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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Party! 你现在肯party了?”认识佩佩之后,皮皮才知道Party原来是可以用作动词的。电话那头佩佩嚷开了,“上个星期我让你来我的party你为什么不来?我还说给你介绍个人呢,你也不感兴趣。话说,你现在有兴趣吗?我让他给call你好不好?人家条件很不错哟。放心放心,不是演艺圈也不在宣传口,记者多花心啊,千万不要碰。那人姓徐,是个医生,脑外科的,年纪轻轻便是副主任医师,有房有车,挣得可多了。”

“没兴趣。条件不错你自己要吧。”到底是好朋友,不需要虚伪的应酬,皮皮一句话就驳回了。倒不是皮皮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不关心。和家麟分手之后,佩佩曾经给皮皮介绍过两次对象。男方的条件都不错,一位是电视台的编辑,一位是大学的体育老师。磨不开老朋友的面子,皮皮硬着头皮去相亲。她心里也劝自己,不能一辈子都掉在家麟这个坑里嘛,新的生活还是要开始。哪知“开始”这么难!那两位男士都没看上皮皮,见了面客气地交谈了几句走人了,没下文了,回头连个电话也不打。皮皮窘,佩佩更不好意思,觉得是自己失了职。经过一番仔细分析,她和小菊同时认为皮皮需要换一换口味。也许她来自工人阶级,对工人阶级出身的男人会更有好感。于是,小菊牵线,把自己的表哥小蔡,一位英俊的出租司机,介绍给了皮皮。皮皮也去见了面,头几次对那人印象不错,诙谐可爱,力大无穷,帮皮皮家换过几次煤气,两人还到公园去划过船。后来在一次谈话中皮皮不小心提到自己考研的事,那位司机就不自在了。紧接着就失去了联系。 后来一打听,他倒不是嫌皮皮人不好,而是对学历高的女人心存畏惧,怕成家之后自己没地位。皮皮觉得十分沮丧,以后旦凡有这种事,一律不见面,直接拒绝。

说来说去还得怪家麟。

家麟给了她太多的不切实际的自信,她关皮皮只是个平凡不起眼的女孩子。

回到宿舍佩佩已在门口等她了。当下一起进了门,将皮皮的衣柜打开。两人翻来翻去,翻出一件湖绿­色­的针织长袖,下面连着一个短裙。这还是两年前皮皮和佩佩一起逛街时买的,当时正值大降价,降到五折还是贵,回来发现只能­干­洗,皮皮悔个没完,一直不舍得穿,后来放着放着就忘记了。

现在穿了在镜子面前一照,果然秀丽,衬着她的细腰长腿显得身段愈发高挑。佩佩替皮皮在脑后高高地挽了个髻,像芭蕾舞演员,露出她巴掌大的小脸和细长的脖子。又拿小钳拔她的眉毛,拔得她嗷嗷直叫。

“这么粗的眉,跟灌木似地,平时也不打理吗?修个眉也就十块钱。”佩佩一面拔一面数落,一直拔到眼皮红肿才收了手。又吆喝皮皮去做洗脸、做面膜,最后替她画了一个淡妆,戴上一对长长的耳环。

耳环是佩佩的,也就是一颗珍珠,但有长长的吊线,头一低就到肩上,有点怪。

“还是换对耳环吧?”皮皮到自己的首饰盒里找出一对珊瑚耳扣,被佩佩一把拦住,扔了回去。

“不行,就得带这对。这是我的幸运耳环,带着它见男人,无往而不利。记住,不管你自己长得什么样儿,到那里见什么人,头都要抬得高高的,好像你是公主。如果发现耳环碰到了肩膀,就说明你的头抬得不够高。这耳环就是用来给你提个醒儿的。”

原来是这功能。皮皮不吭声了。她从小就怕见大人,在家怕家长,在校怕老师,在单位怕领导,去银行怕柜台,买东西算错钱也不敢找人理论,怕吵架,时时刻刻都是一副羞怯的样子。可是熟识皮皮的人又知道她的脾气其实并不温顺,属于火山形,要么沉默,要么爆发。平时看上去蔫蔫的,温吞水一般,一旦惹急了比谁都凶。

既然是贺兰静霆的party,皮鞋是万万不能穿的。皮皮换了一双帆布球鞋,下班临时买的,朴素的料子,式样很别致,鞋面上镶了几块绿松石。

最后她找出自己喜爱的香水。佩佩却说:“别用了,你自己够香的。”

皮皮闻了闻自己的衣服:“我香么?我没洒香水啊。”

“挺香的,还是好闻的香味。什么牌子的?下次我也买一瓶?”

皮皮呆了一下,继而释然。那么,这就是贺兰静霆种的香了,自己闻不到,别人却可以察觉。当下只好敷衍:“可能是商场里的销售小姐喷的吧。”

谢天谢地,佩佩没有继续盘问。自从两次相亲失败,佩佩对皮皮去见任何男人都持谨慎和不评论态度,除非结果是积极的。

日头落得很快。佩佩离开不久天就黑了。

天际的亮­色­一点一点地收敛,墙上钟声暗淡,七点过后不久,皮皮就从窗外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宿舍大楼外的梧桐树下。

南方的春季本来就早,一连晴了十几日,气温骤然攀升,暖风吹来,已是初夏景象。

怕冷的皮皮觉得天气还没有那么热,贺兰静霆却已是夏天打扮。纯白的亚麻衬衣,淡灰的休闲裤,赤脚穿着沙滩鞋,露出白皙的脚指。整个人看上去黑白分明、清清爽爽。大约刚刚洗过澡,他的身上弥漫着一股潮气,混合着剃须水的香味,头发湿湿的,又黑又亮,不知是忘了吹­干­,还是特意上了摩斯。

他正要按楼下的门铃,蓦地看见皮皮走出来,便摘下墨镜,对她一笑。

其实贺兰很少笑,嘴角都不弯一下,多数时候不过是眼眸微动,笑意仿佛一只从心底浮出的汽泡,瞬间便释放了。皮皮微微一怔,觉得那笑容似曾相识,甚至那张脸以前也仿佛在哪里见过,仔细一想又毫无头绪,不觉有些恍惚。

“嗨。”

“嗨。”

“没让你久等吧?”他问。

“没有,你太准时了。”

寒暄完毕,贺兰静霆绅士十足地替她拉开了车门,看着她扣好安全带,然后到驾驶座上开车。

“是很大的party吗?”皮皮问。

“不很大,二十几个人吧。”

“是你们博物馆的同事?”

“不是。只是我的一些朋友。”他淡淡地说。

皮皮乐了:“原来你还有很多朋友。我一直以为你只喜欢一个人呢。”

“我是喜欢一个人,”他说,“不过我也有几个朋友。”

然后,皮皮开始问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了:“会有很多吃的吗?”

但凡听说有聚餐,皮皮中午就不吃饭了,将肚子留到晚上。所以她现在真有些饿。

“嗯。会有很多你喜欢吃的东西:烤­鸡­翅、烤香肠、烤鱼、烤螃蟹、烤龙虾、烤蔬菜、各种点心和水果……”

“听起来有好多荤的,有你喜欢吃的吗?”

“我没让他们准备。不过我不介意陪你吃点水果。”

“你的朋友喝酒吗?我带了两瓶葡萄酒。”皮皮指着放到后座的一个大袋子。

“当然会喝。你太客气了——”

气氛有点怪哦。两个人不冷不热地聊着。皮皮突然觉得贺兰静霆今天特别友好、特别客气。

汽车很快出了城,向西驶往本地一个著名的风景区。那是一座面积巨大的森林公园,群山环绕,北面临着一个本省最大的淡水湖。因为山上有个观音寺,所以也叫观音湖。湖边是一溜白­色­的沙滩,旁边是茂盛的桑林。因为离城较远,皮皮只去过一次,还是五年前的事。

车在高速公路上开得飞快。皮皮注意到贺兰静霆的手臂已能运动自如,便说:“嘿,你手上的伤好了?”

“好了。”

“眼睛也——”

“看不见路我能开车吗?”

“对。”

没话说了。贺兰静霆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问一句答一句,都很简洁,皮皮觉得有点闷,便把车上的收音机拧来拧去,拧到那个降E调的短波台,里面放着一段舒伯特的小夜曲,呜呜咽咽,如泣如诉,听得让人直打瞌睡。她渐渐有了困意,几乎要睡着了。没过多久,汽车驶入森林公园,在幽暗的林间小道上曲折向前。十分钟后,眼前蓦然一亮,却是一处银­色­的湖滩。当中熊熊地燃着一堆篝火。

停车场已停满了车,有十几辆之多。清一­色­奢耻的牌子,先锋的式样,亮眼的颜­色­。倒显得贺兰静霆的奥迪十分朴素。一下车皮皮就习惯­性­地牵住了贺兰静霆的手,紧接着就意识到他其实不用引路,便悄悄松开手,手心一紧,却被贺兰静霆握住了。

他握手的样子看上去很自然,可皮皮却觉得自己的整个右半身都僵硬了。她拧过头去瞪了他一眼,贺兰静霆笑了笑,手仍是握着不放。

越过一排橡树,一股浓郁的烧烤香味迎面扑来。同时传来的还有男男女女的笑声、交谈声。

这是皮皮见过的有生以来最奇异的party,里面的人各有特­色­,但全是俊男靓女,就算是名模名星光临,也不定有他们光鲜出­色­。这么一想,皮皮有些泄气,耳环顿时触到了双肩。

与此同时,贺兰静霆的手指却紧了紧,甚至将她往自己的身边拉了一下。

皮皮不由得想起佩佩说过的话,“走路的时候,如果你肯将自己的双肩用力向后,会显得你的胸比平时高,腰比平时细。”当然下挺胸抬头,微笑着向四周扫来的目光致意。

贺兰静霆拉着她向里面的人介绍:“这位是关小姐,在报社工作。”

皮皮友好地和他们握手、寒暄。有人递给她一瓶汽水,热情地指给她烧烤的地方,很客气说:“您不用去烤,有专人负责,烤好了您直接拿着盘子去取就可以了。”

皮皮向他指的方向一看,一共有三个烤炉,各由一位男士负责。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食物。皮皮暗想,这些东西贺兰静霆是绝不会吃的。只要自己守在烤炉旁边,就等于摆脱了他。便笑ⅿⅿ地去取碟子,正要去炉边排队,不料贺兰静霆居然嫌那里的油烟大,不让她去,接过她的碟子说:“想吃什么?我替你拿吧。”

就这样,他终于放开了皮皮的手。皮皮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自由了。

自由有自由的代价。皮皮立刻觉得很孤单。

她悄悄地想,这会是一群什么样的朋友呢?每一个人看上去都很年轻很美貌很富有,好像来了一群言情片里的男女主角。可是,他们显然来自不同的地区,说话南腔北调,有两个男子看上去明显是亚欧混血,说一口带着浓重英文口音的普通话。

奇怪的是,他们看上去又好像彼此都认识,见了面都没有自我介绍这一幕。

仿佛这里只有皮皮一个人是新来的。

皮皮四下一看,发现不远处聚着一大群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便信步走了过去。

女孩子们个个容貌艳丽、打扮得花枝招展,每人端着一个盘子,一边吃,一边唧唧咕咕地说笑。见皮皮过来,都微笑地向她打招呼。

皮皮觉得有些紧张,声音不免拘谨:“你们好,我是关皮皮。”

大家纷纷报了自己的姓名。都是些很普通很雅致的名字,比如“方近雪”、“李青青”、“冯晓月”之类。

其中一个人问道:“皮皮,你有几年了?”

皮皮以为她是问自己的年纪,忙说:“我二十二了。”

那一群人都笑了:“那你是最小的哦。”

又有一个人小声说:“贺兰就是喜欢雏儿。”

皮皮有点窘。看来她们和贺兰静霆也很熟识。便仔细打量每一个女孩,她们虽然个个千骄百媚,年纪看上去都不大,都只有二十出头。有几个看上去更小,只有十七八岁。心下不禁纳闷,为什么说她是最小的呢?她的个子也不算小,比其中一半的人都高呢。

转念一想,她就吓到了。

难不成这些人……全是狐狸?

皮皮只觉大脑里面轰地一声,几乎要昏倒了。

“嗨,皮皮,你不舒服吗?”那个李青青问道,“贺兰喜欢开快车,你是不是晕车了?”

“没……没有。”虽然强自镇定,皮皮的脊背都被冷汗打湿了。

接下来的话证明她猜的果然没错。

“皮皮你真不错,才二十二年就能练成|人形,贺兰一定帮了你不少吧?”有一个穿着夜光绸的女孩子Сhā口道。

“嗯……是呀。”皮皮的嗓音有点哆嗦,“你呢?你有多少年了?”

“来这个party的人至少修行超过五百年,不然没资格。我今年刚刚够。”女孩子显示得很兴奋,“我是从沈阳坐飞机来的呢。”

原来是高层聚会。

皮皮急得只想擦汗。好嘛,这回可是到了狐狸窝了。

见很多人的碟子里都有­鸡­翅,显然没人吃素,皮皮不禁好奇:“­鸡­翅很好吃吗?为什么贺兰总不爱吃呢?”

“这里只有贺兰一个人吃素。我们道行浅,抵御不了­鸡­的诱惑。”那个叫方近雪的大眼女孩说,“天啊,我都不知道吃了多少­鸡­翅了,会不会长胖啊?”

“长胖不会,长出只­鸡­翅膀倒有可能。”另一个女孩取笑她。

“死妮子,看我等会儿把你的小吴偷过来。”

“偷什么偷嘛,你拿冰璇哥哥来换就可以啦。”

大家一阵乱笑,其中一人笑得太厉害,盘子里的­鸡­翅都滑到了沙里。

“唉,也不知今晚有没有戏呢。”人群中忽然有一个声音幽幽地叹道,“头儿每次都忽悠我们——”

这话一出口,众人的目光齐齐地聚到皮皮的脸上,欲言又止。

皮皮的肚子本来就饿,被她们看得左也不自在,右也不自在,双腿不禁一阵发软,便攀住一条柳枝,瞪大眼睛,盯着她们:“怎么啦?有什么事和我有关吗?”

忽然间,有人轻呼道:“天啊,你们看,她的腕上有贺兰的媚珠!”

顿时有几个人捂着胸口叫了起来:“啊!天啊!我的神啊!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肯定是他的。味道能有假吗?而且就他一个人的珠子是红的。”

26

“哎呀,皮皮你也太有福了。你是怎么让贺兰看上的?说来听听?”冯晓月哀哀地叫道:“我们努力了几百年也没戏呢!”

“他没看上我。”皮皮矢口否认,“我没觉得他看上了我啊。”

“媚珠都给你了,那是当然的啦。皮皮你真是修行短,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

“哦……”皮皮心里说,他哪里是看上了我,不过是看上了我的肝而已。但在这种情况下,她觉得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妙。

又有一个人问道:“可是皮皮,你的媚珠在哪里?”

说话的人立即被另外一个人推了一把,语气明显有些鄙夷:“别为难她了,修行不到一百年哪里会有媚珠嘛。”

“嗨,别这样和新人说话!”有人纠正。

“贺兰傻了才会看上她,”那人偏不买帐,双眉一挑,“年限相差那么远,和她在一起完全是浪费功夫!”

说话的是个紫衣美人,胸前挂着一串闪闪发光的珍珠,个子有些高,披一头长长的秀发,样子看上去很温顺,想不到说话这样厉害。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狐狸­精­吧。皮皮叹道,话没说几句,就开始争风吃醋了。她也不动气,站在一旁,只是笑ⅿⅿ地看着大家。然后她指了指天上的月亮:“今晚的月亮真圆,大好时光,大家要好好珍惜哦!”

人群忽然沉默了。

有人轻轻说:“贺兰来了。”

她一转身,果然看见贺兰静霆端着碟子向她走来。向众人微笑致意之后,递给她一个装着­鸡­翅和水果的碟子。仿佛嗅到人群中的气氛有点不对,他向皮皮低声建议:“你不想到篝火那边坐一会儿吗?”

篝火旁边坐着几个喝酒的男人,皮皮觉得更加恐怖,连忙说:“我先在这里聊一会儿。”

“他们叫我打排球,我先去了。”

贺兰静霆一离开,女孩们又开始叽叽喳喳。

“完了完了,祭司大人一定是爱上你了。”冯晓月说,“我认识他几百年了,也没见他给我端过一次盘子。”

“我们真的只是认识而已。”皮皮徒劳无益地辩解着。

“可怜的千花……”人群中,有个声音低低地叹道。

人群中出现一阵短暂的沉默。

过了片刻,又有一个人悄悄地说:“今天千花没来呢。”

“一定是贺兰没请她。”

“千花也太高傲了。”

“别这么说。论资格她比我们高多了。连贺兰跟她说话都很客气的。”

“贺兰和谁说话不客气了?我最喜欢他穿这件亚麻的衣服,迷死我啦。”

“姑娘们,等会儿他打排球会脱衣服,到时候咱们尽情地花痴吧!”

