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是二月初十。
这一日,皇历上写道:申命互禄,癸命进禄,喜神西北,福神西南,财神正东。宜安床、动土、挂匾、会亲;忌嫁娶、远行、安灶、祭祀。
时间:辰时初,三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上午七点四十五分)。
地点:无名山庄,灵犀别院。
宁心儿从一场酣睡中醒转,她睁开眼睛,带着些初醒的茫然。早春温暖的阳光透过占据半面墙壁的落地纱窗照射进来,铺满地面和床衾。金色的阳光像一群无声的精灵,在升腾、在飞舞,无处无时不在将欢乐传播。新的一天已经来临,时间的更迭演进如此顺畅而流,难免让年轻的宁心儿产生恍惚的错觉。她试图把昨晚所做的梦给想起来,但是徒劳无功,无论她怎么努力,却始终也想不起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梦。她确信是做过梦的,只是那梦曾经出现过,现在又消失了,就像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她不免有些遗憾,有些惆怅。等她放弃将梦从遗忘之川唤回的努力之后,这才注意到满屋子如鲜花般怒放的阳光。她于是一下子变得开心起来,觉得自己正处于世间最温暖的包容之中,刚才的遗憾和惆怅也一扫而空。她甚至向着确实而又虚无的阳光露出甜蜜而美丽的笑容。
她侧耳倾听,房间外面安静得出奇,整个山庄也是安静得出奇,只有隐约的几声鸟鸣。平时的这个时候,山庄里可都是热闹得很。她心里开始隐隐觉得不安,再从窗户眺望西湖,只见湖面上已是大小船只密布,诸色画舫云集。白堤上人头攒动,有行色匆忙的担夫,有步履悠闲的游客,与平时所见的景致大同小异。宁心儿寻思道:“莫非山庄里的人都出门去了,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她反而越想越恐惧,急忙披好衣裳,推门而出。
宁心儿一出门,看见侍立在门口的两个小丫鬟,她的心方才稍微安定了些。
两丫鬟恭声问候道:“小姐起床了?”一边说一边会心地相视偷笑。
宁心儿问道:“你们笑什么?”
“奴婢是替小姐高兴。”
“我有什么事好值得高兴的?”
丫鬟道:“奴婢不能说。孟叔交代过,等小姐起床后,奴婢们侍候小姐洗漱梳妆,其余的事情,过一会儿小姐自然便知道了。”
宁心儿道:“故弄玄虚,古里古怪。”又问道,“三公子呢?”
丫鬟答道:“公子想必还在酣睡,未曾起来呢。”
宁心儿咬牙道:“这个懒虫,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贪睡,无可救药。”她生起气来。今天是她的生日,三公子却依然如往常一般,早睡晚起。“他肯定早把我的生日给忘了,实在可恨,罪大恶极,我定轻饶不了他。” 在丫鬟为她梳妆之时,她气呼呼地说道。
两个丫鬟在她背后又掩嘴哧哧偷笑。她在镜中看得分明。“你们还好意思笑,就算公子忘了,你们也该提醒一下他才是。人家一年才过一次生日,可不想连个祝寿贺喜的人都没有。”
丫鬟也收起笑容,施礼道:“奴婢们给小姐祝寿。祝小姐寿比南山,福如东海,永远年轻,永远美丽。”
宁心儿依然闷闷不乐,全天下的人都可以忘记她的生日,不在乎她的生日,但唯独有一个不可以,永远只有他,绝对不可以。
梳妆已毕,孟叔求见。叫他进来。
孟叔手举纯金托盘,托盘上却只是一块洁白的丝巾。孟叔道:“老奴给小姐请安。”
宁心儿道:“孟叔,请安就请安,拿条白色丝巾来,有何用意?想请我上吊不成?”
