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睛 第一章(8)
( 结婚了没有?赵明又问他。ww***阿昌点了点头。有小孩了吗?阿还是点头。多大了?阿昌有点厌烦起来,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跟女人似的问个没完。
赵明笑起来。你不知道,刚一出来,都不会说话了,说什么都跟人家对不上频道,好像这个世界已经将你开除了,现在你又厚着脸皮挤回来。说实话,我觉得还不如呆在里面呢。
正说着,赵明的儿子哭着跑了过来,一群孩子跟在他后面起哄。牢改犯!你爸爸是个牢改犯!赵明拉着儿子,虎着脸朝那群孩子走过去。孩子们愣了一下,哄地一声跑得远远的,又站在那里齐声高喊:牢改犯!牢改犯!
儿子还在哭,赵明想要把他抱起来,儿子不让他抱,反而用脚踢他。赵明也不生气。小东西,长大了,力气也大了,把你爸爸踢疼了。
你不是我爸爸,我不要你这样的爸爸,你是个牢改犯,你滚,你今天晚上不许到我家里去,我要把你锁在外面。
儿子冲他喊了一阵就跑了,赵明顿时变了脸色。ww阿昌越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他一定得想个万全之策,既要惩罚他,又不能把自己弄到牢里去,他不想等自己的女儿长大时,现她的爸爸是个劳改犯,她有一个瞎眼妈妈就够了,她不能再有一个坐过牢的爸爸。他不想看到女儿因为他受人家欺负,也不想让她哭。
再过几天就是七月十五盂兰节了,阿昌抬头看了一会天上的月亮,觉得应该回去给娘上坟了。他还想去买点点心,再给阿玉买点护肤霜之类的东西,上次回家,他现阿玉脸上干干的,脸颊上还多了些斑点,怀孕期间长的孕班似乎没消干净。当然,阿玉自己并不知道。他有点担心家里,尽管他给了婶婶一小笔钱,让婶婶每天过来照看一下阿玉,但他知道,婶婶是个粗心的女人,她连自己都照料得十分马虎,别人就更不用说了。但他的事还没了,这事一日不了,他就一日不能回家。
阿昌把点心弄成细末,一点点喂女儿。阿玉坐在旁边往背篓口上绑布条。那是阿玉用来背女儿的背篓,所有的边沿部分都绑上了厚厚的布条,她怕背篓口的竹条磨坏了女儿娇嫩的皮肤。女儿就是在那个背篓里长大的。阿玉说,她在学走路了,一放进背篓里就哭,我又不敢让她下地走,地上坑坑洼洼的,还不干净,前几天婶婶告诉我,她趴在地上抓鸡屎玩。
阿昌说,我见到那个家伙了。
哪个家伙?
赵明,赵医生。
阿玉一听,就放下了布条。
阿昌进屋去把女儿放到床上,回头来到阿玉身边。阿玉问他,你跟他讲到我了?阿昌说,我没讲,他现在还不知道我是谁,但他会知道我是谁的,等我跟他算帐的时候,他才会知道我是谁。我等的就是这一天。
阿玉就哭。算了,都过去了,我已经瞎了,你就是把他杀了我也是瞎的。你千万不能出事,你要再出个什么事,女儿怎么办?
阿昌去看阿玉的手,那手上的伤痕密密麻麻,有几根手指,不是没有了指甲,就是只剩了半边。他拿出一块点心,递到她手里。阿玉抓住他的手说,你答应我,不要乱来。阿昌想了一会说,好,我答应你,我不乱来。
你没有答应,你的手在抖。
我没有,是你的手在抖。
阿玉废掉的眼睛里滚出泪水,她早有预感,阿昌心里有事。她早该想到,阿昌心里的事就是那件事。
女儿突然在屋里哭了起来。阿昌起身去哄她,阿玉突然一把将他拉住。阿昌,你听好,如果你乱来,我就把女儿掐死算了,掐死了她我再弄死我自己。阿昌浑身一震,转身盯着阿玉,阿玉真的生气了,早已陷落下去的眼皮跃跃欲试,似乎正在努力睁开。
哄好了女儿,阿昌出来说,我总是个男人吧。阿玉说,谁让你当时不在现场的,那时你要是在,你打他一顿,打个半死,甚至把他打死,我都没意见,现在不行了,现在你再跳起来去跟他闹,就是无理取闹,就是不讲道理。
道理?有什么道理好讲?就算你讲赢了,人人都说你在理,又有什么意义?瞎的是你,不是他。
9.黑眼睛 第一章(9)
( 反正你记好,你要是乱来,我也跟着乱来。
阿玉说完,提着椅子进屋睡觉去了。
睡到下半夜,阿昌突然惊醒,伸手一摸,阿玉不见了。
房前屋后找,隔壁左右找,粪坑里看了又看,到处不见人。阿昌去叫醒隔壁左右的人,有人说,不会是跳水了吧?阿昌唬了一跳,他想起她睡前说过的话,冷汗竟顺着脊背淌了下来。他赶紧去借了木排来,放进池塘,抖抖索索地站上去,一网一网密密地捞。一无所获。
不知是谁,突然在池塘那边叫起来。在这里!
大家纷纷跑过去。都以为会在那里看见一具尸体,或者某个不堪入目的形象,结果是,阿玉一个人在田里弯腰割谷。满满一冲田,差不多都收完了,只剩阿玉家及另外两三家的谷子还没割完,稀稀拉拉竖在田畈当中,像没剃完的头。
人一条一条站在田埂上,谁都不说话,浓浓的黑幕中,只有成熟的谷子出淡淡的光泽,只有阿玉的镰刀出刷刷的声音。田埂边Сhā着她带出来的两把镰刀,她已经用钝了一把,又换了一把新磨好的。
阿昌也没说话,他站了一会,就软软地矮了下去,瘫在田埂上。
不知阿玉听没听到身后的动静,反正她始终没直起腰来,也没理那些人。她看上去不紧不忙,割完一大把,放到旁边,还要停下来摸一摸,看看有没有一两根遗漏。
后来阿玉对阿昌说,请人是要花钱的,我不想花那个钱,白天有你女儿缠着我,晚上她睡觉了,我就可以下田了。我还在乎什么白天晚上,晚上是你们的,对我来说,白天晚上都一样。
阿昌一字一句地说,这就是你所说的道理,你就是这样讲赢你的道理的。
要不还能怎样?这世上总是要有人吃亏的。
阿昌不想吃这个亏。他暗想,一定得定个日子,不能再等机会了,到了那个日子,就是没有机会也要下手。
阿昌在店里的挂历上做了记号。腊日二十八。这是他们结婚的日子,也是他行动的日子。到了那天,他要径直闯上门去跟他理论,理论就要吵架,吵架就免不了推推搡搡。推搡中,瞅准时机照着他的眼睛就是一刀,坐牢不坐牢的,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离那个日子只有十多天了。阿昌正在想象着他们推搡的景,赵明拿着钓杆提着小桶,兴高采烈地出现在店门口。他是给店老板送鱼来的,他说他现在成了职业钓鱼佬了,江边的小白鱼特别多,钓满一桶就卖给那些餐馆,运气好的话,基本能够糊口。
店老板啧了一声。放着好好的医生不当,去当什么钓鱼佬,也不怕人家笑话你。告诉你,我那亲戚可还在等你回话,你随时可以扔下钓杆,去当你的医生。
不去了不去了,还是钓鱼好,其乐无穷啊。
阿昌想了想,突然关掉手里的吹风,对赵明说,哪天我带你去个地方,那里鱼多得很。赵明一听,果然来了兴趣。阿昌又说,你最好弄辆摩托车,免得你回来时,鱼多得拎不动。赵明更是缠着阿昌不放了,两人当即敲定了出的日子。
到了那天,赵明全副武装,和阿昌一起跨上摩托车,向阿昌的家乡飞奔过去。
两人来到一个小池塘。这里四周全是山,小池塘夹在山脚,像一碗鸡蛋羹,稳稳地炖在锅里。赵明睁大眼睛说,这种池塘能有鱼?阿昌说,不信你试试。
赵明笑着摇头,走上塘边那条断木桥,摆开架势,嘴里还在嘀咕,今天算是被你这个外行骗了。阿昌说,我去去就来。
过了好一阵,才听到阿昌的脚步声。赵明望着水面说阿昌,我们换个地方吧,这里水太清了,水至清则无鱼嘛。阿昌没吭声,一回头,只见阿昌手举一根满是尖刺的大木棒,虎视眈眈地瞪着他。赵明站了起来。
赵医生,你还记得被你开刀开瞎了一只眼睛的那个女人吗?她是我老婆。
赵明的脸顿时白了。阿昌站在桥头,堵着他的去路,他已无处可逃,除非他跳进塘里。他有点不敢跳,这可是冬天,他身上还穿着羽绒服呢。
10.黑眼睛 第一章(10)
( 没等他说话,阿昌一棒子打过来,赵明站立不稳,跌进塘里。ww***挣扎了一会,好不容易攀住桥墩,阿昌又一棒子打在他手上,赵明只好向岸边游去。
好不容易游到岸边,抬头一看,阿昌早已立在岸上等他。他不敢靠近了。
阿昌说,你选择吧,要么在池塘里冻死,要么自己抠瞎自己的眼睛,不给我个结果我是不会罢休的。
赵明在水里喘着气申辩。为这件事,我已经丢了工作┅┅
阿昌声嘶力竭地打断他。工作?和人的眼睛比起来,工作算什么?算狗屁!狗屁都不如!
┅┅我已经坐了牢了。
坐牢算什么?你真的以为在那个农场轻轻松松呆三年就可以抵人一双眼睛?你把你的眼睛给我,我也愿意去坐三年牢。来呀,把你的眼睛拿来,我愿意去坐牢。
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就算有失误,也不是有意的,没有哪个眼科医生想做个失败的手术,不信你去问问,我一直都是那个医院最好的眼科医生。
阿昌反而怪笑起来。好,好,那我也不是有意的,我只不过看见水里有个怪物,我怕它跑出来作怪,就一棒子打死了他,后来才现,它居然是个人。
赵明踩着水,吃力地站在阿昌够不着的地方,两人就这样互相瞪着,一动不动。
阿昌说,你知道吗?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雪的,这样也好,我就在这里陪着你赏雪吧,直到你变成雪人为止。
赵明开始往另一个方向游。他感到水越来越重,像推不开的冰山。终于快到岸边了,抬头一看,阿昌又握着木棒站在他的正前方。
你就别白费心思了,我已经说过,除非你把自己的眼睛抠出来。
算了,你干脆一棒子把我打死吧,我也不想活了,我找不到工作,老婆跟别人好了,孩子也不喜欢我,还得一辈子背着个庸医的名声,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我早就想死了,只是自己下不了手而已。也好,也好,就请你成全我吧。
别以为我会同你,那都是你应得的报应,你活该!活该!
赵明不再说话了,他的嘴唇渐渐变得墨黑。阿昌知道,这池塘其实很深,从来没人敢在这里游泳。阿昌站在岸上,气喘吁吁地盯着他。他以为他会跟自己奋力死搏的,没想到他却是这副孬种样子。他已经做好了你死我活的准备,现在,他反倒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赵明似乎快要挺不住了,张了几次嘴,却没有声音,只有那双眼睛,那双母羊般柔和的双眼皮眼睛,一直温温地看着他,好像他的眼睛一点都不怕冷似的。
赵明慢慢沉了下去,又猛地拱了上来,似乎水下有什么东西在跟他撕扯不休,他的脑袋不时在水面上冒一下,又沉下去,再冒一下,再沉下去,两只手不停地乱晃,想要抓住什么的样子。
阿昌手中的木棒抖抖索索地伸过去,中途,又猛地缩了回来。赵明的头顶又看不见了,这回,他沉下去的时间更长一些,水面上咕咕滚过一串小泡。阿昌向前走了两步,手中的木棒再次晃晃悠悠地伸了过去。
赵明却伸不出手来。
抓住啊,你这混蛋!王八蛋!婊子养的!我操你祖宗,你他妈倒是抓啊。
阿昌的木棒在水里搅了一阵。赵明终于拽住了,阿昌慢慢往后拖,刚一靠近岸边,阿昌一把抽回木棒,气呼呼地跑了,留下赵明在那里爬上去,滑下来,再爬上去,再滑下来。最后,赵明终于扳住一块石头,像只奄奄一息的壁虎,久久地趴在岸边。
歇了很久,赵久总算挣扎着爬上岸来。他回头看去,阿昌已经爬上了半山坡,他在往山那边跑,跑几步就跌一跤,爬起来再跑,再跌下去。赵明望着阿昌的背影,呜呜地哭了起来。
1.黑眼睛 第二章(1)
( 忽然中年
一
又是周末了。ww
大门砰地一声响,孩子去补课了。过了一会,又是砰地一声响,老婆去美容院了。突如其来的安静,比吵闹更让人睡不安稳。明久睁开眼,翻了个身,透过窗帘判断着外面的天气。
窗帘下面,明久的《国家地理杂志》翻扑在地上。昨晚他们又吵了一架。事先没有任何兆头,明久坐在床上看书,李华走过来,揭开被子说,明天我们去趟省城吧!他知道她的用意,财务部经理要调走了,三个二级财务主管摩拳擦掌,她想抽空去省里活动活动,为自己争取一点胜算。明久正在看一篇有关麋鹿保护区的文章,说顺其自然吧,在你这个年纪,财务经理和二级财务主管有什么区别!你看看这些麋鹿……
话音未落,就听见啪的一声,明久手上的书飞了出去。他看看地上的书,又看看旁边气乎乎的脊背,独自坐了一阵,很没趣地关了灯。
李华在黑暗中扔过来一句话:你平静了,就恨不得全世界都跟着熄灭。
明久不想半夜三更的又吵起来,无奈熄灭两个字实在太伤人,忍不住说,哪敢要你熄灭呢?全世界都黑了,你也得亮着,你是长青树,你是不倒翁,你是开不败,行了吧?
