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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0万。”

皮皮继续:“215万。”

汪萱奉陪:“230万。”

皮皮笑了笑,抬手:“235万。”

她开始觉得拍卖是个很有快感的游戏,特别是自己不花钱的时候。

后排有人举手:“250万。”

大厅一阵沉默。拍卖师笑道:“250万,还有人加吗?250万,大家的手是不是举累了,要休息一下?250万。250万,好的,这位先生,255万。前排的这位小姐,260万。260万,有人加吗?现在我们拍的是278号拍品,战国玉虎,起拍价70万,目前已拍到260万。好的,后排戴围巾的先生,265万。前排的小姐,270万。270万,有加的吗?270万?”

汪萱举手,同时报数:“300万。”

众人沉默。

皮皮推了推贺兰静霆:“300万了,你还要不要?”

他头都没抬:“继续。”

皮皮举手。

“305万。”

汪萱冷笑:“310万。”

“315万。”

“320万。”

“350万。”

“355万。”

这一次,汪萱的脸­色­有点发黄,表情也很僵硬。迟疑了近两分钟,才举手。

“360万。”

皮皮毫不犹豫地跟上:“365万。”

拍卖师看了看皮皮,又看了看汪萱,调侃:“现在只剩下头排的两位小姐竞拍了,看样子都只二十出头。以前到这里来的人都是老头子老太太们。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古英雄出少年啊。365万,还有人加吗?365万?365万?”

大约有近五分钟的冷场。

汪萱忽然举手:“370万。”

皮皮正要跟上,贺兰静霆蓦地按住了她:“皮皮,咱们撤。”

“370万。这位小姐出到370万,还有人加吗?370万?目前最高价是370万。370万。”他一连喊了十几声370万,终于说:

“370万第一次。”

“370万第二次。”

“370万最后一次。”

只听得“咚”地一锤,拍卖师对着汪萱说道:“恭喜您。370万成交。您的号牌是——”

汪萱取出一张纸牌:“468号。”

不知为什么,她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兴,脸甚至有点发青。

皮皮不解,低声问贺兰静霆:“她拍到了战国玉虎,为什么不高兴呢?”

“可能是觉得太贵了吧。”

贺兰静霆的神情淡淡地:“皮皮,走,我请你吃饭去。”

15

台阶上满是积雪。还没走到门口,皮皮的袜子就浸湿了。她逡巡了一下,旁边正在给她拉门的贺兰静霆忽然关住门,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双布鞋。

“穿上吧,外面很冷。”他说,“不过你不用担心走长路,我已经叫了出租。”

皮皮看了看他的脸,又看了看那双鞋,愕然了片刻,忽然有点心酸。

布鞋大约是他买早点的时候匆匆从街边买来的,很便宜质量很差的那种。卖的人看见他是瞎子,故意捉弄他。倒是一个尺码,只是颜­色­不同。

一只是红­色­,一只是绿­色­。

她没吭声,俯身穿好。

“舒服吗?”

“挺舒服。”

“好看吗?我特意让人挑了一双好看的。”

阶旁的保安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的脚。皮皮答得一点也不迟疑:“好看。”

出租车来了。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雪,路上是匆匆的行人。城市里千篇一律的风景,日复一日地上演。司机很年青,戴着耳机,一面开车,一面听着摇滚乐。

贺兰静霆忽然说:“这条街以前叫朱雀街。前面的那道坡,以前是条河,叫龙津河。河上有座桥,叫八仙桥。桥边有个香果店,店里的荔枝膏好吃。”

“以前?”皮皮愣了愣,“多少年以前?”

“八百年以前。”

“八百年前,”皮皮笑,不信:“你来过这里?”

“刚才那个会所,以前是个酒楼,叫龙霄阁。里面的太白花清酒,好喝。”

他仰头,陷入了回忆,脸上带着微醉的笑意。

“是太白花——清酒,还是太白——花清酒?”皮皮不知道如何断句。

“清酒贵,因为滤过,没滤的是浊酒。‘金樽清酒斗十千’,清酒是要用金樽来喝的。喝的时候要压一下,所以是‘吴姬压酒待客尝’。”

“那浊酒呢,浊酒什么时候喝?”

“浊酒惆怅时喝,所以是‘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所以是‘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么说来,李白比杜甫爱花钱?”

“没错。”

皮皮不由得仰慕了,衷心地夸道:“贺兰,我觉得你特有学问。”

他微微颔首:“过奖。”

皮皮接着夸:“最近流行的一个词特适合你。”

“什么词?”

“文化恐龙。”

这场雪弄得C城人十分狼狈。路上到处都是打滑熄火的车辆。皮皮昨夜受了寒,今天嗓子便有些嘶哑。偏偏司机手里还有小半截烟不肯扔掉,硬要半开着窗子吸完最后一口。虽然暖气倒是足的,烟圈也吐在了外面,空气毕竟污浊了。贺兰静霆一直皱着眉,看样子便要发作。皮皮连忙按住他的手臂,让他忍耐。两人便全都不作声,耐心地等司机吸完,皮皮在第一时间关掉了窗。

“今年的大雪真是少见呢。”

“宣和年间的这里也曾下过一场大雪,那时的风和今天一样,又冷又酸。不过,再过几个月,我种的牡丹就要开了。”

为什么时间在贺兰静霆的嘴里总是走得那么快呢?皮皮偷偷地想,几百年几个月就跟一阵风似地刮过了。

“你很喜欢牡丹吗?我一直以为只有唐代的人才会喜欢牡丹。”

这几年市面上流行唐装,只要是条裙子,无一例外地绣着牡丹。皮皮不喜欢牡丹,总觉得牡丹花开得不含蓄。她喜欢花瓣很小的花朵,即使怒放也是含苞待放的样子,比如梅花、比如桂花、比如郁金香。

可是她发现,一提起牡丹,贺兰静霆漠然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温暖的表情,仿佛有一缕阳光从心底­射­出来,照亮了整张脸。

车内的寒气扫荡一空。

“我喜欢牡丹,是因为牡丹花很好吃。”他侧过脸来看她。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他仍然喜欢追随她的脸,哪怕视线是虚无的,“我常常想,烈日下盛开的牡丹会是什么样子。”

皮皮也正好转头来看他,却觉得虽然他的整张脸似乎都藏在墨镜的后面,虽然他目不视物,自己在想什么,却不能在他面前遁形。而且,据她回忆,贺兰静霆从未用这种脆弱的语气跟她说话。既然他已幸运地活了九百岁,这点遗憾算什么呢?

可是她的眼睛还是湿了:“你……从没见过太阳么?”