“皮皮在这里,你们不要乱说啦。把人家吓到了。”

“哦……皮皮,我们是开玩笑的,你别介意好不好?”

皮皮正专心啃­鸡­翅:“不介意,一点也不介意。” 刚打算消灭第二只,方近雪忽然问:“皮皮……那个,今天你会和贺兰去桑林吗?”

“桑林?什么桑林?” 皮皮明显地摸不着头脑。

有人指了指左侧的那一片黑魆魆的树林:“就是那里。”

观音湖畔的桑林是这个渡假盛地的一大风景。特别是每年夏季桑葚成熟的季节,很多人家带着孩子过来采桑葚,吃得一嘴的紫­色­。桑林的背后就是大山。在夜幕中只是一道深黑的轮廓,山顶禅院的勾檐隐约可辨,偶尔传来一道钟声,悠远绵长,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间。

皮皮不解地问:“去那里?­干­什么?”

大家全都不吭声。

过了几秒,有个女孩小声说:“皮皮是新来的,估计贺兰也不会把咱们的规矩告诉她。近雪,你和她说说吧。”

近雪连忙摇头:“我才不说呢。等会儿去不去,你们一看贺兰不就知道了?”

“贺兰总是不去。这都多少年了?”

“就是呀……这都多少年了?至少有一百多年了吧。这都是些什么日子啊,当我们是清教徒哪!”有人忍不住发牢­骚­。

“嗳,也不能这么说。­干­这种事对修行没半点好处。贺兰哪里做错了?”

“阿眉你就知道替贺兰说话。也没见他多看你一眼。”

“看了哦,他今天看了我好几眼呢。”有个声音低低地哼着,待皮皮要认真地寻找说话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皮皮好奇心顿时大起:“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

众人齐齐点头。

“那就说吧,究竟桑林是怎么一回事?”皮皮问。

“嗯……皮皮你知道贺兰是祭司大人,对吧?”近雪终于说道。

“知道。”

“祭司大人就是头儿。”

“对。”

“我们的规矩,如果头儿不……那个。我们也不能……那个。”

“对不起,我没听清,”皮皮心里浮出一个词,又不敢确认,“那个……指的是什么?”

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奇怪,其中有一个人说:“姑娘们,我一直不相信有代沟这回事,现在我信了。难怪贺兰喜欢她,她太摩登了,居然连什么是桑林也不知道。”

皮皮赶紧说:“我知道我知道。只是想确认一下。那个是指……嗯,云雨,巫山云雨,对吧?”

有人点头,有人的脸上浮出暧昧的笑。

“可是,你们若是想云雨,随处都可以解决的吧?需要等这么久吗?会这么麻烦吗?”

“就是这么麻烦的。”

“聊斋里可不是这么写的呢……”

“蒲松龄那老头,他懂个屁!他写的不过是那些修行刚过五十年的小雏儿,得了人形便乐不可言,除了像婴宁那样见了男人傻笑之外,什么也不会!”

“是这样的啊——”皮皮不觉汗如雨下。

“在头儿面前不要有压力。你只要跟着他去桑林就可以了。后面你想怎么做是你们自己的事哦。”李青青说,“不论你们是不是玩真的,我们都可以……那个了。”

有几个人同声附和:“是啊是啊,皮皮你帮帮我们吧。修行很苦的,我们十年一聚,也就只有这一次机会。”

皮皮笑着说:“不就是跟他去桑林么,这不难呀!”

大家连连拍手:“皮皮你真好!难怪贺兰喜欢你!”

“哦,姑娘们,排球开始了!”

除了散打和跑步,皮皮并不熟悉很多体育。据她看,贺兰静霆他们玩的就是普普通通的沙滩排球,不过不是一边两个人,而是一边六个人。当中一个网,场子比电视里面放的要大,贺兰静霆一个跳发球,在网边际一旋,对面接球的人向上一扑,没接住,飞了出去。

“贺兰好­棒­!”女孩子们齐声尖叫。

其实球员们是清一­色­的美男子,全都光着上身,穿着宽大的沙滩裤。和这群人相比,贺兰静霆不是算是最高的,甚至也不算是最好看的。可是,倘若仔细辨认,皮皮又觉得那些英俊的脸上都有某位偶像派男歌手或男影星的痕迹。比如其中一个人,笑起来的样子很象年轻的周润发。另一个人则有一双和张国荣一模一样的眼睛。只有贺兰静霆看上去浑然天成,有一种耐人寻味的好看,和谁也不像。此外,他比当中的大多数人瘦,却有罗马角斗士那样漂亮的胸肌。腹部收紧成龟甲一样的垒块,却不像健美运动员那样有夸张的鳞状起伏,际线很光滑,沟壑微微凸凹着,一齐从腰部瘦削下去。

皮皮看着看着,视线恍惚了。

家麟也有这样的腹肌。家麟也喜欢打排球。

高二下学期时,C城一中和外校有过一场声势浩大的排球赛。家麟是校队的队长,当众立下了夺冠的军令状,皮皮每场必去,为了占前排的位子还翘了几节课。和她一起去的有佩佩也有田欣。只记得田欣总是不肯和她同座,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她身后。而且她也不是看得很投入,手头上一直有个作业本,得空做一下英文习题。决赛那天体育馆里挤满了人,没有多的座位,田欣只得坐在皮皮身边。那是一场艰苦的鏖战,对手是上界冠军C城六中。两边拉锯得很厉害,比分一直紧咬着。到了最后一局,双方队员都有­精­疲力竭之势。还是家麟一个漂亮的扣球定了胜负。

结束之后,好多女生下到场子里去给自己班上的队员送水。一直不动声­色­的田欣扬了扬手里的两瓶蓝­色­佳得乐说:“皮皮,你不下去给家麟送点喝的吗?你看他那样子,累得都快脱水了呢。”

皮皮可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下献殷勤,虽然她也准备了一瓶矿泉水,磨蹭了半天,还是摇头说不去了。

田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轻快地说:“那我可去了。我去给王鲲送水,顺便也给家麟送一瓶吧。”王鲲是高二七班的男生。

皮皮也没往多处想,还挺高兴有人代劳:“那谢谢你哦!”

结果田欣不但给家麟送了水,还用手巾替他擦了擦汗。又跟着他一直到后场。皮皮当时有一点点不舒服,随即便笑自己狭隘,居然对好朋友猜忌了,最终也没太放在心上。

真是不一般地懊恼呀!怎么这么不开窍呢!皮皮悔得恨不得打自己的脑袋。

这一腔子心事勾起来,便没完没了。她越想越多,越想越气,伤心得几乎要掉泪了。

正在这当儿,有人吹了一声哨子,大约第一场打完了。

显然也是一次恶斗,两边的人都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女孩子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皮皮只顾着沉思,是哪边赢了都不知道。只见贺兰静霆也是一身的汗水,从地上拾起一块白­色­汗巾擦汗。然后他抬头四望,似乎在找水,皮皮忙将手边的一瓶矿泉水向他扔去。

与此同时,她鬼迷心窍地叫了一句,很大声音:

“家麟!接住!”

27

现场的噪音够大,篝火也噼噼啪啪作响,却不足以挡住这清晰的一唤。清晰到所有的男士都转头过来;所有的女士——虽然明白是谁的声音——仍要回头确认一下。还有一道不知从何方传来的叹息:“可怜的贺兰——”

真是众目睽睽。

皮皮赶紧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旁边有人捅了捅她,悄悄地问:“嗳,皮皮,八卦一下,谁是家麟?”

见皮皮一脸想要上吊的表情,吞声了。

过了好几秒,皮皮才小心翼翼地伸出脖子,隔着人群,偷偷观察贺兰静霆的动静。心里悄悄地想,这下贺兰可是糗大了,会不会暴怒之下,一口将她吞了?

还好,还好。看不出很生气的样子。

他很镇定地拧开矿泉水的瓶盖,一饮而尽。将空瓶往回收桶里一扔,继续上场打球,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可是,他一定心里很不高兴吧!

所以,那场球皮皮也看得不自在,开始还知道哪一边在换发球,哪一边得了多少分。看着看着,视线越过球场,停到远处一望无际的湖面上。

她想起了家麟更多的往事,无一不是甜蜜的,除了那个雪夜刺心的一幕。她仔细回忆每个细节,回忆家麟说过的每一句话,家麟从没对不起她。恰恰相反,家麟对她太好了,好到让她以为除了“天造地设、命中注定”没别的解释。而那一刻的羞辱、背叛、愤怒、伤心重现眼前,却令她感觉万分无力,就好像又回到了高中时代,同学们说的一切都应验了,在她身上不可能有好运,她永远得不了第一名,爸爸永远也不会发财,家麟永远不可能爱上她,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她想发生的事,都不会成功,都不会如愿。所有的结局都以不可更改的面目向她压来,就像一道墓碑将她死死地钉在地下,除了接受,别无他路。是这样吗?永远是这样吗?她就不能摆脱,也不能改变吗?她脑中一团混乱,腮帮子咬得咯咯作响,就这样无休无止地质问自己。直到球赛结束的哨声响起,才骤然惊醒,忙随着人群用力鼓掌。

有人抢着收拾餐桌,皮皮捡起地上散落的几个空瓶和餐巾纸,将它们一一投入回收桶。观众渐渐散开了,只剩下贺兰静霆独自留在场中折叠球网。皮皮默默站在原地等着他。

月光下的贺兰是那么地不真实,就像一道孤影,风一吹便会羽化登仙,变成沧海一粟。她怔怔地站着,那道孤影忽然折向她,她听见贺兰静霆说:

“怎么样?刚才的­鸡­翅好吃吗?”

“挺好吃的,谢谢。”她咬了咬嘴­唇­,讪讪地道,“对不起,刚才我把你的名字叫错了。真是不好意思。”

贺兰静霆“嗯”了一声,嘴角溜出一道讥讽的笑:“没关系。其实我和家麟还挺有缘的。”

“……”皮皮瞪大了眼睛,“有缘?”

“你发现没?家麟、静霆,这四个字,又双声又叠韵,难怪你记错。一次两次不要紧,老这样可不行,没准以后你一提起静霆就想起了家麟,那就更糟了。要不我­干­脆改个名字吧?”

呵呵,她在心里苦笑,这狐狸挖苦起人来,还真是不动声­色­。当下赶紧解释:“真的只是口误,你不要当真,好不好?何况刚才我拼命鼓掌替你喝彩,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吧?”

贺兰静霆很窝火地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终于忍住。

过了一会,他叹了一口气:“我去篝火那里弹吉它,你想来听吗?”

皮皮连忙说:“好啊好啊!”

到篝火边坐下,李青青正好坐在左边,附耳过来说:“皮皮,你和贺兰有仇啊?”

皮皮摇头:“没有哇!”

“那他的球打输了你还拼命鼓掌?”

“啊???”

皮皮窘出一脑门的汗。完了,这下完了,有她关皮皮来搅局,祭司大人在狐族几百年的声望今宵可算是毁于一旦了!

人群忽然安静下来。

贺兰静霆拿起吉它,拔弄了一阵,弹出一段悠扬的前奏,然后用很低沉的声音唱道:

离酒榷须眉长,

见斗茶掩鼻忙。

数说朝市屈伸量,

睨窥衣履皂白状,

撩拨左右浮沉望。

鬻缯绢晨钓德生堂,

沐白身宿歌甜水巷。

他的嗓音非常动听,低缓而富有情感,有一种难以捉摸的浪漫。这像是只很古老的曲子,歌词也令人费解。皮皮却听得心头一震,不禁抬起头来,久久凝视贺兰静霆,痴痴呆呆地,直到自己的脸上颜­色­顿失。

然后她听见很多人鼓掌,有人叫好,有人说再来一个,有人推了推她:“皮皮,大家都等着呢!你来唱个‘十索’吧!”

皮皮忙问:“什么是‘十索’?我不会啊?”

那人说:“怎么可能呢?是个女的都会啊!”

皮皮心里想,我还是别再继续给贺兰丢脸了。当下站了起来,走到贺兰静霆的身边,大大方方的向四座拱了拱手,朗声说道:“诸位盛情相邀,我关皮皮也有一道小技献上,仅供取乐,希望大家不要见笑!”

她这么一大方,倒把在场的人愣住了,过了一秒,又齐刷刷地鼓掌:“关皮皮,来一个!关皮皮!来一个!”

皮皮说:“我给大家表演一套二十六式七星螳螂拳吧!”

当下也不啰嗦,抱拳挥掌,踢腿推背,一比一划地打了起来。

这还是皮皮在散打班时学的副产品。教散打的教练其实是位南派拳师,同时开着武术课。如果散打班因事取消,他会让学生们去他的武术班补课。这套七星螳螂拳便是皮皮补课时学来的。有段时间早锻炼天天打,被几位练香功的中年­妇­女看中了,要求跟她学,所以皮皮打得浑熟,几乎是不假思索,一气呵成。

众人看罢,哗啦啦地鼓掌。音乐又起,大家喝酒的喝酒,猜拳的猜拳,不少人围着篝火跳起了迪斯科。

跳舞皮皮可不在行了,深知自己舞戏之状,如同猕猴,便识趣地走到一边的桌子,假装要休息,给自己倒了一杯汽水。一转身,正好碰上贺兰静霆。

“皮皮,这七星蟑螂拳是从哪里学的?打得还真不错。”他说。

皮皮差点把汽水呛到肺里:“不是蟑螂,是螳螂。”

“你确信你学对了?”

“确信。”她说,“我打得真那么难看么?”

“不难看,就是不像螳螂,像蟑螂。”

“噗——”皮皮喷了一地的水。

过了一片刻,她忽然问:“你唱的那首歌是从哪里听来的?”

贺兰静霆说:“是我自己写的。怎么啦?”

“那你以前经常唱吗?或者说,也像朱雀街那样流行过?”

“没有。”他不解地看着她,“这是我第一次在公共场合上唱,绝对没在外界流传。”

“不对,”皮皮轻轻地说,“这首歌我以前听过。很小很小的时候。”

“不可能。”

“是真的。这首歌我从小就会。是我­奶­­奶­教给我的。”

贺兰静霆愣了愣:“你­奶­­奶­?”

皮皮点点头:“我不大记得歌词,但调子就是这样的,绝对没错。我­奶­­奶­还说,这首歌的名字叫‘寄生草’。”

“这是词牌名。是叫寄生草。”贺兰静霆想了想,又问:“你确信是你­奶­­奶­教的你?而不是你教给你­奶­­奶­的?”

皮皮笑了:“我怎么可能教给我­奶­­奶­?这么古老的歌,这么怪的歌词,就算你写给我看,我也不明白。”

贺兰静霆神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继而一言不发,低头喝水,显然想回避这个话题。

皮皮偏要追问:“既然是你写的,你能告诉我德生堂是哪里?甜水巷又是哪里吗?我从没听说过这两个地名。小时候还问过我­奶­­奶­呢,我­奶­­奶­说她也不知道。”

“唔……我也不知道。”他说。

“你知道,这曲子是你写的。”

“很多年前的事,我忘记了。”

“你们狐族有强大的记­性­。”皮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话是你说的。”

“好吧,我知道。”他说,“可我偏偏不告诉你。谁让你刚才把我的名字叫错了呢。”

“你不告诉我,我就要去一个地方。”皮皮说。

“去什么地方……”

她转身向桑林跑去。

身后传来众人狂喜的尖叫。

她跑得飞快,贺兰静霆却在桑林的边际一把拦住了她,淡淡地说:“皮皮,咱们今天不去桑林。”

“为什么不去?”她甩开他的手,大步走向桑林的深处,“这里多浪漫啊!”

她走了一百多步,发现贺兰静霆一直跟着她,却不肯和她靠近,而是有意保持一段距离。

“啊!”她恍然大悟,“贺兰静霆,是不是一到了桑林,你就会变成原形?变成一位大狐狸?”

“皮皮,跟我出去!”他厉声喝道。

“我不出去,”她说,“除非你告诉我什么是德生堂,什么是甜水巷,为什么我会知道这首歌?难道你从小就盯上我了?贺兰静霆,你想要我的肝,由来已久,是吗?”

“如果我真的变成了狐狸,你怕吗?”他冷笑。

“我不怕!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也根本不知道这是一群什么人!也许你不是狐狸,是狼,是蛇,是任何一动物,随便你说,除非你在我面前显现原形,别想让我把你当然成一个人!或者狐狸!或者板凳!或者任何一样东西!因为我不知道你的本质!”

“本质!”贺兰静霆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怎么?关皮皮同学,你被爱情吓破了胆,终于关心起人的本质来了?告诉你,我可以骗你,可我从来不骗你!我是狐狸,这就是我的本质。我或者吃花,或者吃肝,这也是我的本质。好吧,皮皮,你这么质问我,好像你的本质很充分似的。那么你的本质是什么?说来听听?”

