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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戏梦(行云版) > 17.

17.

“多少看在兄弟一场的分上,给我留会儿时间。”飞天握紧剑:“完事以后,随便你们要怎么样都可以。”

侧耳听一听,飞天微笑。星华看着他那个一切都不在乎的笑容,张口结舌,背上全是冷汗。

来了,省了他去找的功夫,他们已经来了。

在辉月殿里这样气势汹汹,打着除恶的旗帜,真是师出有名。

飞天转身离开的时候,看到辉月远远的站着,汉青随在他的身后,掩着口不停流泪。

哭泣真是软弱,从昨夜到现在飞天都不想哭泣。也许是一切来得太突然,来不及体味悲伤,也许是觉得死亡并不能分隔他们,所以哭泣是极无必要的一件事。

对不住了汉青,以前答应你的事,看样子是没法儿做到。

大风吹得头发乱舞,飞天握紧了手中的剑。

也许行云就在冥冥中看着,看着他用他亲手教的剑法,替他杀死那些人。

你在看着我吗?行云,请看着吧。

飞天觉得炽热的力量,从身上流到握的剑上又流返回来,像是剑成了身体延伸出来的一部份。

伤处都不觉得痛,身体力量充盈。

是谁的力量?是他的、还是剑的、还是什么别的来处?那不重要……

飞天站在石阶的顶上,潮水样的人向他涌来。

当先一个冲到面前的人,看到他的时候居然呆愣了一下,长枪的攻势缓了一缓。

他的目光落在飞天的头发上,半张着口,可能想表示一下讶异的心情。

不过他这个震惊的表示到这里就已经中止。双盈剑刺穿了他的胸膛,长长的剖下来,几乎把他整个人劈成了两半。

真可笑,居然为了这种理由就送了小命。

剑贯穿血­肉­,刺到骨髓上的感觉,如此鲜明,像是手指在那令人作呕的脏肮身体里摩擦过一样。剑好像成了他手臂的延长。

飞天冷笑着踢开那已经破败的­肉­体,含笑看着台阶下目露凶光可是面带惧­色­的人群。

七神的装束与旁人不同。这是七神中的哪一个?

飞天不认得,但昨天他已经杀了一个,应该还有一个是女的,那个叫菩晶的。

漫天横飞的血­肉­,像是赤红的腥涩的梦魇。血珠沿着双盈剑辉煌流光的剑身流下来,像是艳丽的宝石蜿蜒。

清亮的宝剑变得如诡异嗜血,这才是它喜欢的一切吧?破坏,毁灭,杀戮,鲜血。

看着像潮水样涌上来的人,飞天在心底无声冷笑。这个才是飞天,这样才是双盈剑。

七神呢?只会躲在人丛的后面,贪生怕死的,看着这些蝼蚁送命么?

可笑,那些人始终不敢冲到他的面前,离着十几步远,就惊恐战抖,惶惶的注视着,包围着。

飞天看着白石的阶梯上洒满了腥红的血,恶意的想笑,不知道辉月看到这样狼藉的辉月殿,会不会狠狠头痛皱眉。能打碎他万年镇定的面具,也是一件有成就感的事。

人丛向两边分开,两柄刀一前一后,凌厉无匹向飞天当头劈下来。

飞天在喧嚣的死寂中挥剑迎上,他心境从来没有如此清澈明净过,来者的每个细微的动作,眼神,心跳,呼吸,出刀,身法,甚至可能的后招,都一瞬间在心中清楚了悟。

长刀击在双盈剑的刃口处,怪异的力量,像是吞陷又像是要吸取他的力量。但双盈剑坚忍不拔,分毫不动。

飞天揉身卷扑了上去,背后要害全露给了另一个执刀者,身子团起来,重重撞在了先一个人的胸口。

耳中听到可怕的骨折声,那人口吐鲜血向后仆跌。身后的刀发出的寒劲已经割破了飞天背心的衣裳。

身子以绝不可能的迅疾和柔软,飞天在那刀尖刺进皮­肉­的瞬间团缩起来,刀割过背脊,长长的一道凉意后是辣辣的痛。反手间,双盈剑从飞天的腋下向身后疾刺回去。

不用回头,飞天知道双盈剑一定没有失手,因为它饮到鲜血而快乐愉悦,有些颤抖。它这样渴望着杀戮,如此时的飞天一样。

身子左侧目光难及的死角处,杀机一闪而骤强,飞天吸气闪退,那剑尖如影随形而至,像附骨之蛆般紧叮不舍。双盈剑明明格了出去,却击在空处。用错的力道令飞天胸口气血翻腾着难受。

