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有些饥肠辘辘,老鲁看来还真是赶回去喝他老婆的爱心粥了。他有胃病,他爱人就经常给他整点食疗什么的,他每次在外办案,也不大参加应酬,多要回家吃饭。
我开车出了停车场,缓缓而行,准备在路边找家苍蝇馆子对付一餐。
苏老师在电话上的客气,总让我觉得有点生分,有点不象是我记忆中的那个苏老师了。从高一起,苏老师就教我们语文,一直到我毕业。期间,他也从教务处主任荣任副校长。没变的,是他上课的风格。
当时,好象学校里还没那么多条条框框,因为工作需要,他有时中午参加公务招待也会饮酒,也许是喝是不多又也许是酒量大,总之每次他酒后上课惟见他脸色微红,并无他碍,反而更显妙语连珠,说到妙处,肢体语言丰富,引得台下听者不禁芫尔。可能正因如此,我本来属于下午一上课就犯困的,但一上他的课就来劲。
记得夏天时,苏老师爱穿白色衬衣,我个子长得晚,高中时代在班上也算是小个子,因此坐在前排。可能出于一种习惯,也可能是数量有限,苏老师爱把钱直接放在衬衣兜里。而每次上课,猜他衬衣兜里装了多少钱,一直是我和同桌上苏老师课的一大乐趣。
那时的我的作文,每每被苏老师在课堂上当做优秀范文朗读,让我颇为自得,渐渐地,便有些自命不凡。
有一次,苏老师出的作文题,全不对我的路数,写得时候就很是郁闷,写完横竖看得不满意。
及至作文本发下来,见苏老师的批语道:“你这次作文写得很是一般,和你平时的表现判若两人,怎么回事?”
我脑子一热,刷刷刷地在那个红色的大问号下面写了十六个字,“题目大而无当,学生无从发挥,奈何奈何奈何”
写完心里有点忐忑,想要涂掉又恐弄巧成拙。等到下次再交作文时,便硬着头皮把作文本交上,倒也风平浪静。再上苏老师的课,他仍是一副陶醉于其中的夫子相,偶尔四目相对,也察觉不出什么异样。过了几日,作文本发回,我急急翻开,我写的那十六个字被红笔划了个大圈,再无他语。
事后推想,我那十六个字,苏老师初不以为忤,后不以为然,终不以为意,大笔一圈删掉了事。
现在想来,若他当时暴跳如雷传我到办公室,赐我熊十力式的一骂,我或可如中年徐复观一般幡然醒悟学业精进;又或者,他找来家中比我高两年级的长子,做如此这般交待之后,我定会和少年罗永浩一样身受轻伤心遭重创。
而苏老师只是划了一个圈,就将我当年的浮躁一笔否定,亦将那隐隐的不敬轻轻拨开。
于是我终未成大器,却亦未生仇怨,成了如电影里秦奋自谓的“对社会有益无害的一类人”,多多少少要拜这个不规则的红圈所赐。
只是说来惭愧,毕业后和苏老师没再联系。特别是混得灰头土脸时,更不好意思回母校露脸。
去年母校校庆,我被老K拉着回学校凑热闹,听了听台上各色人等或煽情或激昂或空洞的演说,数了数停满校园的大大小小轿车跑车越野车的花色品种数量,遇到了几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大家寒喧调笑不亦乐乎的时候,不经意间一回头,看见一个发已花白慈目善目的人冲我们微笑。
差不多是同时,几个人一起嚷起来,苏老师苏老师,便都围上前问好。
苏老师明显老了,只是精神依旧抖擞,大家相谈甚欢。我们那时才知他早已退居二线,但仍站讲台,他说,“有点事情做,不寂寞,哈哈”。
此后不久的教师节,我、老K、叮叮、大山四人便约好一起去看望苏老师。叮叮捧了束康乃馨,我们三个男生就各拎一样礼品。那天,苏老师显得很是高兴,也更健谈。午饭时分,我们坚持把他们老两口请到饭店小聚。
席间气氛热烈,苏老师说叮叮越来越漂亮了,老K更加成熟稳重,大山愈显精明能干,一时大家都很自得,于是就不停敬酒。苏老师也很高兴,频频举杯,急得他爱人陈老师几次嗔怪地打他斟酒的手,“你们苏老师血压有点高,哎哎,你少倒点嘛。”
散席时,苏老师握着我的手,“郑诚,不错不错,老师一直看好你”。
我顿觉惭愧,忙说自己没发展好,辜负老师期望。他正色道:“我是不会看错的,‘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人生是一场长跑,蓄势待发,蓄势待发。”
我暗想,我本也务得不好,道恐无从可生。且我自知后劲不足,恐跑不赢别人。苏老师作此语,大有自己的孩子怎么看都顺眼式的偏爱,或是对学生的鼓励与宽慰,万万当不得真。
可是,虽然给自己提了醒,但苏老师这话后来仍然经常被我搬出来自救。
一遇不快,我便自语,本人乃务本之君子,小人才逐末呢,淡定淡定。每遭挫折,我就默念,人生路漫漫,我辈一向后发制人,不忙不忙。
于是,我又得以心安理得地苛活度日。
我在一家苍蝇馆子里坐等服务员给我上荤豆花的时候,还在想,今天这事,办得也算马马虎虎,不知能不能对得起苏老师一直以来的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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