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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离别意 ...

司马道福浑浑噩噩的回到了寝殿,仰躺在床上,很久很久都不曾变换姿势。

云翳有些担心,轻轻叩门:“公主,公主……”

司马道福只觉得这声音仿若来自天边,虚无缥缈,和自己不相关。

云翳有些急了,和一侧的花翳担忧的对视了一眼。在太妃处听得那番话,她俩就觉得头一下子炸开了,以公主的­性­子,真不知道她要怎么发作,两人正担心着,司马道福倒是极镇静的一副样子,将手中的把玩的玉环稳稳当当的放在金盘上,不温不火的说了一番自己最近身子不适,想要退下歇息的话,还和李陵容寒暄了一番,这才带着他们回宫。

司马道福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坐在肩舆上仿若一个木人。云翳花翳二人才松了口气,一颗心却又提了起来,说话逗她,她却仿佛听不到。

“公主,您都躺了一天了,吃点东西吧。”花翳小心翼翼的问道。

忽然听到屋里“霍”的一声响,随即没有了声音,两个丫头吓得不轻,对旁边侍立的内侍道:“快,快把门撞开。”

“哐啷”一声,众人闯入门去,却见到司马道福呆呆坐在地上。

云翳忙上去扶她:“公主,地上凉,快起来吧。”

司马道福一动不动,抓着云翳道:“我要出宫,我要去找他,我一定要问个清楚。”

………………………………………………………………………………

夜渐渐深沉,本是晴天,在傍晚却哗哗下起雨来。

桓冲坐在军帐之中,听着窗外雨声,只觉得有些恍惚。看着帐外分明是沉沉黑幕,耳畔却是噼啪不断的雨声,一颗心似乎想起了什么,却还是硬生生的压了下去。

“……阿爹。”txt全本小说最全的网站--

桓冲侧头看到桓嗣正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这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阿爹,最近可是有什么事情让您担忧?”自大司马死后,桓嗣就觉得父亲和往日里不太一样了,短短数月,两鬓已斑, 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眼看着喜事将近,却仍然每日住在营中,却又常常心不在焉。

桓冲笑笑,拍拍桓嗣的肩:“阿爹老了。诸事力不从心了。”

桓嗣狐疑的看着他,若是这样,为何常常发愣,还是一副忧伤的样子呢?半晌道:“阿爹……阿爹可是在思念阿娘?孩儿也常常梦到阿娘,梦到阿娘告诫孩儿要好好照顾阿爹,不要让阿爹过分劳累。”

桓冲看着桓嗣那张酷似亡妻的脸,有些心酸:“你阿娘是个好女人,可惜你阿爹我是个粗人,对不起你阿娘。”

桓嗣淡淡笑起来:“阿爹此言差矣。小时候阿娘就告诉过阿嗣,这世上有些人外表文弱温柔,说话轻声细语,其实自私苛刻,对旁人不让分毫,这种人是假温柔;还有一种人,表面上勇武,不拘细节,其实有一颗无比善良的心,将身边的人照顾的好好的,让人如沐春风,这种人,才是真正温柔的人。阿嗣知道,母亲说的真正温柔的人便是父亲。”

桓冲低头半天不语,许久抬头:“不早了,你回帐休息吧,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呢!”

“是。”

目送桓嗣离开,桓冲正收拾几上卷宗,军曹来报:“报告将军,营门口来了两个人,一定要见大将军。”

桓冲摇头:“这么晚了,让他们明早再来。”

军曹有些迟疑:“这,守营的兵士也是也是这样说的,只是他们一直不肯走。”

桓冲漫不经心道:“是什么人?”

军曹抬眼窥视桓冲反应:“虽是男装,却……分明是女子。看那车舆,像是宫中物。”

桓冲顿了顿,手中握拳,口中冷淡的道:“叫他们走。”

“这,大将军,恐怕……”

桓冲看着帐外雨幕,无声的叹了口气:“见就见吧。”

“喏,属下这就把他们领来。”

“……不必,老夫亲自去一趟吧。”

…………………………………………………………

司马道福托着腮坐在车中,穿着一身男装,越发显得肩膀单薄。云翳劝她:“这样大的雨,又这样冷,不如回去,改日再来吧。”说着要将手中毡毯裹住司马道福。

司马道福挣脱她,淡淡道:“他一定会来的。”

车外雨声簌簌,模糊了暗夜里其他的声音。

司马道福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和父母亲吵了天大的一架,也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雨夜里赌气离家出走。

她还记得那无比温暖的怀抱和自己一边无比的鄙夷一边却不能不向那温暖靠过去的无奈与疼痛。

曾经那样痛苦的依附,恨不得他可以去死掉,如今真的要离开,却像把心撕裂开来一般疼痛,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司马道福尚在沉思,车帘却被掀开,黑糊糊的雨幕中,那个人穿着一身蓑衣,看不清面目,可是即便这个人化成了灰,她还是认得,一颗心只是狂跳。

她娇俏的伸出手,像猫一样眯起眼:“丰城公不请本宫进去坐坐吗?”

若是平常,他一定会低低的沙哑的笑一声,用布满老茧却极其温厚的手握紧她的,只是轻轻一带,她就整个人都歪进了他的怀里。

可是此时,他只是无比庄严的站在那里,冷冷的说:“公主请自重。军营重地,不得让女眷入内。”

司马道福一只手只是伸在那里,许久才慢慢收回,微不可闻的冷笑一声,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昏黄的灯光晕在她低垂的眼睑上,美得像是画中人。

“夜已深,请公主快些回去吧。”桓冲淡淡的把话说完,就要放下车帘离去。

“你说,是我不好吗?还是我做了什么让我们关系破裂的事情?我做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吗?你告诉我啊,你们谁都比我聪明,却都只是看我的笑话……”司马道福的声音很轻,泪珠儿顺着脸颊滚下来,这样一副样子,分明是哀求了。

云翳从没想过,这样一个跋扈的美人还会有这样的时候,看得人心都疼了。

桓冲只是不语,却也没有离去。

司马道福忽然笑起来:“是我犯傻了。”

“……”

“听说丰城公婚期将近,我也没有什么好送的,这柄短刀还是大人您送给我的,现在也没有什么用了,就当是你们新婚的贺礼吧。”说着,司马道福从腰侧解下那柄短刀,递到桓冲面前。

桓冲没有说话,车中的灯光照不到他的脸,他似乎在细细打量那把刀,过了很久,他声音平淡的道:“多谢公主抬爱,老夫愧不敢当。”言毕,就来接刀。

说时迟那时快,司马道福忽然整个人扑了过来,狠狠的咬住了桓冲的手。

云翳吓了一跳,忙来拉扯:“公主公主,使不得啊!”

桓冲看了云翳一眼:“你不要管,随她吧。”

司马道福只是不松口,眼里的泪和桓冲手背上流下的血混在了一起。

云翳没见过这样的架势,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许久,司马道福抬头,牙齿上还站着桓冲的血,她凄凄笑了下:“这样你就忘不掉我了,是我傻,我早该料到今天的,却只是自己活在梦中。你不会为我放弃桓家,我也不会为你放弃公主的地位,我们早晚要走到这一步的。”

“……”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啊,你就是这么个人,宁愿不说话也不会骗我的……”

“……忘了我吧,好好过活,就好像不曾见过我这个人,你还年轻,只要你愿意,一定会幸福的。以后……不要在这么任­性­了。”

桓冲说完这席话,转身就要离去。

司马道福凄凄笑了,喃喃自语一般:“忘了你?你能忘了我吗?若是忘了你,人生……人生不是白活一场吗?”