孟叔道:“小姐折杀老奴了。老奴斗胆,敢请小姐将这丝巾蒙住双眼,老奴要带小姐去一个地方。”
“岂有此理!孟叔,我看你何止是斗胆!你就快赶上常山赵子龙,浑身都是胆。这种无礼的要求你也说得出口。凭什么要我蒙住双眼?难道我是贼,要防范着我不成?”宁心儿本来就心情欠佳,这下正好将怒气撒在孟叔身上。
孟叔似乎早已料到宁心儿会有如此过激的反应,他不慌不忙,赔着笑脸道:小姐请息怒,就算老奴胆子比常山赵子龙还要大上许多,也不敢故意来招惹小姐生气。老奴之所以有此不情之求,其实乃是出于公子吩咐。
“公子?公子在哪里呀?他不是还在丧尽天良地睡大觉吗?边流口水边做他的春秋大梦。他怎么吩咐你呀!难道他托梦给你不成。”
“是公子昨天就吩咐下的,老奴只是奉命行事。”
“就算是他吩咐的也不行。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他叫我把眼睛蒙住,我偏不,我才不稀罕他要你带我去的地方呢。”她虽然心里很想去,但嘴上却不服软。
孟叔老眼毒辣,早猜到宁心儿的真正心思,他朝两个丫鬟使一眼色,两丫鬟心领神会,对宁心儿好一番哄骗怂恿。
宁心儿不经哄,道:烦不过你们,那就去吧。那地方远吗?
孟叔道:不远。
不远是多远?
就在这山庄之内。
山庄内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我无不烂熟于心。蒙住我的双眼,岂不是多此一举?
老奴敢打赌,老奴要带小姐去的地方,小姐却从来未曾见过。
好,我倒真要看看,这山庄里面还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请小姐跟老奴来。
丫鬟搀扶着蒙住双眼的宁心儿,孟叔在前面带路。
宁心儿虽然眼不能见,鼻子耳朵却没闲着,随着步伐的前进,她闻到不同的花香,梅花、茶花、杜鹃……她听到流水声、风声、鸟声、树叶声……她盘算着,刚刚走过的是起风斋,又绕过了天脉石,走过了曲薮桥,再穿过了紫竹轩,香远堂,庆春堂,又往山上行,经过子虚园,龙归亭。再往上走,便到了孤山之巅的天遗坪。
时间:辰时整,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上午八点三十分)。
地点:无名山庄,天遗坪。
孟叔到了天遗坪,停下脚步,丫鬟随之也停下。
宁心儿也不急着将蒙眼的丝巾摘去。说道:“孟叔,你带我来的就是这里?”
“回小姐的话,正是这里没错。”
“孟叔,你带我到天遗坪来做什么?”
孟叔惊讶道:“小姐居然记得所有走过的路程?”
宁心儿道:“那是当然。我看咱们还是回去吧。整个山庄里面就数这天遗坪最没看头,十数株参天古柏合围的一块空地,十余亩宽广,既无建筑,也不植花卉,都不知派何用场。有什么好看的。”
“小姐最后一次到天遗坪是什么时候?”
“就在昨天。”
“今天的天遗坪可大不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
“请小姐睁开双眼,一看便知。”
丫鬟帮宁心儿解开蒙眼的丝巾。
宁心儿睁开了属于她自己的眼睛,再连眨数下,又复睁开。她看到:一夜之间,原本平整如镜的天遗坪上,已赫然耸立起一幢三层楼阁,高约十丈,仰望有通天之感。楼前台榭环绕,辉煌壮观,恍若仙宫。楼顶之上,悬有一大块巨大的红绸,不知遮蔽着何物。尚未散尽的山间薄雾,如仙女的霓裳,绕楼飘舞,半隐半现。每层楼阁为屋五间,十二架,修六丈,广八丈四尺,通体晶白如玉,柔光蔚然。台榭之前,不再是空地一片,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花海,连绵延伸,香气四溢,花海只有一种花,百合。花朵洁白淡雅,花枝修长翠绿,正是宁心儿最喜欢之花。花海中辟出一道花径,直通一夜新起的楼阁。
无名山庄上下三百余人站成两排,挂笑容于脸上,站在花径两侧,齐向宁心儿望来。
如此多的目光,让宁心儿脸上微微一红,甚至有些不自在。
三百多人齐声叫道:“恭贺宁姑娘十八诞辰。”其势如惊雷,山间群鸟翔而后集。
宁心儿一笑,灿烂无以复加,楼台百合均为之失色。
孟叔和两个丫鬟也喜笑颜开,他们也自有快乐。
三公子就站在楼前的台阶之上,一袭白衣,远看似与楼台融为一体,难以分辨,然而他那星辰瀚浩的双眼,却能击穿雾霭与时空,掀起宁心儿的剧烈心跳,他脸上是孩子般顽皮的笑容,又稍许透出些扬扬得意,为着他精心准备的这一切。