那也说不定,有些人的花期就是比别人长!
是啊,我花期短,我已经谢了,你花期长,你到了秋季还含苞怒放呢。
李华再没有动静了。
明久觉得好笑,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她却恍然大悟,萌生了所谓的事业心。
二十年前,她在银行里不过是个坐柜小出纳,上班就是机械地数钱开票,下了班不是琢磨着弄点好吃的,就是满大街瞎逛,买回一些没用的减价货。突然有一天,明久在那个庞大的名叫“华星”的化工集团里混成了小头目,刚好“华星”又是李华单位的大客户,手里有客户,这是比市长书记写条子还有用的关系,到了月底,任务还差一大截,领导急得又是开会又是吼人,李华走出来说,我来打个电话试试吧。于是就给明久打电话,当天,任务就齐了,考核顺利过关。李华从此开始受到关注,先是让她离开出纳岗位,做起了会计。几年以后,又被任命为储蓄所主任,虽然只有三个下属,毕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办公室。又过了几年,明久再次得到提拔,从普通的中层干部一跃而成第一副总经理,分管全盘业务工作,从此前呼后拥,神采奕奕。就在这时,他们的女儿进了初中,成了压倒一切的大忙人。他对她说,生活要分清主次,什么储蓄所主任!还是先把家里这个主任干好吧。李华就听话地转移了重心,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家里,比如工作时间偷偷溜去超市,上班途中顺便拐进菜场,潜心研究一家人的营养食谱,用心搭配明久的衫衣和领带。那段时间,明久觉得生活分成了两块,一里一外,一松一紧,很有层次感,也很有节奏感。
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华星”的一号人物出了事,消息刚一传出来,就已经被双规了。明久马上脸色大变,那可是将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贵人。那段时间,明久整天提心吊胆,既要看准谁是新一轮的主角,又要把好自己的方向盘,不要转弯太快,类似的事他见得太多了,明明昨天还山雨欲来,沸沸扬扬,一夜过后,却风平浪静,红日东升。明久想来想去,决定不偏不倚地站在中间,观察一阵再说。但这次他的估计失灵了,很快就下了正式逮捕令,幸亏他消息灵通,赶在批捕的前一夜,厚着脸皮去拜访了新主角,才在后来的班子调整中免遭清洗。
但毕竟不是以前了,“领导班子分工调整”以后,他从分管业务的第一副总,变为分管党政工团的最末一个副总,尽管待遇还在,级别还在,地位还在,感觉却完全不在了,每次开大会,他代表不可或缺的一个方面,静静地坐在主席台一角,他的表总是被挡去一半,稿也被自己一减再减,他感觉他被人家从烽火连天的战场上撤了下来,作为一种赏赐,在主席台上给他安排了一把椅子,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某个形式上的软弱代表。他没想到多年奋斗的结果竟是这样可笑,有点像一只母鸡的结局:下了无数的蛋,到头来却连杀了吃肉都没人要。他还没到告老还乡的年纪,可有一天,他坐在主席台上,脑子里突然计算起来,他还有多久就可以退休了。
2.黑眼睛 第二章(2)
( 与此同时,李华却面临着一次别无选择的选择。***那段时间,岗位竟聘成了各个单位的头号大事,无论职位大小,不分资历深浅,一律实行竞争上岗,气氛弄得空前紧张,人人都在想,既要确保现有岗位这个底线,又要借此机会向上爬一个台阶。白天大家心照不宣地上班,晚上关在家里挑灯夜战,用心准备竞聘演说稿。李华问明久,到底是保住所主任这个位置,还是向上够一够,竞聘二级财务主管呢?对这场声势浩大的竞聘上岗运动,明久心里是有一点看法的,他关注过某些示范单位,确实有一批人在竞争上岗中脱颖而出,但单位的总体效益却并没有多大提高,甚至还有倒退的迹象。他想也没想,就对李华说,你所主任做了四年了,还要竞聘么?李华一听,就把目标锁定在二级财务主管上。
明久没想到她真的会竞聘成功。那是个周末,她兴冲冲地跑回来,手里拿着二级财务主管的聘书,兴奋得嗓子都哑了。
当天晚上,明久被她拖着去了商场,她现在是二级财务主管了,她会出席很多正式的场合,她得改变一下形象,她需要扮出一点感觉来。
明久帮她挑好了昂贵的套裙,款式经典的小圆头皮鞋,类似公文包的手袋,心满意足之余,李华决定为明久也添置一件衣服。挑了半天,明久只选中了一件很舒适的外套。回家的路上,明久说,你看多有意思,以前是我挑职业装你挑休闲装,现在倒过来了,我挑休闲装你挑职业装。李华也没多想,随口说,还是职业装穿起来精神。
明久看了她一眼,打开车窗,一路上再没跟她说话。
自从那次班子调整之后,他就不大爱穿职业装了,他不再梗着脖子,也懒得挺起胸脯,以他现在的身份,他觉得实在没必要咄咄逼人。
他想起他那几年,他也有过钟职业装的日子,恨不得睡衣都有棱有角,大热天也穿西装打领带,弄得跟播音员似的。有一次,他们接待北京来的一个部长,公司上下严阵以待,参与接待的人全都西装革履,挺胸收腹,没想到部长一到,竟望着他们的深色西装笑了,部长是个清瘦的老头,有点像教授,普普通通的白衬衣扎进皮带里,却比他们的西装看上去更职业,更威严。后来他留意观察,慢慢现,职业的感觉并不完全是靠衣着撑起来的,有些女人,尽管穿着古板的套装,也会无端地显出一丝妖娆来,而有些女人,既使是穿体恤,一眼看去,也是一本正经,乏味透顶的。明久至今记得他曾经合作过的一个客户,那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自幼受过良好教育。她也穿套装,色彩柔和的小西服,贴身的窄裙,端庄而随意地坐在会场中央,音量不高,但口齿清楚,眉眼温柔,但出手够狠,三两语间,竟不容人反驳,明久常常看着看着就会呆了过去,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明久相信,那个女人,即使是穿吊带衫,也是令人尊敬的。李华显然不是那种女人,她穿上职业装,并不让人感到那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摆谱,为了与人拉开距离。
有时他想,那些日子给他带来的最大好处,并不仅仅是待遇和风光,而是让他见识了一批精英,对那些人,他真的非常欣赏,他们身上的确有过人之处。他想他之所以中途暗淡,并不完全出自偶然,他知道他性格里面潜伏着一些失败的基因。
有一天,他偶尔听到一群女人关在屋里大声说笑,似乎是在讨论关于休探亲假的问题,正好是明久的管辖范围,他停了下来,他想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你去找找明久嘛,听说女人在他面前没有办不成的事,去之前打扮打扮,心理分析专家说,五十多岁的男人最喜欢三十多岁的女人,四十多岁的女人最喜欢二十多岁的男人,你去找他,肯定有效。
我才不去找他呢,难道为了这几天假我还得出卖自己?
这怎么叫出卖呢?就算出卖,也不是卖给他明久的,是卖给那个位置的,如果不在那个位置,他明久算个什么东西!扔在大街上都没人看一眼!
3.黑眼睛 第二章(3)
( 明久很想冲进去,但他最终只是站在那里,咽了几口唾沫。***她们说的并不错,尽管他是分管党政工团的副总,但他手下有党支部书记,有政工科长,有工会主席,有团委书记,他们都不乏独挡一面的能力,他们都是积极上进的好同志,他这个副总其实是可有可无的。
第二天,当那个声称不愿出卖自己的女人浓妆淡抹地出现在他面前时,明久铁青着脸,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她的请求。不等他把话说完,她就小ρi股一扭,冲了出去。她根本就不想求他!她甚至已经不怕得罪他这个领导了!小婊子养的!
闹钟敲响了九点,明久早就没有了睡意,却又不想起床,天气这么好,实在应该出去走一走,可他一时又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躺在床上伸懒腰,碰了个东西,举起来一看,是李华的腰蜂,他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东西,尼龙面料,不锈钢的龙骨,密密麻麻的金属搭扣,有点像中世纪欧洲妇女的束腰。ww明久套在两只手上绷了绷,竟像拉力器一般结实,难怪李华每次吃饭都像在吃鸟食,这玩艺箍在腰上,别说赘肉,连肠胃都要被挤得吱吱乱叫,哪里还装得下饭菜呢?
他坐起来,在手机里翻找着,他想找个人一起过周末。
最合适的人当然是老黎,但老黎太忙了。他调出老黎的号码,看了一阵,又退了回去。他们是在政府召开的经济工作会上认识的,他代表“华星”,老黎代表另一颗什么星,当地财政基本是靠这两颗星支撑起来的,这使他们很容易就沟通起来,并且一见如故。不工作的时候,他们一起去喝茶,去冶游,他们的夫人和小孩一见如故,两人的汽车司机也成了铁哥们儿。其实,就算老黎不忙,他也不想找他玩了,老黎还在位,还保持着以前的风头,不是接待这个领导,就是拜会那个人物,再不就是被部下团团围住,脱不开身。也许是他现在变得轻闲的原因,他冷眼观察老黎的那副样子,竟替他悲哀起来,人家看他风光无限,他却觉得他像一头困兽,他被关在笼子里,所有的人都来撩拔他,搔扰他,试探他。他想,自己以前也是一头这样的困兽吗?他突然有点复杂,说不清到底是做一只笼中的困兽好,还是做一只安安静静在山上吃草的野羊好。
以前的同学朋友?算了,两个星期前才聚会过一次,吃完喝完,他都醉成一摊泥了,他们还要扶着他签单,他不能写字,他们就捉住他的手,一笔一划把着他签,他心里清楚,如果他不能签单,他们肯定早把他忘了。可他又不能告诉他们,现在不是以前了,现在他的签单是有限额的,过了限额是要找一把手签字的,他无论无何也不能说这话,太没面子了。
带个可以聊天的人出去兜风?也没什么意思,自从自己考了驾照后,他没少带人去兜风,有男有女,说说笑笑,后来,他就只带女的了。有一次,也是周末,他带了个女人,讲好没有目的,随心所欲地朝前开,走到哪算哪。一开始挺兴奋,狂聊,狂笑,不知不觉就跑了大半天,停下来找个地方吃饭,吃完饭,两人莫明其妙地严肃起来,女人说回去吧。又上车往回开。也许是开车太累,分了神的缘故,他无论如何也产生不了不轨念头,他很沮丧,早知跟熟人在一起这么艰难,这么寡味,还不如随便找只鸡,单刀直入,又简单又刺激。稍微特别一点的地方,就是她在路上喂了他一个剥开的桔子,他在饭桌上怂恿她抽了一根烟,那个不算年轻的女人,边抽烟边咳嗽,还流下了两行眼泪,不知是咳出来的,还是有什么心理活动。明久看在眼里,却不想理会。一个普通女人的眼泪意味着什么呢?只能是麻烦和心酸,如果是天使一样的女人,那自然另当别论。
这事生在三年前,也就是他退居二线之前。三年后,他突然现,他再叫她们一同出游时,她们竟开始犹豫,开始找各种理由拒绝了,他在心里骂,妈的,不就是个女的吗?都徐娘半老了,还拿自己当个宝呢!他想起那几年,哪怕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哪怕那小姑娘正跟男朋友在一起,只要他一声召唤,她也会丢开一切,立马赶到,还受宠若惊不胜荣幸的样子。
4.黑眼睛 第二章(4)
( 他在号码簿里看到了工会干事小郭,心里一动,对呀,怎么把小郭忘记了呢?小郭是个热爱摄影的机灵小伙子,当他还是第一副总时,小郭胸挂相机,跟着他鞍前马后,灵活得像轴承里的滚珠,他也想到过给他安排一个好去处,可还没等他实现这个想法,况就生了变化。后来小郭自己挪到了工会,成了他名正顺的部下,又开始动不动就往他办公室跑,越过工会主席直接向他汇报工作,给他看他的作品,顺便涎着脸报销一些胶卷冲印费什么的。他心里看得很清楚,这家伙并不甘心做个工会干事,也不满足于报销一点小额票,他是有野心的,摄影只不过是他敲门砖而已,但事不正是这样吗?有野心的人才敢去接近领导,领导要培养和考察的也正是有野心的年青人。小郭的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明久兴致勃勃地问他,周末有什么安排?小郭笑呵呵地说,正在等您安排呢。
两人就在电话里定了,他们去一个叫九道河的地方,十分钟后在广场边上见。小郭说,你去了就知道,九道河那个地方,那才叫人间仙境!他还说,他们这次可以去拍些照片回来,正好用来布置国庆宣传橱窗。明久懂了,他的意思是,这是一趟公差,既然是公差,吃喝拉撒,汽油费,公路费收站的收据,胶卷,冲印费,理所当然都是可以报销的,甚至还可以算加班。这家伙,精到骨头里去了。
十分钟后,明久就看见了小郭那辆破破烂烂的所谓越野车,那是他花两千块钱从公安局一个熟人那里买的,掀掉顶蓬,刷上油漆,满大街开得耀武扬威。两人鸣了鸣喇叭,小郭在前,明久在后,向九道河方向驶去。
二
他们决定在九道河镇上吃午饭,然后把车停在镇上,往里面步行。小郭说,没有公路的地方才有好风景。又压低声说,越是往里面走,女孩子越是漂亮,水嫩水嫩的,才十六七岁,已经很像个样子了。明久一笑,说我正觉得奇怪呢,怎么有个人间仙境在身边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个风景。
正吃饭的时候,小郭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号码,稍稍犹豫了一下,对明久说,信号不太好,我去回个电话。说着向那边的公用电话跑去。
小郭一脸沮丧地回来了,说真是扫兴,我家老婆出了点事,她在家拖地的时候摔了,真是没用,拖个地也会摔跤!不管她,难得来一次,我们还是得看看九道河再回去。
那怎么行,你赶紧回去吧。
算了,她又不是小孩子,自己照顾自己吧。
摔得怎么样?重不重?