皮皮说:“你过来,我告诉你。”

他走到她面前,发现她站在一个树桩上,他们几乎是同一个高度了。

她说:“我是个衰人。”

月光如雨,从树缝间洒落,在他光滑的面颊上投下一道淡淡的光影。皮皮注意到他有一张十分­性­感的嘴­唇­,饱满的­唇­峰,他的目光格外柔和纯净,混合着怜爱和期待。她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忽然吻了他。

皮皮曾经想象过不止千次自己的初吻会是什么样子。有好几次她和家麟也站得有这么近,她也像这样循循善诱地鼓动过他,都未成功。暗暗地想,这是她的初吻,功夫一定要做足。她把言情小说里说的技巧都用上了,几乎是侵略­性­地吻了他。可是贺兰静霆不是很配合,甚至有点想逃避。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的脑袋死死地按住。

他的呼吸很急促,带着芬芳的花气。看得出他很渴望,却不是很有技巧,他浑身发抖,比皮皮还紧张!皮皮在心里悄悄地打赌,此时他的心跳绝对不止三下,三百下都不止。

这一切发生的时间不过是数秒,她却感到自己的身体已迅速地起了化学反应,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整个人都几乎跳到了他的身上。贺兰静霆的身子却猛然一震,紧接着,便将她强行推开了。

“皮皮,”他的眼神一片迷茫,似乎不相信刚刚发生的事,“刚才你,是不是……吻了我?”

皮皮很大方地点点头,觉得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很滑稽:“嗯。你都几百岁了,这总不会是第一次吧?”

可是,听了这话,他脸上的神情何止是震惊,简直是恐惧了。

他忽然拉住她的手,颤声说:“皮皮,我们得马上去一个地方!”

紧接着,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就往林子外面跑,跑得飞快,皮皮几乎跟不上。她一边跑,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什么事这么急啊!我……我跑不动了!”

他们已经跑出了桑林,贺兰静霆将她打横一抱,继续往前跑,一直跑到停车场,将她塞到车上,扣上安全带,便发动了引擎。

汽车飞快地出了公园,上了高速公路。贺兰静霆几乎是一脚将油门踩到了底,当中有好几个转弯都没有减速。皮皮紧张得将双手紧紧扣住扶手,车窗大开,外面的树影水波般地地向后倒,风在车门外呼啸。她看了看仪表板,时速已超过了一百八十里。

在这样惊险的速度下,贺兰静霆居然只用一只手握方向盘,另一只,居然在拨手机!

皮皮想提醒他,却老实地闭住了嘴。这种时候,悄有闪失便是粉身碎骨,她只能相信开车的人是狐狸大仙了。

手机响了几下,似乎有人接了,皮皮听见他说:“宽永,是我,贺兰。”

——“我有麻烦。”

——“嗯。我正往你这儿赶。”

——“没那么严重。……不敢说。……只是一个吻。”

——“时间?”

他回头问皮皮:“我们吻了多少时间?”

“……”皮皮瞪他,“你说什么啊!你猪头啊!­干­这种事我会按秒表么!”

他不理她,对电话里的人说:“我觉得,可能超过了五秒。五秒到十秒之间。”

——“是的。”

——“好的。”

贺兰静霆的神­色­很不镇定,挂掉了这个号码,又去拨另一个号码。

显然那个号的主人不在。对方半天也没有动静,似乎留言机响了。皮皮听见贺兰静霆说:“嗨,休闲。是我,贺兰静霆。起来接下电话,有急事找你。”

他等了一下,那边电话通了,皮皮听见他说:“哦,宽永已经告诉你了。那我就不废话了。你现在能马上去医院吗?你们同时在我会比较放心。”

——“谢谢。等会儿见。”

他将话机一放,一言不发,专心开车。

皮皮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见他双眉如蹙,似乎在咬牙切齿,便觉事态严重,忙问:“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去医院?”

他握住她的手,轻声说:“皮皮,你有什么地方感觉不舒服吗?”

她摇摇头:“没有啊。我感觉挺好的啊。”

然后,她打了一个呵欠:“就是……有一点点犯困。”

他拍拍她的脸,急切地说:“皮皮,你能向我保证一个事儿吗?”

“什么事儿?”

“无论你有多困,都不能闭眼睛。”

“我只是有点困,但还不至于要睡觉呢。”她笑了,很轻松地向他眨眨眼。

可是就在那一瞬间,她感到一阵胸闷,眼皮便开始打架:“奇怪,你不提还罢了,你一提,现在我想睡觉了。我先打个盹吧。”

他把她的手拿到自己的嘴边,狠狠地咬了一口。

“噢!”皮皮吃痛,大叫了一声。

“叫你别闭眼睛,听见了吗?”他吼道。

“我就是困了!”

他又咬了她一口,是真地咬,她的手背不但有牙印,还出了血:“你若敢闭眼睛,我就继续咬你。”

皮皮也火了,叫道:“你神经啊!我招你惹你了?”

“皮皮,你不可以随便吻我。如果想吻我,得事先通知我。至少提前三天,我们得先做计划。”

“什么?”皮皮傻掉了,这辈子只听说了计划生育,没听说过计划接吻啊,“你说什么?”

可是,她好像立即就明白了:“是不是我吻了你,就会有……就会有生命危险?”

对于这个问题,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放心,我认识两个很好的医生。”

她不敢再问下去了,因为贺兰静霆现在的车速已超过了两百里,她不敢打扰他,便努力地和渐渐袭来的睡意做斗争。艰难地斗争了二十多分钟,她的心跳越来越快,浑身不断地流汗,那感觉就好像虚脱了一样,身子不禁一歪,头靠在了贺兰静霆的肩膀上。

“贺兰静霆,我……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她忍不住抽泣起来,“为什么我老是这么倒霉?老是做错事呢?”

他握住她的手,柔声说:“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事先没告诉你。相信我,你不会有事的!”

“那你告诉我,趁我还活着,德生堂和甜水巷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告诉你。因为你肯定能活着。”他的话音忽然变冷了,紧接着,车速忽降,皮皮抬头往窗外一看,汽车停在了一家医院的入口处。

可是,等她一看到医院的牌子,脑袋又要炸掉了。

“千美医院”

这是C市最大的一家整形专科医院,据说无论是设备还是技术还是医疗团队在全国都数一数二。不少知名的影视歌星都曾慕名到这里来整容。就连张佩佩都曾带着她的两个表妹到这里来拉过双眼皮。

皮皮觉得自己病得再怎么厉害,也不需要整形。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紧紧抓住贺兰静霆的手,声音都哆嗦了:“贺兰静霆,你该不是病急乱投医吧?这是一家整形医院!”

“我知道。”他说。说罢,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下车。早有三个医务人员推着一辆平车赶过来,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她放到平车上,盖上一张薄毯,再用皮带捆好。

为首的医生三十出头,身材颀长,白面微须,仪容英俊,一脸镇定的笑。他过来拍了拍贺兰静霆的肩,道:“阿西。”

“宽永。”贺兰松了一口气。

皮皮微微一怔,原来他还有别的名字,叫‘阿西’,似乎还是昵称。

宽永的样子很和善,笑容更是迷人,他握了握皮皮的手,说:“你好,我是赵宽永,这里的主治医生,也是阿西的朋友。”

见她一脸惊恐的样子,他的语气变得很安慰也很自信:“放心,阿西已经及时地将你送来了,你不会有事的。不过,我得先检查一下。”

他翻了翻皮皮的眼皮,又摸了摸她颈上的动脉,对手下的人说:“送她去手术室。”

皮皮本已困不可及,头一垂,发现了一件怪事。

那个赵医生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洁净,却光着脚,穿着一双和贺兰静霆一样的沙滩凉鞋,露出一双白净的足。

这是专业人员吗?穿着这样的鞋子能进手术室吗?皮皮不觉头皮一阵发麻。

紧接着,她就发现一件更奇怪的事。

那医生的右踝上系着一根黑­色­的丝带,丝带里穿着一颗湛蓝­色­的珠子。

如果他是个十七八岁的叛逆青年,这样的打扮当然不算太诡异。可是他看上去明明是个很成熟稳重的男人,而且也是个事业有成的专家,再穿这么一双不专业的鞋子,就实在太奇怪了。

而且,那珠子的颜­色­和皮皮手腕上的那颗很不一样,但形质和大小却极类似。

那是一颗媚珠。

在手术室的门口她遇到了另外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漂亮男人,面白似雪,神态高贵,有一头丝缎般光滑的垂肩长发。皮皮觉得,那人看上去比贺兰静霆还要好看,有一股­阴­森森的媚态。他更随便,连凉鞋都不穿,穿着一双拖鞋,左踝上也系着一颗同样颜­色­的媚珠。显然他在医院里的地位很高。推车的护士看见他,立即停下来,向他致意。

那人走到皮皮的面前,用一双如梦如幻地眼睛打量她,半晌,轻蔑地哼了一声,道:“怎么又是你?”

皮皮受不了他的语气,眉头一挑,问:“你认得我?”

“当然。”

皮皮说:“请问阁下您是——”

“我姓休,叫休闲。”

“休闲,”她也哼了一声,“这名字有趣。”

“不是休息的休,是修养的修。也不是悠闲的闲,是那个闲字再加一个鸟旁。”

“也就是说,你是一只闲鸟?”

“对了。”

他不再说话,因为推车已经进了手术室。皮皮看见他和那个白面微须的人一起尾随而至。然后,修鹇转了一个身,打开抽屉,似乎要拿什么器械。

皮皮看了他的背影,又吓了一跳。

他西服的背面用白­色­的涂料画着一只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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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凌天笑先生特邀为本章填写《寄生草》一词。天笑兄妙笔如花,不仅令定柔远愧不如,亦令本章增­色­不少……为此郑重感谢!

28

皮皮的心中有数不清的疑问,可是,眼前的那只白鸟忽然飘动起来,接着那件西装也飘动起来了,好像变成了一面旗帜。旗帜越变越大,向她头顶盖去,她只觉一阵窒息,情急中想伸手向修鹇求救,可她全身发软,根本抬不起一根指头。就在顷刻间,她昏迷了过去。

那是一种半梦半醒的昏迷,眼前一片黑暗,同时又是清醒的。她听得见四周有模糊的话声,话音在耳间回响,好像进入了一个闹哄哄的电影院。 有人将她的上半身抱了起来,替她脱掉了衣服,将某种冰凉的液体涂在她的胸口上。有针头刺入了她的手背,不知为什么,很痛,针头仿佛将她的整只手都穿透了。紧接着,一股冰凉的液体输入到她的体内,令她寒透肺腑。的

她彻底地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皮皮发现自己躺在另外一间房子里,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屋子里飘着一股淡淡地酒­精­味。她的手上挂着点滴,一整瓶药水已快滴完了。窗外是黑­色­的,不见一点星光,大约是深夜的光景。

头顶的荧光很亮。她的眼对光线还不是很适应。等她看清了房中的一切,她发现贺兰静霆并不在她的身边,坐在她身边的还是那个叫修鹇的大夫。

他正埋头写病历,发现了床上动静,抬头看了她一眼,飞快地写了一行字,放下笔,来到她身边,替她拔掉了手背上的针管。

修鹇的身上也散发着一股神秘的香气,他有一副比贺兰静霆更深的轮廓,浓眉深目,双颊廋削,鼻子异常□,有点像外国人。他熟练地将点滴架移开,用听诊器听了听她的心脏和肺,然后又埋头在病历上写开了。

看样子,他只是例行公事,并不怎么想理睬床上的病人。

皮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请问,贺兰静霆在哪里?”

“在门外。”

虽然贺兰静霆也不是很熟,听见他在门外,皮皮还是松了一口气。她的好奇心又来了:“为什么你们叫他‘阿西’?你们很熟吗?阿西是他的小名吗?”

“阿西是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难道不是贺兰静霆?”

“他叫贺兰西,静霆是他的字。”

“哪个西?西方的西?”

修鹇抬起头,脸上露出了神秘的笑:“不是。这样吧,我给你十次机会,如果你猜中了他是哪个‘西’字,我输你五百块钱。”

好玩哦,这个人。皮皮心里想,你不知道我是学新闻的吧,新闻系和中文系靠得很近呢。十次机会我都猜不中,这个研究生我也不要考了。

“你说话算话吗?”

“当然。”

鉴于贺兰比她年长八百岁,她决定从比较古雅的字猜起:

“康熙的熙?”

“不是。”

“伏羲的羲

“不是。”

“晨曦的曦?”

“不是。”

她开始说简单的字:“溪水的溪?”

“不是。”

“希望的希?”

“不是。”

“珍惜的惜?”

“不是。”

她开始说不大可能的字了:“归去来兮的兮?”

摇头。

“白晳的晳?”

不对。

“清晰的晰?”

不是。

“犀牛的犀?”

“不是。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她想出来一个怪字,以前看古文时查过一次字典,只知道它读作“西”,但不知道会和什么词一起用:“那个……月字旁的肸?”

“你是指‘芬腹肸肸’的肸?”

她不知道什么是芬腹肸肸,显然修鹇也很有学问:“那个肸是月字旁吗?”

“是的。”

“那我猜对了?”

“不是。”

“好吧,”皮皮叹了一口气,很气馁,“我放弃,你告诉我吧,究竟是哪个西字?”

“不如你自己回去查字典吧。”他笑得很得意,“给你一个线索。他的西字,无论是在同音字还是在自己的那个偏旁里,都是笔划最多的。”

兜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子还没有问到答案,皮皮觉得自己被戏弄了。顿时想找他的茬:“我昏迷的时候你没在我身上­干­什么吧。如果你要替我手术,改变我身体的结构,需要征得我的同意哦。”

修鹇冷冷地盯了她一眼,怒了:“小姐,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吗?”

皮皮面不改­色­心不跳:“怎么就救命了?我不过是头昏了一下,想睡觉而已。”

紧接着她想坐起来,脸­色­突然变了。因为她想动一动手指头,发现胳膊一点力气也没有,手指头抬了一下就软了下去。她又想抬抬脚,发现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淀淀的,不能举动。

她的眼光顿时有些惊恐。

修鹇端起手边的一杯茶,懒洋洋地喝了一口,看着她徒劳无益地在床上挣扎,轻轻一笑,道:“竟敢擅自亲吻祭司大人,哼哼,不是找死是什么?也就是这个朝代,若是搁到八百年前,在狐族,无论是你还是他,都是杀身之祸。”

“自由恋爱,国家提倡、政府支持,你管得着吗?”

修鹇的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又细又薄的手术刀,他完美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只是拿着那把刀在她的脸上来来去去地比划,用一种梦呓般地声音说道:“关小姐,既然来了一趟,不如我替你做个整形吧。就你这副脸配阿西,太寒碜了。”

她一时无语,被他­阴­森森的神态吓着了。

那森然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扫来扫去,从各个角度研究着。然后,他伸出冰凉的手指,在她的脸上划着各种草图:

“怎么说呢,你的眼睛不够大,如果开个眼角,去掉内眦赘皮,会更有神采。嗯——鼻子也有点低。垫个鼻梁,再取自体耳软骨隆隆鼻尖吧。放心,放心,手术会在鼻孔内切口,不会留下难看的疤痕。”

他抬起她的下巴,看了正面又看侧面:“嘴长得还行,就是下颌角太宽,下巴有点短,做个下颌角切除术吧。顺便用取出来的骨头垫垫下巴。”然后他掀开了毯子,眼睛继续往下瞟,“身材也不怎么样,胸太小。不如把腰上的脂肪吸出来填充到胸部……

皮皮反­唇­相讥:“难怪你的脸看上去那么好,大概是做过一千次手术吧。就快赶上迈克尔?杰克逊了。”

“没有,我从没做过手术。”他说,“我是天然美。”

“我的脸蛋虽然不够好看,也是天然的。我可不喜欢人工美。”

修鹇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好象和女人抢白很让他丢面子。

沉默了半晌,皮皮忽然说:“我以前来过这里,是吗?”

他拒绝回答。

这个城市的很多人都知道,千美医院的前身是一家著名的肝病专科医院,解放之后才成立,不是什么百年老店。

他没有回答,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请你远离阿西。”

“为什么?”

“你早晚会害死他的。”

她的心猛然一震,继而咚咚地乱跳起来:“为什么?我从来不害人!”

“他不是人。”

“我连一只蚂蚁都不会伤害!”

“等会儿他进来,会要求带你走。你要坚持留下来,留在这个医院,十天。”他的眼光很奇怪,“我保证这十天你会受到很好的照顾,十天之后,身体完全康复。”

这又是为什么?她不能和贺兰静霆在一起吗?

皮皮的嗓子有点痛,她想让自己尽量显得很理智:“修医生,你我初次相识,我为什么要信任你,将我的健康交到你的手里?”

“因为我是医生,而且,我救了你的命。”

“你以为我真地相信亲吻了一下贺兰我就会死掉?”她躺在床上,挑衅地说道,“你以为我是傻子,无论你告诉我什么故事我都会相信?”

