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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破釜沉舟,苏秦卖家产夜奔秦国

“是的,”琴师的目光扫向破败的院落,扫向满地落叶,回头落在摆在身边的破碗和三块铜币上,惨然笑道,“老朽悟出了!”闭上眼睛,好半天,泪水流出,喃喃重复一句,“老朽悟出了。”

苏秦心中一阵颤动,甚想为他做点什么。想到袖中金子,又见院中角落处有一辆破旧轺车,心中一动,指着那辆车子道:“那辆轺车是先生的吗?”

“是的,”琴师望着它,“是天子恩赐老朽的。时过境迁,一切破败,此车也成一堆废铜了。”

“先生欲卖此车否?”

琴师苦笑一声:“士子若是喜欢,拿去就是,谈何买卖?”

苏秦从袖中取出钱袋,摸出十二金,摆在桌面上:“先生,此车作价五金,晚生买了。另外五金,烦请先生帮我选购良马一匹。还有二金,烦劳先生托人修饰此车。旬日之后,晚生自来取车!”

“公子,”琴师望着一堆金子,“这……如何使得?”

“就此定了!先生保重,晚生告辞!”言讫,苏秦起身,朝琴师深揖一礼,转身离去。

琴师亦不起身,只在那儿痴痴地望着苏秦的背影,听着他渐去渐远。

第十日晨起,天还没亮,苏秦就已起床,久久地在院中徘徊。阿黑似也预知什么,紧紧跟在身后,寸步不离。

院中的大椿树上,树叶早已光秃,顶上悬着一只黑乎乎的鸟窝,苏秦知是喜鹊的家。不知何故,自他回家以来,窝中并无一只喜鹊。

天­色­放亮,苏厉起床,打开房门,见苏秦站在院中望那喜鹊窝,心头一怔,急走过来,望着苏秦道:“二弟,今日怎么了,起这么早?”

“想与大哥出去走走。”

苏厉点点头,跟苏秦走向村外,来到打谷场上。阿黑紧紧跟着,一直在苏秦的腿上蹭来磨去,发出呜呜的声音。

苏秦迟疑有顷,对苏厉道:“大哥,我要走了!”

苏厉沉默好久,抬头问道:“去哪儿?”

“秦国!”

苏厉点点头,不再说话。

苏秦指着阿黑,缓缓说道:“大哥,你的那袋钱袋,我……买了阿黑。”

苏厉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秦,许久,转过头去,望阿黑一眼,点点头。

“我走之后,阿黑——就托给大哥了。”

苏厉再次点头。

苏秦从袖中摸出一块金子,递予苏厉:“这块金子,算是归还大哥的。”

苏厉怔了下,一把推开:“二弟,你这是­干­啥?”

苏秦硬塞过去:“大哥,你还是拿上吧。它在我身上,跟在大哥身上,不一样。”

苏厉似是意识到什么,颤着手接过金子,双手捧着它,泪水缓缓流出:“二弟,你……把那田……卖了?”

苏秦哽咽道:“卖了。”

苏厉不无痛楚地捂住两眼,蹲在地上,沉默许久,终于冒出一句:“你……可是卖给里正家了?”

苏秦再次点头:“是的,卖给里正家了。”

苏厉再次埋下头去,好久,咬着牙关,再也没有一句话。

“大哥,”苏秦缓缓说道,“我留下五亩桑田,算是……算是她的。过几日,你到里正家取回田契,跟她说明。”

苏厉点头。

“还有,”苏秦迟疑一下,“阿爹那儿,指靠大哥了。”

“嗯。”

“对娘说,秦儿不会走歪路。”

“嗯。”

苏秦缓缓跪下,冲苏厉拜道:“大哥,受二弟一拜!”

苏厉与他对拜几拜,四只大手紧紧相握。

苏秦松开手,起身走去。

苏厉愣怔一下,紧追几步:“二弟——”

苏秦止住步子,扭过头来:“大哥——”

苏厉哽咽道:“早晚走不通了,就……回来。”

苏秦凝视苏厉,许久,点下头,一个转身,快步离去。阿黑似是一切都听明白了,只是不忍诀别,一声不响地伏在苏厉脚下,望着渐去渐远的苏秦,发出“呜呜”的低鸣。

灰云密布,北风朔朔。

偌大而冷清的宫城里,遍地落叶卷成一堆堆,一团团,在朔风中盘旋着,沙沙作响。没有谁去清扫它们,也没有谁在意它们。

御书房里没有生火,端坐于几前的周显王显然冷了,睁开眼睛,看看窗外,将身上的裘衣稍稍裹裹,再次合上双目。

门外传来脚步声。内宰推开大门,掀开布帘,走进房中,小声禀道:“启禀陛下,御史大人求见!”

