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冬天,说来就来。接后几日,朔风呼呼刮来,天气说冷就冷了。四人搭建的草舍果如童子预言,户大招风,屋内寒冷刺骨,存不住一丝儿暖气。几人经过商议,请来大师兄童子参谋,重新选址,先后忙活数日,将草舍重新搭过,实用多了。
安居之后,四人一道下山,至宿胥口置办粮、油、盐等过冬用的一应物什,肩挑背扛,运入谷中。自此之后,四人再无旁骛,安下心来,开始正式的“修道”生活,将一日时光切割成若干时段,或练拳,或打坐,或读书,或习琴,或对弈,或采集,或为炊,具体做什么,依旧由大师兄童子安排,以阴阳之道调养生息,日出即起,日落而息,甚是规律。
鬼谷洞深不可测,里面七绕八拐,如同迷宫。迷宫里有许多大小洞府,被鬼谷子派了不同用场,其中有三洞是鬼谷子、玉蝉儿、童子的修炼及安歇之处,各距十余步,洞门上均有布帘。再往里走,离玉蝉儿的洞|茓二十余步远处,有一个几丈见方的大洞,里面摆满竹简。
拜师过后,鬼谷子特意吩咐童子在洞口装了柴扉。柴扉虽未上锁,却无疑将此处隔为禁区。这且不说,鬼谷子接着吩咐,藏书洞由玉蝉儿经管,无论何人,即使童子,也不能随便出入。
玉蝉儿真也管起事来,上任当日就定下规矩,每日晨起借书,每次许借一册,且日落之前必须归还。即使选书,玉蝉儿也限定在一炷香之内,不得有任何拖延。
洞中藏书甚是丰富,沿洞壁摆了许多木架,木架上放置了各式各样的竹简。若是将它们装进牛车,只怕十车八车也拉不完。要想读完它们,莫说是三年五年,纵使十年二十年,只怕也难。因而,四人特别看重每日晨起的选书时间,都想在这时间内寻出特别适合自己的书。
只有在此时,苏秦、张仪、孙宾、庞涓四人的差别才显现出来。苏秦没有读过多少书,那模样就如一个走进宝库的穷人,望着琳琅满目的各式珠宝,一下子晕了头,随便哪一本都是好书。张仪却是东挑西拣,似乎哪一本都不中意。庞涓一头扎进书堆里,只选有关兵法战阵的竹简,寻到一本即如获至宝,揣进怀中就走。孙宾读书则另有选择,所选大多与兵或道有关。
对张仪而言,借书、还书的这一刻另有意义,那就是接近玉蝉儿。每逢此时,玉蝉儿总是尽职地站在门口,与他们见礼,看他们或选书或还书。只要这一刻过去,无论是谁待在洞里,她就二话不说,虎起脸来将他赶走。
张仪总是第一个进来,最后一个出去,且多数情况下是被玉蝉儿赶出去的。然而,莫说赶了,即使被她骂上几句,张仪也会感到全身舒泰,干什么都有劲儿。
时间过得甚快,四人每日借书,读书,还书,冬去春来夏至,不知不觉,已是半年有余。
这日晚间,又是还书时分,张仪第一个赶回草堂,如往常一样兴冲冲地正要进洞,眼前忽地一亮,因为他发现一身白衣的玉蝉儿正襟危坐于草堂里。再仔细一看,一身褐装的鬼谷子也在这儿端坐,鬼谷子的另一边站着童子。
几个月来,鬼谷子依旧是深居简出,今日突然出来,倒让张仪吃了一惊,跪下叩道:“弟子张仪叩见先生!”
鬼谷子不无慈爱地笑了笑:“坐吧。”
张仪眼睛一瞄,瞧见玉蝉儿身边有个空位,本想挨她坐下,又怕她发作起来,让他在先生面前下不来台。犹豫一时,张仪挪到离玉蝉儿一步远的地方盘腿坐了。不一会儿,苏秦、孙宾跟着回来,分别见过礼,选了位置坐下。
庞涓回来时,眼前只有两个空位,一个在玉蝉儿和张仪之间,另一个在苏秦和孙宾之间。庞涓想也未想,径直走到玉蝉儿身边,紧挨她盘腿坐了。庞涓块头大,张仪就坐时又刻意没有留够一个足位,此时从张仪这边望过去,庞涓的左腿几乎压在玉蝉儿的右腿上。张仪看在眼里,后悔已是迟了,白他一眼,急朝苏秦身边挪了挪,为庞涓腾出地方。庞涓见状,朝他微微一笑,亦挪了挪,正襟坐定。
鬼谷子扫他们一眼,微微笑道:“能让老朽看看你们所读何书吗?”
四人相顾一眼,各将手中竹简摆在前面。
鬼谷子扫一眼张仪:“张仪,你所读何书?”
“回先生的话,弟子所读,是一篇叫《说剑》的!”
“嗯,”鬼谷子点头道,“你倒是会选书。此书是一年前老友列御寇造访老朽时带来的,说是宋人庄子新著。能说说有何感悟吗?”
张仪受到肯定,神采飞扬,侃侃说道:“弟子以为,庄子所言之三剑,可称三种治世之方。天子之剑,讲求顺应天道,诸侯之剑讲求顺应世道,庶人之剑讲求以力服人。”
“你能悟到此处,甚是难得。如果要你选择,你欲持何剑治世?”