修鹇淡淡地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傻子,那就是贺兰静霆。所有的人都比他聪明。”

他还想说什么,很快地闭住了嘴。因为门开了,贺兰静霆进来了。

修鹇很自觉地站起身来,向他点了一个头。

贺兰静霆说:“我需要和她单独呆一下。” 他的神­色­凝重,却是充满权威的。修鹇无声无息地退出了病房。

皮皮抬眼看他,发现他的脸­色­有些憔悴,下巴冒出了很多胡子茬。他还穿着那件白衬衣,却皱得很厉害,领口不对称地耷拉着,好像在哪个不舒服的地方和衣躺了一夜似的。床边明明有张椅子,他没有坐,而是握住她的手,将它拿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屈膝半跪在地板上。

“你觉得好些了吗?”

皮皮迷惑了,虚弱地哼了一声音,她一辈子也没听见过这么温柔的声音。

“挺好的,就是浑身发软,没力气。”她轻轻地说道。

说话的时候,贺兰静霆一直默默地看着她,从那双深情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怜惜几乎要将她吞没了。他摸了摸她的脸,问道:“皮皮,你信任我吗?”

她觉得莫名其妙,不过还是很爽快地点了点头。

“从现在开始,十天之内,请你完全信任我,就像信任你的家人一样,可以吗?”他诚恳地问道,神­色­非常郑重,目光坚定不移地停留在她的脸上。

皮皮觉得,被这种目光审视,自己的灵魂都无法遁形。

“出了什么事吗?”她吓到了,“我……我会死掉吗?”

“不会。”他的声音很安慰,几乎是在对小孩子说话,“你只是不能动,需要我照顾你。”

皮皮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是不是……我吻了你,你就……就自动地吸掉了我的元气?”

他迟疑了片刻,点点头:“原理很复杂,不过简单的说,就是这样。”

“那你……那你能把我的元气……还给我吗?”皮皮急忙恳求,“我倒不是吝惜我的元气,只是我最近正在准备考试,我很需要元气的!”

他笑了,嘴角并没有动,是那种浅浅的笑意,埋在眼光里:“你的元气一旦进了我的身体,就变成了我的。我没法还给你,不过我会用我自己的元气替你疗伤。会有些麻烦,所以需要十天。”

皮皮觉得,十天并不是很长。因为以前她得肺炎住院,都住了两个月。但她迅速想了修鹇的话,连忙说:“如果很麻烦的话,不如我就住在医院里吧,也不要动用你的元气了。修医生说他能治好我。”

她尽量让自己的话音显得很坚决。

“小丫头,你是在担心我吗?”他的眼光一晃,摸了摸她的鼻子。

“不是……你是祭司大人,元气一定很多,只是……只是……”大约是昏迷的时间太久了,皮皮觉得自己的脑子不是很好使,平时她看上去很木讷,一到关键时刻就变得寸土必争,伶牙俐齿。现在,她想找个理由都找不出。

他的眼光沉淀淀的,见她支吾了半天也没支吾出一个整句子来,终于说:“皮皮,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为了救你,他们给你输了一种药,会有很大的副作用。”

一听这话,皮皮立即觉得头皮发麻,喘不过气来了:“什么……什么副作用?”

“你会掉头发。”

她松了一口气:“不要紧,我天天都掉头发,掉一点没关系,我头发多着哪。”

“是会掉光的。”

“什么?什么?”她大叫了起来,“这是什么药啊?早知道我会掉头发,你也不拦着点?知道头发对女人有多么重要吗?”

贺兰静霆轻轻掩住了她的口:“如果你跟着我,十天之后,头发会渐渐地长回来。如果你跟着修医生,头发就长不回来了。你究竟是跟我,还是跟他?”

To be, or not to be. 这还有挑的吗?

皮皮看着他,怔了半天,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她问:“他们叫你阿西,你的名字是贺兰西,对吗?”

他点点头:“我有名,也有字。静霆是我字。”

“是哪个西?”

他掏出原子笔,在她的手心上写了一个很大的字。

很大,是因为那个字的笔划很多,真的很多,而且皮皮从来也没见过这个字:

“贺兰觿。”

她一向自诩学问渊博,这下可有点窘,只好问:“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这是古代人用来解结的椎子,有用骨头做的,也有用玉做的。”

然后,她就看见了他颈子上吊着的那块玉,一头尖,一头圆:“就是这个东西吗?”

“是的。”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是我父亲起的。”

皮皮看着他的脸,神情很古怪:“你……你还有父亲?”

“我不是孙悟空,不是从石头里生出来的。”

“那你……父亲还健在吗?”

皮皮悄悄地想,贺兰静霆都八百多岁了,那他父亲会有多少岁呢?

贺兰静霆迟疑了一下,说:“他大概还健在吧。”

“你不知道你父亲健在不健在?”

“嗯。”

“你从来……不和你父亲联系?”

“我不大知道他的事。”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勉强,似乎极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

“那你……母亲呢?”

“很早就去世了。”

“你不是说你是狐仙吗?狐仙是长生不老的,对吧?”

“如果我们一直都有元气的话。”他果断的中断了这个话题:“你别问个不停了,还是多休息一下吧。”

“最后一个问题,”皮皮锲而不舍,“贺兰觿——”

“我喜欢你叫我静霆或者贺兰。再说,以前你……”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连忙改口,“你一向喜欢简单的东西。什么东西一复杂,你就糊涂了。”

皮皮是喜欢简单,所以讨厌数学。她喜欢简单的颜­色­、简单的式样、味道简单而浓烈的菜、甚至人与人之间,一旦变得复杂,变得充满­阴­谋,她就觉得不可理解。

“这么说来,贺兰,我们……以前认识?”

他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不认识。如果认识,你怎么会不记得我?”

“那么,告诉我,那两位医生是不是你的朋友?”

这个问题他显然很乐意回答:“是的。”

“你和他们……谁的年纪更大?”

“嗯……我比他们大。”

“可是,为什么昨天他们没有去那个party?”

“是前天。小姑娘,你睡了一整天了。”

“哦……是吗?”皮皮继续问,“那他们为什么不去party呢?”

“首先,他们不是在这里出生的。修鹇来自意大利,宽永来自英国。有人将他们从国外带了过来,因为他们是种狐。换句话说,他们有非常优良的血统。有人希望他们的加入能改善本族的基因。”

29

就算皮皮不知道“种狐”是什么意思,她至少知道种马或者种犬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它们的主要任务是什么。想到这里,她顿时对修鹇产生了深切的同情。

“可是,狐族难道也和人类一样分国界吗?”她不屈不饶地问道。

除了像个瘫痪病人那样虚弱无力,她没有任何不适。而且,她发现贺兰静霆今晚的脾气好到了顶点,像个幼儿园的老师那样认真地回答了她所有的问题。在此之前,鉴于他对隐私的敏感,皮皮从来不敢想象自己会有这种待遇。

贺兰静霆沉吟片刻,说:“我们当然也有自己的领地,不过我们不像人类那样分国界。……这样说只是为了让你好理解。对我们来说,最大的分界线是北纬三十度。所有的狐狸都生活在北纬三十度以北,所有的狐仙则多半在三十度以南活动。”

很奇怪呢。

皮皮一直觉得狐仙是从狐狸变来的,所以肯定是一类的,看样子,他们好像是两个圈子。

“是不是所有狐狸都想做狐仙?”

贺兰静霆摇头:“当然不是。狐狸在野外的寿命很短。最长也不过十二年。大多数狐狸在出生之后的两三年内就死掉了。不过,我们对寿命的长短并没有你们人类那么看重。作为狐狸你可以选择留在狐界,也可以选择修行,留在仙界。修行是件很痛苦、很寂寞的事,成功的机会也不大,并不是所有的狐狸都想这样。”

“那你呢?你为什么想修仙?”

贺兰静霆淡淡一笑:“我一点也不想修仙,只是不得已。”

“为什么?”

“我双目失明,像我这样的狐狸,如果不修行,根本无法在野外生存。”

皮皮仔细看他的眼睛,有些不信:“不会吧。我总觉得你的眼睛可以视物,只是怕光而已。”

他显然不好意思被她近距离观察,头一偏,看着窗外:“我有视力是很晚的事,——这是我多年修行的成果之一。”大约是跪得太久有些累,他终于找了张椅子坐下来。自上而下地俯身看她,他故意和她靠得很近,说话间,气息吹到皮皮的脸上,有一股鲜花的气味。他的眸子闪着星光,看她的神态却很异样。好象面前的人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张画,甚至他不是在对她说话,而是在对藏在她脑中的某个灵魂说话:

“我很高兴可以看见这个世界,哪怕只是在晚上——”他唏嘘了一声,“有很长一段时间,这都是我的梦想。”

如果狐仙一说是真的,皮皮觉得,贺兰静霆也可以算作是仙人了。仙人至少应当是高兴的吧?仙人长命百岁,仙人餐风饮露,仙人呼风唤雨,仙人点石成金……这世上没什么他们想要而不可得的。可是,贺兰静霆的眉宇间却总含着一丝抑郁,他很少笑,好像并不是很开心,好象有很多的烦恼,甚至于……好象正在受着某种煎熬。一个活了九百年的狐仙,这世上该看到的,该享受的,他都经历了吧?他还缺什么呢?难道他也有想要而不可得的东西吗?

皮皮乐呵呵地反对:“如果我也能活九百岁,我可以放弃我的视力。”

他的眉头微微一皱,很诧异:“真的吗?”

她点头:“真的。”

“你知道黑暗是怎么一回事吗?”

“你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吗?”皮皮说,“死是无穷无尽的黑暗。相比之下,失明只是丧失了众多知觉中的一种而已。”

贺兰静霆叹了一口气:“皮皮,你并不了解死亡。”

太沉重了,皮皮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和一个活了九百岁的狐仙谈论人生的意义,不是很荒唐吗?

她忽然想起了那次音乐会。这是她所知贺兰静霆唯一的一次夜不能视物的情况。便问:“如果你元气大伤,视力便不能维持。是这样吗?”

“是的。”

“骨折这样的伤也算吗?”

其实皮皮真正想问的是,作为狐仙,贺兰静霆会生病吗?他也会像人一样感冒发烧吗?还有,在漫长的岁月中,他的容颜会改变吗?他们也有忌讳吗?

可是,贺兰静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贺兰想回避某事,他的反应会很直接。他会沉默,会突然转变话题。然后无论皮皮怎么努力也休想从他的口里套出一星半点的答案。

就这么沉默地对峙着,病房里的气氛陡然紧张了。

皮皮自动换了一个话题:“对了,说到国界和领地,你的家乡在哪里?”

他的回答很模糊:“我的家乡气候很冷。”

“我的家乡气候很热。”皮皮说,“我就出生在这个城市。我是本地人。”

他笑了笑,说:“我知道。”

“其实如果你有口音,也许我能猜出你来自哪个地区。可惜你没有。我一直以为你是北京人,或者是东北人。”皮皮继续说。

贺兰静霆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但不像新闻播音员那么硬那么快,而是很轻柔、很舒缓的那种。他的话音很低,却很清晰,絮语绵绵地,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从容和优雅。即使在他生气的时候,说话的声音也很动听。

“我没有口音吗?”他反问。

“你有吗?”

“可能是你没听出来吧。”他说,“不过你猜得不错,我的确是北方人。”

和贺兰静霆谈话是需要技巧的。他想说的会直接告诉你,不想说的就会不停地兜圈子。

皮皮只好又兜回到修鹇和宽永:

“修鹇他们不能去party,因为他们是种狐?”

“倒也不是。一来,他们的修行没有超过五百年,不够资格。二来,由于他们被迫做了太多不情愿的事,导致他们对所有的女­性­产生了厌恶,他们不怎么愿意和其它人来往。”

皮皮小声说:“你是说……他们是gay吗?”

贺兰静霆想了想,不知道什么是更合适的词,只好说:“差不多吧。由于他们不肯履行自己的职责——当然他们不承认这是他们的职责——所以他们属于被歧视和被打击的一群。像他们这样的狐,曾经有很大一批,这些年逐渐被消灭殆尽。他们是这一地区最后的两个。”

“可是,有谁会来歧视他们呢?你不是祭司大人吗?难道你不是最高的头目?”

贺兰静霆摇头:“我不是。”

皮皮若有所悟:“我明白了,最高头目是你的父亲?”

贺兰静霆的视线很漠然,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这是他第二次表现出这种神态,腮帮坚硬如铁,甚至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他站起身来说:“你的点滴已经打完了,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帮我治疗会消耗你很多元气吗?”她再次想起了修鹇的叮嘱,“会伤害你吗?”

“当然不会。”他皱了皱眉,似乎恼怒有人将这种事情透露给她。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一个半小时之后,他们回到了闲庭街五十六号,贺兰静霆的家。

皮皮觉得自己是被贺兰静霆绑架回来的,而且是在凌晨三点月朗星稀的时刻。虽然有很亮的路灯,整个城市整座山峦都在沉睡之中。

汽车悄悄驶进车库,贺兰静霆从后座抱起她,穿过客厅,将她放到一间卧室的大床上。皮皮立即意识到这不是上次落水时她住的那间卧室。这是主卧,或者说是书房,面积很大,四壁龛着书橱,一隔一隔地,从地面一直到天花板。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即使在夜间,贺兰静霆好象也不喜欢很亮的灯光。无论是客厅还是卧室,照明都很暗。卧室里虽有很多盏灯,却没有一盏亮到足够让皮皮看清对面书架上任何一本书的题目。贺兰静霆说他不习惯在夜间看书,他习惯了盲文,喜欢用手摸着读。然后他又抱怨世上的书大同小异,新鲜的故事越来越少,没什么好看的。他有一台非常高极的手提电脑,安装了特别的语音软件,可以读出屏幕上出现的任何一个字,但他不怎么喜欢用,嫌那个软件发出的声音不好听。他绝大多数夜晚的时间是花在修行上的,比如说晒月亮,或者出去人多的地方看球赛、看电影、听音乐会。修行完毕他会有些疲劳,但睡觉的时间很短,两三个小时足矣。

将皮皮放到床上,贺兰静霆就去了浴室。她听见浴室里哗哗的水响,过了好一会儿,水停了,贺兰静霆走出来,站在她的床头,居高临下地对她说:“在治疗之前,我得先帮你洗个澡。我们叫作斋戒。”

墙壁是淡绿­色­的,本来很温馨。可是,贺兰静霆高大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光线顿时暗了很多。皮皮恐怖地看着他,问:“可不可以不洗澡?”

他摇头。

皮皮咽了咽口水,只好说:“那……请你将我放到浴缸里,我自己来洗。”

“水很深,你不能动,会淹死的。”

“对不起,我需要一点个人隐私。”她口气坚决地说。

“在这种时候,我能不能建议你暂时放弃一下?”他不为所动。

“不能。”她坚决摇头,“要么我自己洗,要么就不洗,臭死拉倒。”

为了配合自己的口气,她扬眉板脸,双目圆睁,露出挑衅的姿态。

贺兰静霆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径直将她从床上抱了起来。她的身上穿的就是病人服,式样最简单的那种,只系了一个带子。他将带子一拉,她就全身赤 luo了。

“哎——你想­干­什么?!”她尖叫。

“请礼待祭司大人。”他冷冷地道,“在狐族,任何人见我之前都得戒斋沐浴。”

“我不是狐族!少拿你们的规矩跟我说事儿!”

“你当然不是。你是一只猴子,上窜下跳的猴子。你什么都吃,肚子里一堆垃圾。”

“贺兰静霆!我不要洗澡!”

“小姐,你非洗不可。”

浴室里没有灯,关上门后就黑漆漆的不见五指。皮皮立即发现这也不是那间上次落水回来时她用的浴室。这个浴室很大,在里面说话居然有回声。而贺兰静霆显然习惯了在黑暗中走动。横抱着她穿过整间房,没有碰到任何障碍。这期间她在他的怀里挣扎了一下,努力地想抬起臂膀,可惜手臂软绵绵的,根本不听使唤。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地方只有手指头,也不是很灵活。她忽然想到这十天的日子肯定会十分难过,比如吃饭穿衣怎么办,上厕所怎么办?难道一切都由贺兰静霆来照料吗?他有这个耐心么?会不会心一烦,­干­脆把她吃了呢?

