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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鬼谷子的局 > 第一章道破天机,惠文公逼杀苏秦

第一章道破天机,惠文公逼杀苏秦

苏秦于初冬时分赶到咸阳,转眼已是两个来月。眼见大年将至,秦宫仍无音讯,莫说是苏秦,纵使竹远,也坐不住了。

这日晨起,竹远吩咐下人备好车马,径出咸阳东门,朝东南方的终南山方向驰去。及至午时,竹远赶至山下,寻个客栈寄下轺车,挑选一匹好马,备好鞍具,翻身骑上,驰入山道。因山中高寒,积雪未化,竹远历尽辛苦,方于第三日迎黑回到寒泉。

拜过寒泉子后,竹远将苏秦赴秦及其才学大略讲过,不无疑虑道:“先生,照理说,苏子之才正是秦公所需,可秦公迟至今日,仍然不肯召见,弟子百思不得其解。”

寒泉子沉思有顷,抬头问道:“苏秦可曾议政?”

竹远点头。

“他是如何议政的?”

“苏子一到咸阳,舍人就感到他不同凡俗,向弟子讲起他,弟子让他第二日开坛议政。议政时,苏子果是不同凡响,站得高,看得远,纵论天下,认为大势趋统,列国必归于秦,同时声称,自己已有上、中、下三策辅秦。”

“哦?”寒泉子眉头微微皱起,“是何三策?”

“上策也叫帝策,可使秦居一而扫列国,帝临天下;中策也叫霸策,可使秦威服天下,领袖诸侯;下策也称邦策,可使秦偏安关中,高枕无忧。”

“唉,”寒泉子轻叹一声,“这个苏秦,真也是聪明过头了!”

竹远惊道:“先生?”

寒泉子缓缓说道:“咬人之犬多不吠,吠犬多不咬人。天下列国纷起称王,多是占个名义,实意欲王天下者,唯有秦公!”

“先生是说,”竹远恍然悟道,“苏子不该将秦公心中所想一语道破。”

寒泉子又叹一声:“是呀。莫说是苏秦,纵使老朽,也只能是点到即止。在秦公心里,天下一统是长久国策,只可做,不可说!”

竹远紧咬嘴­唇­,半晌方道:“是弟子害了苏子。若是不让他议政,当无此事了。”

寒泉子闭上双目,凝神再入冥思,许久之后,睁开眼睛:“一切皆是定数,是秦不该得到苏子。”

竹远急了:“弟子苦守几年,只为求访大才。好不容易候到苏子,这——”思忖有顷,“弟子这就再向秦公举荐,让他务必留用苏子。”

寒泉子苦笑一声,轻轻摇头:“修长,既为定数,又何必勉强呢?”

竹远一下子怔在那儿。

“还有,你回去之后,可以告诉苏子,让他速离咸阳,否则,或招杀身之祸。”

竹远目瞪口呆。

惠文公坐在书房里,眼睛半睁半闭,内臣垂头守在一边。

有顷,惠文公蹦出一句:“这些日来,那个苏秦在做什么?”

“禀报君上,”内臣应道,“有时诵读,有时在街头转悠。不过,旬日之前,苏秦两次出城。”

“哦?”惠文公急睁眼睛,“­干­什么去了?”

“据黑雕台禀报,此人或至田间地头,或至村落农家,与村民谈天说地,问些收成、纳粮、服役诸事,并未出位。臣以为是琐事,也就没有惊动君上。”

“唉,”惠文公思忖有顷,点头叹道,“此人确系大才,寡人是该会他一面了。”又顿许久,“宣大良造觐见!”

“臣领旨!”

不消半个时辰,公孙衍叩见。

见过礼,君臣相对而坐,惠文公直入主题,笑道:“前番爱卿、上大夫力荐苏秦,寡人原说会一会他,不想这阵儿忙于琐事,竟将此事忘了。方才寡人打盹时,陡然想起这档子事儿,怕再忘记,这才急召爱卿。”

公孙衍心里咯噔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几年下来,公孙衍既知秦公,亦服秦公。然而,庞涓、孙膑横空而出,列国情势一年一变,三年大变,一如乱花迷眼,看得世人如堕五里雾中。许多变化,即使才气如他,也未完全看透。秦公既已起用他为大良造,却又在列国大张旗鼓地全力求贤,说明对他有所不满。公孙衍虽无能力完全看透时事,自知之明却是有的。刚开始,公孙衍甚想不通,心中自然憋闷。然而,自会苏秦之后,公孙衍大是折服,决意让贤,欲与苏子并肩合力,辅助秦公作成一番人生大业。谁想风云突变,秦公不见苏秦不说,这又指派樗里疾使魏谋取孙膑,真正让他捉摸不透。

见公孙衍没有应答,只在那儿发呆,惠文公笑道:“爱卿,你这是怎么了?”

公孙衍回过神来,急拱手道:“微臣谨听君上吩咐!”

惠文公似已猜出他在想些什么,再笑一声:“这些年来,士子街上人来人往,寡人都让列国士子搞昏头了。苏子既有大才,寡人就想会一会他,偏巧樗里爱卿不在,只好烦请爱卿安排一下。”

“微臣领旨。”略顿一下,公孙衍似是想起什么,“微臣这就去请苏子进宫觐见。”

“不不不,”惠文公连连摇头,“似苏子这般大才,寡人自当躬身求教才是,哪能劳动苏子贵体?”