周显王眼睛未睁,淡淡说道:“宣他进来!”

御史大夫趋前叩道:“微臣叩见陛下!”

“有何大事,说吧!”

御史大夫缓缓说道:“启奏陛下,颜太师……仙去了!”

“老太师?”周显王打个惊愣,眼睛陡然睁开,直直盯着御史,许久,方才问道,“何时去的?”

“昨夜子时。”

周显王重又闭上眼去,而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空气正自凝滞,周显王陡然出声,喃喃说道:“走了好。”略顿一顿,声音猛然提高,几乎是歇斯底里,“走了好哇,走了好!”

御史大夫哽咽道:“太师仙去前,用尽最后力气,草拟一道奏章,托微臣转呈陛下。”从袖中摸出一道奏折,双手捧在头顶。

内宰走过去,接过奏章,呈予显王。

周显王看也不看,淡淡说道:“念吧!”

内宰拿回奏章,朗声读道:“陛下,老臣行将去矣。大周历阅七百载风雨,每况愈下,终至眼前这般境遇,皆因老臣辅佐不力。老臣无能,无颜叩见先王,今以黑漆涂面,聊以遮羞。临行之际,老臣泣血以告,还望陛下垂听。天不可一日无月,国不可一日无后。王后驾崩六载有余,陛下日日伤悲,誓不纳后,实令老臣忧虑。老臣屡谏,陛下不听。大周虽衰,仍是大周。陛下龙体,更须保重。老臣将行,此奏算是死谏……”

内宰读完,将奏章折起,放回显王几上。

周显王沉思有顷,抬头对御史道:“老太师尽力了,也尽忠了。传旨,洗去老太师面上黑漆,以公礼葬于先王墓侧,举国哀悼一日。”

御史叩道:“微臣代老太师谢陛下隆恩!”

“还有,”周显王缓缓说道,“使大巫祝转告老太师,寡人口谕,月既陨落,何可复明?天之将倾,龙体何用?他的死谏不可行!”

御史泣道:“微臣遵旨!陛下万安,微臣告退!”

御史再拜后退出,周显王再次闭目,御书房中重又恢复死一样的沉寂,唯有外面的瑟瑟风声、沙沙落叶声和设在一侧的滴漏声此起彼隐。

又过一时,周显王陡然睁开眼睛,望向门口那只滴漏,朝门外叫道:“来人!”

内宰急进。

“看看滴漏,几时了?”

内宰走过去查看一下,禀道:“回禀陛下,辰时已到了!”

周显王急急起身:“快,靖安宫!”

内宰趋前一步,扶住周显王,二人疾步走向靖安宫。宫正早已候在那儿,见过显王,引他趋至凤榻前面。

显王并膝坐下,闭目息神。

坐有一时,显王睁开眼睛,征询的目光望向宫正:“咦,辰时早到了,怎么不见琴声?”

宫正亦是惊奇:“别是先生睡过头了?”

内宰摇头:“除去雨雪天,先生一向准时,辰时起奏,已时收琴,六年来从无间断,亦从未误过时辰。”

显王怔了下:“先生不会是病了吧?”

内宰再次摇头:“昨日听他琴声,断不似生病之人。”

显王脸上现出惶惑,有顷,转对宫正:“每日那几块铜币,你们可曾忘了?”

宫正急道:“回禀陛下,一日也未曾忘下,即使­阴­雨日,也自有人送去!”

显王又怔一时:“别是让他瞧出了吧?”

宫正摇头道:“不会的,先生弹琴,从不睁眼。再说,奴才使人送钱,也都是扮过装的,时辰也不一样,就好似路人的赠予。有时三块,有时五块,有时一块,奴才都算计过了,若无疾病,先生衣食,定然无虞。”

“这就好,”显王松了一口气,“先生是要强之人,不愿受人施舍。再候一时,想必他有什么事,耽误了!”

众人又候一时,仍然不见琴声,无不着急起来。

显王思忖一时,对宫正道:“你使人出宫看看,他会不会出什么事儿?”

宫正叫上几个宫人,匆匆出去。约有小半个时辰,宫正回来,禀道:“启禀陛下,先生不在宫外!”

显王急问:“他在哪儿?”

“臣不知。不过,方才臣在街上打探,倒是探到先生音讯。”

“哦,是何音讯?”