她说她现在躺在地上起不来,打电话都是爬过来的。
那你还等什么?赶紧回去吧。
小郭犹豫了一下,说要不,我们下个星期再来玩个痛快?
明久看了看周围绿意逼人的青山,说你一个人先回去吧,反正已经出来了,我想在这里转一转再回去。小郭只好再三道着歉地走了。
这是个小饭馆,客人并不多,这会儿,就明久一个人了。店主一家也端上个小火锅,向明久笑笑,围在旁边桌上吃了起来。
有短信了。明久拿出手机,是女儿来的:中午不回来,和同学在外面吃。
明久笑了,她还以为她爸爸在家里等她呢。他想给她打电话,告诉她,不要忘记妈妈给她列出的禁吃食物单,突然想起小郭说过信号不好的话,仔细一看,现信号竟是满满的,他记得小郭和他是同一个牌子的手机,怎么他有信号小郭就没有信号呢?愣了一会,他猛地又想起来一件事来,前两天,小郭似乎对他说过,老婆出差了,他又可以当几天自由战士了。
明久来到电话机前,按了一下去电查询键,跳出一个手机号码来,这个号码明久太熟悉了,就是新任老总的号码。
明久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查看了一边,还仔细核对了时间,是他,他把小郭从他身边叫走了,或者说,小郭中途丢下他,向老总那边应声而去了。肯定不是公事,否则小郭不会躲到一边去回电话,看来他们私交不错。又一想,也很正常,为了跟一个不起什么作用的副总过周末,而放弃跟老总过周末的机会,现在还有这种人吗?当然没有。不能因为你栽了,就要别人也跟着你栽,别人还年轻,别人还有别人的前途。
5.黑眼睛 第二章(5)
( 明久站在那里,微眯着眼睛,好半天说不出话来。ww***
店主请明久过去喝饭后茶,茶已经沏好了,碧绿的,一根一根站在水里。店主殷勤地问,晚上要不要在这里住宿,如果住的话,他可以帮他找一户人家,很干净很卫生的。明久突然没了游玩的兴趣,他望着门前那条柏油马路,随口问道:这条路一直往前是到哪里?
店主说,鹞子峰。
鹞子峰?从这里可以到鹞子峰?
有多远?明久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又问。
也就三四十里吧,你好像对鹞子峰很熟。
我在那里Сhā过队,但我以前从没走过这条路,我不知道从这条路也可以到鹞子峰。
明久很快就忘了刚才的不快,满脑子都是鹞子峰。自从那年回城后,他再也没有去过那里,偶尔会在饭局上提一提,但都是冷静而平淡的,三两语,一带而过,不像今天,有种老家突然近在眼前的感觉,还有点越来越兴奋的感觉。
明久突然决定去一趟鹞子峰,管他什么小郭什么老总,难道小郭回去了,他就没有周末了?难道他居然离不了小郭?既然他已经到鹞子峰脚下来了,为什么不进?他加大油门,在空气清新的柏油路上飞驰起来。
其实,他在那里只呆了一年零七个月,然后就招工回城了。他还记得那里有个叫解俊的姑娘,她有双略鼓的大眼睛,他把两手圈起来,罩在眼睛上笑她,像两只解放牌汽车灯!
刚下去时,他不会生柴火,也不会做饭,就在解俊家搭伙。解俊家就三个人,她母亲,她弟弟,除了解俊,那两个都病病歪歪,特别是弟弟解元,生下来就是个病秧子,据说长那么大,还没拉过一泡干屎。
别看解元这样,他可是解家的宝贝。有时他不听话,解俊急得直骂:什么都指望我,我前世欠了你的?哪天我得急症死了,你也跟着我去死?长年腰疼的母亲躺在床上慢声慢气地问:你到底在咒哪个死呢?解俊一听,就呜呜地哭,哭过了,眼泪一擦,又没事了。
有段时间,明久有意不让自己去想那个地方,他把那个地方看着他的麦城,当然,现在他不这样看了,现在他认为,他那时其实是很快乐的,他再也没有像那样快乐过。
他的快乐跟他的顽皮有关,他从小就是个顽皮的孩子。鹞子峰的人学着城里的语气骂他:明久,你真是个大坏蛋!当然,他并不是恶人似的坏,他大不了就是调皮捣蛋和馋嘴,比如他偷吃人家的鸡。一颗黄豆上穿根钓鱼线,随便丢在草丛里,人找个地方埋伏起来,鸡一吞下赶紧扯绳子,那鸡被黄豆卡着,出不了声,乖乖地被他牵到暗处,揣进怀里走了。人家没有证据,但人家知道是他干的,只因为他是城里来的知青,人家就原凉了他。有一天,一个肩上扛着锄头的男人找到他,笑嘻嘻地说,明久,我屋里的人要生孩子了,得攒几个鸡蛋,想求你一件事,麻烦你帮我看着点我的那几只鸡,到时候我请你吃红蛋。明久睁大眼睛,装着很无辜的样子。但他并没有就此悔改,此后又采取灌酒的办法,偷偷杀过人家的狗。在鹞子峰,狗是人的忠实朋友,人是从来不会干出杀狗的事来的。他想鹞子峰的人对他真够宽厚的。
他还干过其他的坏事。解俊在屋里洗澡,他就掏空墙缝,往洗澡房里放大黄蜂。他听见解俊在里面直着嗓子尖叫,又看到她浑身**地跑出来,到处寻找喂奶的妇女(新鲜的奶水可以治疗黄蜂蛰伤),他竟笑着问她:你这么大了还要吃奶么?
后来,他认真回忆这段日子,不免有种侥幸的感觉,幸亏只呆了一年零七个月,如果继续呆下去,他肯定会变成一个地痞无赖的,在他走前的那段日子,他越来越觉得,如果隔几天不干一两件坏事,就浑身不自在。
跟解俊有关系的还有那个害着白内障的小木匠,鹞子峰的人把这种眼睛叫着萝卜花。如果解俊最终嫁给了他,应该早就是个孩子妈了吧,他们相亲的时候,他躲在树上见过他,平心而论,那青年除了一只眼睛有点问题外,其他还真不错,但解俊却对他没兴趣,那人一走,她就对明久说:一个萝卜花,还想做木匠!
6.黑眼睛 第二章(6)
( 其实,解俊长得也不算好看,至少明久觉得她不算好看,那时他的兴趣不在看女人,他觉得,与其去打量那些结实得像男人的姑娘们,不如去打量河里的鱼虾和地上的母鸡。***但事就是这么奇怪,当他一个人的时候,只要想到Сhā队的日子,必然会想到解俊,尽管他们之间什么都没生过,当然,如果他继续在那里呆下去,就说不准了,在他回城之前,解俊正在给他织毛衣,是她主动提出来的。那天下雨,不用下地,他一整天都在池塘边钓青蛙,解俊戴着斗笠给他送来午饭,几个烙得焦黄的苞谷面饼子,酸酸的雪里红做馅。他一口接一口,吃得津津有味。等他吃完了,解俊才说,我们在家吃的是苞谷面糊糊。他这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你早说嘛,我给你留一个。解俊说谁要你留!又说,这段时间没什么事,你去买点毛线来,我来帮你织件毛衣吧。明久没钱去买毛线,就把一件旧毛衣扔给她,让她拆了重织。
毛衣刚织完,家里就遇上了贵人,明久招工回城了。解俊赶着织完最后一针,说早知道你这么快回去,我就不给你织了。明久说又不是我请你织的。解俊笑着骂他:果然是个没良心的东西!明久听了,心里升起一点异样的感觉,但他没去细想,他还有很多手续要办,他得抓紧,不然夜长梦多。临走前,解俊做了一桌饭给他饯行,还陪他喝了一点自酿的烧酒,母亲和元元都下席后,解俊红着眼圈说:要是没有元元,我真不想活了,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明久很实在地说,你可不能死,你一死这个家的天就塌了。他一说完,她就掉下了眼泪,但她很快就擦干了,她不能让母亲和弟弟看见。
后来,那件毛衣明久一直没再穿,但也没舍得丢,搬过几次家后,那件毛衣被李华翻了出来,正好单位组织向贫困山区捐款捐物,她准备将它捐出去。
谁给你织的,左一个麻花又一块糕,土死了!
明久突奇想:这件毛衣会不会正好送到鹞子峰去了呢?会不会刚好被解俊看到呢?她要是看到它,还能认出来吗?她要是认出来了,会怎么想呢?
他放慢速度,拐到路边,打电话给李华,告诉她他正在去鹞子峰的路上,可能会晚些回来。事实上,他并不是想要告诉她他会晚些回来,而是想告诉她,第一,对于昨天晚上的吵架,他主动向她和解了,第二,他去鹞子峰了,去怀旧了。
没想到李华就几句话呛了过来:知道你要去那个地方,知道你要去找点优越感,你不觉得难为吗?实在不能振作起来,就心甘愿在家养老算了,一天到晚瞎跑!你看看人家老黎,人家怎么就没你那么多闲逸致呢?
