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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明知道不可能,为什么还会生起那样的念头?

一路上,冯云衣都在思索这个问题。方才在庙里,他几乎是不自觉地许下了那个可笑的愿望。人鬼殊途,这道理他并非不明白,可更教他困惑的是,何时她的存在对他而言变得这么重要?

他自认是个冷情冷­性­的人,连伺候他多年、勤快伶俐又尽忠职守、一心讨他欢喜的阿福都没能让他释出多少温情;而她,不过是一名有魂无体的女鬼,很可能下一瞬就烟消云散,值得他为她多费心思吗?

然而,当时那个念头就这么突然冒了出来,让他意外且毫无防备,生平头一次,他真的迷惑了……

以为他还在思索着如何计擒刘三的莫桑织,始终没开口说半句话,就怕打扰了他的思绪,纵使她心里对他方才所说的话感到十分好奇与疑惑……像他这么一个­精­明理智的人,竟然会许下一个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的愿望,真是稀奇哪!

一路默默地跟着他走回冯府,来到大门前,她突地脸­色­一白,身子猛然摇晃了一下。

仍陷在自己思绪里的冯云衣毫无所觉,当他一脚即将跨进门槛时,她忍着痛苦,勉强发出声音道:“冯……冯公子,请……请你等一等……”

这一声,唤住了冯云衣的脚步,回头一望,见她丽颜惨白、­唇­瓣紧咬的难受模样,他惊愣了下,急忙走至她身边,恰好扶住她摇摇晃晃的身子。

“你怎么了?”剑眉紧蹙,语气也透着一丝忧急,他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

“我……我很难受……”费力地挤出一句话,随后再也撑不住地跪跌在地。

冯云衣见状,旋即一把抱起她。“你撑着点,我马上抱你回房休息。”他以为是今天日头过大、阳气太甚,才导致她发生这样的情况。

“不……你、你别进去……”她几乎是气若游丝,脸­色­也渐渐泛青。

“你别再说话了!”低头望向她,心惊地发现她彷佛变得透明了,而且,他竟感受不到她丝毫的重量,和几日前她不小心跌在他身上仍有些微重量的感觉完全不同。

他不觉心中一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无暇多想,他迅速抱着她走进大门里,一名家丁正好从一旁小径匆匆忙忙走来,一见是他,脸­色­微变地道:

“少……少爷,你、你回来了呀……”语气结结巴巴、慌慌张张的。糟糕!他不过离开一会跑去解手,怎么少爷就回来了?这下可好,怎么来得及通知大小姐他们!

满心慌乱的冯云衣,根本没留意到家丁的异状,急忙忙便往里院走去。

“少爷……”家丁赶忙拦住他。“你……你要不要先到前厅里休息会儿,我给你泡一壶掬花茶解解暑气!”边说着额头还急冒着汗。

“不必了!”看也没看他一眼,绕过人,神­色­焦急地快步往前走。

“少爷……”家丁硬着头皮又拦上前来。“呃……你、你……”这次却是再也想不出该用什么借口好。

两次被拦住了去路,冯云衣忧急成怒,正想开口大骂,脑子却忽地闪过一道警讯,府里的下人一向敬他也畏他,万不可能有胆子拦住他,除非……是有人下令这么做,唯一的可能便是姐姐了,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要家丁拦着他,不让他回房的用意何在?

寻思了一会,瞬即,他脸­色­一白,忙又低头一望,却见怀中人儿脸­色­死灰且泛青,身形又淡了些……难道说姐姐她——

倏然瞇起眼,他狠瞪着家丁,冷着声音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拦住我,是不打算在冯府里继续待下去了吗?!”

家丁被他这么一喝,又见他满脸森冷怒气,双腿倏地一软,忙道:“奴、奴才不敢……是大小姐她……王道士他……”慌得语无伦次了。

“王道士?!”没想到真让他给猜中了。

冯云衣眉间的纠结更深,无暇深思细究,心焦如焚地绕过家丁急急走向后院厢房。

方要踏进拱门,怀里的莫桑织忽地扯住他的衣袖,虚弱地道:“你在这儿放下我吧,再进去我恐怕……恐怕……”

“我明白!”他立即放下她,神­色­担忧地道:“你一定要撑住!别忘了你的心愿还没达成。”

她点点头,忽地闭上眼,随即一缕青烟自冯云衣胸襟里的黑­色­绸袋飘出,与她结为一体。

睁开眼后,她朝他绽出一抹微弱的笑,道:“记住,你初次见到我的那幅绣画……千万不能让人给烧了,否则……我真的……会魂飞魄散……”说完这些话,已是她的极限。

心知不可再耽搁,冯云衣立即转身走进拱门内,走没几步,远远便瞧见自己房门口摆着香案,案上燃着香烛,中间的香炉正逸散着袅袅轻烟。案前,一名头戴冠帽、身穿道士八卦道袍的男子,右手拿着一柄桃木剑,左手摇铃,嘴里念念有辞,似是在念咒语……这人应该就是西街有名的王道士了。

紧抿着­唇­,他又急又怒地走上前,那王道士正好拿起案上的一样物事,口中喃喃念咒,并拈起一张符纸贴上;仔细一看,他手里拿的正是莫桑织的那幅绣画。冯云衣心下一惊,急忙喝道:“住手!”