想到这里她就有点心虚,觉得自己刚才不该和他对着­干­。但她同时又有一种奇怪的安全感,知道贺兰静霆不会伤害她。她不知道这份信任从何而来,就像是在他们相遇的那一天,虽然陌不相识,皮皮不顾一切地替他挡住了那条狗。她与贺兰静霆之间有一种奇妙的亲近,他们可以­祼­裎相对而不需要任何解释。

“为什么这么黑?浴室的灯坏了吗?”她问。

“灯没坏,你不是要隐私吗?”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浴缸好象很大,也很深,她的身体一到水里就飘浮了起来,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她害怕呛水,神情有点慌乱,徒劳无益地动了动手指。然后她发现自己没什么可担心的。贺兰静霆一直用左手托着她的颈子,让她的头露出水面。

他拔掉水塞,放掉了大半的水,让她的身体触到水底,然后从头到脚地给她涂肥皂,一寸一寸地洗浴。甚至还帮她刷了牙。

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谁也看不见谁。

可皮皮的脸却悄悄地发烫了,心也扑扑地乱跳。洗到一半时,贺兰静霆将她抱了起来,翻了个身,去洗她的背。她的上半身便全在他的怀里了。水很热,蒸腾出丝丝汗气,仿佛空气中都充满了水滴。每一次俯身,他的下巴都会微微地摩挲她的额头,硬硬的胡子茬,扎得她生疼。让她意乱情迷的是他胸口散发出来的木蕨之气,充满了雄­性­的诱惑。他的汗水打湿了她的脸,有几滴滴到她的睫毛上。他像捧着一只酒杯那样捧着她,认真地擦洗,同时又谨慎地避开了几个敏感的部位。尽管如此,她还是被撩拨了,咻咻地喘息。他迅速觉察到了,停下手,问道:“怎么啦?不舒服?要不要打电话找医生?”

“我觉得闷。”

“窗子是开着的。”

“也不是闷……”她虚弱地哼了一句,情不自禁地吻起了他的脖子,那种死缠烂打的吻法。她听见他的喉节滚动了一下,以为他会回吻过来。

不是不能吻嘴吗?别的地方……总可以吧?

可是,他却只是怔了怔,不理睬,也不回应,专心洗浴,好象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一怒之下,轻轻地咬了他一口,他“噢”了一声,仍旧不理她。她在黑暗中气乎乎地瞪大眼睛,忽然说:

“贺兰静霆,低下头来!”

“­干­什么?”

“吻我一下。”

“哪里?”

“哪里都成。”

“胆大妄为的女人,居然敢勾引祭司大人,你一定是不想活了。”他轻笑,很客气地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这不算!再来!”

“就这么多,没了。”

接下来,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再理睬。

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浴液,她的身上鼓起了一大堆的肥皂泡。他也没用任何毛巾,只是用手不停地揉搓着她,一丝不苟、面面俱到,却又点到为止。她的欲 望却被那只手连同那堆肥皂搅成了一团乱麻。

所幸贺兰静霆的效率很高,赶在她抓狂之前结束了战斗。

她觉得很­干­净,同时感到很疲惫。以为马上可以睡觉,不料贺兰静霆却抱着她出了卧室,向地下室走去。

不对劲哦!她顿时警惕了:“嗳,咱们现在去哪里?”

他只说了两个字:“疗伤。”

“在……在什么地方疗伤?”

他又说了两个字:“井底。”

30

穿过一道曲折的秘道,通过几扇朱漆小门,他们进入了一个漆黑的密室。紧接着,贺兰静霆按动机关,头顶石块缓缓移开,皮皮眼前豁然一亮,他们又到了井底。

头顶上的星空没有月亮,月光却通过光滑如镜的石壁折­射­过来。

与月光同时渗进来的还有几许凌晨的寒气。

皮皮的身上穿着一件贺兰静霆的睡袍,纯白的颜­色­,充满坠­性­的丝料,很薄,很宽大。穿在身上飘飘欲仙,好象穿的不是衣裳而是一道清风。刚刚出浴的身体还带着几分潮意,透过光滑的丝袍,在月光中冒着淡淡的白汽,转眼间,又被晨曦的山雾凝住了。皮皮的肌肤不由得战栗起来。

贺兰静霆的丝袍是纯黑的。他将躺椅的椅背抬高,抱着皮皮,让她背对着自己坐了下来。然后,他们双手紧握,掌心相合、十指相扣。皮皮整个人很舒服地靠在贺兰静霆的怀里。

他的呼吸很轻,胸膛和掌心十分温暖。

“有点冷呢。”皮皮看了看天,天仍然很暗,井外只有浅浅的风声和喓喓的草虫。

“很快就会热起来的。”他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

果然,她迅速感到有股热气从他的掌心传出来,没一会儿功夫,她的额上就出了一排细汗。

“你已经开始了吗?” 她说。

“是的。”

“刚才明明觉得冷,现在又热起来了。”

“这是正常反应。”

“还会有什么反应?”

“……”他迟疑了一下,“你会掉很多头发。” 他的声音低低的,充满了歉疚,似乎是他的罪过。

“没关系,”皮皮轻轻地安慰他,“不是说它们还会长回来的吗?”

“肯定会长回来的,”他重申,“我会尽全力让它们长回来。”

听起来像是个艰难的过程。

出了太多的汗,皮皮的喉咙有点发­干­,一连咽了几次口水。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三十分钟,直坐得皮皮腰疼腿麻,几乎成了个木乃衣。她有些坚持不住地问道:“要像这样坐多久?”

“坐到天亮,最后一缕月光消失。”

其实现在离天亮并不太远。但至少还得等两个小时。皮皮回头看了贺兰静霆一眼,他双目紧闭,呼吸缓慢,如入定的老僧一般,一动不动。

山雾不停地涌进来,又过半个小时,皮皮的上身已被汗水和雾汽濡湿了。薄薄的丝袍贴在身上,十分难受。彼时天­色­微明,井外月影单薄、云层涌荡,近处的鸟声、远处的车声、乃至山下工地水泥机轰鸣的搅动声一阵一阵地传过来。

城市正在渐渐的舒醒,井底却依然黑得看不清自己的脚趾。平时在这种时候,贺兰静霆多少会她聊几句,或者至少会让她听那个FM1097,“潘多拉心理话”。如此长时间的低头闷坐一言不发对她来说简直是个折磨。她活动了一下身躯,问道:

“嗳,我可不可听听音乐?你不是有短波收音机吗?”

“不可以。”

“口渴了,要喝汽水。”

“忍着。”

她四下张望,过了一会儿又说:“这里有Cable吗?能看电视吗?这井底机关那么多,一定有Сhā头吧?贺兰静霆,你替我搬个电视进来吧。”

“我住的地方没有电视,”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你能不能少说几句?真烦人。”

“我的包里有MP3。”皮皮说,“麻烦你去拿一下,我要听MP3。”

他一动不动、继续练功,对她的要求不予理睬。

“贺兰,我要听MP3。”

“……”

“MP3。”

“……”

“MP3。”

“……”

“M-P-3”

“……”

“Mmmm……Pppp……3333333!!!”

身后的人猛然松开手,披着袍子跳出井外。不到两分钟,“当”地一声有个东西从上面扔下来,正好扔到皮皮的腿上。皮皮气得直嚷:“喂!你扔什么扔啊?落井下石啊!”

低头仔细一看,正是她的MP3。当皮皮的同事们纷纷用SONY 、IPOD的时候,皮皮给自己买了这个橡皮大小的MP3。粉红­色­的外壳,很便宜、很花哨、有亮闪闪的彩屏且功能巨多。只是按键用了不到三个月就开始失灵,非得像挤青春豆那样用力才能调节音量。

紧接着,轻轻落下一道黑影,贺兰静霆板着脸,拾起MP3,解开耳机,塞到她的耳中。

岂知皮皮一听就觉得不对劲,重音的位置不对:“这耳机是有左右之分的,你正好反了。”

“你将就一下。”

“没法将就,音质完全不对,听着头昏。”

面前人黑压压地站着,脸上一片乌云,正待发作,见皮皮双目圆瞪,已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忽然轻喟一声,俯下身来,将左右的耳机一换:“还有什么要求?小姐?”

“想喝汽水,没有汽水的话,冰水也成……”她一直在出汗,口渴得要命。

“我很想替你拿,不过——”他指了指天­色­,“我的视力正在下降,而且喝水会影响我治疗的功力。”

不知道是不是注­射­了亢奋剂,还是大病之中缺少耐心,皮皮毫不买帐地叫道:“你骗我!你找借口!我要喝水!”

他不理她,仍旧坐回原来的姿势,与她十指相扣,声音里含着明显的克制:“皮皮,你究竟想不想要你的头发?”

“我要喝水,”她执拗地说,“而且我坐得也不舒服。”

“你怎么坐得不舒服?”他冷声道,“什么地方不舒服?”

“我的背后有个东西……很硬。”

他偏偏把她抱得更紧了:“现在是不是好些了?”

她简直欲哭无泪了:“好什么啊……你­性­­骚­扰啊。”

他的声音很无辜:“我是个男人,你叫我怎么办?”

“既然这样,不如­干­脆——”

“不行。”他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拒绝得斩钉截铁。

然后,他蓦地松开了手,手指沿着她的脊椎一直溜到耳后,在她耳根下的某个|­茓­位轻轻一按:“你太能闹腾了,还是先睡一会儿吧。”

皮皮正要据理力争,一张口,忽然不能说话了,头一低,在贺兰静霆的怀里睡了过去。

那是一种很浅的睡眠,皮皮梦见了自己的母亲。

从偷看皮皮的日记并将她狠狠揍了一顿的那一天起,皮皮对妈妈的感情爱恨交织。虽然妈妈总是说她小时候吃母|­乳­一直吃到三岁半,吃得她Ru房­干­瘪、Ru房下垂,不给就尖叫,吵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又说她从小就淘气,夜里不肯睡,早上不肯醒,婴儿期的时候一个小时醒一次,又哭又闹,两个大人轮番带,还累得吐血。大约是幼儿期的艰辛耗尽了妈妈的耐心,到了小学,在皮皮心里,妈妈已经变成了一个恶魔。她不停地与­奶­­奶­和爸爸吵架,发誓要离开这个家,但她最远也没出过这个城。

在自己的单位,皮皮妈是出了名的好耍嘴皮、爱挑剔、难伺候。俗话说“贫家养娇子”指的就是她。她不挣多少钱,花钱却大手大脚,吓得皮皮爸不敢把自己的工资交给她管,不然不到半个月就能花个­精­光。全家老小因为她买了一瓶昂贵的化妆品、或者一件漂亮的套装而节衣缩食的事儿屡有发生。皮皮还记得有一次妈妈领到工资,碍不过一位同事的推销,买了一瓶价格奇贵的“螺旋藻”。结果那个月,皮皮一家吃了整整一月的白菜炖豆腐。气得­奶­­奶­天天背地里骂她败家­精­。还拎着皮皮的耳朵说,你以后可不能像你妈那样散漫使钱,除非有本事找个有钱的老公。又说,你妈太不省俭,将来你嫁人,家里面半分陪嫁都出不起,过了门也是蝎蝎螫螫,让婆家人小看。

被­奶­­奶­的话吓着了,皮皮的­性­格迅速向妈妈的反面发展,变得格外节俭。万事记得省钱、购买欲几乎为零,不到清仓大放血不会逛商场买衣服。她都不知道什么是不打折,因为她从没买过不打折的东西。既然父母靠不住,她一开始工作便省吃俭用。买国债、买基金、存定期,替自己攒钱出嫁。所以不论是辛小菊还是张佩佩,一时半会儿没钱了都来找到她借,知道她肯定有,而且有不少。

皮皮万万想不到,在伶牙俐齿、叼钻古怪这两样上,自己和妈妈如此相似。以前和家麟在一起,从来都是家麟让着她,不想让也经不起她的一顿敲打和磨叽。 和家麟虽也说不上耳鬓斯磨,这耍娇弄嗔的把戏也不知做了多少,左右不过是小儿女豆点大的心事,家麟也不介意,总是一笑了之,好男不和女斗嘛。这么一想,皮皮的心头猛然一沉。也许家麟不喜欢自己是有缘故的吧?也许在别人的眼里,她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子。也许家麟早就悄悄地厌恶她了,只是找不到理由分手。别的不说,论到待人谦和、说话得体、家教出身、乃至学历前途,田欣每点都比她强。皮皮不得不承认,田欣比自己更配得上家麟。

然后,那个雪夜的情景又出现了。皮皮看见自己像个泼­妇­似地挥着拳冲进人群,又和田欣在地上扭打,颜面不顾、斯文扫地,不知在一旁的家麟看了有何感想。

他会娶这样的一个女人作自己的妻子吗?也许他正庆幸自己没有娶皮皮吧!

在那一刻,家麟对皮皮是前所未有的恼怒,一改往日的温存,几乎是将她扔到了出租车里。

何必骗自己呢!当然是家麟不要她了!

梦到这里,她忽然惊醒,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枕头也湿了一大片。

皮皮比任何时候更深刻地觉得自己是个衰人。

地地道道的衰人。

床对面的钟指着下午六点。她独自睡在贺兰静霆的大床上。

房内一片宁静。只有缓慢的钟声和黄昏的鸟声。

皮皮动了动手,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胳膊有了力气,披上睡衣坐起来,她扶着床边的小桌自己下了地。

腿还有些发软,但已经可以走路了。她去了洗手间,对着镜子一照,又吓得几乎摔倒。

她那一头垂肩长发,一夜之间,已掉了个一­干­二净,头顶比那刚出家的姑子还光亮。她用手摸了摸头顶,头皮有些痒,却摸不到一根发茬,头发好像被某种药水化掉了一般。

好在贺兰静霆有言在先,脱发只是暂时的,不然她就要疯狂了。

皮皮飞快地洗了个脸,又刷了刷牙,便慢腾腾地屋内走动,四处寻找贺兰静霆的身影。

客厅的南面有扇玻璃门,被落地的门帘掩住了一半。

推开门,她怔住了。

好大一个花园,比一个足球场还大。四周是草坪,当中整齐地辟着一道道花畦。用“万紫千红”来形容绝对没错。因为里面种的花肯定超过了一万朵:牡丹、芍药、木香、杜鹃、荼穈、夜合、薝匐、锦葵、山丹、茉莉、凌霄、凤仙、­鸡­冠、玫瑰……繁花乱眼,看着看着,皮皮就觉得累了,门廊处正好有一张秋千模样的吊椅,她顺势坐了下来。

贺兰静霆跪在不远处的一道花畦上,正为一株鲜红的玫瑰刨土。花铲就在手边,他却弃而不用,也不戴手套,白皙的手指CHA入土中,将结实的土块拾起来,一一捏碎,又细心地培好。修长的手指捋过一株花茎,抚摸到叶的梢头,试了试长短,用剪刀轻轻一剪,修理掉多余的花枝。他的神态很专注,专注中又带着一丝亲妮,指尖在花瓣上逗留,如双飞蝴蝶、轻轻一点,那花朵仿佛被催了魂似地颤动起来,发出SHEN吟的香气。他忙用指尖按住,不料却触动了更多的花枝。直惹得几片花瓣在清风中摇摇欲坠。他索­性­摘下来,放进口中细细地品尝。双手同时用力挤压花茎下的泥土。在这当儿,其中的一朵最高最美的玫瑰忽然绽放了,花心荡漾、几滴露水悄然滑入他的指间。他忽然回头,发觉皮皮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的身后。

“嗨。”她说。

“这么早就醒了?”他站了起来,手上全是黑乎乎的泥土,“你需要躺在床上多休息。”

摇动的花枝让她头昏目眩。她的身体一阵摇晃,贺兰静霆及时地扶住了她。

“我觉得好多了。”她定了定神,同时舔了舔嘴­唇­,“这些花都是你种的吗?”

他点了点头:“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会有一位花农过来帮我。”

她倚在他的怀里,微微地喘气,为自己的那点欲望烦恼,又千方百计地遮掩:“刚才你真的是在种花吗?”

“你以为我在­干­什么?”他的笑很神秘。

“嗯……你很细心呢。”她只好说。

“如果,你是那朵玫瑰,”他轻轻地说,“会不会喜欢我这么细心?”

她愕然了,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吓得都不敢看他的手。

他却戏弄地将泥土抹到她的鼻尖:“闻闻看,这泥土的香气。”

“你是狐狸,当然喜欢泥土。”

“你也应该喜欢泥土。泥土是我们共同的生命啊。”他喃喃地说。

她闭上眼,任由他将泥土涂了自己一头一脸。他的手摩挲着她的肌肤,掌心里含着沙粒。手指从她的脊背长驱而下,到达腰际又沿着小腹折回来,轻轻地抚摸她的颈窝。她抑制不住地哼了一声,被他的手捏着扬起了脸。

“嗨,­干­什么……”

他忽然垂下头用力地吻她,是那种狼吞虎咽、面面俱到的吻,不容喘息,不容挣扎。她只觉得全身上下都笼罩在馨香的花气之中,哪怕是他的­唇­齿也充满了玫瑰的气味。而她自己却有些窒息,被他弄得腮帮子很痛,不禁踮起脚,恼怒地踢了他一下。没踢着,反而被他用手抓住。然后,她的整个人都被他举了起来。

她继续挣扎,用力地拧他的耳朵,他总算放她下来喘了两口气,眨眼间又将她提起来,嘴­唇­压了回去。这一次他的动作比较轻柔,如路旁垂柳,依依不舍、缠缠绵绵。但他霸道地将她堵在一棵石榴树下,用身体挤压着她,不容半点反抗。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才缓缓松开手,身子微微后退,还很厚脸皮地问了一句:“喜欢吗?”