“弟子当选诸侯之剑!”
“为何不选天子之剑?”
“天子之剑讲求天道,天道无非是顺应自然,不可力为,是无为而治。无为而治适用于三圣时代,不适用于当今乱世!”
“诸侯之剑为何适用于当今乱世?”
“此剑上应天道,下顺四时,中和人民,若掌握之,可兴王业!”
鬼谷子肯定他道:“嗯,说得不错。周武王拿的就是此剑!”将头扭向庞涓,“庞涓,你所读何书?”
庞涓见彩头已被张仪夺去,正自难忍,听到鬼谷子发问,赶忙说道:“回先生的话,弟子所读,乃是吕公望的《六韬》!”
鬼谷子亦点头道:“你欲以兵法入道,此书不可不读。你且说说,《六韬》之中,你最偏重于哪一韬?”
“每一韬都很精彩,不过,弟子更偏重于后面四韬,就是《龙韬》《虎韬》《豹韬》和《犬韬》!”
“你为何不重前面二韬?”
庞涓不假思索,率尔应道:“《文韬》讲究治国之术,与弟子所学有所偏差。《武韬》所讲甚好,只是仍旧没有后面四韬精彩!”
“后面四韬精彩于何处?”
“弟子可从中悟出如何去战及如何战胜!”
鬼谷子沉思有顷:“嗯,所言不错,这四韬的确是教战之术。老朽问你,如果你是一国主将,有邻国来攻,你将如何战胜?”
庞涓略想一下:“回先生的话,没有这种可能!”
鬼谷子惊道:“哦,此是为何?”
“如果弟子是一国主将,只会进攻他国,断不会被他国所攻!”
听他言语如此托大,众人皆吃一惊。张仪扑哧笑道:“对对对,有庞将军在,谁敢送死?”
庞涓却不理他,只是坐得更端,以此表明自己所说并非戏言。
“好吧,”鬼谷子微微一笑,“就算是征伐他国,你将如何战胜?”
“兵强将猛;三军齐心;出其不意。”
“假定你已三者俱备,麾下大军也已围定他国都城,你正要一鼓而下之,忽然接到国君班师之命,此时,你又该如何?”
“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你可以不受君命,不过,君上不依不饶,一道接一道地连发班师诏书,你还敢不受君命吗?”
“这——国君为何定要班师?”
鬼谷子摇头道:“老朽不知,你该去问国君才是!”
庞涓想了一会儿:“弟子明白了。”
“你明白何事?”
“弟子舍本求末了,这就细读前面二韬!”
鬼谷子见他有所领悟,就把目光转向孙宾:“孙宾,你所读何书?”
孙宾腼腆地笑了,将面前竹简双手捧起。鬼谷子接过一看,是《管子》,点头赞道:“嗯,你从兵法入道,《管子》值得一读。管子相齐时,不以兵革之利九合诸侯,威震天下,可谓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典范!”
孙宾问道:“先生,先祖父也对弟子屡次提起‘不战而屈人之兵’,弟子甚想知晓它典出何处?”
“就典出于你的先祖孙武子。孙武子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百战百胜亦为不善?”庞涓震惊,“请问先生,既然此言是典出,必有此书了!”
“是的,”鬼谷子点头道,“孙武子的确著过一书,名唤《孙子》,又称《孙子兵法》,主要讲述用兵之道。”
庞涓急道:“先生,既有此书,能否借弟子一阅?”
鬼谷子摇头。
“为什么?”
“孙武子写完此书,将之呈送吴王阖闾,阖闾视为国宝,锁于姑苏台,从不示人。后来,越王勾践破吴,焚烧姑苏台,《孙子》一书也就化为灰烬了!”
“勾践真是可恶!”庞涓恨恨地咒他一句,眼睛直望鬼谷子,“只是——弟子仍有一惑!”
“说吧。”
“《孙子》一书既已化为灰烬,先生何能脱口而出?”
鬼谷子扫他一眼:“老朽不过拾人牙慧而已。”转向苏秦,“苏秦,你读何书?”
众人谈论时,苏秦一直是勾头坐在那儿。见鬼谷子发问,苏秦之头非但没有抬起,反而垂得更低了。
鬼谷子又问一句:“老朽能看一看你的书吗?”
苏秦没有抬头,半晌方才嗫嚅一句:“弟——弟子——”
张仪急了,从他前面拿起竹简,扫一眼,双手捧与鬼谷子:“苏兄读的是先圣的《道德五千言》,请先生验看!”
鬼谷子接过书,却没有去看,而是放在一边,望苏秦微微一笑:“苏秦,老朽问你,读先圣此书,可有感悟?”
苏秦依旧垂着头,结巴道:“弟——弟子没——没有感——感悟!”
鬼谷子微微点头,缓缓说道:“甚好。先圣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亦即无中生有。你说没有,就是有了。你的感悟既不愿说,老朽也不勉强。”转向众人,“你们读了一日,想也累了,这就散去吧。”
众人再次拜过,各将竹简在地上摆正,起身离去。玉蝉儿将地上的竹简收在一处,抱回来就要去藏书洞,鬼谷子缓缓说道:“蝉儿!”