“有人告诉微臣,”宫正迟疑一下,沉声说道,“先生不知因何发了大财,这几日午后,一直在街上转悠,前日将他的轺车修好,昨日又买一匹好马。臣估摸着,看这样子,先生是要出远门了。”

闻听此言,显王神­色­立变,愣怔有顷,颓然长叹一声,潸然泪下,喃喃说道:“老太师走了,先生他……他远走高飞,抛弃寡人了!先生……先生他……抛弃寡人了!先生说走就走了!王后、雪儿、雨儿、老太师,还有先生,一个一个都走了,都抛弃寡人了,走了,走了,全都走了!呜——”

显王越说越慢,越说越伤心,声音也越来越低,最后竟像孩子似的两手捂脸,呜呜号哭起来。内宰、宫正及在场的所有宫人,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疼在心里,无不长跪于地,泣不成声,各将额头重重叩在地板上,发出杂乱的“咚咚咚”声。

大家正在热闹,在前面大殿里守值的宫人急走过来,进门就要禀报,见此情景,赶忙打住。内宰听到脚步声,扭头见他满身是汗,起身将他拉到一边:“何事这么急切?”

那宫人道:“宫门尉禀报,有士子求见陛下!”

“哦?”内宰一怔,“是何士子?从何处来?”

“名叫苏秦,说是从云梦山来!”

“云梦山?”内宰思忖有顷,猛然想起什么,急道,“快,请他进来!”

宫人急急出去。

内宰一个转身,趋到显王身边,小声禀道:“启禀陛下,有士子从云梦山来,说要求见陛下!”

正在伤悲的显王抬起一双泪眼望向内宰,怔道:“云梦——”

“山”字未及出口,显王­精­神陡来,起身急道,“快,高士何在?”

“老奴已使人传他去了。”

显王兴奋异常,在宫中走来走去,连踱几个来回,忽对内宰道:“此处不是聆听高士之地,传他御书房觐见!”

内宰急对宫正道:“陛下有旨,传云梦山高士御书房觐见!”搀显王急步走向御书房。

苏秦裘衣锦裳,一身名士派头,与此前判若两人。在两名宫人引领下,苏秦快步走进大周宫门。

这是苏秦第二次入宫。第一次是六年前,苏秦是个揭王榜的苍头,又被几名甲士押进,心中惊若逃兔,自无闲心看景。此番却是不同,时过境迁,自己在鬼谷修炼五年,这又游过稷下,虽无所成,内中却是小视天下,更有华服在身,也算是风流名士了,因而自入宫门,苏秦竟无一丝儿胆怯,而是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反观两个宫人,倒是显得卑琐,一溜儿小碎步,在苏秦身前身后奔跑。

天­色­灰蒙,朔风阵阵,草木枯黄,万树光秃,遍地落叶竟是无人打扫,整个宫城一片肃杀,破败不堪。想到前几日琴师的弹奏,苏秦不由长叹一声,脚步慢下。

走不多时,就已赶到正殿。看那建筑,甚是雄伟。殿前广场上,一排儿立着九只大鼎,个个齐眉高下,下面更有底盘填垫,即使身长八尺的苏秦,若是站在鼎边,不踮脚尖,断也看不到鼎内。

若是不去看这满宫的肃杀,单观九鼎,任他何人也会俯首。

苏秦从九鼎前走过,正自嗟叹,有宫人在前面宣道:“陛下有旨,传云梦山高士御书房觐见!”

两名宫人急忙踅转身子,引领苏秦绕过正殿,走向御书房。拐过几个小弯,一宫人道:“御书房到了,苏子稍候!”

内宰闻声迎出,引苏秦趋入房中。

周显王在龙位上正襟端坐,苏秦趋前,跪地叩道:“草民苏秦叩见陛下!”

周显王顾不上回话,张口就问:“苏子可是从云梦山来的?”

“回禀陛下,”苏秦再拜,“草民苏秦正是从云梦山而来!”

周显王的目光中不无期盼:“苏子既从云梦山来,可知鬼谷先生?”

“鬼谷先生是草民恩师。”

“哦?”显王大是惊讶,起席走至苏秦跟前,亲手将他拉起,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连声点头,“苏子果是高士!”指着前面的客席,“苏子请坐!”

苏秦揖道:“草民谢陛下隆恩!”

周显王回至席前,苏秦也于客席坐下,内宰使宫女端上香茶,摆于几前。苏秦端过茶碗,略品一口,将碗放下。

周显王强自压住内心激动,身体前倾,轻声问道:“请问苏子,鬼谷先生跟前,可曾有位女子?”

苏秦拱手应道:“回禀陛下,先生跟前有一女子,是草民师姐。”

“师姐?”周显王猛吃一惊,大失所望,但仍不死心,探身再问,“先生跟前再无别的女子了?”

