?都去吊死?退一步海阔天空。”

“为什么要退一步?他们为什么不退一步?我们在这里流血流汗三四年,把我们这些人转正了那些王八蛋们会死吗?”

“你站在这里看不到大局,任何政策都有人吃亏有人占便宜……”

“我呸!你也配说大局!”

李明达去办离矿手续去了,同寝室的女伴们也急着领加班费和春节物资去了,还有一个甚至已经买好了回去的车票,转正梦说破就破,美好的前程昨天还在徐徐打开,今天就像停电一样一团漆黑了,昌菊又气又急,浑身颤,却又无处说理,不由得眼泪汪汪地想起进矿以前的日子,那时她还没什么长远的想法,只想到了年纪,找一户好点的人家,最好是在平原地界上,不要像她老家一样,出门就是山,走上半天,一道坡还没走完。后来真的有人开始上门说媒了,条件不是一般的好,居然是长乐坪城里的人家,­干­部家庭,独生儿子,也有正式工作,只是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稍稍有点短,不过不妨事,一样可以工作。可昌菊就是接受不了那条腿,自己好端端一个人,­干­嘛要嫁给一个残疾呢?正好那时她被招工到长乐坪煤矿,喜得跟什么似的,就借口年纪还小,把那事回绝了。现在回头想想,还不如那时就嫁了,说不定人家早就把她弄进了城里,找好了工作,说不定是比在煤矿下井更好的工作,也不会中途赶她回家。她真傻呀,天上明明给她掉下了馅饼,她却为了一把野菜,毫不犹豫把那陷饼推开了。

想到这里,昌菊放声大哭,冤不冤啊,她已经是李明达的人了,她分析来分析去,紧赶慢赶,把自己嫁给了一样是倒霉鬼的李明达,明天回家,将不是回她自己的家,而是要回李明达的家,那三间半草半瓦的破房子,床单下的稻草簌簌作响,老鼠在黑暗中跑来跑去,老人整夜不是叹气就是打鼾,墙角的尿桶半夜响起淙淙的声音,吵醒一家人,晾在外面的一条床单,补得足有铜钱那么厚,都看不出底­色­来了。她还以为她已经告别了那一切呢,原来不过是出了趟门而已。

12.黑眼睛 第四章(12)

( 她轰走了前来安慰她的李明达,一个人躲在宿舍里哭了又哭,太没运气了,才走了一步险棋,就把自己将死了,除了离婚,她不可能摆脱逼近眼前的命运,可她有什么理由离婚呢?他们还没有正式生活过,甚至还没有举行婚礼。早知如此,赖上那个正式工又如何?有人就这么­干­过,厚着脸皮怀个孩子,不怕你不乖乖地结婚,不怕你全家不千方百计给自家儿媳弄个转正的名额。自尊心是个害人的东西,厚一厚脸皮,换来的就是另一种命运啊,她恨不得抽自己的耳光,抢回来的自尊心有什么用呢?带回去擦李明达家的马桶罢了。她强撑着来到宿舍外面,站在走廊尽头最后看一眼熟悉的青山,以前,她站在这里是喝茶,是吹风,是赏景,现在,她直想从这里跳下去,洽的一声摔在那片碎石子上。

1.黑眼睛 第五章(1)

( 2

回家那天,昌菊借口头疼,坚持要回自己家,临走前还给李明达丢下一句话,不把房顶上那些茅草换掉,不要来见她。***

李明达本来也有这个打算,他把矿上的积蓄全都拿了出来,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些,兴致勃勃地把房顶换成了全瓦的,把几面墙刷得像矿上的房子那样白,又自己动手凑凑合合打了两件家具,手艺不像他讲的那样好,但终归是一件木器,可以装装东西。弄完这些,换了身衣服,满面红光地来到昌菊家,没想到昌菊还在横着脸生气,还在骂矿上那些人是骗子,好端端的把他们弄去荒芜了几年,现在回到家,才现什么都耽误了。

李明达却不晓得究竟荒芜了些什么。他看看昌菊,小脸瘦了一圈,眼泡肿肿的,眼圈红红的,不像是在小题大做,便想,这可能就是女人跟男人不一样的地方,男人既可以当工人,也可以当农民,女人当了工人,再回来当农民就要死要活。他在脑子里想了一下那个上吊自杀的女人,摇了摇头。

从矿上回家那天起,到这天来到昌菊家,中间过去了近三个月,李明达永远不会晓得,这三个月对他曾是多么危险。昌菊瞒着家里去了一次以前的媒人家,一路上她都在想,还不到条条路都死绝的地步,还有最后一个机会,她相信一个残疾小伙子没那么容易结婚,相信他还是一个人架着拐在长乐坪街上独自走来走去,她越走越急,生怕他在她赶到之前突然碰上一个姑娘,她甚至希望他残疾得更厉害一点,没有一个姑娘看得上他,就算他的腿完全不能走路,她也不准备嫌弃他,她心甘愿一辈子服侍他,忠于他。然而,媒人告诉她,小伙子去年就结婚了,姑娘是长乐坪商场钟表柜的营业员。昌菊马上想起来了,那小伙子就是搞钟表修理的。回家的路她走了很久很久,她突然走不动了,身上没一丝力气,瞧她放弃了多好的机会啊,连城里的姑娘都愿嫁的小伙子,竟被她不分青红皂白地推开了,都怪那个煤矿,煤矿耽误了她的好姻缘,耽误了她的大好前程,煤矿误了她一生。

母亲催她准备嫁妆,她一点心都没有,她去村里转了转,跟她差不多大的姑娘几乎都出嫁了,嫁的人不是家境不错,就是有门手艺,这下她更伤心了,好的她错过了,次一等的她也错过了,李明达有什么,家里穷得叮当响,除了会挖煤,没有一技之长。她不吃饭,不说话,人一天天瘦下去,母亲跟着急得要死,以为女儿得了什么病。等她终于慢慢从绝望里走出来时,冷不丁说的一句话又把母亲吓得不轻。“村里现在已经没有媒人了吗?”她现在直想有个媒人,带一个崭新的人到她面前来,把她从困境中解救出去,给她一个新的人生,至于李明达怎么办,她一时还考虑不到,她现在只想着怎样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可是,母亲告诉她:“没有媒人了,大的都出嫁了,小的还没长起来。”她忘了自己已经是出嫁的大姑娘了。

结婚那天,昌菊犟着不穿红裤子,只穿了一件深红­色­的上衣,暗暗的像猪肝,没一点喜气。不过李明达并不计较,他觉得昌菊穿什么都好看,就算她不穿一身红,一眼望去,他的新娘子也是整个送亲队伍中最出众的。

长乐坪的规矩,新娘子到婆家不能早不能迟,要刚好卡在天黑前到家。男方家的鞭炮手早在薄暮中的院门口候着,一吊吊小鞭专往新娘子脚下扔,把新娘子吓得直跳,跳得越高,众人就笑得越响,鞭炮手就越显得有本事。昌菊跳了几下,突然不跳了,本来心里就不快活,崭新的裤子又被炸出了几个小洞,如果不是新娘子身份,她真想跳起来跟那个鞭炮手吵一架。

鞭炮手冲她挤挤眼,笑了起来。昌菊看了他一眼,高大结实的一个小伙子,四肢灵活有力,嗓子也十分洪量,站在人群里格外醒目,不免又看了一眼,五官也生得好,鼻子高挺,两道眉毛像上了黑漆,眼睛似乎没有眼白,只有深深的不见底的黑,像两口深井。他吸了一口烟,两股青烟从鼻孔里漫出来,雾一样蒙住他的脸。昌菊心里更不快活了,转正无望也就罢了,模样中看些也好嘛,现在可好,没有前程不说,还又穷又丑!她本能地躲掉李明达伸过来牵她的手,一头扎进新房里,借着新娘子的矜持,整晚一不。

