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出来了,立即回道:“……根宝吗?是我,我是国庆。”
杨根宝在电话里说:“你在哪里?我都快急死了!怎么也打不通你的电话。这会儿,你在哪里?!”
呼国庆怔了一下,迟疑说:“我、在……市里。”
杨根宝在电话里说:“呼伯让我转告你,要你立即回到县里去。回去以后,不要向任何人打听消息。原则是,不问不说,照常工作……你听清楚了吗?”
呼国庆听了,心里怦怦跳着,从床上一跃而起,说:“明白了。”
挂了电话,呼国庆快速穿好衣服。当他要离开时,才“呀”了一声,猛地一拍脑壳,在慌乱之中找到了一片纸,给谢丽娟匆匆留了一个条——
小谢:情况有变化。来不及等你了。回头再给你联系。
国庆匆匆
紧接着,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链上的一个环
呼天成只打了一个电话。
这个电话是直通北京的。
在北京时间的早晨六点四十分,呼天成往北京拨了一个电话。挂这样的电话不能太早,早了,人还没有起床,就是勉强接了,也是迷迷糊糊的;可也不能晚,晚了,就是听新闻的时间了,到了那时候,人已经晨练去了(一边锻炼身体一边听新闻),这是一些上层人物的生活规律。所以,六点四十分,是打电话的最佳时间。
铃声响了两遍,电话挂通了……
两个小时之后,又一个电话挂到了地处中原的许田市。
这个电话是从省城打来的。
电话直接挂到了市委,并且指名要市委书记李相义亲自去接。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既浑厚又富有磁性,中气很足,那语气仿佛是很随意,但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电话里说,相义吗?市委书记李相义赶忙回道:是,是我……电话里不紧不慢地说:有件事,请你办一下。李相义站得更直了一些,说:老书记,您请讲……电话里说:最近,关于颍平县,我听到了一些反映,很不好嘛。竟然有人干出买官鬻爵的事情?听说,坚持原则的同志反而受到了打击?不好嘛。这件事,你要过问……市委书记李相义心里“咯噔”一下,赶快汇报说:老首长,这件事比较复杂,事情是这样的……可他的话很快就被打断了,电话里说:……你不要再说了,详细情况我已经知道了。该纠正的要纠正嘛。李相义有些为难地说:……这,市委常委已经研究过了呀。电话里说:可以复议嘛。你们再重新议一议。李相义对着电话叫苦说:……老领导,班子里九个常委,不好操作呀!立时,电话里沉默了,片刻,那讲话的语气加重了:要坚持原则!……接着“啪”的一声,电话放下了。
李相义手拿着电话沉默了很久,虽然已是深秋,他头上还是冒汗了。作为许田市的一把手,省里交代的事情,他不能不办。可是,市委已经作出了决定,只怕是文件都打好了。在这个时候,作为一个地级市的领导,如果随随便便就改变决定,一级组织的严肃性何在?!况且,九个党委,一个人一条心,他用什么办法来对付那八张嘴呢?!再说,他已经让分管组织的书记跟王华欣本人谈过了,那就是说,已正式地以组织形式定下来了。改选在即,一个县的安排牵涉方方面面,临时改变决定,说不定会闹出乱子的。当然,这还不算是最棘手。最最难办的,是他将无法面对王华欣。
说起来,李相义在许田算是比较清廉的干部,口碑也不错。但是,他这个人不吸烟不喝酒,却有一个很独特的、有时让人觉得不可想象的嗜好。这个隐秘的嗜好,虽然外人不知,但在县市级的领导圈里,可以说是半公开的秘密。多年来,他最喜欢吃一样东西:婴儿胎盘。这东西对一个市级医院的妇产科来说,并不稀罕。关键在于获取和炮制的方法。首先,它必须是“头胎胞衣”;第二,必须是年轻健康的育龄夫妇生的,没有什么传染疾病;第三,它必须是a型血;第四,它要九蒸九晒,去秽去腥;第五,也就是最后一道工序,它还要放在用生铁做成的鏊子上用温火焙干,焙干后再用枣木做的小擀杖研成碎面面,而后再一点点、一点点地像药一样地装到那种很小的可以随身携带的胶囊里去。要达到这五条要求,那就太难了。必须有一个懂行的人在医院里专门盯着才行。而这种东西就是王华欣的妻子给他提供的。