玉蝉儿放下竹简,在鬼谷子跟前坐下。
“苏秦近来都在忙活何事?”
“回先生的话,几个月来,苏秦好似换了个人,行为孤僻,极少说话,也很少与人合群,即使与张仪之间,也不如以前亲密,见我更是能躲则躲。唯见童子,感觉似乎好一些。”
鬼谷子道:“此为心障!”
玉蝉儿睁大眼睛,惊异地问:“怎么会是心障?”
“孙宾为名门之后,张仪为贵胄之后,庞涓虽不富贵,却也在安邑城中长大,衣食无虞,也算半个富家公子,你就不必说了。你们五人中,唯苏秦出身卑微,叫他如何抬头?”
“苏秦出身贱微,这一点他早清楚,可——”下面的话不言而喻,玉蝉儿也就打住话头。
“身贱人轻尚在其次,紧要的是,你们四人进谷之前已有雄厚根基,六艺俱通,而苏秦缺少家学,根基几乎是零。这且不说,苏秦口吃嘴笨,却习口舌之术,更觉前路艰难。”
“可拜师之前,苏秦似乎不是这样。”
“你说得是,不过,”鬼谷子话锋一转,“在拜师之前,苏秦唯有张仪可比,尚有信心。拜师之后,可比之人陡然增多,苏秦自惭形秽,心上就如压了一块巨石。譬如他的口吃,半年前就已服完草药,照说早当痊愈,可你看,他方才先是拒不发言,后来逼得紧了,竟然又是出语结巴。”
“先生,”玉蝉儿追住不放,“可有办法除其心障?”
“他障易除,心障却是难除。”
“这——我们总不能看着他一直这样吧!”
“苏秦的心障在于无自信。人无自信,他人焉能使其信哉。”
玉蝉儿豁然开朗道:“蝉儿明白了。”
玉蝉儿将四人的竹简抱回洞里,信步走出草堂。
天色已经昏黑,玉蝉儿一时也无睡意,就朝溪边走去。
已是夏初时节,青草萋萋,山花烂漫。玉蝉儿一路嗅着花香,正信步游走,隐隐听到有人说话。玉蝉儿赶忙住脚,打眼望去,远远看到溪边巨石上有两个人形。
也是出于好奇,玉蝉儿近前几步,隐于一棵树后。
不一会儿,说话声再次传来,玉蝉儿仔细一听,竟是张仪。
苏秦两手抱头,闷坐在石头上。张仪跳下巨石,在细碎的鹅卵石滩上围着那块巨石不停地兜着圈子。
张仪兜了一会儿,停住脚步,长叹一声:“唉,苏兄,你叫我如何说呢?你叫我说什么呢?你我相识、相知,也不是三日五日了,你的心里是如何想的,在下怎能不知?你心里有悟,方才为何不说?”
苏秦依旧是两手抱头,一声不响。
张仪又兜一会儿圈子,住脚责道:“苏兄,不是吹的,就依你的感悟,随便说上几句,保准赛过庞涓那厮!瞧他那样子,算是什么东西?他的感悟,狗屁不是!先生早已说过,用兵之道在息争,用兵之术在战胜,他却充耳不闻,竟在先生面前大谈方术,不谈大道,这不是找啐吗?先生真是好脾气,若是我张仪,定要痛痛快快地损他一顿!”
苏秦仍旧一言不发。
话及庞涓,张仪越说越上劲了:“哼,就他那点见识,竟然也使足劲儿表现!你知那厮为何急于表现吗?他是在讨好师姐!哼,一个街头小混混,真还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呢?瞧他那副德性,早晚见到师姐,一双贼眼滴溜溜乱转,嘴巴就跟抹过蜜似的。师姐是谁?是冰清玉洁的大周公主!他是谁?是癞蛤蟆一只!可天下就有这等怪事,癞蛤蟆偏就想吃天鹅肉,什么玩意儿?苏兄,你评评看,孙宾身边,地方那么大,他却偏不去坐,硬要挤到我跟师姐中间,那只臭脚丫子差一点压在师姐的玉腿上,气得在下——”打住话头,恨恨地在鹅卵石滩上重又兜起圈子来。
玉蝉儿听到话题扯在自己身上,脸上顿觉一热,又见张仪如此计较,差点没有笑出声来。
张仪兜一会儿,抬头见苏秦依旧垂着脑袋,似是急了,走上石头,将他的头猛地扳起:“我说苏兄,你抬起头来好不?从前的那个你哪儿去了?记得那夜我们一道眺望星空吗?你选的是一颗不亮的星,你说,有一天,你的这颗星会亮起来的!你听听,这是何等气势!可眼下,瞧瞧你自己,总是勾着头,总是躲到一边。如果是这样,你的这颗星,只怕这辈子甭想亮起来!我告诉你,苏兄,从明儿起,你走路要——”一手扳头,一手顶住后背,“抬头,挺胸,就像这样!看到庞涓、孙宾,就像看到两根木头一样!你听见了吗?”
