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香”
“孩儿遵命”今日赤冠锦服更显得他昂扬俊美,恭敬得大礼行罢,便侧立在晏九环身旁。
“从那日落棺,到今日可有几年了?”晏九环似自问也似自语。
“听娘亲说起,那年孩儿方不足两岁,可有十六个年头了。”
晏九环听罢沉默了良久方说道“不错,十六年了,桑儿,你离开我十六年了……你的憾事我总不能做到,我对不住你。”
“爹不可自责嫡母在天有灵,也不忍见您伤心不安。”
“天下女子你嫡母最为良善,才华最为出众,可惜她……”
“请爹节哀。“
“罢了”晏九环收敛悲伤已回过身来,只见他宽额长颊双目有神,气度昂然,颇有一代宗师之风范。
“他寻着了没有?”口中含着三分无奈问道。
“一甘人等都寻遍了,依然不知所踪。”
“再找,省得我环月山庄遭人笑话。”
“孩儿自当竭尽全力”
“一个两个都是如此,个个都要离我而去,待他回来我定要……罢了……罢了。”
晏元初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却掩饰的极好,只说得时日不早王爷久候之辞,催促晏九环速速下山。
晏九环回头深深凝望青冢,长叹三声便与晏元初一道沿路而下。
青冢依然落寞,被七桑环绕。
待二人走出,无双与落琴早冷汗淋漓久久说不出话来。无意之中探了他人之事,适才那男子与晏九环都是当世高人,若不是心怀沉重暗压在心,怎会听不出还有人在旁看着,听着。
晏九环乃成王爷妹婿,山庄中早有了嫡夫人,为何晏元初却口口声声称这墓主是嫡母?适才那个男子开口辱她,却也能看出情爱在怀,只是压抑禁锢,这个戚桑究竟是什么身份来历,可得如此眷顾?
无双百思不得其解,却又觉得此事有极大的因由,正要与落琴说话,却见她已盈盈拜下。
“戚前辈,小女子今日无意冒犯请前辈原谅。”
忍不住上前搀扶,她却说道“不知为何,虽与戚前辈素未蒙面,心中居然与她亲近,真是怪事。”
“你自来心善,不足为奇。”
落琴摇了摇头正要说话,抬头却见他的唇角,忆起那番触碰,心中犹如火炙,只把想说的话全数咽下。
故人
车曲折而行,过封山菊林,踏涧水谓河,越往通州无双越发的寡言,唯有落琴还时不时笑闹一番。
那日青冢之事,若有似无的盘恒在二人周遭,谁都不敢提及。
落琴也曾把心中疑问一一说来与无双相论,却怎么也论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他们无意之中探得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关乎武林盟主晏九环与他的夫人。
落琴纯良性情,哀墓主红颜早谢,又说及晏九环如此身份对原配夫人深情不移。
对这个武林中成名已久的宗师倒是充满了好感。只憾造化弄人,有情人阴阳相隔,人鬼殊途。
最好奇的是那疯言疯语的男子,虽满口胡言,说得却也不像是假。百般猜测终不免付之一笑。
无双号称玄机,分析阅理之能世上本数难得,可这一路来那份辨别之心、明理之能也尽数隐没在她的一颦一笑之中。
出了秦关,隐约可见城廓上的官旗。
日怀高挂,因赶路甚急那驱车的老者身乏勉力,见溪水淙淙便说要歇,将车停于一边,团坐着吸一口水烟,四周飘逸着火炙之气,夹杂着烟草特有的余味。
无双坐在溪边大石之上,从腰中取潇湘来轻送佳音,听来耳熟,乃是楚国小调《思儿郎》,曲调清隽优美,琅琅上口,那老者听得出神微微合着拍子。
汪汪的一泓溪淙,让人有与之亲近之感,落琴忍不住挽起长衫,脱了青袜露出一双莹足,轻踮试水,冰凉舒适之感贯运全身,微微舒了舒眉,侧目去看无双。
他停了音拿潇湘在手中把玩,循着她的目光只淡淡相见,心中那份无力感偏偏又勃勃升起。
阳光匀洒在她身上的每一处,处处都见秀美端好,鬓边碎发细细柔柔在风中轻荡,每每吹送不动声色的撩拨他的心。
莲足一踏激起一片涟漪,她莞尔一笑便弯下腰去用手来掬,纤纤的腰不堪盈握。
他看得痴了,只摩挲着那竹笛的釉色。
“呀”落琴一声轻呼,他已不由自主地踏水去瞧,脸上泛起忧色“怎么了?”