飞天偏头回望,却是一团如银星的剑芒,虚实闪烁,幻花人眼,不知道它将要再刺向身体的哪一处要害。

很厉害的剑法。尖细的痛,在飞天左臂上爆开来。

他一瞬间作出反应,肌­肉­紧缩着滑开避其锋芒,将被刺中的伤害减到最小。

双盈剑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回来,切在那执剑的手腕上。

惨叫与惊嗥声大作,那血淋淋的断肢,还紧握着利剑,斜斜飞了出去。

双盈剑根本一分一毫的犹疑也没有,直挑上去刺穿了他的喉咙。血溅得极高。

两耳被喊杀声灌满,飞天迎着下一个人出剑……

血­肉­横飞,原来就是这样。因为剑太快,血太旺,真的是横飞,不是纷纷落地。

……多久了?杀了七神中的几个了?昨天晚上是一个。刚才呢,是三个还是四个?

星华的未婚妻是女子,不在其内。

应该还有一个,是破军吗?那个一直没露面的人哪里去了?

飞天倒提着剑,身上的袍子因为吸足了鲜血而显得饱满沉厚,在风中竟然并不摆动,头发却因为身周凌厉的杀气而狂舞。

四周的人震惊地看着,像修罗一样在杀戮中狂欢的飞天。

忽然人缓缓向外退去。一瞬间,四周的气像被抽空,飞天乱舞的头发竟然全部垂落。巨大的杀机的压迫,他慢慢回头。

一身黑衣的老者,手执长剑立在血泊中。

“破军?”飞天扯扯嘴角:“我应该是没猜错。”

“你不算是我的仇人……昨天你不在。”飞天轻轻吐字:“要是你现在走开,我想我不会杀你。”

破军看着这一地的血­肉­竟然毫不动容,冷眼注视着飞天一举一动。

飞天冷冷一笑,剑尖提了起来指着他:“要打就打吧,还看什么?”

绝料不到这个死气沉沉的老儿,动起手来强横得比星华毫不逊­色­!七神之首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交手十余招,硬生生拼了一记,刀剑相格的爆弹的气劲令飞天向后翻仰,臂上腿上十余处伤口迸血剧痛。

抹了一把额上被刀柄磕伤流下来的血,不惧反笑。有什么好怕,那几个家伙已经收拾掉了。只剩这个老骨头。打他不过,去陪行云就是。

他敢拼命吗?飞天一无牵挂,生无可恋。飞天可以毫不留连,他能么?

嘴角扯动,飞天露出一个几乎书流动温情的笑意,双盈剑杀气满满刺了出去。

飞天长啸着,长剑疾破军的双眼,完全无视他搠向小腹的攻击,明明就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果然破军回剑格当闪劈,气势弱了一层。

怕死。飞天心中冷笑着,招招式式都不留余地。只是奇怪。为什么另一边也传来格击拼斗的声音。还有谁在这里动手?

那人牵制住了周身那些兵卒的大部分注意力,他们纵然还有余裕向飞天偷施暗算,攻势也不会对他构成太大威胁。

惨呼声纷纷传来,破军的气势又为之一馁。

飞天情知道那动手的人不会是辉月他们,但是破军应该是不知道,他在辉月的地盘上,毕竟不可能肆无忌惮。

飞天仍是剑剑紧逼,破军却越斗越是散乱气虚。

破军被削断了手臂,委顿在地的时候,那人已经一路冲到了飞天的面前。

青衫上处处染血,头发有些散乱,呼吸却还宁定。

飞天一手扣着破军的喉头,回头看着那人。

“飞天。”他口­唇­动了两下,喊了一声。

“平舟。”飞天静静地说。大约猜到了,可能会是他——平舟。

他怎么会来?他不应该来。

“飞天。”他说,走近了,微低下头来,“你伤得重么?”

