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鬼谷子的局 > 第四章挑拨齐魏,庞涓巧施攻心计

第四章挑拨齐魏,庞涓巧施攻心计

庞涓从宿胥口渡过河水,不几日就到魏国新都大梁。

大梁本是魏国别都,人口稠密,物产富饶,商贾云集,此时成为都城,热闹自是不必说的。庞涓几经打听,寻到白虎的府宅,上前叩门,开门的是老家宰。

为防意外,庞涓仍然戴了斗笠。老家宰看了一时,竟然认不出来,怔道:“先生是——”

庞涓取下斗笠,笑道:“家老,您再看看。”

老家宰又看一时,仍旧摇头。庞涓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副络腮胡子戴上。看到络腮胡子,老家宰这才叫道:“哎呀呀,看我这双老眼,连恩公也认不出了!恩公,快快快,府里请!”

老家宰引领庞涓走进府中,边走边叫:“少夫人,快出来,你猜是谁来了?”

绮漪早已听到声音,急迎出来,见是庞涓,又惊又喜,当院跪下,叩道:“奴家见过恩公。”

庞涓还过一礼:“弟妹快起。”

绮漪起身,朝厅中礼让道:“恩公,屋里请!”转对家宰,“家老,快叫夫君回来。”

老家宰答应一声,走出厅外。

绮漪泡上茶水:“恩公,请用茶。”

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陡然冲过来,站在绮漪身边,一双警惕的大眼直盯庞涓。

绮漪轻抚孩子的头:“来,这是我们家的恩公,你给恩公磕个头。”

孩子打量庞涓一眼,走过来,在庞涓跟前跪下,叩头。

绮漪催道:“快叫恩公。”

孩子小声叫道:“恩公。”

庞涓上前一步,抱起孩子,呵呵笑道:“不用问了,你一定是白小少爷!告诉伯父,叫什么名字?”

“白起。”

庞涓重复一声:“白起?”

绮漪接道:“是他爷爷临终前为他起的。”

庞涓连连点头:“起者,自立自强也。是个好名字。”

说话间,白虎已如一阵风般旋进院里,冲进客堂,纳头拜道:“白虎叩见恩公!”

见白虎回来,绮漪遂朝庞涓深鞠一躬,拉上白起走出。

白虎、庞涓相向而坐,一边品茶,一边叙讲别后情势。正说着话,绮漪端了几个菜肴,家宰抱着一坛老酒,各在几上摆好。

绮漪笑道:“几个小菜虽说粗陋,却是奴家亲手所烧,这坛酒也是奴家亲手所酿,请恩公品尝。”

庞涓拱手道:“庞涓一来就劳动弟妹,心实不安。”

绮漪还过一礼:“恩公大恩,奴家纵使粉骨碎身,也难报答。恩公慢用,奴家告退。”鞠躬退出。

白虎倒满一爵,递给庞涓,自己也倒一爵,举起道:“恩公,请!”

两人各饮一爵,白虎接道:“恩公,朝廷情势大体上就是这些。近三年来,陛下独断专行,偏信公子卬、陈轸,拒听忠言,逼迫公孙衍奔秦。魏之能臣,莫过于公孙衍。熟悉魏者,也莫过于公孙衍。今日公孙衍谋魏,秦、赵、韩三国结盟,魏国危在旦夕矣。”

庞涓却将话锋一转,眉头紧皱:“陈轸那厮好像不在大梁?”

“是的,”白虎点头道,“半个月前使齐去了。陛下听从相国惠施之言,打算与齐人结盟,会徐州相王。陈轸主动请缨,要求出使齐国。”

庞涓点头道:“惠子所谋,倒是高深。”

白虎却是忧虑:“齐、魏一向不睦,你说,齐公他——会去徐州相王吗?”

庞涓嘿嘿笑道:“没有把握之事,陈轸那厮能主动请缨吗?”

白虎松下一口气:“如此说来,魏国有救了。”

庞涓微微一笑:“魏国非但有救,还要雄霸天下。”

“恩公说笑了。”白虎却是笑不出来,“就现在这个样子,能不亡国,就是魏人大福呢。”

“呵呵呵,”庞涓搬过酒坛,倒满两爵,“来,白兄弟,为大魏雄霸天下,­干­!”

两人­干­过,白虎放下酒爵,拱手道:“据在下所知,陛下眼下缺的是用兵之才,今日举国招贤,为的也是此事。恩公进山修习兵学,学到一身本领,若去应征,必受重用。”

庞涓反问他道:“公孙衍不是也有一身本领吗?”

“恩公说的是。”白虎苦笑一下,“不过,今非昔比,在下可将恩公引荐给朱司徒,再由朱司徒引荐给惠相国。惠相国若肯推荐,陛下必委恩公以重任。”

“若是惠相国不肯推荐呢?”

“这……”白虎一怔,“惠相国见到恩公,不会不推荐的。”

“白兄弟,”庞涓摇头道,“你的好意,在下领了。不过,在下此来,断不是向陛下讨官位的。”

白虎颇是诧异:“恩公来大梁,不为应聘,却为何事?”

“只为看一眼白兄弟。”

“恩公盛情,白虎领了。敢问恩公欲至何处?”

“齐国。”

“齐国?”白虎惊道,“难道恩公不愿为魏效力?”

“将欲强之,必故弱之。”

“将欲强之,必故弱之。”白虎不无茫然地重复一遍,“恩公,此言何意?”

“哈哈哈,”庞涓大笑数声,“这是先生的临别赠言,在下思索一路,越想越妙,妙不可言哪!”

“恩公?”

“不提此事了。”庞涓摆手,“白兄弟,在下此来,真还有一事相托。”

“恩公请讲。”

庞涓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待陈轸回来,替在下盯牢他,莫让那厮逃了。”

白虎满腹狐疑,但还是点点头:“恩公放心,这个不难。”

“不难就好。”庞涓再倒两爵,缓缓举起,“魏国大难,不可不救!杀父之仇,不可不报!来,白兄弟,为这两件大事,­干­!”

齐国都城临淄的主­干­道上,一辆轺车正朝相国府方向疾驰。陈轸坐于车中,微闭双目,表情悠然。戚光坐在他的对面,满脸忧郁。

“主公,”戚光总归憋不住了,忐忑问道,“邹相国肯见我们吗?”

“呵呵呵,”陈轸睁开眼睛,不无得意道,“我们送他大礼,他何能不见?”