宁心儿知道众人都在等待着她,一直在这里静静地等待着。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这样等了多久,而他们居然仍是发自内心的欣喜,并不见丝毫怨色,她的眼睛不禁有些湿润,她甚至想远远逃开,逃离众人的关爱与好意。眼前的所有已经大大超越了她的期待,反而让她难以承受,过分的美丽,往往第一反应却是恐惧,然而她不得不向前走去,这是属于她的一天,这一切都是为她而有,正如人为她在,花为她开。她尽量放慢步伐,平静自己汹涌的内心,她左顾右盼,借此来掩饰自己的紧张不安。她的目光,从花朵上掠过,从飞翔的鸟儿身上掠过,从雾中朦胧的树枝上掠过,从一张张熟悉的热情的脸上掠过。
她走向那个人。
她走向那个在道路的尽头等待着她的人。
她走向那个用眼神和微笑迎接着她的人。
她走向那个她如此深爱却总也无法把握的人。
她走向那个在亿万人中选择她疼爱她纵容她的人。
她觉得这是一场梦,也许正是早上她极力想记起却偏又忘却了的那场梦,她正在梦中行走,轻飘飘地,有些眩晕……
她感觉不到石阶,尽管绣鞋已经踏在石阶上面。
她感觉不到泪水,尽管泪水已经盈满双眼。
她看见在雾气中神光夺目的三公子正向她伸出手来,如同远古的召唤,她将手下意识地放在他的掌心,一股暖流从指尖传入,瞬即充溢她的全身,仿佛一种魔力,给了她无穷的信心和能量。因为爱上了这个男人,她也随之爱上自己的命运,并安于其中。
尘世间的幸福,概莫过如此,庸碌的人啊,倾听你的内心,你是一只迷途的羔羊呀,你思念轻柔的皮鞭,你思念温暖的羊圈。那些无法幸福的人,是因为他们总是缺乏信任,他们的两眼紧闭,双耳深塞,固守着自己的孤独,只因为那孤独乃是他唯一的所有。让我告诉你,你转告他们,有一种欣喜,从内心的深处焕发,如同火炬照亮幽暗的隧道,激发全身的每一块肌肤,每一根毛发,而有一种更大的欣喜,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它并不来自内心,也不来自你自身,因为你已将自己奉献,交给你的归宿,你的所终,你就是欣喜的一部分,你就是欣喜。以上乃是废话一通,姓瞎名白字扯淡。
宁心儿好生抽泣了一阵。她顾不上仪态,也不在乎那么多人看着她,她就是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雾渐渐散去,白玉般的楼阁在明亮的光照下更显剔透华美。百合花瓣上犹带着露珠,点点滴滴。
宁心儿哭罢,道:“你怎么没在睡觉?”
三公子道:“今天是你生日,我怕你揍我,所以就起了个大早。”
宁心儿破涕为笑,道:“算你有良心,我还以为你早把我的生日忘到九宵云外去了呢。”
“说的没有错,我是把你的生日忘到九宵云外去了。不过,我是神仙嘛。所以我就飞到九宵云外,又给取了回来。”
“净说大话。我问你,昨天这里还是空地一片,一夜之间,怎会变得如此富丽堂皇?这花是从哪里来?这楼又是谁人造?”
“过一会儿再给你解释,你先把那楼楣上的红绸解开。”
红绸上有一根红绳直垂到地面,三公子将红绳交到宁心儿手中,宁心儿使劲一拉红绳,整块红绸便被揭开,露出一块金色牌匾,上书三个大字——如心楼,却并无落款及印鉴,其字潇洒出尘,矫矫沉雄,有如天马脱御,追风逐电,又似银河奔流,夹涌群星,字字欲飞去,直抵南天门。眼睛明亮的更可看出,这三字并非用刻刀翻刻于匾上,居然是直接用毛笔,将字写入厚重的木头里面,传说中的入木三分今日真实再现于眼前。以毛笔之至柔至软,入木头之极硬极密,尚能做到如书于纸上的流畅自如,转折变幻间,殊无半点凝滞生涩,则撰写此牌匾之人的内力,端的是可惊可怖。
宁心儿也不由唱彩道:“好字,与此楼堪称绝配。真不知乃是当今哪位书家的手笔。”
三公子眉飞色舞道:“我。一直是我。”
宁心儿瞬间改口道:“这么丑陋不堪、难以入目的字,你也有脸写出来,还拿出来给人看,又挂得那么高,你难道一点也不害臊?” 她也不说字丑陋在哪里,只要是三公子做的事情,她总归会下意识地贬损一番。
三公子在宁心儿面前,早已练成“八风吹不动,唾面任自干”的忍耐神功。他也不生气,只是顺着宁心儿的话茬,往下说道:“字虽然是难看了些,不过名字却是为你而取的。这如心楼,便是小的送给你老人家的小小寿礼,还望你老人家笑纳。”
宁心儿笑道:“曹小三,你对我这么好,我该怎么报答你才好呢?”