他摇头。

“其实太阳就是比月亮暖和,样子都差不多。”

他取下墨镜,一双空虚的眼睛注视着她:“是吗?”

皮皮的脊背一阵发寒,一种无形的目光在打量她,一直看到骨子里去。

“是的。”她的话音开始颤抖,“其实你真的不必戴墨镜,没有墨镜你会更好看。”

“我戴墨镜不是为了自己好看,而是为了他人的安全和健康。”他哼了一声,将墨镜又戴了回去。

皮皮赶紧问:“为什么?”

他沉默,似乎在考虑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你不是看不见吗?为什么还会影响别人的安全呢?”皮皮锲而不舍。

“虽然修炼多年,我对自身的能量并不能收放自如。一般来说,不论看得见还是看不见,我的眼睛都会自动吸取他人的元气。假如我专心看一个人,是男人会立即阳痿;是女人会终身不孕。这种情况,连我也没办法控制。”

话音甫落,皮皮闪电般地后退一尺,华丽丽地傻眼了:“贺兰静霆,你早说啊!你都看我几眼了?……我是不是已经成僵尸了?”

“你这不是好好吗。”他很镇定地笑了笑。

“停车!司机!我要下车!”皮皮不理他了,扑到前面,用手拼命拍司机的背。

车猛地停了,皮皮推开门,以最快的速度跳下车去。岂知地上正好有一摊刚刚化掉的积雪,她只穿着布鞋,一下子全湿了。

一股寒意从足底直透到脑门,她被冻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有人从后面扶住了她,将她拉到台阶上:“餐馆到了,我们上去吃饭吧。”

“贺兰静霆,你离我远点成不?”皮皮禁不住哀求,“我从小数学就不及格,买彩票没中过,我家上数八代都没人发迹,这说明我身上无论是元气还是运气都远远不够。你再吸我就成傻子了。虽然我很渺小,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将来也要成家立业、嫁人生子……你是狐狸,这大街上元气好的女人多着哪,你放了我找别人行不?”

“­干­嘛这么可怜兮兮的?我又没把你怎么样。你吃过我的血,相当于免疫了。”仿佛怕她滑倒,贺兰静霆紧紧地掺着她,“再说,你现在一切生理现象都很正常,对不对?我发誓我绝没把你怎么样,一根毫毛都没碰过你。”

他越信誓旦旦,皮皮越吓得浑身发软:“那你刚才还在汽车瞪了我一眼……”

“我瞪你多少眼都没关系,真的。如果真有关系——你说得不错——我见你的那天你就得成僵尸。”

“……”皮皮虚脱了。

贺兰静霆趁机将她的腰一揽,几乎是半抱着她,很和气地劝道:“进去吧,报纸上说这家的夫妻肺片挺不错的。”

“我还吃得下啊!”她万分郁闷地嚷道。

“怎么吃不下?你胃口不是一直挺好的吗?”

这么一说,皮皮猛地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见他就吐了一天,自从那晚吃了带血的苹果,就立即不吐了。以后的饮食倒也十分正常,似乎暂时还是健康的。可是,看见贺兰静霆很殷勤很关切地扶着自己,以至于路过的人看见他们,都发出会心的微笑,以为是一对情侣。她不禁更要怀疑,难道他身上只有眼睛才能吸取元气吗?万一他的手、或者每一根毛孔都可以呢?

胡思乱想之际,贺兰静霆已经扶着她落了座。餐馆很­干­净,身后有一个巨大的鱼缸,里面养着很多鱼。皮皮刚坐下来,忽然发现鱼缸里的鱼整齐地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拼命往左挤,一部分拼命往右挤。

“贺兰,这些鱼都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为什么它们都挤向两边?”

“我怎么知道?我又看不见。”

“贺兰静霆。”

“可能是它们不喜欢我。”他耸了耸肩,一脸的无辜,“抑或它们彼此憎恨。”

“鱼都被你搅得不安宁,何况是人。”

“我向你发誓,我绝对是位善良的狐狸,学识渊博、品德高尚。”他叫来服务生帮他念菜单,很快就选好了菜:“夫妻肺片、豆瓣鲫鱼、清炒黄瓜,三个菜够吗?”

菜很快就端来了,鲫鱼还在厨房里贺兰静霆就叹气:“糟糕,胆破了。这是什么厨师啊。这菜你别吃了。”

“就你话唠。”皮皮失笑,见他­干­坐在那里,又问:“你不喝点什么吗?”

“我要了冰水。”

“我让人到花市给你买点花吧。”

“我不在公共场合吃东西。”他垂首,“会有人觉得我很怪。”

“其实你们混迹人间也挺不容易的。”她表示理解。

菜吃到一半,手机响了。皮皮看见来电显示,是家麟。

“嗨,皮皮。”

“家麟!”

“昨天走得太急,忘了告诉你正事。我妈五十岁的会餐取消了。我爸决定带她去云南玩一趟。”

“……哦。”怎么不早说呢,皮皮一个劲儿地心疼那八百块钱的燕窝,还有­奶­­奶­做的五瓶豆瓣酱。

“对不起。不过,我想取消也好,省得你还要买礼物。”家麟在那边小心翼翼地道歉。

皮皮恨不得捶自己的脑袋。

挂了电话,皮皮忍不住对贺兰静霆说:“对了,你喜欢吃豆瓣酱吗?”

“不吃。”

“保证是纯天然绿­色­食品。”

“不吃。”

“你可以试着用花瓣蘸着吃,绝对好。光吃花瓣多单调。”

“不吃。”

“试一试行不?我有好多瓶等着送人呢。”

他想了想,终于点头:“好吧。”

皮皮一阵高兴,正想谢他,手机又响了。那种很简单的铃声,降E调小夜曲。贺兰静霆打开话机:“喂。”

——“我明天过来。”

——“支票已经准备好了。”

——“我不担心长途,我担心的是消毒状况。”

——“谢谢。我不需要样品。”

——“好吧。晚上给您回话。再见。”

关了电话,他抬起头看了皮皮一眼。满腹心事的样子。

“你有生意?”皮皮问。

他点点头,忽然道:“隔壁有商场,我陪你去买双鞋子吧。”

他们在商场的门口告别。皮皮改乘出租去报社。她从一个不常经过的路口进大门,路过一个报亭,看见上面挂着最新一期《小说月报》。正待掏钱,发现那个装着自己钱包的塑料袋被贺兰静霆一直提着,临走时也忘记拿了,口袋里的零钱全付了车费。只好对报亭的老板说:“对不起,我不买了。忘带钱包。”

老板是个漂亮的中年人,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说:“不要紧,我送给你。”

“不不不,”皮皮连连摆手。自己父亲就是做小生意的,做小生意有多不容易,她太明白了,“谢您的好意,我下次再来买。”

那人硬要塞给她:“拿着。”

“哦——好吧。那就算我借的,等我下班了还你钱。”却之不恭,只好受了。

“一点小钱,不必还了,”他表情很奇怪,迟疑片刻,似乎是壮了壮胆:“能请小姐赐个福吗?”