“老奴打探过了,邹相国并不爱财。”

“他不爱财,却另有所爱。放心吧,没有十足把握,这趟差事,本公如何敢来。”

轺车驰至相府门前,戚光下车,将早已写好的名帖递给门人,顺手塞给门人一块金子。门人自不怠慢,一路小跑地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邹忌迎出,与陈轸见过大礼,请入客厅,分别落座。

邹忌开门见山:“上卿此来,敢问有何见教?”

“不敢言教。”陈轸回道,“在下此来,只想送给相国大人一份厚礼。”

“是何厚礼?”

“一份功劳。”

邹忌莫名其妙,皱起眉头:“请问上卿,是何功劳?”

“据在下所知,齐公梦中也在念叨宋国。宋国地处泗下,沃野千里,人口众多,楚国可是一直紧盯着呢。”

泗上十二国,唯宋、卫最富。卫亲齐,宋却亲魏。这些年来,齐、楚均想染指宋国,皆因惧怕魏国,谁也不敢动手。

邹忌似乎明白过来,点头道:“君上的确向在下提过宋国之事,邹忌甚想知道,上卿此言有何玄妙?”

“在下此来,有意将宋国拱手送予齐公,若是相国大人玉成此事,岂不是一件大功?”

邹忌心中一震,旋即笑道:“上卿言重了。邹忌已经身居相位,还贪何功?不过,邹忌对宋倒有兴趣。只是,宋国是块上好的膘­肉­,魏王岂肯轻易松口?”

“只要齐公答应一事,陛下必定松口。”

“何事?”

“称王!”

邹忌心里咯噔一怔,闭目沉思。有顷,邹忌睁开眼睛,朝陈轸拱手道:“好吧,上卿的大礼,邹忌暂先收下。上卿还有何事?”

陈轸亦拱手道:“谢相国大人成全!在下告退!”

翌日,陈轸以魏王特使身份上朝,向齐威公递交国书,禀明魏王有意尊齐公为王,如果齐公愿意,两国可以相约会盟,互尊王位。

国事礼毕,陈轸告退。

望着陈轸渐退渐远,消失在殿门之外,齐威公哈哈长笑数声,转对众臣道:“诸位爱卿,魏罃坐王椅,看来是烧疼ρi股了,被秦人逼得先失河西,后徙都城。可秦人仍不放他,听说近日又在结盟韩、赵,三面伐魏。魏罃急了,使这陈轸来朝,图谋尊崇寡人为王,拉寡人跟他一道去蹚浑水。你们议议,这浑水,寡人是蹚呢,还是不蹚?”

田忌跨前一步,禀道:“启禀君上,称王之事万万不可!”

“田爱卿,你且说说,为何不可?”

“魏国强盛时,视我为敌,今日落势了,却来结盟,这是临渴掘井,并非真心。再说,魏侯称王是背道而驰,眼下是众叛亲离,遭列国唾弃。此番魏王尊君上为王,断无好意,君上万不可上当!”

齐威公点点头,目光缓缓移向邹忌:“田爱卿以为,魏王是临渴掘井,有加害寡人之意,爱卿意下如何?”

田忌本是齐国名将,又仗倚是齐公胞弟,从未将邹忌放在眼里。邹忌在面上不与他计较,心里却有块垒。此时见田忌反对,又有陈轸暗透的底细,邹忌心沉气定,跨前一步奏道:“回禀君上,微臣以为,君上可准允陈轸所请,与魏相王。”

齐威公眼睛一亮:“请爱卿详解。”

邹忌侃侃言道:“我东临大海,西接三晋,北有燕,南为泗上十二国。燕地高寒,土地贫瘠,图之无益。三晋均是大国,且西有强秦,不可急图。唯有泗上十二国,地广土肥,人口众多,且国小兵弱,是可图之地。三晋之地,魏居中。我若联魏,北可制赵,南可牵韩。有三晋在,亦无秦忧。只有西线稳固,我方可全力南图,与楚争夺泗上。”

说实在的,魏惠王南面称尊,齐威公心中最是不平,早有与其并王之意,只是碍于天下道义,无法出口。面对魏王为他搭好的梯子,邹忌的解释正合心意,齐威公连连点头:“嗯,邹相国所言甚是。只是——寡人若是也如魏王那般南面称尊,岂不是天下并王,寡人也成众矢之的了吗?”

“君上,”邹忌早有应对,“纲常早乱,天下并王并非今日奇观。早在春秋初年,荆楚就已称王。时至今日,列国称王已是大势所趋,魏王不过先行一步而已。荆楚可以称王,魏侯可以称王,君上为何不可称王?”

齐威公将目光扫向众臣:“诸位爱卿,邹相国奏请寡人南面称尊,你们可有异议?”

上大夫田婴跨前一步:“微臣赞同君上称王。”

齐威公将头转向他:“爱卿说说,你为何赞同?”

“微臣以为,”田婴应道,“韩侯、赵侯本与魏侯平起平坐,现在低人一头,心中不平,这才追随秦公伐魏。魏王一向刚愎自用,一旦跨上王座,断不会退缩。因而,微臣以为,若是不出意外,赵侯、韩侯为求地位平衡,不久也将称王。未来数年,将是列国并王时代。君上先行一步,一可卖给魏王一个人情,二可向天下昭示君上能够左右天下局势,三可制约韩、赵。”

齐威公将目光转向太子:“辟疆,你也说说。”

“儿臣以为,公父即使决定称王,也不可轻易答应陈轸。”

“微臣赞同殿下所言。”邹忌顺口接道,“眼下是魏王有求于君上,君上何不向他讨个好处?”

齐威公急道:“讨何好处?”

“逼他让出宋国!”

“好!”齐威公猛力击案,转对田婴,“田爱卿,你去知会陈轸,如果魏罃答应邹相国所言,寡人就与他互尊王位。”

田婴应道:“微臣遵旨。”

接后几日,陈轸与田婴几经磋商,议定两国在一月之后,齐威公称王,同时与魏惠王会盟徐州,互尊对方王位。

陈轸此番使齐,不仅使齐公得到梦寐以求的王位,更使魏惠王拱手让出宋国的保护国地位,对威公而言,可谓是喜上加喜。为此,威公特别设宴款待陈轸,赠他黄金一百,锦缎百匹,同时选挑美女十名,特产若­干­,赠予魏王。

陈轸不辱使命,带着齐女凯旋,一路上车马滚滚,旌旗招摇。

车马行至齐国关卡,关吏验过陈轸等人的关文,挥手放行。戚光催动车马,刚过关防,突然间两眼圆睁,模样极是吃惊。

陈轸怔道:“怎么了?”