2.黑眼睛 第五章(2)

( 已经比她第一次来这个家时强多了,但昌菊还是不满意,墙刷得不平整,包包坑坑,石灰质量不好,一摸一手白灰,新打的家具样子粗笨,比有些人家的牛栏强不了多少,抽屉也生得很,不是打不开,就是打开了关不拢。她问身后正在陪她检阅的李明达:“这也算木匠打出来的东西?”李明达有点不好意思:“我只学了一年。”昌菊嗤了一声,在长乐坪,跟师傅学艺,头半年只能帮师傅背背工具,后半年才能帮师傅磨磨斧子。一切都是打了巨大折扣的,她的转正梦,她的理想中的家庭,都像这些家具一样,既可笑又让人绝望,还让人直想抽身走人。她踢了一下摆在墙边的松木三角柜,柜门上立刻凹下去一小块,李明达蹲下去心疼地抚摸起来,昌菊见状,出一声玩世不恭的笑声,又踢了一下,柜门上又凹下去一块。

请客剩下来一些酒,李明达把它们收拢在一只酒壶里,壶的弯嘴上倒扣着一只小酒杯,稍有空闲,取下来就倒一杯,就着几颗炒盐黄豆喝得滋滋有声。李明达想起在矿上昌菊陪他喝酒的景,也给她倒了一小杯,她一抬手,酒杯翻倒在桌上,他直呼可惜,拿起一根筷子,小心翼翼地把酒刮进杯子里。ww她狠狠地扫他一眼:“酒就这么好喝?”

“其实我以前滴酒不沾,都是在煤矿养成的习惯,最开始是为了壮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不敢下井,我从小就怕黑,第一天下去,差点没把尿拉在裤子里,喝点酒就不那么怕了,后来,我又觉得应该庆祝一下,毕竟每天都能活着爬出来。”

“你不是班长么?你不是先进工作者么?既然害怕还那么积极?”

“你错了,越是害怕就越是­干­得欢,不要命地­干­,你看那些被追杀的人,跑得比兔子还快,要在平时,怎也跑不出那个速度来。”

“别忘了你现在已经不在煤矿了,既不用怕黑,也不用庆祝,还喝?”

“……我也不晓得,大概上瘾了,酒是很容易上瘾的。”

听说女婿喜欢喝酒,老丈人专门请人熬了两大坛苞谷酒,装在箩筐里,挑着走了几十里山路,来到女婿家。翁婿两人敞开肚子喝了一天。老人说:“酒是好东西啊,粮食的­精­华,这一担有一百多斤,我一路过来只歇了三歇,我今年六十五岁,不是常年喝酒,能有这把力气?”李明达一听,立刻站起来敬酒。“从今往后,这事就让它倒过来,您喝的酒都由我来供应,我全包了。”老人笑得眼睛都没缝儿了。

临走前,老人再三对昌菊说:“小李这人不错,喝起酒来一点都不耍滑,酒品就是人品,人品不好的人,喝酒爱耍滑,我看得太多了……那种人最终是不可靠的……”

昌菊低头走在爹旁边,想起那天她去找他的景,他现在倒是如愿了,可以经常陪她爹喝酒了,她呢?简直是竹篮子打水!

结婚不到一个月,李明达的老母亲突然死在床上,可能是一觉睡过去的,早上昌菊去叫她起来吃早饭,没有声音,一摸,身上早凉了。

队里的人都过来帮忙,结婚那天的鞭炮手也来了,昌菊这才晓得他叫尚先培,就住在山背后,跟自己算是隔座山的邻居。

按规矩,子女们应该隔个把时辰就围在棺材边唱哭一次,昌菊装模做样哭过两次之后,再也装不下去了,她根本就哭不出那个调调来,不像李明达那几个姐姐,一哭三叹,有腔有调,有板有眼,能把一件小事哭成一段揪心的唱本。再说她才过门没几天,跟老人之间既没感,也没故事,实在哭不出内容来,只好找了个机会躲进厨房,混在一群忙忙碌碌的厨娘中间,其实她帮厨也不内行,没几下,她就找不到事­干­了,借口剥蒜,端着一只小笸箩悄悄退出来,坐在屋后的竹林边,剥几下一会呆。

尚先培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他在给他的铳药掺土。他瞟了昌菊一眼说:“嫂子,你这人运气真好,刚一进门老的就死了。”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不希望老人家多活几年,多享几年福再走?”昌菊不知为什么,脸竟红了。

3.黑眼睛 第五章(3)

( “嘿,嘿嘿,好,我说错话了,我不说了。ww***”

尚先培望着她直笑,笑得她越窘了,就随便找了个话题:“放铳这事,不是人人都能­干­的吧?学了多久?”尚先培放的是手铳,就是把铳拿在手上放的,这是个危险的手艺,昌菊可是见过不少缺了手指的放铳人。

“还要学?只要有胆量,跟吃饭一样简单!你敢不敢试一下?真的很简单,只要你敢把它拿起来,我包你会放。”说着就把手铳托在掌心里,直伸到昌菊眼皮子底下。

昌菊吓得往后退。片刻,又走上前。“你是天生胆子大,还是后来练出来的?”

“不晓得,也许是天生的吧,我妈是难产死的,我从小就不晓得什么叫怕。”

昌菊没想到他身世这么可怜,赶忙低头去看他的手铳。手铳只比一只茶杯大不了多少,上面有三个错开的眼,里面装满了炸药,引火线从眼里牵出来,大约有两三寸长,尚先培放铳的时候总是叨着一支烟,烟头在引火线上杵一下,耸地一声,铳在手上响了,山呀地呀水呀,都跟着出颤颤的回声。三声过后,手铳就空了,要续上火药才能放下一次。昌菊看明白了,才觉得放铳真的很简单,无非是看人胆量够不够。

“下一铳就由你来放,敢不敢?”尚先培两只黑眼珠子定定地望着昌菊,那里面似乎藏着什么活物,昌菊心里慌,嘴上却说:“真的不危险?”

“只要你肯听我的话。”

昌菊的脸倏地红了,尚先培接着又说:“照我说的做就不会有危险。”

昌菊一笑,闭着眼睛把手伸了过去。

“不行,闭着眼睛哪行?不但要把眼睛睁开,还要看仔细了,不然真的会把手指炸掉的。”尚先培不由分说,一把扯过昌菊的手,用力把手指一根根按在合适的位置。“拿好了,千万莫动,手臂伸直,眼睛看着对面的山,好,很好……”

耸的一声巨响。昌菊失声尖叫起来,她还没准备好呢,这小子就把引线点了,还好,胳膊还在,手也还在。她一手捂着砰砰乱跳的心,一手用力捶打着尚先培。尚先培也不躲,笑嘻嘻地任她打,昌菊越打越起劲,好像不打不足以安慰她刚才受到的惊吓。她的确吓坏了,拿铳的手到这时还麻酥酥的,两条腿抖抖的像在过电,也不知还能不能平复下来。

无意中一回头,昌菊举着拳头不动了,后面黑压压站着一大堆,人人都不吱声,静静地看着他们,李明达也站在那里,一身孝服,一双红红的眼睛,一边嘴角还在轻轻颤动,不晓得是刚刚在母亲的棺材前哭过,还是为昌菊的行为感到难过。

昌菊在无人处向李明达道了两次歉,每次李明达都望着别处说:“现在不谈这个。”昌菊不耐烦了。“不谈就不谈,以后永远都不要跟我谈,有什么了不起,我到底犯了多大个错!”

李明达说:“那不是女人该学的东西。”

“女人还不该下井呢,我不照样下了?”

“时间也不对嘛,你自己想想,那是学放铳的时机吗?”