公孙衍听出秦公语带风凉,心头一寒:“君上之意是——”

惠文公呵呵笑道:“听说士子街上闹出个论政坛,甚有意趣,寡人早想见识一番,只无机缘。今有苏子在,寡人就想两事并作一事,请苏子再开一坛,一则见识一下何为论政坛,二则洗耳恭听苏子高论,与苏子并天下士子共议时政,爱卿意下如何?”

公孙衍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微臣以为不妥。”

“有何不妥?”

“士子街上鱼龙混杂,君上公然抛头露面,无异于以身涉险,万一有所差池,微臣——”

“呵呵呵,”惠文公再笑几声,“爱卿过虑了!昔日文王访贤,不惜躬身渭水河边。寡人访贤,不过在自家门口走动几步,就有差池了?”

公孙衍迟疑有顷:“君上定要如此,微臣这就安排。只是,哪一日合宜,还请君上定夺。”

“听说论政坛是在申时开坛,那就明日申时吧。”惠文公不容商议,断然说道,“你可吩咐坛主,要他搞得热闹些。寡人在朝中闷得久了,也想听听野外声音。”

“微臣遵旨!”

公孙衍告退后,一头雾水地走出宫门,略一思索,向右拐至士子街,在街头站有一时,本欲前往“英雄居”,直接通知竹远,想想不妥,就又回到宫门前,跳进轺车打道回府,令府中御史持请帖邀坛主议事。

随御史前来的不是竹远,却是贾舍人。

公孙衍迎出府门,远远看见,不及见礼,迎头急问:“竹先生呢?”

贾舍人一怔,拱手道:“回大良造的话,竹先生回终南山去了。”

公孙衍大惊,愣怔一时,方才说道:“这可糟了!”

贾舍人望一眼御史,转向公孙衍:“怎么了?”

“明日申时,君上欲去论政坛与苏子议政。”

“与苏子议政?”贾舍人先是一怔,旋即喜道,“这是好事!苏子已候数月,士子街上更是议论纷纷,众士子见苏子不用,论政坛不开,以为贤路闭塞,一些­性­急的已离咸阳,转投他处去了。”

“竹先生不在,如何是好?”

“能否奏请君上,另改时日?”

公孙衍摇头:“君上一旦定下,如何更改?”

贾舍人低头略想一时,断然说道:“竹先生临走时,将坛中诸事交予草民代管,眼下事急,论政坛就由草民召集,大良造意下如何?”

公孙衍也没有更好办法,只得点头道:“既有此说,明日议政之事,烦请贾先生暂代坛主。”

贾舍人拱手道:“大良造若无他事,草民告辞。”

公孙衍亦拱手道:“贾先生慢走。”

贾舍人回身,刚跳上车,公孙衍叫道:“慢!”

贾舍人复跳下车,眼望公孙衍:“大良造还有何事?”

公孙衍话中有话:“君上有旨,明日论政,要搞热闹一些!”

“大良造尽可放心。”贾舍人颔首笑道,“士子街上久未论政,众士子早已急不可待了!”

贾舍人快马加鞭,赶回士子街,急急来到运来客栈。

见是贾舍人,苏秦拱手道:“哦,是贾兄呀,请!”

贾舍人并未进门,一脸喜气地拱手贺道:“恭贺苏兄,喜事来了!”

苏秦怔道:“喜从何来?”

“明日申时,君上躬身士子街,亲听苏兄论政!”

“君上躬身?”苏秦似吃一惊,想了下,抬头问道,“仍在论政坛?”

贾舍人郑重点头:“是大良造亲Kou交代在下的。大良造还说,君上特别吩咐,明日申时论政,要搞热闹一些。君上这是多虑了。君上躬身士子街亲听士子论政,此事在论政坛是头一遭,想不热闹都难!”

苏秦思忖许久,伸手入囊,欲掏金子付开坛费。

贾舍人见了,拦住笑道:“此番论政,免收三金。”

苏秦怔了:“论政坛不能因在下坏了规矩。”

“苏兄放心,”贾舍人呵呵笑道,“君上亲听,开坛费用当由官府支出。再说,如此盛事,也不是谁想听就能听的,在下可卖号牌,亏不了!”

“既如此,苏秦谢贾兄了!”

贾舍人不无关切道:“君上亲听,苏兄当仔细准备才是,在下也要回去­精­心布置。此等大事,竹先生偏又不在,万不可出了差错!”

“有劳贾兄!”

翌日,刚交未时,士子街头就有锣者边敲边喊:“列位士子,特大喜讯,论政坛再次开坛喽,开坛人仍然是洛阳士子苏秦!此番论政,空前盛事,君上躬身亲听,在论政坛尚属首次,欲旁听者,可持三十圜钱至论政坛登记领牌,凭号牌入场!”

众士子奔走相告,议论纷纷。有人不无激动地叫道:“诸位士子,你们快听,苏子重新开坛,秦公亲听论政,破天荒哪!”

有人接道:“天哪,领牌就要三十圜钱,可不是小数!”

“三十圜钱算什么?能睹秦公风采,这点小钱物有所值!”

“唉,”一士子长叹一声,不无遗憾地连连摇头,“可惜在下囊中羞涩,没此眼福了!”