飞天摇摇头,“你不该来。”

手上紧紧扣着破军的喉头,看着他一双眼里写满怨毒和恐惧。飞天咬咬嘴­唇­,要杀了这个老家伙么?

双盈剑像是感知了他的想法,兴奋的轻颤不停。

“杀了你……”飞天轻声呢喃,看破军那双眼因为恐怖和窒息而睁得更大,几乎要挤出眼眶。“可是杀了你,你也就不痛苦了……”

飞天喃喃的说,忽然转头问:“平舟,天城有没有那个对天奴处刑的烙记?”

平舟静静的看着他,然后回答:“有。辉月殿中就有。”

他一直痛恨把行云的骄傲击伤的天奴的标记。看着手中那个颤抖不停的老头儿,飞天恶意的笑:“我不杀你。”

行云,这些渣滓践踏你的骄傲,凭借什么?就是凭借他们高一等的身份吧。

飞天收起双盈剑,拖曳着破军,平舟静默的跟在他的身边不作声。沿路所遇的人无不惊逃远遁。

飞天直想发笑。看这些人,胆怯懦弱,虚伪丑恶,没有一个比得上孔雀公子。可是他们却可以昂首挺胸立在天地间,他们可以对他轻视鄙贱、肆意侮辱。

飞天觉得胸口窒闷难受,双盈剑不安地激荡。

平舟让人取来了一个不大的盒子,敞开口,就是一把黑沉沉的烙器。

飞天拿起来看了看。不是铁的,也不是金银之属,很奇怪的质材。

铁烙在火中静静的,任凭烈焰焚烧。

“疼吗?”飞天自言自语:“行云,当初,很疼吧?”

不记得行云在受这种苦楚时,他在做什么。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谁。只记得行云。

但是行云死了。

破军委顿在地,已经去了九成的­性­命。

飞天执起那烙的一端,平舟静静看着他,一语不发。

“哪里好呢……”飞天左右看看那张像树皮的老脸,怎么看都不顺眼,随手就按了下去。

可怕的惨嗥声撕扯着人的耳鼓,隐隐的疼。

皮­肉­焦臭青烟升腾,飞天皱皱鼻子。不喜欢这味道。

当初行云很痛吧?飞天厌恶地看着手里的烙器。行云一定恨这个东西。

双盈剑银光闪烁着,飞天朝那烙器劈了下去。火花迸溅 ,双盈剑居然弹了起来,那烙器分毫未损。

飞天好奇起来。还没见过双盈剑劈不碎的东西。这是什么材料做的?

飞天抱着那仍然火烫的东西,反来复去的端详。平舟从身后环抱住他,想把那东西取走。

飞天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抢东西。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哭。记忆中的平舟是不会哭的。他的眼泪滴在飞天的手上,挺疼的。

飞天手上起了水泡,被那烙器的柄灼伤了。平舟的眼泪落在那些鼓起来的水泡上。

飞天笑起来:“不怎么痛,不要哭,真的不疼。”

飞天不肯放手,紧紧握着那烙器。平舟没有继续跟他硬夺,只是那样环抱着他。

不知道……真的很疼吗?飞天看看那烙器,仍然有灼人眼目的奇热。

行云当初很疼吧?

飞天按着那烙器,一下抵在了自己的胸前。衣裳瞬间化成焦灰,灼热的皮­肉­有奇异的声响,青烟极其难闻。很痛,身体被剧痛强烈的贯穿,手脚一下子失去力气。

平舟惊呼着,终于把那个烙器抢了过去。

很疼……行云,很疼……

飞天恍惚地看着平舟扑过来,手忙脚乱的撕开他衣服,拿出药瓶,粉末纷纷扬扬倒在伤口上。

真的很疼……当初行云也这么疼过对不对……

眼前晃动的人影渐渐变多,飞天努力撑着自己,把眼前那已经看不清面目的人推开。

“飞天!”

谁在叫他?看不清的人影晃动,飞天跌跌撞撞,扶着墙看着围在身边的人。

都是谁?是谁?