“先生跟前,只师姐一个女子。”

“那……”周显王略顿一下,探身再问,“你那师姐可有名字?”

“玉蝉儿。”

“玉蝉儿?”周显王眼中顿时一亮,“她的胸前是否带着一块|­乳­­色­玉蝉?”

“回陛下的话,那只玉蝉儿须臾不离师姐之身。”

“是雨儿!”周显王又惊又喜,泪水流出,拿衣袖连连擦过,不无激动地转对内宰,“你听到了吗?是雨儿,是寡人的雨儿!”

内宰喜极而泣,转过脸去。

此情此景,苏秦看在眼里,心中不由一阵酸楚,眼眶一热,泪水差点夺眶而出,忙拿衣袖拭过。

显王再次抹过泪水,转向苏秦,哽咽道:“请问苏子,雨……雨儿她……可好?”

苏秦点头,哽咽道:“回陛下的话,师姐一切均好。”

“她在山中都做何事?”

“随先生修道。”

“苏子能说一说她吗?”

苏秦点头,将玉蝉儿在山中如何学医、修道及山中诸事细细讲述一遍,听得周显王心驰神往,恨不得抛开眼前烦恼,前往鬼谷,与他的雨儿一起修道。

叙有一时,周显王问道:“你们都已出山,雨儿她……她为何不出来呢?”

“回禀陛下,”苏秦揖道,“尘世龃龉,师姐心境高洁,不愿出山。”

周显王低下头去,沉思有顷,缓缓抬头,点头道:“雨儿她不出山……不出山……”长出一口气,声音提高,“不出山好哇,雨儿她不出山,好哇,真是好哇!有她这个音讯,寡人一桩心事,算是了却了。”略顿一顿,似又想起什么,“请问苏子,你何时归山?”

苏秦摇头:“草民出山,就不回去了。”

“哦?”周显王急问,“苏子可有打算?”

苏秦想了一下,还是抬头问道:“草民有一言,敢问陛下愿意听否?”

“苏子请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极目望去,天下本是陛下之天下,万民本是陛下之子民。眼下礼崩乐坏,纲常紊乱,诸侯大争,民不聊生,草民甚想知道,陛下可有愿心拨乱反正,中兴周室?”言讫,苏秦凝视周显王,目光里充满期望。

周显王垂下头去,陷入长思。

许久,周显王抬起头来,苦笑一声,轻轻摇头:“苏子所言,曾为寡人二十五年前宏愿,因为那时的寡人血气方刚,总认为自己什么都能­干­。眼下不了。寡人看透了,天下就是天下,万民就是万民,寡人就是寡人——”顿住话头,双目半闭,仿佛眼前这一切已与他无关,许久方才吐出最后一句,“他们要争,就让他们争去吧!”

言及此处,周显王的眼睛彻底闭上。

苏秦长叹一声,起身叩道:“陛下能够看开这些,草民也就心安了。陛下珍重,草民告退!”

听到“告退”二字,周显王重又睁开眼睛,审视一下苏秦,轻叹一声:“苏子要走,寡人也就不强留了。寡人本欲赏赐苏子点物什,但观苏子衣冠,寡人这儿,倒是显得寒碜。说起来不怕苏子笑话,周室拮据,寡人已有五年未置新衣了!”

闻听此言,苏秦脸上一阵火辣,犹如被人猛抽一记耳光似的,深悔不该穿戴这身裘衣进宫,在天子跟前显阔。再想到堂堂周室,天子竟然五年未置新衣,苏秦心中更是刺疼。

沉吟有顷,苏秦再拜三拜:“草民谢陛下厚爱!陛下保重,草民告退!”再拜起身,缓缓退出。

周显王闭上眼睛,对内宰道:“代寡人恭送苏子!”

苏秦走出王城,径直来到“王城第一剪”,早有掌柜迎出,亲手将苏秦余下的几套士子服打上包裹,送至门外。

苏秦快步走进太学,来到琴师院前,门却关着。苏秦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应声。苏秦再敲,听到仍无应答,用力推门。门虚掩着,“吱呀”一声洞开。

“先生!”苏秦大叫。

院中竟无一人,唯有一马拴在树上,旁边堆着一捆­干­草,靠墙处停着那辆轺车。苏秦心中一惊,冲进屋中,莫说是人,连先生的琴、碗,也全然不见。

苏秦陡然意识到什么,急步走到车前,见轺车已被整修一新,装饰得甚是华丽。苏秦将头伸进车中,里面摆着一个布包,包中是四块金子,旁边有一竹简,写道:“购马六金,修饰轺车二金。余金在此,请士子验收。恭祝士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老朽去也。”

苏秦手捧四块金子,怔在那儿,半晌,急步赶至门口,望着门前的道路,跪在地上,喃喃泣道:“先生,是……是苏秦赶了你啊!”