“好痛”蹲下身子将她的足轻轻抬起,莹白之间隐约的微红。
“是溪床中的沙砾,可忍得?”
点了点头无意咬了咬唇瓣,这番举动又让他想起了那美好的触感,夜不能寐思虑在心,他居然对自己的徒儿有如此难测的心意。
“走,回车吧”言语中有太多落寞,已起身往车辕走去。
“呀”身子一滞触及伤处传来她的声音,他脚步不落又向前走上一步。终忍不住转身将她打横抱起“别动,我们回车上去。”
落琴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只羞涩的点了点头。纤细轻盈在手怀之上,心中那泛滥之感无法忽视,但他不可以,绝不可以。
将她放在车上四目相对,空气中有难言的情绪。“你……好好歇着,不过半日我们便可到达通州。”
落琴见他掀帘要走,知他不愿与自己相对,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师傅,拜会了师祖,师叔我们可是回去?你说过,永远不会丢下落琴。”
“不会”无双心头一涩,手轻轻放下了帘,招呼那老者行路,端正坐于车驾一边,忍不住回头见那毡布垂垂,过了良久才收回目光轻轻望向远方。
丝竹不断人流如织,通州比之风城,楚郡有难言的繁盛向荣。车行一过,那米行粮铺如过江之鲫,典当票号也尽林立。
郡显繁奢,仅次于京都彭城看来是有几分道理,让人料想不得的是玄天宗如此隐秘行事,总坛却应了大隐隐于集之意。
通州的渡口连着海域为楚国第一港,较之江水汤汤更感不同,碧波如涌,楚天极目。
付了车钱打发那老者回去,落琴感怀他一路以来的亲厚,便说道“老伯辛苦了,若来日相见定用好酒相请。”
“姑娘善心,必定善报,老叟虽不过是个劳力驱车之人,倒也阅人无数,这位爷定是姑娘的良人,不可错过。”他笑了笑微带了几分促狭。
落琴又窘又羞,未想到他目光如此锐利居然可以看出自己是女儿之身,而他这样说……
无双已至渡口蓝衫在风中荡曳,回头说“还不登船?”
老者别后与他一同登上海舟,风鼓麻帆,天海一碧,顺着无双所指,隐约可见一片绿意。
“金紫岛,往南约半个时辰便到,奇花烂漫是一个难得的好地方。”
点了点头,任凭风吹送头巾,天下之大各郡风貌不同,楚郡之雅、凤城之奇,通州之壮阔,不知何日可实现心中所想,与他畅游天下共度一生。”
行程过半不免无聊,落琴便好奇的打量着掌舵之人,海舟与小舟舵法不同,三只长橹平展入水,乘风破浪,仿佛海鸟之翅,能展合高飞。
无双立于舟头像是在等待什么,取潇湘在唇边轻奏,不多时果然传来了应合之声。
落琴起身望去,注意力被远远而来的巨舫所吸引,只见它高两层有余,通身为檀木之色,着水深入稳稳行来。
舫前立着一个伟岸挺拔的男子,一身玄衣,银色的面具闪动着异彩。
落琴心中一苦,没想到在海中还能狭路相逢,若不是他咄咄相逼,出手狠辣,冷临风岂能下落不能。
“师傅……他”话音未落那面具男子已点水而来,身法灵动,似极海中墨鸥。
他不用长剑改而执鞭,鞭鞭有力直指无双周身要害,落琴知他手段,心中一乱,长鞭密密成圈,她若相助只有死路一条“师傅,小心”。
无双面色一变,潇湘轻轻挥出与长鞭缠斗,每招袭来,一一将其化解。
那男子越战越勇,百余招毕,只打得无双顾前后,难顾左右,步法微乱。
见机不可失,他长鞭一挥直指无双胸腹而去,落琴毫不迟疑纵身挡于无双之前。身子微微颤抖,原是知道这一鞭下去她的容貌必毁无疑。
那男子兀然一惊,后挥撤力,只怔怔的望着她。