这才是昌菊觉得理亏的地方,她想了想说:“又不是我要学的,尚先培非要教我。”

“尚先培百无禁忌,你也跟他一样百无禁忌?”

昌菊又不服气了。“凭什么他可以百无禁忌,我就不行?就因为我是女的?”

“人家尚先培从小就没妈,没得家教没人说他,你呢?你就不怕人家骂你没家教?”

昌菊终于加入到唱哭婆婆的队伍中来了,她仍然不会唱,只是跪在那里嗷嗷地哭,长长的两行泪,不断线地滚滚而下。她不是在哭那个躺在棺材里的陌生老太,而是在哭她自己,没能留在煤矿已经是个巨大的损失了,紧接着又嫁到了这里,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啊,这倒是一句不错的唱词,可惜她不能说出来……

屋后这座山,虽然是山,名字却叫尚家坡,坡上没多少树木,只有齐腰深的茅草和黑­色­的大石头,远远看去,零零散散像一坡吃饱了的大水牛,躺在茅草丛里反刍。

4.黑眼睛 第五章(4)

( 昌菊一早起来,就瞪着屋后的山呆,结婚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是觉得像在做梦,只有待会儿太阳出来,热烘烘的照得她浑身痒,她才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她从此就是尚家坡的人,她将一辈子住在这里,死了埋进这里的土里。

可是,难道就再也没有什么意外了吗?

她的想象力现在特别达。公路上偶尔开过来一辆吉普,她从田里直起腰来,心想,也许是矿上的吉普,亦工亦农都走了以后,掘进工严重不足,得赶紧找些人来,找谁呢?当然是那些退回去的亦工亦农们,具体找哪几个呢?当然是李明达,他一直都是先进人物,还是班长,­干­起活来又舍得下力。听说他跟昌菊结婚了,正好,把他们一起叫来。她这样痴痴在想着,吉普却从眼前一晃而过,留下一阵浓浓的烟尘,轻蔑地看了她一眼,缓缓伏向被太阳晒得冒烟的公路。有时邮递员骑着自行车飞快地冲过来,铁护壳在土公路上磕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她不由自主地推开窗户,想象着一封信递到她手上,是那个曾经追求过她的正式工,他妈死了,他们中间的障碍没有了,他想来想去,他这辈子不能没有她,因为他跟别人都不合适。于是费尽周折查到她的下落,又不好贸然找到她家,只好先寄来一封信,让她尽快处理好自己的事,赶到长乐坪煤矿,他还住在原来的地方,他在那里等她。然而,邮递员看也没朝她家看一眼,噼里啪啦骑了过去。

尚先培哼着小曲走了过来,她懒懒地迎着他的目光,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他能不能给她带来什么意外呢?不可能,她都能替他看穿这辈子,他今天怎过的,明天还会怎过,后天,大后天,一辈子都将这样过下去。

“嫂子,听说我连累你跟李明达吵架了?这个李明达也是,白当了几年工人,还跟这些农民们一般见识。别看那些人在棺材前哭得死去活来,那都是假嚎,不是在哭死人,而是她们自己在逞能:看,我多会哭啊,我多能­干­啊,不像嫂子你,哭得虽然没曲没调,眼泪却是真的,我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

没等昌菊答话,李明达走了出来。“尚先培,你这口才呆在尚家坡屈才了,你应该出去,到外面随便当个什么­干­部都有前途。”

尚先培一笑:“借你吉,我去年就是大队治保主任了。”

李明达惊呼一声。“真的当­干­部了?”

“算什么­干­部!不过是给上面跑跑腿而已。”

“­干­部不都是由小到大么?没有小的哪来大的?我有预感,你这个­干­部肯定会越当越大,你一张嘴巴太会说了,整个尚家坡没人赶得上你。”

昌菊不由得来了兴趣,问尚先培:“给上面跑腿?哪个上面?”

尚先培轻描淡写地说:“派出所呗,别听李明达瞎说,哪有你们当工人好,月月都有工资,我这个治保主任,除了一年跑烂几双鞋,什么都没有。”

“怎么没有,地位高了嘛。我们虽然有点工资,其实跟种田的无二,不过是拼命下力气,下力气还得看运气,运气不好,人家让你今天走人,你不敢拖到明天。”昌菊不知怎的,突然话多了起来。

话题就绊在了“亦工亦农工人回乡”这件事上,昌菊说起来还是愤愤的。“分明就是糊弄我们农民,拿我们当骡子当驴呢,要你下力的时候,给你脖子上挂个大红花,哄得你飞飞地跑,不要你的时候,一鞭子赶得远远的,还要把嘴给你笼起,生怕你胡乱吃了他的什么东西。”

“你说得没错,我们农民是最好糊弄的。”尚先培一副深有感触的样子,望着昌菊说:“我在上面开的会多,最有体会了,只举一个例子,到年底,城里的军烈属可以领到一床棉被,农村的军烈属却只能领到一张“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的年画,心里还喜得不得了,拿米汤刷了,高高地糊在墙上,生怕一不小心戳破了它。”

李明达在一旁说:“要自己瞧得起自己,不是我们农民种出粮食来,他们吃屁。”

尚先培原本是面向昌菊的,这时猛地回过身来,质问李明达:“不错,粮食是你种出来的,但你种出来的粮食属不属于你呢?不是你的呀,你得把它乖乖地送到粮管所去,至于你自己吃的,你得凭工分去取,多吃一口都不行。”

5.黑眼睛 第五章(5)

( “就是,李明达总是想不明白这些大道理,看不到事的本质。ww***”昌菊不屑地扫一眼李明达,看人家尚先培,到底是大队­干­部,说起话来就是比他有水平得多,有见识得多。

“我是不懂得大道理,尚先培就懂?笑话!他那是狡辩,他从小就会狡辩,老师在课堂上说,旧社会暗无天日,他马上举起手来说,旧社会要是真的没有太阳,人家晒在外面的衣服是怎变­干­的?人家铺在地上的谷子又是怎变­干­的?”

尚先培冲昌菊嘿嘿直乐,昌菊由衷地说:“这说明你打小就是个聪明人,一般的小孩怎会想到这个问题,就是大人,也未必想得到。”

李明达突然向尚先培提起一个叫老五的人来,他从矿上回来后一直就没见到他。尚先培说:“老五早就走啦,修水库的时候天天帮人扛仪器,看仪表,结果被长乐坪水利局的人看中了,带到其他地方修水库去了,连户口都从我这里下下来转走了。”

昌菊一听,眼睛顿时一亮。ww“被上面的人看中就可以直接抽走?真有这种事?”

尚先培说:“那当然,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喜欢白替人家跑腿呀?”

昌菊看看尚先培,又扫了一眼满脸憨实的李明达,悠悠地问:“那你,也快要被抽走了吧?”