戚光手指关卡那边,惊道:“主公快看,是他!”

陈轸顺着戚光的手势望去,见一人头戴斗笠,肩挎包袱,正在过关,一时却又想不起是谁,随口问道:“他是何人?”

“庞涓!”

说话间,庞涓已经通过关卡,摘下斗笠,扭过头来,如炬的两眼直­射­陈轸和戚光,目光­阴­寒,嘴角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显然是在向二人挑衅。

盯­射­有顷,庞涓一个转身,沿官道大踏步远去。

陈轸回过神来,擦把汗水,点头道:“嗯,是他!此人扬言三年之后回来寻仇,三年之期已是到了。不过——”眉头微微皱起,“此人寻仇,应到大梁才是,为何反朝齐国跑?”

“主公,”戚光不假思索道,“此人是陛下钦犯,魏国各地都在缉拿,他哪里敢去?”

陈轸白他一眼:“此人是亡命之徒,哪里他不敢去?”

“主公教训的是!”戚光嗫嚅道,“小人这就回去加强防护,同时再向司徒府报案,让官府协助追查。”

“哼!”陈轸白他一眼,“还要指靠司徒府呀?前番就是朱威放走那厮的。你可多派人手,先斩后奏。另外,告诉丁三,就说是本府悬赏,谁能拿到庞涓脑袋,齐王前几日赐给本公的百金就是他的。”

“小人遵命!”

自得《吴子》六篇,庞涓日日习读,大有感悟。此番下山,庞涓自信天下已无对手,是以底气十足。想到鬼谷子的临别赠言,庞涓详细分析了列国情势,决定前往齐国走一步险棋。

进入齐境,庞涓再无顾忌,不消几日,就已赶到齐国都城临淄。

这步险棋就是觐见齐公。庞涓寻到一家离宫城较近的客栈住下,换过衣冠,径朝齐宫而去。刚至宫门,就有膀大腰圆的持戟卫士将他拦住。

一名军尉走出,庞涓揖过,递上拜帖:“请军尉转呈君上,就说名士庞涓求见。”

军尉接过拜帖,审看几眼,递还庞涓,不无讽刺地拱下手道:“庞名士,似你这般,当到稷下学宫去。”

庞涓急道:“这位军尉,在下有紧急国事,必须面君陈奏。”

“庞名士,”那军尉却是一脸不屑,“君上有旨,凡是来齐士子,须到稷下学宫讨论学问。庞名士若有真才实学,自有祭酒、学宫令荐你进宫面君。”

“哈哈哈哈,”庞涓爆出一阵长笑,“稷下养的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而已,岂能与我庞涓谈论学问?”

军尉大怒,眉头一横:“你这厮好不识趣,本尉诚心待你,你却目中无人,蔑视我稷下学宫。快滚,滚迟一步,本尉抓你送监!”

庞涓不无冷蔑地扫他一眼,在又一声长笑中扬长而去。

接后几日,庞涓发现军尉所说一丝儿不差,凡是来齐士子,必过稷下一关,否则,齐公一律不见。庞涓知道,仅是稷下就有学子数千,名士济济,莫说是见君,纵使想见祭酒、学宫令,也是个难。再说,早晚想到与那些百无一用的学界名流进行没完没了的争辩,庞涓的头皮就是一阵发麻。

就在庞涓束手无策之时,客栈掌柜告诉他一个例外:若得相国邹忌推荐,齐公也会破例召见。

庞涓沉思良久,决定去相府一试运气。邹忌名闻列国,齐有今日,此人功不可没。若是见上相国,向他晓以利害,想必他会引他面君。

庞涓来到相府,向门人递交拜帖。相府果是有规矩之处,门人还算和善,看过拜帖,朝庞涓鞠一躬道:“庞子稍候,小人这就进去禀报。”

不一会儿,一个家宰模样的随门人走出房门。

庞涓跨前一步,揖道:“魏国士子庞涓见过家老。”

家宰还过一礼:“在下见过庞子。听闻庞子欲见主公,敢问何事?”

“这……”庞涓迟疑一下,“事关齐国安危,在下只能面谕相国大人。”

家宰一怔,朝庞涓又揖一礼:“庞子稍候,容在下禀报主公。”

庞涓还礼:“谢家老成全。”

邹忌正在书房批阅各地奏报,见家宰进来,抬头问道:“哦,有事了?”

“回禀主公,魏国士子庞涓求见。”

“魏国士子?”邹忌略略一怔,“不是有稷下吗,他来此处做什么?告诉他,那儿才是士子该去之处。”

“小人对他说了,他说,他有大事求见相爷。”

“是何大事?”

“小人问他,他说,事关齐国安危,一定要面谕相爷。”

“事关齐国安危?”邹忌皱皱眉头,略顿一顿,看向家宰,“齐国眼下并无安危之说,寻个理由,打发他去吧。”

“小人遵命。”

家宰退出后,邹忌轻叹一声,摇头道:“什么齐国安危?进我邹门,也该寻个好理由。”复又埋头公务。

庞涓再吃闭门羹,心中甚是郁闷,在客栈又住数日,眼见徐州相王之期越来越近,而他的第一步尚未迈出,不免着急起来。

这日后晌,约近申时,庞涓百无聊赖地走在宫前大街上。走不多时,看到前面有一酒肆,庞涓肚中也觉饥饿,遂走进去,叫小二端上几盘小菜,一坛老酒,一边酌饮,一边苦思面君之计。正吃之间,街面大乱。庞涓探头观看,见一行官骑正在清理行人。

庞涓惊异,喊道:“小二,过来!”

小二小跑过来:“客官,您召小人?”

庞涓指着外面:“怎么回事,­鸡­飞狗跳的?”