苏秦此刻却恰如一段木头一样。
张仪似也泄了气,放开苏秦的头,跺脚说道:“闷吧,闷吧,闷成死猪吧你!”跳下巨石,扬长而去。
好一阵儿,苏秦终于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张仪渐去渐远的背影,望有一时,重新将头垂下,闷头坐在石头上。
不远处的树影中,玉蝉儿在那儿又站一会儿,一双大眼忽闪几下,转身离去。
翌日,太阳又从东方升起。四人络绎来到藏书洞,开始了新一天的选读。
不知怎么的,这一日玉蝉儿竟是没来,开柴扉的是童子。
看到玉蝉儿不在,四人心头一阵宽松,至少不必再去赶那要命的一炷香辰光了。尤其是庞涓与张仪,一下子没有师姐的约束,狂放的本性也就完全放开。
走进洞中,四人如往常一样,直奔自己早已看中的书。庞涓找到《六韬》,张仪昨晚受到肯定,将庄子的另一卷书抱进怀中,孙宾找到一册《礼》,拿在手里。苏秦在一大堆竹简跟前停住脚步,默思许久,找了条绳子,将其全部捆扎起来,正要扛上肩去,眼睛一亮,赶忙放下,走到一边,依旧拿起那本这些日子来他几乎天天要看的《道德五千言》,一下子迟疑起来,似乎在权衡该选哪一本。
庞涓拿着书走过来,见他一下子占住这么多书,惊道:“苏兄,你选了什么好书?”
苏秦侧身挡住,口中嗫嚅道:“没——没选什么!”
庞涓见苏秦躲躲闪闪,越发好奇,硬挤过去,强行扳过竹简,细细一看,呵呵笑道:“我说苏兄,我道是什么宝书,又是《道德五千言》!咦,这堆竹简不是《诗》吗?不瞒苏兄,这些东西是在下十岁之前就已熟记于心的!”
苏秦大窘,面色涨红,埋下头去。
张仪听得真切,缓缓走过来,挑战似的望着庞涓:“在下方才好像听到有人在这里显摆,在下耳背,没听清楚,有人在十岁之前将什么东西熟记于心了?”
庞涓斜他一眼,哈哈笑道:“有人没听清楚,在下再说一遍。在下两岁识字,四岁知礼,六岁通《诗》,八岁诵读《道德》,十二岁读书破万卷!”
张仪冷冷一笑:“在下还以为有人出生之前就会读书呢,原来技止此耳!在下一岁识字,三岁知礼,六岁通乐,九岁读书破万卷,十二岁时,在下已粗通六——”
张仪的“艺”字尚未落下,舌头却是僵在那儿。
庞涓感觉有异,扭头一看,玉蝉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脸上一热,赶忙背过身去。
玉蝉儿冷冷说道:“张士子,说下去呀,你粗通六什么来着?”
张仪面色大窘,支吾道:“师——师姐,我——我——”
玉蝉儿的目光逼视张仪,鼻孔里哼出一声:“张士子一向伶牙俐齿,今儿怎么结巴了呢?是不是‘粗通六艺’呀?‘粗通’一词也太谦让了吧,应该是精通才是!”
张仪涨红了脸,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玉蝉儿将脸转向孙宾:“听说孙士子是天下名将孙武子之后,六岁知书达理,十二岁精通六艺,二十四岁被封为帝丘守尉,率领卫国三军以弱抗强,以微弱之势固守帝丘二十余日,令五万魏卒望而却步,可孙公子却说自己并不知兵,这才痛下决心,历尽艰辛前来鬼谷。孙公子,蝉儿说得对否?”
孙宾深揖一礼:“师姐所言甚是。孙宾从血中得知,孙宾并不知兵!”
玉蝉儿从孙宾手中拿过一册书:“张士子,庞士子,你们请看,孙士子选的是《礼》,只怕是二位娘胎里就已熟记于心的了!”
藏书洞里鸦雀无声。庞涓、张仪羞得满脸通红,低头不语,苏秦更是惴惴不安。
玉蝉儿略顿一下,将目光转向庞涓:“庞士子,你怎么背脸去了?方才蝉儿听到,庞士子是六岁通《诗》,八岁诵读《道德》,十二岁读书破万卷。庞士子既已读书破万卷,蝉儿请问,‘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此语出自何典?”
庞涓哪里还敢说出一字?
“庞士子,怎么不说话呢?庞士子既然不肯说,蝉儿这就告诉你,此语典出于先圣的《道德五千言》,也就是苏士子手中这册!苏士子,你且说说,这册五千言,你读多少遍了?”
苏秦依旧低垂了头:“我——我——”
“好吧,苏士子既不肯说,蝉儿一并代劳。就蝉儿亲眼所见,一个月来,苏士子每日必选此书。依苏士子才智,此书内容早已烂熟于心。对一部书烂熟于心仍在不懈诵读之人,蝉儿真正佩服!”
玉蝉儿的话音刚落,身后传出一个沉沉的声音:“说得好哇!”
众人一愣,见鬼谷子站在门外,赶忙揖礼:“弟子见过先生!”
玉蝉儿见是先生,赶忙让到一侧。
鬼谷子走到洞口,朝玉蝉儿微微一笑,重复赞道:“蝉儿,说得好哇!”转对四人,“你们回去,好好想想蝉儿的话。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龙;读书不在多,在精,在领悟。先圣老聃之五千言,老朽一生不知读过千遍万遍,迄今仍未完全彻悟。认识几个字,读过几本书,有什么好夸耀的?自见者不明,自伐者无功,人生在世,岂可自作聪明?”