王华欣的妻子是市医院的妇产科医生,有这方面的便利条件。当王华欣得知他好吃这一口时,就给他老婆下了一道命令,让她按时给李相义送去。这种东西,取之不易,做起来更麻烦。开初的时候,她给李相义送去的是鲜的。那是现取现做,炮制得也比较简易,也就是用碱水洗上三五百遍,加上各种佐料,用铁锅炒出来,同时再烙一些薄薄的小烙馍,趁热把炒出来的东西一卷一卷地裹在小烙馍里,用保温的饭盒装上给李相义送去。这种“小烙馍卷式”的做法,吃起来味好,也鲜。但也有缺点,不易存放。送去就必须赶快吃,如果一下子吃不完,放上一天两天,就坏掉了。后来,王华欣的老婆经过一次次的改进,终于发明了“胶囊式”吃法,这种吃法不但可以常吃常鲜,而且携带方便。按说,做这样的事情,虽然太费工夫,但假如只是做那么一次两次,也算不上是多大的恩惠。可王华欣的夫人是月月、年年,多少年一贯如此哇……这么一来,这个人情就欠得大了!于是,两家的关系就越来越亲密。所以,当王华欣要求动班子时,他就一口答应了。
现在,如果让他改变决定,他还有何面目见王华欣?!
在平原上,有一句最厉害的骂人话,叫做“红口白牙”!你“红口白牙”说出来了,却又说了不算。那么,你就别想在这里做人了。
怎么办呢?
人是感性动物啊,李相义能多年不生病,身体一直很好,那是多亏了王华欣的夫人。在二十世纪的今天,能有什么比健康更重要哪?所以,李相义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拖一拖。拖一拖好哇,这样对上对下,都会有交代。省里老领导来了电话,他不能、也不敢不办。但在内心深处,他还是向着王华欣的。假如公文已经发出去了,那就不是他的事情了……
他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这时秘书走进来,提醒他该吃“胶囊”了。他端起倒好的水,吃了两粒,突然想起,是否给王华欣拨个电话,通通气?于是,他轻轻地摆了一下手,秘书会意,悄没声地走出去了。关上门后,李相义又沉吟了片刻,他觉得应当更慎重地考虑考虑,这个话该怎么讲才好。于是,这中间就错了六秒钟的时间,就是这短短的六秒钟,使事情发生了变化。就在他刚要拨电话时,另一部电话却响了……
电话仍是从省城打来的。接了这个电话之后,李相义像挨了一闷棍似的,头一下懵了。打电话的是他大学的一位老同学,这位老同学现在是省城一所大学的副校长。老同学在电话里说:“学兄,那件事,我已经给你办了!”当时,他怔了一下,说:“什么事?”老同学笑着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呀。你的宝贝女儿公派出国的事,定了!”李相义立时就想起来了,于是连声说:“哟哟,多亏老同学了。谢谢,谢谢!”这位副校长说:“你也不用谢我。原来呢,只有两个名额,在省城这个地方,你也是知道的,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呀。现在哪,又多了一个名额,是直接从北京要的。另外,人家还给学校捐了五十万助学基金,这就没话说了!学兄啊,人家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老兄真是财大气粗啊!哈哈……”
李相义越听越糊涂了,就说:“喂,喂喂,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哇,谁给你们学校捐了五十万?”电话里说:“呼家堡嘛。你们市里那个赫赫有名的呼家堡呀!钱是他们捐的,指标也是他们搞的,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好啦,好啦,不管他谁捐,问题解决就是了……”
这个电话可以说来得非常及时。正是这个电话使李相义改变了主意,下了最后的决心。李相义膝下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早早成家在外了,身边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女儿从小就很娇,考大学时就是托了关系的。上了大学后,不知怎的,又闹着非要出国。为这事,李相义曾经托过那位在省城大学任副校长的老同学,可事情却没办成。因为省城有来头的关系太多了,指标又很少,李相义根本排不上号。为这件事,女儿整整哭了两天,闹得家里鸡犬不宁……人心都是肉长的呀!