“客官有所不知,君上方才去太庙占卦,这阵儿想必回来了。”

“去太庙占卦?”庞涓心中咯噔一响,略一沉思,掏出几枚布币搁在桌上:“结账吧,余下的赏你。”放下筷子,两眼一眨不眨地盯住窗外。

果不其然,不消片刻,大队车马护拥齐公车辇沿街驰来。太子辟疆、相国邹忌、上将军田忌、上大夫田婴等齐国重臣各自骑马,走在齐公驾前左右。

庞涓看得真切,见齐公车辇渐驰渐近,突然出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客栈,当街跪下。众卫士一阵惊乱,七手八脚将他拿住。

擅闯君上车驾即是死罪,这是谁都知道的。一场虚惊过后,齐威公探头车外,喝问田辟疆道:“是何人拦阻寡人?”

田辟疆禀道:“回禀公父,是个士子,看样子不像刺客。”

“带他过来!”

田辟疆传令,几名甲士扭押庞涓过来。庞涓跪地,因两手被绑,无法叩首,象征­性­地点头三下,朗声道:“魏国士子庞涓叩见君上!”

齐威公打量他一眼:“庞涓,你知道拦阻寡人车辇是死罪吗?”

“回禀君上,庞涓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拦阻?”

“若是能救齐国大难,庞涓何惜一躯?”

“齐国大难,”齐威公怔了,“什么大难,寡人怎么没听说呢?”扭头转向邹忌,“邹爱卿,齐有何难?”

“回禀君上,”邹忌这也想起前几日的事,拱手奏道,“微臣想起来了,这个狂徒几日前曾至微臣府上,也是这般口出狂言,让微臣赶走了。不想此人胆大包天,竟然冒死拦阻君上大驾!”

庞涓爆出一声冷笑:“连赫赫有名的相国大人也出此话,可见齐国当真无人了!”

“大胆狂徒,”邹忌怒道,“你死到临头,还敢在此饶舌?”

齐威公却对庞涓大感兴趣,紧盯他道:“庞涓,寡人问你,天下显学,皆集稷下,著书立说者数以百计,更有士子数千,可谓是人才济济,你为何说我大齐无人呢?”

随行众臣无不怒目而视庞涓。

“回禀君上,”庞涓昂然应道,“无视天下形势,与赵、韩、秦三国为敌,是为不明;与将死之魏结盟相王,而弃口边肥­肉­,是为不智。齐国不明不智,众臣无人劝谏,是以无人。”

听到口边肥­肉­,齐威公长吸一口气,转对左右道:“为庞子松绑,随驾回宫!”

此地离宫门原本不远,不一时就到宫中。齐威公在殿上坐定,顾左右道:“有请庞子!”

早有宫人将庞涓领上前殿。

庞涓伏地叩道:“魏人庞涓叩见君上。”

“庞子免礼。”齐威公略略摆手,倾身道,“适才庞子所言,寡人尚未完全明晓,请庞子详解。”

庞涓扫一眼两侧众臣:“君上可否屏退左右?”

“诸位爱卿,”齐威公转对众卿,“散朝!”转对田辟疆,“疆儿留步!”

邹忌等众臣虽说愤愤不平,却也不得不领旨退朝。田辟疆走近威公,立在他身边。

“庞子,”齐威公转对庞涓,“可以开口了吧!”

“君上,”庞涓拱手道,“方今天下,是战是和皆由实力说话。庞涓斗胆请问君上,魏之实力比赵如何?”

身为草野士子,庞涓开口即向君上质问,这是犯上。辟疆虎目圆瞪,正要呵斥,威公摆手,平和应道:“河西战前,魏强赵弱,战后相差无几。”

“再问君上,赵之实力比韩如何?”

“韩国原不如赵,自申不害为相以来,韩国大治,眼下实力可以等同。”

“君上所言,是单指战力。”庞涓如霹雳般毫不客气地直指威公软肋,“国之实力,并不全在战力,还应涵盖物力和智力。河西之战,秦非胜在战上,而是胜在物力和智力上。公孙鞅变法十年,秦国库充盈,保障有力,加上公孙鞅等人智谋过人,方有大胜。反观魏国,战前修鸿沟,建王宫,伐弱卫,致使财力枯竭,兵员疲惫。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魏王用人不智,终致大败。”

庞涓所言,齐威公当然心中有数。威公之答,不过是场面话,或是有意抛砖,诱出对手的玉来。听到庞涓一口气讲出这些,威公再也不敢小觑,身子趋前,急切道:“庞子,说下去!”

“君上,”庞涓侃侃言道,“秦有公孙鞅,国大治。韩有申不害,国大治。赵虽无治,但赵人强悍,且近年并无大战,实力有增无减。唯有魏国,国无能臣,库无储粮,军无斗志,魏王却视而不见,连年穷兵黩武,就像一个病人,已患绝症却不自知,仍在花天酒地,肆意放纵。近日更是大兴土木,搬迁都城,比照周制大建王宫,役民非时不说,更是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君上,今日魏国情势,莫说秦人谋魏,单是韩、赵结盟,魏人即无还手之力。这些君上难道看不到吗?”

“这……”齐威公额头汗出,掏绢擦拭一下,“寡人略知一二。”

“君上既知,为何却要冒险与韩、赵翻脸,而与垂死之魏结为盟友?”

齐威公无言以对,看向辟疆,见他也是两眼大睁,一脸惊愕之­色­。

“以庞子之见,寡人该如何应对?”

“弃魏!”

“弃魏?”齐威公以手托腮,微闭双目,陷入长考,良久,睁眼道,“适才听闻庞子提到口边肥­肉­,请问庞子,这块肥­肉­可是宋国?”

“以君上之势,宋国不过是一只小虾米而已。”

将肥腻的宋国视作小虾米,齐国父子尽皆呆了,相望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庞涓。

“请问庞子,”威公直入主题,“这块肥­肉­不在宋国,又在何处?”

“魏国!”

“啊?”齐威公失声惊道,“庞子,你……这是妄言吧。瘦死的骆驼当比马大,魏国虽然逊于往常,但武卒仍在,子民甚众,忠勇之士遍布乡野,即使秦人也不敢妄动,仍要约盟韩、赵,三面图之。”

“哈哈哈哈。”庞涓爆出一声长笑。

“庞子是笑寡人吗?”

“正是。”庞涓敛起笑,拱手应道。

威公挂不住脸面,冷冷问道:“寡人何处好笑?”