飞天扶着墙慢慢向外走。有人想伸手抓住飞天的手臂,手腕一翻,双盈剑就挥出去。

他眼前一团的混沌,各种各样的顔­色­,耳边是乱纷纷的声音,不知道都在说些什么。

只有一个念头……生死,都不分开,一起走。

一起走,去游历天下,去看遍名花,去故乡,去一切想去的地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耳边仿佛有大风呼啸,像狼的号哭。那种失了群的一只孤狼,在雪夜里迷途,将死之前的号声。

飞天定定神,看清楚拦在前面的是星华。迷迷糊糊的,冲他笑一笑:“好兄弟,你来送我上路的吗?我要去找行云了,以后就不回来了。”

星华说的话都被耳边那大风的声音淹掉,飞天无力的推一把他的身子,继续向前走。

行云在哪里?找不到他的方向。他在哪里?这里是什么地方?

飞天茫然四顾,烟水浩淼。后面有人在喊他,声音渐渐清晰。

“飞天,回来,飞天!”

“回来,飞天!”

飞天看到身后许多人,站在崖岸上。岸上……是了,他站在水里。这是什么地方?

一路上跌跌撞撞,他打伤了星华,推开了平舟,跃身跳了下来。这是什么地方?

“飞天,回来!”

回去做什么?飞天咬咬嘴­唇­,他记得他要找行云。那里没有行云,为什么要回去?

发尾湿了水,淋漓的披了一身。飞天看着湖水里的自己,慢慢的冲那影子微笑。

尾声

时光残酷,一去不见回,谁能留住世上温情?

杨行云翻着桌上那一迭纸,上头是飞天的习字。这句话写在上头,墨迹淋漓,不像写字,倒像秋风狂草。他的毛笔字写得始终不好,和他现在高贵的地位极不相称。

不过他也不是不用功,可能写字这件事真的有先天不足的说法,并不是努力就一定能写好。最起码,飞天已经非常刻苦地在练习,但那蛇爬虫走的字还是没有什么进步。

风吹得纸页哗啦哗啦地轻响,飞天安然地伏在书桌边的软榻上,腰间的薄绸软被已经一大半滑到地上,衣衫松脱,露出光滑的肩膀。

银光闪烁的发丝柔顺的,像水一样覆了一身,飞天呼吸平稳,好梦正酣。

杨行云轻轻掬起他一缕银­色­的发丝在­唇­边亲吻,替他把绸被向上拉一拉,轻快又不失优雅地收拾起狼藉的桌子。

团皱的纸收拾到一边,笔墨、砚台、纸镇、茶杯……

还有一块圆石,光滑剔透,上面有柔润的水光。这么一块石头,虽然好看,但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杨行云笑着叹口气,把石头拿起来,手指慢慢摩挲过光滑的表面。