没等听完,明久就挂了电话。他觉得这个女人简直快要疯了。自从她爱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杂志以来,跟他说话就是这个腔调。
什么叫振作起来?哦,就许你他妈的一辈子振作,人家年纪轻轻地就活该站在一边干瞪眼?他Сhā过队,知道人的一生就像种庄稼,甚至还不如庄稼,人生只有一熟,没有两熟。他不是没有给她讲过这个道理,她却说:海南那个地方的稻谷还有三熟呢。
三
从美容院出来后,李华没回家,直接去老黎那儿了。她没告诉明久,明久不喜欢她为了那事去找老黎。
她为什么不能去找老黎呢?她为什么不能尽力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呢?也许在明久心目中,她早就完了,她的一切都跟着她的姿色一起结束了,但她却不这样认为,她一直都在等着扬眉吐气扭转乾坤的那一天,只不过,她万万没想到会是在职场上,她以为会在家里,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在明久老之将至偃旗息的那一天。现在,既然有这个机会,她为什么不拼尽全力去试一试呢?按照现在的说法,美丽不一定会给成功加分,但成功却一定会给美丽加分。
为这一天,她已经等得太久了,在明久喧腾的那几年,她表面上跟着风光,内心深处却饱受折磨。她至今记得她跟着他外出的一次经历。其实她很少跟着他外出,她不愿意木偶般跟在他的旁边,傻瓜似的听他们高谈阔论,别看那些人表面对她很客气,实际上,在他们眼中,她不过是明久的一件行李,要小心轻放,要安置妥当,她相信,明久就是带只狗,他们也不会有丝毫怠慢的。但那次是一个女人在邀请他们,那是一个传闻中的女人,拥有一家宾馆两家酒店的单身女人。李华早就想跟她会一会了,这次正好名正顺,所以,明久对她一说,她就答应了。她看得出来,明久并不是很想带她去,但她坚持要去,他也没办法。她说,人家邀请了我,我不去不太礼貌。
7.黑眼睛 第二章(7)
( 让李华大吃一惊的是,那女人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是个狐狸精,她甚至都不怎么漂亮,她有一双不太大的眼睛,淡淡的眉毛,以及带点嘶哑的嗓音,不管见了谁,总是笑微微的,抬手拢头时,钻石手链倏地滑向小臂。ww***她坐在那里不显山不露水,却又别有一番温柔端庄的味道。刚一见面,李华就知道她输了,她那天特意穿上了新买的裘皮外套,她想用雍容华贵的气派来击倒她,没想到却败在她的简单轻巧之下。他们在她的酒店里见面,暖气开得很足,李华不得不站起来脱掉外套,她知道她的错误进一步暴露无遗,她不如她瘦,也不如她高,她再也不敢咄咄逼人地看着她了,她捧着茶杯乖乖地坐在那里,越来越沮丧。她却来了精神,殷勤地伺候她,又是削水果,又是续茶。明久在一旁说,你不用管她!李华觉得,他都在替她难为了。
没坐多久,几个男人就和那个女人去了另一个地方,去谈他们的正事,关于“华星”并购那女人的酒店的事。那段时间,明久代表“华星”到处收购,满街上大大小小的单位几乎都挂上了“华星”的招牌。那女人把一个酒店里的服务员叫来陪李华,服务员显然不擅应酬,光知道傻头傻脑地问她,要不要去洗头,要不要去洗脚,要不要按摩,要不要逛街。李华嫌烦,支走了她,自己躺在房间里看起了电视。
下午,他们又去了一个度假村,在零零散散的帐蓬中选中了一栋,驻扎下来。这天晚上他们睡得挺早,才九点多钟,就躺下来了。还没睡着,明久的手机响起来,是小郭打来的,他们那边又打起牌来了,要明久过去。明久一听,马上披衣起床。
李华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其实是来跟她谈一谈的,她想对她说,因为工作的关系,大家在一起免不了逢场作戏,但也要有点分寸,工作一结束,不就跟演戏一样,各人都要卸了妆回到稳中有各自的生活中去吗?可她一直没有机会,她总是跟那些男人们在一起。
又躺了一会,她突然想到,明久去小郭那边打牌了,她不正好去和她聊聊吗?
她知道她住在另一个帐蓬,便摸摸索索地往那边走去。路过小郭的帐蓬时,她听见里面传出了搓麻将的声音。她摇摇头,这些男人,一刻也离不开赌。
她的帐蓬底下透出隐隐的光亮,还好,她还没有睡觉。正要叫她开门,李华突然听见里面有奇怪的声音,她站在那里细听了一会,马上知道这是什么声音了。正准备往回走,突然想到了什么,思索了一会,她拿出手机,拨通了明久的号码。
她听见帐蓬里面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的脑子一下子就炸了。
她还没想好该如何处理这个场面,就晕了过去。等她醒来时,她已经躺在自己的帐蓬里了。他求她不要把这事张扬出去,还向她晓以利害,如果传扬出去,他也许没有什么好下场,但她也不一定能好到哪里去呢?孩子还小……等等。她一动不动地听着,她想,她才没那么傻呢,她为什么要传扬出去,既然她已经忍耐了这么久,如果到头来还要跟他鱼死网破,她岂不是白忍了?她偏偏不要假装坚强地躲到一边去,把一切拱手让给别人,她偏不,她就是不要让他们得逞。何况,忍耐也是有报偿的,在这个世界上,她总得占有一点什么,总得有所依凭。
她坐起来,一字一句地说,明久,我誓,我会报复的,你记着,我今天看到的场面,你将来也一定会看到,它一定会生在我身上。
也许是慑于她的誓,他后来似乎真的收敛了许多。
可是,直至今天,她也没有让那样的事生在自己身上,她觉得,那种事做起来也不是很容易的。很多时候,当她一个人时,她会想起那个度假村,那个漆黑的夜晚,那种令人窒息的声音,想着想着,她就会流下耻辱的眼泪,她也记得她立下的誓,但她一筹莫展。
这件事她谁都没有告诉,就连那次老黎夫人向她丈夫的风流韵事时,她也拼命忍住没有告诉她。
老黎家已经搬到城市边上的别墅去了。以前,他们还住在城里的时候,明久还是第一副总的时候,他们两家人隔不了几天就要碰一次头,不是吃饭喝茶,就是打保龄高尔夫,要不就是选一个好地方,两家六口一起来个豪华假期。两个家庭结构相似,年龄相当,慢慢竟走得比亲兄弟还亲。李华至今记得他夫人穿多大号衣服,戴几号文胸,爱用什么牌子的化妆品,她也知道李华左脚比右脚小半码,知道她每年开春总要偷偷吃一次减肥药。
8.黑眼睛 第二章(8)
( 一路上,李华都在想,为什么老黎到现在都还在风口浪尖上,而明久的好日子却这么短暂呢?李华觉得不能全怪运气,关键时刻所做的决定,往往能测出一个男人的终极素质,那段时间,她不止一次跟他商量,无论如何,应该悄悄向新主角伸一根橄榄枝过去,可明久却一再犹豫,他担心一旦监视居住解除了,他这辈子将无脸再见他的盟友。ww***想来想去,他觉得谁都不能得罪,谁都要抓住,结果是谁都没有抓住。如果不是在最后时刻醒悟过来,恐怕连今天这个不轻不重、不尴不尬的职位都没有。
老黎不在家,夫人在刚落成的别墅门前戴着手套伺弄花草。李华心里有点酸酸的,当初他们两家商量过,一起选址,一起盖别墅,从此世代做邻居。现在,老黎的别墅按照计划盖起来了,他们却还在公寓房里住着。
很长时间没有聚在一起了,表面上,李华和老黎夫人还像以前一样亲热,但内心里,两人都知道,她们中间隔了一些什么了。当初他们盖别墅的时候,正逢明久在骤起的风云面前举棋不定,一切都已经不动声色准备好了,老黎才吆吆喝喝地打了个电话:哎,明久,别墅的事你还搞不搞了?为什么不搞了?我还是想搞,那我可要动手了。ww老黎放下电话,一挥手,专业施工人员就各就各位了。
两个女人坐在院子里热热闹闹地聊着。李华心里暗暗着急,她竟找不到开口的机会,她想请老黎去帮她走走路子,游说一个人,她知道老黎认识那个人,但他愿不愿帮忙就说不定了,这年头,谁手里都悄悄握着一两个密电码,谁都不想为了别人的事浪费自己的资源。
老黎夫人一直在说自己的事,李华当然不好打断她。她刚刚办了内退手续,原来她们单位也搞起了竞争上岗,她的年龄刚好在内退的边缘,退与不退就看自己向哪边争取了。
老黎跟我说,趁这个机会回家算了,你站在那里,反倒碍手碍脚,弄得我对人家轻不得重不得。
老黎两口子在一个单位。老黎夫人捻着李华新烫的头说,你不知道,那些人三天两头打我电话,找到我办公室,拖拖拉拉一讲就是大半天,要我跟老黎说说这个,说说那个,回绝吧,都是同事,不回绝吧,老黎难做,说不定什么时候还给他惹出个事来。
李华直点头,说那当然,换了是我,也愿回家算了,老黎才是你家的重心啊。
正要开口跟她讲竞聘财务总监的事,老黎夫人打断她说,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着就进屋去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小礼盒出来,打开一看,是一副珍珠的耳环和项链。
老黎夫人说,送给你,这可是真正的珍珠,老黎的一个同学送的,前两天他为人事上的事找老黎,老黎没给他办,他悄悄撂下一堆东西走了。我可不想日后给人留下什么把柄,就专程跑了一趟,给他送回去,好说歹说,那些东西他收下了,但这套珍珠饰说什么也要送给我。你知道,我不喜欢带饰的,我当时就想,留给你最合适了。
李华拿着饰,心里彻底凉了下来。她想起她以前说过的话:
我真不想看见那些提着东西上门的人,我一点都不稀罕他们的东西,我宁肯倒给他们东西,只要他们不说出上门的目的。
你不知道现在的人有多坏,有一天你倒霉了,他那些东西全都是下井的石头。
老黎夫人很聪明,李华觉得,她肯定看出自己上门来是有目的的,所以她给她饰,抢先堵住她的口。
淡淡的阳光下,老黎夫人穿着鲜艳的太太服,戴着太阳镜,喝着茶,锉着指甲,絮絮叨叨地说个不休。李华看了她一阵,突然觉得她变了,好象她生来就是个全职主妇,从来就没有上过班一样,好像她离这个纷争不休的世界已经很远很远,完全不相干一样。李华打消了跟她说那件事的念头,笑着对她说,看你现在多好,弄弄花草,看看电视,这一带空气也好,没事跟老黎出去逛逛,神仙都要羡慕你呢。
别提他了,他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都一个多月没见着他了,人家办公室里有书房有卧室,要不就是出差在外,随他去吧,我也习惯了。
9.黑眼睛 第二章(9)
( 话没说完,她就打起了呵欠,不好意思地对李华说,我现在又新添了失眠的毛病,不是什么更期症,是那几个探头闹的。ww***一到晚上就控制不住老想去观察那几个探头,越看越紧张,哪里还能睡觉呢?我正准备把二姐三姐叫来陪我呢,要不就把那几个探头撤掉算了。
回来的路上,李华不甘心地掏出手机,她想直接对老黎说,她不相信老黎也会对她摆谱。老黎果然很热,他告诉她,他在香港,一个多星期后才能回来。说起那件事,那个人
的名字,老黎的声音低了下来,他说:他呀,我这两年跟他联系也不多,自从去年有件事给他办砸了以后,我和他就有点不好说话了,不过我肯定会尽力去试一试的,你是谁啊,你是我弟妹啊,我不帮你帮谁?他还问到明久,问他最近有没有什么打算。
他就没想挪个地方吗?在他这个年纪,歇下来还稍稍早了点,还可以拼个三五年再说。ww过了一阵又说,也许明久这样平安着陆反而是好事,江湖险恶,说不定哪天就翻船了,就晚节不保了,难哪,你没听说现在的一句民谚吗?这辈子不做点好事,下辈子会变成领导的。
李华夸张地大笑起来。
周末的谋划就这样结束了。一套可有可无的珍珠饰,一个似有似无的承诺,李华闷闷不乐地走进购物中心。
每当心不好的时候,她就喜欢购物。这毛病是明久正红火的时候养下的。那时,明久身边挤满了红男绿女,前呼后拥,川流不息,她明明知道他在夜夜笙歌中有意无意地背叛着自己,却不得不装出宽容大度的样子,她不能跳起来跟他吵,跟他闹,她不能让人家说,他的爱人真粗俗,简直是个泼妇,他是“华星”的第一副总,电视新闻上频频露脸的知名人物,他身后必须有一位温柔贤惠的妻子。同时,她也害怕她真要闹起来,局面对她并不太有利,她知道,只要她愿意让出,不知有多少人会来抢她这个位子呢,她唯一的办法就是睁只眼闭只眼,用装出来的糊涂保护自己,同时挫败她们的阴谋。她给自己讲故事,一勺盐可以让一杯水变得非常咸,但在一湖水面前,却无能为力,盐就是烦恼,盐就是明久身边的那些女人,她不要做一杯水,她要做一湖水。她一边给自已讲盐的故事,一边带着大笔现金去购物,她不爱用信用卡,不喜欢一举一动都留下痕迹,不喜欢被记录的感觉,她也不喜欢银行,除了一般家庭都可以拥用的存款之外,她更多的是拥有现金,人民币或美钞。她一边花一边在心里恨恨地说:花吧!都给他花光!全花光!不然,还不知道会留给谁呢!