“笑君上言过其实了!”庞涓沉着应对,“常言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时过境迁,今日之魏已非昔日之魏,魏国是否瘦死的骆驼,身为魏人,草民当比君上更有切身体会。”

“庞子请讲。”威公倾身向前。

“魏国内情,”庞涓再次拱手,“一如庞涓方才所述。涓所未述者,军力也。列国所惧,无非是大魏武卒。大魏武卒装备­精­良、战力超强的不过八万,河西一战,八折去六,余下两万,尽在函谷、河东屯驻,严防秦人,无暇他顾。其余甲士虽众,多是乌合之众,守城御民尚显不力,更不说越野征战了。重要的还不是兵卒,而是治兵之人。龙贾之才,若在齐国,无非是员寻常战将,但在魏国,出龙贾之右者,已是无人。即使这位龙贾,魏王也是弃之不用,以草包公子卬治兵,以佞臣陈轸治政,致使朝中无人,言路不通,仓无积粟,军无战心,贤士他投,众叛亲离。今日之魏已如案上肥­肉­,盘中珍馐,就看何人下手快了!”

庞涓一通话说毕,威公、辟疆无不震骇。说实话,他们的目力所及,不过是泗上诸国,即使梦中也未曾打过魏国的主意。然而,在这战国乱世,又有什么不可能呢?秦人一战而得河西七百里,逼魏宫东迁。大魏雄风,果真不再了。如果趁此机会分掉魏国,不但宋国尽在囊中,西出之路也是畅通呢。

想到这些,威公长吸一气,抱拳道:“庞子之言,果是不同凡响。只是,数十年来,列国虽有争执,但齐、魏一向和睦,寡人与魏罃不多来往,面子却也未失。前番陈轸来使,诚尊寡人为王,寡人已经承诺魏罃,不日即与他相会徐州。君子一言九鼎,寡人德薄,此生却也未曾食言。庞子之言虽善,寡人却是难以奉承。”

“只要君上有愿,天下未有不可行之事。”

“庞子有何两全之策?”

“未来大势,列国必入并王时代。君上德行远胜魏王,魏王可王,君上理该南面而尊。以草民之见,君上也可以遵从承诺,南面称尊,与魏王会徐州相王。魏王争强好胜,会盟之时,必对君上炫耀其宝,君上可当众哂之。”

“哦?”齐威公大感兴趣,“寡人何以哂之?”

庞涓沉声应道:“魏王之宝,无非天下奇玩。君上之宝,却是治国贤才。魏雄霸日久,骄气日盛,致使小人塞贤,君耳失聪,先不用公孙鞅,后不听白圭,再不用公孙衍,终有今日之衰。君上却是反之,尊士养士,知人善任,将天下之才尽揽于稷下,更有贤相邹忌、良将田忌、贤大夫田婴等忠臣良将,终有今日之盛。相王之时,君上不妨以人才大宝羞辱魏王。如果魏王肯听君上劝讽,自此重用人才,励­精­图治,说明魏国尚有振兴之志,君上或可与之结盟。若是魏王恼羞成怒,不听劝讽,魏国亡无日矣。君上非但不可与其结盟,反当先下手为强,莫让大魏被秦、赵、韩三国悉数瓜分。”

庞涓一席话说完,齐威公连连点头:“嗯,庞子之言,鞭辟入里,切中实务,寡人听之,如闻圣贤呐!”

庞涓叩道:“君上美誉,草民愧不敢当。”

“只是,寡人有一事不明,求问庞子。”

“草民知无不言。”

“庞子身为魏人,何以不去事魏,反来投奔寡人?”

“公孙衍弃魏投秦之事,君上可曾听说?”

威公点头。

“再问君上,稷下才士不下三千,可都是齐人?古往今来,良禽择木而栖。身为魏民,草民事魏之心早已凉透,这才弃魏至齐,投靠君上。”

“说得好!”齐威公呵呵笑道,“上天以庞子赐齐,实乃寡人之幸。寡人欲拜庞子为上卿,早晚随侍左右,指点寡人,不知庞子意下如何?”

庞涓起身拜道:“草民叩请君上收回成命。”

“哦?”齐威公略吃一惊,“上卿之位,难道还留不住庞子吗?”

“君上言重了,”庞涓拱手应道,“齐国为大国,君上为贤君,上卿为重爵,庞涓一介草民,仅凭几句话语,便得如此恩宠,纵使九死也不足为报,如何能嫌爵小职微呢?”

“既然如此,庞子还有何忌?”

“草民有些私务未了,还请君上宽容。”

“敢问是何私务?”齐威公探身问道。

“杀父之仇!”庞涓泣下如雨,“草民世居安邑,先父曾为大周缝人,魏国上大夫陈轸妖言惑乱魏主称王,逼家父缝制王服,家父不从,遭陈轸杀害。三年前草民就立下誓言,必手刃陈轸­奸­贼,为家父报仇。待草民报过此仇,再来报答君上厚恩。”

“原来如此,”威公长出一气,连连点头,“庞子既与陈轸有此芥蒂,寡人就不勉强了。来人!”

内臣应道:“老奴在!”

“赏庞子黄金一百,轺车一辆。”

庞涓再拜道:“草民甘冒死罪,再请君上收回成命。”

“这……”齐威公直盯庞涓,“爵位不受,金子也不受,你叫寡人如何赏你?”

“草民拦驾死罪,君上不加责罚,就是对草民的最大赏赐。”

“呵呵呵,”齐威公笑赞道,“庞子是雅士,寡人倒是俗气了!今宵风清月明,寡人预备薄酒一席,特邀庞子共赏明月,可否?”

庞涓连拜三拜:“能与天下贤君共赏明月,诚为草民此生之愿也。”

齐威公起身,亲执庞涓之手:“庞子,请!”