“哎哟我的嫂子,老五能被人家抽走,那是他祖上积了德,我这种苦命人,哪能跟老五比呢。”尚先培说完抽了一口烟,袅袅青烟蒙着他的脸,还有深不可测的眼睛,看上去很有城府。昌菊想,他肯定会被抽走的,说不定他心里早就有数了,只是不肯说出来而已,他可不像李明达,到嘴的鸭子都能飞,他一看就是个­精­明人,不像李明达……这时她都不敢再去看李明达了,她现在对李明达的看法又有了改变,李明达不是老实得过分,而是脑子真有问题,要不然,从矿上回乡,这大的打击他怎会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胡扯了一通,尚先培终于说到正题上来了,他是来通知李明达去五里外的营家冲修水库去的,所有的男劳力都要去,带上铺盖和饭碗,吃住都在工地上,水库修完了才能回来。尚先培额外给李明达交代了一个任务,他要他帮他巡逻,工地上人多,他怕治安上有什么闪失。别小看这个巡逻,这是可以抵工作量的,李明达每天只需挖半天土方就行了。李明达笑眯眯地拍了拍尚先培的肩,算是对他的照顾表示感谢。

尚先培走了,昌菊有点意犹未尽,过了一会,突然对李明达说:“你不要一门心思只种田,也不要捣鼓你的木匠活,没事你也往大队部跑跑。”

“没事跑那里去­干­嘛?”李明达正在用一张砂纸打磨他的锯条,木匠学得不怎样,工具倒要定期拿出来保养一番。昌菊看了他一阵,要说的话咽了下去。这种人,就算他天天跑大队部,就算他就住在大队部的隔壁,恐怕也不会捞到什么差事。

家里刚刚死了人,胆小的昌菊夜夜都听见屋里有些异常的响动,李明达上水库的话,她就得一个人在家,只一想,后背就有些凉,她想趁这个机会回娘家去住几天,要李明达替她去向队长请个假,就说病了。李明达说:“一张脸有红有白的,谁都晓得你没病。”

昌菊马上就不高兴了。“永远别指望你会心疼自己的婆娘。”

想了想又说:“反正我不想一个人呆在家里,要不我去跟尚先培说说,我跟你们一起去修水库吧。”

李明达嗤地一笑;“工地上都是男人,你一个女的跑去像什么话。”

昌菊马上反驳:“当年煤矿的洞子里也尽是男人呢,怎没人说我这个女的跑去不像话。”

李明达笑得更大声了:“那不一样,不信你去找他,他要是同意你去,我把李字倒过来写。”

昌菊真的一个人跑到后山来找尚先培了,正好他在家,一个人站在灶前炒得滋啦啦的,灶里的柴火烧得很旺,都快掉出来了,昌菊随手帮他传了传柴火,又看了看锅里,是一锅土豆片,被他炒得黑乎乎的。尚先培把饭碗伸进锅里,往里铲了一勺。昌菊半是心疼半是责怪地说:“你也不摆张饭桌坐下来好好吃?”

6.黑眼睛 第五章(6)

( “我一个人,摆那个谱­干­什么?七碗八碟,四平八稳,那是你们过的日子,我就这样蛮好。ww”

昌菊的理解却是,他马上就要抽走了,他在这里的生活只是个临时,他没必要七碗八碟,四平八稳。

尚先培边吃边说:“有什么悄悄话快告诉我。”昌菊有点懵,尚先培就说:“我不是刚从你家出来吗?当着李明达的面你不肯说,自然是要说给我一个人听的悄悄话咯。”

昌菊就说了要去水库工地的事。说完就想,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好好一句话,尚先培说出来就有味,让人直想笑,李明达说出来就­干­巴巴的,听起来无滋无味。

尚先培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好啊,你去,我支持你去,不过有句话我要事先跟李明达讲清楚,到时候你跟人跑了,我不负责。”

“瞎说,我已经是个婆娘了,跟谁跑?跑到哪里去?”

尚先培望着昌菊使劲扒饭,吞了一大口才问:“嫂子,我有句话一直想问你,你嫁给谁不好,非要嫁给李明达?还倒追他。”

“什么?我倒追他?这话谁告诉你的?是李明达告诉你的?”

“他倒没有告诉我,但他告诉他妈了,他妈就讲给大家听,我们就都晓得了,你给李明达买了一瓶酒,还在馆子里陪他喝酒,李明达不喜疯了才怪呢。不过话说回来,嫂子,李明达身上到底哪一点让你动心呢……”

昌菊觉得脑壳轰地一下炸开了,站在那里浑身凉,李明达怎会是这种人呢?怎会连这种事都讲出来呢?他到底是太老实还是别有用心?尚先培还在说些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只看到他的眼睛带着笑意,两片嘴­唇­一开一合。

“哎哟,嫂子你哭了?我说错话了么?”尚先培放下饭碗,来帮昌菊抹眼泪,昌菊一甩手,把他的手打开了。

“李明达他造谣,我倒追他?你老实说,你相信他的话吗?你相信我会去追他吗?”昌菊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一口否认了。

“我当然不信他,嫂子这样的人物,嫁给李明达那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怎会倒追他呢?我还跟别人讨论过这事呢,我说,说不定是李明达这小子喝醉了,借酒盖脸,对嫂子胡来,嫂子这么单弱的一个人,怎是他的对手呢?没办法,只好很不愿地跟他结婚算了。你们结婚那天我就看出来了,你嫁给他并不愿,这一点很多人都看出来了。”

昌菊听着听着,突然放声大哭,虽然尚先培并不了解内,虽然他是在冤枉李明达,但她就是觉得他把话说到她心坎坎里去了,他一眼就看出了他们的不般配,看出了她的不愿,这就等于是她的知音了。她不要有人晓得内,她只要有人晓得她的心,现在看来,这个人就是尚先培了。

“嫂子你听我说,没人会信他。”尚先培一只手在昌菊肩头拍着,安慰她:“他李明达连本带息就那个样子摆在那里,不说他是牛粪,至少他赶不上嫂子你的百分之一,稍稍有点脑子的人都看得出来,他是在吹牛,你又没疯,­干­嘛要去倒追他呀,除了一身力气,他有什么值得你追呀。”

昌菊一听,眼泪又来了,尚先培另一只手也搭上了她的肩,说:“别哭了,是我的错,

我不该对你说这些。”昌菊哭着说:“要不是你告诉我,我至今都还蒙在鼓里。他还说了些什么,你不要瞒我,你全都告诉我。”尚先培赶紧说:“没有了没有了,就这些,真的就这些。”昌菊不相信,尚先培就急了:“我­干­嘛要瞒你?他又没把好处我,我­干­嘛要帮他瞒你?”

昌菊擦了把脸,闷闷地站在那里,突然对正在洗碗的尚先培说:“我去水库的事,你不会不同意吧?”

“如果我不同意呢?如果我要你留在家里呢?”尚先培甩甩手上的水珠走过来,天­色­越来越暗,那双黑眼睛闪着幽幽的光,昌菊心里一慌,眼皮垂了下来。尚先培逼上来,高高大大地堵在昌菊面前:“我在问你呢,如果我要你留在家里呢?”

昌菊脑子里飞快地转开了,他只是要她留在家里,并没要她怎样,还是不要自作多的好,就抬起眼睛,假装没听懂他的意思。“不行,我害怕,一到晚上,屋里不是这里响就是那里响,他妈好像还没走远。”

7.黑眼睛 第五章(7)

( “我来陪你好了,我把工地上布置好了就连夜赶回来陪你。”

昌菊的心咚咚地跳起来,可本能告诉她,不要轻易答应他,不要给他一个轻易就能弄到手的坏印象,就说:“你跟李明达从小一块长大,又是朋友,又是邻居,你要对得起李明达。”

“我太对得起他了,当年他去煤矿,就是抢了我的指标去的,他要不抢,当工人的就是我尚先培,你也是我尚先培的,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的,我还要怎样才算对得起他。”

“他怎抢的?”

“大队书记摔了一跤,摔得人事不醒,医院里要输血,李明达真是不怕死,袖子一捋就上阵了,把自己输得站都站不起来。这么下得狠,人家还不把那个指标给他?”

“他应该不是有意这么做的,就算他是有意,也要血型合适啊。”

“谁晓得呢?反正原来都说是我,后来变成了他。”

“李明达最终不也回来了吗?”