她闭上眼睛不敢去看,口中喃喃说道“不可……不可伤我师傅。”
无双揽她过来,细细看她,又好笑又怅然轻声说“傻丫头,怎么那么傻。”
落琴睁开眼,见他安然无恙,自己也并无丝毫损伤,知那男子手下留情心中一喜,忍不住回头去看。
无双跨步上前重拳击在那男子肩头,朗声说“回回如此,你不厌烦我都厌烦了。”
那男子也不拉下,挥拳回击,声音低沉悦耳“还是这样不堪一击,也敢在江湖上与我齐名。”
二人说罢齐声大笑,豪情不止,落琴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她并不愚笨,这个面具男子居然是……
“月牙儿,还不过来见过师叔。”
怪不得司马素素听他号令,怪不得他武艺如此高强,他就是十年前那轻狂无礼的小子,就是他的师叔慎青成。
“拜见师叔”说的勉强,绝非发自内心,青成也不见怪只轻轻地应了一声。
“你们相识?”无双看出二人有异,不免有点奇怪。
“你真没有伤他?”虽然司马素素出言保证,但是她总不敢轻信。
青成知她指得什么,将手中长鞭一挥怒道“我慎青成说一是一,不需任何人信我。”
“你……”从未见过如此跋扈偏激之人,落琴心中有气脱口而出”你若真是君子何不以真面目示人,莫非丑陋似鬼不好意思露于人前。”
无双见青成之态知他怒到极点,心中虽有好笑,却也不敢真的笑出来,只说“月牙儿,不可无礼。”
“若不是他,冷大哥岂会下落不明。”无双听罢上前一步与青成并立,轻问道“那个千面神捕是环月山庄的人,可知他什么身份。”
“不过是玲珑娘子秋雨桐之下,并无特别。”
“他不简单”
“是不简单,让你的好徒弟心心念念,若我真动了他,只怕她要欺师灭祖。”
知他戏言也不觉得有何好笑之处,只回头去见落琴单薄娉婷,俏丽难言,脸有哀色。
青成见无双不语接着说道“聂无双,叫她小心着点,若你不懂得教徒弟,我可以出手代劳。”
“你敢”转回头见他,只把笑噙在唇边。
青成似不多笑,终不免融洽于这手足情氛之中,与无双并肩一靠,双掌轻击,相顾而不绝。
落琴见他二人一样的姿态俊伟。无双胜在雅,青成优于伟,且感情亲厚,不免为他们高兴。
可忍不住想起冷临风之事,一月来音讯全无,难道他真的有险?心中惴惴不安,打定主意若是到了总坛,定要向司马素素问个清楚。
舟慢慢行缓,金紫岛已在眼前,佳处桃源,高山清溪,飞瀑流霞,在舟山便可探寻一二。
青成一跃,人已踏足于平地,只望着无双落琴“下来吧,义父久候了。”无双拉落琴下来情不自禁已跨步而行,落琴正要随着,青成长鞭一拦,挡在她的身前。
“要见的人是他,不是你。”
“你……”
“这里奇门遁甲,毒物颇多,你只需在外头候着,若去了不该去的地方,怪责下来聂无双第一个脱不了关系。
虽不露容貌,却仿佛可见那面具之下的嘲讽之情,他每每都能撩起她心中之火,可碍于无双情面,只能忍气吞声的点了点头。
青成本以为她会张扬动怒,没想到她如此能忍倒也无趣,便悻悻而去,那背影洒洒,姿态昂扬。
只看的落琴有气,喃喃说道”老天爷真不公道,这种薄情寡恩之人,居然还长得一副好身样。”
佳婿
扫去心头不安,方能领略周遭之景,不可否认这个三言两语口中神秘难测的玄天宗宗主季成伤果然不是泛泛。
设坛通州端的是升平昌荣,世人均以为非名门正派就该避而隐之,而他却让玄天宗落在了实处,光明而正大。
金紫岛浑然大成,自古惟有帝王才能享用的金、紫二色,难道暗喻他雄心勃勃,妄图染指朝廷军政?