苏秦轺车大马,一路西行,走有十余日,来到崤塞。

崤塞仍由魏人所占,苏秦交过关税,过关继续西行,又走两日,终于踏上函谷古道。苏秦的轺车沿两山之间的狭窄山道辚辚而行,走有两个时辰,眼前一亮,见前面不远处高竖一块巨石,上写“秦界”。

苏秦跳下轺车,极目望去,但见两侧高山耸立,中间只有一条蜿蜒谷道。目光尽处,就是春秋时周臣依地势所建的函谷关门。观这山势道路,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望有一时,苏秦喟然叹道:“如此雄关,纵有千军万马,如何施展?”

苏秦催马来到关前,见有数十名关卒排在庞大的关门两侧。门内设两条通道,一侧入关,一侧出关。等候过关入秦的人流甚多,正在逐个接受盘查,缴纳关税。

苏秦排在队后,见身边站着一个老丈,拱手揖道:“请问老丈,如何纳税?”

老丈拱手还过一揖:“回客官的话,单人纳秦币三十,若有车马,纳秦币八十。若是商贾贸易之货,折合秦地实价,十纳一。”看一眼他的车马,“就客官而言,当纳八十秦币。”

苏秦问道:“晚生没有秦币,如何交纳?”

老丈指指旁边一处房舍:“那儿是货币兑换处,可换秦币。”

苏秦抬头,果见旁边有个货币房舍,于是谢过老丈,径走过去,从袖中摸出一金,兑换出一百秦币。

苏秦驱车行至关卡,一名关尉上下打量苏秦:“客官可是入秦士子?”

苏秦揖道:“洛阳士子苏秦见过关卒!”拿出八十秦币,双手呈递关尉。

关尉却未伸手去接,而是伏案在一本竹卷上记下“洛阳士子苏秦”几字,写好日期、时辰。写毕,要苏秦画押。

苏秦画过押,关尉道:“苏子,你可以过关了!”

苏秦扬扬手中秦币,怔道:“这关税——”

关尉手指旁边的墙壁:“苏子请看!”

苏秦转头一看,墙壁上果有一个榜示,上写一行大字:“秦公手谕,凡入秦士子,皆不纳税!”

关尉再次揖过,伸出手臂,做出请的动作,微笑道:“函谷关尉恭请苏子入秦!”

苏秦拱手谢过关尉,驱车过卡。

出关走有十数步,苏秦勒住马头,回头凝视榜示,连连点头,赞道:“秦公求贤之心细微至此,当成大事!”

有了这种好印象,苏秦的心情也格外清朗,坚信自己这步棋下对了。苏秦扬鞭催马,当日晚上,赶至湖城,寻个客栈住下。

这日夜间,北风大作,天气骤然变冷。前面再走下去,就是华山脚下的­阴­晋,路仍崎岖,一旦下雪,根本无法动弹。苏秦急了,早早起床,天不亮就启程赶路。赶至­阴­晋,天竟不黑。­阴­晋此时早被秦人所占,名称改回宁秦。过去宁秦,是武成,仍是山路。苏秦看看天气,担心下雪误事,看到马力尚可,沿路继续西行,打算晚上住在武成。

走有十余里,大雪真就下起来,风似刀子一般,嗖嗖直朝脖颈里钻。风裹雪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不一会儿,整个山野竟是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儿是路,哪儿是坎。

苏秦又走一时,路上已积一层厚雪。

苏秦害怕跌进山沟,跳下马车,在前引路,行进甚是缓慢。又走一时,天­色­开始昏暗。苏秦再不敢继续前走,想要拐回宁秦,却也迟了。苏秦着急起来,深悔自己一意孤行,落到上不着村、下不落店的境地,进、退都是个难,不进不退更是危险。莫说是旷野孤独,即使眼下的风雪,也足够他消受了。

正在此时,前面现出一条岔路,旁边却无任何标示。苏秦细看两条路道,差不多宽窄,又都被一层白雪蒙上,竟是分不清哪是主道,哪是岔道。苏秦犹豫起来,这样的天气,一旦走错,后果不堪设想。苏秦驻马岔道口,这边看看,那边瞅瞅,仍旧断不出该走何路。

苏秦正自着急,一人沿着一条道迎面走来,身上披层雪花,头上裹条头巾。苏秦大喜,急急迎上,近前见是一个半大的女孩,看样子是当地居民。

苏秦躬身揖道:“请问姑娘,在下要去武成,该走哪条路?”