“赐福?”皮皮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她又不是活佛,“赐什么福?怎么赐?”

那人垂下头来,脱掉布帽,语气十分虔诚:“请小姐用手摸一下我的头顶就可以了。”

这倒不难。

皮皮很大方地摸了摸他的头顶,摸到一半,忽然省悟:“难道你认识贺兰——”

那人急忙打断:“祭司大人的名讳,是不可以随便说的。”

“呃——”皮皮瞪大眼睛,“是吗?”

他很认真地点点头,却不敢抬头看她。说话的态度既小心又恭敬,谦卑到了极点。

“你——认识祭司大人?”皮皮试探地问。

“不认识。祭司大人是不可以随便认识的,除非小姐您愿意引荐。”

皮皮呆呆地看着他,忽觉一阵头昏,禁不住用手扶住桌子。那人看见她胸牌,怔了怔,忽然又说:“小姐,您叫这个名字,祭司大人不会生气吗?”

“名字是我爸起的。”

她拿了杂志正打算离开,想了想,又转身回来:“对了,你怎么知道我认识祭司大人?”

那人想了想,答道:“因为小姐被祭司大人种了香。”

“种香?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小姐的身上,有祭司大人专有的香味。”

皮皮着急了:“请问,你们祭司大人很喜欢给别人种香吗?”

那人的表情忽然变得非常莫测,沉默了半晌,又很老实地答道:“祭司大人从不给任何人种香,——除非那人是他自己的女人。”

16

下午趁着主任外出采访,皮皮找同事借了一百块钱从单位溜出来,进了对街的中药房。

药房的伙计穿着白褂子,有点坐堂医生的气派:“小姐想买什么药?”

“二两雄黄。”

“有处方吗?”

“没有。我是对面报社的记者。”她将胸牌亮给他。C城当然还有别的报纸,但论到订阅和广告收入,只有晚报一家最大,商家不敢得罪。那人知趣地去称药,称完,将桔红­色­的药粉用一张白纸折着,缓缓抖入玻璃瓶中:“小姐知道这药粉怎么用吗?”

“不知道,正好请教一下。”

“雄黄主寒热,杀百虫,主治恶疮、死肌、疥癣、梅毒,一切蛇虫犬兽伤咬。你可以用香油调和外敷或者研末少量服用。”

听完之后,皮皮简而要之,觉得雄黄的主要功能就是杀虫去毒。

“那它的主要成分是——?”

“这是一种含硫和砷的矿石。加热氧化之后,就是三氧化二砷。”

“三什么二什么?”皮皮没听清。

“三氧化二砷。”那人清了清嗓子,“它还有一个通俗的名字,砒霜。”

“什么?”皮皮吓了一跳,“砒霜?”

“也就是潘金莲用来毒死武大郎的那个东西。”那人半开着玩笑。

“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我不过是身上不舒服想买点药而已。”皮皮说。

“我劝小姐慎用。雄黄这种东西千万不能加热,会有剧毒。如果你身上有痈肿疔毒,我建议你用牛黄解毒片,里面也有雄黄。”他从柜台里拿出一盒样品。

“牛黄解毒片?”这个名字挺熟啊。皮皮记得以前­奶­­奶­身上长了疱疹,常常都吃牛簧片。自己小时候长包也吃过。

“嗯。牛黄解毒片每片都含有五十毫克的雄黄,一天四片。不要长期服用,长期服用会导致慢­性­砷中毒。”

“谢谢,请给我来五盒。”

“雄黄粉你还要吗?”

“要的。两样都要。”

就着路边卖的热果汁,皮皮将两片牛簧片吞进肚内,然后去了拐角处的报亭。

那个漂亮的中年人还在那里,一面听收音机,一面坐在炉边烤红薯。看见皮皮,连忙站起来。

“这是早上欠您的五块钱,谢谢。”她将钱塞到他手中,转身要走,那人忽然叫住她:“小姐。”

“什么事?”

“小姐现在要去见祭司大人吗?”

“有什么问题吗?”

那人一张白皙的脸上泛出了青­色­:“您身上带有雄黄。”

“对。我刚买的,怎么啦?”

以为不过是个偶然,听皮皮的口气倒像是蓄意的,那人的脸顿时白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小声道:“祭司大人会很反感的。您该不会是故意惹祭司大人生气吧?”

“祭司大人很容易生气吗?生了气,会吃掉我吗?”皮皮瞪大眼睛,炯炯地看着他。

“……”

那人抬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突然从桌边拾起一个布包,匆匆忙忙地将钥匙、钱袋塞进去,连摊子都来不及收拾,便做出要离开的样子。

想不到他反应如此激烈,皮皮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不用回避,我马上就走。”

“我的修行实在有限,请恕我无法奉陪。” 那人说着,眨眼间已窜到了离她十米之外,消失在对面公园茫茫的人群中了。

“哎——别走!你的红薯还在炉子里呢!”

下班路上皮皮接到一个电话。一位许久不见的邻居因为要出国两个月,麻烦她帮看一下她家的猫。那邻居住的地方和贺兰静霆共一个地铁站,只不过一个出站往东,一个出站往西。

邻居是个姓谢的女人,和皮皮的­奶­­奶­很熟络,­奶­­奶­叫她小秋,皮皮也跟着这么叫。谢家也是­奶­­奶­送豆瓣酱的对象之一。后来小秋结了婚就搬走了,住进城西的一个昂贵小区,还请她们全家去玩过。逢年过节,只要听说她们在城里,­奶­­奶­做好豆瓣酱,会打电话让她们来拿。她家种的樱桃熟了,也不忘摘了送来给皮皮家尝鲜。可是,细算下来,和她们也有整整一两年没什么联系了,偏偏皮皮的­奶­­奶­特别喜欢她们,闲话的时候总是提起,倒让人觉得她们天天都在似的。