购物也会带来烦恼。在穿衣镜前,再多的钱也不如一副匀称的骨架更令人心愉快。有一天,她让明久陪她购物,转得晕晕乎乎的明久指着一条低腰长裤,固执地对她说,就这条吧,我看这条就挺好。他哪里知道,要想穿上那条裤子,除非她能倒回去二十年。李华瞄了一眼,掉头就走,她觉得他是在指点她的痛处,尽管她很努力,也很节制,但她还是不再年轻了,也不再纤细轻盈了,她之所以要花大量的时间闲逛,无非是想要现一件理想中的衣服,她既不甘心去穿那些臀部宽松的裤子,老老实实做一名中年妇女,又不能像小姑娘似的,有意无意露出蜘蛛精似的腰肢和肚脐,尽管她有钱,但她还是处境尴尬。
她挑了一件稍稍中意些的衣服,满头大汗地在试衣间里试穿,这已经是她最让步的选择了,可拉链拉起来还是有点费劲,就在这时,明久打来电话,问她愿不愿跟他去什么鹞子峰,她一抬头,正好看见镜子里蓬头散奋力往上提裤腰的自己,绝望像一把榔头,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她在电话大声嚷着,嚷了一阵,才现电话根本没反应,明久早挂机了。
她有点想哭。她想起了以前的时光,以前,明久在全国各地出差,有时也到国外,经常给她买衣服回来,不用试,也不用挑,她只要告诉他,她腰围一尺九寸,他便可以给她买回称心如意的衣服。现在,也许是因为出差的机会少了,他再也没有给她买过衣服了,而她也没再告诉过他她的腰围,当然,他也没问。
10.黑眼睛 第二章(10)
( 四
似乎是被巨大的安静震慑住了,明久把车停在村口,步行进村。ww他没想到鹞子峰这般安静,安静得像睡着了,安静得像没有呼吸。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田野里有笑声,山坡上有歌声,偶尔还有薅草锣鼓的声音。现在,什么都没有,一点动静都没有,一丝风都没有。
路过一个晒谷场,明久想起来了,这是他们以前排练节目的地方,那时常有汇演,解俊表演的节目都很幼稚,不是直愣愣地站在那里说“三句半”,就是尖声尖气地唱“绣金匾”,明久是表演笛子独奏的,属于艺术含量较高的节目,每次都引得女社员和女知青站在他旁边摇摇晃晃地唱,像喝醉了似的。
他们的排练基本都是在夜间,要不就是在下雨的日子。女演员们用手巾包着一些零食过来,南瓜花饼,花椒叶饼,焦切片,红薯干,一样的东西,却各家有各家的味道。明久上来第一件事就是脱下上衣,集中她们带来的吃食,然后掀翻一只箩筐,坐在那里狼吞虎咽。等人家中场休息围过来时,他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吃得差不多了,还对她们振振有词:你们不能吃东西,饱吹饿唱知道吗?说得她们将信将疑地缩回了手。ww不知为什么,明久那时总是很饿,一天到晚琢磨着弄点吃的,看到吃的就眼睛绿。
有时他们还到河边排练,那条河名叫解家渡,象护城河一般环绕着鹞子峰。公社下来指导排练的干部说,你们唱得很好,就是没有表,到河边去练吧,把河水想成观众,学会跟观众交流,有了交流自然就有表了。
他们实在无法把河水想成空泛的观众,一想到观众,他们心中就只有具体的人。明久说,我就把它想成解俊的母亲好了,她为我做饭,给我补衣服,我现在就吹支曲子来报答她。有一个演胡传魁的,拍拍垫起来的假肚子说,我就把它想成明久吧,明久昨天偷吃了我家一只鸡,我自己都没舍得吃啊,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有气,正好拿来演胡传魁。
那时的河面很宽,河水也很深,绿色的水面波光粼粼,鹞子峰倒映在水里。有一天,解俊望着河水说,你们看,鹞子峰的杜鹃花开了。大家围过来,顺着解俊的手指看过去,果然,片片艳红点缀在灌木丛中。明久至今记得那怪怪的一幕,杜鹃花开在鹞子峰上,他们却在水里看鹞子峰山上的杜鹃花,像天上的仙人看凡间的景致。
明久四下里寻找解家渡,却只看到了一条快要干涸的小溪。他问一个目光浑浊的老人:解家渡在哪里?老人提起手杖往前一指:那不是吗?那个像鸡肠子的东西就是解家渡。
明久自自语:怎么这个样子了?解家渡可是条大河呀。
老人说人都走光了呗,没人住的屋还遭鬼呢,何况一个地方!没了人气,水也干了,树也不长了。
人呢?都到哪里去了?
稍微有点力气的都出去打工了,家里只有老的和小的。
明久转了好一阵,现村里果然只有老的和小的,老的在墙边阶石上打盹,小的在尘土和杂草间拱动,他突然有种似梦非梦的感觉,田里没男人,屋里没女人,路变窄了,河变干了。他印象中的鹞子峰不是这样的,鹞子峰的女人爱穿红衣服,爱在头上Сhā桅子花,爱唱五句子山歌。明久记忆最深的五句子是这样的:姐儿生得黑又黑/四两石灰搽不白/偶尔一次搽白了/还是一个茄子色/马马虎虎认不得。他那时最爱在解俊面前唱这歌,他一唱,解俊就跳起来追着打他。
池塘边站着一个老妇人,她正牵一头黄牛喝水。明久被牛喝水的样子吸引住了,水面上有几只细小的蚊虫,被牛满不在乎地大口喝了进去,他想起以前,人们总是替牛赶开那些蚊虫,就像喝茶时吹开浮上来的茶叶末一样。
老妇人冲他一笑,这是他在村里遇到的第一张笑脸。他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牛绳。
这牛几岁了?
才两岁。你是哪个的亲戚呢?
我来找解俊。
解俊?你有好些年没来了吧?她看了他两眼,给他指了指路。她一指,明久立刻想起来了,连她家的房子是什么样也想起来了。
11.黑眼睛 第二章(11)
( 看到那个小得可怜的池塘时,明久终于找到了一点熟悉的感觉,但他还是奇怪,原来的池塘多大啊,人们站在木划子上,运足气力撒网,网网不落空,现在呢,别说撒网,恐怕连木划子也划不转了,岸边满是蓬蒿,残缺不全的台阶歪歪倒倒,像老人口里的牙。
池塘边的房子也是歪歪斜斜的,一边屋檐下支着根粗木棍,墙壁仍然没有粉刷,祼露的土砖坑坑洼洼的。
门虚掩着,明久敲了半天,屋里响起一阵缓慢的脚步声,隔了一会,门缓缓拉开了,一张干瘦得吓人的脸探了出来。明久辨认了一会,才认出是解元,当年那个永远拉不出一泡干屎的元元。
明久怕他听不见,大声介绍了好半天。
我想起来了,你是明久,你在我家吃过饭,我记得你。ww解元说话的时候,胸腔上薄薄的皮肤像气囊似的,一鼓一塌,尽管他很用力,出来的声音还是非常细小,还伴着不太顺畅的咝咝声。
厅堂不大,一口黑乎乎的棺材几乎占去了一半,弄得光线本来就不好的屋子更加阴沉。解元给明久拖出来一把椅子,明久提着它往门边挪了一点。
你姐姐呢?明久兴冲冲地问,我专门来看她的。
难得你还记着她,她要是知道肯定会高兴的。
明久正等着他往下说,解元却转头向外面看去,门外有一棵很大的木梓树,这是明久以前就见过的。
她后来嫁到哪里去了?
你还不知道吧?她已经不在了,好多年了。
明久后背猛地一凉:啊!?怎么回事?我记得她身体一向很好的。
解元好一阵没吭声,明久也不好追问她,他觉得空气中有一种嗡嗡声,就像巨大的电锯声突然止息,留下了一串余韵。
有句话现在说来也无妨了,当年你走以后,她偷偷哭过好几场,我妈知道了,还骂她不要脸。
明久心里一震,脸上尴尬起来,他使劲回想当年,不记得自己给过她什么暗示。
解元站起来,从木柜子里拿出一个大号搪瓷缸,递给明久。
这是你当年在我们家吃饭用的,她一直留着。
明久接过来一看,“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还有隐隐约约的痕迹。
解元说,别小看她,她是个聪明人,又肯学,她还想去做油漆匠呢,但她丈夫不喜欢她学这学那的。
她丈夫是不是那个眼里有萝卜花的木匠?
是啊,你还记得他?他其实配不上我姐姐,他学了三年木匠,打出来的椅子还是四条腿不一样长。都是为了我啊,哪个好男人愿意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呢?都是为了我。
后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1.黑眼睛 第三章(1)
( 他们婚后一直不太和气,你想,我姐姐是个急性子,萝卜花是个慢性子,一个处处要强,一个得过且过,这样两个人,在一起怎么过得好呢?经常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起来就打,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我早就有预感,他们这样下去要出事的,后来真的就出了事。
明久觉得自己的心跳猛地加快了。
正是收苞谷的时候,她忙了一整天,从田里回来,饿了,看到桌上有半碗冷饭,拿过筷子就吃了起来,她哪里知道那饭里是有老鼠药呢?这件事当时闹得好大呀,他死不承认,说那饭是毒老鼠的,他上屋顶去捡雨漏,怕瓦片掉下来把碗砸了,就把碗从柜顶上拿下来,顺手放在桌上。公安局的人一来,他就逃跑了,跑了一年多,还是被抓了进去。
过了一会,明久小心地问,你的身体还好吧?
解元突然一笑,说明久,做人好矛盾呢,按说,我的孩子还没成人,我不能死,但我一天不死,他就一天没有希望,我把他丢在大路上,随便哪个捡了去,都比跟着我这个废人强。
明久看看厅堂中央的棺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ww又看见墙边竹杆上晾着孩子的衣服,就问他:孩子多大了?
快七岁了。这孩子聪明呢,比我那时聪明多了。
哦!
电视上的歌,人家唱一次他就能跟着唱,那个天气预报,人家说出一个城市,他就能说出下一个城市,他只听了几遍,就全都背下来了。
明久注意到,一说到孩子,解元那两粒陷进去的眼珠子就射出些许光亮来,像白天里的两只小手电筒。
孩子的妈妈呢?
走了,孩子不到一岁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不怪她,我家里这个样子,我自己这个样子,哪个女人也留不住。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个小男孩呼地冲了进来,直扑桌上那个弯嘴水壶,也不用杯子,抱起水壶就往嘴巴里灌。
波儿,跟你说了多少遍,要倒在杯子里喝,你就是不听。叫波儿的孩子理都不理,就象没听见一样。
咕嘟咕嘟灌满了肚子,波儿才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明久。
明久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解元病病歪歪的,生的儿子却又精神又漂亮,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而且那眼神里有股说不出的劲儿,既像是被宠坏的,又像是隐藏着阴谋的,当然也有孩子的直率和天真,若不是满头枯黄的头,还有过分纤细的四肢,泄露出他的营养不足,明久觉得他看上去真不像个没妈的孩子。
波儿突然对明久说,我看到你的车了,在村口。
明久一把将他抓过来,放在自己的两腿间。波儿也不躲闪,突然把手伸向明久的头顶,摘下一截枯草来,可能是刚才在树底下挂上的。波儿把那节枯草放在明久的手心里,说:送给你,你把它带回去。说完咯咯咯地笑起来。明久也笑了,他想,这孩子竟不认生。他想起了以前那些鹞子峰的孩子,见到生人正眼都不敢看一眼,光知道躲起来偷偷地瞄。
他出门的时候没料到会遇上孩子,也没带什么礼物,想了想,从身上取下钥匙串,卸下女儿楚楚给他挂上去的流氓兔,送给波儿。波儿接过流氓兔,开始靠在明久身上蹭来蹭去。明久有种久违的感觉,楚楚小时候也在他身上这样蹭过的,后来,他忙了起来,她也长大了,别说身体接触,就连见面的机会都少了好多。
离开的时候,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解元站在院子里,目送明久离去。走了几步,明久回头一看,波儿还靠在解元身边,一老一小安安静静地,像张照片。拐上大路时,明久突然听见解元在大声喊:波儿,回来!
明久一回头,只见波儿像只见了母羊的羊羔,撒开蹄子向自己跑过来。
在离明久一两米远的地方,波儿站住了,他望着明久,小胸脯一起一伏,嘴却紧紧抿着。明久走过去,摸着他的头说,波儿,回去吧,爸爸在叫你呢。
解元的声音缓缓传了过来,像风中摇晃的细烟。
2.黑眼睛 第三章(2)
( 回去吧,要听爸爸的话。
波儿还是看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波儿,你是想去坐坐我的车吗?