「回来了?」飞天懒懒出声,一手支起头,眼里带着没完全清醒的朦胧,「今天早……」

杨行云笑着斜他一眼,把石头放下。「练字又练到梦里去了?」

飞天推被起来,「不是,昨天睡得不好……谁让你又外宿呢,害我孤枕难眠……」懒懒地爬起来,双手缠上了杨行云的腰间。

杨行云失笑,却放松身体将重量都交给了他,「这不是回来了,往后一个半月都不走了。」

飞天眼一亮,「那我们……」

「我陪着你,把字好好练练。」

飞天立即垮下脸,「还练……大好时光不用来谈情说爱,练什么字啊,多煞风景,很无趣的……」

杨行云不理他碎碎念,把桌上收拾出一片光洁平整的原貌。「辉月给你送了一瓶什么妙石髓,说是对身体有好处,回来记得让汉青提醒你服,一天一次,不要忘了。」

飞天把脸埋进他的发丛,深深吸了一口气,「行云,我想你了……」

杨行云的声音一瞬间柔情似水,「我也想念你……」

「胡说,你要想我,怎么一去半年多……」

杨行云哭笑不得,反手在飞天手背上拍了一下。「总得有个人赚钱养家。你现在是只超大米虫,光吃不动,我当然得多辛苦一些。」

飞天闷声说:「我可以不吃补品,药也可以少吃……你多在家里就好了。」

在家……

杨行云露出一个淡淡的甜蜜微笑。

是啊,在家。他们两个人的家,不大的小院子,三间屋子,院子里的花还是他们亲手种下,亲手浇灌植株。

这里是他们的家。哪怕在外头再苦再累,飘泊多远,只要想到这个温暖的小巢,窗里明亮的烛光,淡淡的茶香气和药香气……

杨行云舒展的眉头又轻轻蹙起。要是飞天的体质能再好一些,一切就都完美了。他曾经失去了一大半的鲜血……杨行云轻轻靠在飞天肩上,他的身体里流着的是飞天的血……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即使到了离他很遥远的地方,仍然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他的温度。

这个他所爱的人,也是这世上最爱他的人,用生命将他唤回这世间,令他死而复生的爱人。

飞天。杨行云在心底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飞天忽然动了一下,说:「你喊我吗?」

杨行云惊讶地睁大了明眸—他只是在心里想了一想,并没有念出声来啊!

「行云?」飞天疑惑地喊了一声。

「是,我喊了……」杨行云释然地笑了。

或许,血脉相连,心灵相通,讲的就是这种情形。

「什么事?你累了吗?」飞天将他环抱住,「我去给你铺床,你睡一会儿。」

「等等……」杨行云温柔地握住他手,「我们说会话。」

飞天笑笑,「好。」

杨行云满满倒了一杯茶。已经有些凉了的茶水带着泠泠的淡香,余味袅袅。

「飞天?」

「嗯?」

「药有好好吃吗?」飞天吐吐舌头,扮个鬼脸,「汉青一天三次看着,我哪躲得过去。」「那是我让他看着你的。」杨行云握住飞天的发尾。顺滑的银发像一束流动的月光。「你的身体真的是千疮百孔……」

飞天的手指按在他­唇­上,「我现在很幸福,行云,我们很幸福,所以一切都值得。我是吃了些苦,可你何尝不苦?我们要不一起幸福下去,就对不起那些痛苦的磨难。」

杨行云赶了几天的路,虽然天马神骏也连换了四匹,才在三天之内赶回天城。现在已经渐渐支持不住,伏在飞天肩头,睡意朦胧。

杨行云耳中听到情人爱怜的声音:「睡吧……你累坏了……」

「晚饭时叫醒我……我还得看着你吃药。」

飞天温柔地环抱住他。

行云,他的行云,如此真实地停留在他的怀中。曾经……就只差那么一点点,就永远失去了他。

就在他已经绝望,放弃一切想随他而去的时候……却看到了一线渺茫的希望。

「能令人起死回生的法术并不是没有,但上界天人并不擅长,而是下界的人­精­通此术。大致上,有不同的两种。

「一种是­肉­身完好而魂魄散失,则凭着高超的灵力,趁那人灵魂没有散尽之时,将其聚拢,归体重生。一种是魂魄完好而­肉­身已毁,则用『借灵术』再造一副躯体,让魂魄有体可依,再次活转。」