桓冲脚步微顿,像是对着云翳说的:“好好照顾她。”随即大步离开。

司马道福掩面哭泣,云翳搂她在怀里:“公主,丰城公心里是有您的啊。”

司马道福反而哭得更伤心:“那又怎样?让我以后怎么活……让我以后怎么办……”

云翳用毡毯将司马道福裹了个严实,低声道:“只要活着总有办法的,没有什么是熬不过去的。”

我只爱你

严冬之时,玉润还很活泼健康,到了开春,身体却渐渐差了起来,整日介的咳嗽。喝了诸多汤药,全不见好。

阿茂急得团团转,先前是觉着应该没甚大问题,渐渐会好,所以没有给吴兴的献之去信。可是看着好好一个孩子渐渐萎靡下来,终是惶恐起来。

她日夜不睡的看顾孩子,脸­色­黄黄的,也不梳洗,刘氏心疼不已,到底是无话可说。

这样僵持了一个多月,倒是远在吴兴的献之先来了信。

原来,过年时候献之就要带阿茂和玉润一同回吴兴上任,阿茂却担心家里许多杂事,决定先一一安排妥当再说,就让段锦先跟着他去伺候,自己等开春再去。

结果玉润就病下了。

遍寻汤药都全无起­色­。

渐渐就把这茬忘记了。

为了防止孩子被风吹了病情加重,整个房间都是长期密闭,连窗缝都被封死了,三四月份还点着炉火,整个屋子­阴­暗,充斥着腐臭和药香混杂的怪味。

阿茂就着桌上油灯,看了献之字字深情的信件,哭得好不伤心,遂写信道明了原委,一边写一边回顾床上的孩子,玉润早已瘦得枯柴似的,鼻息微弱,早已多日水米不进了。

阿茂下笔却还提着让献之在吴兴寻些偏方,说孩子只是不能吃饭,但是却不似之前那般发热得厉害,想是这病情也算是有些起­色­了。

谢氏羊氏间歇过来看过,心里也明白了个大概,孩子夭折的事情,家家都是有的。看阿茂那疯魔的样子,到底只是安慰了一些好听宽怀的话,就走了。

二人回程路过廊台,谢氏忍不住捂着手绢就大哭了起来。

羊氏扶她:“二嫂快别这样。”

谢道韫摇头:“她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羊氏蹙眉,她虽然和阿茂交情没有谢氏那样深厚,却也看着心疼,阿茂前几年掉过一个孩子,身子本就差了些,这半年虽然与献之和好,却也半点没有起­色­,想来怀胎也不容易,加上他们郗家自桓家失势后,彻底倒了台子了,看样子也没有翻身的意思,加上她又无所出,这以后的日子看来堪忧啊。

看到谢氏那光景,想着这位二嫂平日里是那样­精­明的一个人,想不到也有这样柔软的样子,随即出言宽慰:“好在献之宠爱得很,无妨的。”

谢道韫哀声叹息,不再说话。

**

献之收到信已是四月间,急急坐船回家,孩子却已经去了。

阿茂早已给她入了殓,放在一口松木的小棺材里面,停在那里。

献之看到那棺木里的小尸体,一时急血攻心,腔子里那颗心脏像是活活被人掏了去一样疼,想起玉润种种可爱模样,他只觉得眼前发黑。

侧头看阿茂,心里却更是煎熬,短短的几个月,她却仿佛老了几岁,发间见得到星星的白,瘦成一张黄黄的纸片,穿着一身粗麻白衣,身子有些佝偻,全不复之前妍丽模样,看上去仿佛比一旁的段锦老上十岁。

他想和阿茂说几句话,讷讷半晌道:“辛苦……你了。”一双手握着阿茂的手掌,死紧。

阿茂抬眸看他,脸上无甚表情,却有大滴大滴的泪珠垂下,二人相对无言,抱头痛哭。

一侧的段锦银牙暗咬,却感到有人仿佛在注视自己,抬眼就看到站在不远处的谢氏正冷冷注视着她。

谢氏的双眸本就生得乌黑通透,瞧人让人心中发虚,段锦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处理了丧事,献之却也完全没有回吴兴的打算,每日里只是守着阿茂,白日里带着她去山间信步,晚上紧紧抱着她,她梦里一个激灵,他就立马醒了,伸手一摸,她脸上满满的都是泪水。他出声哄她,像是哄孩子一样。许久许久,待她浅浅睡去,他依然无法成眠,他想着她吃了这许多苦楚,他如何让她过得好。

阿茂比以前话少了许多,却对献之百般的依赖,几乎一刻也离不了,也不似从前那般懂事,只是一味黏着夫君,似乎许多别的事情都不在入她的眼。大事小事几乎都是段锦在掌管了。

段锦自掌事之后,气焰大涨,刚开始对阿茂百般的巴结态度没了,加上最近坊间盛传因着阿茂那大哥哥郗超之前造孽事做多了,皇上说要拿办他的事情,她就越发得意起来,全然忘了自己什么出身,心想着献之不过是可怜那郗道茂,如今她全然没有颜­色­可言,家里也完蛋了,她早前听说很多贵­妇­因娘家失势或是抄家,被强迫离异的事情,于是越发的异想天开,恨不得那日梦里就有兵士前来王府缉拿阿茂。

若是阿茂去了,她就彻底的没了忌惮,不管献之以后再娶什么女人,自然不如自己与他情意绵长。

一日吴兴那边又发文书来催,段锦也想着那阿茂霸占献之也足足有三月了,也是自己出面的时候了,随即将自己打扮一番,带着文书,翩翩朝主屋去了。

路上遇到的小丫头莫不恭敬的给她行礼:“段锦姑娘。”

段锦笑得亲切,让身后侍女打赏他们。

走到主屋,却扑了个空,门口的丫鬟道:“七爷带着少夫人去了池塘边赏荷了。”

段锦皱眉:“哦?不是说七夫人不愿出门吗?”

侍女笑得开心:“本是这样的,多亏了七爷有法子,现在,夫人比以前好多了,有时候还会笑呢!”

段锦有些气闷的一路寻了过去,却看到满塘的荷花之上,阿茂穿着一身碧­色­明光锦衣裳,头Сhā一枚白玉簪,手上拿着一条烟­色­手帕,静坐在那里。双目含愁的看着荷塘中的荷花,淡眉微蹙,不是不美的。

献之正伏案画画,不时抬眼看阿茂,眼神专注痴迷,想来是在给她画绣像。

段锦一时心内妒火中烧,她本以为阿茂受此打击,应该彻底完了,献之也会对她心生嫌弃,想不到经此一役,二人似乎感情更炽。

自己反而越加多余了。

不管心里怎样苦痛,表面上还是笑得恬然,走进小亭,用手帕掩­唇­轻轻笑起来。

阿茂被她笑声惊动,侧头看她,淡然的笑:“你来了。”

段锦上前握她的手:“手已经不大凉了,夫人身子可好些了。奴婢担心极了,每日给您准备的红枣莲子羹,你可有按时喝啊?”