接下来几日,齐威公与邹忌、田忌、田婴等一班重臣详细分析魏国现状与列国情势,觉得庞涓的提议不是不可行。尤其是田忌,连续五年没有大仗了,急不可待地想与大魏武卒一决高下。

徐州相王之事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此后五日,齐威公诏告天下,在临淄称王,又三日,如约前往泗水边的徐州,与魏惠王会盟相王。

徐州位于宋国地界,宋国也是这次魏、齐两国的礼让之物。对于两个大国元首会聚自己境内,宋公偃受宠若惊,几乎动用所有国力,将相王诸事安排得极是周全。宋公偃这么主动出于两个原因,一是不知自己是被作为礼品相赠的,二是他自己也有野心,就是欲借齐、魏相王之际,揩油南面而尊。在他看来,既然是相王,只要在场,就都是王了。因而,他也置备下王服王冠,只待相王时穿戴。

齐威王提前三日赶到,住进泗水旁早已搭起的行辕里。第三日中午,魏人亦至,议定当晚由齐王作东设宴,为魏王洗尘,宋公偃作陪。

傍黑时分,惠王与上卿陈轸、安国君公子卬一道缓步走近齐国行辕,六十四名齐国乐手坐于辕门之外,阵容庞大,齐奏迎天子之乐。齐威王头戴王冠,与先一步赶到作陪的宋公偃、齐国上大夫田婴、上将军田忌等大步迎出辕门,与惠王见过礼,手牵手步回帐中。宋公偃没敢穿王服,计划在二王酒酣饭饱、志得意满时乘兴提说此事,为相王大礼作个铺垫。

宴会开始。齐威王、魏惠王并坐于主位,宋公坐于陪位,齐、魏随行大臣各按爵级分坐两侧。各人面前皆置一几案,案上摆满美酒佳肴。

威王举爵道:“魏王远道而来,田因齐特备薄酒一爵,为魏王洗尘。田因齐先­干­为敬!”仰头一饮而尽。

宋公偃与齐国陪臣皆饮。

侍女倒酒,魏惠王亦举爵道:“齐王顺应天意民心,南面称尊,可喜可贺。魏罃今借齐王甘醇,衷心祝贺齐王,祝贺齐国!”亦扬脖一饮而尽。

宋公偃与魏国陪臣皆饮。

齐威王击掌,众乐手奏起齐地雅乐。一曲毕后,齐威王转对惠王,笑问:“请问魏王,齐乐如何?”

魏惠王脱口应道:“传闻孔子闻齐乐,三月不知­肉­味,今日信之!”

齐威王微微一笑,再次击掌,音乐再起,六十四名美女出场,随乐起舞。一曲舞毕,众舞女退场。齐威王再次转向魏王:“请问大王,齐女如何?”

魏惠王赞美有加:“传闻齐地出美女,今日信之!”

齐威王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魏惠王莫名其妙,不解地望向齐威王:“请问齐王何以发笑?”

齐威王又是一阵长笑,笑毕方道:“传闻大王识美而不知乐,田因齐今日信之!”

当着宋公之面让人奚落,惠王面­色­微红,强压火气,略略拱手道:“请问齐王,此言何解?”

齐威王笑应道:“仲尼至齐闻乐三月而不知­肉­味,确有此事,不过,孔子闻的是《韶》乐,非齐乐也。大王方才所听,才是真正的齐乐,靡靡之音,何能与《韶》乐比肩?田因齐以此揣知大王知美而不识乐。”

魏惠王细细一想,确是自己未加细审,随口出错,面­色­极是尴尬,一时却也寻不出合适之语回敬,只好­干­笑数声作陪。

齐威王再次举爵:“来来来,田因齐敬大王一爵,为齐、魏两家睦邻友善,­干­!”举爵饮­干­。

在场所有人尽皆举爵饮下。

侍酒再次斟好,魏惠王亦举爵道:“魏罃回敬齐王,为齐、魏并王天下,­干­!”一饮而下。

宋公偃与魏国诸臣也都饮了。

看到他们饮完,齐威王却将酒爵缓缓放下。田忌等齐臣也都纷纷放下酒爵。

魏惠王大是惶惑:“请问齐王,为何不饮此爵?”

齐威王沉声应道:“因为大王所言不实,田因齐不能畅饮!”

“敢问齐王,”魏惠王又羞又惊,“魏罃所言,何处不实了?”

“方今天下,并王称尊的有周、楚、魏、齐四国,并不只是齐、魏两家。”

“这……”魏惠王再度语塞,愈加尴尬,面­色­涨红,只好再倒一爵,高高举起,“好吧,魏罃就为周、楚、魏、齐并王天下,­干­!”再次饮尽。

齐威王及齐国陪臣这才举爵饮了。

魏惠王连遭奚落,心中不畅,闷头坐在那儿,既不说话,也不饮酒。魏国群臣也是闷闷不乐,无不面现愠­色­。唯有齐威王眉开眼笑,与众卿频频碰酒。

宋公偃本欲此时提说并王的事,见此情势,只好作罢。

闷坐有顷,魏惠王决定扳回面子,抬头问道:“听闻齐国富足,多产奇珍异宝,魏罃心甚慕之。今日兴甚,齐王能否出示一二,让魏罃一开眼界呢?”

齐威王折腾半日,等的就是这个,当下转过头来,抱拳笑道:“齐国珍宝多不胜数,不知魏王欲看何宝?”

魏惠王脱口问道:“有径寸之珠吗?”

齐威王摇头。

“有夜光宝石吗?”

齐威王摇头。

“有象牙宝塔吗?”

齐威王摇头。

“有天山|­乳­玉吗?”

齐威王再次摇头,见魏惠王不再问了,遂将身子前趋,轻声问道:“这些东西,魏宫可有?”

魏惠王等的也是这个,身子略朝后仰,捋一把修剪得体的胡须,不无得意:“魏国虽说贫弱,这些却是不缺。宫中有径寸之珠十,魏罃用之戏美;有夜光宝石五,魏罃用之代烛;有象牙宝塔二,魏罃用之镇卷;有天山|­乳­玉一,魏罃枕之入眠。”

齐威王听了,微微一笑:“这些东西,田因齐真还一件没有。”

“哈哈哈哈,”魏惠王长笑数声,半是奚落,“这些均为寻常之物,齐王之宝,想必稀罕多了。”

齐威王敛住笑容,正襟而坐,缓缓说道:“田因齐之宝,确实与大王之宝有所不同。”

魏惠王大是不屑:“敢问有何不同?”