另一士子从袖中摸出三十圜钱:“仁兄切莫伤感,在下借你三十圜钱,快去领牌。去得迟了,只怕拿钱也买不到了!”

那士子接过三十圜钱,连连拱手:“谢仁兄了!谢仁兄了!”转身急步走向英雄居。

申时将至时,士子街上果然赶来数百甲士,五步一人,沿街站定。英雄居门前,一侧各立甲士十名。

众士子手持所领号牌依序进场,众甲士验过号牌,搜过身,放他们步入。

论政坛上,一切照旧,只是座位有变,中间摆放主位,主位左右各有两个空座。按照公孙衍的布置,坛中不设评判席,凡持牌士子均于论坛前面的空场上席地而坐。

申时正,一声锣响,代坛主贾舍人从侧室走出,冲众士子大声宣布:“诸位士子,申时已到,论政坛开坛!”

话音刚落,门外一阵喧闹,然后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内臣高声唱宣:“君上驾到!”

众士子纷纷扭身,沿中间让出一条两步宽的通道,跪叩于地。

贾舍人急走几步,走至士子前面,叩道:“草民贾舍人并列国士子,叩见君上!”

惠文公面带微笑,沿通道走进院中,径至主位,落座,摆手道:“贾先生,列位士子,平身!”

贾舍人及众士子齐声叩道:“谢君上!”

紧接着,前太傅嬴虔、大良造公孙衍走上前去,见过礼,于左首两个空位上分别落座。众士子纷纷复位,席坐于地。

又是一声锣响,贾舍人唱道:“有请开坛人,洛阳士子苏秦!”

侧门响动,苏秦趋步走出,至惠文公前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君上!”

惠文公细细审视苏秦,好一会儿,微微一笑:“苏子请起!”手指右侧客位,“请坐!”

苏秦再拜道:“谢君上!”起身至右首客位,就座。

贾舍人趋前几步,坐于苏秦下首。

惠文公撇开苏秦,目光不无虔诚地扫向在场的所有士子,连连拱手,揖道:“光临偏僻,诸位士子,嬴驷听说,你们来自四面八方,还有从吴越、燕地而来,可谓是不远万里了。嬴驷还听说,你们俱是饱学之士,各怀绝技,你们如此看重嬴驷,嬴驷早该会会诸位,谢谢诸位的盛情,”苦笑一声,再揖一礼,“可是,你们有所不知,秦地虽偏,杂事却是不少。一来冗务缠身,二来内忧外患不绝,嬴驷日日穷于应酬,未得片刻闲暇,实在是身不由己啊!诸位士子,所有慢待之处,嬴驷在此真诚道歉,望大家见谅!”言讫,起身朝众人抱拳拱手,长揖至地。

惠文公这一举止虽为客套,却也动人,在场士子无不改坐为跪,叩头至地,有几人甚至涕泣出声。

“诸位士子,平身!”惠文公率先坐下。

众士子亦改跪为坐,目光齐­射­过来。

惠文公转过身来,朝苏秦拱手揖道:“嬴驷久闻苏子大名,早欲请教,原因也就不消说了。嬴驷此来,一是来见见诸位士子,二也是为聆听苏子高论。”

苏秦拱手回揖道:“君上百忙之身,能拨冗前来,草民受宠若惊,感激涕零!”

惠文公手指公孙衍,微微笑道:“听公孙爱卿说,苏子前番论政,有治秦长策欲教嬴驷,嬴驷洗耳以闻。”

“苏秦信口开河,妄言议政,不意惊扰君上,心中惶恐!”

“苏子不必自谦。”惠文公再笑一声,“嬴驷此来正是要听苏子高论的,何谈惊扰二字?嬴驷不才,请苏子赐教!”

按照昨夜想定的方案,苏秦决定放弃旁敲侧击,而是开门见山,直抒胸臆,当下抱拳道:“君上虚怀若谷,苏秦不胜感怀。苏秦不才,有三策可以治秦,敢问君上愿听何策?”

“是何三策?”

“上、中、下三策。上策可使天下归一,当称帝策;中策可使诸侯臣服,当称霸策;下策可使偏安一隅,当称邦策。”

惠文公脸上仍旧微微含笑:“嬴驷愿闻上策。”

“上策实乃治乱之道。”苏秦侃侃而谈,“古之治乱,无非王、霸两业。古时王业,也即商汤、周武所行之道,无不是吊民伐罪,取无道天子而代之。古之霸业,也即齐桓、晋文之道,无不是结联诸侯,攘外安内,盟主天下。”

惠文公笑问:“今之治乱呢?”

“苏秦以为,时过境迁,古之治乱之道并不适合今日乱局。今之治乱,唯有一途可走:大争灭国,天下为一。”

惠文公脸上仍旧挂着笑意:“嬴驷愿闻其详。”

“自平王东迁始,周天子名存实亡,形同虚设,取天子而代之已不切实际。自三家分晋始,列国纷争日盛,民不聊生,百姓思治,盟主天下亦为明日黄花。苏秦以为,天下之所以大乱,是因为分治。分治则散,散则乱,乱则争,争则不治。因而,若要治理当今天下,需从源头做起,使天下归一。只要天下归一,只要列国消失,就能做到车同轨,民同俗,法同依,令同行,政令就能通过各级吏员上行下达,使人民安居乐业。”

“苏子所言,当是大同之世。只是——”惠文公微微一笑,转过话锋,“如此妙境,照苏子所言,当是千古帝业,可与嬴驷有关?”

