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然间来了一堆人,转眼便拥了付青云入手术室。金凤乍然自纷杂喧嚣中还复空寂,这才回觉乏力,她栗栗抱紧双肩,颤抖着蹲下身。有披衣罩来,她惊惶抬头,凌森阴沉着的脸,在触及她那番容样时,更显暗霭。但是,他一句话都没问,只抱起她坐入长椅,默默候在手术室外。
那是一个温暖的怀抱!金凤伏在里面,由最初的惊恐中走出,心神逐渐平静。凌森没问,她也就没说,两个人静默无语地偎在一起。直至手术室门打开,大夫鱼贯而出。
“子弹取出来了!好险,距心脏就那么一丁点儿的距离。”一个大夫试着额上的汗水说,“家属呢?”
金凤与凌森同时站出来。
大夫看看表,说:“麻药效力有六个小时,打现在开始,六个小时之内,你们不能让病人睡着,否则这觉睡下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他看看天亮,又自言自语地说:“六个小时,天就亮了。”
不能让他睡着了!金凤抓到这句话,未等大夫说完,便先于凌森扑进室内付青云的病床,连披衣脱落在地都没发觉。
“付青云!”见他紧闭双眼,脸色苍白憔悴,她的心瞬时痛得来忘却了周遭所有。她大声唤他,俯身他面前轻轻拍打他脸颊,“付青云,你给我醒来,醒来。”
良久,床上的人蹙起了眉。
这个细微的动作令得金凤身心一松,喘着粗气笑起来:“你还活着,真好!”
有人在后面为她披上衣服,摁着她坐入一张椅子里,她没有回望,兀自凑近付青云的头,抓了他的手说:“你不要睡,醒来,跟我说话呵。”
付青云弱弱地咳嗽两声,嘴唇蠕动了一下。金凤没有听见,贴脸过去:“你要什么?”
“水,水”
水,哪里有水?金凤抬头,四下张望,有人递了杯水到她手中,金凤握着杯子,只手伸入付青云后颈,试了几次想抬起他的头都没那么大的劲,反倒弄得他吃痛呻吟起来,想想,她放弃了这个方法。转而自己含下一口,俯头附到他唇边,将自己嘴里的水慢慢喂入他的嘴里。耳边有抽气声,她没有留意。
如是几口下去,付青云渐渐恢复了些神志,他睁开眼,印入眸中的,全是她乍惊乍喜、如初娇媚的笑容。恍然间,似回到初识那时。
“雨晴!”付青云低低地唤了一声。
“喛。”她应道,握紧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他的手主动摩挲她的脸颊,冰凉的掌心激溢出曾经的满腔情愫。
“你不要睡。”
“好。”付青云难得地笑起来,更难得笑得如此温尔。
“和我说话。”
“好。”
金凤也笑起来
他有些贪婪地凝视着她许久未曾有过的笑靥,手指艰难地为她试去脸上沾有的他的血迹。
“雨晴。”
“嗯?”
“雨晴……”他就这样别的什么也不说,只是喃喃地唤着她。神志虽然仍是模糊,但,多少记得,她是大哥的女人。该说不该说的,都不用说了吧。只要,能这样将心里辗转着的呼唤喊出来,就好。
但金凤却忘却了所有。自付青云中枪的那一瞬始,她就褪下了全部伪装,还复为宁城那个爱憎分明的小儿女,她打不开心底的情结,也再不想去打开。唯一的念头:付青云不能死!仅此一念,别无他顾。
“你一直欠我一个答案,告诉我,你爱我吗?”她颤声问。
付青云闭上眼,满脸笑意。依稀仿佛,旧时时光重现,也是这样,她跃跃然、鼓起勇气带着颤栗问。那番小模样,多美,多招人疼!只是,那时他的心里,只有帮会、兄弟、责任,没有,爱情。
“我说过,大……”
“大音希声嘛,”金凤撒娇,摇着他的手埋怨,“就知道你会说这句。不行不行,这次你一定要明确回答我。”
她的憨媚、痴烈一如初时,以前每次他这样敷衍她时,她的抱怨与现在一模一样。而这个问题,重回沙槟的四百多个夜晚,他问自己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多,只不过,没一次敢答。
“说呀,说呀!”金凤不敢由着他沉默着睡去,只得找些个强刺激的话题聊下去。“如果我下一刻就会死去,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我一直想的答案?”
如果她在他眼前死去?付青云冻了他迷倒群芳的笑容,揪结起眉:“不!你不会死,付青云活着一天,就会保护雨晴一天。我对自己说过,我会守护在你身边,倾尽全力减轻你的痛苦和创伤,令到你重展笑颜。你说,我怎么舍得让你死?不,宁可我死,我也再不会让你有丝毫损伤。你不会死,要死,也是我先死……”
生生死死,揪扯着付青云本就模糊的神志混乱起来,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时而声大,时而声小,有时含糊地金凤都听不清楚。其实金凤也不在意自己听不听得见、听不听得懂。只要他说话,表示他没睡,就好。
金凤由着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感觉他喘着粗气、有些接不上趟了,就含几口水慢慢喂到他嘴里,接着鼓励他说话。好几次,付青云累得宁可死了都好,但听得金凤在耳边苦苦哀求:“你答应我不睡的,求你,求你和我说话,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他的意识又慢慢聚起来:雨晴不让他睡、雨晴要他活下去,那样,他就不睡、就挣扎着活下去吧。
“……你恨我,一枪了结我也就罢了,我知道自己系着太多太多的情债,报应在你身上,我心甘情愿。可是,我忘了,情债情偿!”付青云哀伤而又绝望地睁开眼睛,万般眷念地看着她。他本再无资格说这句话,可是,是雨晴、苏雨晴求他说的。
应城的那抹朝霞,在经过风与雨的洗礼后,绚烂盛开在沙槟的天际。只不过,那片美丽,于他而言,却成了夕阳下追也追不回的晚霞。是与非、对和错、曾经的坚持,统统在她掺揉着恨愁的娇俏中褪色、消失。
明知她已逶身为了一杯毒酒,仍是豪饮入口,蚀骨穿心,与身俱存。
“……雨晴,你赢了,我爱上了你!”付青云语音颤抖地说完这话,长叹一声,缓缓闭上眼,歪头倒向枕侧。
窗外,晨光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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