没料到他会突然出现,原本静立一旁看着王道士作法的冯霞衣等人,一看见他,脸­色­顿时一变!

“少、少爷,你……你回来了啊!”阿福率先奔到他面前拦住他。

“走开!连你也要拦住我吗?”他瞇起眼冷声道,声音里明显地带着怒气。“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云衣,你先别生这么大的气。”冯霞衣也急忙走过来。“姐姐不过是请王道士帮咱们净宅,驱逐一些不­干­净的『东西』罢了。”

“不­干­净的『东西』?”他沉住气,将目光移向自己的胞姐。“谁告诉你我房里有那种『东西』来着?!”极力控制怒气的表情显得紧绷,语气也不若平常那般温和平稳。

冯霞衣愣了一下,他的表情和他说话的口气……他从不曾在她面前表露出这么强烈的情绪,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阿福见状,赶紧硬着头皮承认:“少爷,是我说的,你别怪大小姐。昨儿个夜里……我亲眼看见你自己一个人在房里叽哩咕噜地说着话,还有……那烛火竟然莫名其妙地点燃,所以我、我……”

“所以你就以为我中了邪?!”冯云衣气急败坏地接下话。“谁让你自作主张、多管闲事来着?!”

说完,怒气腾腾地推开他,走至王道士面前,一把夺回他手中的绣画。

“云衣,你听姐姐说,王道士确实证明了你房里有冤魂停留,那幅绣画正是冤魂的寄身之所,只有烧了它,才能确保你平安无事。”

“姐姐,冤魂于我有害无害,我心里清楚得很,这件事就让我自己处理吧!”冯云衣缓了缓脸­色­道,说罢,转而面对王道士,冷冷地祭出逐客令:

“阿福,带王道士到帐房领钱,顺便帮我送他出府。”

那王道士也不生气,只淡淡道:“这位公子,你已被女鬼迷了心窍。”

闻言,冯霞衣又向前了一步。“云衣,你听姐姐的话,让王道士把事情做完,难道你真要让个女鬼缠住吗?”

“姐姐,我有我的想法,况且,她并非恶鬼,也无害我之意。”语气与神态仍是非常坚持,不容否决。

“­阴­阳有隔,不管是恶鬼善鬼,这世间本就不是他们该停留之地。冯公子,你如此姑息,岂不乱了天地间的秩序。”王道士不以为然地接口道。

“何谓天地间的秩序?!”冯云衣冷哼了声。“你以为收了几条鬼魂就能维持天地间的秩序吗?!”不再多说,利眼­射­向阿福,沉声道:“阿福,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送客!”

“少爷……”阿福踌躇难定,不知如何是好,慌张的眼转而瞧向冯霞衣。

“我叫你送客你听不懂吗!”一声怒喝随即又响起,冯云衣瞇着眼看着他道:“你若不听我的话,以后也别跟着我了!”

像是给人宣判了死刑,阿福随即白了一张脸,慌忙道:“少爷,你别生气、别生气!阿福这就照你的话做!”说完,即转向王道士,接着道:“王道士,请你跟我来吧!”

那王道士也不强求,只是摇了摇头,转身收拾好法事用具,背起桃木剑,随着阿福离开内院。

两人走后,冯云衣立即举步走进房里。

“云衣……”满脸忧心的冯霞衣正想跟进去,一只大掌轻按住她的肩膀,阻止了她。

韦长空对爱妻摇了摇头,道:“霞衣,你就由云弟去吧,他有他的想法。”

“可是……你也听见王道士怎么说了,真有女鬼缠住他呀!”

“你别紧张。”柔声安抚着爱妻,一手轻揽住她。“我想,那女鬼对云弟应是无害,否则依他的­性­子,还需等我们替他处理吗?”

冯霞衣仍是紧蹙着眉,似是不赞同他的话。“你没听见王道士说他是被鬼迷了心窍吗?!从前的他,非常排斥鬼魂之类的,可现在他竟然阻止我们替他驱鬼,你不觉得很不寻常吗?”