明久有点困惑,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孩子,也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眼神。
解元佝偻着赶过来了。明久牵着波儿,向他迎过去。波儿很不愿地跟着,像个小俘虏。
没走多远,解元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明久转身一看,波儿又跑过来了。这一次,波儿停在离明久更远一些的地方。
明久想了想,干脆过去对解元说,看来波儿是想去坐坐我的车呢,我就带着他兜一圈再给你还回来。
真丢人哪,他这段时间也不知怎么回事,老往人家屋里跑,睡觉都不回来,今天又缠上你了……难道你要跟你妈一样吗?
明久安慰他:小孩子都这样。
在公路上转了一圈,明久把他送了回来,解元已经在村口等着了。ww明久牵着波儿的手,他感觉到,小家伙还是有点不太愿,他几乎是在拖着他走。
波儿,回去吧,我也要回去了,我下次再来看你。他当然是随口说说的,至少现在,他没想过还有下次。
波儿突然往地上一倒,耍起赖来。明久有点不知所措。解元伸手去拉波儿,波儿一滚,解元扑了个空。解元向明久使了个眼色,明久赶紧向后撤,没想到波儿一骨碌爬起来,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波儿,你这孩子,让明叔叔走,明叔叔家好远呢,再不走,天就黑了。
明久也说,波儿,你是想把我留下来吗?不行啊,明叔叔明天还要上班,明叔叔下次来看你好不好?下次给你带玩具来,还带好吃的来。
明久感到波儿的手终于松了,他趁机往后退去,没想到波儿竟跟他一起退。他突然明白了,波儿在赶他的路,波儿想跟他一起走。他有点慌了,蹲下来对他说:
波儿,你不能跟我走,你星期一还要上学呢。
我没上学。学校要很多钱,爸爸没钱。爸爸把我卖给学校附近的人,我晚上回来看爸爸,人家就把我退回来了。
爸爸吓唬你的,爸爸怎么会卖掉波儿呢?
是真的,他还给我做了一个牌子,让我挂在脖子上,后来他又烧了那个牌子。
明久转头去看解元。解元说我也是没办法呀,我有一点办法都不会走这条路。
明久大声对波儿说,爸爸真的要卖波儿的话,明叔叔买了,好不好?
好,你今天就把我买走,我现在就跟你走。波儿果断地说。
明久却说不出话来了。
波儿突然凑近明久的耳边,轻声说,我爸爸快死了,我怕死人。
明久心里一震,转头去看解元。解元哑声说,波儿,你要是明叔叔的儿子多好!可你偏偏是我的儿子。他的声音很小,几乎没有音量,不过是气流与空气碰撞的咝咝声而已。明久现,解元这张脸,如果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也许真的跟死人没什么两样。
明久看着这父子俩,心里一波一波地涌动着什么东西,却倒不出来。他打开钱包,拿出一些钱,放到解元的口袋里,解元拿出来,拼着命地还给他:
明久,没有用,钱已经救不了我们了。
解元最终没要那些钱,波儿也安静下来,明久朝他的车走去,车门关上的瞬间,他听见波儿的哭声又响了起来。
他在后视镜里看到,解元死死地拽着波儿,波儿一边哭喊,一边踢着解元。明久抓着车门把手,他想推开门下去,把孩子抱进来,但是抱进来以后呢?他能怎么办呢?
与其在这里惹孩子伤心,不如快点离开,不再给他刺激。明久狠了狠心,一踩油门,呜地一声走了。
五
明久坐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拿起一份讲话稿来看,过两天又要开会了,他想研究研究有什么可以精简的内容。看了一会,觉得实在无法集中精力,他的心神似乎留了一些在鹞子峰,要不就是鹞子峰有些东西跟着他回来了。昨天晚上也是如此,楚楚跟他讲话,他竟有点心不在焉,楚楚还笑他:爸爸,你看上去丧魂失魄的。
3.黑眼睛 第三章(3)
( 天还没亮,他就从梦中惊醒过来。ww他梦到解俊了。解俊还是当年那个样子,两条麻花辫垂在耳边,一件黄绿格子布的上衣,一条蓝色长裤,傻乎乎地冲他笑。在梦中,他还是知青,还在解俊家里搭伙,他对解俊说,冷饭吃不得,里面下了老鼠药的。解俊说有什么不能吃的,死了还好些,左一个萝卜花,右一个病壳壳,一年到头,没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我早就想死了。好像解俊终于学成油漆匠了,她拿着一把长柄刷子,准备把整整一片竹林都刷成了红色。她笑嘻嘻地对明久说,你看,这下好看多了吧。刷了一阵,她突然把刷子一丢,说我要走了,我要给波儿做饭去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明久说,告诉你,波儿可是个好孩子。
波儿总在他眼前晃。他在他的身后追赶。眼巴巴地盯着他看。死死地拽住他的衣服。倒在地上耍赖。告诉他他爸爸快要死了。爸爸要把他卖给人家。明久想,要是解元哪天突然死了,波儿怎么办呢?
他想起解元一再夸他:他非常聪明。
在那样的地方,那样的家庭,他拥有聪明,也许还不如拥有愚笨。
解元看样子真的活不了多久了,明久在鹞子峰听说过,一个人若要死了,他的脸上便会提前布满死气,一般是看不出来的,只有童贞尚存的孩子,还有个别通灵的人才看得出来。ww也许波儿看出来了,所以他才会怕他,才会要他买走他,才会跟在他后面拼命追赶。
明久想来想去,觉得无法对这事袖手旁观,一想起那孩子不顾一切追赶他的样子,他心里就隐隐作疼。
明久的手无意中在口袋碰到了一个东西,摸出来一看,是一截枯草,波儿让他带回来的,真好笑,当时,他竟当着解元的面,像收下一件礼物那样,一本正经地将那截枯草放进了口袋。明久举着它,偏着脑袋看了又看,小心地放进那个牛皮封面笔记本里,他仿佛又听见了波儿咯咯咯的笑声:送给你的,你把它带回去。
明久现,这不是一截普通的草,而是一种叫紫葛的葛藤,它长在乱石缝里,韧劲十足,高山峡谷间,人们常常用它做绳索,吊在上面飞来荡去。
明久百思不得其解,紫葛什么时候跑到他头上去了呢?
明久拿起摆在桌上的相框,那时前不久春游时照的,楚楚坐在一块巨石上,笑得傻呵呵的。明久取出照片,把紫葛弯一弯,再沾上一点502胶水,小心地粘在巨石上,看上去就像是从石头底下长出来似的。明久后退一步看了看,满意地笑了,
他还想到了波儿的名字,他觉得这名字有点俗气,他想给他重新取个名字,就旋开笔,在便笺上一笔一划琢磨起来。他只有女儿,没有儿子,也没有给男孩取过名字,新鲜感刺激着他,他想,假如波儿是他的儿子,他该给他取个什么样的名字呢?就在这时,收养波儿的念头像躲在山后的敌人一样,不动声色地露了一下头。
明久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收养波儿?他下意识地喝了口水。整整一个上午,他没法去想别的,他被波儿给缠住了。
明久斟酌再三,还是把这个想法对李华讲了。
你不知道那小子有多可爱,他像条鼻涕虫,粘在我身上,不让我走。
李华对这个话题根本没兴趣,她从封面花俏的杂志上抬起头来:
我说你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呀,你看看人家老黎,从来都是心无旁鹜,不像你,老是花花草草的。
明久咬咬牙,停了一会,继续说,他真的很依恋我,我们就跟一见钟似的。
李华强忍着又看了几行,突然把书一丢:
你这是病态你知道吗?你看看你,还不算老呢,就开始混日子了,连人家老黎都认为你现在就歇下来早了点。家里呢,老婆老了你不感兴趣了,孩子大了不用你管了,外面的朋友也树倒猢狲散了,所以你就感过剩,百无聊奈。你要实在觉得没有寄托,可以去弄个宠物来养嘛,干吗要提什么孩子。
看着李华头头是道的样子,明久反而笑了,他想,她现在比以前能说会道多了,但她的能说会道是多么令人讨厌啊。嘴里却说,我是认真的,我很喜欢那个孩子,我都有点想领养他了。
4.黑眼睛 第三章(4)
( 切!李华冷笑一声说,别异想天开了!
明久慢慢调整好自己的绪,如果他想领养波儿,先得争取她的同意才行,所以他不能跟她闹翻,他得有耐心,还得诚恳。ww***
我也觉得好奇怪,我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孩子,回来好几天了,脑子里还全是他。
李华丢下杂志,又开始练瑜珈,她把双手放到颈后反扣起来,说:女儿小的时候,你一天到晚忙得像条丧家犬,现在闲了,就想弄个小孩来补上这一课了吧?要补你一个人去补,我是不想再补这一课了。
明久摇头,有点恍惚地说,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我自己也觉得莫明其妙。
要不就是你真的老了,没有斗志了,只能跟毫无攻击性的小孩子相处了。
你能不能跟我好好说句人话?
明久呼地站起来,向外走去。不一会,阳台上燃起了一明一灭的烟头。
早在几年前,明久就戒烟成功了。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抽上烟的呢?李华放下两手,看着阳台上抽烟的明久,说不出话来。ww
六
李华又跟明久干了一仗。是因为老黎。
老黎打了李华的手机,告诉她他去给她找过那个人了,其实,对于李华拜托的事,那个人也只能隔山打虎,刚好最近他们那里也有调整,他现在已经不管这一块了,看来,李华只能另托高人了。李华嗯嗯着,老黎又说,弟妹呀,依我说,你就算了,还是让明久重新出山吧,明久还是有能力的,我深信这一点,与其不声不响地呆着,不如出去打点打点,东山再起也不是没有可能。
看到明久盯着她的样子,李华知道,明久已经听出是谁的电话了。
你什么时候去求他了?谁允许你去求他了?
李华支支吾吾;求他怎么啦?谁能一辈子不求人?人家还说你有能力,觉得你应该争取重新出山呢。
我有没有能力需要他来评价么?他有什么资格评价我?
人家不也是为你好吗?
我这辈子就这个样子了,不可能出什么山了,你看着办吧,你要实在觉得恨铁不成钢,我们就分开,你去找你的好钢去。我没开玩笑,你不妨考虑一下。
吓唬谁呢。
哪敢吓唬你呀,你现在一帆风顺,前程似锦,我讨好你还来不及呢。
我前程似锦怎么啦,我照样规规矩矩,该干嘛干嘛,不像你,一朝得势,就忘乎所以,告诉你,别以为我忘了你那些臭事,现在想起来我还吃得下你们。
这么在乎,当时为什么不离婚呢?
为什么要让你们称心如意呢?现在想想还心疼吧?我要的就是这效果。
别跟我暗示你还懂得一点计谋!
一直吵到楚楚下晚自习回家,两人才恨恨地收声,装作没事的样子。
半夜,李华被明久弄醒,原来他一直没睡着。
我不是反对你去竞争,我是反对你的这种做法,人事方面,最忌讳以大压小,就算你搬动上面什么人,当上了财务部经理,但你得罪了自己的领导,你这个经理也是干不好的。
李华转过身来。他居然还没睡着,他居然还在想着她的事!她心里稍稍有了些温暖的感觉。
你以为老黎他真会帮你忙吗?你太天真了,我跟你打赌,他根本就没去找那个人,他怎么可能为了你的事去消费他的资源呢?就算他帮你忙,也得在双赢的前提下,你能给他带来什么?什么也不能,他当然不会白白帮你了。
你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也是此一时彼一时的。
总得想点办法呀,倒不是非要当这个官,就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它成了别人的,谁又比谁强多少呢?李华顿时睡意全消。
你不如自己制造机会表现一下,让省里的人注意到你,下面的事再顺其自然。李华马上感到,他毕竟还是最关心她的人,他给她的主意也是最贴心,最实用的。
可你要知道,人家也会这么想,人家说不定已经抢到我前面去了。
这种事不在乎先后,关键要看对方是什么人,要投其所好。当然,也要把心态放好,毕竟有三个候选人,注定有两个人会难受一阵的。
5.黑眼睛 第三章(5)
( 过了一会,李华说,其实你在幕后给我出出点子不挺好的吗,干吗要装出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来呢?