“所以他是李明达呀,他李明达不回来谁回来?当年要是我去了,况肯定不一样,不管怎说都不会被打回老家。ww”

“国家政策如此,回来的又不止他一个。”

“据说还是有人留在那里了,事在人为嘛。”尚先培拢了拢昌菊掉在耳边的头说:“我要是去了煤矿,第一会想尽一切办法转正,第二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你娶到手。”

“你真的这么想娶我?”昌菊觉得心里一热,昏头昏脑地问他。

“真的想,你结婚那天,我就恨不得当场把你抢走,就像他当年抢走我的招工指标一样。”

“那你现在还想娶我吗?”就像闪电划过夜空,有那么一瞬间,昌菊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为什么不离婚呢?离婚这事又不是她明的,尚先培才是她要找的那种人呀,­精­明强­干­,能说会道,仪表堂堂,前程似锦,她几乎有了预感,也许他真能七弄八弄把自己弄到城里派出所去的,他可不像李明达,把他拖到城里,最后都能扛着铺盖卷回来。想到这里,昌菊把头略略偏了一点,递给他一个笑脸。她在镜子里研究过,这个角度的笑是最好看的。

他似乎被她的笑吓呆了,原来昏暗的光线也可以打扮人,就像给人化了洗不去的浓妆似的,眼睛更大了,眉毛更黑了,若隐若现的牙如同暧昧的暗示,他向这个浮在昏暗中的笑脸走过去,说:“就怕你不敢嫁我。”

“你敢娶我就敢嫁。”

尚先培不说话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昌菊赶紧给自己捡面子,轻轻一笑:“吓成这样?跟你开玩笑的,还以为你真有多大胆子呢,原来胆子都拿去放铳了。”

一场连雨铺天盖地下下来,给长乐坪带来了罕见的冬涝。水库建设因此暂停。

李明达放下准备带上工地的铁锨和土筐,磨好自己的斧子和锯子,架起长砍凳,开始给昌菊打梳妆台,他没忘记自己在婚前的许诺,他要趁着这场连雨,给她打个三角形的梳妆台放在墙角,让她一早起来有个梳头照镜子的地方。他把老丈人送来的苞谷酒摆在旁边,砍一阵子就过去咪一口,偶尔抽空看一眼昌菊,昌菊坐在门口打毛线,眼睛却怔怔地看着接天连地的大雨,他独自笑了,他想她真能­干­,那手上就跟长了眼睛似的,连看都不用看一眼。

打梳妆台,喝酒,看昌菊,是李明达在白天要做的事,到了夜晚,他另有事要做,他是独生儿子,他要尽快给李家留下后人,以告慰地下的老母亲。

大雨下了很久,昌菊心里一边失望一边又感到踏实。水库不开工,李明达就不会走,成天死守在家里。不过也好,她再也不必考虑怎样躲过李明达的眼睛和自己的良心了,尚先培那个人还是应该小心一点,说不定他只想在她这里占点便宜呢,如果他真想娶她,她应该等他拿出点诚意和行动来。大雨替她保住了贞­操­。可事就是这么奇怪,心里明明已经踏实了,一双眼睛却常常走神,李明达在耳边嘭嘭地砍,呼呼地锯,在她听来,那声音却非常远,远得就像在山那边,她的眼前只有那双黑黑的眼睛,他的眼珠子为何那么黑呢,黑得让人看不透,黑得好像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8.黑眼睛 第五章(8)

( 李明达时不时会来打扰她,拉她去试一试高低,比一比胳膊肘的长度,她很不耐烦。ww“哎呀,不会做就别做,我不稀罕什么梳妆台。”李明达一点都不生气,还把自己下酒的盐黄豆往她嘴里塞。她狠狠推了她一掌。“一股酒味,熏死人了。”

没过多久,昌菊突然病了,说不清是什么毛病,像是感冒,又不咳嗽不烧,只是懒懒的,走路都没力气,还贪睡,一上床就醒不过来,恨不得一直睡下去。李明达要带她去医院看看,她拿被子罩着半个脑袋,闭着眼睛扔给他几个字:“你多有钱哪。”

她在心里算了算,从下雨那天开始,快有两个月没见到尚先培了,好几次,有人在窗外说话,像是他的声音,她心里一荡,陡地从床上坐起来,仔细一听,却不是他,又缩回去躺下了。

她设身处地替他着想,并且付诸行动:他不过来看她,她就不起床,只有坚持不起床,她生病的消息肯定能一天一天传出去,他就有理由来看她了。

然而有一天,李明达带回了关于尚先培的消息,他到县里学习去了,整个长乐坪的治保主任都去学习去了,要学习一个多月。ww昌菊一听,失望至极,再一想,又振奋起来,他并不是不想来看她,他只是来不了。原来如此。她马上就起床了。

症状还是没有消失,还是无力,还是贪睡,在田里也是昏昏沉沉,没­干­几下就想坐下来歇息。一个大婶看出了名堂,大声说:“昌菊,你怕是在害喜吧?”

昌菊猛地想起来,是有两个多月没来那个了。

接下来的日子懊恼万分,她居然忽略了一个事实,女人结了婚,是随时都可能怀孕的,一个怀孕的女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无论男女,谁见了都要躲得远远的,意味着笨重走形的身体,颊上的斑影。“他永远都不会过来敲我的窗户了,”她想,“没怀孕的女人多的是。”她仿佛看见他怀揣秘密,急急奔走在夜间的细白小路上,路的另一头,一个女子正坐在窗前,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一急,马上又要呕吐,她这才醒悟过来,作为一个女人,结婚让她丧失了一些权利,而怀孕,更是让她连怀想的自由都没有了。当她呕得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时候,真恨不得将肚子里的东西一把抓出去。

她当然没法将肚子里的东西抓出去,她把肚子紧紧地缠了起来,胸部也缠了起来,两条辫子梳得整整齐齐,雪花膏一直搽到手腕子,只要是有尚先培在场的地方,她就尽量绕开,她不想让他看见她怀孕的样子,她希望他去开很长的会,等他回来,她已经悄没声地生下了孩子。

有一天,昌菊正在锄地,身边一个­妇­女突然大声说:“尚先培,你再盯住昌菊看,当心李明达过来挖你的眼珠子。”昌菊吓了一跳,原来他一直蹲在地头看她,而她刚好敞开了外套,肚子明显鼓了出来。她想掩上衣襟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脸顿时一片通红。

他们终于有了个单独说话的机会。他不错眼珠地盯着昌菊的大肚子,轻声说:“你就这么急着给他生孩子?”昌菊无话可说,那些夫妻间的无可奈何的事,她没法解释给他听。

“李明达这小子命真好。”

昌菊有点难为地说:“你也快点结婚吧,等你结了婚就晓得,孩子说来就来,根本由不得你。”

尚先培说:“那你帮我找,找个跟你一模一样的。”

“不能像我,我命苦,你要找就找个有福气的,能让你走好运的。”

“说真的,快点生吧,今天是几号?我们今天在这里说好,生孩子前你是他的,生孩子后你就是我的,我会天天扳着指头算的。”

“真的吗?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要不要我誓?”

昌菊摁下他要誓的手,落下泪来。“先培,其实我真的不希望你结婚,不是我想缠住你,而是替你着想,你还有大好前程,你不能过早地让家庭拖住你,你应该晚一点再结婚。”

“我有什么大好前程?”