此时正值清明之后,谷雨之前,万物初新,走过一片樱林,可见杜鹃红艳似火压着碧枝绽放,岛中河道取自天然,开凿引水工程可谓浩大。
那慎青成让她不可妄走,不可妄听,却不能限制她观赏景致,想起他幼时所为,对冷临风、秋雨桐等人行事如此狠辣,便暗地里将他喻为天下第一大恶人,一骂再骂只骂道言辞平乏,倒也忍不住展颜一笑。
他纵有千般不是,对无双之情还是真切自然,想是一同长大,情份不同寻常。
过曲廊九环,路却越走越难测,适才见到的还是一方石牌,可眼下却走入了梨花深处,左处不通右处更是不达。
心中焦急,可除了虫鸟传唱流水淙淙,便再无别的声响,难道非身困此地不可?
恶人虽恶说得话倒也不假,这里果然是走不得行不通的。
她本天然之人,便不再顾忌小节大礼,随遇而安侧身躺于藤架之上。
不出所料这边清景最好,想到再不用多日,便可随无双返回落霞山,心中微甜不久便浅浅睡去。
淡淡的烟笼了青丝,必定是逸丽梦境,她走入一片七桑之中,满眼的碧层层叠叠。
一个华服男子浅笑而来,修长的手放在她的面前,她心中迟疑,看不清面目,他不是无双,不是……他是谁?”
兀然惊醒,梨花满头,她居然有了这样的一个梦境,心中又沉又滞。
日头正高斜影垂直,因是正午时分,她腹中饥饿再也不想困在此处,不由得跨前了两步。
眼下的处境,她是不是该喊?叫无双吗?还是那个大恶人?
三步过后落琴赫然发现,水道已现竟有分晓之意,回头望去,机缘巧合,那三步恰恰走在震、巽、离三位。
震生物于东方,位在二月。巽散之于东南,位在四月。离长之于南方,位在五月。
原来如此心中已有了计较,脚步毫不迟疑,便往坤位、兑位、乾位而去。步法灵动绝妙,不过一刻已置身林外,她想必是出来了。
“神明之德通,而万物各以其类成矣,你是何人?”落琴听得那深沉暗哑的声音,不由自主的望去。
一个灰发男子,背对着坐于石椅之上,衣衫胜雪,背影伟阔,却不回头。
终究是她误入别人的地方,落琴心中微歉拱手说道“我误闯此地,扰了前辈清修,望前辈包涵我这就回避。”
那人不怒反笑,笑声中有几分悚然之意,双手一拍石椅,回头望着落琴。
这一见只吓得落琴连连倒退了三步,这是怎么一张脸面,五官惨淡,虽眼耳口鼻俱全,可全是模糊不清,仿佛有千军万马在此上踩过。
她见过贾沉香之伤,密密麻麻布满了整张脸,端是十分之丑陋,可与眼前这个人相比,竟可称得上是美丽端正。
“害怕了”他正色的说,绝无半分玩笑之意。
“不……”不知为何,落琴偏生不想在此人面前示弱,挺起胸膛走前两步,直视他的脸面。
走近来看的更加仔细,他不再年轻,可背直腰挺,他的腿……像是挂在石椅之上,软软的没有半分气力,原来他竟是个行动不便的残者。
心头一软已来到他的跟前,想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开言。
垂下眼帘,看见那个男子正在细细的打量她,流连在她的眉眼、樱唇之上。
这本十分无礼,奇怪的是她并不恼怒,那眼光有几分眩惑、几分难懂还有几分锐利。
“前辈……”终忍不了他目光灼灼开口说。
那男子淡淡一笑,却已推椅而上,双掌如棉往落琴檀中|茓拍来。落琴心中一急,他出力快且狠准,笑比哭还难看几分,方才还是好言好语,翻脸居然比翻书还要快。
回身一避,用得是无双所教轻功之中的“萧何夜路”。
他虽双腿不便可石椅移动迅速,掌掌劲力紧拍神阙|茓。
落琴胸腹一窒难以呼吸,想到神阙乃腹部重|茓之一,若被他拍得,非经脉紊乱血脉倒流不可,脚步微虚走得是“子牙传信”
“我与前辈并无仇怨,你怎可下此重手。”逮到了空隙,忍不住相问。
可他丝毫不以为意,变拳成指已朝鱼腰|茓而来,落琴避无可避,他……他居然要毁了她一对招子,心中一苦闭上了美目。
过了许久依然不觉,睁开了双眼见那男子已撤了手,淡淡的见她。
“你……”落琴不知该庆幸自己脱险,还是该感谢他手下留情。
“资质甚好可学艺不精,拜了什么庸师门下?”