当然,­奶­­奶­喜欢小秋还有更实质­性­的原因。皮皮高考之前,小秋帮她补习过一阵英语,后来她太忙,最后两次是她先生顶的班。就凭着夫­妇­俩近两个月的突击补习,皮皮的英文考了个意想不到的高分,全年级第三,不然她还够不了最低的本科线。小秋的先生姓王,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倒称得上是迄今为止皮皮所见到过的最英俊的男人。而且是那种中国女人喜欢的英俊,不是玉树临风,不是风流倜傥,而是沉稳弘毅之中带一点赤子天真,高贵矜持之下含半分温婉亲和。那一张可以做模特的脸,见过的女人无论老少,都会耳红心跳,皮皮的抵抗力有限,自然也不例外,王先生来补习的那两次,她就只顾在一旁发呆,什么也没听进去。后来遇到家麟,问她补习如何,还讪讪地脸红了半天。

时隔多年,皮皮对王先生的印象也渐渐模糊了。只记得他很英俊,然后是腿不好,走路有点跛,而且经常生病。每次去小秋家,忙前忙后的都是小秋,他基本上一直坐着,话很少,但态度很热情。如果聊得很晚,他会坚持开车将她们一家送回去。

从远处看,小秋住的那座白­色­的半山别墅非常醒目,一眼就能发现。为了省掉车钱,皮皮便在凛冽的寒风中跋涉上山,到了门口手已经冻僵。

按了半天门铃,门才打开,却是王先生,拄着一只手杖,可能正在洗碗吧,衬衣外面套着件防水的围裙。

“Hi,皮皮。”他有点吃惊,“快进来,外面冷。”

屋里扑面而来的暖气,皮皮脱下外套,王先生连忙接过去帮她挂起来:“这么大的雪,你怎么自己走来了?你­奶­­奶­没告诉你我会开车把Mia送到你家吗?”

“哦?她没说。我­奶­­奶­耳背,估计没听清。”

“对不起,我正在给孩子洗澡,你稍坐片刻。”

“要我帮忙吗?王先生?”见他行动不甚方便,皮皮尾随过去。

“小秋也在,放心吧。对了,小秋怀孕的时候你来过吗?”

“没有。”

王先生很斯文地笑了:“那你过来看看我的两个宝贝。”

传来婴儿咿咿呀呀的声音。皮皮往浴室的方向看,却发现声音是从厨房里传来的。洗碗池有两个水槽,一边坐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女婴,正在欢天喜地地玩水。那对婴儿有着天使般的面容,定是同卵的双胞胎,一模一样,难以分辨。

王先生指了指左边的那一个:“这是安安。”又指着右边的那一个:“这是宁宁。”

一旁的小秋噗嗤地笑了:“错了,正好倒了。”

“没错。除非你换了位置。”

“没换位置,刚才你一直叫错了,我懒得纠正你。”

王先生笑了笑,也不分辩,对皮皮说:“那么,这个是宁宁,那一个是安安。”说罢,便将其中的一个婴儿从水里抱出来,用浴巾包着,抱在怀里。擦­干­了身子,很熟练地在婴儿ρi股上洒了一层爽身粉,正要包上尿不湿,忽然指着婴儿ρi股上的一块青记说:“你看,我说得没错,这个才是安安。”

小秋低头仔细看了一下:“好吧,你对了。”

王先生便很得意地给婴儿穿上衣服。

小秋从水池里抱出另一个婴儿,一边穿衣一边说:“皮皮你来得正好。我们刚做了一碟FBI,你肯定喜欢吃。”

“FBI?”

“就是Fried Banana Ice-cream。刚刚炸好,得趁热吃。你喜欢什么味道的冰淇淋?我这里有香草的、芒果的、绿茶的、巧克力的。”

“芒果的。”

“你先坐着,我去准备一下。”小秋正要将手里的婴儿放到婴儿座,王先生说:“你不会弄,还是我来吧。”

结果两个人都去了流理台。一个拿冰淇淋,一个拿炸好的香蕉,皮皮面对着婴儿座上的两个婴儿,不知该怎么办。宁宁和安安倒很安静,一人咬着一个­奶­瓶,专心地吸着。皮皮这才想起一个细节。以前她来小秋家补习英文,碰到晚饭时间,都是夫­妇­俩一起在灶台边忙碌。好像打排球那样配合密切。还有一次,他们居然两个人一起切一根黄瓜,一面切,一面低声交谈,身子挨在一起,真是令人艳羡的亲密,也不忌讳给外人看见。皮皮妈还说人家王先生是瑞士人,洋派,把个女人娇惯得不行,她就看不过眼。

其实皮皮觉得,小秋的一家再平凡不过了,夫妻恩爱,不就是这样的吗?当然她一想到爱情婚姻,脑中自然而然就浮现出家麟,以及家麟和自己一起切黄瓜的样子。这种会心的快乐只有家麟可以给她。从小到大,除了家麟,她也从没想过会跟第二个人切黄瓜。

吃完冰淇淋,皮皮不肯久留,王先生执意要开车送她回家。

路面很滑,王先生开得很谨慎,寒暄了几句,皮皮告诉他自己仍在学英文,还报了托福班。王先生便问:“皮皮你打算出国啊?”

“不是我,是我的男朋友。他正在申请美国大学的奖学金。”

“你男朋友是学什么的?”

“经济。”

“这个可不是很好申请呢。国外的这种专业竞争很激烈。”

“是啊,不过他很成绩很好,很有希望的。”

王先生想了想,又问:“那你呢?你打算在国外学什么?”

皮皮沮丧地说:“我一点也不想出国,我不喜欢英文,大学里也没认真学,现在捡起来特别难。”

“其实,如果你只是去读一般一点的学校,入学的要求不是很高的。”

“嗯,我在想,如果实在申请不到学校,我就在国内等着他好啦。他读博士,也就是四五年时间吧。我可以等。”

这是皮皮关于家麟出国这件事所做的最坏的打算。她甚至觉得,如果家麟能带她出国,她可以暂不读书,先打工,一边攒钱一边补习英文。或者就先结婚生个孩子,孩子大了她再读书找工作。皮皮在工作上倒是有野心,但凡事一粘上家麟就底线顿失、胸无大志。只要跟他在一起,什么都可以。何况妈妈和­奶­­奶­都是家庭­妇­女,皮皮并不觉得做个住家庭的老婆有什么不好。听说这在国外也是很普遍的现象。

汽车下山,开入城区。王先生一直沉默着,忽然对她说:“皮皮,我在国外有些关系。如果你的男朋友或者你申请学校有困难,我很愿意资助你们。”

皮皮听了,心砰砰地跳:“王先生,您看我的英文水平,能申请出去吗?”