四人再度揖礼:“弟子谨记先生教训!”
“去吧!”
四人各拿书本走出。
苏秦走有几步,回望玉蝉儿,见玉蝉儿也在目送他。两人对视,玉蝉儿的目光中充满期望与鼓励。苏秦朝她深鞠一躬,快步离去。
玉蝉儿转过身来,见鬼谷子正在笑眯眯地望着她,脸色一红,缓缓说道:“先生,蝉儿只想帮帮苏士子,去其心障!”
“蝉儿,你帮的并不是苏秦一人哪!”
玉蝉儿惊异地望着鬼谷子:“我——”
“其实,你也在帮庞涓和张仪。这两个人,心障不在苏秦之下!”
玉蝉儿惊异道:“他们也有心障?”
鬼谷子脸色凝重:“目中无人,自吹自擂,不求甚解,好高骛远,争风吃醋,自作聪明,凡此种种,不为心障,更为何物?”
玉蝉儿顿有领悟:“先生是说,苏秦的心障在于自卑,庞、张二人的心障在于自负。”
“常言道,人无完人。此话是说,凡人皆有心障,或表现为此,或表现为彼。修道之本,就在于去除心障。去除心障,在于自觉,自觉之至,在于觉他。自觉不易,觉他也就更难了。蝉儿,你能帮助他们,既是在自觉,又是在觉他,这就是修道之路啊!”
玉蝉儿细细思量,终于道:“先生——”
苏秦最终拿出来的仍然是《道德五千言》。然而,今日他显得神清气爽,走路时挺着胸,昂着头,健步如飞,径直来到溪边,坐在那块他日日必坐的大石头上。
是的,他们是人,他苏秦也是人。他们非富即贵,但那都是过去的事,在这鬼谷里,他们是一样的,都是从头开始。
是的,先生说得好,山不在高,在仙。读书不在多,在感悟。他之所以日日要读这本书,就是因为书中有些东西他无法悟出。他原来以为自己很笨,可先生说,即使他自己也未彻悟。先生都没有彻悟的道理,他苏秦——
苏秦笑了。
苏秦的脸上第一次浮出了自信的表情。其实,这册竹简,他确如玉蝉儿所说,早就烂熟于心了,根本不用借出。但他每次都要拿它出来,不是因为没有记住,而是因为,没有此册在侧,他就会觉得少些什么。
此刻,苏秦面对溪水,将竹简摊在石头上,眼睛却不去看它,而是饱吸一口气,面对青山,朗声诵读:“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苏秦一口气读下去,突然间大是惊奇:口吃没了!
苏秦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次诵读:“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依旧顺顺畅畅,无一丝儿打卡。
苏秦急步走到溪边,看到溪水中漂下来一根羽毛,信口说道:“山上有树,树上有鸟,鸟长羽毛。夏日暖暖,谷风习习。羽毛掉落,随风而去。飘入溪水,溪水流啊流,羽毛漂啊漂,溪水绕着高山流,羽毛随着溪水漂!”
苏秦陡然停住,又过一时,再对溪水道:“水流清清,水下有石,石是鹅卵石,水中有小鱼,鱼儿游得快,岸上草青青……”
苏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在这儿随便说去,要快即快,要慢即慢,竟然是随心所欲,想就什么,就能说出什么了。
苏秦惊喜万分,跪在地上,冲溪水泣道:“天哪,我苏秦不口吃了!我苏秦不口吃了!”
突然,苏秦猛地站起,一个转身,飞也似的朝林中跑去,一直跑到一棵大树下面。张仪要学有巢氏,总是喜欢待在树上,这棵大树是张仪平素读书之处。苏秦在树下连叫几声,竟无一点动静。
苏秦抬头朝树上望去,竟是枝繁叶茂,看不真切。苏秦自语道:“贤弟哪儿去了?莫不是睡去了,我且上去看看!”
苏秦爬到树上,见张仪果然躺在一根大枝丫上,整个面孔被摊开的竹简盖了个严实。
苏秦推推张仪,叫道:“贤弟!”
张仪一动不动。
苏秦心头一震,伸手正欲移开盖在他脸上的竹简,张仪陡然道:“别动!”
苏秦叫道:“贤弟,你这是怎么了?”
“不怎么?”
苏秦惊异地问:“那——贤弟为何盖住脸呢?”
“脸?”张仪两手捂牢竹简,“哪儿还有脸?在下的脸今儿全丢光了!在下这是无脸见人哪!”
突然,张仪似乎发现什么,忽地爬起,两手捉住苏秦的胳膊,两只大眼呆望着他,似乎他是一个怪物。
苏秦急道:“贤弟,你——你要怎的?”
张仪长吸一口气,惊异地说:“咦,乍一听,你不结巴了!”
苏秦长吁一口气,朗声笑道:“是啊,在下不结巴了!在下此来就是告知贤弟,在下不结巴了!”
张仪似乎仍不相信:“你是怎么不结巴的?”
苏秦摇头道:“在下也是不知。好像是突然之间,在下就不结巴了,真的,在下不结巴了,哈哈哈哈,我苏秦从今往后,再也不结巴了!”
张仪兴奋地说道:“好哇,苏兄你不结巴了,好哇,好哇,不结巴好哇!哈哈哈哈——在下祝贺你了!”