小姑娘还过一揖,指着自己正走的一条:“官人要去武成,当走这一条。”

苏秦再度拱手:“谢姑娘了!”

小姑娘将他上下一番打量,笑问:“官人不是此地人吧?”

“回姑娘的话,在下是东周洛阳人,要到咸阳去。”

“此地距武成二十多里,天­色­都已黑了,前面还有坡路。官人人地两生,独自一人在风雪夜里赶路,只怕——”小姑娘顿住不说了。

“唉,”苏秦叹道,“在下本该在宁秦安歇的,可又想到天气不好,万一下雪,怕耽搁行程,这才贪路,想摸黑赶到武成。听人说,过去武成,就没大坡了,谁想这……大雪说来就来了!”

小姑娘指着另外一条岔道:“小女子就住前面村中,官人若不嫌弃,可到小女子家中暂歇一宿,待明日天亮,官人再走不迟。”

苏秦连连揖礼:“在下谢过姑娘了!”

苏秦让小姑娘上车引路,不一时就到一个村落。

小姑娘住在村头,是个大院落。一个老人站在门前一处高坡上,正向远处眺望。小姑娘让苏秦停住车马,从车上跳下,大声叫道:“阿爷!”

老人未料到她会在马车上,喜道:“这么久你才回来,阿爷放心不下,正在这儿望你呢!”

“阿爷,看俺领回一个人来!”小姑娘扑进老人怀中,指着马车道。

苏秦早已跳下车,趋前一步,朝老人拱手揖道:“晚生苏秦见过老丈。”

老人打量一下苏秦,见他高车大马,衣着华贵,知非寻常人士,推开小姑娘,拱手回礼:“老朽见过官人。”

苏秦再次拱手:“老丈,是这样,晚生是洛阳士子,欲至咸阳谋生,路过此地,天­色­晚了,风大雪大,处境尴尬。晚生正自无个着落,遇到这位好心姑娘,就随她过来,想借宿一晚,还请老丈允准。”

小姑娘拉住老丈,撒娇道:“阿爷,是俺邀请这位官人来的!”

苏秦再次拱手:“老丈放心,明日晨起,晚生自赶路去。今宵食宿花费,晚生当按客栈规矩付钱。”

老人脸­色­一沉:“官人说的是哪儿话!官人是贵客,老朽贫寒之家,请还请不到呢,谈什么钱不钱的?”转对小姑娘,“秋果,有贵人来,喊你爹迎客!”

叫秋果的小姑娘不无得意地望一眼苏秦,又蹦又跳地跑进柴扉。老人转身朝苏秦揖道:“官人,寒舍请!”

苏秦回一揖:“晚生谢老丈收留!”

说话间,院子里传出杂乱的脚步声,秋果与一个仅有一只胳膊的汉子急走出来,后面跟着四五个孩子。汉子朝苏秦微微一笑,也不见礼,径自走到马前,将车马赶入柴扉。苏秦本欲见礼,见汉子这么实在,只好微笑一下,与老丈一道走进院中。

独臂汉子卸完车,将马牵至后院马厩。一到院中,老人就冲灶房大声喊道:“他娘,关外来稀客了,杀只­鸡­,宰只鸭,开坛酒,加几个菜!”

听到灶房中有女人答应一声“晓得喽”,老人转对苏秦,笑道:“官人,客堂请!”

苏秦跟老人步入客堂,分宾主坐下,拱手揖道:“晚生冒昧打扰,老丈非但不责,反倒如此盛情,这——”

“官人不必客气,”老丈拱手还礼,“老秦人规矩,但凡远方来客光临寒舍,定要杀­鸡­炖鸭,接风洗尘。官人自关外来,更是稀客,因时间仓促,已是怠慢了!”