“你会被上面抽到派出所去的,我有预感,你一定会成的,到时候不要忘了我呀。”

9.黑眼睛 第五章(9)

( “那好,你就天天替我求吧,我要真去了,一定回来把你抢走。***”

“别给我说好听的了,到时候能记着我就不错了。”

“我尚先培不是那种人。”

从这天起,怀孕真正变成了一件有盼头的事,一件幸福的事,似乎往前走一天,就离好日子近了一天,分娩那天,更是极度喜悦,借着阵痛,昌菊躺在床上声声嘶喊,似乎是在给山后的那个人信号,她要生了,他盼望的那个日子到了,她马上就是他的了,孩子下地的瞬间,她看看被她折腾得乱七八糟的房间和床铺,恍若重生,是的,这一天将是她人生的分水岭,从今天起,她的生活将跟以往不同。

可是第二天与前一天并没什么不同,山后那个人并没像她所想的那样,孩子一下地就过来敲她的窗户,或者跟李明达摊牌,他说过的,他要找他摊牌。也许他需要再三给自己打气,这是需要勇气的,她不能急,她应该给他时间。可她到底按捺不住,她找了个借口对李明达说:“去尚先培家借本字典来吧,我想给孩子好好取个名字。”她想让李明达去给他报信,她生了,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事了。李明达想也没想就说:“别说是字典,他家连一片纸头都没有,再说他也不在家,他带着一批人抢修水利去了,前段时间下雨,冲毁了引水渠,他要把渠道修好了才能回来。”

昌菊在心里估摸了一下,他这一去至少得半年,说不定还不止,不禁松了一口气,从此把眼光落到孩子身上来。孩子是早产,像只瘦筋筋的小猫,闭着眼睛在她手上嗷嗷叫唤。产婆走的时候再三叮嘱,养七不养八,孩子正好是八个月出世的,一定要仔细照料,否则,出了事别怪她没提醒她。昌菊想起产婆的话,又想起孩子一出世可能就要面临做娘的带来的变故,又是担心又是心疼,立即打起­精­神,不分白天黑夜地疼惜女儿,似乎想把未来的亏欠提前弥补给她。

昌菊自己都没料想到,母爱就在紧张与担忧中排山倒海而来,不由分说淹没了一切,当然也淹没了李明达。李明达被昌菊撇在一边,觉得一天比一天孤单,又没有理由埋怨。有时他觉得昌菊像一个士兵,腰里总是扎着武装带,武装带上别着一把驳壳枪,那驳壳枪就是孩子,有了孩子,没人敢靠近她,更别说跟她亲热,他独自端着酒杯,一口接一口咪他的小酒,酒慢慢麻木了舌根,也麻木了一颗总是得不到回应的心。

被冷落的李明达渐渐学会了一桩打时间的本事。不知从哪天起,他对商店卖出来的白酒渐生不满,觉得那酒清汤寡水,淡薄无味,他专门去了一趟老丈人家,两人谈了一通品酒之道,老丈人就带他去拜了师,回来后,翁婿二人又是砌墙又是架锅,他决定从此自己酿酒喝了,他要酿出老丈人说的那种又浓又香的老白酒,用筷子沾一下,一滴酒能在筷头子上停留两分钟之久。第一坛酒是在老丈人的指导下酿出来的,老丈人回去后,他就开始一个人­操­作了。农闲时节,他飞快地­干­完地里的活,就躲进家里,关上门埋头酿酒,自己喝得醉醺醺的不说,还允许别人拿谷米来换酒,没有谷米,­鸡­蛋鸭蛋也行,甚至孩子不穿的旧衣服也行,什么都没有的话,拿点下酒菜来也可以。他在场院边上摆了一副桌椅,谁来换酒,都可以先免费喝上一杯,顺便跟他说说话。

“李哥,这槽酒比上次淡呢。”

“那是,晚稻米么。”

“李哥,这酒太真了,一口下去,从喉咙到肚子,能烫出一条槽来。”

“嘿嘿,谷子好呗,我自己酿自己喝,还来假把式?”

李明达喝酒的时候,昌菊背着孩子走来走去,收拾院子,给菜园子浇水,剁猪草,喂猪喂­鸡­,一分钟也不歇,人人都羡慕李明达有一个勤快能­干­的婆娘,听得多了,李明达竟不再觉得她像扎着武装带的士兵了。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昌菊慢慢现,女儿都半岁多了,两条腿还是绵软无力,一颗脑袋在肩膀上滚来滚去,立不起来。昌菊越想越紧张,抱到长乐坪医院去看了一回,结果不妙,又去了几趟其他医院,最后还去了省城的医院,医生终于有了结论:“可能是酒­精­婴儿,目前是治不好了。”

10.黑眼睛 第五章(10)

( 从医院回来,刚一进门,昌菊二话不说,劈头就甩了李明达五六个嘴巴子,熬酒的大铁锅被她拿锄头砸了,酒壶被她拿剁猪草的刀砍了,酒杯被她摔得粉碎,还不解恨,扬要把孩子闷死,自己再去投河,免得看着这孩子将来受苦。***说罢真的跳起来去拿枕头,要去闷睡得正熟的孩子。

其实昌菊心里清楚,她当然不能就这样死去,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不能死,她死了孩子更可怜,也不能真把孩子闷死,那不过是泄给李明达看的。

李明达咬紧牙关戒起酒来,还把自己的计划宣扬出去,为的是让大家都来监督他。开始两天,李明达还能硬着头皮响当当地说:“真不喝了,不就是个酒吗?说不喝就不喝了。”过了两三天,就蔫了半截,看见的人都回来说:“李明达怕是不行了,吃不下饭,脸煞白,还直淌涎水。”又坚持了十来天,涎水倒是不淌了,人也差不多要瘫了,翻着白眼,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性­命不保,昌菊倒了一杯酒,顿在他面前。ww“你就喝吧,喝死了是快活死的,不喝是被我折磨死的,这个罪名我背不起。”说完就哭着往外冲去。李明达没有拦她,一是没力气,二是没脸。

这一晚,昌菊没有回来,第二天一大早,昌菊在院子里梆梆地剁起了猪草,李明达披着衣服小心翼翼地问:“你一夜没睡?”昌菊只当没听见。他看了看她的脸­色­,不像是通宵未睡的样子,又问:“你昨晚……在哪睡的?”昌菊还是不吱声。整个早上她板着脸一声不吭,喂好猪,收好屋子,连早饭都没吃,就扛着锄头下地去了。

从这天起,不到万不得已,昌菊就不再跟李明达说话了。李明达呢,戒酒不成功,酒瘾反而更大了,他又去了一趟老丈人家,带回了几壶酒,以及老丈人的一席话:“你回去跟昌菊讲,孩子有问题那是孩子自己的命,不是大人的酒,我喝了一辈子酒,他们兄妹几个不都好好的?”昌菊闭着嘴巴一声不吭,让他一个人唱独脚戏。李明达开始还觉得没趣,后来就慢慢习惯了,何况人一沾酒,没趣也变得有趣了。从此越喝越凶,不仅中午晚上要喝,连早上都要喝,从床上一立起来,就去酒缸里舀一提子,倒在杯子里,再从腌菜坛子里舀一勺辣椒豆豉,一个人喝得吱吱有声,想起来还要几句牢­骚­:“也不能全怪我,孩子又不是在我的肚子里长大的。”昌菊只当没听见,一脚把门踹开,蹬蹬蹬地走了。

尽管医生已经明说治不好了,昌菊还是没死心,稍有闲暇,就带着孩子四处求医问药,还不知从什么地方讨来一杯又一杯佛水,逼着孩子喝。有一次,昌菊刚出去不久,天气就变了,瓢泼大雨,电闪雷鸣,李明达端着酒杯,在家自饮自酌了半天,才想起家里一大一小两个人都不在,也不晓得去向。一直到傍晚,雨停了,昌菊也回来了,看样子她并没淋着雨,除了裤腿上有些泥浆,头上身上,包括背篓都是­干­的。他问昌菊这大半天都在哪里,昌菊破天荒答了话:“你只管造孽,过后便不问不闻,还要问我去了哪里!”他受到鼓舞,顺势追问她到底在哪里给孩子看病,她没好气地说:“地上的人物,天上的神仙。”看看李明达还是一副不甘心的样子,又狠狠地甩了一句:“你死了会下油锅的。”