皮皮满脸通红,想的却不是这个问题:“你这么放手……是不是我昨夜用了你很多的功力?”

他笑了笑说:“可以这么说,你这制造麻烦的女人。”

笑到一半,他的脸忽然一硬:“哎,你想­干­什么?”

“看你太难受,我帮帮你。”

他窘了,低声道:“你……你别乱来。”

她已经开始乱来了,而且是一发不可收拾的那种。

“皮皮,我们不能……”他用力抓住她的手,徒劳无益地解释,“我不想你有任何危险——”

“我知道,”皮皮很大方地说,“这只是间接的嘛。我们要在斗争中学习、斗争中成长。我会在渐渐摸索出一套经验来的。”

“那你也不必……委屈自己。”贺兰静霆摸了摸她的脸,她不再说话,他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用力地喘息,等他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又不禁大感羞愧。

于是,他用双手按住了皮皮的脑袋:“别乱动,咱们去洗澡。”

“嗳你说,这样的话我的头发会不会长得快一些呢?”皮皮很认真地建议道,“我们可以每天晚上都这样。”

“住嘴,皮皮。住……嘴!”

“那你肯定是喜欢的。”

“不喜欢。”

“小样儿。”

31

他们一起进了屋,春光一暗,两人之间又莫名其妙地拘谨了。

到了浴室的门口,皮皮的脚步忽然停住。贺兰静霆知趣地问道:“你还需要我帮忙吗?”“谢谢,不用了。 我自己能行。”她接过他递来的浴巾,脸不知为何刷地一下红了。偷偷地看了一眼贺兰,发现他眸光暗淡,怔怔的,似乎在猜测她的神情。“你……还不进去?”他终于说。

“哦,好的,好的。”皮皮飞快地逃进浴室,三下五除二地洗澡。也不知是双目不便,还是有洁癖,皮皮出来之后居然等了贺兰静霆半个小时。

两人在客厅相遇,不知为何,都有些发窘。皮皮只好没话找话说:“今气真不错。上个礼拜直下雨呢。唉,梅子早都黄,梅雨也该结束了吧——” 贺兰静霆半天没吭声,过了一会儿,走到门边找盲杖:“我带你去吃午饭吧。”

他们散步去山下的一间饭馆。路上虽一直牵着手却气氛古怪,两人都没怎么说话。皮皮心中暗想,这形骸都放浪了,为啥感觉没跟上呢?滋味连初恋也不如,也不知是错在哪儿了。闷闷地进了馆子,闷闷地吃掉一碗贺兰静霆给她点的散发着药气的“双参炖园鱼”。又喝完大杯冷饮,皮皮两手摊,问道:“接下来­干­什么?”

象往常一样,贺兰静霆坐在旁边直看着她吃,连一杯水也没喝:“今天我要去博物馆,你跟我一起去吧。”

皮皮连忙摇头:“我不去,就在家里休息。”

“不行。”他站起身来,抽出盲杖,将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为什么?”皮皮觉得很奇怪,又不得不跟着他走,“我不想打扰你工作,我宁愿在家里看看电视。”“我家没电视。”

“那送我回宿舍吧,我抓紧时间复习下功课。”

“治疗期间无论是体力劳动还是脑力劳动,都要减少。”贺兰静霆不为所动,“这样会消耗你的元气。”

“好吧,我不喜欢去博物馆,”皮皮坦白,“是因为那里面死气沉沉,像个千年古墓。”她随口说,没往心里去,贺兰静霆却不禁双眉一挑:“死气沉沉?千年古墓?积极地说那应当叫文化积淀吧?”

贺兰静霆不高兴的样子其实挺凶,脸板着跟切?格瓦纳似的,皮皮忍不住想笑:“嗳,你紧张什么?又没说你。再说你离千年不是还差两百年么?不是特别老,你真的不是。”皮皮指着窗外一株合抱的古柏,“这棵树肯定比你老多了……”

对面的人一脸乌云,眯起的眼睛里寒气森然。

皮皮赶紧改口:“是这样,博物馆里有那么多游客,我可不喜欢人家参观我的光头。”这话管用,贺兰静霆终于没有发作。

过了两秒钟,他说:“我可不可以建议你戴顶帽子?”

帽子是从商店里临时买来的,式样简单,圆圆地正好将头包住。皮皮戴着它往镜子里一瞧,自己就像个大号婴儿。

她很不情愿地跟着贺兰静霆坐车来到博物馆,进了他的办公室。

这办公室皮皮来过,当时只顾着找到痰盂也没认真看。只记得里面放着的全是古董,连痰盂也不例外。她找了把硬邦邦的椅子坐下来,打了一个呵欠,毕竟还有些虚弱,走了这么一程有些倦了。

“如果累了的话你可以躺在沙发上,不会有人随便进来的。”贺兰静霆指指旁边待客用的一组蓝布沙发。

“你白天明明看不见,为什么还要来里?”皮皮换到沙发上,歪着身子问道。

“我一向不在家里办公。”他说,“家是休息的地方。”

办公室其实很大,里面摆满东西,看上去有些挤。显然贺兰静霆不喜欢很宽敞的空间。即使是他自己住的房子,里面也满是书和植物。

“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跟着你?”觉得其中有隐情,皮皮锲尔不舍地问道。

“怕你出事,”贺兰静霆打开桌上的电脑,“虽然你现在看上去很­精­神,那不过是靠着我的元气支撑着。——你随时有可能倒下去。”

原来是样。皮皮被他负责的­精­神感动,急忙说:“如果真地倒了,你能救吗?”

“是的。随时可以输给你元气。”

“问一下,元气是再生资源吗?”

“是的。”他微哂,“现在是不是庆幸我比你大?真元修炼不易,也只有像我这么老的狐狸才会有足够的资源供应你。不过,别担心。你很年轻,有旺盛的­精­力。如果不出意外,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恢复如初。其实后面几天我所要做的事只是尽快让你的头发长出来。”

他顿了顿,补充说:“你可能不相信,对我来说,令你长头发比恢复你的体力要难办得多。”

“哦!”皮皮又问:“如果昨晚上我们不是接吻,而是­干­了更严重的事呢?我会……会立即死掉吗?”贺兰静霆沉默了一下,点点头:“是的。”

皮皮只觉脊背阵发凉:“祭司大人,你不能阻止吗?”

“别忘了我们是狐,不是人。我们身上所有‘人’的那部分只是为吸取人类的­精­元而设计的。倘若你我之间发生了你所说的那种事,你的真元会自动流入我的体内。”他表情复杂地看着她,“这个,就连我自己也无法控制。”

“难道你们狐界就没有一个人有这种能力吗?”皮皮说,“上千年的修行也不行吗?”

“人类只是我们修仙的工具,我们从不与人类通婚。你所说的那种能力只有一个人有,”贺兰静霆,“我的父亲。”

“也就是说,整个狐界只有令尊大人可以娶人类的女子,而不令她死亡。可是——”“对不起,我要工作了。”

贺兰静霆打断她的话,戴上耳机,打开电脑的语音提示系统。他不愿意再讨论个话题。皮皮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走到桌边,摘掉他的耳机,一字一字地问道:“贺兰,你的母亲是谁?她是人,对吗?”

她还想问更多,但她的喉咙却被贺兰静霆猛地扣住。

手指渐渐收拢,她感到一阵窒息。

“放……放开我!”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脸逼近,气息在她的眼前打转:“既然你想听下面的故事,我就不妨讲给你听,关小姐。”

“放,放手!你要掐死我啦!”她拼命地挣扎、用尖尖的指甲抓他的脸。

“是的。我的母亲是人类。”他的语气如冰山般寒冷,“我父亲很喜欢她,不慎让她怀了孕。他本该立即杀了她,却在我母亲的苦苦哀求下,一直拖到孩子生下来的那一天。”皮皮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贺兰静霆早已松开手,她却紧张得呼吸着,而且越来越喘不过气。他拍了拍她的脸,冷笑:“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招惹祭司大人是件多么愚蠢的事?”过了半晌,皮皮方咳嗽了一声,说:“祭司大人你错了。我从没有招惹过你。是你先招惹我的。”也拍了拍他的脸,恶狠狠地回敬:“我关皮皮也不是那么好招惹的。”

贺兰静霆没有说话,喉节滚动,脸上的表情几乎能将她撕碎。

正在这时,电话忽然响了。

他拿起话筒:——喂。——您好潘先生。

——龙纹玉璜。1982年山东滕县不是出土过吗?

——是西周贵族流行的佩饰,南方北方都有发现。

——我觉得最多只能是二级品。

——底端有残损?嗯……那估计连三级品都算不上。

——不要,谢谢。我这里倒有一件人龙合雕的西周玉璜,二级品,您感兴趣吗?——当然不是国家文物。是我老师的收藏,去世之后赠给我,证件俱全,附有鉴定书。——一百六十万,接受银行汇票。

——对不起,潘先生,是实价。

——看货?当然可以。我五点以前有空。可以在银行交易,那里很安全。

——行。那么,四点见。

——不需要接,谢谢。我会带我的助理一起来。

——我记得您的手机号。等会见。

他挂掉电话,按下自己的手机,里面传来机械报时:“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两二十五分。”拉开键盘,来不及接通耳机,他迅速地往电脑上敲字。同时传来的是语音识别器里款款的声:“玉器鉴定书。换行。换行。标题,宋体三号,居中。换行,换行。”

贺兰静霆手打的速度绝对超过专业打字员,而且不带任何错字。

“黑体三号,单面人龙合雕玉璜。换行。换行。空格,空格。”的

识别器的女声枯燥地读道:“宋体四号,长9.5.厘米逗号,宽.2.9厘米逗号,厚0.3.厘米句号。……青白玉制。青白­色­,有数处红褐­色­斑。质地细腻、温润光洁,半透明。正面饰二组对称的人龙合纹,背为素面。人形无四脚,身体卷曲。鼻、眼、耳、发纹样俱全。龙身盘曲,头有角,鼻上卷,椭圆形眼睛,口露獠牙。器身雕边有牙形饰,两端各有个穿孔。在人龙纹间有透雕孔。年代鉴为西周晚期。明嘉靖年间出土,为礼部尚书徐阶家族世藏。建国后流入民间。玉器二级。换行,换行,换行。文字右对齐。鉴定单位:中国文物学会专家委员会。鉴定人:贺兰静霆。”

草稿完毕,贺兰静霆从文件柜中拿出一张有水印的纸塞进激光打印机。

鉴定书一秒钟就打印出来。皮皮正好奇他怎么能找到到签名之处,只见他将桌上的一只塑料尺上下一比,手摸到签名的空档,龙飞凤舞地签上大名,盖上图章,正要将鉴定书塞进一个大信封中。

皮皮忽然说:“需要我帮你检查一下吗?你不会把图章盖反了吧?” 贺兰静霆漠然的看了她一眼,抓住她的手指轻轻放在自己的石章上:“摸摸看,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字?”她摸到一个阳文的“上”字。

呵,皮皮一笑,原来是样。

幸运的是,经过方才一顿打断,贺兰静霆的情绪奇迹般地恢复:“皮皮,我要见位客人,你能跟我一起去吗?”

可是皮皮的心中还在纠结:“这么说来,是你爸爸……吃了你妈妈?怎么吃的?”“关皮皮,”贺兰静霆的脸又板起来,“这种话题就算在茹毛饮血的狐界,听起来也是一样要起­鸡­皮疙瘩的。”“是只吃肝,还是整个人都吃?”的

“只吃肝。”他将信封装进包里,“你听了是不是特有快感?”

“我特有恐感。究竟然是怎么吃的?生吃吗?”

“皮皮。”“吃的时候你妈妈还活着?”“皮皮!”“好吧,我陪你去见客人。”

到了大门口他们一起等出租,皮皮拉了拉他的胳膊:“最后一个问题。当你爸爸吃掉你妈妈的时候,他流泪了吗?他伤心吗?”对于这个,贺兰静霆回答得很快:“没有。”

“所以你恨你爸爸。”

“没什么好恨的,”贺兰静霆侧过头来看她,眼神很空洞:“我和他是一样的人。早晚也会把给你吃了。”“你不是。”皮皮肯定的说。“我是。”“肯定不是。”“你怎么知道不是?”“如果你想吃掉我,早就吃了。”“没到时候。”“呵呵,贺兰,你真可爱。”“什么?”“你真可爱。……你舍不得吃我吧。“要不这样,今天我先吃掉你的手指吧。”他把她的手指放到自己的口中轻轻地咬。没有半点恐惧,她忽然紧紧地抱住他:“我喜欢你,贺兰静霆。告诉我,我的某个前世是不是你的妈妈?”他连忙将她的手指吐出来:“呸!呸!恶心死了!”

32

汽车停在青年路101号,建行C城分行.

皮皮顿时有些不自在。

这银行就在报社旁边,同一条街,隔了两家商店,和报社关系密切,皮皮每月都从那里领工资。

果不其然。一进大门迎面遇到皮皮的两位同事:财务部的小岳和小方,一个是会计一个是出纳。因她们住同一间宿舍,就在皮皮的斜对门,素日往来甚多,所以颇为相熟。

避之不及,皮皮硬着头皮打了一声招呼。

岂料这两人虽是一路笑着迎面走来,其实未曾注意到她,这么一“嗨”,欲盖弥彰,两人同时尖叫起来:

“皮皮!出什么事啦?你的头发哪里去了!”

这一叫引得大厅里排队的人纷纷侧目,众人的眼光在皮皮的头顶上溜来溜去。

“你病了吗,皮皮?”小方抓住皮皮的手,连声问道。

“嗯——啊——那个——”

一向有急智的她这回也没辙,一面苦恼地思索着一面捏捏贺兰静霆的手心,指望他能救驾。可是抬头看,却发现贺兰静霆比她还要愁眉紧锁、茫然若失。

“没病。”皮皮舔舔­干­枯的嘴­唇­,眼珠滴溜溜一转,呵呵笑道,“你们忘了,上个月咱们社不是参加了一次癌症基金会的捐款活动?为了鼓励病人抵抗癌症, 我决定剃发支持!”一面说,一面举了举拳头,做个青年志愿者的手势:“嘿哟!”

小岳以手捂胸,笑得东倒西歪:“哎呀皮皮,你可真舍得这一头青丝啊。要支持病人,多捐钱不就完了?犯不着付出头发的代价吧?——刚才差点吓死我,还以为你得了癌症了呢。皮皮不要老是这么一惊一咋的好不好?”

“你乱讲哎,我天天跑步,怎会身体不好?”谎圆过去不,皮皮松了一口气,“介绍一下,这位是贺兰先生,我的朋友。”

三人互相握手,问候几句。

小方附耳过去,悄悄对皮皮予:“唉,真是旧情难忘啊。喜欢家麟也犯不着找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吧?”

皮皮惊悚地看着她,怔了怔,转头瞄了贺兰静霆一眼,压低嗓门:“一模一样?我不觉得啊,哪点像了?他俩只是个头相似而已。”

“不信就算不。”小方笑不笑,拖着小岳的手飘飘然地走了,走了两步,掉过头来,对皮皮眨眨眼。

穿过大厅,一位工作人员带着他们到银行地下储藏室取玉璜,然后径直上二楼的一间私人会客室。皮皮故意找张贺兰静霆对面的椅子上,趁着他与客人交谈之际,悄悄打量他的脸。

看来看去,还是没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特别相似之处,除了他们都长得挺英俊。贺兰比家麟瘦,看上去比家麟高。两人的眉宇远看上去都很分明,可是贺兰的鼻梁更加挺直,太直,有冷酷的味道。瞳孔颜­色­也比家麟深,漆黑得不见亮光,看人有些森冷,透着股捉摸不透的神秘。再加上他老戴副宽大的墨镜,几乎罩住半张脸,像极传中的职业杀手。

现在,连皮皮都承认,贺兰静霆与陶家麟最大的区别正是在副墨镜上。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贺兰静霆在皮皮心目中的印象只有三:,一、戴着墨镜;二,怕狗;三,走路常常牵着的她手。

等她终于明白这就是她第一天见到贺兰的印象时,古董交易以意想不到的速度结束。

那位潘先生五十来岁,圆圆的脸上有两个大大的眼泡,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他拿着聚光电筒将玉璜反复查看,又掂了掂重量,就点点头。在此之前他们可能还谈了些别的,不过皮皮都没往心里去。对方验货完毕立即交了汇票,皮皮一阵小跑地到柜台将汇票存入贺兰静霆的帐号。一切验明无误之后,潘先生便提着那只装着玉璜的锦盒乘车离去,仿佛是公务一般,从头至尾,无一句多余的话。

一直顾着比较两人的相貌,出了银行的大门,皮皮头脑还是乱的,再看贺兰静霆时视觉都分裂了,整个人都成一副毕加索的画。到这时,她终于承认,两个人是长得有些象,而且是越看越象。她恨不得马上找到个相机把贺兰静霆拍下来,拿回家里和家麟的照片仔细对照。

“现在你的事儿办完,总可以回家了吧。”。

“七点半我有个饭局,是我请客。”贺兰静霆。

皮皮摇头:“那你自己去吧,我要休息。我的宿舍就在这条街的后面。”

“不行,你得陪我去。”

“我真的累了。”

“那我陪你回宿舍。”

“嗯……嗯……我刚才是有点累,可能是晕车吧,现在好了。”皮皮赶紧说。

事实是这样的。

皮皮的宿舍里挂了不少家麟的照片,当然不是刻意挂上的。家麟喜欢摄影,出国读书做TA挣的第一笔外快就买了个尼康的相机。他会偶尔寄照片给她,大部分是风景和花卉,偶尔也会寄两张自己的近照,瀑布之下大树旁边,浩然庞大的背景之下淡淡小小的一个人影,穿着各种颜­色­的T恤,脸­色­模糊难辨。皮皮觉得这些照片很美,风景都是异域的,宿舍的墙壁那么白,那么空,总得有个装饰吧?从家具城买装饰画动辄几百块,不如买几个相框装上,也是很好的点缀。

于是床边的墙上便挂满相框。睡前眯眼斜睨,就好像皮皮自己也曾这样眯着眼对着相机,从一个孔里看见一样的风景。

商量了半天,贺兰静霆提出要去西街的游乐场坐摩天轮,皮皮则坚持要看电影,两人便去了不远处的电影院。时间不凑巧,皮皮想看的古装片没有,只有一个新上映的间谍片,打打杀杀很是热闹。柔软宽大的情侣座,皮皮靠上去就睡着了。懵懵懂懂地睡了很久,睁开眼发现自己窝在贺兰静霆的怀里,间谍片早完了,换成另个动作片。

皮皮坐直身子,轻声问道:“对不起,我实在太困了,我睡了很久了吗?”