当李相义听到“呼家堡”这三个字的时候,就什么都清楚了。
作为当地的一把手,他非常清楚呼天成的背景和他身后那巨大的关系网络。他深知,在这块土地上,几乎没有老头办不成的事情。呼家堡是全省乃至全国都有名气的老典型。几十年来,老头接触的上层人士太多太多了!这里边包括很多省、部级以上的干部……有的是他在“文革”中救过命的,有的曾在暗中受到过他的恩惠,有的甚至是几十年来从未断过来往的老朋友、老关系,千丝万缕呀。他要说句话,分量是很重的。
况且,老头卖了一个这么大的人情,五十万哪!这五十万名义上是捐给省城大学的“助学基金”,而实质上,却是为李相义的女儿铺路的。人家特意从北京要来了指标,人家出了五十万“助学基金”,真是“谈笑间,灰飞烟灭”!而且,这事做得天衣无缝,叫任何人任何时候都说不出什么来。他在暗中帮了你,事先又不让你知道,甚至你知道了也无法拒绝。老头是真高明啊!而且是深不可测……
膝下有一女,这当爸爸的,就很难做人了。悲哀,悲哀呀!
那么,孰重孰轻,又当何去何从呢?费思量哇。
若论感情,李相义还是离王华欣近一些。他觉得,应该是可以找到一个借口的。他只要一个“借口”,事情就有了回旋的余地。于是,他把秘书叫过来,吩咐道:“你给我查一下,颍平县的批文发下去没有?”
秘书应一声,快步走出去了。片刻,秘书又匆匆走回来,汇报说:“组织部说,还没发呢。”李相义很严肃地质问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发下去?”
秘书说:“他们说,打印机坏了,送去……”
一语未了,李相义大怒,他一拍桌子,说:“胡闹!”
接着,李相义转过脸去,背着手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突然低声吩咐说:“文件立即收回。另外,马上通知开常委会。”
没有画成的句号
呼国庆回到县城后才知道,有关他下台的消息,早已经在县城里传开了。
颍平县城并不大。解放前,这里曾是豫中平原上有名的烟叶集散地,说起来是比较繁华的。那时候,最热闹的地方,也就是老人们常挂在嘴上的“九大街”!提起那九条麻石大街,在老人们眼里是很引以为自豪的。其实呢,说白了,也就是横竖只有九条大街外加一个烟花巷罢了。后来,老县城经过历年的多次改造、扩展,近些年又新修了环城路和贯通南北东西的大道,这才有了现在的规模,方圆三四平方公里的样子。在颍平,过去有句俗话叫做:城东放个响屁,城西的人都会听到。这其实是说颍平是个消息传播很快的地方。因为城圈小,人口相对集中,出门抬头不见低头见,再加上颍平人本质上就喜好传播闲话,这样一来,有点什么事是瞒不了人的。
所以,呼国庆一回到县政府大院,干部们立时就表现出了一种有距离的亲切。这种亲切是挂在嘴上的,是面实心猴的具体体现。你想,这家伙已经完蛋了,完全没有必要再去巴结他了,可当他向你走来的时候,你该怎么办呢?在平原,这又是一种土生土长的厚道,一种经过包装的荒诞,也可以说是一种“虚伪”和久远的算计。万一他有一天东山再起呢,到了那时候,你也仍然可以走过去,拍拍他说,老伙计,你真中啊!呼国庆非常清楚这一点,当他跨步登上办公楼的台阶时,每一个碰上他的干部都做出十分谦恭的样子,微笑着对他说:呼县长回来了?……呼县长你好!……呼县长……甚至有人跑上前来,握住他的手说:“呼县长,真想你呀!”然而,每一个跟他打招呼的人,如果细心观察的话,就可以发现,那嘴是向前的,心却是向后的,那“贼”就在眼里闪着,叫人看了心寒!