阿茂微微低头,声音淡淡:“谢谢你了,真是有心。”

段锦入得亭中,始终没有看过献之一眼,这时才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回头对献之道:“光顾着看夫人,倒是忘了正事了,这是吴兴那边寄来的文书,还请七爷过目。”

献之接过那文书,也不说话,点了点头道:“有劳你了,下去吧。”眼神拂过她,与看到路边杂草一般,全然没有什么温度,段锦斜眼看到他桌案上那还未着­色­的那幅小画上娟秀美好的阿茂,一颗心像被放在滚水里煎一般疼痛。

**

一路上疾走,再也听不到旁人恭维巴结的声音,段锦进了自己房门,二话不说,“哗啦”将桌案上的东西统统扫到地上。

一旁两个侍女惊诧的掩口。

她瞪着一双丹凤眼:“如果你们敢说出去,小心我打断你们的腿。”

那小姑娘吓得连忙跪下。

段锦还是不解气,拳头紧握:凭什么,她一般的有才有貌,却是被他百般利用,而那郗道茂有什么呢?

不行,她一定要改变这个局面。

谁笑道最后,谁才笑得最美。

说客

阿茂梦里都会见到玉润张着小手,大声叫:“阿娘,阿娘……”

一脸的天真无邪,几乎从未离去。

她无法抑制思念,却又不想吵醒已经累极的献之,小心翼翼的起身,打开了房门,着了魔似的走到玉润的房间。

“滋儿”一声响,阿茂划着了火折子,细细打量着这间屋子,看见窗台上放着的几个泥塑的小偶,床前的幔帐上绣的栩栩如生的大白鹅……

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只是独独缺少了它们的主人。她要把这些都烧掉,烧给玉润,这些都是她最喜欢的,怎么能让她见不到呢?

她独自倚在床脚,呆呆的,却也没了眼泪,像是坐着死去的饿殍,倚在枯木上,面容空洞。

**

献之朦朦胧胧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就伸手去摸身畔的阿茂。

修长的手指在丝质的褥子上游走,摸到的却是虚空,他立刻弹坐了起来:“阿姊?阿姊?”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端盆进屋的却是另一个笑脸明媚的人,像是一道阳光刺进这有些寒凉的房间,却只是让献之觉得太过刺眼。

“怎么是你?夫人呢?”他一只手柔柔酸胀的眼睛,漫不经心的问道。

段锦撅了一下嘴:“大人最近似乎憔悴了不少,鬓角都有些白发了,大人才多大年纪啊!连段锦都看得伤心了。”她将一面菱花镜摆在献之面前。献之看到那镜中人,觉得几乎都认不得了。

他素来对容貌看重,年少之时也为自己过人的容­色­沾沾自喜过,现在看到这镜中的模样,一切仿佛只是个过往的梦。

段锦拿着一柄篦子,凑过头去,贴着献之的侧脸,心内不由陶醉。献之却不动声­色­的推开她:“好了,让侍女给我梳洗就好,你去看看夫人在何处?”

段锦心中燃起一股酸火,在内里腐蚀着自己心肝,面上却还是带着恬淡的笑:“看把大人着急的,夫人好端端的坐在小姐房里呢,段锦也不想来扰大人清梦,只是……谢大人在前厅等您呢!”

“谢三叔?”献之不免有些诧异:如今谢三叔权倾朝野,他那么忙,怎么会在这时候南下会稽呢?

献之急急走到前厅的时候,看到谢安正独自对着他前日摆得一盘残局细看。

他当日其实并没有把心思放在棋局上,而是一直在偷偷窥探一盘发愣的阿茂,其实自玉润去后,他就一直担心阿茂会做出傻事来,别人他都不放心,一直是自己在照拂她看住她,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自己心不在焉摆出来的棋局又如何入得谢三叔的法眼,他不免有些羞赧,看谢安看得入神,似乎未察觉自己的到来,连忙轻嗽一声。

谢安这才抬头,看着他温润的笑。

献之连忙躬身行礼:“三叔远道而来,献之有失远迎。”

谢安淡淡笑:“今日里公事烦乱,实在是不胜负荷,就回到会稽故地,想要换换心情,听说子敬在家,特来拜会一下。”

献之心想:真的这么简单吗?笑着躬身:“不敢当不敢当,谢三叔请上座。”

谢安摇摇头:“坐着怪累的,不如子敬伴着老夫随处走走可好?”

献之伴着谢安在会稽山中漫步,正值深秋,凉风刮过,金­色­的银杏叶子翩翩落下,满地的金黄衬着萧瑟暗沉的天­色­,绚烂和荒凉碰撞出让人难解的美感。

“东山之美,世间无甚可以匹敌啊!”谢安轻轻叹息,看着献之:“子敬觉得呢?”

献之垂首:“谢三叔对东山之爱,天下闻名。”

谢安忽儿没了笑容,侧身看着献之道:“子敬不会以为老夫真的是回来看山的吧!”

献之不解:“三叔的意思……”

谢安深深看他半晌:“多年不见,子敬风韵不减当年,青涩已退,颇有乃父遗风。”

王献之越发不解。

谢安淡淡一笑,转身沿着石径往山上走去,紫红描金的木屐齿硁硁敲着灰­色­的山石路面:“中秋之时,我还想起曾经与乃父彻夜清谈的往事,呵,历历在目啊……想来去年还和王叔武在朝下谈论如今王氏子侄,大不如前,像你父亲那样的人物,难得再出现第二个了……”他话未说完,双目淡淡的扫过献之。

王献之心中不免惭愧,父亲在世之时,对自己寄予厚望,结果自己如今整日却只是醉心家事,每日戚戚,却无甚大志,若是父亲泉下有知,不知该如何……

谢安看到他悲伤的神­色­,眼中竟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喜­色­。

他拍拍献之肩膀:“子敬已年近而立了吧!时光真是如白驹过隙啊,故友多以离世,老夫也恐怕时日无多啊。”

献之淡淡道:“谢三叔切莫如是说,也许献之会死在三叔之前也说不定。”他呆呆看向不远处的一从野菊,一脸的哀伤落寞。

谢安却突然伸手握住了献之的手:“尚书令大人故去之时,嘱我一定好好关照琅琊王家,你切不可如此自暴自弃啊!王家的将来就掌握在你的手中啊。”

献之先是怔怔,随后苦笑:“三叔太过玩笑,献之一介俗人,整日累于琐事,早已无心无力,王家的未来……呵呵……”

谢安紧紧攥住献之的手:“你心中可当真这样想?如今朝廷中的公卿,太原王氏占了多少位?你们琅琊王氏呢?如今叔武已去,你们琅琊王家身为大晋最古老最荣耀的家族,你难道看着它这般衰败吗?”

献之苦笑摇头:“如今连彪之叔父都已去世,我又有什么法子呢?朝廷之中利益错综复杂,我们王家俨然已经排除在这个圈子之外了,如今子侄之中,除却二哥娶了道蕴姐,姻亲都纷纷遭难,真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谢安看着他道:“你素来是个明白人,不像你的那些哥哥们,老夫一直看好你,眼前就有个极好的机会,关乎王家,关乎你自己,只要看你,要不要珍惜这个机会了!”

献之不解:“什么?”

谢安扯过他的手,将一张帛书放在了他的手心:“这是当朝徐太妃给你的书信,你好好看看吧!”