苏秦抱拳道:“以苏秦观之,成此大业者,非君上莫属!”

“哦?”惠文公假作一惊,“苏子此言从何说起?”

“回禀君上,”苏秦不明就里,侃侃应道,“天下一统,必大争;大争必灭国;灭国必实力。纵观天下,诸侯虽众,有此实力者不过三家——秦、楚、齐而已。齐背海而战,富而失勇;楚大而无治,民待教化;唯秦政通人和,民富国强,法度严整,四塞皆险,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大业不成,当无天理。”

惠文公依旧微笑:“呵呵呵,闻听苏子之言,嬴驷大是振奋!依苏子之见,嬴驷当如何实施帝策?”

苏秦胸有成竹:“帝业巨大,自非一蹴可就。苏秦以为,君上可分三步走。第一步,称王正名;第二步,远交近攻;第三步,一扫天下。”

惠文公心头陡然一颤,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只是眼睛圆睁,身子趋前,缓缓说道:“愿闻其详。”

苏秦侃侃言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天下已入并王时代,时至今日,与周天子并王者已有五家。宋公、中山君称王,可视为笑谈,但楚、魏、齐三国称王,却是不争之实。战国三强,齐、楚均已称王,唯秦仍是公国。以王国之实,披公国之名,气势上已损三分。君上若是称王,秦则名实相符。此时,君上以王命征伐,远交近攻,蚕食、鲸吞周边诸邻,俟时机成熟,即可一扫天下,成就帝业。”

听至此处,场上士子无不张口结舌,欷歔四起。

嬴虔、公孙衍亦相视一眼,彼此点头,表情颇是振奋。

惠文公却将笑容收敛,沉思有顷,抬头逼视苏秦:“听苏子之言,寡人如闻天书,眼界大开。只是——”略顿一顿,“苏子尽言秦之所长,可知秦之所短乎?”

听惠文公改称寡人,苏秦心头一沉,揖道:“请君上指点!”

惠文公不看苏秦,却将目光扫向众士子:“依苏子所言,天下一统,必大争;大争必灭国;灭国必实力。国之实力首在军力,军力首在人力。就寡人所知,秦举国人丁不过四百万,去除老弱幼稚,青壮男女不过两百万,可征男丁不过九十万。秦为四丁抽一,即使按三丁抽一之列国惯例,秦举国征丁,也不过能征三十万人。即使这三十万,也需大打折扣,因秦有三地不可征,一为西北边陲,以抗御戎狄;二为河西故地,以安抚旧民;三为商於谷地,以接济贫困。照此算来,秦可征之丁,仅二十万众。以二十万之众,守土尚嫌不足,岂能远图?”

惠文公有理有据,自述己短,众士子心服口服,无不点头称是。苏秦心中却是一凛,因惠文公所言根本不是实情,与他近日调查出入甚远。

“此为人力,”惠文公显然意犹未尽,“再看财力。天下皆言秦地富强,其实不然。就寡人所知,秦虽有二十年变法改制,财力大长,但从根本上讲,应该说是刚刚脱贫,民众不过是有一口饱饭而已。个别家室或达富足,但国库依旧空虚。”

众士子皆现诧异之­色­,苏秦更是惶惑。

惠文公看在眼里,轻咳一声,苦笑一声,做出个手势:“诸位或许不信,以为寡人不说实话,是在故意装穷叫苦。诸位士子,人皆有虚荣之心,你们中有谁愿意自曝己短?天下皆言秦国变法富强,孰不知,富的只是黎民。先君为奖励耕织,推行的是变法不变税,税制仍为先祖定制,十抽一。秦国依据新法,取消隶农,许其拓荒种地,隶农因无所积累,国家非但无收,反得接济他们,对其十年不纳粮,五年不抽丁。秦人之所以拥护新法,皆因于此。”顿住话头,看一眼众人,做出个苦相,“不瞒诸位,寡人库中,存钱不过万金,储粮不过百万石,”扭头望向嬴虔,“公叔执掌国库多年,嬴驷所说,可有虚言?”

嬴虔点头称是。

“诸位士子,”惠文公再次苦笑一声,声音凝重,“寡人不怕笑话,自揭家底,无非是想向大家证实一下,寡人并无虚言。”转向苏秦,“这点财力,应对荒年尚嫌不足,何堪远图?”

众士子皆是叹服。

苏秦这时也觉出秦公之意,揖道:“君上对国情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苏秦惭愧。世人皆知秦人富足,苏秦今日方知个中曲折。没有细流,何来江河?庶民不富,谈何国强?商君变法若此,当是亘古未有之大手笔了。”

惠文公微微点头:“苏子有此感悟,寡人甚慰!”顿住话头,扫视场上众人一眼,长叹一声,“唉,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秦国民力不足,财力尴尬,嬴驷纵有一统天下之心,力从何来?”