然而,呼国庆却仍像往常一样,很平静地走着,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有人打招呼了,他就很随意地点点头,有时也“嗯”上一声两声,跟人握握手,却并不停下来。等他进了办公室之后,那分明是有意拉开的距离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了。首先是没有人主动来向他请示工作了。原来,他每次从外边回来的时候,办公室外边的过道里总有一群一群的人在等着他,秘书们也都忙得不亦乐乎。现在呢,说门可罗雀有些夸张了,没人来找却是实实在在的。就是那些必须由县长亲自点头的急事,各局委的干部们也只是打个电话说一说,不再登门了。有的干脆就直接上东院去了。
电话仍然很忙……那是一些平时跟呼国庆关系比较密切的人打来的。这些人已经知道呼县长要下了,就生怕得罪了县委书记王华欣,对呼国庆自然是避之不及,该躲就躲,怕将来受什么牵连。可他们良心上又有些稍稍的不安,在传统上受着“人一走,茶就凉”的折磨,于是就借用电话传递一些让他们不至于那么尴尬的意思:他们有的是想表示一下适度的慰问;有的是叙说些带有几分探询意味的关切;也有的是想做一些表白,以示他们还是有感情的。所以,在电话里,那话语就显得更热切、更仗义!
这些,呼国庆都一一笑纳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范骡子。
范骡子应该是最早得到消息的。当他知道呼国庆要下台时,一下子高兴坏了!就猛喝了些酒。要搁平时,酒也就是喝到了七八分的样子,可他因为郁积太久、仇恨太多,心里突然这么一畅快,就喝得有些猛,喝着喝着,那酒劲自然就上头了。酒壮人胆哪,于是,借着几分酒力,他就大白天挎着一支大号手电筒,摇摇晃晃、大大咧咧地到县政府大院里来了。
进了院子,他马上就捏亮手电,对着办公大楼,四下里乱照了一气!有人围上来,好奇地问:“骡子,你这是干啥呢?”范骡子吐着满嘴酒气说:“停、停、停电了不是?听说停电了?我来给你们照、照个亮!”有人说:“骡子,你是喝醉了吧?谁说停电了?”骡子就一边四下里打着手电,一边挤挤眼说:“这、这事谁不知道?满大街都知道!你还不知道哩?我来给你们照、照照……”有人就逗他说:“骡子,你是来要钱的吧?”范骡子就嘟囔着说:“黑、黑呀,太黑了!太黑了!”
就这样,范骡子在大天白日里打着手电筒,在县政府的办公大楼上一层一层地走,一边走一边嚷嚷着……他先是到各局委走了一遍,进这个门出那个门,后边跟一群看热闹的。有人好心好意地劝他说:“骡子,算了,回去吧,回去吧。”他就咧着大嘴高喊:“停电了?停电了!县政府也有停电的时候?!”见有人在他身后指指点点地笑他,他就突然转过身来,用手电照着人家的脸,高声说:“我就是范骡子!范骡子就是我!谁不要脸?我不要脸!……”有人实在看不下去,就拽住他说:“骡子,你是喝高了,走吧,走吧。”他就猛地一甩胳膊,高声喝道:“我走?叫我走?还不定谁走哩!”