“云开日出,我苏秦终于见到青天了!”
张仪的脸色却又陡然阴沉下来,长叹一声:“唉——”
苏秦问道:“贤弟为何叹气?”
张仪又叹几声:“苏兄见到青天,在下却是遇上暴风骤雨了!蝉儿——蝉儿她——完了,在下算是完了!蝉儿她——唉,你说苏兄,在下怎会鬼迷心窍,跟庞涓那厮较上劲了呢?”
不待苏秦说话,张仪咬牙切齿道:“都是那个王八羔子害的!要不是在鬼谷,在下非要狠狠地揍他一顿不可!”
苏秦扑哧一笑:“我说贤弟,真要和庞涓打架,你们谁揍谁可就不一定喽!”
张仪冷笑一声:“苏兄,我们谁揍谁,你看着就是!”
将近中午,玉蝉儿烧好午饭,拿手指理理头发,款款走到草堂外面。看到草地上有只蝴蝶在翩翩起舞,玉蝉儿童心泛起,追它而去。追有一时,蝴蝶飞到苏秦四人的草舍旁边,落在一朵山花上。
玉蝉儿正要跟去,忽地嗅到一股怪味,自语道:“什么怪味儿,臭死了!”
玉蝉儿扭身查找怪味的来源,惊异地发现,原来怪味是从四人的房间里散发出来的。玉蝉儿走进边上的一间,是苏秦的,里面乱七八糟,鞋子、衣服不知多久没有洗过,全都堆在角落里。
玉蝉儿惊道:“天哪,这样的屋子,怎能住人呢?”
玉蝉儿捏着鼻子将苏秦的一堆脏衣服抱到外面,打开窗子,在里面收拾起来。收拾完苏秦的屋子,玉蝉儿又走进另外三人的房间,逐个收拾一遍,将他们的衣服装进两只大篮子,一手一只提着,直朝小溪走去。
没过多久,苏秦手捧竹简,一边看书,一边走回房间。
苏秦推开房门,见房中干净整洁,以为走错房间了,赶忙退出。走到外面仔细再看,相信没有弄错,这才又走进去。
苏秦在屋中愣有一时,搔头自问:“咦,我的衣服呢?”
苏秦正在四下里寻找,孙宾、张仪、庞涓也从外面回来。
孙宾问道:“苏兄,你丢什么东西了?”
“衣服!衣服不知哪儿去了?还有,你们看,这像是我的房间吗?”
几人一看,纷纷称奇。
张仪惊咋道:“啧啧啧,不定有仙女下凡,帮你料理呢!”
苏秦笑道:“你们回去瞧瞧,是不是也有仙女?”
几人分头跑回自己房间,不一会儿,也都挠着头皮走出。
张仪问道:“奇怪,是谁干的呢?”
孙宾猛地一拍脑门:“会不会是师姐——”
苏秦也回过神来,附和道:“对,是师姐!定是她拿到河边洗去了!”
张仪陡然一怔,继而大惊失色:“师姐?糟糕——”
苏秦急问:“怎么了,贤弟?”
张仪嗫嚅道:“在下——那个——那个——在下——”
庞涓眼珠儿一转,朗声笑道:“哈哈哈,昨儿晚上,仁兄怕是骏马奔腾了吧!”
张仪被庞涓一语说中,脸色涨红,狠狠瞪他一眼,飞也似的朝河边奔去。
“我们的脏衣服,怎能让师姐洗呢?”孙宾说完,与二人一道,动身跟在后面。
张仪飞步赶到河边,果见玉蝉儿光着脚丫,挽着裤腿,在河水里浣洗他们的衣服。大部分已经洗好,另有一些泡在水里。
张仪急叫:“师姐,我的衣服呢?”
玉蝉儿见是张仪,嫣然一笑:“张士子,快来帮忙!”
张仪几步跨入河里,将泡在水中的一堆衣服一阵乱翻,一边寻找,一边问道:“我的衣服哪儿去了?”
玉蝉儿指指岸边碎石上一堆洗好的衣服:“你在里面找找看!”
张仪抬头望去,一眼瞥见自己的内衣,见它已被洗好,因没有拧,正在朝下面滴水。张仪一时愣了,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玉蝉儿笑道:“张士子,发什么愣?叫你帮忙呢!”
张仪知她必定什么都看到了,勾头不敢说话。
玉蝉儿提高声音:“张士子,叫你帮下忙,听见没?”
张仪似乎刚醒过来:“哦,帮忙?帮——帮什么?”
“拧水呀!把那堆衣服拧干,晾到草地上去。这些是力气活!”
“拧拧拧!我这就拧!”张仪拿过衣服,正欲拧水,孙宾三个也已赶到岸边。
孙宾看一眼石头上的一堆衣服,挠头道:“师姐,你看这,我们的衣服,怎能让您洗呢?”
玉蝉儿笑道:“你们大男人真是,一个赛似一个,屋子里乱七八糟,又臭又脏,衣服也是,似乎几个月没洗似的!倘若以此治理国家,黎民百姓还能有个活头?”
庞涓看看张仪,别有用心地对玉蝉儿笑道:“师姐,您说我们的衣服脏得一个赛似一个,终归有个比较吧。师姐评评看,这堆衣服里,哪一件最脏?”