“给我衔草结环,做牛做马?”
“呸,你想得美,你给我做牛做马还差不多。不过,你送我一幢以我名字命名的楼,那我也送还你一幢以你名字命名的楼,你意下如何?”
“如此厚爱,愧不敢当,惶恐惶恐,善哉善哉。”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不收也得收,不收砍死你。”
“既然你以暴力相威胁,那我就屈服了吧。敢问你打算何时将你应允之楼送将与我?”
“就是现在,我马上就可以送给你。”
“哦?那楼唤做何名?又在何处?”
宁心儿晃动脑袋,眼珠乱转,吊足三公子的胃口,三公子也跟着宁心儿晃动着脑袋,倒也不显得太着急。
“那楼就在你眼前,你为何还视而不见?”
三公子原地三百六十度大转圈,极目四望,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于是乎一脸迷惘,道:“没看见。莫非是海市蜃楼?”
“我送你的可是实实在在的楼。笨啊你,我把那楼的名字告诉你,你自然便能看见了。”
“愿闻其详 。”
“那楼也是以你的名字命名,就叫做三楼,”宁心儿指着新建的如心楼,从下往上数将起来,“你看,一楼,二楼,三楼,我没骗你吧。”
三公子恍然大悟,继而哈哈大笑,道:“好礼,好礼。对此当尽三百杯,对此当倾一江水。痔疮腋臭不用愁,宝善宾馆上三楼,走。”
三公子牵着宁心儿的手,也不见他作势,便已带动宁心儿一起飞向空中,宁心儿只感觉有一股强大而温柔的力量引导着自己向天空而去。她先是惊叫一声,马上发现自己其实既稳妥又安全,她所要做的,便是保持优美的仪态和从容的风度。
风吹拂两人的衣衫,也舞动着宁心儿的秀发。孤山之巅,在地面的人仰望着天空下两个肆意飞翔的年轻人,只觉得他们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突破人类的极限,如同传说中的神仙翩翩而飞。
他们已经飞到与三楼齐高处。三公子道:“心儿,我们到了,我带你过去。”
宁心儿不情愿地道:“不要,我还要再高些。”
“这么高足够了。”
“可我还想再飞高些。”
“下次我保证带你往更高的地方去,今日就到此为止,还有好多人在等着给你祝寿呢。”
“那好吧,你说话可要算话。”
时间:辰时整,三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上午八点四十五分)。
地点:无名山庄,如心楼。
如心楼,三楼,三公子服侍宁心儿坐下。三楼之上的陈设,古雅奢华,精美绝伦,处处可见营造的苦心。宁心儿张望许久,方才大梦初醒,问道:“那些造楼的工匠和植花的园丁现在何处?我可要好好地谢谢他们。仅一夜的时间,便将原本空无一物的天遗坪,以妙手幻化为人间仙境,定是费尽了心思,耗尽了气力。”
“他们一夜劳累,一个个面容憔悴,衣衫褴褛,怕污了你的眼睛,坏了你一天的好兴致。是以一完工便先行告退。不过你不必过意不去,我早已替你谢过他们了。”
宁心儿道:“曹小三,你也一定花了许多心血,把这一切设计得尽善尽美。真是多谢了。”
三公子却并无得意之色,看着孟叔,道:“孟叔,尚缺一幅画。”]
宁心儿道:“什么画?”