最后,范骡子竟然打着那支手电闯进了呼国庆的办公室。本来,当他一跨近楼道这头的时候,政府办公室的几个人已经把他给拦住了,可范骡子一边挣扎一边不停地大声吆喝……于是,呼国庆就探了探头,沉着脸说:“让他进来吧。”
几个人手一松,范骡子就踉踉跄跄地闯进来了。进门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似乎也不敢太张狂,可他还是把手电捏亮了,他拿着手电四下里照了照,故作惊讶地说:“这屋怎么这么黑呀?停电了?”
呼国庆坐在那里,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是啊,停电了。”
范骡子喷着满嘴酒气说:“县长……也有停电的时候?”
呼国庆很平静地说:“电这东西,可不管你是骡子是马,它该停的时候就停。”
范骡子晃着手电说:“操,它也是六亲不认哪?!”
呼国庆说:“人有人的规则,电有电的规则。电是按线路走的,它一短路,亲爹亲娘也没办法。”
范骡子说:“那是。我手电都拿来了,就是给你照路的,前头的路老黑呀!”
呼国庆说:“路是人走的,有人怕黑,有人不怕黑。朗朗乾坤,怕什么?!”
说着,说着,范骡子的酒劲又上来了,他晃着手里的电筒,径直照到了呼国庆的脸上!说:“姓呼的,你,你行,行啊。你是蚂蚁尻象——大玩家!油锅里滚鸡芭——钢鸟一个!飞机上放腰水——尿哩高!蝎子贴膏药——又黑又毒!……”范骡子到底是干过乡党委书记的,连醉话也是一套一套的。
手电的强光一晃一晃地照在呼国庆的脸上,可他仍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
面对醉醺醺的范骡子,他觉得他是到了一个关口了。当人格和尊严受到侵害的时候,也可以说是到了检验他是否具有静气和定力的时候了。在经过了一些事情之后,他觉得他的定力太有限了,在这块土地上做事,没有足够的磨力和耐性是不行的。而且,他也想给人们造成一种误解,这误解就是一把丈量人心的尺子,他要好好测一测……
范骡子见呼国庆一声不吭,就更猖狂了。他逼到跟前来,喷着满嘴唾沫星子,用手电筒直直地照着呼国庆的两只眼睛,说:“姓呼的,老天有眼哪!毛主席有个‘七律’你知道不知道?那题目叫个啥子、啥子《送瘟神》,我今天是特地送你来了。”
呼国庆微微一笑,说:“骡子也蛮有人情味嘛。”
范骡子乜斜着眼说:“人都有画句号的时候。你也该画句号了吧?我给你画一个?”
呼国庆平静地说:“好哇,画吧。”
范骡子把手电筒“咚”的往桌上一放,竟然把腰上的皮带扣解了,他一边解裤子一边放肆地说:“我这鸟笔可不好使哇,我用尿给你画个句号吧!我、我给你、你画得圆、圆一点……”
呼国庆心里的怒火“噌”一下蹿起来了,身上的肉直颤,他觉得他的忍耐已经超过极限了!他真恨不得扬起手,扇他一耳光!可他突然忆起了官场上的一句老话,叫做“宠辱不惊”。什么是“宠辱不惊”?又有谁能做到“宠辱不惊”呢?于是,他紧咬着牙关,仍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心想,尿吧,我要看看你是怎样尿在县长办公室的!
就在范骡子甩出“家伙”,准备用尿给呼国庆画上一个大“句号”时,秘书小赵和办公室的人都跑了进来,小赵一把抓住范骡子,说:“老范,你这不是胡闹吗?快,快把‘家伙’装起来吧!有你的电话。”
范骡子挣着身子说:“啥、啥电话,不接!……”
小赵把手机递到他的面前说:“县委王华欣书记的电话,你也不接?!”听到“王华欣”三个字,范骡子怔了一下,脸上讪讪的,还是接了。然而,电话里只传出了一个字,那个字似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滚!”