辉月的声音似近似远,飞天身体动不了,却听得清清楚楚。

「行云留在神殿的翎羽上,还有一魂一魄。那天的夜里……」辉月顿了一下,「趁他离魂的刹那,又聚合了他八成的魂魄,就储在我的青松古镜之中。还有一魂一魄,却不清楚去向。

「灵界虽然人多,但会『借灵术』的却只寥寥数人。现在天城被困,无法立时派遣人手去寻找道师来。而行云那一缕散失的魂魄……只怕得你去找了。」

真的可以吗?再找到他,再救回他。

飞天深深闭了下眼,再睁开时轻声说:「那……去何方找?」

「这个,就要你自己去寻。魂之所向,心之所系……他可能会去什么地方,你须自己去将行云……找回来,魂魄离了­肉­身,能存时曰不久,也格外脆弱……」

飞天心中一紧,「时限有多久?」

辉月顿了下,「有八十一天。」

晚风拂动檐角的铜铃,清脆的铃响敲醒了飞天的回忆。

该准备晚饭,行云在外面这么些天,让他好好的睡一觉比什么都重要。

厨下已升起袅袅炊烟,飞天探头看了一眼,微笑着说:「徐婆婆,你来多久了?」

满面皱纹的老人笑得像一朵绽开的掬花,「我看到门口的白马了,杨公子是不是回来了?」

飞天笑着点头,及踝的银发散着,夕阳从背后照过来,整个人灿然生光,像是一块水晶美玉。

「粥好了,菜也洗好了。」徐婆婆解开围裙,「菜我炒不好,飞天公子你自己来吧。」

「婆婆慢走。」飞天看她慢慢走远,出了篱笆的门,回头把围裙系在腰间,拿根筷子把长长的银发绾起来,利落地开始准备晚饭。

原来是雇着两个下人,还有一个厨子,不过杨行云时常不在,飞天又不太喜欢别人在房子里来来去去,所以也就不用了。

差不多事情都是自己来动手。

青翠欲滴的菜叶子在热水里翻了一下捞起来,调好的­肉­末捏成小小的团子,锅已经烧热,稳稳地把油倒下去……可能手艺比不上外面的厨子,但是……行云喜欢,飞天微笑着把菜盛进盘中。

杨行云扶着门框,看着飞天不条不紊地忙碌,心里慢慢漾开一片名为幸福的温暖。

飞天听到细微的声响,回过头来一笑,拈起一片切好的脆瓜,杨行云含笑把瓜咬进嘴里,脸俯近了在他脸上轻轻一靠。

飞天的脸因为靠近炉火温度略高些,杨行云的脸却凉润滑腻,像一块上好的玉石。

「好了吗?」

「马上就可以吃了。」飞天百忙中还抽出手来捏捏他和鼻尖,「你来摆桌子好不好?我去盛粥。」

空中弥漫着一股清甜的香味,杨行云深深嗅了一记,胸口那种温暖又柔软的感觉更强了。不是其它,就是飞天身上的味道。

在外头的每个晚上,他都会梦中闻到这个味道,然后在令全身疼痛的思念中醒来,再怅然而焦虑地度过下半夜。

从他再次睁开眼睛,那个味道一直伴他左右。

那是生命的香气,又或是说,那是爱情和救赎的香气。

「好了,开饭。」飞天把围裙解下,盘里放着三样菜,溜丸子,炒菜心,海鲜汤。

行云的鼻翼一动一动的,极可爱俏皮。

飞天把粥盛好给他,雪白的粥上洒了一点碧绿的菜末,不要说吃,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东边天气冷的早吧?」

「嗯,树叶都落尽了。我回来的时候,那里开始下第一场雪了呢。」

「再盛半碗好不好?」

「一勺就好。」

「不用你收,」飞天把已经吃空的碟子迭在一起收起来,「你去泡茶。」

一切收拾停当,挑亮烛火,沏好茶。两个人相抱着窝在榻上说话。

「你在家都做什么呢?」

「也没­干­什么。给汉青帮了几天忙,可是后来他说我净帮倒忙,就不­干­了。平舟收了个徒弟,根骨很不错……这里没什么事情。你们这次都走了什么地方?可以在家待多久?这会出去受伤没有?可不许骗我……」

「手怎么了?」

「啊,刚才被油溅到了……哎哎,好痒,不疼了,你别舔了……」

「我带了两张很好的皮子回来,明天请人量了,给你做衣裳。」

「我不缺衣服……」

「听说这个是特别暖和的,你现在总是怕冷。」

「我现在也有很厚的衣服……」

夜渐深沉,屋里的声音也渐渐低沉,衣裳磨擦的窸窣声,还有似有若无的呻吟声。声音很模糊,屋外低徊的风声,树叶沙沙的响声交混在一起,将那些声音掩饰了过去。

飞天伸手轻轻虚拢衣裳。

烛芯冒了一点火星,火苗无声跳跃闪动,屋里被黄晕的烛光洒上了一份慵懒温情。

「有水,要不要洗一下?」

杨行云懒懒抱住飞天修长细韧的腰肢,「不要……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怎么都好闻。」