孟叔回答道:“公子请京城著名画师苏汉臣为小姐画了一幅巨画,欲悬于这如心楼的中堂之上。按照道理,昨晚苏汉臣便应将画送到,也不知是何缘故,他一直耽搁到现在还没来,看样子,也是不会来了。”
三公子叹道:“终于还是出了差错。不过也只算是白璧微瑕,心儿,你不必沮丧,下次我再找别的画师替你重新画过。”
“不好,我长这么大,还没人给我画过像呢。明天我要你陪我到苏汉臣家里去,看看他到底替我画了没有。要是没有,就叫他马上补画,你那么厉害,一定有办法的。”
三公子道:“好的,明天我陪你去。现在,寿星佬,等着收礼吧。”
“收礼?谁送啊?”
“一批不请自来的宾客,要前来为你贺寿,不仅你不认识,很多连我也不认识。人家大老远来京城一趟,总不好将他们拒之门外。” 三公子说完,向孟叔点一下头。
孟叔早会意,朝楼下一拍手,便有人点燃从十丈高的左右屋檐直垂而下的两长串鞭炮。旋即,喜庆的鞭炮声扈拥着火药的香味,在孤山上下弥漫回荡。
宁心儿居高临下,举目远望,见白堤上一条逶迤的人龙正拐入孤山,拾级而上,朝无名山庄大门走来。
从大门口传来洪亮的唱名声:“少林派到。”一路上迎接宾客的仆人们将话语向天遗坪这边依次传来:“少林派到。”仿佛这四个字长了腿一般,从大门口一路传将过来,此处方歇,另一处马上接着响起。
不一会儿,一个和尚在孟叔的引导下来到三楼,向三公子施礼,道:“贫僧惠施,奉敝寺方丈园性大师之命,来此为宁姑娘祝寿,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他送来的礼物是一尊纯金打造的弥勒佛。惠施说道:“这尊佛像,经敝寺圆字辈的九位师叔伯开光,念经加持,历七七四十九夜,愿它能保佑姑娘长命百岁,福泽无尽。”
宁心儿笑眯眯地将礼物收下,道:“谢谢大师的好意,不过我不用菩萨保佑,我有三公子保佑就足够了。”她说着拿眼去看三公子。三公子连忙挺直腰板,面容严肃,做威武状,宁心儿又道:“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大师。”
三公子也道:“大师一路辛苦,请至二楼奉茶。”
惠施和尚合什行礼,由孟叔领引而下。接下来,又有武当、昆仑、峨眉等数十个武林门派的代表依次被领上来,献上寿礼,为宁心儿祝寿。一个多时辰过去了,这才完结。
宁心儿对三公子道:“我不认识这些人,他们为什么要给我送礼物啊?”
三公子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江湖中的人胆子大概比较小吧。我想他们一定是害怕你武功盖世,万一你什么时候不高兴了,将他们门派上下来一场灭门惨剧。所以他们未雨绸缪,预搔待痒,先来贿赂你,让你不忍心对他们下手。”
宁心儿道:“你少来取笑我,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他们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三公子道:“我不好意思说。”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
“其实是因为他们都很仰慕你。”
“胡说,你再敢贫嘴,我就把你从三楼丢下去。”
“你丢不下我,我武功还是有点高的。”
“无耻,那我把自己丢下去,这总行了吧。”宁心儿恼怒起来,她真的走到栏杆处,准备往下跳去。三公子没奈何,只得死拉活拽地让宁心儿回到她的座位。这期间,自然免不了很大量很大量的身体接触喔。实在是羡煞旁人啊,也包括我在内。
“说,他们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宁心儿继续追问。
“你就不能装作不知道吗?你别管是谁送的,也别管他们为什么要送。不要问那么多,有礼物收还不好吗? ”
“不行,不明不白的礼,我就是收了也心里不痛快。”
正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还是孟叔出来打圆场。孟叔道:“小姐,其实,这江湖中的各大门派多多少少都欠我家公子几分人情,可平时他们也没什么机会还这个人情,因为公子天纵奇才,无往不胜,也的确没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所以,他们正好趁着小姐的生辰这天,登门祝寿,顺便也算是还了公子的人情。”
宁心儿笑眯眯地道:“曹小三啊曹小三,原来,我收这么多礼物,都是沾了你的光呀。”
“你可别这么笑,我心里发毛。你想发火就发吧,我认命,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请开金口,吼吧。”
“呸,你想得美,我才不对你吼呢。”
“你还是随便吼几声吧。不然的话,我的心就老悬着,小生怕怕。”
“你放心好了,在人前,你永远都是一家之主,高高在上的大老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可不敢发火,那岂不是让你下不了台。”
“你怎会生这么大的气?”