献之有些不解,却似乎有些明白,但他宁愿不明白,他却又不能不明白,颤巍巍的将帛书打开,才看过几行,脸­色­瞬间蜡白:“不,这不是真的……我已娶妻多年……我已娶妻多年……娶妻多年……”

嘴里翻来覆去说来说去还是这么一句话。

谢安冷冷看着他,默然不语。

献之一把将那帛书塞在谢安手中:“谢三叔,不,我不可以答应。谢三叔你可记得当年,当年在离宫之中,你告诉过我,要追随自己的心,你可曾记得?”

谢安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珠几乎直直盯到献之的心里去:“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今时不同往日,你不是当年的王子敬,她也不是当年的司马道福,你是王家的希望,她是皇家的公主,没有了这层姻缘关系,我就算是想帮你,为你在朝中Сhā上位子,没有皇家的许可,你站得住脚吗?”

献之似乎听到了什么噩耗,怔怔的泪珠子就落下来了,木木然在口中念道:“我不可以……这不可能……”

谢安看着他道:“新安公主风华正茂,美貌非常,多少才俊趋之若鹜,若不是她整日里闷闷不乐,寝食难安,徐太妃怎么会想起你来?她当年对你的痴恋在京城可是满城皆知的,如今千金都难得买到公主一笑,徐太妃若不是没了法子,怎么会给你写这样的信?给你的这封信不过是给你提个醒,过段时间诏书自会下来,到时候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献之忽而怒极反笑:“这么说来,谢三叔是给他们做说客来了?”

谢安拍拍他的肩膀:“当年乃父东床坦腹,所为何事,你岂有不知?当年王家满堂才俊,心高气傲,郗家不过是新起之门户,岂能和王家相提并论,乃父所为,你好好思量,今天这样再好不过的机会放在你的面前,你切不可错过。老夫的话也就说到这么多,旁的事情,你自己想清楚。”

献之像是被一根铁­棒­凿中了脑门,怔怔然站在那里。

谢安看他可怜,叹息道:“我知道你乃情深之人,但是有些道理你也要明白。更何况郗氏­性­格乖张,多年又无所出,你们并不是相互的有缘人,不如放手吧!”

**

谢氏听说谢安来访,喜不自胜,连忙命下人准备了一堆要带给三婶的礼物,等到晚饭时分,却只看到献之一个人回来,双目肿胀,失魂落魄。

“献之,我叔父呢?”

献之并不回答,兀自从她身边急急走过。谢氏抓着后面的阿蔻:“怎么回事?”

阿寇回到:“谢大人忙得很,连夜赶回建康去了,也不知道和七爷说了些什么,让七爷这么失魂落魄的。”

谢道韫就纳闷儿了:“是什么重要的事儿,要叔父亲自办啊,还这么这么急急而来又匆匆而去的?”

阿蔻摇头:“二­奶­­奶­,还是别为难我这个下人了,我真不知道。”

谢道韫摆摆手让阿蔻下去了,自己想了半天想不明白是什么事,随即想着大不了过段时间去问问阿茂,献之就算是瞒着谁,都不会瞒着阿茂的。

**

谢安的牛车缓缓向前走着,秋夜里天黑的早,远远就看到一处火光。

谢安有些好奇:“那是什么地方?”

车夫是谢家在会稽的下人,因是他熟悉路面,谢安才带了他出来,那车夫道:“回大人,好像是王家七少爷的独生女儿的新坟。”

谢安点头,又道:“不是去了有些时候了吗?”

“是呀,其实是春天时候的事情,只是这位七夫人就这么一个女儿,这女儿一去啊,可把这做娘的魂魄也带去了,她常常来给女儿烧东西,祈福什么的,唉,苦命啊……”

谢安不予置评,过了半晌道:“把车靠过去,老夫要去看看。”

“这……是不是有些不吉利……是。”

阿茂正絮絮和玉润说着话,刘氏在一旁只是低头抹眼泪:“女君啊,天­色­不早了,不如早些回去吧,姑爷见不着你,估计饭都吃不下呢。”

旁边一堆随从也在劝个不停。远远看到一架牛车停下来,走下来一个白影。

一个随从道:“看,七爷果然来了。”

那人走近了,众人看到却分明是一个须发斑白的中年人。

刘氏最先反应过来:“谢,谢大人……”众人连忙行礼,谁都知道这位谢大人如今是这大晋朝最大的官儿,最红的红人儿。

谢安摆摆手:“我也给这孩子上柱香吧!”随即接过侍从递过来的香。

施了礼,他侧头看着阿茂道:“节哀吧,孩子。”

阿茂躬身给他还礼:“多谢谢三叔。”

谢安看着阿茂单薄瘦削的身形,一双大大的杏眼,不由想起另外一个郗家人,一个让他感觉并不怎么愉快的郗家人。他状似不经意的叹口气:“你可知道你堂兄郗超的消息吗?”

阿茂连忙抬头,一双大眼睛注视着谢安,等待着他的下文。她已经太久没有见到阿兄了,王家似乎故意隔绝她和郗家的消息,她却只能听之任之,无能为力。

谢安面露忧­色­:“如今他在桓家也呆不下去了,不被重用,又疾病缠身,可怜啊,年纪轻轻的。”

“那,他回京口了吗?”阿茂赶紧问道。

谢安点点头,却没有再说什么,对一脸焦急期盼的阿茂说了声节哀,转身扶着车夫的手向牛车走去,满眼都是凝重的神­色­,却没有半分哀伤。

圣旨

“夫人,要我扶您进去吗?”

“不用了,你去看看刘嬷嬷如何了,她年纪大,现在天气冷,你们都要多关注着她点。”

“是,夫人。夫人,屋中要点灯吗?刚刚霞英进去……七爷不让点灯……”

“……你们先退下吧。”

“是。”侍女的声音明显松了口气。

献之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不知多久了,久到天都黑了,他都没有知觉。

当阿茂温润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与侍女那鲜­嫩­的少女声音不急不慢的对话传入献之耳中的时候,他不禁感慨。

王献之从未真正在意过岁月的流逝,从未真正在意自己和阿茂已经共同越过了多少个岁月,从天真烂漫的孩童到如今尴尬寂寞的年岁,他们已经走过了多少年。

在他心目中那一切只是一瞬。

这一瞬,让那曾经傻乎乎的京口少女变成了沉着稳重的少­妇­,他突然觉得这一瞬太长太长,长得他不曾真正用心感受,他期望可以重新来过。如果重新来过,他会不会依然那么任­性­呢?

如果重新来过,他会不会选择司马道福呢?

最后跃入心中的这个念头,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是爱阿姊的,他也并不爱司马道福,这一切他心中比谁都知道,可是在这一刻他却有些动摇,为了王家,为了父亲,他有什么不可以牺牲呢?

这算是牺牲吗?牺牲的是他自己还是牺牲的阿姊?

想起阿茂,王献之腔子里的那颗心像是被人紧紧掐住,让他呼吸不得。

“吱呀”一声门响。

王献之听到了细碎的声音,那是衣料摩擦的声音,他几乎嗅到了阿茂身上特有的气味,那样淡淡的细弱的味道,让他想起来心就变得柔软的味道。

他感觉得到她在慢慢向自己靠近,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再靠近。

“献之,你在吗?”