“大王请听,”齐威王正襟端坐,细数家珍,“田因齐有贤臣名叫檀子,镇守南疆二十八年,楚人不敢犯土;有贤臣名叫盼子,镇守西疆二十五年,赵人不敢越境半步;有贤臣名叫黔夫,镇守北疆二十二年,燕人望之生畏;有贤臣名叫种首,治民一十九年,齐境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有贤将名叫田忌,驰骋疆场一十六年,历战十二,十一胜一平,无一败绩;有贤相名叫邹忌,治理国事一十三年,齐库盈仓满,积粟可支十年,朝无积案;有贤大夫名叫田婴,治稷宫一十二年,收纳天下士子三千,著书立说者不计其数。”略顿一顿,目视惠王,字字铿锵,“田因齐本为无能之辈,只因视众贤为宝,才得以日日莺歌燕舞,夜夜高枕无忧。”

齐威王说出的每一个字皆如一把利刃,将魏惠王的面皮一刀刀割去。魏惠王听得面­色­紫胀,呼吸急喘,全身颤抖。魏臣更是面面相觑。

全场静寂,空气便如冷凝了一般。

蓦然,魏惠王忽地站起,将手中之爵掷于地上,看也不看齐威王一眼,拂袖而去。公子卬、陈轸等相视一眼,惶惶然追在后面。

见魏人悉数退席,宋公偃迟疑片刻,亦拱手道:“齐王陛下,辰光不早了,宋偃告退。”

齐威王摆手,见宋公及其随行臣子纷纷离席,陡然长笑数声。田婴、田忌等也都跟着爆出长笑,声震夜空。

笑声止住,齐威王转向田忌:“田将军,仓促之间,能战之卒可征多少?”

田忌朗声应道:“回禀陛下,不征可点五万­精­兵。”

“如果兴伐,多少时日可以出征?”

“若是伐楚,田忌须备兵三十日;伐赵,备兵二十日;伐韩,备兵十八日;伐燕,备兵十五日——”

“伐魏呢?”

“十日足矣!”

齐威王闭目端坐,陷入冥思。

魏惠王怒气冲冲地旋入自己行辕,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在帐中来回踱步,耳朵里充塞着齐国君臣的一声声狂笑。踱有一阵,魏惠王终于爆发,将身边物什一件接一件地抓起,狠狠摔在地上。公子卬、陈轸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发作一阵,魏惠王平静下来,颓然走到几前坐下,目光转向陈轸,声音­阴­狠:“陈轸,这是怎么回事?”

陈轸叩头如捣蒜:“陛下,微——微臣不知!微臣使齐时,一切均已讲妥,齐王甚是高兴,赏赐微臣诸多财物,这这这……怎会是这样呢?”

“寡人有点明白了,”魏惠王捏紧拳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田因齐是存心羞辱寡人的。卬儿!”

公子卬叩道:“儿臣在。”

“传旨,拔帐回魏!”

公子卬目视陈轸。

陈轸大急,再次叩道:“陛下,相王大典尚未举行呢?”

“相什么王?”魏惠王冷笑一声,将几案震得山响,“难道你嫌寡人所受羞辱还不够多,是吗?”

陈轸泣道:“陛下——”

魏惠王转向公子卬,喝道:“还不传旨?”

“儿臣领旨!”

陈轸回到自己帐篷,闷坐一时,转对戚光道:“齐王态度大变,里面定有蹊跷。你到齐国,查查此弯绕在何处,我陪陛下回魏。”

戚光点头。

翌日晨起,天尚未亮,魏惠王及其随行的五千人马没有向任何人辞行,拔帐回国。

中午时分,齐威王亦传旨起帐回齐,坐镇临淄,以魏惠王背约、不辞为由,命田忌点兵五万伐魏,同时传檄天下,约盟赵、韩、秦三国,共诛不道之魏。

以一人之力挑动这起列国大战的庞涓如来时一般,身背包袱,腰挂宝剑,站在临淄城外西南十里的稷山上,远远望着齐国三军步调齐整地走出齐都临淄,络绎远征魏境,嘴角浮出一丝浅笑。

至此为止,出山之后,以鬼谷子之计下出的第一枚棋子完美落定。

然而,庞涓知道,真正艰难的是下一枚棋子。他已知道下往何处,但何时落子,如何落子,落子时的节奏、轻重,哪一点都至关重要,稍有不慎,就会招致满盘皆输。

魏国大梁,刚刚落成的魏国王宫里,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清新的木香和清漆味。

夜已深,魏惠王却毫无睡意,独自坐在御书房里,两眼痴痴地盯着面前的几案。几案上是一只黄玉盘,盘中是一颗­鸡­蛋大小、­精­美绝伦的夜明珠。

魏惠王久久地凝视着它,似要将它看穿。不知过了多久,魏惠王慢慢地抬起右手,将夜明珠拿在手中,捧到眼前,轻轻抚摸它。魏惠王耳边渐渐响起齐国君臣的狂笑,“哈哈哈哈——”狂笑一声接一声,似乎没完没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惠王的脸­色­渐渐涨红,猛然扬手,将夜明珠狠狠砸向玉盘。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与盛放它的玉盘一道,于顷刻间成为块块碎片。

魏惠王喝道:“来人!”

被惠王的怪异举动吓得不知所措的毗人跌跌撞撞地走到跟前:“陛下,老奴在!”

魏惠王一字一顿:“召惠施、朱威即刻觐见!”

“老奴领旨!”

当惠施、朱威跌跌撞撞地赶到御书房时,魏惠王的火气已降下去,正在眯着两眼望着几案上的玉石碎片。看到两位重臣叩在面前,魏惠王微微抬头:“两位爱卿,平身。”

惠施、朱威谢过恩,忐忑不安地分坐两侧。

魏惠王缓缓问道:“看到这些碎石块了吗?”

二人点头。

魏惠王长叹一声:“唉,都是它们害了寡人哪!”

惠施、朱威互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魏惠王慨然说道:“寡人自来世间,只会羞辱他人,未曾受到他人羞辱。此番徐州之行,这一课算是补上了!现在想来,田因齐羞辱得好哇,寡人连做二十余年的梦,让他一下子羞醒了!”

惠施应道:“陛下,亡羊补牢,未为晚矣。”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这么晚了,寡人却睡不着,坐在这儿思来想去,总算明白一个理儿:错不可怕,怕的是不肯认错。这些年来,寡人一错再错,却死要面子,不肯认错,终于酿成今日大错。今天晚上,寡人并无他事,只想面对一地碎石,向天下认错,请二位爱卿来,只是做个见证。”

惠施、朱威听闻此言,各跪于地,泣道:“陛下——”

“惠爱卿说得好,亡羊补牢,未为晚矣。寡人召二位来,还有一事,就是补这破牢。二位爱卿——”

惠施、朱威齐道:“微臣在。”

“你们所拟的改制条陈,寡人也都看了,玺印这也加盖了,放手做去。昔日勾践卧薪尝胆,十年而雪奇耻大辱。寡人不如勾践,二十年总也够了吧!”