苏秦垂下头去,陷入沉思。

嬴虔、公孙衍互望一眼,面现疑惑,不知君上意图何在。

惠文公将目光缓缓转向苏秦:“嬴驷前面所述,皆为外因。苏子有所不知的,还有一因。”

苏秦抬眼望向秦公。

惠文公字字有力,义正词严:“周室虽微,可天下仍为大周之天下,列国仍为大周之属臣。大周天子,楚、魏、齐、宋可以不认,韩、赵、燕、中山诸国可以不认,嬴驷不敢不认。因为秦室与周室同宗同源,本为一家,在嬴驷身上流淌的仍是周室之血,因而,周天子只要健在,周室只要不绝祠,嬴驷纵使有力,又如何能行这般不忠不孝之事,陷先祖于不忠不义之地?”

此言简直就是在赤­祼­­祼­地斥责苏秦。

苏秦面­色­羞红,表情尴尬,垂首不知所措。

现场鸦雀无声,众人表情皆是惊讶。

惠文公转头扫­射­众士子一眼,凛然说道:“诸位士子有目共睹,近几年来,中原列国纷纷称王,唯嬴驷不敢越雷池一步者,皆因于此。”目光移至苏秦身上,“因而,苏子所言之帝策虽好,却非治秦良药,一则嬴驷羽毛未丰,气候未成,无力实施。二则嬴驷本为庸人,难以忘本,无心实施。”

苏秦沉默无语。

“好了,”见场上气氛做足,惠文公音调有所和缓,嘴角微绽一笑,“今日嬴驷有幸听闻苏子高论,获益匪浅。眼下时辰已迟,嬴驷尚有杂务,不能与苏子还有诸位士子尽兴畅谈了。待嬴驷忙过眼前一时,择日再来此地,与众位及苏子谈地说天。”

苏秦起身,叩拜于地:“草民叩谢君上恩宠!”

惠文公缓缓起身,内臣唱道:“君上起驾回宫!”

众士子纷纷起身,再次闪开通道,纷纷于两侧跪下,齐声叩道:“恭送君上!”

惠文公扫视众人一眼,大踏步走出。

嬴虔、公孙衍互望一眼,再望一眼仍然叩拜于地的苏秦,轻叹一声,紧随而去。场上士子看到众军卒撤走,也都悄无声息地步出英雄居,自始至终,竟无一人吱声。

北风呼啸,天寒地冻。

论政坛上,苏秦依旧跪在那儿,表情木然。离他不远处站着贾舍人,静静地望着他,看那样子,似想过来劝慰几句,抑或拉他起来,却又迟迟未动。

不知僵有多久,门外传来车马声。贾舍人打个激灵,迎出门去,见是师兄竹远。贾舍人迎住竹远,向他扼要讲述了秦公亲听论政之事。

竹远轻叹一声,一句话未说,缓步走至苏秦跟前,轻声叫道:“苏子。”

苏秦抬起头来,木然望着他。

竹远话外有音:“天有不测风云,你看这天,说冷也就冷起来,苏子不宜一直守于此处。”略略一顿,将话说得又明一些,“走吧,苏子最好离开此处,走得越快越好!”将手搭在苏秦肩上,别有用意地重重一按,长叹一声,径去房中。

苏秦由不得打了个寒噤,转眼看向房外,天­色­果然骤变,乌云压顶,朔风呼呼,说冷真就冷起来。

听到不远处传来竹远沉重的关门声,苏秦缓缓起身,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步挪回客栈。

是日黄昏,雪花纷纷扬扬,大地一片洁白。

在运来客栈的独门小院里,苏秦痴痴地坐在客厅里,两眼凝视着窗外的老槐树。将近一个时辰的落雪使槐树的枝条披上银装,那支曾经送走吴秦的大枝上面,也已积起一层厚雪。

苏秦正在望着老槐树发怔,门外响起敲门声。

苏秦心中一动,开门一看,却是店家。

店家深揖一礼,笑道:“请问苏子,此处住得可好?”

苏秦还过一揖,赔上一声­干­笑:“还好,谢掌柜关照。”

店家又是一笑:“苏子在小店已住两月有余,所交押金早已用完,饭菜、日用均在小店赊欠。小店本小利薄,苏子,你看这——”

苏秦心头一寒,知店家见他前途无望,前来逐客了,也就敛起笑容,淡淡说道:“掌柜莫要客气,住店自然要付店钱。麻烦店家算算,在下尚欠多少?”

店家早有准备,从袖中摸出一块竹片,递给苏秦:“在下已经算好,请苏子过目。”

苏秦接过竹片,扫瞄一眼,惊道:“在下仅住两月,已付五金,何以仍欠这许多呢?”

店家微微一笑:“回苏子的话,账是一笔一笔算出来的,本店断不会多收一圜钱。苏子是十月晦日黄昏时分入住本店的,迄今已过两个晦日又两日,按照本店规矩,当算三个满月,店钱为一十二金。苏先生一日三餐,吃用折合五金。另有房舍清扫费、洗衣费、茶水费、洗浴热水费、养马费、草料费、马棚费、轺车费及其他日用,又折三金,打总儿当是二十金。先生已付五金,尚欠一十五金。”

苏秦心头火起,脸­色­紫涨:“似你这等算法,岂不是黑店了吗?”

店家又是一笑:“本店久负盛誉,不曾黑过一客,苏子何出此语?”

“好,我且问你,店钱每月四金,可你讲好减去一金的,为何仍算四金?”