阿茂几乎一开门就感觉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气息,他熏的香她认得,她甚至闻到了哀伤的味道。

黑夜对阿茂来说从来都不算黑,那清冷的月亮将世间万物笼罩上一层幽幽暗蓝的光晕,让自以为隐藏在黑暗中的一切变得若隐若现。

阿茂叹一口气,伸手就要摸火折子。突然一股力量将她整个人带向后方。她毫不犹豫的软软的倒向那个人,倒向自己人生的依靠。她不记得她为他放弃过或是得到过什么,她只记得他几乎是她人生全部的全部,全部的喜乐全部的哀伤,都与他有关。

他身上的温暖让她的眼泪再一次的涌了出来,他抱她抱得那么紧,像是要将她挤碎,她疼得忍不住叫出声。

王献之听到了阿茂那小小的一声呻吟,神智才有些恢复过来,他伸出手去摸她的头发,她的脸,她鬓边一朵小小的花。

这朵小花有着微凉的触感,从香味上他辨别得出来是一朵娇­嫩­的雏菊,他胡乱的将它揉烂,几乎碾成了花泥。

阿茂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是她却也猜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伸手去摸黑暗中献之的脸。

“你哭了吗?谢三叔来过了?他同你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是些不大相­干­的事情。”

阿茂就着月光辨认献之的脸,却被他蒙住双眼。

“如果献之明天……便死去,阿姊会怎么办?”

阿茂讶异献之的话,却想到也许是玉润的死让他说出如此古怪的话。阿茂回抱住献之那瘦削宽阔的肩膀,将头靠在他的胸上:“我不知道,你不要吓我。”

献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紧紧抱住阿茂,深深呜咽。

心底那种不祥感几乎将阿茂彻底淹没,她太了解面前这个人了,她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她有些哀怨的看向那窗纱上映出的乱摇的树影,她的思绪仿佛比那还要乱。

**

天气越来越冷了,献之索­性­辞去了东吴的差事。和阿茂二人长日都呆在书房。一个写字,一个磨墨。一派的默契天然,天底下似乎再也找不到这么投契的夫妻了。

阿茂正埋首读书,却发现献之在呆呆望着自己,轻轻笑了:“傻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献之直直看着她:“阿姊,你在看什么?”

阿茂笑笑:“我又能看些什么,不过是曹子建的洛神赋,从你书柜中随意拿的。”

献之淡淡笑:“阿姊是向往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明眸善睐,柔情绰态的美人,还是可怜曹子建那求而不得的无奈。”

阿茂苦笑:“本只是觉着草子建文才风流,秉着开卷有益的心理,随便翻翻罢了,现在经你这么一说,又有些可怜他们了,想着若是不曾遇见倒是无甚紧要,这曹子建遇上了恋上了,却偏偏不得不分离,这才可怜呢。”

阿茂说完,看到献之正兀自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快到新春,阿茂正和谢氏等人一起筹备过年的事项,日子平静而安详,大家似乎都在等待新的一年新的开始,要把过去的一切都忘却一般。却意外得到家奴来报:“各位夫人,宫里来人了!”

谢氏尚挺着大肚子,颇有些惊讶:“宫里?”与羊氏、阿茂等人面面相觑,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尚未到春假,在外做官的男人们也都不在家中,宫里这个时候来人,究竟所为何事呢?

众人赶到回廊,谢氏透过帘子看到宫里来的两个内侍正坐在前厅等待,只见一个年老些的,似乎品级还挺高,另外一个年纪小些,尚有些面­嫩­。无官职在身的六郎­操­之正在与他们寒暄,两人对­操­之不大理会,脸上颇有些不耐。

谢氏屋里的周管家远远看到回廊的帘子被撩起一角,连忙悄悄移身过来,放下帘子,对各位女眷行了礼,回身对谢氏道:“二夫人,快想想办法啊,这圣旨是给七爷的,可是七爷说什么都不愿意来接,躲在屋里不出来。”

“什么?”众人一脸的不可置信。

羊氏看着阿茂:“老七是不是昏了头了?阿蔻呢?阿蔻呢?让他去把他们爷弄来。”

阿茂也是一头雾水。

谢氏倒是沉稳,低头略想了下:“来不及了,现在再来,也是怠慢宫史。”自己抿了抿鬓角,对身后女眷说:“你们且随我来。不要慌张,我说什么你们就说什么。”

言毕,打了帘子就进了前厅,一脸的笑意:“二位大人好啊,实在是怠慢啊……”

因着谢氏的亲叔父乃是当朝最大的红人谢太傅,她本人又是出了名的才女,两个内侍也不敢怠慢,满脸陪着笑脸。

“老七身患足疾,出不得门,遇不得风,所以……实在是劳烦两位了。”

年老些的内侍道:“二夫人切莫这么说,真是折煞老奴了,这原有两道圣旨,一道让六爷代领也行,不过,不知七爷的那位夫人安在?”

“民­妇­在此。”阿茂一脸迷惑,究竟是什么圣旨?她全然想不明白。

“那就好办了。”那内侍点了下头。

诸位公子夫人,跪下接旨。”那内侍扬声道,玄­色­的圣旨缓缓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东吴太守王献之品貌端正,谦和知礼,特选为新安公主婿,钦此。”

郗氏

“­操­之少爷,代为领旨吧。”那内侍话音落地,满堂却是静寂。

­操­之一脸的不可置信,堂下褚­妇­也是面面相觑。

那内侍轻嗽一声,对着王­操­之,声音略略和缓了些:“这可是天大的恩典落到了你们王家身上,旁人求都求不到的啊!”

­操­之这才伸手去接,目不斜视:“谢主隆恩。”

那内侍嘴边含笑,似乎轻松了许多,从身侧的小内侍手中请出另一道圣旨,眼皮略掀了掀:“民­妇­郗氏接旨。”

阿茂声音低低的,整个人平静的像是一个偶人:“民­妇­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东吴太守王献之之妻郗氏身体孱弱,十年无所出实乃­妇­行有亏,悯其­性­恭顺,特赏赐绢二十匹、金五百……不日内遣回原籍京口……”

内侍那尖利的嗓音像是一把剑直直Сhā入了阿茂的心腔,一时间她疼得都有些麻木了,几乎来不及悲伤,几乎来不及想这是一件真实的事情,只是“遣回原籍”那四个字像是颗钉钉在了她的心上,火辣辣的疼着,汩汩的还淌着血。

这是怎样的奇耻大辱啊,她眼中模糊的是阿兄的希冀,姑母的期盼。她是世间最无用的郗家人,她让郗家蒙上了多大的羞耻啊。

可是瞬间她又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一切都结束了不是吗?她不必再去敷衍别人了,她就是她,她可以回到京口,回到她的家,伴着她的父兄,如果玉润还在该多好,带着玉润回去,看看京口的山川,看看京口的雨。

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父亲和玉润都已经不在了啊,只有阿兄了,只有阿兄了,可是为什么阿兄的面孔那样模糊呢,她低头捂面,满手都是滚烫的泪,呵呵,她居然哭了,在这种时候,她应该昂首挺胸才是。还不够羞耻吗?还要更让人看不起吗?

“郗氏,领旨吧!”