“你不是在上托福班吗?据我所知,国内的托福训练是非常有成效的。”

“嗯,我每天都背单词,还悄悄地报了今年六月的托福考试。不敢告诉家麟,怕他笑话我。”

“这样吧,你男朋友联系学校若有困难,你给我打电话。至于你的学校嘛,等你考完托福我来帮你联系,保证你有书读。我父亲以前是大学教授,有不少朋友在大学里管事。这点小忙我还是能帮到的。”

“王先生——谢谢您!”皮皮简直要热泪盈眶了。

车到了,王先生拉开车门,从后座取下他的猫,将她送到门边,又递给她一张名片,说:“如果你们很相爱,不要苦苦等待,要尽力在一起。守候是件很痛苦的事,人生也会有很多的变数,要两个人一起共同度过难关,明白吗?”

皮皮接过名片,默默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17

每一个人都有管理自己记忆的方式。

比如张佩佩喜欢写日记,像鲁迅那样,一天只记一两行。六年的中学时光概括下来不过薄薄的三本。她不忌讳给皮皮看,因为内容大多语焉不详。当中还冒出许多粗话:靠、他妈的之类。诅咒同学、批评老师、诽谤学校的句子比比皆是,就像一个野蛮人。比如她穿了一条好裙子,就被骂成狐狸­精­;汪萱穿了一条好裙子,就被夸成品味。比如上课看《心有千千结》,被老师抓住,当场撕了,害她赔了三倍的罚款。比如和玉敏说自己喜欢某个男生,第二天就传遍全班。比如某同学的生日party,座位前后左右的女生都请了,独独没请她。比如小倩借她的自行车买东西,被偷了,说了声对不起就不了了之。一言以概之,张佩佩的日记,就是一本高二七班劣迹史。——这正好证明了皮皮对张佩佩的印象:佩佩很聪明,却活得很糊涂。她父亲很有钱,却用错了地方。如果当初没靠父亲的钱进了C城一中,而是到了一所普通中学,她会有一个更灿烂的青春。

在C城一中这个以分数为等级的小社会里,佩佩只能用钱收买友谊。可是中学时代大多数人的价值观念还不成熟,钱的作用也没成年社会那么大,许多友谊就是有钱也不能完全收买。比如王玉敏,比如董小倩,佩佩花多少钱也不能左右她们,除非能考出个比她们更好的名次。这当然还不是佩佩最倒霉的地方。

作为高二七班这个集体,会有一种集体的情绪,或者说是某种“气场”。不可能天天积极向上,负面情绪也得要有个发泄的地方。这就好像一个国家,经济蒸蒸日上的同时,也得搞些球赛,让人民群众有个地方骂。高二七班四十名以后的差生,就承担了这项重任。那么多的竞争、那么多的妒忌、那么多的失落、那么多的不甘最后都表现在对班里少数几名学生的彻底鄙夷和极度憎恶上。开始只是觉得他们笨,渐渐发现待人也有问题、品德更有亏缺,怎么看也不顺眼,就像印度最低一级的种姓,和她们接触都成了禁忌。这少数几名学生中,有人被叫作“饭桶”、有人被叫作“神经病”、也有人被叫作“马屁­精­”。那个被称为“妖­精­”的就是佩佩。知道自己是妖­精­的佩佩不久开始发胖,胖到要天天要喝冻顶乌龙茶来减肥的地步。佩佩于是发明了一个动词,她被高二七班集体“冻顶”了。

皮皮也写过日记。在日记里写了很多首隐晦的诗赞美家麟,主要是纪伯伦风格的,有时也学拜伦的《唐璜》写得很长。从表面上,皮皮是个温和乖顺的女孩,其实心底和佩佩一样野蛮,日记里充满了对家长、老师的牢­骚­和不满。尽管很谨慎地收藏自己的日记,那些不客气的牢­骚­还是被她妈妈从抽屉里发掘了。皮皮妈读罢大怒,有生以来第一次揍了女儿一顿,皮皮于是杯弓蛇影,改换策略,不再买那种一看就知是日记的装潢­精­良的厚皮本,而是改用三毛钱一本的练习本。写完一本就封起来,交给家麟收藏。

因为有人安全保管,她的日记越写越长,三年内写了三十多本小册子,写到家麟表示连自己家也有点不安全了。于是,皮皮的日记被他装进一个纸箱密封起来,存在了宠爱他的爷爷家里。密封的仪式很正式,家麟当着皮皮的面贴上封条,皮皮在上面签字,写上年月日,封条和纸箱的交界处按满了皮皮和家麟的指印。家麟甚至很法律地问皮皮,万一在此期间皮皮遇到意外,不久于人世,这些日记将如何处理。皮皮表示日记绝不能落入家长们的手中,她希望家麟立即将它们全部消毁。

其实皮皮心里想的是,这些日记本来就写给家麟的,家麟要是偷看了才好呢。可惜人家是正人君子,硬是没有打开过。

佩佩说,陶家麟是C城一中情窦初开的女生意­淫­的首要对象。因为意­淫­他是安全的。家麟总是一副谦谦君子宽以待人的样子,但其实他和谁都不亲近,除了关皮皮。而关皮皮又被女生们一致认为是绝对没有竞争力的。似乎从一开始大家就把家麟和皮皮的关系界定为邻居大哥和邻居小妹的关系,是一种义务上的关照。谣言越传越多,什么皮皮爸在战场上救过家麟爸啦;什么家麟是皮皮­奶­­奶­帮带大的啦;什么皮皮妈和家麟妈是闺蜜啦;总之,家麟非得照顾皮皮不可。情窦初开的女生们会订阅电影画报收集男影星;会看琼瑶的小说和日本漫画;会去学校的篮球赛或游泳池。周五下午四点去体育馆游泳的女生最多,因为那是传说中的第一校草陶家麟最喜欢光顾的时段。皮皮则不怎么去,觉得自己身材不好,四肢细长、胸部完全不发育,一进水里就像一根面条。而家麟则向她报怨说女生们泳技太差,搞得他也游得不畅快,下了水动不动就要去救人家。皮皮听了直笑。调情犯不着拿­性­命开玩笑吧。皮皮有皮皮的办法,她不是成绩差么?不是数学不好么?所以她总是请家麟教她习题。教来教去,数学越来越差,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和帅哥相处,对的也被她故意算错了。

从三岁一起偷饼­干­到十岁一起讨论将来要几个孩子,皮皮坚定地认为,自己早晚是家麟的女人。虽然自己长相平凡、家世普通、成绩不佳,但家麟从来有嫌弃过她,小时候没有、中学没有、大学没有,将来也更不会有。

所以,有一点她万万不能容忍。

那就是居然有人说她是贺兰静霆的女人!