惠施泣道:“陛下有志如此,魏国不治,当无天理。”

话音刚落,毗人急急走进,将一份边关急报呈送魏惠王:“陛下,边关火急军情!”

魏惠王拆函阅之,面­色­渐变。

惠施、朱威面面相觑。

惠王将信函慢慢递给惠施。惠施阅过,面­色­也是变了,顺手又递给朱威。

“田因齐,”魏惠王陡地将拳头重重砸在几案上,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你——欺人太甚!”

惠施急道:“陛下——”

魏惠王转对毗人,一字一顿:“敌寇袭境,敲响警钟,通知百官,紧急朝会!”

“老奴遵旨!”

不一会儿,连续不断的敌寇犯境钟声从魏宫传出,响彻在大梁上空。大梁城里一片惊乱,百官各从梦中惊醒,穿好冠带,驰向王宫。

三更时分,百官毕至,魏惠王面­色­冷凝,目光严厉地扫视众臣,连扫几遍,沉沉的声音略显沙哑:“诸位爱卿,听到这钟声了吗?”

百官异口同声:“听到了!”

魏惠王说得非常缓慢,却极具感染力:“这是敌寇犯境的钟声!寡人自继承大统以来,立政二十二年,征伐的钟声听过无数,敌寇犯境的钟声却只听过两次。第一次是秦人,从西边来!这一次是齐人,从东边来!”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魏惠王的声音依旧缓缓的:“诸位爱卿,寡人年岁日高,百姓生活日苦,魏国不想打仗了。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田因齐自封为王,盛情相邀寡人。为求睦邻,寡人不计身价,应邀赴徐州为他捧场,不仅未得好遇,反而受他百般羞辱。寡人尚未找他算账,他倒领兵打进寡人的家门口了!”

众臣无不面面相觑。

魏惠王突然抬高声音:“田因齐羞辱寡人,寡人可忍。田因齐兴兵犯境,羞辱我堂堂大魏,你们说,寡人还能忍吗?”

众臣激动万分,齐声吼叫:“誓抗齐寇,为陛下雪耻!”

魏惠王声如洪钟:“不是为寡人雪耻,是为你们自己雪耻!是为大魏国雪耻!诸位爱卿,任何来犯之寇,无论他是秦人、齐人、赵人还是韩人,都是寡人的敌人,也是大魏的敌人。寡人欲举倾国之力,宁可粉骨碎身,不做亡国之奴!”

百官齐道:“誓死追随陛下,保家卫国!”

魏惠王将目光落在朱威身上:“朱司徒,除去各地守备,还能征调多少兵马?”

朱威跨前一步,朗声禀道:“回禀陛下,可征调铁骑一万,武卒四万。另有苍头十万可供征役!”

“好!”魏惠王一挥拳头,“诸位爱卿,齐将田忌率兵五万来袭,寡人也有­精­兵五万,哪位爱卿愿意领兵御敌,雪寡人之耻?”

公子卬用肘顶下陈轸,陈轸迟疑有顷,出列奏道:“陛下,微臣保举一人,可迎战齐寇!”

魏惠王看他一眼:“爱卿保举何人?”

“安国君!”

朝堂所有目光尽皆落在公子卬身上。

公子卬­精­神一抖,出列奏道:“启奏父王,儿臣愿意挂帅出征,代父王教训齐人!”

魏惠王看也不看他,面向众臣:“还有何人愿意领兵御敌?”

安国君话已出口,众臣无与争锋,纷纷低头不语。

魏惠王转向公子卬:“安国君听旨!”

“儿臣在!”

“封安国君为大将军,张猛为副将,点三军五万,迎战齐寇!”

“儿臣领旨!”

“陛下,”朱威急了,跨前一步,“张猛在西河一线,秦人——”

魏惠王斜他一眼:“秦人不是尚未到吗?”

朱威正欲再奏,惠施扯下他的衣角。

“卬儿,”魏惠王看向公子卬,“军情火急,你速去准备,辰时点兵,卯时出征!”

“儿臣领旨!”

“还有,”魏惠王略略一想,叮嘱道,“田忌­精­通阵法,用兵诡诈,你当小心布阵,坚守城池,万不可轻易出击!”

“儿臣谨记于心!”

退朝之后,百官纷纷走出宫门。

朱威紧走几步,赶上惠施,急道:“相国,陛下让安国君挂帅,您——您怎么不吱一声呢?”

惠施反问他道:“不让他挂,你说让谁去挂?”

“张猛。”

惠施连连摇头:“张猛是员骁将,做先锋可以,做副将已是高看了。”

朱威细想有顷,竟也无话可说,喃声说道:“可——相国大人,田忌是名将,公子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唉,”惠施长叹一声,“要是有对手,齐王能够急切用兵吗?”

河西之战,公子卬遭遇了生平第一次大败,在列国面前丢尽面子。此番齐人犯境,正好给了他扳回面子的机会。辰时点兵,刚到卯时,公子卬就已急不可待地传令三军,拔营迎战田忌。

齐军沿济水经大野泽过境卫地,杀奔魏境。公子卬探得明白,引领三军沿济水迎击,在煮枣遭遇齐军,吩咐安营扎寨。

副将张猛得到诏令,连夜布置好西线防务,率轻骑千人,朝煮枣方向疾驰。

公子卬刚刚扎下大帐,田忌战书已到,约他三日后斗阵。公子卬熟读兵书,尤其对阵法颇有研究,闻知田忌善斗阵法,早想与他一决高下,当即回了战书。

煮枣外面的田野上,魏、齐两军各摆一阵,田忌纵马提枪,上前挑战。公子卬识破阵势,率军冲入,不想齐军临时变阵,反遭掩杀,大败一场,折兵数千。

次日,田忌再摆一阵,公子卬自认识得,率军再冲,又遭惨败,折军数千。

公子卬急了,摆出一个阵中阵,将生门、死门故意颠倒设置,让田忌冲阵。田忌看得明白,识破机关,指使两员猛将从死门攻入,将魏军阵势冲乱。田忌乘势挥军掩杀,公子卬狼狈溃退。

魏军退至平丘,副将张猛方才赶到。二人合兵一处,稳住阵脚。公子卬大帐点兵,见已折兵两万,偏将以上的各营将官阵亡过十。

公子卬再也不敢隐瞒军情,急将战况报呈魏王,要求火速增兵。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