阿茂轻轻站起略有些摇晃的身子,伸出手轻轻捧过圣旨,淡淡的一声:“谢主隆恩。”不卑不亢。

内侍又道:“褚类赏赐本是不该有的,皆为新安公主府所出,愿夫人记得公主的恩典。”

阿茂木然的点点头:“民­妇­谢公主恩典。”

“那就好,时候不早了,老奴也该起驾回宫了。”内侍笑了笑,越过阿茂对谢氏道:“叨扰夫人了。老奴前几日才在宫中见到过谢太傅……”

谢氏一壁笑着敷衍那内侍,一壁对侍女使眼­色­。

两个侍女十分伶俐的搀着阿茂:“七夫人,先去内堂休息吧!”

阿茂拂开她们的手:“不必了,我还有些东西落在后堂,我要去取。”

“不如奴婢帮夫人……”那侍女话还没说完,阿茂已经快步离去。

阿茂在回廊中还没走上几步,就碰到了阿蔻:“夫人,七爷在家等您呢!”他早已不是十来岁的少年了,二十三四年纪,高大帅气,眼露­精­明,算得上王献之得力的助手。看他那样,分明就是一直在这里奉命等候。

阿茂淡淡扯嘴笑了笑:“好啊,我也正好有话同他讲。”就不紧不慢的随着阿蔻朝前走。

阿蔻岂会不知道前厅发生的事情,此时也只得佩服阿茂的好涵养,忍不住还是Сhā了句嘴:“夫人切莫伤心,七爷说……说他心中自有盘算,他一定待您比以前还要好,嘱夫人您不要放在心上。”

“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还能当做没事人一般吗?你让王子敬自己出来,这种话也能浑说的吗?”阿蔻话才说完,斜刺里就传来谢氏的声音,她一脸的忧心忡忡,将阿茂拉到一边:“你有什么打算,跟我说说。”

阿茂低头:“道蕴姐,谢谢你总是惦记着我,我……好得很,能回京口,我……很开心,自我幼年离开那里,就极少能回去了,这次也算是得偿夙愿……”

谢氏看到她那张平静的脸,忍不住还是哭了出来:“傻妹妹,这一切原是怪不得你的,只怨你那阿兄得势的时候太过嚣张,得罪了太多的人,你切莫自责,你还这么年轻……”她原是想说些安慰的话,可是郗家落了势,眼看着如今人人喊打,大家士族又有谁愿意娶阿茂呢,士庶原就不可通婚,阿茂若果真离去,真真前景悲凉。

阿茂拍拍谢氏的背:“道蕴姐切莫哭坏了身子,肚子里的孩子要紧。”

谢氏拽着她的手:“走,我带着你去找老七算账,这算是怎么回事?我就不信他原本什么都不知道,躲在书斋里让你去堂前受辱,算是什么男子汉……”

阿茂轻轻按住谢氏的手:“道蕴姐,他又有什么法子呢?你记得玄之哥和孙家姑娘的事吗?算了吧,小时候在旁观看,如今不过是到了自己身上,也没甚大不了的,我原本就不怪他。再说了,这事情看来已成定局,也无甚好说的了,他肯定已经是想清楚了。”

谢道韫帕子掩着嘴,脸上泪水纵横,伏在阿茂肩上哀泣:“可是我舍不得你啊……我知道你外表柔弱,内心却比谁都刚烈……纵使献之不过是权宜之计,心里打着什么万全的主意,你也未必会从了他,我真是舍不得你啊……只劝你千万放宽心……”

阿茂本来淡淡的脸上,突然诡异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知道,你原是怕我想不开,其实没什么的,我们郗家倒了台,遭此报应,我无话可说,不要说我们家,就是殷家庾家……谁还不是暗自里内心惶惶,天下原本没有不散的宴席,明白人谁又会笑话我呢!世道本是如此罢了。我本就没什么想不开的,道蕴姐您也好自为之吧。”

谢道韫没想到阿茂此时竟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似乎不是她平日里见到柔顺可人的那个阿茂了,她心里有些慌张,抓住阿茂的手:“傻孩子,你……”一时间也反驳不出什么话来。

阿茂笑笑,不再言语。跟着阿蔻一起往自家院子里面走。

阿蔻为她撑开内室门口的帘子,就看到献之斜倚在卧榻之上,随意披着一件碧­色­长衫,长发垂在雪白的塌上,好看得像是一幅画,他一脸担心的抬眼看她,站起身来:“阿姊,还好吗?让你受苦了。”

阿茂抬眼看着他,两行泪默然无声的润湿了脸。心想着再也没有比他更聪明的人了,他不去领旨不过是他早就知道圣旨的内容了,既不拒绝也不接受,让家人代领,如此模棱两可的态度既可以保全他名士的名节又可以给公主以暗示。

这一切原本就是他盘算好了的。

献之心疼不已的将阿茂抱在怀中:“对不起,让你受苦了,我原是想要亲自告诉你的,那天谢三叔告诉我……可是我怎么都开不了这个口……没事的,我早就想好了,娶公主就娶公主,我在建康本就有好多处庄子,你不是喜欢那个葡萄园吗?我们就住在那里,我每日都来看你,好吗?每日……”

阿茂挣脱开他,苦笑:“原来你打好了金屋藏娇的主意。”她双眼注视着献之,一脸的不舍与无奈。

献之亲亲她的眉眼:“司马道福自己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我自有她的把柄在手中,我们不惧她什么的。”

阿茂在这熟悉的怀抱中靠了靠,喃喃道:“那我算是你的什么?妾吗?见不得光的侍婢吗?”

献之低吟:“你是我的全部。”

阿茂冷笑一声:“若是我以后再有了孩子,他算是你的什么?你们王家的私生子?到时候公主的孩子是主子,我的孩子是奴才。”

献之心中产生一种强烈的不祥感:“你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个,你平日里并不是在乎这些的人啊,只要我们还在一起,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算得了什么?你知道我们那里骂人的话怎么说来着:‘你这个婢生的贱种’……呵呵,王子敬啊王子敬,你抬眼看看清楚,我究竟是谁?”

阿茂笑了起来,脸上泛着异样的红润。

献之忍不住慌张:“阿姊,你是我的阿茂姊啊,你是我的……我的……”他渐渐哽咽,无以为继,话语里饱含的深情,让一旁站立的阿蔻都为之动容。

阿茂推开他道:“你错了,我是郗道茂,我们郗家世代忠良,我的祖父我的父亲我的阿兄,还有我,我们都是郗家人。”阿茂口中念念有词:“我们高平郗氏,能文善武,我们高平郗氏……”说着说着,也呜呜哭了起来。半晌却平静下来,一字一句道:

“我郗道茂……不会承受你以妻易婢的奇耻大辱,我郗道茂不用再承受你们王家人的怜惜,我自愿回到京口,我自愿与你王献之决绝。”

王献之几乎不能相信阿茂口中的这些话:“你疯了吧,你回去将一无所有,郗家已经大不如前,你不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了,你……”

阿茂看着他笑了起来,自顾自取下了头上的金凤抢珠簪,耳畔的明月珠,脱下了脚下的描金鞋。

“这些原本就不属于我,若是我自己,对这些不过可有可无,我不是你,我穿戴这些原本不过是取悦你罢了,我花了十年取悦你,我已经累了,我想留下点时间取悦我自己。”

王献之拉住阿茂的衣袖:“你……你说什么?”

阿茂看着眼前自己最深爱的男人,无比决断的说道:“我们本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献之,放手吧!”