德国人可以被希特勒洗脑,她关皮皮可不能被贺兰静霆冻顶。

木鱼茶庄。

皮皮不停地看表。贺兰静霆已迟到了四十分钟,不,四十三分钟。

这茶庄之所以名为“木鱼”是因为每一位客人进门时都会响起一声木鱼。其实老板就是平常人,也不信佛,也不信道,菜单里五味俱全,什么都有。里面的人买的每一杯茶,吃的每一味菜都会有一分钱捐给对面的普慧寺,算是替大家积福。

白娘子不是怕法海么。普慧寺的香火那么旺,木鱼茶庄的气场一定很好。

所以皮皮选择在这里见贺兰静霆,有佛祖撑腰,感觉很强势。

一个电话就把他叫来了。原因也是现成的,她要她的钱包、手机。

知道贺兰静霆什么也不吃,最多喝杯冰水,皮皮很大方地说她请客。

茶庄主要卖茶和冷饮,兼卖各­色­糕点,菜只有十几样,以清淡为主,海鲜有名。午饭时间生意并不忙,人少正好说话。皮皮选了个临窗的座位,将那二两雄黄的瓶盖打开,放在窗台上。仿古的桐窗并不是百分之百的密封,冷气丝丝缕缕地挤进来,贺兰静霆坐的地方,正好在下风向。

其实楼上有更好的位子。可惜楼梯很窄,总有人上上下下,对盲人来说,不是很方便。何况万一贺兰静霆恼怒了,现了原形要吃她,从一楼夺路而逃会比较容易。

雄黄里有一股硫磺的味道。

早上皮皮在家里的浴室洗澡,还没开水就从墙上爬出一只奇怪的虫子。前半身像蜈蚣,后半身像蝎子,吓得她一声尖叫,裹着着浴巾就跑出来了。彼时皮皮妈正在漱口,端着口杯去看了一眼,说:“皮皮快拿相机,咱们今天发现了新物种。”话音未落,­奶­­奶­进去“邦”地一下,用拖鞋一拍,墙上的虫子变成了平面。她用草纸抹了扔到马桶里,对皮皮说:“好了,虫子没了,继续洗吧。再这么磨蹭就要迟到了。”

自从皮皮成了家里收入的主要支柱,全家人都表现出对她工作、生活的积极配合。相比之下,每天早上四点起床摆地摊的皮皮爸倒是无人过问了。皮皮爸也不甘下游,最近又找了一分兼工。专门替人通马桶。据说如今劳动力市场疲软,这种需要技术的工作还不是很好找,若不是皮皮爸在工厂就是管道工,还当过先进工作者,连申请的份都没有。当然这份工收入颇好,却不稳定,配合早上卖杂志倒还能马虎地过日子。除了­奶­­奶­,皮皮妈的工资最低,她年青时颇有姿­色­,老了便爱买化妆品,工资到手不到一个礼拜就花光了。皮皮­奶­­奶­特看不贯她无钱还要小资的派头,却也是敢怒不敢言。

便是啪虫子的一刹那,­奶­­奶­用力过度,将马桶架上一只小瓶震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进马桶。

“天啊,我的玉兰油眼霜!”皮皮妈妈一迭声地叫。气乎乎地去厨房找来一根棍子,捞了几下没捞到,便在一旁生闷气。

皮皮知道,这对婆媳暗战几十年,马上就会烽烟再起。

“妈妈,­奶­­奶­,我要洗澡了。”皮皮赶紧关上门。

果然,门外开始是一阵嘀咕,接着就是­唇­枪舌剑,然后是咆哮,然后是很大的关门声。皮皮知道走的是妈妈。在皮皮十岁时,妈妈曾经有过一次婚外恋,对方是台商,闹得风风雨雨,全厂皆知。换句话说,皮皮妈曾背着这个家,悄悄地给人当过一年的二­奶­,还打过一次胎,后来台商看上了别的女人,便不和她来往了,皮皮妈去大闹,触怒了人家,落得一身清风地回来了。还是皮皮爸思想先进,不计前嫌地重归于好。但皮皮­奶­­奶­从此就有了把柄。

“也就我家德辉要你这只破鞋!”

一句话说得皮皮妈要上吊。当然是假的。

等了许久贺兰静霆还没露面,皮皮忽然想,会不会是他在百米以外就嗅到了雄黄的气息,不肯来了。也许她太低估这个人对雄黄的厌恶了。

正寻思着要不要撤,木鱼声动,贺兰静霆施施然地进了门,收起盲杖,准确无误地向皮皮坐的方向走来。

他穿了件质料硬挺的风衣,纯黑­色­,默默闪着丝质的光泽。很短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瘦长的脸上棱角分明却漠无表情。像FBI的警探,又像混迹人群的影星,一路香风,惹得身旁的女人纷纷回眸。

“对不起,我来晚了。”贺兰静霆摘下手套。

“怎么知道我坐在这里?”

没等贺兰静霆回答,皮皮怪腔怪调地“噢”了一声:“想起来了,是有人在我身上种了香。”

种香两字,特地用了重音。

“近来有艳遇?——‘种香’可不是你字典里的词。”好像没听出话外之音,贺兰静霆坐下来,摘掉眼镜,用一双黑不见底的眸子凝视着她。

皮皮赶紧拿杯子挡住脸:“戴上墨镜,贺兰静霆。”

他一笑,将墨镜戴了回去。右手往桌上一摸,摸到菜单:“你说你请客,对吧?”

“是啊。”

“那我就不客气了。”他淡笑,“我饿了。”

“……”

还真要点菜啊?皮皮无语了。她兜里只有两百块钱,看贺兰静霆的架式,二百块钱肯定打发不了,便很紧张地看着他。

服务生过来报了菜单,贺兰静霆很潇洒地问道:“说说看,你们这里有什么特­色­菜?”

“今天刚到的鲍鱼,特别新鲜,本店名厨料理的红烧鲍鱼是最受欢迎的海鲜。”一看贺兰静霆的气派就像个有钱的主顾,何况还是请女客,服务生毫不犹豫地从最贵的菜报起。

“来两份好吗?”

“好的。”服务生往手中的纸片上写字。

皮皮连忙拦住他:“一份鲍鱼多少钱?”

“给两位打个九折,三百二十五块。”

皮皮差点没昏过去。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贺兰静霆又点了薏米冬瓜、清炒蘑菇外加一客冰淇淋,指名要赫里特斯的。

“这个牌子本店没有,我们会派人去买,七十块钱一客。”服务生说。

“也行。”贺兰静霆笑笑,“暂时就要这些吧。”

那人正待离去,又被他叫住:“等等,麻烦你把这盒子里面的东西打碎,加上冰水和蜂蜜,装在杯子里送过来。谢谢。”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塑料饭盒。皮皮一看,里面装了半盒五颜六­色­的花瓣。原来他的食物在这里。

定了定神,皮皮说:“你不是不吃海鲜吗?”