就是这一个字,范骡子一ρi股出溜在地上,又成了一摊烂泥了……最后,还是小赵给他系上裤子的扣,把他像拉死猪一样地拖出去了。
呼国庆仍是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坐着……
当天晚上,“句号事件”很快就在全县传开了。正是范骡子的过激行为使呼国庆扳回了难得的一分。在这种时候,范骡子本不该出现的,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况且,范骡子又是给人家行过贿的,现在,人家要走了,你跑去大闹,这就让人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有人指使?而呼国庆的沉默,却使他表现出了一种让人不得不佩服的大气!
据说,县委书记王华欣知道以后,把范骡子叫去,破口大骂,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说他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釜底抽薪
风向说变就变。
谁能想得到呢?头天还是东南风,花花眼儿就成了西北风了。
二十四小时之后,市委组织部长坐着一辆奥迪匆匆赶到了县城。部长并没在县城过多地停留,他只是把县委常委召集在一起,当众宣布了市委的决定:任命呼国庆为颍平县县委书记。同时,免去原县委书记王华欣的职务,另行分配工作……
这个决定就像是晴天霹雳,一下子把王华欣打蒙了!他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手一直抖着,几次想端茶杯都没端起来……最后,他终于端起了茶杯,“啪”一下摔在了地上,说:“这是干什么?突然袭击吗?!我不走!”
这个决定确实太突然了。组织部长料定王华欣会有意见,就很严肃地说:“老王哇,有意见可以提嘛,还是要服从组织决定。你跟我走吧,李书记要找你谈话。”
王华欣气呼呼地说:“我不去。”
于是,部长站起身来,走到王华欣的跟前,拍了拍他,缓声说:“老王,走吧,走吧,跟我走。”就这样,在组织部长的一再劝说下,王华欣才勉强跟他同车走了。
散会以后,王华欣前脚刚走,县委办公室主任就把那辆“一号车”派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对呼国庆说:“呼书记,你坐这辆车吧?”
呼国庆微微笑了笑,说:“噢,一号车?”
办公室主任连连点头说:“一号车,一号车。”
呼国庆说:“这样不好吧?”
办公室主任忙说:“这也是为了工作……”
呼国庆淡淡地说:“开回去吧,我不坐。”说完,径直朝他那辆车走去了。
办公室主任愣在那里,好半天没回过味来……
任命下达之后,在颍平县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人们普遍认为,是范骡子把事搞糟了。他做得太过火,以至于招致了上级的不满。也有的说,是王华欣指使范骡子告呼国庆的,让上边查出来了……知道一些内情的,反而十分迷茫。
呼国庆当上县委书记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开车到呼家堡去了一趟。他觉得应该再去见见呼伯,他知道,如果不是呼伯Сhā手,事情是不会发生逆转的。可是,等他到了呼家堡,却没有见到呼伯。
是呼伯不见他。
村秘书杨根宝对他说:“呼伯说了,他不再见你了,让你回去好好工作。”
呼国庆知道老头的脾气,他是说不见就不见。于是,他问杨根宝说:“根宝啊,你给我透点信儿行不行?”
根宝嘴很严,他摇了摇头,说:“我不能说。”
呼国庆说:“你多少透一点,也让我心里有个数。”
根宝想了想说:“按说,我是一个字都不能说的。这么说吧,从北京到省里再到市里,一直到办公室的打字员,九个环节全拿下来了。这其中还不包括给省城大学捐助的那五十万。那五十万你不用操心,因为其中有一个条款,是省城大学每年要为呼家堡培养五名大学生,呼伯说,光一年保送五个学生,十年就是五十个,这就值了……你想吧。”
呼国庆心里一沉,又问:“呼伯留下什么话没有?”
根宝说:“有。两个字:复婚。呼伯说,还是复婚吧。”
这两个字,几乎把他给打垮了!呼国庆沉默了很久,终于说:“根宝哇,好兄弟,无论如何,你让我再见见呼伯,让我直接给他老人家说……”
根宝很无奈地说:“你是县太爷,你想,我能拦你吗?是呼伯再三叮嘱,他不见你了。无论你说什么,他都不会再见你。呼伯还特意说,让你自己拿主意!这话,够重了吧?”