“我气你,我气死了。”
“可为什么呢?”三公子一脸无辜地问道。
“你欺负我,你自己欺负我还不够,还要叫这么多人来合伙欺负我,我过生日与他们有何关系?我又不认识他们,他们来这里又不是专为我而来,我只不过是他们讨好你的一个借口。”
三公子陷入沉思。宁心儿的反应为他始料未及,他原只是想让宁心儿开心,让她过一个终生难忘的生日。但想想她说的也不无道理。但这数百名武林各大门派的宾客,不远万里来到无名山庄,总不能不稍尽地主之谊,三公子再目空一切,也实在不好意思向他们下逐客令。
三公子没奈何,只得胡诌道:“我不是三公子,我是周幽王;你也不是宁心儿,你是褒姒。孤王但求爱妃一笑,别无他意。”
宁心儿也想到了那个烽烟戏诸侯的故事,便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不错,我就是这个无道昏君,不爱江山专爱美人。”
三公子的几句话说得宁心儿心里舒坦了许多,她马上就又喜笑颜开,道:“你是无道昏君,那我就做一个祸国妖姬,嘻嘻。”
三公子长松了一口气,自顾擦汗不提。倾城唯待笑,要裂几多缯。凶险。
时间:未时初(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一点整)。
地点:无名山庄,天遗坪。
如心楼,新罗白木,楼顶铺阵的七彩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着幻丽的光彩,楼前开阔的平地上已经搭起了一个戏台子。戏台上乐班已经就位,正在敲敲打打,吹吹拉拉地调试着各色乐器,如心楼的一层,坐着的是无名山庄里的近百口仆人厮役。二层坐满了前来贺寿的江湖群豪。丰盛的酒菜都已备好,仆人和宾客们一边热烈地大吃大喝,一边等待着即将开场的戏剧,今天来献演的可是京城里最负盛名的戏班。平时在瓦舍里卖艺的时候,都是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往往只能听到声音,却从头到尾见不到人。好家伙,今日可看了个顶台。
如心楼的三楼,只摆了一张桌子,四张椅子,三公子和宁心儿各占了一张,还有一张椅子空着,是专为孟叔预留的,可孟叔忙着打理各类事务,哪里有空闲坐,第四张椅子上,坐着一个华贵少妇,金发碧眼,雪肤深目,不似中原人士。这少妇名叫南宫小莲,出身于江湖中声名显赫的南宫世家,是南宫老庄主的七女儿。
至于南宫世家的来历,武林中多有猜测。有的说是来自海外仙岛,因海水连年暴涨,仙岛即将淹没海中,这才乘舟来中原避难,有的说是来自波斯王国,因企图谋反被波斯国王驱逐出境,有的说是来自罗马帝国,为避战火而来中原。曹家与南宫世家虽是多年世交,但就连三公子对南宫世家的来历也是知之甚少,只知道他们从大食国而来,到中原落脚生根已近七十年,接连两任庄主均武功奇高,出招凶狠毒辣、诡异难测,其武功路数与中原各派迥异,因此也被江湖称为最神秘最招惹不得的武功门派之一。
南宫小莲一年前嫁给了当今丞相汤思退的独生儿子汤勉族。汤勉族是京城出了名的浪荡公子,新婚才几日,便时常夜不归宿,在外面风流快活。
十岁那年,三公子曾经在南宫世家的弑魔山庄住了好几个月,当时南宫少庄主南宫小寒,以及南宫小莲都是他的玩伴。几个孩子之间,结下了深厚的情意。
南宫小莲虽然嫁入汤家,成了汤家的少奶奶,有汤思退这个大靠山在后面撑腰,但她对三公子依然怀着与年少时一般无二的情感:又敬又怕。连她也说不清这种感情由何而来。她虽然知道自己既美貌又聪明,足够配得上世间的任何男子,但在她内心里,她却从来没有想过把三公子和自己平等相看。她从小就一直在仰望着他。而三公子在南宫世家度过的那九个月的光阴已经深深地刻在她的记忆里,成为她珍藏的秘密。虽然她已经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但偶尔,当她翻动她那段遥远的记忆,依然会觉得又甜又酸,白皙的脸庞也会泛起隐隐的红晕。