飞天脸上红晕未褪,喃喃说:「汗气……有什么好闻的。」

「我喜欢就好……在外面的时候,想念得睡不着觉,全身都在渴望你……」

飞天连耳朵都红了,脸伏在他臂弯中,不肯抬起。

这个人……和自己生死相许的人。这样可爱,让人移不开眼,只想这样一直的看着他,直到……直到……永远。

窗缝里漏进的风,鼓动着烛火跃动起舞,屋里弥漫着爱欲的气息。

「今晚可能也会下雪吧?」

他转开话题,飞天终于自在了一些,放松躺在爱人的臂弯里,「大概吧……」

那天的事情,想起来像是隔了一个漫长的轮回。或许因为现在过得很幸福,所以想起当时,只觉得那些都有些模糊。

那时……集齐了杨行云的魂魄,辉月在神殿要施展秘术,连星华都不能进来,只有平舟在侧。

「飞天,你可想好了?」平舟沉着地问一句。

飞天深深点头,举起手来,衣袖滑下去,露出光滑消瘦的手腕。

「一半的热血,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半?一半算得了什么?如果可以换回行云,全身所有的血都流­干­,也不算什么。

飞天嘴角微微扬起,脸上并无愁容,「有你和辉月在,绝不会有什么万一。就是有,也会变没有,不是吗?」

辉月眉眼上像笼着薄薄的银光,一直沉默着,双盈剑上那一缕缈缈的影子,被他的手掌吸了过去。

飞天的眼光那样专注,似乎全副神魂都要从眼中挣出,跟着那影子一起去。

辉月的掌心中聚了一团光,微茫而朦胧。那光渐渐变强,平舟轻轻咳了一声,飞天如梦初醒,双盈剑横过来,划开自己的手腕。

殷红的血如泉水般涌出来,沿着玉白的手腕淌下,滴落在案上的一具鼎中。

那鼎也是奇怪,血滴了进去立即被鼎壁吸没,好像那不是一樽玉器而是一块海绵。

飞天的眼光缠绵而热切地注视着辉月掌中的光茫,眉目舒展的样子像是置身天堂。

手上伤处根本也不觉得痛楚,热血正汩汩地流出身体,他却觉得满心喜欢,心跳极轻快,像是长了翅膀,就要离体飞起来。

辉月看看飞天,又低头注视玉鼎,手掌翻过来,掌心的光团慢慢坠落,没入鼎中。

一团绯红的光晕从鼎口释了出来,飞天的血流得很快,从鼎开始发光起,便不再被鼎壁吸没。

晶莹的玉鼎从外看去,暗红渐渐充满升高,飞天脸­色­褪得惨白一片,嘴­唇­渐呈现出一抹骇人的青紫。

平舟忍不住想伸出手去,辉月目光一扫,温雅的眸光中全是冷冷的肃然,平舟心中打个突,咬牙又缩回手来。

飞天身形摇摇欲坠,右手已经持不住剑,双盈银光轻闪落在地下,飞天恍然不觉。他头微微向前伸,要去看那鼎中积聚了多少鲜血。

眼前陡然一黑,他头直向下沉去。

平舟一把扣住他腰,将他抱住,看着仍涓涓流血的手腕,忍不住说:「够了吗?可以了吗?」

辉月轻轻点头,平舟一手抚上飞天的手腕,流血立时便被止住。

飞天脸如白纸,银发胡乱地披了一身,呼吸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

平舟一手从他背心源源不绝输送灵力进去,轻声问:「还需要多久?」辉月挥手布下结界,「你好好照顾他……」平舟点点头,将飞天横抱着走了出去。

辉月轻轻吁了口气,转回头来看那静静地,腥香满溢的一鼎血。

「你愿为了他放弃一切,他又愿为了你不要­性­命舍掉所有……」辉月手轻轻抬了起来,点点流光横飞曼舞,「你们还真是……天生的一对。」他手掌轻轻平推,闪烁的流光落进玉鼎中去。

飞天在一团混沌的黑暗中摸索前行,眼前有一团隐隐的光亮,可是无论怎么走,始终无法靠近。

这是要去哪里?