两人就这样和好了。ww明久说,明天又是周末了,我们去一趟鹞子峰吧,鹞子峰的杜鹃可是非常有名的,沾点乡间的灵气,说不定会带来好运气。
这回,李华很爽快地答应了。
进入鹞子峰的时候,李华不禁惊呼起来,原来从城里撤退的春天,都躲到鹞子峰来了。田里是粉红粉白的苜蓿,地上是桃花梨花杏花,山坡上无花却更艳,嫩嫩的绿色直逼人眼,照得人眼晕,连小河里的水都映绿了,掬起一捧,喝下去,有树叶草根的味道,还有花瓣的味道。成群的蜜峰嗡嗡叫着,百十米外都听得见,刚刚下过雨的小路完全无法下脚,全是指甲盖大小的花瓣,一阵风吹来,片片花瓣飞起,落在人裤腿上,脚面上,李华捡起来一看,吃惊地张大了嘴:这些在泥地上躺了一夜的花瓣,竟不沾一丝灰尘和泥水!
一个小黑点蹲在小河边漂洗衣服。
明久说,那就是我跟你讲过的解家渡,那时的解家渡比现在大多了,河床很宽,河水很急,一到夏天,没有船的人家就把门板拆下来,漂在水上,人躺在门板上乘凉。ww全村的人都在解家渡洗衣服,我洗衣服从来不用手搓,只有女人才蹲在那里搓啊搓的,我们男人都是拿一根棒槌使劲锤。
你那时没找个小芳帮你洗衣服吗?
明久认真地说,时间太短了,要是多呆几年,说不定真会有小芳,别看我们这些人在城里什么也不是,在这里还是很惹眼的。
其实人有一段这样的经历也不错呀,反正后来你们该招工的招了工,该上学的上了学。
嘿,你来这里来干一天试试!
这次他们是有备而来的,他们带来了很多衣服,还有漫画书,识字卡片,玩具,糖果。刚进村子,波儿一眼就看到了明久,他拨开小伙伴们,飞一般向明久跑了过来。
天哪,他还记得你!李华有点被吓住了。
明久笑嘻嘻地蹲下来,张开双臂,波儿像一小炮弹似的,咚地一声投进明久的怀里。李华拍拍胸口,说幸亏我们没有分居历史,否则我就要怀疑这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了。明久嗬嗬笑着,抱起波儿,向解元家走去。
明久夫妇的意外光临,喜坏了解元,他把波儿拉到一边,轻轻说了句什么,波儿就子弹般飞了出去。不一会,一个系着围裙的妇女跟波儿一起回来了,她提着一只鸡,还有几个鸡蛋,一刀熏干的腊肉。不一会,厨房里响起了涮锅的声音。
然后,他坐在李华对面,讲起了明久当年。
他太聪明了,人一聪明就顽皮,你看哪个笨人是顽皮的?他把解春家的西瓜挖一块下来,往西瓜里拉屎,拉完了再好生生地盖上,解春口渴,想摘个瓜吃,刚好摘到他搞了鬼的那一个,一拳砸下去……,结果解春一天没敢吃饭。
人家在河里下了拉网捕鱼,他悄悄下水,把拉网剪几个洞,收网的时候,连虾都没捞到一只。
人家在河里洗澡,他把人家的衣服拿到远远的树上挂起来,人家没办法,只好赤条条地去爬树。
李华作故作生气:我一点都不知道,他什么都没告诉我,我要是知道他这么坏,才不跟他结婚的。
李华现,明久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后来,话题突然转移到波儿身上。李华饶有兴致地听了一阵,慢慢觉得有点不对劲,解元先前所有的话题似乎都是在为波儿这个话题作铺垫,他很详细地告诉他们,波儿的生日是哪一天,那天阴历是几号,阳历是几号,波儿睡觉时爱咯嘣咯嘣地磨牙,波儿吃香椿树芽儿全身长疙瘩,波儿吃糯米汤团容易压食,闹肚子。波儿记性特别好。李华觉得他就像在办理移交手续,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解元也许真的想把波儿移交给他们。这种想像让她很不愉快,她想,难道明久上次来就跟他提过收养的事?他怎么能不征求自己的意见就擅自做出这个决定呢?
李华借口上厕所,躲到外面来。波儿正跟一个孩子在树下玩跳绳,李华大声说,我也来一个。她想,你越是向我兜售,我便越是不要,她就不相信,她不松口,明久一个人能让那孩子进门。
6.黑眼睛 第三章(6)
( 因为李华的加入,两个孩子兴趣陡增,不一会就热汗淋漓,李华担心波儿会感冒,就去帮他脱衣服。ww
李华在大吃一惊,她从没看见过这么破的内衣,除了衣领那一圈还勉强可以看出形状,其他部分不过是些分不出颜色的破布条。波儿现了李华异样的眼光,有点害羞地拿过外套,不顾身上热汗淋漓,径直往身上套。
李华一把将外套扯下来,取下自己的真丝小围巾,蹲下去替波儿擦起来。别看波儿穿得破破烂烂的,身上倒很干净。李华问他:波儿,谁给你洗澡?
我自己洗,爸爸在旁边看着我洗,他说不洗澡的人睡着后会被老鼠吃掉。
李华往屋里看了一眼,解元和明久正谈得起劲,就悄悄问波儿:想不想妈妈?
波儿顺手往山上一指:爸爸说,我妈妈早就死了,早就埋到山上去了。
李华不再说什么,心想,这个女人心肠够硬的,要是让她丢下楚楚去过自己的日子,她可做不到。
不知是波儿瘦得让人心疼,还是楚楚长大后,李华再没有接触过小孩子,面对这副历历可数的小骨骼,比手掌宽不了多少的小脊背,后颈部深深陷下去的凹槽,还有脊柱顶端一颗颗就要破皮而出的“算盘珠子”,李华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她猛地将波儿搂在怀里,说,让李妈妈抱抱。
波儿也不去跳绳了,乖乖地蜷在李华的怀里。跟波儿一起跳绳的孩子吸了一下鼻涕说,波儿,今天运气好吧?从来没有这样享受过吧?波儿不理她,紧紧地靠着李华,像猫儿靠着火炉取暖。
李妈妈,你身上有股金银花的香味。
李华一笑,把波儿抱得更紧一点。
李妈妈,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过一会儿就走,怎么啦?
你能不能不回去了,就住在我们家?
不行,李妈妈还要回去工作,还有一个姐姐等我回去做饭给她吃。
你每天这样抱姐姐吗?
李华不再说话了,她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将波儿完全抱在怀里。她看了看波儿的耳朵,从头上取下夹,替波儿掏起耳朵来。太阳温温地晒着,有些晃眼睛,波儿把眼睛闭上了,不一会,竟在李华怀里睡着了。李华细细端详,波儿眉眼如画,眼皮上几根细细的淡蓝色血管,更显得小脸娇嫩欲滴。
明久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旁边来了。被明久看到这一幕,李华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她笑一笑说,好长时间没抱过小孩子了,抱得我胳膊都酸了。
明久说,女人还是抱孩子时最好看。他一只手拿着茶杯,一只手抚弄着她的卷,李华仰起脸来看着他,他们好长时间没有这样过了,她还以为他们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日子了。
这一刻,有山风缓缓吹过,田野一片宁静,李华悠悠地说,好安静呀,安静得人好像把什么都忘了。
明久低声对李华说,他已经向我开口了,让我征求你的意见?
李华当然知道解元向明久开了什么口,但她现在不想回答,她不想破坏现在的好兴致,她不想成为一个扫兴的人。
我要是他,我才舍不得呢,没了儿子,他将来指靠谁呢?
他说他没几天好活了。
生死的事是自己做得了主的?
我现他的眼珠子都变灰了,可能是差不多了。
那不一定,很多老病号都拖到七老八十才死。
你不要急,我给他的答复是回去再跟你商量。
午饭准备得非常正式,李华倒有些不安了。波儿非要挨着李华坐着,一屋子的人都看着波儿和李华笑。难道解元对他们也透露过那个想法?难道他们心里也都装着那个计划?难道他们正牵着口袋等着我往里面跳?李华慢慢觉出他们笑得不怀好意,好像这顿饭是个仪式,是给波儿饯行似的,就垂下眼帘,专心吃饭。尽管她也喜欢波儿,但她不喜欢被人算计的感觉。
他们离开的时候,波儿又重演了上次明久离开的那一幕。这一次他没有缠着明久,而是紧紧抓着李华的衣襟。解元也在后面跟着。一路上,大家都不说话。
7.黑眼睛 第三章(7)
( 到了停车的地方,波儿还是不肯松手。解元说:波儿,李妈妈下个星期还要来的,李妈妈下次来会把波儿带走的,波儿就要去给李妈妈做儿子了,是不是?
李华一听,马上变了脸色,但一看到解元冲她使眼色的样子,她突然明白了,赶紧顺着他的话说:
波儿,李妈妈今天回去给你买小床,下次专门来接你,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在家里等着李妈妈好不好?
波儿一听,马上就松了手。关上车门后,李华听见波儿在大声喊:李妈妈,你下星期一定来接我呀!