贺兰静霆很斯文地说:“我是不吃,我替你点的。”

“那你真大方,”皮皮揶揄,“我身上只有两百块钱,多了你付。”

“你钱包里肯定有银行卡。”

得,这顿他敲定了。皮皮只剩下了翻白眼。

过了片刻,菜还没做好,贺兰静霆要的“花汁”倒是在第一时间送了上来。做冷饮的人还别出心裁地在上面加了一片柠檬。

贺兰静霆Сhā进吸管,很悠闲地吸着。

看他吸得那么快,那么爽,皮皮不由得怀疑地看了看窗口。怎么回事?那瓶雄黄好像没发挥作用啊?她忍不住说:“你……吃得下?”

贺兰静霆将花汁一饮而尽:“为什么吃不下?”

“贺兰静霆,这里有雄黄。”

“我闻到了。”

皮皮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可是他什么也没说。

鲍鱼来了,那么贵,不吃是浪费,皮皮只好埋头吃鲍鱼。

“味道好吗?”贺兰静霆问。

“很不错,你要不要尝点?”

“不要,谢谢。”

独角戏啊。皮皮窘了。

吃完鲍鱼,她抹了抹嘴,将脸一板,沉声说:“贺兰静霆,我要和你谈一谈。”

“谈一谈?谈什么?”他喝了一口冰水,故作不知。

“你为什么要在我的身上种香?我和你有关系吗?”

“种香是一种礼遇。表示我很尊重你。”

“那这个呢?”皮皮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红珠,“这是什么?里面会不会有窃听器?”

贺兰静霆嗤了一声:“切,我若想听什么,用得着窃听器吗?”

“那你送我这个,有何意图?”

“一个小礼物,表示我很喜欢你,也希望你能喜欢我。”

“OK,贺兰静霆,打住。这个珠子我不要,现在还给你。”见他只顾兜圈子,皮皮一声冷笑,将手腕上的那个带子用力一拉,以为可以拉断,不料那绳虽细却很结实。一连拽了几次也不断。她转身去找钥匙上的瑞士刀。

他按住了她的手,淡淡地道:“让我来。”

他从颈后解开了自己佩带着那块玉,上面有个尖齿。手摸到绳结处,用尖齿轻轻地一挑,带子就解开了。随即掏出钱包将珠子塞了回去。

自始至终,他脸上的神态都很平静,很绅士,没有半分怨气。

拍出去的一掌都拍在了棉花上,皮皮有点讪讪。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贺兰静霆淡淡地看了一眼窗口,有种想要离开的语气了。

“你能把你在我身上种的香撤掉吗?”任务没完成,皮皮很顽固。

“你介意吗?——种香会让你变得很香同时又省掉了香水钱。想想看进口香水多少钱一瓶吧。”他摸着自己手指上的骨节,循循善诱,“我向你保证,我种的香绝对是最好品质的。”

“当然不介意。可是,在你们的文化里,种香还有什么别的更深的含义吗?”

“没有了。”贺兰静霆双手一摊。

“说实话。”

“何必担心呢,”他幽幽地说,“只要你身上有雄黄的气味,香味自动解除,我根本不可能找到你。”

皮皮歪头看了他一眼:“你找我­干­什么?”

贺兰静霆拒绝回答。

“你不喜欢雄黄?”

“你会不会喜欢厕所?”

轮到皮皮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地说:“贺兰静霆,如果你沾上了雄黄,会现原形吗?”

“你要试试吗?”

皮皮点头。

他伸手到窗台上一探,摸到那个瓶子,将一些粉末倒在自己左手的小指尖上。

贺兰静霆有一双非常优美的手。十指修长、肤­色­白皙、骨节很细又很硬。看似纤弱却很有力量。

几乎不到三秒钟,他的指尖便红肿了。

紧接着,红肿的地方开始发紫,上面冒出了很多汗滴大小的水泡。

皮皮不由得连人带椅地向后退了半尺。

贺兰静霆的神­色­里有一点点遗憾,又有一点点失望:“有没有人告诉你,雄黄这种东西有毒?”

他的指尖已开始发黑。黑到皮皮觉得他的指头正在被灼烧,似乎要冒烟了。

皮皮的头发一阵发直,声音也开始哆嗦:“可是你……你不会觉得痛,对吗?这个……又不是你的皮肤……”

贺兰静霆的神­色­仍很平静,脸上看不到一丝紧崩的肌­肉­,也没有半分的痛楚或慌张。可是他说:

“痛的,皮皮。很痛。”

然后他默默地站了起来,穿上风衣,戴回手套,没有告辞,便消失在了门外。

服务生走过来收拾他桌上残余的盘子。

皮皮的声音仍在发抖,她找到钱包,掏出银行卡:“我买单。”

“小姐,那位先生已经付过帐了。”

“付过了?什么时候付的?”

“在您到这里来之前,他已经来过一次。”

18

半年以来,除了周末,每个早上皮皮都会到青年路旁的同仁巷吃早饭。那个店子仅供简便的早点和饮料。豆浆浓,油条脆,生煎包子里有花椒的香味。也卖咖啡,生磨的,哥伦比亚原味,比上岛便宜,且杯子还大。

店子是老式的房子,生意不是特别好,在这一带以白领为主的住宅区毫不显眼。

七点半的时候皮皮又看见了那个男人。

几个月来,有一对“夫­妇­”几乎天天都在这里相聚。他们显然属于不同的家庭,各人戴着各人的戒子,男子四十,女子三十五六,平凡的人,风度、长相都很相配。

他们来自不同的地铁出口,似乎住得都很远。男人总是先到几分钟,替女人叫好咖啡和早点,然后在一个僻静的角落等待。女人的打扮很时尚,手指上的钻戒闪闪发光,小巧的身材,高高的鞋跟,走起路来风韵别存。皮皮尤爱她耳朵上的一对红宝石耳钉,米粒大小,在乌黑的短发中若隐若现,显得那张并无特­色­的脸风情万种。