店家略想一下,拍拍脑门,笑道:“噢,对对对,在下想起来了,确有此事!这样吧,本店减去一金,苏子再付一十四金即可。”

“你——”苏秦气结,“既然是每月三金,在下仅住两月单两日,算作三月,加起来也不过九金。”

“苏子别是误解了,”店家笑道,“在下的确说过减你一金,但指的是第一个月,并不是每月都减一金。”

苏秦冷笑一声:“在下总算明白,那位仁兄何以会吊死在你这店里!”

“这——”店家脸上挂不住了,微笑换作­干­笑,“一事归一事,苏子莫要扯到他人。”

“好了,”苏秦冷冷地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剩余多少,在下明日一并付你。”

店家哈腰笑道:“苏子想也不是赖账之人,明日付也成。苏子歇着,在下告辞。”

店家走后,苏秦关上房门,脸­色­煞青,在厅中连走几个回,打开包裹,拿出钱袋,摸来找去,竟然只有三金,再摸身上,也不过四五枚铜板,一时愣在那儿,思忖有顷,屈指算道:“卖田共得三十金,还大哥一金,置衣八金,置车马八金,开坛三金,押店家五金,在函谷关置换一金……”

苏秦七算八算,真也只有这么多了。苏秦起身又踱了几个来回,弯下腰去,顺手拿起店家留下的账目,自语道:“如此算账,真太气人。店钱自应包括清扫费、热水费等,至于养马费,当真是第一次听说,轺车存放也要收费,更是匪夷所思。怪只怪自己入住时未曾问个明白,眼下只由听他摆布了。也罢,先生这轺车想是值些钱,待我明日将它卖了,还他就是。”

翌日晨起,苏秦起床,见雪止了,赶到后院套上车马,径往集市。店家担心他偷偷溜掉,使人远远跟在后面。苏秦瞥见,犹如吞下一只苍蝇,只盼速速寻个买主,还上他的黑钱,离开这处伤心之地。

这日是腊月二十八,因是小月,再过一日就到年关了,因而集市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置买年货的老秦人。苏秦寻个热闹处停下车子,卸下马匹,拿出备好的木牌Сhā在车上,上面早已写有“鬻车”二字。不一会儿,果有几人围拢过来,照着轺车东瞅西瞧,其中一人趴在雪地上,审看车轴。

苏秦裘衣锦裳,却在这儿卖车,面子上也觉过不去,因而并不睬他,顾自微闭两眼,站于一侧。审有一时,钻入车下的那人站起来,拍了拍沾在身上的积雪,问苏秦道:“先生这辆车子,要卖多少钱?”

苏秦早已想好,不假思索道:“一十二金。”

那人再次钻进车下,仔细察看一番,摇头道:“是老车了,你修过不久吧。”

苏秦点头。

那人再将身上的雪拍掉,轻叹一声:“唉,这位官人,不瞒你说,似你这车,又旧又破,装饰也差,少说用过百年,车轴上还有裂痕,不堪大用了。官人知道,轺车主要是卖个车轴,车轴若是不好,车子就是一堆废料。”

听那人讲得有鼻子有眼,苏秦晓得遇到行家了,急切问道:“依你之见,当值几金?”

那人伸出四个指头。

苏秦惊道:“才四金?不说这车,单是修它,在下也花去二金。”

那人笑道:“不瞒官人,这辆车子本值六金,因是修过,扣除二金,轴儿有伤,又扣一金,在下算你四金,是看你车上有点装饰,多加一金。”

车马属于富贵人家,原本超越苏秦的知识,那人这又讲得头头是道,苏秦完全蒙了,闷头苦想一会儿,半是嘟哝道:“在下急需十二金,否则不会卖它。”

“呵呵呵,是哩,”那人笑了,“大凡卖车卖马的,都是急等钱用。如若不然,有车有马多好,谁愿步行呢?”

“八金如何?”苏秦讨价了。

那人耸耸肩,径直走了。

眼见围观的几人纷纷离去,苏秦急了,大声叫道:“这位先生,留步!”

那人踅回来。其他几人见了,复围拢来。

苏秦笑道:“在下连马奉送,只要一十二金。”

那人走到马跟前,察看牙口,赞道:“嗯,马倒不错,可值五金。”

苏秦急道:“先生,在下减你一金,十一金如何?”

那人又是一番摇头:“依你这车马,在下出九金已是多了。不瞒先生,在下早有车马。眼下是年关,大家都在置办年货,忙活过年,没有谁愿意买车。在下观你气­色­,想是急等钱用,实意帮你个忙。先生若是不卖,各走各路也就是了。”

苏秦想想没有退路,只好咬牙道:“好吧,九金就九金!”

那人从衣袖里摸出一个钱袋,数出九金,递到苏秦手中。

苏秦接过,看了车马一眼,转身急去。

苏秦前脚离开,身后几人就欢叫起来。没过多久,那个买车人就在原地大声吆喝:“快来看哪,大周天子轺车,百分之百赤铜,百年古董,起价三十金,快来看哪!”

苏秦听得面燥耳热,心中就如刀扎。显然,那人是欺他自己不懂货­色­,将好货贱卖了。想想也是,单是轺车上的赤铜,若是化成铜水,不知能铸多少圜钱?苏秦想想气恼,却也无理由返回交涉,只好撒开两腿,又羞又恼地逃离集市。

回到客栈,苏秦尚未把气喘匀,就已听到敲门声。苏秦开门,果是店家那张笑脸。

店家打一揖道:“苏子将车马卖了?”