不消半个时辰,两个年轻女人端着酒菜进来,独臂汉子安顿好车马,也走进来,三人吃菜喝酒,叙谈家常。苏秦得知这个村落叫小秦村,住户大多姓秦,­阴­晋未收回时,村中因为紧邻­阴­晋,算是秦国边境,总有驻军,村前的路因而修得甚宽。如今连函谷都成秦国的了,这儿也就冷清起来,难得有客人来。这是入冬来的第一场大雪,按老秦人的说法,叫喜雪,苏秦偏巧也于此时赶来,真是喜上加喜,在这家里,算是大事了。

苏秦与老人谈得投机,酒也多贪几杯。吃喝已毕,独臂汉子引他走到一间房子,里面是一浴桶,早已倒好热水了。秋果走来,放进几件­干­净衣服,关上房门。苏秦洗浴已毕,穿上衣服,独臂汉子引他走入一个偏房,里面烧有热炕,暖融融的竟无一丝儿寒意。

苏秦熄灭油灯,钻入被窝。这些日来一直赶路,走的又多是山道,苏秦当真累了。这宵吃足了酒,又美美地泡了个热水澡,全身上下没有不舒坦的,躺在炕上,不消一刻,就已沉沉睡去。

睡至半夜,苏秦酒醒,感觉内急,正欲起床到外面小解,忽听门外传来“嚓嚓嚓”的踏雪声。

声音越来越响,直近他的房门。苏秦正自惊异,房门“吱呀”一声闪开,一股冷气直扑进来。苏秦睁眼一看,一条黑影闪进房门,将门迅速关上。

苏秦大吃一惊,略一思忖,­干­脆闭上眼睛,装出睡熟的样子,看那人欲做什么。黑影也不说话,悄悄摸到床边,在那儿宽衣解带。

眨眼工夫,黑影已脱得只剩一件汗衬,正欲爬上床榻,苏秦打一激灵,忽地从炕上坐起,大声喝道:“何人?”

黑影遭此一吓,惊倒于地,缩作一团,瑟瑟发抖。苏秦感到不是歹人,吹着火绳,点亮油灯,回身看那黑影,吃一惊道:“秋果?”

小秋果依旧缩在地上,面如土­色­,说不出话来。

“秋果姑娘,”苏秦松下一口气来,“半夜三更的,你来此处,可有何事?”

秋果似也缓过神来,翻身跪于地上,怯生生道:“是阿爷叫俺来的。”

“哦?”苏秦惊道,“老丈要你来做何事?”

“陪官人睡觉。”

“陪我睡觉?”苏秦震惊,“他为何这样?”

“阿爷要俺生个重孙子。阿爷说,官人斯文,有官相,若是俺陪官人睡觉,能生贵子。”

“这——”苏秦愈加震惊,“你如此年幼,怎能生养呢?”

“官人放心,”少女应道,“俺已十三,两个月前已经见红,娘说可以生养了。”

“秋果姑娘,”苏秦沉思有顷,断然说道,“此事万万不可,你回去吧!”

秋果摇头道:“俺不能回去。俺若是回去,阿爷就会骂俺不能成事。”

苏秦急道:“这这这……如何能成?”

秋果可怜兮兮地求道:“官人,就让俺睡在这儿吧,天气冷,俺为官人暖脚。”

苏秦沉思一会儿,轻叹一声:“秋果姑娘,你住哪个房间?”

“跟­奶­­奶­睡在一个炕上。”

“听话,穿上衣服,回你­奶­­奶­的炕上。你的阿爷那儿,待天明时,我自向他解释。”

秋果点点头,穿上衣服,拉开房门。苏秦一直听着她的“嚓嚓嚓”声越响越远,远处传来一声“吱呀”,方才放下心来,走到门外小解。

再进门时,苏秦越想越不放心,找到一根棍子,从里面将门顶上。

翌日晨起,苏秦推开房门,见院中落雪已有尺厚,老丈、秋果与三个年轻女人正在院门外面铲雪,独臂汉子在用仅有的一臂修理一辆独轮推车。几个孩子欢天喜地,在院中吵闹着堆雪人儿。

看到苏秦,独臂汉子一点也不尴尬,主动打招呼道:“官人,昨夜睡得可好?”

苏秦点头:“睡得甚好。”走前几步,看他­干­活。

因是白天,苏秦打眼一看,原是一户殷实人家,随口问道:“秦兄,看你家中,日子过得真还不错,在村中当是大户人家吧?”

独臂汉子摇头道:“哪能呢?我们秦人,家家都是这样,离大户差得远哩。”

“这么说来,你们秦民真是富足。”

独臂汉子呵呵笑过几声,埋头又做营生。他在独轮推车上又拴一根粗绳,打算打个结。由于只有一只胳膊,他连试几次,均未打成,遂朝苏秦苦笑一下:“唉,少只胳膊,­干­啥都不方便。”

“我来吧。”苏秦上前,只几下就将绳结打好。

挽好结,苏秦出于好奇,笑问道,“秦兄,随便问一句,这只胳膊怎么没的?”

独臂汉子苦笑一声:“六年前让魏人砍了。”

“六年前?这么说来,秦兄参加过河西大战?”