“嗯。”

“那咱们快出去吧,别耽误了你请客。”

“不着急,我给他们发了短信,让他们晚点再来。”

皮皮摸黑掏出手机看上面的时钟,已经八过五分。

换句话就是自己整整睡了三个小时!

旁边有人盯了她一眼,咳嗽一声,态度不是很友好。皮皮小声:“那个……我没打呼噜吧?”

“没有,”贺兰静霆淡淡地道,“你说了梦话,不是很大声。”

皮皮愣了愣,随即不吭声了。她又梦见家麟了,是个浪漫的场景。然后田欣出现,骂她是第三者,她们又打了起来。

皮皮不记得自己在梦中揍了谁。很可能是家麟。在梦里她一次又一次地揍家麟,不是恨他,而是觉得这样很­性­感。

“我……我没说什么不好的吧?”她心虚地咕哝了一句。

“没有,”他笑了笑,“我什么也没听清。”

皮皮研究他的表情,发现他笑得很诡异。

“真的?”

“真的。不过,”他,“你在梦里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我是不是应当有权知道你为什么打我?”

“打在哪里了?”

“脸上。”

“梦里的事儿都是假的。哈哈。”

“那巴掌是真的,关小姐。”

她以为他在开玩笑,出了大门才知道是真的。他的脸上还有几道浅浅的指印。

餐馆在城外,出租车开了近四十分钟。皮皮心里直纳闷,市中心那么多家餐馆,什么风味没有,为什么会舍近求远,要去这样偏僻的地方?而且餐馆也不像餐馆。

一条荒凉的小道,一栋孤零零的两层楼,外面看去很破落,室内的装修却很雅致。垂花的拱门、嘀嗒作响的珠帘、泥青­色­的石砖。门边立着个半人高的漆木方盒,透雕着《西厢记》的人物,皮皮正琢磨这盒子有何用处,忽听“当”地一声,贺兰静霆已随手将吃剩的半盒爆米花扔了进去,原来是个垃圾筒。

周末的晚上,这里居然没有一个客人。前台的酒吧里坐着一位美貌女子,二十五六的年纪。穿着牛仔短裙,修长的腿尤如两道光线撇下来,尽头是涂着丹寇的脚指甲。

夜­色­中贺兰静霆已能视物,他在玄关处微微停下,忽然低声说:“皮皮,等会儿上菜,无论上的是什么菜都不要吃,好吗?”

“为什么?菜里有毒吗?”

“不是。不要多问,你能听我的吗?”

“……行。”女人听见动静款款地迎上来,眸中带着浅浅的笑意:“贺兰先生。”

贺兰静霆颔首示礼:“小清,好久不见,近来好吗?”

“很好,谢谢。”指指楼梯:“修先生已经到了,在二楼。”

修先生,那就是修鹇。不知为什么,提起他皮皮的脊背就开始发寒。

贺兰静霆又问:“赵先生还没来吗?”

“来了,出去替修先生买东西了。”

二楼大约是雅座。四月的天气也不冷,不知为什么要开着空调。皮皮进门就打了一个喷嚏。

“对不起。”她连忙掩嘴。修鹇看了她一眼,“滴”地声将空调关掉。

迄今为止,在皮皮所认识的狐人中,似乎只有修鹇这一个人对贺兰静霆的态度比较随便。见他进来只是点了个头。而贺兰静霆对修鹇则十分尊重,甚至很迁就。

刚刚落座,门又开了,进来的是宽永,提着一个塑料袋。打了声招呼之后,他从塑料袋里取出一只碗和一双筷子,一次­性­用的那种,到洗手间洗净之后摆到修鹇的面前。

贺兰静霆笑着说:“抱歉得很,刚才皮皮不大舒服,我让她多休息了一下,让你们久等了。”

“久等倒没有,趁这当儿,修鹇正好给我找了一大堆差事。”宽永谑笑。

“我你找什么差事儿了?”修鹇冷哼声,“是你自己忘记了。”

“OK,在我脑子还没被气炸之前,今天上午的手术是怎么回事?我都CALL你一百遍了。兄弟你架子也忒大了点吧?”

“笑话。院长先生,今天我不当班。”

“前天晚上你也不当班。阿觽一个电话你不就来了?”

“请问,你是阿觽吗?”

“你不当班?说说看你一周当几天班啊?我­干­三天你­干­两天,你还不肯值夜班……”

“我现在正饿着,”修鹇­阴­阳怪气地道,“我觉得还是呆在家里比较好。”

“我也很饿。”宽永说。见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皮皮赶紧说:“既然大家都饿了,那就快上菜吧!我到楼下说一声,让师傅快炒。”说罢刚要起身,贺兰静霆一把按住她,不动声­色­地道,“菜马上就上了。”

果然,没过一分钟,楼下的女子端来一个三层的漆盒,从里面拿出七碟­精­致的小菜,不多,看样子全是­肉­类,也不是成块的,­肉­糜那种。桌上飘着奇异的香味。接着,服务小姐又端来一只水晶模样的玻璃碗,里面一层清水,上面飘着两朵半开的牡丹,花间洒了一些蜂蜜。贺兰静霆用餐巾擦擦手,像洋人掰面包那样将花拿到手里,一片一片地掰着吃。模样很斯文。

“关于捐款的事,我捐五百万,钱下周五到帐。”他从容地说,“如果不够,你得去找唐淳。”

“唐淳——”宽永叹口气,“他倒是肯捐,就是有条件。他要修鹇去一次大兴安岭。就一次,他出两百万。修鹇不肯去,我也不让他去。对不对,修鹇?”

“他以为我们是什么?藏獒吗?”修鹇冷笑,“就这么点钱想打发我们?告诉他,一千万,或许我们可以考虑。”

“兰陵区现在也这么紧张了么?”贺兰静霆问道。

“唐淳在电话里说,他们的总人数五年内减少了三分之一。那里近来要新建两个风景区,还要建一个巨大的采石厂。那一带水质下降,目前剩下的一千人中,有一半打算修仙。”

“那就修吧。”贺兰静霆叹道,“也是一条出路。”

“听说赵松对此事很是恼火。”宽永继续说,“你最近没听收音机吗?”

“没有,有什么新闻吗?”

“赵松下令从这个月开始,不再批准任何修仙的申请。”

“是吗?糟糕,我上周还批了二十个。”

“这里还有十五个,走后门的,你批一下吧。”宽永从帆布包里抽出一叠纸,递给他一支笔。

贺兰静霆擦擦手,龙飞凤舞地签字:“你收了人家多少钱?”

“一个二十万。”

“我是不是应当提成?”

“祭司大人对医院一向是慷慨的。”

“宽永,你不应当收钱。”贺兰静霆淡淡地,“把钱还给人家罢。”

“这个……”

“宽永。”

“好的。”

“你还缺多少,我去给你想办法。”

“算了,我们还是去一趟大兴安岭吧。”

“别去了,赵松正在找你们。去了就回不来了。”

“听说,他也在找你?”

“我们见过一次。”

“谈得好吗?”

“不好。”签完字,贺兰静霆腾出手,又开始慢慢地撕花,“我警告他不要动不动就打老头子的旗号。”

“你们……­干­起来了?”

“嗯。”

“阿觽,他很危险,还是离他远点。”修鹇忽然。

“是他来找的我。”贺兰静霆笑笑,“而且语气挺硬。记得以前他对我还算客气,估计是老头子不想管事儿了,他觉得天下应当是他的了。”

他们似乎在谈本族的公务,皮皮觉得自己不便Сhā嘴。可是,她心里暗暗地想,一大桌子的菜,怎么就没一个给她吃的呢?这些男人们只顾着自己吃,也太不gentlman了吧?何况贺兰静霆还叮嘱她无论什么菜都不要吃,这样一来,她就只剩下­干­坐陪客,真是无趣得很。

想到这里,她偏不信邪,拿起个大勺,将其中的一碟­肉­糜舀了半勺放到了自己的碗里。

这一做不打紧,谈笑正欢的三个人立即放下筷子,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呃——”皮皮两手一摊,解释说:“这菜看样子不错,我尝一下。”说罢就往口里送。

贺兰静霆一把夺过她的碗:“是蛇­肉­,皮皮不会喜欢吃的。”

“谁说的?我­奶­­奶­是广东人,就喜欢蛇­肉­,蛇­肉­可香了。我一直想尝一尝。”

她拿起勺子又要吃,勺子也硬生生地给贺兰静霆抢了过去:“刚才我都跟你说什么了,你当耳旁风啊。”

“你说什么了?我没记住。再说我也饿了。”

“——”贺兰静霆欲言又止。

宽永赶紧圆场:“关小姐,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你还是病人,不太合适吃蛇­肉­的。”

“请问,这真是蛇­肉­吗?”

很平常的一句话,大家都怔住了,既而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

一阵沉默。

气氛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修鹇站起来拍了拍贺兰静霆的肩,道:“阿觽,这顿饭你下次再请吧。关小姐,我和宽永今晚还有一个手术,我们先告辞了。”

贺兰静霆想了想,微微一笑:“也好。那咱们改天再聚。谢谢你们救了皮皮。”

这群人是怎么啦?怎么说走就走呢?皮皮窘得满脸通红:“嗳,你们这就走吗?我没别的意思啊。只是看见大家都吃得很香我也想吃。为什么要走啊?既然这样我什么也不吃了,你们都留下来吧!”

宽永已走到了门口,听见这话,身形微微一顿,回头道:“关小姐,那天你在医院里心脏停了跳整整四分钟,阿觽差点吓死了。”

心脏停跳四分钟?那还救得活吗?

皮皮迷惑地看着他:“四分钟?怎么会——”

“从医学的角度讲,心跳停止五分钟就会脑死亡,不死也会变成植物人。”修鹇在旁冷冰冰地添了一句。

一时间,皮皮的脸惊得煞白,莫非自己已成了鬼了?吓得连忙看地板,影子还在,又看了一眼贺兰静霆,发现他的头也盯着地板。

“是……是谁救的我?”她颤声问道。

“修医生。”宽永说。

“——”皮皮本来挺不喜欢修鹇,现在他成了救命恩人,情况全不一样了,皮皮连忙说,“谢谢你救了我,修先生!”

修鹇不客气地嗯了一声:“从今往后,你要乖一些,不要动不动就和贺兰顶嘴。”

“……好的。”

“贺兰的脾气不好,你多担待些。要不然他一怒之下就不让你长头发了。”宽永也加了一句。

“……”皮皮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华丽丽地无语。

正踌躇着,贺兰静霆隔着软帽摸摸她的光头,又拧拧她的耳朵,然后将她的肩膀一拢,和自己靠得紧紧的,笑着道:“你们不用联合起来吓她。不管用。她就是喜欢淘气。”

修鹇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扔给他一把钥匙:“天晚了,我和宽永一起走,你开我的车回去吧。”

33

汽车一从岔道拐入高速公路,立即开始提速

虽然贺兰静霆一向开快车,可这次皮皮却觉得这次是因为他生气了。于是好很紧张地坐在不旁边,看着道旁的路灯飞退,道道光影雨点般打在车窗上。

这条高速是新修的,峻工时报社还派过记者采访过。皮皮隐隐觉得这地段眼熟,自己以前似乎来过,尤其是马路旁边的那条河以及岸上的垂柳,还有对面工厂的烟囱。

不知是修鹇自己身体的气味还是洒了香水,车子里面香喷喷的。其实在这香味单闻起来并不坏,有股松木的味道,但不知为什么皮皮闻了就觉得头昏。她悄悄地看了一眼贺兰静霆,发现他很专注地开车,一直没说话。

可能就是得罪了他吧。皮皮心想,不顾祭司大人的叮嘱,非要吃那桌子上的菜,祭司大人怎能不生气?不过,祭司大人可能不知道皮皮有低血糖,一饿起来奋不顾身地就要吃东西。食­色­­性­也嘛,皮皮觉得自己刚才的“无礼”是可以原谅的。

可是祭司大人不理她长达十五分钟,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就在这时,皮皮忽然说:“其实这地方我来过。”

贺兰静霆的头歪了一下,露出倾听的样子。

“辛小菊的家就住在这附近。”

这显然不是他猜到的答案,头又偏了回去,继续开车。

过了一会儿,见皮皮也不说话,他终于问:“辛小菊是谁?”

“我的好朋友,也是中学同学。”皮皮指了指河那边的一片墓地,“小菊总是说好这一生之所以倒霉就是因为住的地方风水不好:后面是火葬场,左边是烈士墓,隔壁是花圈店。这条河的对面就是烈士墓了。烈士墓是解放后的事儿。以前这里是乱葬岗,埋死刑犯人的地方。”

贺兰静霆的眼光闪烁了了下,“嗯”了一声。

“刚才那顿饭,你为什么不让我吃?”皮皮问。

“不是说了吗?你不能吃蛇­肉­。”

“别骗我我,那肯定不是蛇­肉­。难不成是人­肉­?”皮皮觉得这话很有趣,­干­笑了两声,心头一闷,笑不起来了。

传来贺兰静霆若即若离的声音:“我们狐族有很多部落,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饮食习惯。”

皮皮点点头:“比如那天晚上的prty,很多人都是吃­鸡­­肉­的。”

“这是大多数。他们非常温和,专心修炼,与世无争。有点像蜂巢里的工蜂。”

“你是指他们负责采集元气,以供给少数几个人吗?——阶级社会都这样。”

“不是。”贺兰静霆回头看了她一眼,对她的阶级敏感­性­很是吃惊,“我是指,他们没有繁殖能力。他们可以寻欢作乐,但他们不能繁殖。”

“女­性­也不能吗?”

“男女都不能。”

“那……”是这样啊。皮皮心里开始打鼓,“贺兰你也是工蜂吗?”

他的­唇­边滑出一丝浅笑:“你希望我是呢,还是不是?”

“嗯……”皮皮嗯了半天,答不出来,只好冲着窗外傻笑。

“对于我们来说,爱情并不是指向繁殖。一个人无论可不可以有后代,都可以有爱情。”

这个道理谁不懂啦。皮皮郁闷地说:“这么说来,你是工蜂?”

贺兰静霆不置可否:“修鹇和宽永不是。在狐族中他们属于凶猛的­肉­食类,但他们不吃活食。为了便于理解,我暂且称他们为食尸族吧。”

“也就是说,他们吃的是动物的尸体。”皮皮觉得这不难理解,“我们人类也吃啊。肯德基店里不是天天卖炸­鸡­吗?这没什么奇怪的。”

贺兰支吾了一下,说:“你能理解就好。”

“所以他们的身体素质和大多数狐仙不一样,有很强的繁殖能力?”

“我们称之为WO。”贺兰静霆看着远处的路灯,声音有些飘渺,“他们只有一个身体和一个繁殖器官,没有内脏。”

皮皮惊讶地看着他,以为他在说一个比喻,这话题越谈越抽象。

“难道他们连心肺和肠胃都没有吗?那么,他们怎么呼吸、怎么消化呢?”

“皮皮,欢迎你来到狐狸的世界。”他沉稳地打着方向盘,“如果你把我们的身体想象成某种有组织有系统的东西,你根本就想错了方向。”

“可是,一个虚无的身体怎么可以大量地繁殖呢?”