李华挥着手答应了。
回来的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因别人的事而不安过了。她想跟明久说说这事儿,又怕正中明久的下怀,只好闭上眼睛装着打盹。
到家的时候,明久泊好车,声音虚虚地说,李华,其实我已经答应他了,我跟他说,你也会答应的,我说你一直想再要个孩子。ww
李华扶着车门愣了一下,看也没看他一眼,一甩车门走了。
七
快到下班的时候,明久接到李华的电话,省行来人了,她晚上有接待任务,不在家吃晚饭。明久嗯了一声,沉着脸挂了电话。
这种况越来越多了。每逢下班时刻,只要来电显示上是李华的号码,明久便不自觉地拉下脸来。
明久把包扔在茶几上,顺手拿了一块楚楚吃剩的苏打饼。楚楚在学校吃晚饭,李华有饭局,难道他一个人还要大张旗鼓地下厨?他又拿了一块苏打饼。好像是从去年开始,明久偶尔也吃点饼干了,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以前他拒吃一切甜食和饼干之类,甚至连牛奶也不喝,他宁肯饿着肚子也不吃那些散着奶腥味和女人气息的东西。
李华至少有两个星期没在家里吃过晚饭了,竞争已经白热化,李华更是紧张得有点神经质。对于她的孜孜以求,他一直是很反感的,尤其是在三个候选人中,就她一个是女性。他是过来人,他知道在那种氛围里,男人们是如何看待想跟他们竞争的女人的。
当年,在旧的领导班子中,也有一个女人。他承认,在女人当中,她应该算是不错的,长得不丑,脑袋也好使,也有女人味,几年下来,在他们锲而不舍的捉弄之下,她的面貌和气质渐渐生了变化,她不再害怕在饭桌上斗酒,不再爱翘指尖,她的长剪掉了,短短地趴在头上像一棵大花菜,她像男人那样用五个指头捏住杯子,喝完后把杯子咚地一声杵在桌上,一脸好汉的表打量全桌的人,她一点不害臊地讲着黄色段子,比男人讲得更多更出色,她甚至为此专门买了一本书,没事就躲在办公室里默默背诵。现在,她也从领导班子里下来了,她到纪检监察室部门去了。有时,明久不免会想起当年,那时她刚刚提拔,坐在主席台上还会害羞,会冲台下的熟人点头致意,说起话来结结巴巴,走起路来小心翼翼,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他已经想不起来的,他只是想起从前,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
他不希望几年之后,李华也会生这种变化。
但他又不能公然反对她去竞争。他曾经是有些愧对李华的,就在他如日中天之时,他的身边总是有些女人,说实在的,他有时也是身不由已,就算他不去招惹她们,她们也会来招惹他,他还不能不予反应,否则,人家会说,你还算不算个男人!有一次,一个不懂事的女人把电话打到他们家里,质问她:为什么还不离婚?她很镇静地说,我丈夫很容易冲动,但他终究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就算跟你结婚又如何,无非是重蹈覆辙而已。当时他就在旁边听着,她的话犹如五雷轰顶,让他茅塞顿开,他从此有分寸了许多。
后来,他听见李华在电话里向密友讲这件事,她似乎以此为荣,以为自己用智慧击退了敌人,挽救了家庭。他不禁一笑,女人终究是女人,只知道捕风捉影地跟那些女人计较个没完,却不知道他真正的出轨在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身上。他一直认为,他和那些女人不过是低层次的寻欢作乐,和那个女人才是自内心的,那才是出轨。
8.黑眼睛 第三章(8)
( 就是那个客户,那个爱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明久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她迷住了,每次跟她谈合同,他都会在她的柔声柔气中想入非非,当然,他也怕误事,所以他早有安排,他的助手会替她听好,记好,作出冷静的反应,他只需坐在她对面,贪婪地欣赏她,做梦似的看着她。其实,她对他也不是没有感觉的,她一眼就看出他喜欢上了她,简直无可救药,为此,他们做成了好多笔生意,都是她得大利,他得小利或者是无利,那没办法,喜欢就得付出代价。那是一段疯狂的日子,籍着洽谈合同的名义,他们正大光明地出双入对,朝夕相处,他命令小郭以“随军记者”的身份跟随他们左右,他要好好记录他这一生的幸福时光。
听小郭说,李华不止一次向他索要过照片,她知道小郭有许多明久的照片,也多次突击搜查小郭的小库房,她希望看到那些传闻中的脸,可看来看去,全是这个女客户和女同事的照片。恰恰对于这个女人,她是从来都不怀疑的。
明久很快就动了真心,他想,如果他能够攻下她,跟她结婚,那将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啊,她有背景,有能力,有品味,她肯定会对他的事业大有帮助,“华星”算什么,第一副总算什么,正如她对他说的那样,“要把目标定得更远大一些”,他要开创新的人生,他要有新的飞跃,他要达到他现在无法想象的境界。ww
但是他失败了,像他料想的那样失败了。他选了一个好日子,对她滔滔不绝地倾诉,她笑微微地听着,不时低下头去,她居然还会害羞。可等他说完后,她却抬起头来,很清楚地对他说,她很感谢他的美意,但她今生今世只爱她丈夫一个人,因为她崇拜他,尊敬他,她一定要忠于他,她要求自己这样。她一说完,他就羞愧得无以对。他多少受了她一些影响,从那以后,他经常模仿她的语气,用怀念的腔调对他的女人们说,我不能伤害我妻子,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
后来,明久终于弄清了,她根本就没有什么丈夫,她是个有名的独身女人,她之所以用冠免堂皇的理由拒绝他,完全是因为他不在她的欣赏范围之内。明久觉得自己受了很大打击,有生以来最大的打击。
这个打击过后,他收敛了许多,他得不到她,再得到十个别的女人也没意思,他在女人方面终于意兴阑珊了。没过多久,他又遭遇了一把手被抓、班子调整的打击,他彻底消极起来。
明久决定到楼下小吃摊上去解决自己的晚睡。人一消极起来,简直无法无天。他在这个地方住了几年了,从来没有下来吃过这些东西,他想,这也是落魄的表现哪。
突然,他似乎看见了波儿,他正在一个小摊上帮老板洗碗。明久赶紧绕过去,仔细一看,才现不是。他吁了一口气,他还以为波儿被人拐到这里来了呢。
他坐在小餐桌旁,打量那个小孩。除了个头相似外,其实他跟波儿一点都不像,他没有波儿白净,也没有波儿灵巧,一双眼睛也不如波儿有灵气,另外,他也没有波儿身上那种气质,什么气质呢?明久想了想,觉得波儿有一种招人疼爱的气质,他的大眼睛光光地盯着你看,看得你心里倏地一颤。他冲你笑,笑得毫无保留,让你也跟着开心起来。他纤瘦的身体总想往人身上靠,让你恨不得一把抓过来,狠狠地嵌进自己的怀里。明久觉得很奇怪,他一直都不是个特别喜欢孩子的人,就连楚楚小时候他对她也不过如此,那时他很忙碌,等他忙了一天,尘埃落定回到家时,楚楚已经小脸蛋睡得红通通的了,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会对波儿着了迷。
那小孩负责从小餐桌上回收碗碟,拿到店里交给洗碗工,还负责往小碟里添加调料。他干得很认真,表现出极大的工作热。明久借口要加辣椒酱,招手叫他过来。他问他,一个月挣多少钱,他说他不挣钱,他是来给他二叔帮忙的。明久又问他上学没有,他抬起头,很骄傲地对明久说,我在红星路小学上二年级。
明久突然很生气,便低下头去不再理他。直到一碗米线吃完了,明久才慢慢明白过来,他生气是因为这孩子冒犯了他,他都上二年级了,而波儿却还校门都没进过,他很可能一辈子都上不了学,很可能会流落到城里来打工,被人欺,被人揍,遍体鳞伤,求告无门。
9.黑眼睛 第三章(9)
( 他突然烦躁起来。他又想起解元对他说过的话:波儿要是能有你们这样的父母,那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啊。解元现在还在鹞子峰等候他的回音呢。
从鹞子峰回来后,明久只跟李华谈过一次。李华说,弄不好就是自寻烦恼,你没听说那件事吗?一个人到山里帮扶一个贫困生,寒暑假把那孩子接到家里来玩,本来是想让他见识见识城里的生活,给他树立一个奋斗目标,让他回去好好用功读书的,没想到那孩子从此竟分心了,成绩越来越差,高考落榜后,干脆赖在人家家里,不给他找工作他就不走,你说是不是给自己惹了个大麻烦,弄不好还怕将来有人身威胁呢。
明久说两码事,我们是收养,不是扶贫。
收养更麻烦,他有自己的父亲,说不定将来他的母亲也会找上来,他们都得靠他养活,你就不担心到时候要我们一家去养活他们一家吗?真到了那一步,你想丢也丢不开了,你丢开了人家反而会谴责你不人道。
你们做财务的就是这点不好,凡事都把风险设计得过大。ww我们又不是没这个条件,你想想,养一只狗一个月还要花个几百呢,除了我们,现在谁家还没有几只猫啊狗的。
养一个人也许真不如养一只狗,你想想农夫和蛇的故事吧。
明久不知道下一次该如何跟李华开口。其实,他也知道李华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人心难测,世事难料,如果真的演一出农夫和蛇的故事来,也没有谁会同你。波儿才七岁,往后一看,他的十七岁会如何?他的二十七岁又会如何?亲生的儿子尚且要遭遇青春期的叛逆什么的,收养的儿子会怎么样呢?也许,李华把收养的前景设计得过于悲观,而他自己,又过于乐观。
明久回家不久,楚楚也就回来了,叽叽呱呱地向他汇报着学校里的况。明久认真地听了一会,突然问她:楚楚,我们去收养一个小男孩来给你当弟弟好不好?
啊?你们也想加入公益事业的队伍?
不是什么公益事业,是我们自己的私事,有一个农村的小男孩,他叫波儿,他从小没有妈妈,爸爸又是个病人,他已经七岁了,却还不能上学。
他长得什么样子?帅不帅?
明久笑起来,点点头说还行。
现在是不是很流行领养孩子啊?我原来只知道大明星都喜欢领养孩子,后来,我们班杨威家也给他领养了一个妹妹,不过是他家的亲戚,他一直引以为傲,动不动就把他妹妹拿到班上讲,好像他们家既富有又高尚似的。没想到爸爸你也要领养孩子了,这一下我也有话可说了。
明久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说,你爸爸既不富有,也不高尚,更不喜欢赶时髦。
过了一会,楚楚丢下作业,又跑了出来,说爸爸,那个波儿来了,你准备让他住哪间房呢?
明久没想到楚楚这么快就同意接纳他了,只好实话实说:我们还没有决定呢。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喜欢他就让他来呗,只要你们不给他择校,读书也不是很贵对吧?说不定将来人家一不小心成了大器,我们还跟着沾光呢,听说农村的小孩读书都很厉害,有些父母还专门把孩子送到农村亲戚家去住几年呢。
咦?你为什么不反对呢?你不担心他来了,会分走你的一部分利益吗?
我才不担心呢,我毕竟是你们亲生的,血总是浓于水。等波儿来了以后,我要把他带到学校去,杨威的妹妹算什么,不过是他家一个穷亲戚,本来就该互相帮助,我们这才是真正的收养贫困儿童,我看他杨威以后还怎么牛?还有,波儿是男孩,我可以让他做我的小跟班儿,还可以吩咐他替我干点活。
你有什么活要他干?
多着哪,削铅笔,系鞋带,挤牙膏。可能是看到明久的脸色变了,楚楚马上改口:开玩笑的,不过杨威就是这么对待他妹妹的。
明久直摇头,不管怎样,楚楚这关如此顺利还是让明久十分振奋。他想,不能再拖了,不管怎样,都得跟李华谈一次,解元还等着他的回音呢。
1.黑眼睛 第四章(1)
( 一直等到十二点多,李华才进门。ww见明久还没睡,还在灯下等着自己,李华有点意外:咦,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明久说快去洗澡,等会儿有事跟你商量。李华说,正好我也有事跟你商量。
在床上,明久说,先讲你的事。
知道吗?今天省行一个副老总来了,听说是来考察候选人的,晚饭后我们找了家小茶馆,一边喝茶一边聊天,老总说今天晚上不谈业务,只谈生活。于是有人谈股票,有人谈足球,这些话题我都不熟悉,所以总是接不上话,我心里那个着急呀,我一定得接上话,一定得跟他聊几句啊,否则怎么能够给他留下一点印象呢?后来,不知是谁突然提了一下哪个影星收养孤儿的事,我想也没想,冲口而出,我说,这事儿也不是他们的专利,连我都收养了一个农村孩子呢。这消息简直太具有爆炸性了,全场的注意力一下子全都到我身上来了。老总好像对这件事很感兴趣,他问得很详细,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什么样的家庭,又仔细问了我们的家庭,他还夸我们呢,说我们有爱心很高尚什么的。
这不挺好吗?这下他对你印象深了吧?
麻烦还在后面呢,当时就有人起哄,说要到家里来看看孩子,后来我们讲好了,老总明天后天要去另外两家支行,回来后再来看我们家波儿,顺便在我们家吃晚饭。
明久心里一阵高兴,表面上却装得很平静。他沉吟了一会说,看来,我们明天就得去把波儿接过来。
李华哼哼起来,又为难又兴奋的样子。
明久说,工作上耍点滑头没什么,在这种事上,千万不能食,否则人家会说你故弄玄虚,居心不良,甚至会重新估计你的人品,那就弄巧反拙了。
你说,他会不会只是随口说一说而已?也许他明天就把这事给忘了。
万一他没忘呢?要么你就别说出来。
我真是太草率了。
两人最终商量好了,明天就去把波儿接来,先不提收养的事,只说把波儿带出来玩一段时间,等事过了,再给他送回去。
睡了一会,李华突然梦游似的坐起来,推醒了明久,说:
我们讲好了,真的只是带他出来玩一玩,时间一到,赶紧给他送回去,谁都不许耍赖。说完了,坐了一会,又倒下去睡了。
明久却睡不着了,他不知道李华在睡梦中看到了什么,居然专门把他叫醒了叮嘱这件事。
八
李华现,波儿一进门就有些傻了。他抓着明久的手,站在那里,东瞧瞧,西望望,大概这屋里有太多他没有见过的东西,他一时有点看不过来。
李华早就放好了水,波儿一进门就把他拧进了浴缸,脱下来的衣服扔进了垃圾桶,新衣服早就在下班路上给他买好了。
热水一泡,波儿的生疏和拘谨马上就消失了,他玩着浴缸里的泡泡,大声说好舒服呀,我都不想回去了。
穿好衣服,又带波儿去了理店,两人站在理师旁边,李华说应该剪成这样,明久说应该剪成那样,理师说爸爸妈妈不要争了,你们这孩子头型好,剪成什么样的都好看,就交给我好了。
理师一开口,两人就没有声音了,他们突然都被提醒了,都有点羞涩,他们真的要当这个小家伙的爸爸妈妈了?他们同时看见,波儿披着理店的袍子,扭过头来,送给他们一个诡秘的笑脸。
理完,又带他去商场,买玩具,买衣服鞋袜,买书包,波儿紧紧抓住两个大人的手,小手紧张得汗津津的。有时,明久丢开手去点烟,刚一点完,那只手又被波儿一把抢过去,紧紧地抓着不放。李华想,难怪明久被他俘虏了,这哪是个小孩呀,分明是个人精。
波儿背着象模象样地背着刚买的新书包,说我什么时候去上学?
两个大人的目光又对在一起,这一次,谁也没有接着往下说。
李华把客房收拾了一番,给波儿摆了一张小床,又在墙上做了些装饰,看上去很有些儿童房间的意思了。明久还去买来一张小书桌,李华本来是反对的,她还没想过波儿到底在哪里上学的的问题,她对前面的事还一无所知,她只想应付眼前,眼前的事前太多了,波儿的事虽是一个最小的环节,但却不容忽视,明天人家就来了,一切都得有个样子,得让他看出她的诚心,看出她的善良和厚道,得让他对自己产生认同感,产生好感。凭省公司老总看她的眼睛,她几乎有了预感,新的财务总监非她莫属了。
2.黑眼睛 第四章(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