“我本敬你是前辈高人,你居然出言污辱我师傅,我便不会客气。”
“花拳绣腿,自不量力。”
与他相比她自然远远不如,的确自不量力,心中沮丧也不知他要何为,便静静的立着等他开言。
他眸光变深眼神更加复杂,只说道“你可会下棋?”
“会”
“还不过来”他轻推石椅掀开石案,可见一副奕棋,材质普通并无特别。
小心翼翼的走进,却也忍不住惊讶出声,方才那石案天然形成,非几个少壮男子亲手所不能提。他轻轻一拂,像是抚花拈尘一般轻易,可见他功力深厚,远在无双青成之上。
他轻执白棋,落琴执黑棋紧紧随着,下了几番,便有几分不支口说到“围魏救赵,这些白子也不能存活。”
“暗渡陈仓,你可要小心了。”他险险几招,下得妙至极处,落琴额头微沁了细密的薄汗,原来棋秤较量不亚于拳脚相搏。
腹中如擂鼓一般,她饿得头晕眼花,竟然在此处陪一个怪人下棋,放手一搏,黑子应声落下“四面楚歌,该小心怕不是我。”
“十面埋伏,没路了。” 他抬起头来淡淡一笑。
“你……我腹中饥饿,失于分心了这不公平。”落琴起身说道。
“好,果腹了再来。”
“还来”落琴双腿一软,又跌坐在石凳之上“前辈,我久不回去,怕师傅找我,他对我甚严若知道我在此处下棋,苛打严责都是有的,你想必不忍见我落个如此下场。”
他似没有听见落琴所说双掌一拍,两个淡雅女子已托盘碟而出,浓香四溢,竟然是四品羹宴。
“还不动手”落琴咽了咽,盘盏精致朱红湛蓝,料鲜艺高,心中揣测,这怪人武艺高强,棋术精湛,周身的气派。
这里是金紫岛,玄天宗总坛,难道他就是季成伤?不会不会,她年幼之时,曾见过季成伤一面,虽然带着毡帽重纱,观之枯黄晦暗,可却不是行动不便的残者。
那他是谁?竟然可以在总坛出入自由,还有佣仆随伺左右。
他见落琴迟疑便执筷先吃,每吃一种都发自内心的一赞,仿佛在他口中的是御厨贡品。
“你真不吃?”
“我……不吃”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岂能为了一顿果腹,便轻易得相信他人。
他细嚼慢咽,吃得别有气度,她头昏眼花,饿得浑身无力。
吃了膳饮了茶,那男子抬起头来正色的说“红粉本该美人施用,宝剑自然是英雄使得,这世上万物相配互给的道理你可懂得。”
落琴不知他还要施什么花招,只能点头称是。
“孺子可教!你明白便好,在我看来你如同红粉宝剑,不可多得。”
落琴听他夸奖却也不是玩笑之言,一时语塞。古语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之人,看来这好言好语果然管用。
羞涩一笑,对他的千般不满立时暗压了下去。
“我给你选一门亲事可好,此郎君身份高贵才华横溢,可谓佳婿,你二人相得益彰,必能琴瑟和谐。”
“不好”落琴一时激动,已抢声出口“没想到前辈如此高人,居然也做这种坊街庸妇之事。”
想了千般可能,唯独没有料想到这步,看来这怪人不仅腿脚有疾,便是心神也有大失。
她的婚事岂能有他人作主,她的婚事……青冢之时那般巧合,她早已芳心暗许,绝不可另配他人。
他面色一沉已没有方才那份耐心“由不得你不允”。
“也由不得你……”落琴反唇相讥,知他所言并非玩笑,身子微微一颤。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父母早亡,无人作主”
“你有师傅?”
“他不会答应”盈盈双目似有一番坚定之意,无双不会答应,他说过会同自己一起回落霞山,他说过她们永远在一起永不分开,他不会食言,绝不会。
他笑得朗朗转而肃严,心绪变化在顷刻之间“他若答应,你待如何?”
