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先要告诉你的是，我也有个儿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出了车祸，他是跟他爸爸一起走的，事实上，当时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我们正在说着些快乐的事儿，我们正在开怀大笑，谁也没注意到，魔鬼已经悄悄来到了我们身后。他们两个走了，我却活了下来。

我活了下来，这不是我的幸运，而是我的灾难。我们那地方叫茶树湾，以前我是茶树湾小学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车祸生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去上班，我不敢开口，因为一开口眼泪就会掉下来，我也不敢看我的学生们，他们让我想起我的儿子，身体支离破碎，淌尽了最后一滴血，那样子真叫人万箭穿心。两个月过去了，我觉得自己还是没法复课，我打算去学校辞职，当我走到教师办公室前，我听到了一些从未想到过的议论，我的同事们在说：“你们知道家惠今年多大年纪吗？三十六！大灾之年，命真硬哪，一家子几乎死绝了”。你可能不知道茶树湾那个地方的习俗，他们很重视一个人的三十六岁生日，其意义有若一个生命的重生。我这才想起，这一年我正好三十六岁。尽管我不迷信，但当我听到这些话时，还是被重重地击倒了，原来是我害死了他们！原来他们是因为我而死的！原来我才是罪魁祸！我没去找校长，也没进去见同事，而是懵懵懂懂掉头回家了。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听到外面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起来一看，月光下，一个人提着个袋子，不停地从里面掏出一把一把的东西，往我家墙根下撒，撒一下腾起一股白烟，看样子是石灰，另一个人跟在他后面，两只手比比划划，嘴里念念有词：东边来的鬼东边去，西边来的鬼西边去。旁边还有几个人在轻声议论：“她要过完三十六岁还有七八个月呢，我们两家离得又近，真怕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走错了路，跑到我那边去了。”“早点请汪天师过来作个法，不就没这回事了吗？”“人家是老师，哪里会信这些东西呢。”石灰撒完了，人群也走远了，只剩下­乳­白­色­的月光静静地照在地上，照在石灰圈围起来的孤岛似的房子上，那一刻，我觉得全世界只剩下了我一个，孤独，悲伤，无处诉说。

天还没亮，我就出门了，我决定离开茶树湾，离开我的学校，永远不再回来。我把家里的钥匙和仅有的一个存折，悄悄塞到了婆婆家的门缝底下。刚一上路我就后悔了，我应该带点纪念物在身上的，可钥匙已经拿不回来了，我在家门口转了两圈，看到了凉床上的枕头，那是我儿子最后一次用过的。我就这样抱着儿子的枕头出门去了。

做保姆并不是我离开茶树湾时的打算，我当时没有任何打算，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继续活下去。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当上了保姆，很快我就现，做保姆其实很适合我。当我还是一名老师时，我太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了，我从一个代课老师，做到民办老师，又从民办老师转为公办老师，为了走通这条路，我把家庭忽略了，我把孩子扔给丈夫，把家务也扔丈夫，把所有大大小小的杂事全都扔给他，我既不是一个好母亲，也不是一个好妻子，我原来是想，等我退休了，再回来好好弥补他们，但是，这个机会我是永远也得不到了，于是我惩罚我自己，去当别人的奴仆，越辛苦越好，越忙碌越好。

我在第一个东家家里只­干­了一个星期，不是人家不要我，是我不要人家了，不为别的，就为一次谈话。有一天，男主人突然对我的履历生了兴趣，问我以前­干­过什么，我老老实实告诉了他，那人一听，吓得不轻，忙问我是不是杀了人犯了事什么的，躲出来了，还声明如果是那样，恕他不能久留。我只好讲了那场车祸的事。他听完，先是愣愣地看着我，接着就哈哈大笑：“别蒙人了，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吗？什么？因为难过，就辞去教职，出来做保姆？我们打个赌，你把这话说给全中国人听，如果有一个人相信，我当场叫你一声妈。”我气愤地问他为什么要怀疑我的亲身经历。他还是笑：“世上有几个人会因为难过，就抛开自己的大好前程不要？实在难过就嚎几声，眼泪一­干­不就没事了？用得着自毁前程吗？这是人该­干­的事吗？”我问他人该­干­的事是什么。他大声说：“这还用问？越爬越高，越过越好呗，他们死了，那是他们命该如此，你照样教你的书，进你的步，谁敢说你半个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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