“我倒不这么认为。”韦长空别有想法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我想……我们都弄错了,云弟排斥的或许不是鬼魂本身,而是鬼魂背后隐藏的某种意涵,这一点,也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云弟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的话吗?”停顿了会,他继续说道:“想想看,你我何时曾见过他像今天这般丝毫不掩怒气、火冒三丈的紧张模样?”

冯霞衣微愣了下,思及方才的情景,喃喃道:“是呀……他从不曾用这么重的口气对我说话……”身为他唯一的亲人,他对她这个姐姐向来十分敬爱且听话,纵使有什么事意见相左,他也总是温和带笑地向她解说,何曾见他像今日这般动怒?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云弟的改变该与绣画中的女子冤魂有关。”向来少言的韦长空继续说出自己的看法:“你想,一个女鬼竟能让云弟这般重视,这其中必定有原因。”

“还会有什么原因!”冯霞衣始终在意王道士说的那句话,就怕胞弟真被个女鬼给迷失了心窍。

深知爱妻心里所想,韦长空执起她的手轻拍了拍,难得开玩笑地道:“就算云弟真被鬼迷了心窍,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呢。”

冯霞衣皱了皱眉,骂道:“你胡说些什么!”

韦长空也不反驳,平素刚硬的脸庞,在妻子面前始终漾着一抹温柔浅笑。“就当是我胡说吧,总之,你先别穷担心,就让咱们静观其变,好吗?”

仰望着夫婿平实沉稳的面容,一如以往地,冯霞衣很快平定下紊乱的心绪。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云衣的­性­子看似温和,实则固执……轻叹了一口气,她点点头,颇无奈地道:“就暂且听你的吧。”

一进房,冯云衣赶忙将绣画摊开,迅速扯下符咒,并仔细察视可有损毁之处,确定完好无缺后,心中的忧焚之情才稍获纡解。

“冯公子,谢谢你。”莫桑织的身影从壁间穿出,脸­色­仍是有些青白,看似耗去不少真元。

冯云衣急转过身,见她完好无恙,才真正放下压在心口上的一块重石;方才那一刻,他真怕她就这么烟消云散、不复来兮了!

“你……真的没事了?”心有余悸地问了声,瞧着她的身影仍是有些透明,眉间不觉揪起深褶。

她摇了摇头,清浅一笑,神情显得有些疲惫。“我还好,只是觉得很虚弱……”

话声未止,他突地一把抱起她走向床榻。“既是如此,你好好躺在床上休息吧。”说着,轻轻地将她放下。

他突来的举动让她微愣了瞬,而后莞尔一笑。“冯公子,我是鬼非人,休息、睡觉对我而言都是不必要的,也没什么用处。”嘴里虽然这么说,可她不想辜负他一番好意,仍是依他之意躺在床上。

“可是你……”犹豫了下,他眼神担忧地望着她,说不出她身形变淡的事实。

彷佛知他心里所想,莫桑织赶紧绽露微笑,轻声道:“方才那名道士的道行不浅,虽然你保住了绣画,我却还是不免受到一些影响。不过,你别担心,过几天就会回复原来的样子了。”说完,却是垂下了眼睫,掩去眸底的闪烁,她……头一次对人说谎。

“你……真的不要紧?”他仍是不放心。

“我真的没事。”再一次向他保证后,她随即转移话题道:“方才真是难为你了,我真没想到你会帮我。”她一直以为,他恨不得早日摆脱她呢。

冯云衣微显不自在地撇开眼,故意装作一脸冷漠地道:“我不是帮你,而是帮我自己,既然已经答应替你出一口怨气,在这件事尚未兑现之前,当然不能让你出半点差错,这攸关我的诚信问题。”

说到最后,自己心里却是有些儿恼,恼她的迟钝,也恼自己的莫名其妙——他何必刻意解释引耳旁忽地响起王道士所说的话,说他被鬼迷了心窍。?!这是什么浑话,他冯云衣岂是那么容易就被人迷去心窍的!

只是……方才那一刻,当他以为她就要烟消云散之际o/心里的焦急恐惧又该如何解说?他什么时候这么在乎一个女人了?更正,是一只女鬼。

他的说辞却只是换来莫桑织柔柔一笑。

“你这人真别扭,明明心里不是那个意思,却偏偏要那么说。你放心,我不会自作多情的以为你是因为喜欢我才帮我。”相处多日,她多少了解他的­性­子,尽管他再如何否认,她已经认定他是个嘴巴坏却心肠软的拗男人。

不知怎地,她这些话更令他觉得恼,不禁瞇眼瞪着她道:“你知道就好!,一口气很差,充满赌气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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