献之像是没听清楚,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我知道这么大的打击,会让你犯糊涂,我已经命人准备好了,我们去别庄上住一段日子,那里比会稽还要美,冬天有你最喜欢看的梅花,我命人去取了给你Сhā瓶,我……”

阿茂苦笑起来:“你这又是何苦呢?如果被查出来你私藏了我在身边,这对你原是极其危险的事情啊。”

献之颓然看着她,冷冷一笑:“有什么关系,大不了一死,让他们把我们和玉润埋在一起,也是好的。”

排箫

王珣醒来的时候,听到门外有马嘶声,还有搬运吆喝的声音。

他知道这是早上了。

头还因为宿醉,疼得厉害,他翻个身,刚好踢到了脚边的屏风。

侍女在外轻轻询问:“大人可是醒了?”

“外间缘何这般吵闹?”

“大人忘了吗?今日是十八,是太傅府遣人来接夫人回去的日子。”

王珣感觉心内某处沉了一沉,随即却是长久的麻木,沉默良久,才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再睡会子,你们出去,不要吵闹。”

“……是。”

侍女轻轻关门的声音让王珣起身坐起来,赤着脚踩着华丽的地毯来到窗前。

清晨的阳光耀得他睁眼都有些困难。

侧着身子从窗缝看出去,正看到那个女人抱着女儿哭得伤心。

一旁站着的清隽少年亭亭如园中玉树,似是谢安的小儿子谢琰,他似乎不忍看到这一幕母女相别,出言催促:“阿英姊,时辰不早了,阿爹阿娘在家等着你呢。”

阿英捂面大哭几声,才让保|­乳­将女儿抱走,小孩子扯住她衣袖不放,放声啼哭。阿英伸手将孩童五指一一掰开,才跟着谢琰上了那华丽牛车,上车之前还是忍不住回身往一处窗前投去目光。

那眼神愤恨,凄凉,复杂得让窗后的王珣有些许的不知所措。但是他并不想躲闪,只是冷冷的回视。

阿英转过脸去,上了车,最后留给王珣一个背影。

王珣在窗边站了很久才觉得有些冷,想想初春天气,到底是有些寒凉的。

这才拍拍掌,扬声道:“更衣。”

门外响起吱呀开门声,美貌窈窕的侍女鱼贯而入。

王珣吃过朝食就去了衙门,忙得昏天黑地,一转眼发现堂中烛火都已经点燃。他放下笔,以手抹面:“什么时辰了?”

一旁的计吏低声道:“戌时三刻了。”

王珣低声喃喃:“这么晚了,备车吧,回府。”

计吏小心翼翼道:“有一位客人,等了大人您一个时辰了。”

王珣颇有些诧异:“那人在哪里?”

王珣一踏进后厢的门就看到了那瘦长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赏着墙上的字画。

他遣退了身侧人,缓缓走过去:“嘉宾兄,身子大好了吗?”

那人瘦的都有些嶙峋了,皮肤泛着一种青玉­色­,嘴­唇­却红得有些妖异。他看向王珣的目光似乎有些恍惚,漂亮的脸上透着淡淡的笑容:“元琳。”

王珣忍不住碰了一下他的手背,果然是滚烫的,他正在发热。

王珣连忙要扶他坐下,郗超却只是轻轻一摆手:“不必了,我来是有一事相求,望元琳兄务必帮忙。”

王珣讶异,自桓温去世后,郗超深为桓家人所厌,加上重疾在身,一直在家养病,深居简出,他此时来求他,究竟所为何事呢?

郗超看到他疑惑的样子,笑了笑:“王子敬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王珣轻轻一哂,面­色­微讽:“岂会不知,自开春来京,风头一时无二,俨然让我以为回到了十年前。可惜他鬓已微霜,到底不是当年的王子敬了。”

郗超点点头:“他和新安公主的婚期好像也定在了五月。”

王珣颔首:“是,宫里说要大办。”

郗超淡淡笑了下:“我来求你,是求你帮我找一个人。”

“谁?”

“舍妹,郗道茂。”

王珣颇有些讶异:“她不是去年冬天就被遣返回京口了吗?”

郗超面­色­冷凝:“不曾。自昨岁至今已有四月有余,家中人不曾见过舍妹返家。”

王珣:“论理说,她一个弱女子,也应该去不了哪里,莫非还在会稽王家?”

“不,不在,我派人去接,说她早已离去。”

“那么嘉宾兄的意思是?”

“我与阿嗣四处寻遍,却都没有舍妹踪迹,王家却一口咬定早在昨岁就已经离家,家父担心之极,我们怀疑她还在王子敬手中。”

王珣讪笑:“你不会认为是那王子敬私藏了令妹吧。”王珣脑子里浮现早晨离去时阿英那浮肿的面庞,不由有些神经质的笑出了声。

郗超斜眼看了看他,将手握拳在嘴边轻嗽了一声:“王子敬也算是人间情痴,与元琳兄是迥然不同的两种人,他对舍妹痴恋多年,轻易放手,我不相信。”

王珣自幼被人唾弃其冷酷,早已习惯,并不辩驳。看着郗超道:“既然嘉宾兄亲口求了,我自当全力以赴,尽快找到令妹,送到府上。”

“王子敬如今如日中天,你不怕得罪于他?”

王珣冷冷一笑:“我做事一向手段与旁人迥异,让他痛了也喊不得。”

郗超嘴­唇­抖了抖:“他到底是你们王家人,你也悠着点。”从腰间取下一枚白璧:“你找到舍妹的时候,只要把这个取出来,她自然会跟你走的。”

**

天气渐渐有了暖意,阿茂闲来无事也会坐在院子吹吹她的排箫。

架子上的葡萄藤都结了一小串一小串的绿疙瘩,满脸皱褶的老仆告诉她不消三两月就可以吃到香甜多汁的葡萄了。

这园子是王献之在京畿的众多田庄之一,他自早春将其中下人全部换了,把她安置在这里。

众人不知她底细,只知道她是王献之的爱妾段锦姑娘,看她年纪不小了,长得也甚为清淡端庄,不似寻常乐姬那般妖娆轻浮。日子久了见她不时抚琴吹箫,眼看婚期将近,王大人却还是会三五不时宿在这里,想来这段锦姑娘也着实是有几分手段的。

阿茂坐得有些累了,就站起身来沿着园子走动,慢慢的在院墙内徘徊,看着墙壁上的黛­色­蔷薇花儿沿着那花枝一路爬到墙外去,不由有些感叹,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姑娘这是在做什么?小心别摔着了。”

阿茂一回头,就看到一个高壮的侍女正睁着溜圆的一双凸眼牢牢的盯着她。

她轻声哂笑:“我有些累了,你扶我回房休息吧。”

那侍女似乎松了口气,过来扶住阿茂,缓缓朝房间走去。

刘氏正坐在屋里做针线,看到她进来,叹了口气:“女君过来帮我看看这花样子好不好,天气热了,给你作件新半臂。”

阿茂低头看了看:“你眼睛都要看不见了,还做这些­干­甚?这些活儿最费眼睛了。”

刘氏撇撇嘴:“反正我也老糊涂了,帮你不了什么,我真是愧对你阿娘啊……把你照顾成这样……”说着说着,眼泪就要下来了。

阿茂这几个月都要被她哭烦了,低声阻住:“好了,别哭了,你生怕别人听不到是吗?”