他们的爱情就像这对耳钉,存在又似不存在。就有那么一丁点儿,什么全都有了。喁喁而谈不到十分钟,他们各自拿着自己的咖啡,去了不同的大厦,消失在灰­色­的人群中。

每当看见他们,皮皮都在想妈妈和那个台商在一起时会是什么样子。她没见过那个人,只知道是个富态的中年人,很斯文,非常有钱,在这个城市有好几个玩具厂。听人说,他对妈妈并不大方,小恩小惠就捕获了。­奶­­奶­后来说,都是皮皮外公造的孽,有个女儿不晓得娇着养,喝酒发疯动不动把人揍得死去活来,长大了自然抵抗不了男人的诱惑。后来妈妈怀了孕,偷偷到医院打胎,大出血差点死掉。医院通知了皮皮,那时皮皮刚上班不久,带着自己的积蓄去善后,将面无血­色­的母亲接回了宿舍,天天给她炖甲鱼养身子。钱不够用,还向家麟借了一千块。家麟执意不让她还,皮皮也没还。

整个故事就像《廊桥遗梦》的通俗版。妈妈告诉皮皮,其实自己不是二­奶­,那个男人是离婚的,生意做大了打算到欧洲发展,想让她跟着去。她犹豫着不肯答应,他就找了别的女人。皮皮听后就说,妈您实在喜欢他就离婚吧。一拍两散大家轻松。皮皮妈眼泪掉个不住,不是我不肯走,我舍不得你。若是没有你我早跟你爸离了。你­奶­­奶­那张苛薄嘴,眼里能下刀子,我和她呆一天都是受罪,跟她过肯定早死。

其实婆媳暗斗皮皮打懂事起就天天看见,总以为是人民内部矛盾,却不料会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后来她把这些说给小菊听,小菊还羡慕:“你还有妈,无论出了什么事最后还是回了家。我的妈呢?一去无踪影,临走时就扔给我爸一张纸条:‘小菊已经会做饭了’。”

生活之于皮皮就像一幅张大千的水墨画,太多的模糊凌乱沉在水底,只有家麟那只凌风独立的荷花是清晰的。清晰得好像是她的未来。

家麟是皮皮褐­色­人生中唯一可分辨的风景,而贺兰静霆则从未出现在她的蓝图之内。

于是乎,木鱼茶庄之后,皮皮再也没有见到他。

倒不是皮皮不知好歹。就在贺兰静霆离去的当天,皮皮满怀愧疚地给他打过了三个电话:两次手机,一次座机,无人接听。怕他还在气头上,皮皮等了三天,再次打电话,还是无人。电话滴了几声进入自动留言,尤疑半晌,皮皮怯怯说了一句:“贺兰先生,那天的事很对不起。你——”她本来想说“你手指上的伤好些了吗?”话没说完,留言时间已过,电话滴地一声关掉了。不知为何,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羞辱,再也鼓不起打电话的勇气。

万般无奈之下,她去问了冯新华。冯新华说,贺兰静霆这个月要和馆长一起去看两个考古现场,行程排得满满的,人现在在陕西某县。皮皮又心神不宁地等了一周,仍无回音。想着好不易到手的采访前途未卜,有些泄气。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等贺兰静霆回到C城再说。

正好赶上这月卫青檀身体不适,请了三周假。而皮皮的托福考期越来越近,天天下班就泡学习班背单词做习题。她倒不指望能考个好成绩,昂贵的报名费摆在那里,蒙混过关太对不起钱了。

整整一个月就在忙碌和混乱中度过了。

正月十五的那天,皮皮到麦当劳吃中饭,顺便会一会辛小菊。午休时间,小菊拉着皮皮的手溜到门外,忽然说:“皮皮,我网恋了。”

“你,网,恋,了?”皮皮双眉一皱,将信将疑。

小菊非常肯定地“嗯”了一声。

除了打工,小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耗在网络上:是数个论坛的版主,加入的QQ群有五十多个。她非常积极地加入网上的“集体活动”,却与这些集体保持着理智的距离。拒绝和任何人单独联系。迄今为止,她个人好友的QQ名单上,大约只有皮皮和佩佩两个人。皮皮宿舍里没有网,去了报社才在线上,佩佩只喜欢电话联络。她们都没有时间陪她聊天。

而小菊居然网恋了!!!

没等皮皮拷问,小菊就招了。她们是在“芝麻开门”的论坛里认识的。二十九岁,数学所的研究员。

“假的。”皮皮一口否定,“骗子。现在专有一些五十岁的老男人情场失意,在网上骗女孩子,一直骗到床上为止。”

“至少他懂数学,这个肯定假不了。”小菊努力替他辩护,“我扔给他一道非线­性­微分方程,一会儿功夫就解了。他扔给我一道,到现在连个近似解还做不出来。”

“好吧。他是一个懂数学的骗子。”

“我觉得……他说话还算诚恳。”小菊双手支颐,双目炯炯,“他要求见面。”

“这么快就要求见面?”皮皮的脑袋敲起了警钟,“会不会是­色­狼啊?”

“我的条件也不好啊。妈妈跟人跑了,爸爸是疯子,无学历、待业、打工、一无所成。如果他真是搞研究的,也许还嫌我呢。”小菊叹气。

“嫌你什么?你长得这么好看!”皮皮推了她一把,“你以为男人很看中学历么?”

“唉,这些年,我也想读个夜大什么的。可是我一天都要打两份工,实在没­精­力读书了。还说呢,我爸又病了。”

小菊的爸爸是这样的。如果健康,他会在公园或者街头算数学题。饿了就随便买点东西吃。钱全是小菊供给。他记得一个月回家向女儿要一次。

如果他病了,就不再露宿街头,而是哼哼叽叽地倒在家门口,小菊不得不照顾他,严重的时候还要请假。

“需要借钱不?”皮皮问。

“这回他的病有点麻烦,医生怀疑是癌症。”小菊想了想,说,“你能借我五百吗?我下个月还不了,年底才能还你。”

虽然小菊偶尔会要向皮皮或者佩佩借钱,但她很讲信用,说什么时候还,绝不拖欠。

“我借你一千吧。”

“我只要五百。”小菊望着远方,轻轻地说,“我在考虑换个钱多一点的工作。”

“别太累着自己了。”

“皮皮,上个礼拜我看见我妈了。”她脸上的表情怪怪的,“我一直以为她远走他乡。不料她还住在这个城市。她又嫁了人,孩子都好大了。我从她面前走过,她都不认识我。靠。死女人。我咒她祖宗八代。”

皮皮不敢和小菊谈她妈妈的事,这么多年她照顾那位神志不清的父亲已经是捉襟见肘。连忙将话头引开:“哎,你今天都用眼影了呢。哪个牌子的?怪好看,我也去买一个。”

小菊从牛仔裤荷包里掏出一个眼影盒:“买什么,这是你送的,还记不记得?生日礼物?”

“天啊,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会过期的啦!”皮皮叫起来。

“过什么过,我看好好的。”她拿出小镜子,瞟了自己一眼,“等会儿我见他。”

“你见他?你见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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