连连后退几步摇了摇纤手“不会,我信他,在这个世上我只信他一人。”
“傻瓜,这世上无人可信。”
“不会”唇上的余温还在,他的眸光深如大海,情之所衷不是一朝一夕可得,她沉溺其中不想退身出来。
那男子见落琴神态已移椅而往,一把擒住她的手腕紧扣在脉搏之上,直扣得她泪急而涌出。
“你居然倾心聂无双。”
落琴吃痛正要反驳,却见那蓝衫轻动已在眼前,是无双无疑。他的眸子盛满了哀痛之意紧说道“求义父手下留情。”
情伤
“你……”落琴似有不信怔怔的望着那个怪人,心中一叹深觉自己未免太过痴傻,试问天下谁人能在这岛上如此随意气派。
玄天宗宗主季成伤,世人口中神秘难测阴狠无情的黑道之主,面如鬼魅且行动不便,可依然气势不凡。无怪乎纵横江湖盛名不落人下。
“带她下去。”季成伤只看着青成说到。
“是”青成走在落琴面前,面具之下不知是何等神色,看得落琴愈发的糊涂,妙目继而转向无双。
他背姿挺拔却有浓重之意,心中只盼他能回首一顾,可……那份神情除了戚哀似拒人于千里。
她身形如定,青成也似极有耐心不催不促。
眼光所及,季成伤气定神若拿茶来饮,自得闲闲端是姿傲之态,世上的人与物皆不放在眼中。
她不能走,这里头像是有自己难以触及之事,她定要弄个清楚。
正在忐忑之时无双却已转过身来,眸光飘忽也不正视于她“你先下去。”
他一贯对她说话温柔亲和,今日听来带着几分肃严挣扎。转回头去依稀可见不安隐忍。
十年来她从不愿拂逆于他,心神一乱料想他定有为难之事。便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面具之下那人勾起嘴角淡淡一笑已带路往前而去,她频频回顾只在繁枝之间,再也看不见无双浅浅的身影。
穿廊走桥,青成在前不发一言,落琴有满腹的疑问却也不敢开口问他,默默端着心思不久便来到一间雅阁。
“还不进去”掀开竹帘,落琴迟疑了片刻便迈步而入,一股馥郁的幽香袭来,芙蓉罗帐之中端坐一位美人。
“司马姐姐”
“姑姑安好”
见到旧人不免欢喜,却也担心她是否受到当日堂口被毁的责罚,只握着她的手说“姐姐无恙吧。”
素素一蹙眉柔雅更添得几分点头说到“无恙,多亏少主替我说情。”美目流盼只看着青成不语,似有几分痴意。
“他……为你求情”落琴不禁莞尔轻轻地摇了摇头,想起他素日行事似有不信。
“义父还等着。”他身形一顿,尽数交待完毕看了看落琴说“我在外头等你。”便退身出去,
落琴似能透过面具看到他的脸面,必然有不悦之意,心中微微自得,仿佛已为冷临风之事讨得几分言语上的便宜。
“姑姑,请坐”
落琴不明所以只能端坐下来,悄声问道“那日托姐姐之事,不知……?”
司马素素一双巧手已为她卸了头巾,青丝如云垂落委在腰际“千面神捕冷临风无恙,那日在少主去之前他已被人所救。
少主面冷心热其实大善,素素敢担保便是那日真的遇见那个千面神捕,他也不会趁人之危,不会!”
“原来你喜欢那个恶人?”
女子之间总有几分心领神会,司马素素见她坦率直言,脸有红枫之色,可手足却依然不停。
为她整了云鬓稍理眉目,薄薄的施了青黛,铜镜前可见清雅无伦。
“姑姑真美”司马素素衷心的一赞,自来看她衣衫褴褛今日方知她原是这般脱俗。
“可惜了”
“姑姑说话,素素听不明白?”