独臂汉子点点头,不无自豪:“嗯,这样的大战,怎能少了我?不瞒官人,我们兄弟三人,全都去了!”

苏秦怔道:“按照秦法,不是四丁抽一吗,为何你们兄弟三人全都去了?”

“是四抽一,”独臂汉子解释道,“我家抽中的是二弟。可狗日的魏人占我河西六十年,秦公要收回来,老秦人没不高兴的。听说兵员不够,秦公号召秦人志愿服役,我和三弟争抢,老父说,不要争了,要是想去,你们都去吧。就这样,我们三人就都去了。”

“哦,原来如此。”苏秦道,“你的两位兄弟呢?”

独臂汉子黯然神伤,半晌方道:“他们……殉国了!”

“哦?”苏秦怔了下,“敢问秦兄,他们是如何殉国的?”

“是这样,”独臂汉子缓缓说道,“我们方圆十几个村落的男丁组成一个千人队,编在商君的中军,紧随商君。大战那日,我们痛痛快快地杀了一个白昼,真是过瘾。不瞒官人,单我一人就砍死狗日的七个魏人,每砍死一人,我就割下他的左耳朵,以便打完仗后请赏。”略顿一下,“按照秦法,斩敌三人,晋爵一级。那一日,我家兄弟三人共杀十五个魏人,本该晋爵五级,却不曾想,次日凌晨,我们睡得正香时,魏狗子偷袭,反杀我们个措手不及,我们这个千人队首当其冲,没有几个活下来的。两个弟弟临难时,一个刚醒过来,另一个尚在梦中。我听到动静不对,翻身提剑,刚出帐门,就被魏人劈头一刀。我不及躲闪,本能地拿胳膊一挡,只听‘嚓’的一声,胳膊就没了,我也一下子疼得晕死过去。”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中,良久,长叹一声,“唉,再醒来时,我已躺在榻上,疾医正在上药。当然,挂在帐中的七只魏人耳朵,再也寻不到了。”

“秦兄后悔吗?”

“后悔?”独臂汉子白他眼睛,“后悔还是老秦人吗?”

“照秦兄这么说,老秦人喜欢打仗?”

独臂汉子想了下,摇头道:“谁喜欢打仗呢?扛枪上沙场,多是没法子的事儿。”

苏秦奇怪地问:“既然都不喜欢,秦兄为何不后悔?”

“不喜欢跟后悔,是两码子事。生为秦人,秦有战事,岂能躲闪?”

苏秦一怔:“如此说来,老秦人皆愿为国而战?”

独臂汉子没有回答,眼光却慢慢地望向远方的青山,不一会儿,轻声咏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独臂汉子声音低沉,唱得甚是投入。苏秦大受触动,与他同唱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不瞒官人,”独臂汉子停住吟唱,“若说后悔,在下只后悔一件事,就是未能堂堂正正地战死在沙场上,而是糊里糊涂地让狗日的魏人暗算了这只胳膊!”

苏秦深为所动,心里忖道:“知义而生勇!秦有如此死战之民,若不自乱,列国何以敌之?”

苏秦正自思忖,独臂汉子眼睛半眯,望向远山,不无感伤地长叹一声,似是自语,又似说给他听:“唉,可惜了,所有­棒­小伙子,死了,都死了,全都死在那天凌晨。剩下的,家家都有寡­妇­,女娃子莫说寻个好夫君,就是找个像我这般缺胳膊少腿儿的,也是个难哪!”

苏秦终于明白昨晚秋果求宿之因,轻叹一声:“唉,昨夜之事,还望秦兄体谅。”

独臂汉子苦笑一下:“官人瞧不上小囡,是她没有这个福分。”

“秦兄,”苏秦凝视独臂汉子,缓缓说道,“秦人有秦人的规矩,周人有周人的规矩。不是在下不喜欢小囡,而是在下有在下的规矩。”

独臂汉子爽朗一笑:“看得出来,官人是­干­大事儿的。这是桩小事儿,官人还是忘了它吧!”

苏秦亦笑一声:“秦兄不愧是老秦人,豪爽!”

就在此时,秋果端盆热水走到苏秦跟前,面颊略显绯红,再不似昨日初见他时那般率真,轻声喃道:“官人,请洗漱。”

苏秦接过脸盆,由不得瞟她一眼。因风停雪住,秋果没戴头巾,且又在白日,苏秦看得清楚,小秋果竟然出落得眉清目秀,模样可人,身材虽是单薄,一脸稚气,却也是处在发育期,小胸脯微微挺起,正在进入思春年纪。

想起昨夜之事,苏秦脸上不免一热,朝她­干­笑一声:“谢秋果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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