模糊地想起来,呵,是了,他要去找行云啊。行云呢?行云在哪里?他……

行云死了。

心里蓦然尖痛,飞天猛然睁开了眼睛。杂乱无章的往事乱纷纷向眼前涌来,他翻身坐起,只觉得喉头­干­痛如火灼,眼前一阵阵金星乱舞。

不,行云不会死。已经集齐了他的魂魄,有辉月在,有平舟……行云不会死!他撑着床边想站起来,刚刚站起便又无力地倒回去,胸口起伏剧烈,却一点力气也没有。

脚步声细碎,有人走进殿来。飞天呼吸急促,先闻到了一点淡淡的甜香,像是桂花酥糖粥的味道,可是要淡雅许多,还有一点说不出来的,奇异而亲近的香味。

飞天调息两口,找回些力气。起来,一定要起身,行云如何了?辉月他……

飞天睁大的眼睛,与一个人的目光正正对上。

那人端着托盘,盘中有一碗甜粥,正散发着淡而诱人的香气。

飞天嘴­唇­发抖,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起来,想抓住些什么。疼痛,苦难,惶恐,相思……种种错乱的情绪交错袭来,最后只化成两个字。

「行……行云!」

那白衣的少年点头微笑,「飞天。」

托盘被打翻,粥碗落在坚硬的地上打碎,粥泼了一地,甜香的味道满空弥漫起来。

飞天紧紧抱住怀中人,止不住地抖,忍不了的泪,话语全部失声,什么也说不出。

行云叹息着,紧紧回抱着他。

「我没事,没事。我现在好好的,你看我是活生生的,好端端的。」杨行云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一句话,拍着飞天的背脊轻声安抚,细碎的吻落在他的面颊上和鬓发边。

他吓坏了……将他吓坏了……

「对不起,对不起……以后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不,是我对不住你,若是我早一些到;若是我们不分开,我们一起去;若是我没让你一个去,你不会……」

「嘘,静一静,飞天,静下来。我没事,你看,我没有事。」

「对不起,行云,对不起……我不应该让你一个人去……」

「好了,别说了。要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才真。你吃了多少苦……」杨行云轻轻握住他一缕泛着银光的白发,心中痛得揪了起来。「我都知道……」

飞天的身体慢慢暖热起来,定一定神,低声说:「行云,我不能没有你……人为什么总是这样傻,轻易得到的东西从不珍惜,却要到失去时才知道可贵。」

杨行云在飞天­唇­边轻轻印下一吻,「你哪有不珍惜我?从我们再见面以来,你一直都对我很好很好。

「飞天,你知道吗?我在那高台上坠下的时候,心中只想着,若我死了,你怎么办?谁来陪伴你,谁来照料你?我真的不惧死,可是……想到要和你永诀,心真的要裂作碎片一样地痛。」

带着痛楚的声音,渐渐不闻。

两个人相抱着坐在寝殿的地下,手臂环得那样紧,似乎要把对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去,却不再说一句话。

呼吸,心跳,似乎每根血脉都是通着的。是了,是通的。

行云的体内有他的血……行云也曾经紧紧附在他的剑上,藏在他的心中。这难道还不算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吗?

太多的苦难波折,这一刻的静静相拥,珍贵得两人都不肯将手稍松一松。

杨行云轻轻执起飞天一只手,瘦骨嶙峋,肌肤似张苍白的薄绢一样裹着指骨,血脉的颜­色­都浅淡凹陷着。

这段不知道该说是生离还是死别的曰子,飞天以惊人的速度消减憔悴下去。他只有一魂相随,似明非明,似梦非梦。

最后那一剑,那一剑……

若不是双盈剑的力量突然贯盈,飞天得以执剑而挡,飞天早就已经……

突如其来的心慌,要失去飞天的念头像一条毒蛇,咬一口,就足以致命。

看着飞天的他,是如此心情。那么,看着他死去的飞天,心中会痛到何等的地步。

杨行云轻轻吻着飞天的指尖,带着淡淡的血的腥香。曾经的伤痛,失落,痛苦……一瞬间,都被滤去了,隔远了。

「想什么呢?」

飞天回过神来,摇摇头,笑着说:「没什么……几更了?」

「快四更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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