张仪脸色紫红,怒目射向庞涓:“姓庞的,你——你小子——”
庞涓哪肯罢休:“师姐,瞧张仁兄衣冠楚楚的样子,他的衣服难道也有这么脏?”
张仪将拳头握得咯咯直响,咬牙切齿道:“姓庞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庞涓阴笑一声:“张仁兄,不要激动,不要激动嘛,在下这不过是逗个乐子嘛!”
玉蝉儿奇怪地望着二人:“庞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要是没事的话,帮我把衣服漂净,将水拧干,晾到那边的绳子上。天气热了,你们的衣服最好要一日一洗,不能一脱下来就扔到地上!”
庞涓笑道:“好好好,师姐,你坐下来歇一会儿,这点小活儿,庞涓一个人包了!”
玉蝉儿扑哧一笑:“这还像个男人的样儿。累死我了,真得歇一会儿。”
玉蝉儿正要上岸,猛然发现鬼谷子、童子远远站在四人身后,轻声叫道:“先生!”
众人扭头,见是鬼谷子,俯身叩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没有理睬,只是阴沉着脸站在那儿。
童子咳嗽一声,冷冷问道:“四位师弟,这些可是你们的衣服?”
四人垂头不语,尤其是庞涓和张仪,大气儿也不敢出。方才那些吵嚷,无疑全让先生和童子听到了。
童子提高声音:“师兄问你们话呢?”
苏秦抬头道:“回师兄的话,是我们的衣服!”
“房子脏了,可扫;衣服脏了,可洗;内中要是脏了,任谁也没办法!你们几个拿上衣服,都跟我来!”童子说完,头前走去。
四人各自抱了衣服,跟在后面,五个人排成一长溜儿,走向远处的草坪。
看到他们走远,鬼谷子轻叹一声,走到石边坐下,对玉蝉儿道:“蝉儿,来,坐到老朽身边。”
玉蝉儿坐过来,恭恭敬敬并膝坐下:“先生!”
鬼谷子问道:“蝉儿!你看,溪里流着的是什么?”
“是水。”
“可知水否?”
“先圣曰,‘上善若水’。”
“不错。”鬼谷子点头道,“蝉儿可知上善为何若水吗?”
“水利万物,而不与万物争。”
“非也。水利万物,也与万物争。”
玉蝉儿惊异地问:“先生,水也有争?”
“是的。”鬼谷子手指大山,“你看这山,坚强如是,高峻如是,巍巍然不可一世。再看这水,淙淙而来,潺潺而去。可你再看,它竟然将这大山劈开一条裂隙,将磐石磨成卵石。先圣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如果水与万物不争,如何能攻克坚强呢?”
“如此说来,天下万物,无不争!”
“无不争,亦无争。”
玉蝉儿越发不解:“既无不争,怎又无争呢?”
“这就是道之理啊。”
“请先生详解!”
“万物互为依存,相生相克。相生即不争,相克即争。这就是道。道藏于万事万物之中,无见,亦无不见。”
“先生是说,水中有道。”
“你看,水与道多么相近!道以善为行,道善万物。水以利为行,水利万物。道以弱制强,无不化;水以柔克刚,无不胜。”
“水中之道,可是先圣所说的‘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
“先圣所言,表面上看是水之七德,往实上说,指的却是人之七品,你可细细领悟。”
“谢先生指点!”
“要说谢呀,老朽真该谢你蝉儿才是。”
玉蝉儿惊讶地问:“谢我?”
“现在看来,若是没有蝉儿,只怕这几块璞玉,难以成器呢。”
“先生言重了。蝉儿一个女孩儿家,纵想帮助先生琢磨他们,只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蝉儿有所不知,璞玉为至刚之物,就如这山,蝉儿你呢,则如这条小溪。”
玉蝉儿嗔道:“原来先生收留蝉儿,是来帮您琢磨玉器的。”
“非也。”鬼谷子摇头道,“你看这条小溪,它从大山腹地流出,一路上披荆斩棘,逢山开山,遇石劈石,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住它,也没有什么使它流连忘返。它有困境,但它在困境中学到的是智慧。它有迷恋,但它永远不会迷失自己。你看,它从不蛮冲蛮干,从不停滞不前,而是日复一日地向前流去,流啊,流啊,直到流出高山,流入大海。”
玉蝉儿望着小溪,心中一片空明:“蝉儿懂了,这条小溪所走的,其实就是修道之路!”
“是的,蝉儿,只有在到达大海的那一天,它才会猛然发现,它的所有努力都是值得的。”
转眼又是两个月,时令已入仲夏,天气热起来。苏秦四人依旧是天天借书、选书、还书。
这日晨起,又是选书时间。藏书洞虽说仍归玉蝉儿兼管,但已成为名义上的,因为在借书还书时间上,她已很少监看,全凭四人的自觉。
孙宾将昨日所看之书放回书架,又在书架上翻找一阵,拿起一本,转身走出。庞涓见孙宾走远,赶忙过来,拿起孙宾所还之书,细细看过,然后揣上自己选中的,走出门去。
看到这一幕,张仪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当下有了主意,在书架上左翻右找,终于在一个尘封的角落里抖出一卷竹简,抖去尘土,粗粗一翻,喜道:“嗯,就是它了!”