苏秦也不答话,从袋中摸出九金,又将原来的三金拿出,一并儿摆在几上。

店家扫过一眼,笑着问道:“苏子,这才一十二金,尚差两金呢?”

苏秦心中憎恶,从牙缝中挤道:“就这些了!”

店家的脸上依旧挂着笑,但笑中已带讥讽:“苏子是­干­大事业的,区区二金,苏子想必不会赖账吧!”

苏秦心底泛起一阵恶心,从旁取出那两套从未穿过的士子服,冷冷说道:“这两套服饰是在洛阳新做的,连我身上这套共是八金。除去身上这套,单这两套,一套是春秋装,另一套是夏装,少说当值四金,我从未穿过,以此抵你二金如何?”

店家瞧一眼两套衣服,微笑中略带鄙夷:“苏子衣冠是量身定制的,于在下何用?再说,这些衣冠只合贵人穿用,在下身贱,哪里有福消受?退一步说,纵使能用,似此衣冠,在下在咸阳仅花一金即可买到,如何能值二金?”

苏秦怒极,将身上裘衣刷地脱下,扔在几案上:“加上这个,总该够了吧?”

店家望一眼苏秦,忖出他身上确无他物了,这才长叹一声,显出无奈的样子:“唉,也罢,得饶人处且饶人。念苏子租居本店多日,在下也就不与你计较长短了。你可以走了,苏先生。”

苏秦背起包裹,朝店家狠盯一眼,大踏步走去。

院中的老槐树上,一只小鸟飞来,在院中蹦跳几下,飞落于吴秦吊死的那根大树枝上,喳喳连叫几声,蹬落一团雪花。

通过与苏秦在论政坛公开议政,惠文公好不容易消除了苏秦的“帝策”影响,却又陷入另一重烦恼。

摆驾回宫之后,惠文公独坐几前,浓眉紧锁,闷有好一阵儿,陡然将拳头擂于几上,脸上现出杀气,怒道:“什么称王正名?什么远交近攻?什么一扫天下?寡人苦思数年,好不容易方才想定的秦国未来大政,竟被此人三言两语,赤­祼­­祼­地摆在天下人面前!这个苏秦,简直是在找死!”忽一下站起,在厅中来回踱步,“此人简直就是钻在寡人肚里的蛔虫,若不除之,不知要坏多少大事!”

又踱几个来回,惠文公回至几前坐下,叫道:“来人!”

内臣急进:“臣在!”

“通知黑雕,让这个人彻底消失!”

“臣领旨!”

内臣退至门口,转身正要离开,惠文公又道:“慢!”

内臣顿住步子,回望过来。

惠文公放缓声音:“你且退去,容寡人再加斟酌。”

刚好在这日后晌,使魏车队返回,浩浩荡荡地驶入咸阳东门。

将至秦宫时,樗里疾吩咐公子华:“你先进宫向君上复命,我去一趟士子街,看看苏子在否。”

公子华笑道:“都到家了,早晚都是复命,也不急在这一时。听上大夫念叨一路,想这苏秦本领了得,小华也去会一会他。”

樗里疾笑笑,二人同乘一车,驰至运来客栈,在门外停下,急入店中,直奔苏秦住处,连敲几声,未见回应。

店家过来,见是公子华,赶忙叩拜于地:“草民叩见公子爷!”

公子华指着苏秦的院子:“苏子可在?”

店家见公子华如此关注苏秦,暗暗叫苦,嗫嚅道:“苏子前……前晌退……退店,已是走了。”

“走了?”公子华见店家言语吞吐,神­色­微凛,“他怎么走的?”

“这……”店家越发支吾,“苏子盘费用尽,无钱再住下去,今日晨起,前去集市卖了车马,空身走了。”

公子华冷笑一声,正欲问话,樗里疾止住他,转问店家:“可知苏子投往何处去了?”

店家摇头。樗里疾朝公子华努努嘴,两人走出客栈,径去英雄居。不一会儿,公子华从英雄居里出来,打声唿哨,立时跟来数人,直奔运来客栈。

店家见公子华­阴­脸复来,又见几人面上皆有杀气,神­色­大变,不待问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结巴道:“公……公子爷,苏……苏子留……留有衣……衣冠。”

公子华冷冷地望着他:“说吧,还有什么?”

御书房里,惠文公在厅中闭目端坐,眉头紧皱,仍在琢磨苏秦之事。

陡然,惠文公睁开眼睛,从几案下摸过一片竹简,在正面写个“杀”字,在反面写个“赦”,拿过来端详一阵,抛向空中。竹简在空中翻转几下落地,在地上弹一下,不动了。

惠文公没有去看竹简,而是慢慢闭上眼睛。

不知过有多久,惠文公的眼睛微微启开,四处搜索那片竹简,见它弹落于墙根处,正面朝上,上面赫然现出一个冷森的“杀”字。

“唉,”惠文公眼中现出一丝失望,不无惋惜地轻叹一声,“苏子,不是寡人不惜才,是天不容你!”

惠文公正自嗟叹,内臣急进:“禀报君上,上大夫、公子华使魏归来,在外候见。”

惠文公正正衣襟:“宣其觐见!”