她怎会忘记,她和她的六姐和八妹是怎样地成天围在三公子的周围,为他的一举一动而深深着迷,虽然还只是小小年纪,便已经开始知道吃醋,而且是吃亲姐妹的醋,她想起小时候她还敢大胆地亲近他,牵着他的衣襟,闭上眼睛,放心而幸福地听凭他带自己去任何一个地方,而随着年岁渐长,物是人非,一切皆在改变,她不再是那个大咧咧的傻丫头,三公子也不再是那个平易近人的小男孩。她已经无法再去亲近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当她嫁到京城来时,心想终于可以经常和三公子见面了,然而,直到今年新年刚过,三公子才终于回到京城,回到无名山庄,而且,在身边已经多了一位美丽少女的陪伴。
不管如何,她还是很高兴接到邀请。在丞相府待得气闷,正好出来散散心,还能见到长久未见的三公子,再说,她也实在很想看看宁心儿,看看那个占据了她从小便梦想拥有的位子的女孩。三公子恭维她女大十八变,变成一个漂亮的小媳妇。宁心儿则毫无机心地欢迎她,一见面就亲热得不得了。拉着她的手说个没完。两个人一见如故,互相夸奖个不停,还就女红、水粉、琴棋书画、肌肤保养等话题交换了彼此的意见,并达成广泛共识。三公子和宁心儿对南宫小莲的丈夫汤勉族被揍一事都绝口不提。
宁心儿道:“南宫姐姐,有你陪我一起看戏真好,我们这无名山庄比不上丞相府华丽壮观,你可别因为我住的地方寒酸而嫌弃我这个妹妹才是啊。”
南宫小莲道:“妹妹说哪里话,我怎么会嫌弃你呢,我喜欢还来不及呢。平时在家里,也见不着什么人,都是些老婆子和小丫鬟,连个说话的对象也没有,心里怪无趣的。看来你和曹家三哥哥要在这里住段时间了。以后我们姐妹俩可要多亲近亲近才是。”
宁心儿拍手叫好,道:“好啊,好啊,改天一定要到姐姐府上去拜访。我成天跟曹小三在一起,他又是一个大懒虫,难得陪我出去玩玩,成天对着他,我都快闷死了。以后他要不肯陪我出去,我就找你陪我,好不好?”
南宫小莲笑道:“我求之不得呢。”
待楼下终于恢复平静。三公子摆摆手,于是戏班的乐师们开始操起各自的乐器,演奏起来。一个五十上下着灰色棉袍的男子走上台来,先向楼上弯腰行礼,然后清清嗓子,说道:“今日是无名山庄宁姑娘十八寿诞之日,我们戏班没别的能耐,就为宁姑娘唱一出华容道,贺喜贺喜。献丑献丑。”
当时三国故事已经深入人心,无论是说书、唱戏,都数三国的人物事迹最受欢迎。连三岁小孩都耳熟能详。偏偏又百听不厌。因此,那男子甫一说出华容道三字,楼下已是掌声雷动,齐齐叫好。
掌声渐渐消失,那男子换了一种腔调,与方才说话的腔调大不相同,而是抑扬顿挫都加倍夸张的说书腔。他整肃面容,朗声说道:“列位看官,话说当年赤壁之战,曹操统领八十三万大军,欲一举踏平江南,复归神州于一统。纵观其时天下,堪为曹操敌手仅孙权一人。刘备斯时不过是寄于孙权篱下的一名食客。眼看东吴便将纳土称降,殊不料当时曹操军中突然瘟疫盛行,军士死伤泰半,曹公以为上天降罪,又兼爱惜军士性命,乃尽烧船舶,不战而退。可恨后来史家无知,难以体察曹公的悲悯之心,反自作聪明,将那一场冲天大火归于东吴周瑜名下,使竖子妄得大名,今人也不加深究,信以为真,实大谬不然。话休絮烦,且说曹操大军撤归许昌,途经华容道,正遇关云长在此埋伏多时,欲生擒曹操,回营请功……”
男子话毕退场。报幕即罢,好戏便将开锣。看戏众人早已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一出戏自一开始便与他们素常所知相悖。原来赤壁并未交战,乃是曹操主动撤兵。他们纷纷向身边的人打听:“你知道这回事吗?”“历史真的是这样子?”而被问者与问话者一般地迷茫。
三公子满意地看着楼下众人如同一锅炸开的粥,露出愉快的笑容。南宫小莲因为自小学习的乃是大食国文化,对中国历史不甚了解,便问宁心儿道:“心儿妹妹,曹操是谁?孙权和刘备又是谁?”宁心儿回答道:“这三个人是很早以前的人,分别是魏国、吴国、蜀国的皇帝。而这个曹操,还和曹小三大有关系呢。”
“什么关系?”