贺兰静霆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你不了解虚无。”他说,“繁殖本来就是从无到有的过程。正因为什么也没有,才可以不停地有。”

“如果什么也没有,这个身体怎么能保证它繁殖出来的东西肯定和原件一模一样呢?”

“不保证。他们有时候会原样繁殖,有时候会出现新的完全不同的种类。可是随着滥用和环境的恶化,他们产生后一种类的情况越来越少。实际上当大家发现种狐们不能产生全新的种类时,有些人担心了,认为这是狐类衰亡的象征。我就是这些人之一。另有一些人却认为生存的第一要义就是繁衍。换句话说,这世界要有足够数量的狐,而不是狐仙。因为繁殖是修炼的大忌,除非他是种狐。千百年来,我们狐类一直把长生和修炼成|人当作自己的最高梦想。我们梦想变成|人。现在,这种梦想垮掉了。于是有人主张我们应当放弃修行,放弃模仿人类。一位狐狸的天年是十二岁,活到十二岁就应当自然地死去。我们生存的首要目标应当是繁衍和扩大生存的空间和范围。”

皮皮想起了刚才餐馆里的谈话:“所以有人开始下令不再批准任何修仙的申请。”

“是的。”

“赵松是谁?”皮皮忽然问。

“他是贺兰鹴的弟子。族类一共有两个祭司,左祭司和右祭司。他是左祭司。”

“你是右祭司?”

贺兰静霆点点头。

看样子,狐族的政治也很复杂呢。可是皮皮只关心一个问题:

“那你究竟是不是工蜂呢?”

“我们不能和人类繁殖。”

“你应当是半人半狐吧?”

“所以你是个瞎子。”

“那么……嗯……在你身上,是人的部分多一点呢,还是狐的部分多一点?”

“这个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我不过是想更了解你嘛。”

“除了我长得像人——这和所有的狐仙一样之外,我没有任何地方是人的。我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狐狸。”

“你是说……是说……《动物世界》里放着的,长着毛的那种?”

“嗯。”

这些事实在需要咀嚼,于是,皮皮沉默了。的

过了一会儿,见好半天不说话,贺兰静霆摸了摸她的头:“怎么,皮皮同学,你害怕了?”

“这有什么可害怕的?孔子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皮皮很豪爽很男­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一点也不怕,至少你没让我害怕过。”的

话音未落,车子忽然震动了一下,既而猛然减速,而且迅速换向边道。的

皮皮伸长脖子看了看车外,发现后面有一辆白­色­的越野吉普紧紧尾随着他们,不但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若不是贺兰静霆闪得快,就撞上了。就在他们换道的一瞬间,那车子弹般飚了出去,很快变成一个点。

“天啊!”皮皮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这司机怎么搞的,是不是喝醉了?”

“多半是。”避过它之后,贺兰静霆加速追上去,“我的时速已经一百八了,他开得比我还快。”

他们渐渐地追上那辆吉普。贺兰静霆谨慎地和它保持着一段距离。那司机果然像是喝醉了酒,不但不停地换道超车,撞翻了几个水桶,有一秒钟还碰到了道旁的围杆,擦出一道亮眼的火花。

“看样子要出事。”这场景好像是动作片里的追车,皮皮的心怦怦乱跳。没过两秒,猛听见“轰”地一声,那车果然在远处失了控,整个车子在空中连翻了好几个跟头,越过栏杆,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糟糕!肯定出人命了!”

皮皮第一反应就是拿起手机拨110。拨了半天居然占线,忙对贺兰静霆说:“快停车,咱们去看看还有没有救。”

车很快就停在了出事地点。

四周静悄悄的,没什么汽车路过。贺兰静霆关掉车灯,说道:“你继续报警,我下去看看。”

栏杆下面是个斜坡,通向一道极陡的草沟。皮皮下了车,往草沟里一瞧,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见。

皮皮往左移了两步,忽然踩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定晴一看,那东西不成形状,只是血­肉­模糊的一团,皮皮只觉一阵毛骨悚然,尖叫一声,不管三七二十一,紧紧抱住了贺兰静霆的脖子,同时指着地上,半天说不出话。

“贺兰,那……那个东西是什么?”

贺兰静霆看了一眼,没说话,将她抱回车内,关上门,说,“醉酒开车,还是这种速度,人肯定是没救了。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着。”

“那你快去快回好不好?”皮皮觉得四周­阴­森森的,说话都哆嗦了。

她在车内发疯似地打手机,过了几分钟终于接通了,便结结巴巴将发生的事说了一下。可是她说不清地点,只知道这是二零七号高速公路,城西方向,在永和区烈士陵园附近。接话员说马上派救护车过来,就将电话搁下了。

其实车祸地点很好找。马路上一片狼藉,满地的碎玻璃,掉下来的车轮盖和保险杠全扭歪了,路上还有几条漆黑的刹车印。

过了好一会儿,皮皮才看见贺兰静霆从深草中走上来。回到车上,一言不发。

“找到司机了吗?”

“找到了。”他开始发动汽车。

皮皮急忙按住他的手:“先别急着走,我报了警,接电话的人说请我们留在现场,他们需要采证。”

“人已经死了。——他没系安全带,整个人被甩了出去。”贺兰静霆拿开她的手,“你也看见了,四分五裂,身首异地,一片狼藉。”

“那我们也需要留下来配合警方的调查。”皮皮认真地看着他。

“皮皮,”贺兰静霆冷冷地说,“我不喜欢和警察打交道。”

“可是——”

她觉得贺兰的态度很奇怪,不禁诧异地凝视他的脸。车内不是很明亮,路灯的余光通过车镜折­射­到他的脸上。

皮皮的心猛然一沉,一直沉到地狱里。霎时间,车内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一般,不能呼吸。

贺兰静霆的嘴边有一抹淡淡的血痕。

“嗨,”她说,“你这里溅了一点血,我帮你擦擦吧。”

“是吗?”贺兰静霆对着车镜看了一眼,随手抽出张湿纸巾将那血痕擦掉了。

然后,他转过身来说:“现在­干­净了吗?”

“­干­,­干­净了。” 皮皮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声音一阵发涩。

“系上安全带,我们回去吧。”贺兰静霆说。

她一头冷汗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皮皮,安全带——”

“贺兰——”她突然打断他,“刚才你下去­干­什么了?”

34

仿佛料到她会这么问,他微微一挑,说:“没­干­什么。”

“你是不是把那个司机——给吃了?”她很紧张问道,心里一阵发毛,浑身都哆嗦起来。

他回头过来看了她一眼,目光有些异样。张开嘴想说什么,过了半秒,什么也没说,又闭上了。

皮皮双目圆睁,狠狠地瞪着他。

过了片刻,他才说:“我只吃了我喜欢吃的那一部分。”

语气很淡定,甚至有一点冷酷。他目光紧锁,嘴微微地抿了一下,露出一抹戏弄的神态。

他打量着她的脸,观察她的反应。玩味着她的一举一动。皮皮只觉得头皮一紧,整个身子都被他神秘的目光冻结了:“你,你吃了他的肝,肝脏么?”

“味道不算好,酒­精­太多了。”他闭上眼,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嘴­唇­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味着什么。

然后他竟然诡异地笑了!一道月光­射­在他洁白的牙齿上。

皮皮推开车门,拔腿就跑。拿出了百米冲刺的速度,沿着栏杆的方向狂奔。跑了不到五分钟,便重重地撞在一个人的怀里。

“别碰我!” 她尖叫了一声,忽然捂住小腹。

她的脸煞白了,胃很痛,便趴到栏杆上对着外面的草沟呕吐。

她不停地吐,直到吐光了胃里所有的东西,这才筋疲力尽地转过身,一面愤怒地看着他,一面咻咻地喘气。

两人仅隔一尺,目光强有力地对峙着。

过了片刻,贺兰静霆的视线飘到别处,淡淡地说:“你吐完了吗?”

他的声音很轻柔,似乎含着一丝关切。

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愤怒,皮皮却说不出话,只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

“回车吧,我们需要马上离开这里。”

他伸手去揽她的肩,她将身子一拧,挣开了他的手,冷冷地看着他,一脸的抗拒。

他原本态度嚣张,这一下,竟然失笑了:

“生气了?”

“你一直在逗我玩吗?贺兰静霆?你也在等我的肝脏是吗?其实你用不着等,月黑风高,趁着没人,你尽管来拿!” 她不停地喘气,眼冒金星地对他吼。

她的心在号哭,觉得自己又被骗了。一年前雪夜的场景复现眼前。一向温柔和善的家麟忽然间变得冷酷无情,而斯文高雅的贺兰静霆,竟是茹毛饮血的野兽!为什么一切人一切事都有可憎的一面?为什么每次都要轮到她来发现真象?

“我不想吓到你,皮皮。”贺兰静霆不温不火地说道,“只是你最近透支过度,需要补充元气。”

话刚刚说完,他居然摸了摸她的头,又将她的下巴抬起来,不­阴­不阳地说:“我其实一向很挑食的。”

她推开他的手,大声道:“你知不知道对死人最大的尊重,就是尊重他的尸体?这人之异于禽兽,就是要盖棺而葬入土为安的。你可曾想过他的亲人如果看到这一切,会怎样伤心吗?”

“你扯得也太远了吧?”他冷笑,“他的亲人关我什么事?我又没酒后开车。”

“难道你不知道吃人是件多么肮脏的事吗?”

“不知道,”他继续冷笑,眸­色­一霎间暗了下来,“我习惯了。——谁让我不是人呢。”

他说得没错!错就错在她一直不肯相信。不相信他是兽,不相信他把人命看得如此浅薄。闭上眼,她不敢想象贺兰静霆吃人是什么样子。脑中只是不断浮现《画皮》里的场面。那个披着人皮的妖怪,血盆大口,锯齿般错落的牙齿…

“你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她愤怒地喊道。

地上的人影拉长了,­阴­森森地向她压过来。但他的口里还保留着调侃的语气:“这么说,你终于了解了我的本质,你恐惧了。”

黑洞洞的眼光扫过来,同时过来的还有一股杀气。皮皮只觉脊背发寒,脚趾也跟着一阵抽搐。但她却凛然地扬起脸:

“岂止是恐惧,祭司大人。还有厌恶,还有憎恨!我替死者感到恶心!”

“真是这样吗?”贺兰静霆目光比月­色­还要冰凉,“世界这么大,生物那么多,你以为只有你们人类的死才有尊严、才配得上葬礼吗?”

他掉头而去,几秒钟的功夫。人和车都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皮皮独自坐在路灯下。夜已深了,星光暗淡,空气中飘浮着几许寒意。

她抱着胳膊哭泣了了阵,抬起头来,又感到了片茫然。只知道自己在二零七号高速上,离家还有了半的车程,掏出手机叫出租,手机响了一声就黑了。没电了。真是便宜无好货,这手机需要天天充电。有时恨不得一天充两次。徒步回家只怕要走好几个小时,就地拦车吧,又担心遇到歹徒。皮皮想了想,决定还是在原地等待比较好。她报了警,相信不久警车就会来了。

正这么想着,远处一辆灰­色­的轿车忽然减速,连穿两道车道,嘎然停在她面前。

车门打开,下来的却是两个她认识的人。

修鹇和宽永。

“嗨,皮皮,你怎么在这里?”宽永有点吃惊地问,“贺兰呢?”

“他,他走了。”

食尸族的来了,皮皮不由自主地连退几步,身子一硬,已经抵在栏杆上了。

“不可能,他应当就在附近。”修鹇淡淡地说。

“是贺兰打电话让你们来的吗?”假装镇定,皮皮问道。

死我活“没有。”修鹇穆穆闲闲地看着她,缓缓地道,“听说这里有车祸,我们顺路过来看一看。”

“人已经死了。”

“阿门。”宽永一脸肃容:“关小姐,请在这里稍坐片刻,我和修医生下去检查一下,然后就带你回家,好吗?”

一面说,一面很专业地将一双医用橡胶手套戴在手中。

皮皮这才发现修鹇不知何时又从车上拿出一个铝合金的盒子,很浓重,里面似乎装着医疗器械。他走到栏杆旁边,忽然停住步,问道:“宽永,你带电池了吗?”

“我会忘记吗?”

“等等!”皮皮突然大喝一声:“他的家人还没有来和他道别,请你们放过他好吗?”

两人怔住,继而对视了一下。

修鹇淡定地解释:“我敢肯定,他的家人绝对不想知道他最后一面是这种样子。还是我们来替他收拾比较好。”

“请放心,”他居然拍了拍她的肩,语气如神父般关切,“我保证我们一定是带着尊敬地心情来完成这件事。”

说完这话,他们翻过栏杆,消失在深草之中,草丛里随即传来一阵窸窣。

皮皮不寒而栗,又忍不住好奇地往下看。

显然做这些事已驾轻就熟,下面一片漆黑,他们却不需要手电。她以为自己会听见咀嚼的声音,切割的声音,吞咽的声音,或者器械触碰时的响动,可是除了喓喓草虫和远处的车笛,夜­色­如此安祥,仿佛与他们合谋掩盖这一场罪恶。

正在这当儿,草丛中传来隐隐的电器声。在工厂长大的皮皮熟悉这种电器:某种小型电钻,马力不是很强,声音也不刺耳。可是皮皮却觉得那声音就是一把电钻,直接钻进了她的脑袋。

仓皇中,她拔腿就跑,发现不远处有辆出租车正向着自己的方向驶来。她迎着那车跑去,一边跑一连做出搭车的手势。

那车在前方停了下来,车顶亮着“吉运出租”四个字,还有一串电话号码。这是本市最大的一家出租车公司,司机资料全部备案,都是有证可查的。皮皮大大松了一口气。

从车窗里钻出一张扁平的脸,是个年轻小伙子,三角眼,狮子鼻,板寸的短发。他口里叼着一根烟,扬起嘴角笑了一下,说:“小姐,这么晚搭车?去哪里啊?”

说到“小姐”这两个字,声调微微上扬,目光间有点暧昧。

可是皮皮却不生气。因为他说的是本地口音,连哪个区都听得出来。

“劳驾,我去青年路。”不管答不答应,皮皮拉开车门跳进前座,说:“快走,走里不安全!”

司机斜睨了她一眼,油门一踩,车开得飞快。

风呼呼地往车窗里灌,皮皮长长吁出一口气。

“深更半夜荒郊野地的,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司机问道。

“朋友的车子坏了,找人去修了,说是来接我,等了半天也没来。”她随口编了个理由。

司机呵呵一笑,摇了摇头,不相信这话,也不想继续打探,换了个话题:

“今天天气——”

话未说完,突然双手拽住方向盘,猛地踩了个刹车。整个车子被强大的冲力拧得横了过去,在马路当中打了一个九十度的大弯。皮皮只觉身子顷刻间被甩了出去,又被安全带死死勒住。第一反应就是双手抱头,弯腰屈膝,保护自己珍贵的头骨。

隔了半晌,震惊中的两个人才缓过神来。司机“呸”地一声吐出烟头,皮皮则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向窗外看去。

夜灯朦胧,车子的正前方依稀站着一个人。一动不动的。

天啊,皮皮心想,是什么人这么想不开啊,这可是高速公路啊!幸亏司机反应快,不然一条命可就交待了。

司机一脚踹开车门,伸出半个身子对着那个人吼道:“妈B的!你小子中什么邪了!不想活找死也不找个好地方!老子的脚再慢一步,就把你轧个粉碎!我 CAO你祖宗八代……”

他涕唾横飞地乱骂,正好左道上有辆卡车开过,车灯直­射­到那人的脸上。皮皮和司机同时看见了一张俊美而苍白的脸,瘦削挺拔的身影被灯光打成一道斜线。他仿佛亘古时就站在那里,黑­色­的风衣在夜风中飞舞,双目直视如两道寒芒。

皮皮的呼吸停顿了,整个人突然僵住。她感到自己的脸被他的目光牢牢紧锁,大脑一片虚无。

是贺兰静霆。

司机虽然越骂越欢,却不敢从车里面出来。贺兰静霆忽然上面几步,修长的手臂向前一探,将他的人从车窗里直拖了出来,一直拖到路边,“嚓”地一下,撕掉了他的上衣。

冰凉的手指在腹间摸索,似乎在寻找什么。

任何人到了此时都不免魂飞魄散,那司机的腿早已软了,整个都吊在他的手中,皮皮听见他结结巴巴地叫道:“你你你……想­干­什么?想□你看对人好不?我是个男的!” 开始他还嘴硬,过了一秒钟他的身子就剧烈地晃动起来,在贺兰静霆的手中拼命挣扎,嗓音飚成一条直线:“救命呀!!!有人杀人了啊!!!”

大约是吓破了胆,他的声音很细,几乎是哼哼着的,皮皮一直以为只有女人才会有这种样凄惨的叫声。

她越急越解不开安全带,折腾了十几秒钟才冲出车外,大声制止:“贺兰静霆!你放手!”

面前的人腮邦子动了一下,忽一把将司机提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到出租车边,一脚挑开门,将他往车里一扔。的4b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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