樗里疾、公子华双双进门,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惠文公摆手:“两位爱卿,平身!”

樗里疾、公子华谢过,起身坐下。

惠文公问道:“此行可有佳音?”

樗里疾摇头道:“正如君上所言,庞涓果然不容孙膑,诬其谋逆,魏王不辨真假,轻信庞涓,判孙膑斩刑,庞涓及众卿求情,魏王改判膑刑,面上黥字,使孙膑成为废人!”

惠文公似是早已料到这个结果,面上并未现出异样,沉默许久,方才问道:“孙膑可知是庞涓害他?”

樗里疾再次摇头:“孙膑非但不知,反过来感激庞涓救命之恩。行刑之后,庞涓又将孙膑接入府中,悉心照顾,无微不至。庞涓此举惊动魏国朝野,闻者无不感动,均言庞涓是有情有义之人。”

惠文公微微点头:“这个庞涓,玩­阴­的竟然也有一手!只是——”顿住话头,眉头渐次拧在一起。

“君上?”樗里疾看得清楚,趋身问道。

“这样一来,情势倒是更糟了。”

樗里疾惊问:“为何更糟了?”

“爱卿有所不知,”惠文公缓缓说道,“孙膑若不受刑,孙、庞尚有一争。二人相争,或利于我。如今孙膑成为废人,必无争心。庞涓又有养护之恩,孙膑心存感激,必思报答。孙膑形体受损,智慧却是未损分毫。庞涓本是虎将,再有孙膑点拨,更是如虎添翼。若是孙膑之智、庞涓之力合为一体,必是无往而不胜了!”

经惠文公这么一分析,樗里疾、公子华无不惊骇,面面相觑一阵,樗里疾急切说道:“微臣真未想到这一层,这——”

惠文公沉思一会儿,抬头望着樗里疾:“樗里爱卿,你可设法使孙膑知晓真相。以孙膑之智,若是知晓真相,必有应策,至少不会为庞涓所用。若无孙膑,庞涓就是一头猛兽,虽能张牙舞爪,却也不足为惧。”

“君上妙计!”樗里疾大是叹服,连连点头,转过话锋,“只是——微臣连番使魏,前次使公孙衍出走,此番又使孙膑受害,魏人早对微臣防范有加。若行此事,君上最好另使他人。”

不待惠文公说话,公子华已经主动请缨:“君上,小华愿往!”

“嗯,”惠文公当下允准,“小华倒是合适人选,此事可以定下。”转向樗里疾,“还有什么?”

“君上,”樗里疾抱拳道,“微臣曾邀孙膑对弈,交谈中得知,鬼谷子收弟子四人,分别是庞涓、孙膑、张仪、苏秦。孙、庞习兵学,苏、张习谋学。听孙膑话音,鬼谷诸子中,他最敬重的是苏秦,称他可成大事。微臣之所以急急赶回,正是因为此事。君上,庞涓已死心于魏,孙膑又成废人,苏子——”

“这么说来,”惠文公大惊失­色­,“连张仪之才也不及苏秦?”

“想是如此。”樗里疾点头应道,“自始至终,孙膑从未提及张仪,微臣初交孙膑,亦不便细问。”

惠文公闭上眼去,陷入深思,良久,抬头望向樗里疾:“樗里爱卿,你速去召请苏秦,宣他马上觐见。”

“晚了,”樗里疾轻叹一声,“微臣回来时,顺道拐入士子街,特去拜望苏子,店家说,苏子已经走了!”

“走了?”惠文公大是震惊,“几时走的?”

“今日前晌。”

惠文公陷入深思,过有一会儿,突然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两手一摊:“此人要走,就让他走吧。樗里爱卿,你辛苦一路,定也累了,先去歇息几日。小华留步。”

樗里疾一怔,起身叩道:“微臣告退。”

就在退出时,樗里疾无意中扫到墙根处的竹简,见上面赫然现出一个“杀”字,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趔趄。

惠文公怔道:“爱卿?”

樗里疾稳住身子,再揖道:“微臣告退。”

惠文公缓缓起身,走向门口,目送他走远,踅回来,凝视公子华:“小华,你刚回来,身子吃得消否?”

公子华拍拍胸脯:“君兄放心,小华结实着呢!”

“吃得消就好。”惠文公略顿一顿,下定决心,“苏秦离开咸阳,必经函谷东去。你选几个­精­­干­小雕,追上此人,就地斩杀!”

公子华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愣过神来:“斩杀苏子?听上大夫说,苏子是大才!”

“什么大才?”惠文公横他一眼,“哗众取宠之徒,留他是个祸害!”

“这……”公子华似是没想明白。

“莫要多问,奉诏就是!”

见惠文公语气果决,不容置疑,公子华不好再说什么,跪地叩道:“臣弟遵旨!”

望着公子华退出房门,渐渐远去,惠文公缓缓走到墙根,拣起那片竹简,复回几前坐下,将竹简反过来,望着背后的“赦”字,长叹一声,闭上眼去。

公子华不无狐疑地走出宫门,叫过车马,径朝黑雕台驰去。

刚刚拐过一弯,就见樗里疾的车马横在街角,樗里疾站在车前,似在候他。

公子华停下车马,冲他叫道:“上大夫为何守于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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