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在他的一席话里红了眼圈,她头一次爽爽快快地将自己那杯酒喝空,心甘情愿地咳笑着说:“谢谢,洪帅!”
一杯,只此一杯,也就,够了。
她滟滟淡笑,却温温婉婉地拒了接下来的所有敬饮。趁一帮男将觥筹交错、洪夫人排菜招呼之际,抽身出了饭厅。秋夜冷润,湿落神思恍惚。
告知楼外的丫环待席罢之后再去陈述她已离去,恐防惊动屋里的人,金凤连车也没开,出府唤了个黄包车,直接回了行馆。
一番洗漱,本想早些休息,奈何心事重重,赤足在房内缓踱了几个来回,又喝了半杯热茶,更是难以入眠。索性,披衣着鞋,上了顶层露台,见霭云密布的天际,只有几颗小星星暗暗地发出微光,丝毫没有中秋月亮圆之势,情绪更败,恹恹躺于摇椅中,轻寒侵身,却懒得连使唤阿月的声都提不出去。
迷糊中听见汽车驶入的声音,想是小武畅饮归来,也没在意。跟着,空空寂寂的露台上传来动静,以为是阿月,金凤嘟噜了一句:“我睡不着,你自己歇息去吧,不用管我。”
接下来,却有浓郁的酒气迎面扑来。金凤愕然睁亮眼,哪有阿月,分明就是连军服都没换下来的凌森。
“怎么声也不吱就走了?不记得文辉说的话了吗?”他俯身半蹲下来,声音柔和。
她怔怔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凌森伸手拨开她额前的垂发:“谢谢你!”
“谢什么?”她明知故问。
“谢谢你帮我收服文辉,谢谢你肯放下仇……”
“森哥,”金凤打断他,举头望向无月的夜空,如果,注定再也不能共度中秋,她宁愿,选择依从心气。“你不用谢我。这么久以来,你对金凤的宽容和宠纵,金凤就算无心感应,也有眼入见,包括许多割舍,金凤都懂。”
她这话令得凌森面露喜色,秋夜凉风,扑面也清新。
“可是,”她哽了声气,可是,无论她心中有多少不舍与挂牵,那根刺,都已经与她的血肉粘连在了一起。“我是苏雨睛!”
她不敢看他,一寸一寸凝结起全身的勇气埋头说:“宁城苏氏,父母赐名雨晴,取‘东边日出西边雨,倒是无晴却有情’之意,高堂见证鹣鲽情深之余,祝愿爱女一生有爱依傍。幼承庭训,世袭书香。怪自己年幼无知,贪恋少年风情,行差踏错,失足铸下终身恨。悠悠两载,恨怨痴缠,却在生杀予取之间舍弃,不是雨晴甘愿沉沦烟花血腥之地,而是,雨晴真心地爱过……他。虽然已过百年身,毕竟,也……有爱。雨晴狠不下心,以生命祭奠清白。”
她越说越哽咽,到后来,几不成句。有手臂无声地环她入怀,那个她曾经很熟悉很温存的怀抱,此时此刻,却尤如股推力,将那根刺,更深更尖锐地,刺入肉体。
她慢慢地、坚定地推开了那双手臂,自摇椅中起身,在凌森不解的表情中,站远立定,继续说:“可是,森哥,宽恕,不等于接受;放弃,是因为,不能回头。过往属于金凤的种种,都是苏氏门第、以及雨晴,不能接受的。”
凌森依旧维持半蹲着的姿势,只是,表情由喜转惑,由惑变惧。他舔了舔舌头,似乎有些艰涩地说:“你说的话,我听不太懂,凤,你不是对文辉说你都已经放下仇怨了吗?我亲耳听到的,不会有假……”
“森哥,事急可从权,那只是我,为了说服他的一番权宜之词。你待金凤的深情厚爱,今生今世,苏雨晴当结草衔环为报。就今日之事而言,不过是区区几句巧言,实难还你云天恩义半分。”
寂旷露台,两人无语对视。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色,唯有粗重的呼吸声,越过风云星辰,隐现雷霆电火。
静默了不知多久,凌森开口,声音苍凉得甫一出声,就令金凤打了个寒噤:“你文绉绉地说了那么多,其实,无非就是想告诉我,你恨青云欺骗了你,恨我玷污了你的清白,恨那段做‘金凤’的日子,恨你不得不负担的情爱。有多恨?就象你誊的那首诗,万千恨,恨极,到了天涯!对吧?”
她盼他懂,说的话,又不想他懂,终于,他懂了一切,她却后悔让他懂。
“苏雨晴,”凌森慢慢嚼出这三个字,“幼承庭训,世袭书香,而我凌森,不过是一草莽匹夫。你说过的,你与我的世界,格格不入!是我傻,是我痴心妄想,得你点回护便忘了自己姓什么。”
他起身,后退两步,再次用金凤感觉比那根刺扎得还要痛的目光望了她一眼,转身下楼。走到楼梯口,凌森略顿:“我以前只是怀疑,今天才相信,你最恨的人其实是我。我夺了你的清白,却又不象青云那样令到你有报复的理由;我在你身上烙下的属于‘金凤’的烙印最多,却令你不得不委身依赖。你想还我的情,同时,也想伤我的心。苏雨晴,恭喜你做到了,而且,做得很成功!”
说完,他隐入楼口。
金凤满头冷汗,瘫软倒地。胸腔里有声音在发狠唤他,嘴里,却说不出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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