“曹操是曹小三的四十九世祖,这关系够大吧。”
南宫小莲掩不住的惊诧。而戏台上已是锣鼓齐鸣,梆子急敲,一个红脸的高大汉子带着四个绿衣龙套登上台来。
楼下众人屏住呼吸,等待着第一声开唱。
宁心儿对南宫小莲道:“南宫姐姐,那位红脸大汉名叫关羽,是刘备的结拜兄弟,也是他手下的一员大将。”
关羽耍了几个把式,亮了几次相之后,开始扬扬得意地唱道:
胯下赤兔马,
手中偃月刀。
头戴金冠凤翅飘。
凤眼蚕眉逞英豪。
关羽唱罢,楼下轰天叫好。有人赞道,关二爷就是关二爷,好一副英雄气概。
关羽叹一口气,道:“某汉室关羽,受军师诸葛孔明号令,来此华容道上,捉拿曹操。”
龙套帮腔道:“将军为何叹气?”
关羽唱道:
曹操八十三万大军下江南,
只落得十八残骑仓皇回返。
叹一声龙逢浅滩丞相失算,
虎落平阳怎过得关某此关?
一甩手,道:“曹操到此,禀爷知道。”关羽和四个绿衣龙套退场。
宁心儿盯着三公子直坏笑。三公子知道宁心儿在看着自己,但他竭力想装作浑然不觉。终于,他再也憋不住,也和着宁心儿一起笑将起来。
南宫小莲茫然问道:“你们笑什么?”
宁心儿道:“曹小三,这唱词是你写的吧。”
三公子得意地笑着点头。
宁心儿道:“一听就知道是你在捣鬼。只有你这个曹家后人,才会如此挖苦关羽。”
南宫小莲问道:“怎么挖苦了?”
宁心儿道:“姐姐有所不知。中国有句老话,叫虎落平阳被犬欺。关羽将自己比作狗而不自知,可见这人不聪明之至,浪得虚名至极。”
再看戏台上,四个青袍和八员大将簇拥着一紫袍男子上。那紫袍男子中等身材,甚是健壮,双目威严,顾盼之间自有睥睨天下的气势。
宁心儿对南宫小莲道:“姐姐,那位穿紫袍的便是曹操了。”
南宫小莲道:“可他和曹家哥哥长得根本不像。”
“那不是真的曹操,是伶人扮演的,就算是真正的曹操,也不会和曹小三太像的啊。毕竟一千多年过去了。”
曹操一亮相,楼上楼下的看客直呼看不懂。以往曹操都是一张脸涂得惨白,做奸臣的扮相。今天的曹操却是装扮得比关羽还要正气堂堂。虽然心里纳闷,但还是接着往下看吧。
曹操唱道:
在中原领人马八十三万,
实指望灭孙权踏平江南。
只叹天不遂愿壮志难满,
无奈北风凛冽天冻地寒,
瘟神下凡将士五去其三,
连年不休征战民心思安,
孟德心实不忍班师回还。
曹操唱罢,见前方有旌旗招展,便吩咐许褚道:“看看,前方是何人旗号。”
许褚张望,回曹操道:“那是‘关’字旗号。”
曹操:“如此说来,是那推车贩枣的关云长?”
许褚:“主公,待臣前去,将这个猪肝脸一刀砍翻,再作理会。”
曹操道:“且慢,我自有分寸。”
曹操又唱:
孤临阵退兵孙权烧高香,
谢天谢地东吴免被刀光,
偏世间斩不绝魑魅魍魉,
趁火打劫沿途伏兵暗藏。
笑只笑刘玄德太不自量,
还有那诸葛亮小肚鸡肠,
区区散兵游勇敢把路挡,
一群乌合之众自取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