有天傍晚,李明达放完牛,刚刚把牛牵进牛栏,现牛鼻子上的鼻扣不见了。本来可以弄一只新的,可他担心新的鼻扣磨坏牛鼻子,看看天还未黑定,便决定顺着回家的路去找一找,一找就找到了后山上,凭记忆在刚才牛吃草的几个地方一步一步地踩,踩到一蓬深草处,李明达听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声音,开始以为是谁家的牛系在那里,仔细一听,觉得不像,轻轻拨开草丛一看,只见尚先培和昌菊两个人,正紧紧地嵌在一起使劲呢,李明达感到自己的脑壳轰地一声爆炸了。他不晓得他们是如何现自己的,他忘了出声,也忘了做任何动作,木桩一样站在那里,但他们还是猛地现了他。

尚先培­干­笑几声,穿着一条裤腿跑了,昌菊的表现很奇怪,她坐起来,想了一会,才开始慢慢穿衣服。穿好衣服,却不打算走,依旧坐在那里,大义凛然地说:“话吧,还要不要我回去?不要的话,我现在就走,一根草都不拿你的。”昌菊等了一阵,没有反应,又说:“要不你就拿刀把我砍了,我愿死了算了。”

11.黑眼睛 第五章(11)

( 李明达还是什么都不说,昌菊突然哭倒在地,一边哭一边打滚。

“你这杀千刀的,你害了我一辈子,又来害我儿,你不得好死。”

“我好恨哪,千刀万剐都不解我心头之恨哪,天哪!我儿这辈子怎么过呀。”

李明达听见自己的声音飘飘悠悠的,像秋天的蚊子。ww“快点回去做饭吧,孩子饿了。”

李明达没有在家吃晚饭,昌菊想,他大概去找尚先培了。她想过,又怕他们打起来,她不晓得应该帮谁,与其为难,还不如让他们自己去争个高下。就抱着孩子坐在家里等。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明达回来了,一头一脸的伤,昌菊跳起来问他,他什么也不说。昌菊就寻思,李明达的块头比尚先培大,他都伤成了这样,尚先培还不知是个什么惨景呢,可她到底不敢现在就过去看他。

第二天一早,昌菊提前出工,拐到尚先培那边,远远地就见尚先培站在院边刷牙,看样子没什么大碍,待走近一看,才现尚先培毫无伤,心里就有点不平衡了。“你昨天也太狠了,把李明达打成那样,你就让他打几下不行吗?毕竟是你对不起他。”

尚先培睁大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昌菊这才晓得,李明达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来找尚先培。

“他要是敢来找我算帐,我倒想心平气和地跟他谈一谈,既然他不想来,那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1.黑眼睛 第六章(1)

( 5

对于那天山上生的事,两人都没再提起过,包括李明达身上的伤。ww***昌菊后来都搞清楚了,那伤是他自己弄出来的,他像头疯牛似的往柴垛子撞,愣是把屋后山上码得结结实实跟房子差不多大小的柴垛子给撞歪了,晒­干­的荆棘把他的脸和上身戳得像一张破鱼网。

很久以后的一个夜晚,昌菊突然从熟睡中惊醒,抬眼就见一张眼珠暴突的脸悬在自己面前,吓得她连尖叫都忘了。

李明达问她:“我就是有一点想不通,你既然看不上我,当初为什么要嫁给我呢?”

昌菊两手死死抓紧被子,不知是该跳下床逃跑还是向他求。

李明达猛地掐住她的脖子。“你说,你为什么要嫁给我?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又要嫁给我?你快说啊。”

李明达好像是真掐了,昌菊出不来气,两手在他身上乱抓乱刨,李明达总算松手了。昌菊喘着气说:“说就说,我还以为你真能转正呢,不图这个谁稀罕嫁给你,谁稀罕嫁给你!”

李明达在黑暗中望了她一阵,一ρi股坐在地上,不吭声了。

孩子长得眉清目秀,白白净净,只是整天无声无息,没­精­打采,看着越让人心疼。昌菊对孩子的确没说的,时时刻刻都把孩子带在身边,就连晚上去跟尚先培幽会都把孩子带在身边。李明达自残没能阻止她,对她动粗也没能阻止他,反而因为撕破了脸,连遮遮掩掩的谎话都省了。好多次,昌菊背着孩子,故意从李明达的眼皮子底下绕过,向后山走去,表面上她若无其事,其实一颗心是悬着的,她怕他会像那天晚上一样,再次扑过来掐住她,可他没有。她在心里鄙视他,走了好远,回头一望,李明达还站在刚才的地方,呆呆的像一根柱子,她又隐隐地心疼起来。

有天下雨,昌菊没下地,在屋里做起了针线,天还没黑,李明达就去灶屋里烧起了火,昌菊以为他要烧茶水,不一会,却听见了锅铲打在铁锅里的声音,昌菊想,大概是肚子饿了,想炒碗剩饭吃。又过了一阵,李明达过来喊她去吃饭,昌菊看看外面,意外地说:“吃这么早?”李明达说:“你不是要出去么?下雨,天黑得早,早点吃饭,早去早回。”

这天晚上,昌菊破例没去尚先培那边,也没去吃李明达提前做出来的晚饭,她一直坐在窗边做针线,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了,她还抱着针线活坐在那里。李明达把饭碗给她端过来,她没接,李明达说:“人不能跟饭赌气。”昌菊突然回过头来,大声朝他咆哮:“我就是要跟饭赌气,我从此不吃饭了,我饿死算了。”李明达既不还嘴,也不撤退,就端个饭碗直直地戳在她面前。昌菊突然一扭身,趴在窗台上放声大哭。

昌菊不再趁着夜幕每天每天往尚先培那边跑了,她开始隔三差五地拒绝他的邀约。尚先培说:“被他管住了?”昌菊摇头。

“那是你自己后悔了?”

“……将心比心,如果我是他,恐怕还做不到像他那样。”

“让你离婚你又不愿意。”

“孩子呢?离了婚我的孩子怎办?”

“他的孩子当然归他,你身上又没有酒­精­,­干­嘛要揽到自己身上来?”

“那不行,我不能丢下孩子。”

尚先培看了她一阵,又点了一根烟,抽了几口,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昌菊心里顿时揪作一团。一连好几天,尚先培都没再露面,有一次,昌菊远远地见他走了过来,就在路口等着他,可他还没走到她跟前,竟绕道从另一条路走了。

等昌菊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堵住他时,已经是两个月以后了。她想告诉他,她终于想出了好办法,她准备把孩子托付给自己的娘家,她相信她的父母是不会亏待自己的外孙子的。可她还没来得及张口,尚先培先说话了:

“正要找你呢,我可能要结婚了,办酒席时请你来帮忙,你不会不愿意吧?”

昌菊往后退了一步,张了张嘴,又往后退了一步,突然一阵恶心,忍不住弯下腰去呕,又呕不出东西来。

2.黑眼睛 第六章(2)

( 尚先培想替她拍拍背,她躲了,不认识似的望着他。ww尚先培说:“这一阵我们要克制一点,免得被人说出去,传到她耳朵里。”

“你一边跟我好,一边四处找媳­妇­,这不是脚踏两只船么?”

“你不也一样吗?你一直都是。”

“那不一样,我和他之间早就完了,我们早就没那事了。”

“我跟她也还没那事,所以你看,我们现在都是一心一意的。”

“原来你只是在玩我,你一直都在玩我。”

“这是什么话,你是黄花闺女?你还没出嫁?你我愿,什么玩不玩的。”

昌菊扑上来要打他,他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两只黑黑的眼睛对着她。“你这贪心的婆娘,难道你想霸住我一辈子,不让我结婚?”昌菊一听,胳膊就软了。尚先培又说:“从现在起,况会比以前复杂得多,如果你还想跟我保持联系,就要学聪明些,不当说的话千万不要说,不当露面的时候千万别露面。”

昌菊挣脱自己的胳膊说:“谁要跟你联系?你以为我离了你真的活不成么?”

“可是我离了你却不能活,真的。”

“那你还去跟人家结婚?”