刘氏叹气,声音压得低低的:“想不到姑爷居然让你顶了那个乐姬的名字住在这里,想来那公主若是个容人的人便也是好的,就怕她是个醋缸……这算是怎么回事啊……”

阿茂将刘氏佝偻的身躯搂在怀中,贴着她的耳畔道:“放心吧,我们会出去的,阿兄一定会把我们接回去的。”

到了半夜,阿茂就听到外间吵得惊人,刘氏披衣而起,开门出去,就发现南边园子竟然着了火了,满园的下人都忙着救火,多半是散着头发或是趿着鞋,橙红­色­的火舌映在人们慌张的脸上,一团乱。

“粮仓怎么就会着了火呢?”

“哎呀,那边一片都烧起来了……”

“……快救火啊……”

“多好的葡萄藤啊……真是糟蹋了啊……”

突然一个不太认得的小厮窜到了刘氏面前:“刘嬷嬷吗?园子着火厉害得很,爷命你赶紧带着段锦姑娘到角门坐车去,眼看这火势就大了。”txt全本小说最全的网站--

刘氏难免就狐疑:“你是哪房的,我怎么从来就没见过你?”

那小厮一双圆眼睛贼溜溜的转了转,从袖子里抽出一枚白璧:“嬷嬷不认得我,难道还不认得这个?”

刘氏借着火光看那白璧,竟是郗超常佩在腰间的那一块。连忙呈给里间的阿茂看。

阿茂一见这璧,眼泪都要下来了。

外间小厮低声催促:“二位要走赶紧的,再迟就没时间了。”

阿茂与刘氏互看一眼,刘氏眼中还有几分犹豫,阿茂却已经毫不迟疑的披了一件大斗篷。刘氏帮她罩好了头脸,一边挽着头发一边就跟了出去。

那少年像是对这园子极熟悉,带着他们三转两转就到了角门,居然一个人都没有碰到,平日里跟着阿茂跟得极紧的那个侍女似乎也不见了踪影。

阿茂心想这一切怕也计划很久了,这场火估计也脱不了关系。

少年开了角门,阿茂就看到一辆黑­色­马车停在那里。

车厢内伸出一双男子的手,将阿茂和刘氏先后拉上了车。

阿茂在微光中注视那男子,五官很深,显得有些­阴­鸷,却是从未见过,她有些疑惑:“您是……”

王珣淡淡一笑:“我是谁并不重要,夫人受惊了,在下马上就送你们回到建康郗府与郗超郗大人团聚。”

阿茂一脸的喜­色­,随即却又有几丝怅然。

刘氏看她,心想她到底还是舍不得王献之,低低问道:“怎么了?”

阿茂一脸平静:“没什么,不过是我的排箫落下了,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该失去的总要失去的。”

王珣在暗处清冷­阴­沉的笑了一声:“夫人这话说的妙。”

车内瞬间沉寂。

**

四月的皇宫依旧花团锦簇,樱花刚刚凋零,牡丹又次第开放。

御花园中的白玉石鼓上,十一岁的小皇帝司马曜正和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对弈。

那公子生得俊朗清崎,气质若谪仙一般,看着小皇帝慈爱的笑,笑声低沉:“皇上想好了要下这里吗?那微臣可就要落子了!”

小皇帝搔搔脑袋:“难道不妥吗?那我可不可以换个……”言毕,就伸手去捡之前下的那颗棋子。

一旁观棋的众女眷不由笑了起来。

徐太妃拿纨扇掩着嘴道:“身为皇上,是不可以悔棋的。”

小皇帝颇有些为难的看着大姐司马道福:“阿姊说该怎么办呢?”

司马道福难得脸上有些笑容,慵懒的道:“子敬又不是外人,皇上不必介怀。”

小皇帝这才开心一笑,将那棋子捡了起来,在棋盘上张望了一番,正在思考要把棋子落在哪里。

王献之也和司马道福四目相接,相视而笑。

突然一个内侍快步趋来,躬身一礼:“启禀皇上、太妃、长公主、王大人,外间有人有要事禀奏王大人。”

小皇帝正想不到自己该下哪步棋,十分豪爽的摆摆手:“王爱卿,你快去吧,切莫让人久等了。”

王献之施了礼就随内侍离去了。

徐太妃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花海中,忍不住叹了口气,对着司马道福道:“看你最近还算愉悦,我终于了了一桩心愿。唉,我原担心他会不答应,想不到他也还是个识趣的人。不过我听说他在京畿庄子上还养着一个妾,你呢,先不要管这事,等成了亲,自然好好收拾掉这些外面的污的烂的臭的……你说是不是……”

司马道福脸上带笑,却看不清她究竟是喜是忧,只是懒洋洋的摇着手中纨扇,默默注视着花园里某一朵花,眼神却是虚空。

**

王献之远远就看到阿蔻一脸焦­色­的站在那里,他脸上温润的笑容立马褪去。打发了内侍,快步走过去:“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昨夜那葡萄庄无故生了一场大火,夫人她……不见了。”

“你说什么?”王献之的脸­色­瞬间灰败起来。

“众人灭了火之后,发现原本看着她的侍女大春被人绑在柴屋里,刘嬷嬷也不见了踪影。”阿蔻从袖子掏出一管排箫放在王献之手中:“她连这个都没有带走,奴才想许是留给您的……”

王献之两手托着那排箫,瞬间由托转握,越握越紧,指关节渐渐泛出青白­色­,“喀拉”一声,排箫终是断做两半。

泪­干­

一年零三个月后建康郗府

汗水将头发丝牢牢的黏在脸上,用手指去捻开,汗珠从手背上一路滑下到手腕,周氏却顾不得这些了。

团花纨扇对着侍女重重一点:“你怎么做事的?这药都要煎老了你没看到吗?长眼睛做什么……”

侍女慌乱中直接赤手去端炉火上滚热的药盅,哐啷一声摔得粉碎,深棕­色­的汤汁和渣滓溅满了周氏和她的裙摆。

侍女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直愣愣的就跪下了:“夫人饶命。”庖厨中一众下人都跟着跪下。

周氏愣了一瞬,目光呆了呆,竟什么都没说,捂着嘴跑出去了。

那侍女吓得脸煞白:“这如何是好?”

阿茂从外间走进来,望着那侍女道:“你起来吧。”望着众人道:“都起来吧,该­干­什么­干­什么,让管家去药堂里按药方子再配一幅就得了。”转身就出去了。

她远远看到周氏正伏在一处回廊上哭,声音呜呜咽咽的,让人觉得颇有些凄凉,正待上前劝,却听到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女君原来在这里。”

阿茂回头,唤了声:“靖安叔。”

靖安远远看着周氏的背影,叹了口气:“有什么法子?真是可怜啊。”

阿茂低头怔怔,半晌道:“阿兄自我未出阁之前身子就一直时好时坏的,这么多年也撑过来了,这回难道就熬不过吗?”

靖安摇头:“也许是不想熬过吧。”

阿茂垂首,想要说些什么却到底只是张了张嘴。

靖安看着她道:“老奴就知道,大小姐一直就是个明白人,所以少爷才这般爱你。少爷唤你呢,快去陪陪他吧……时间不多了。”

阿茂点点头,并未去唤周氏,跟着靖安朝着另一边慢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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