呼国庆不清楚他最后是怎么离开呼家堡的,也不清楚他是怎么开着车上了环城公路的,他把车开到了120码!只听风在耳边呼呼地响着……他觉得他整个人好像是劈成了两半,一半在说:我不能复婚,就是天塌地陷,我也绝不复婚!小谢是我最爱的女人,她给我了一切,我绝不做对不起她的事情!上天有眼,给我送来了一个好女人,一个精灵般的女人,我怎么能抛弃她呢?拍拍你的良心吧!……另一半却说: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如果不做这个官,你又算什么东西?是权力让你结识了她,如果你仅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你会认识她吗?你要想清楚,丢掉了权力,你也就丢掉了她。在权力的磁场里,你充其量只是一个环节呀,假如脱离了权力机器,你就成了一个没人要的废物!爱情?爱情又是什么?那是需要强大的物质基础作铺垫的,你懂吗?!……
公路两旁,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秋已谢了,大地舒伸着漫向久远的沉默。经过了一年的供奉,土地显得很乏、很无力,那漫无边际的灰色就是大地的语言。它说,我累了,人会累,我也会累呀。一季一季,我已承受了这么多,我还将一年一年地承受下去。在这块土地上,活就是一种承受。
呼国庆几乎要崩溃了。他开着车在公路上跑了一夜!他一次次把车开到了市里,而后又倒回来;有一次竟开到了小谢的宿舍楼门外,如是者三……
三天后,王华欣悄悄地回到了颍平。走已是板上钉钉了,虽然市委书记李相义再三安抚他,甚至默许他担任下一任的副市长,可他对此事仍耿耿于怀。当他前去办公室收拾东西的时候,由于心中那口恶气实在是难以下咽,他就挺着那微微凸起的大肚子去找了呼国庆。
见到呼国庆的时候,呼国庆表现得非常热情,一边让座、一边吩咐秘书倒茶,还一口一个老书记地叫他。王华欣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秘书,说:“你出去一下。”
秘书走出去后,他看了呼国庆一眼,说:“呼县长,噢,呼书记,有句话我想问问你。”
呼国庆说:“老领导,你说吧。有哪些不周到的地方,我以后一定改进。”
王华欣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怎样让市委改变决定的?我就不明白,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能使堂堂的一级组织为你出尔反尔?”
呼国庆笑了,说:“老领导,你是想听真话呢,还是想听假话?”
王华欣说:“真话。”
呼国庆说:“好,那我告诉你:不知道。”
王华欣说:“真不知道?”
呼国庆说:“我真不知道。”
王华欣说:“好,到底是年轻有为,干得漂亮!”接着,王华欣又说,“那么,我告诉你,作为刚刚到任的市信访局局长,假如颍平有人来投诉,我还是会受理的。”
呼国庆笑着说:“那好哇,有老领导坐镇信访,那对我们就是最大的支持!”
王华欣走后,呼国庆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很久,他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很疼,像针扎一样……
傍晚时分,呼国庆独自一人开着车,突然到吴广文的娘家去了。
进门时,他见屋子里几乎站满了人,那些人都是吴家的亲戚,有的还是县里的干部,显然,他们是正在商量着什么……见进来的竟然是他,人们一时全都愣了,都用十分诧异的目光望着他,谁也不说话。
呼国庆打了声招呼说:“都在呢……”说着,径直走进了堂屋,当他看见吴广文时,就吸了一口气,慢慢说:“广文,跟我回去吧。”
呼国庆说了这句话后,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人们就像是傻了一样!