张仪拿了这册竹简,径直走到孙宾常爱读书的断崖下面。孙宾正在埋头攻读,张仪走到跟前,竟是没有听到脚步声。
张仪朗声道:“孙兄好兴致也!”
孙宾抬头一看,赶忙起身揖礼:“在下见过张兄!”
张仪还过礼,在孙宾身边蹲下。
孙宾找话说道:“张兄必是读得累了,出来走走?”
张仪笑道:“在下生就读书的贱命,读上十日十夜也不会累。在下此来,是专程寻孙兄您的。”
孙宾惊道:“寻我?”
“在下在一个旮旯里找到一册好书,粗翻一下,是写先圣的,感觉特好。在下知道孙兄最是崇拜先圣,特来荐与你看。”张仪说着,拿出一册竹简,递与孙宾。
孙宾一看,竟是《老子邻氏传》,喜道:“此书甚好,在下谢过张兄了!”
张仪笑道:“不过,在下尚有一请,也望孙兄答应。”
“只要孙宾做得到,张兄但说无妨。”
“庞涓那厮屡与在下过不去,孙兄阅读此书时,万不可使庞涓知晓。这样的好书,他不配看!”
孙宾沉思有顷:“这——在下如何方能瞒过他呢?”
张仪想了一下:“孙兄可择僻静处,细细阅读。晚饭之前,在下自来寻孙兄取书,你看如何?”
“这倒不难,日落之前,你可到东山雄鸡岭半腰上的那棵巨松下寻我。”
“就这么定了!”
庞涓正在树下阅读,突然听到说话声。庞涓一看,是张仪与苏秦打前面走过。
张仪边走边问:“苏兄,你见到孙宾了吗?”
苏秦应道:“方才在下见他拿了两册书,往东山去了。怎么,你要找他?”
“是的,在下有点小事儿,这想寻他。你啥时候见到他的?”
“就是刚才。他提着两册书,好像很重,但走得甚快,在下本想打个招呼,刚要说话,他竟没影儿了。”
“倒是奇了,他平时都是在那块断崖下面读书的,今儿怎就换地方呢?”
两人说着话,渐渐远去。
庞涓猛然打一激灵,自语道:“晨时明明见他只拿一册书,怎么会是两册呢?再说,他为何要换地方?难道是在防我?莫不是他得到宝书,不肯示人?不行,得去弄个明白!”
庞涓放下手中竹简,朝东山赶去。
果然!在雄鸡岭半山腰的一棵巨松下面,孙宾捧着一册竹简,读得聚精会神。另外一册被他放在地上。庞涓移近几步,本想看个究竟,可又担心走得太近让他发现。
庞涓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嗯,我且大大方方地走过去,看他藏也不藏。如果藏了,定是有鬼。如果不藏,就是我多心了!”
庞涓想定,退后数十步,打着口哨重又沿山道走上来,一副游山玩水的样子。
远远听到庞涓的口哨声,孙宾猛吃一惊。想到张仪的嘱托,孙宾忙将《老子邻氏传》收拾起来,藏于树丛里,拿起地上的竹简,装模作样地阅读。
庞涓走到树下,装作吃惊的样子:“孙兄,你怎么会在这儿?”
孙宾支吾道:“哦,我——是啊,一个地方读得倦了,就想换个地方。这儿僻静,看书倒是不错。看贤弟的样儿,今儿有闲心哩。”
“读得倦了,想到山上走走,不想竟是遇到孙兄。看孙兄着迷的样子,定是读到什么宝书了?”
孙宾将书递与庞涓:“是《六韬》,师弟早就读过的。”
庞涓接过来一看,果是《六韬》,心下暗道:“明明是两册书,突然就成一册了。孙宾呐孙宾,我还以为你实诚呢,原来是真人不露相!好好好,算庞某看走眼了!”
庞涓将书还与孙宾,哈哈笑道:“孙兄慢读,在下不打扰了!”
“贤弟慢走!”
庞涓哼着曲儿,朝山上走去。
一边的树丛里,张仪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嘿嘿一笑,急步下山,走到溪边,对苏秦笑道:“苏兄,庞涓那厮果然去了!”
苏秦大惑不解:“我说贤弟,你让在下说这说那,又在此一惊一乍,究竟在搞什么鬼?”
张仪在他耳边细语一阵,苏秦皱眉道:“如此说来,庞涓真是有心之人!”
“岂止有心?还是黑心!”张仪恨道,“苏兄,在下方才想了一个整治他的方子,苏兄只要点头,在下保证让姓庞那厮记次教训。”
“贤弟要想整他,就去整他好了,为何定要在下点头?”
“因为这事儿得苏兄出马。”
苏秦惊道:“我出马?”
“是的。”张仪改作嬉笑,“在下跟那厮是冤家,无论说出什么,他必是不信。苏兄就不同了,只要从你口中说出,这厮必听。”
苏秦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你要害人,却拿在下当枪使,天下竟有这等事儿?”
“苏兄误会在下了。”张仪眼珠儿一转,一本正经道,“在下不是害他,是帮他!再说,这也是在帮孙兄。”
“帮他?帮孙兄?”
“苏兄想想看,在这鬼谷里,如果庞涓要防一人,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