“这个婚我必须结,以后你就知道了。”

昌菊晓得哭也没有用。她一个人呆时设想过这种最坏的结局,也许有一天他会结婚,会去喜欢别的女人,但那只是一闪而逝的念头而已,没想到这么快就变成现实了。她觉得自己总是这么不幸,刚刚看到前面有一点点亮光,马上就熄灭了,她又一个人站在黑暗里了。她还觉得自己像一只蛾子,她以为李明达即将转正,立即扑过去,可李明达转眼就回来了,带着她一起沉入这个鬼不生蛋的穷山村。她看好尚先培,偏偏尚先培又是这么个薄寡义的东西。她不知道是她运气不好,还是她眼力不济。

然而她又怀孕了。不用算,她心里清楚,这孩子是尚先培的。她迫不及待地要去告诉他,可他不在,他们当治保主任的又去开会去了。等他开完会回来时,昌菊现他新理了,又穿了一套新买的衣服,脚上的鞋也是新的,整个人好像比以前高出了几公分,昌菊都有点不敢认了。

昌菊告诉了他,他起初不相信,后来就说:“赶快打掉,我去帮你找个熟人,我在长乐坪开会认识了几个人。”

“生下来不好吗?我们俩的孩子,肯定又聪明又漂亮。”

尚先培惊叫了一声:“那怎么行?那是不合法的。”

“我们结婚不就合法了吗?”

“昌菊,晚了,我跟她,上个星期刚拿了结婚证。”

昌菊半天没吭声。闷了好久才问了个早就该问的问题:“新娘子很漂亮吧?”

“谈不上有多漂亮。她爸爸在镇上食品站里上班。”

昌菊马上明白了,马上就原谅他了,原来他们是一类人,原来他们都是蛾子,换成是她,她可能也会这么做,原来她不是输给了另一个女人,而是输给了另一个女人的爹,谁让她没有那样的爹呢?

她认识新娘子的爹,她爹就是镇上收购牲猪和猪­肉­的,去年年底她去卖那半条猪­肉­的时候其实见过她一面,她扎着两只短辫,站在过磅老头的旁边,脸颊胖胖的,长了很多小痘子,两颗门牙很大,稍不留意就跑到嘴­唇­外面来了。不仅如此,昌菊还见过她妈,就在同一天,昌菊卖完猪­肉­出来,看见一个农村­妇­女站在食品站外面,脚边摆一担空筐子,她拄着扁担一边往里张望,一边大声喊:“走啊,要回去啦。”屋里没有别人,只有过磅的老头和那个胖胖的姑娘,看来,她家就是那种半边户,她爹是城镇户口,国家职工,每月拿着工资,老了还有退休工资,她跟她妈却是农业户口,这种半边户在农村是最宽裕的人家了,难怪尚先培会娶她,傻子都晓得,娶这样的姑娘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天晚上,昌菊跟李明达和好了。李明达起先觉得奇怪,后来就想不了那么多了,只是有点笨手笨脚,简直就像回到了结婚那天。昌菊说:“再生一个孩子吧,我听人讲,像我们这种况,是可以生第二胎的。”李明达一愣,定在那里,不敢动弹了。昌菊晓得他在想什么。“不要紧的,不会每次都是坏运气,你现在不是喝得少了么?”李明达想了想说:“今天晚上我没有喝酒,昨天中午也只喝了一小杯,真的,这一向都喝得少了。”

3.黑眼睛 第六章(3)

( 一连几天,昌菊都让李明达过得很高兴,李明达想,原来只要心胸开阔些,真的能让浪子回头啊。***李明达甚至在饭桌上主动提起了尚先培。

“听说尚先培马上要抽到镇派出所去了。”

昌菊心里一颤,她想起他说过的话,“这个婚必须结,以后你就知道了。”说来奇怪,她心里倒没什么不舒服,只是有种吃了败仗的感觉,他想做什么就能做成什么,她呢,岂止是吃败仗,根本就是把自己输得­精­光。

尚先培结婚那天,昌菊还是去帮忙了。她本来不想去的,李明达说:“隔壁邻舍的,不去的话,人家会说闲话。”昌菊只好去了,但她有意没去跟尚先培打照面,一直躲在厨房里。

新娘子进门的时候,像当年一样,鞭炮手直往她裤腿上扔小鞭,新娘子吓得尖声叫唤,围观的人轰地笑起来,昌菊也笑了,泪水却在眼里打起了转,她想起了当年的景,他那双黑眼睛,他一看她,她就跌进那两潭黑漆漆的深水中去了,而现在,那双眼睛再也不会漫过来淹她了,它们要去淹另一个女人去了。ww

都知道尚先培是个百无禁忌的人,小伙子们格外起劲地闹房,吊一只苹果,让他们俩同时去咬,尚先培毫不扭捏,一口就咬住了新娘的嘴­唇­,小伙子笑得直拍大腿,尚先培却叉着腰说:“还有什么新鲜招数,统统使出来,看我一个一个给你们破了。”下一招是“猪八戒背媳­妇­”,尚先培大喊一声:“这有何难?”说着就往下蹲,小伙子们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布条,往他眼睛上一蒙,同时飞快地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揪出昌菊,不由分说把她往新郎背上推去,尚先培背起来就开始转圈,小伙子们顿时笑得地动山摇,他这才回过头来,一看是昌菊,吓得赶紧把她抖了下来。

从尚先培背上跳下来,昌菊解下围裙就往回走,一路上她直想哭,她怀着他的孩子,他却在跟别人结婚,又一想,不对呀,应该是,那个女人在跟他结婚,却不知道她正怀着她丈夫的孩子,还有,他在婚礼上背的媳­妇­是她昌菊,而不是她。想来想去,她不晓得是该担心还是该暗自庆幸。

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尚先培急得跳脚,昌菊却说:“我的肚子,轮不到你来管闲事!”。尚先培急了一阵,真就不急了。

这一回,昌菊动不动就跑去检查,b超不知照了多少次,一直到快临盆的时候,才亮着两只眼睛对李明达说:“这次一定没问题。”

是个儿子。从各种迹象来看,真的跟第一胎不同,就连下地的哭声都不一样,这一次非常清亮,底气十足的样子,不像上一次,有气无力,不不愿。李明达第一次抱他出门,就是去老母亲的坟前。“妈,您放心,李家有后了。”从此一有空就抱着儿子,连酒都轻了许多,因为昌菊提醒他:“莫呵些酒气出来,把我儿子熏醉了。”

­精­心呵护到五六个月的时候,李明达笑不起来了,小家伙的眼睛跟尚先培一样,黑亮黑亮的,让人眼晕。昌菊拼死不承认,李明达也不跟她争辩,只是哭,一边哭一边说:“你骗我不要紧,你不该让我去骗我妈,去骗一个死人。”昌菊死死地护着孩子,她从没见过大哭不止的男人,据说把老实人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别看李明达现在哭得像条鼻涕虫,等会眼泪一收,说不定就把菜刀拖出来了。想到这里,昌菊咚地一声跪了下来,摇着李明达的腿求他:“求你别害这个孩子,你把我休了都可以,只求你别害他。”

李明达大吃一惊,挂着两行眼泪问:“害他?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害他?亏你说得出口,我怎害他?掐死他?溺死他?我是做那种事的人吗?杀人夺命的事,我家祖祖辈辈没做过!”

“我知道这样做对不起你,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们需要一个健康的孩子呀,不然我们老了怎么办?谁来服侍我们,谁来管我们的后事?还有我们的女儿怎么办?将来人家欺负她,谁来替她撑腰?谁来照顾她一辈子?”

昌菊说完,自己也暗暗吃了一惊,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可话一出口,却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她真的需要生一个健康的孩子,而李明达肯定是生不出来这种孩子的,看来她糊里糊涂竟做了一件大好事,她早就该理直气壮地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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