吴广文的爹咳嗽了一声,可往下,却不知该说什么……其实,他们正在教吴广文如何写告状信呢。
呼国庆当着众人的面,又说:“唉,我想过了,不管谁对谁错,孩子没有错。为孩子考虑,回去吧。”
这时,丹丹突然扑到了呼国庆的怀里“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呼国庆叹了口气,拍拍她说:“别哭了,不要哭了。拉上你妈,咱走吧。”
就这么一句话,就像是鬼使神差一样,吴广文慢慢地站起身来,没有再吐一个字,竟然跟着他走了……
一屋人就那么傻傻地站着,眼睁睁地看着呼国庆把人领走了。广文娘追到门口,张口结舌地叫道:“他、他、他……”一直到他们走后,广文娘才一ρi股墩坐在地上,流着满脸喜泪说:“老天哪,他姑爷到底是回心转意了!”
又过了两天,范骡子被人秘密地叫到了县城的一家宾馆里。去叫他的人告诉他说,是上边有人要见他。然而,当他跨进218豪华套间房门时,却见一个人背对着房门在窗前站着。那人听到动静,仍未转过身来,只说:“是汉章同志吗?坐吧。”
范骡子没有坐,他听出来了,那人是呼国庆。竟是呼国庆把他叫到这里来的……
这时,呼国庆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坐下,咱俩交交心。”
范骡子不坐,范骡子就在那儿站着,此时此刻,他心里的滋味是很难形容的。他就像斗败的公鸡一样,满脸都是遭过羞辱的血红!
呼国庆缓声说:“老范,平心而论,那件事,我处理得不够妥当。我知道,这十年来,你也不容易。有些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你到我那里去,给我塞一万块钱,我真是不敢收哇。掏心窝子说,我假如说收了你的钱,又给你办不成,那我成了什么了?就是办成了,我又成了什么了?人们会怎么说我?噢,给你送钱就办,不送钱就不办?当时,我是有点蒙啊。我也不说我多高尚,我主要是怕,是心里害怕。客观上说,当时呢,我认为你是王的人。假如王真心想给你办,就不会让你去找我,他是一把手啊,你也知道,那时候,无论什么事,都得他点头才行。这件事,在处理的时候,坦白地说,我是有私心的,我担心这是王耍的手腕。王要办,是一句话的事情,他让你找我,我不能不防哇。当然,我当时脑子里乱,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你既然是王的人,就让王把事处理掉算了。我也想得简单了,我以为,王会在私下里把钱退给你,顶多骂你两句,也就算了。没想到,他转手就交给了纪委的‘二炮’……”
范骡子不吭,他一声也不吭。他心里在流泪、淌血,可他一句话也不说!
呼国庆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这件事,要论得失,你失得最多,脸丢尽了,成了一个买官行贿者。其次是我,我落了个里外不是人,成了个阴谋者、小人。这就是咱俩人的下场。而人家,脱得很净啊!事出来之后,当我听说,你还借了债时,我心里很难过……人,都有个三昏三迷的时候哇!”
范骡子满脸都是泪水,人已泣不成声……他心里说,人咋走到这一步哪!
呼国庆又说:“老范,今天我把你请来,就是要跟你打开窗户说亮话的。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恨不能掐死我。你要骂,就骂吧。可有一条,我得告诉你,你的的确确是给人家当枪使了……你要有脑子的话,不用我多说。”
范骡子脑子里乱哄哄的,想哭、想骂、想喊,可他的头却慢慢勾下了……
最后,呼国庆脸色一变,严肃起来了,他说:“关于个人恩怨,今天就说到这里。下边,我是以县委书记的身份,正式地跟你谈工作。你坐下吧……”
范骡子仍在那儿立着……
呼国庆沉声说:“坐下!”
范骡子一ρi股墩坐在沙发上了……
呼国庆说:“关于你的工作问题,我反复考虑了。你也知道,咱县是烟叶财政,基本上是靠烟叶吃饭的。烟叶收不上来,工资都成问题。所以,我决定让你到烟草公司去,统管全县的烟叶收购,你要把全县三十八个乡的烟站给我管好……”
久久,范骡子终于抬头,喃喃地叫道:“呼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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