落琴回过头来抬头见她“可惜的是凤凰许了凡鸟,瓦罐栽了名花。”
引得司马素素动容一笑随即神色更加幽怨“姑姑错了,少主是极好之人,只是素素不配,他连看都不愿多看我一眼。”
“姐姐如此美貌温柔,除非他是瞎子,若他真如姐姐说得这般好,他总会明白。”
“姑姑善心素素知道,只是……罢了,姑姑换了衣衫就去吧,不可让宗主多等。”她手中拿着碧青裙裾,湖水之色雅致精美。
落琴这才想起不知不觉之间她已恢复了红妆,穿戴齐整更是焕然一新,青裙玉面从未有的面貌,便是自己也不认得自己。
不忍素素为难再受责罚,便将冷临风所赠玉佩怀在腰际,与她微微的点了点头便迈步而出
心中倾怀难诉,不管这个季成伤是何用意,她终信还有无双护着顾着,还有他……
“他是不是要难为师傅?”那一抹碧色浅浅,俏立在他面前只问得恳切。
青成微微一怔转过脸去“你去了自然知道。”
“为什么要我女装示人?”明眸似水只看着他不放。
“义父的心思我不便揣测。”
“师叔”青成立而不言,习惯了与她之间拔箭弩张却也没听过如此心悦诚服的叫唤。
“师傅曾说过,世上最懂他的人是与他一起长大的兄弟。”青成知她的意思,一时语塞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心头略过异样语言沉了几分“不知你胡乱说些什么,还不快走。”他急步而去,比来时更加沉默。
一路漫漫直到季成伤之前,待看到无双时心中的那份坚强立时土崩瓦解,她居然看到他眼中有无比的怅然与落寞。
“抬起头来”落琴正色与季成伤相对,可见他眼中闪过惊讶赞赏,与随即而来的厌恶,是厌恶……微不可觉。
“不错,应该不会丢了端王府的脸面。”
“端王府?什么端王府?”自从来了这个金紫岛,事端越来越奇,她与端王府有何相干?
“落琴,好!让你见个人”
他双掌一击,两个高伟男子已带一个女子而来,她仿佛遭人点了哑|茓,面貌秀美饰容华贵,满目不甘之色。
落琴有疑却也不言,过了少刻季成伤缓缓开口“你不好奇?”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柔声说“若不想让我知道,好奇也无用。”
“好,无双你果然教了个好徒弟,我对她越来越有信心,你呢?”
无双低头不语,眼神似凝固而定。
季成伤用手移动石椅,正视落琴道“知道回祁的端王吗?”
“不知”
“回祁第一个异姓王,征战无敌功劳赫赫,十五年前被奸臣所谗虽保留了王爵地位,可声名一落千丈再也不复当年之权柄。”
落琴不知他所言为何,只静静的听着。
“千丈高楼一朝坍塌他自然不甘,偏偏大楚要灭了回祁成王招安示好,这个端王便有心结姻亲之利,使地位更加稳固。”
“成王……”让她不由得想起了楚郡、凤城治军之好。
“是,成王,可惜的是这个端王千般算计却没有料到成王无子,而自己却也只有一个独女,亲结不成那该怎么办?”
“如果结不成,自然不敢轻易相信下重注通敌。”
“好!说得好,聪明的女子一点就通,有玄机子之风。”他继续说道“成王有个至交好友,此人助他行军作战立下赫赫军功,他却有两个儿子,年富力强,成王授意端王,便是结亲也不必拘泥于王府世子。”
落琴点了点头,成王招安笼络之心可见一斑。
“她便是思月郡主,回祁有名的美人端王爷的掌上明珠。”季成伤下巴微微一抬,所指并非别人,就是适才那个被人所制的女子。
落琴大奇,原来她就是端王的郡主,因何流落在金紫岛玄天宗总坛?
“婚期一定她便上路前来大楚,以未婚妻子的身份来夫家小住,可真不巧被我宗门之人掳来了。”
“掳她作什么?”
季成伤挥了挥手,示意带那女子下去“适才我说过,愿为你配一门亲事,自然不会委屈了你。
从此以后你不再是身份不明的孤女,住在人际罕至的深山,穿粗陋之衣,吃平凡之食。
今日起你才是回祁端王之女,第一美人思月郡主,随行奴役如云,我会让青成一路送你至洛城,保你平安。”
落琴身形一颤喉口一苦,他……好一个权势相争的阴谋,他的目的竟然是要自己假凤虚凰,冒名顶替去嫁人。
他更进一步笑得诡异丑陋“环月山庄长公子,武林盟主晏九环嫡子,是他最看重的儿子,配你可算不枉?”
电光火石之间猛然想起,那日在凤城见到夜间操练,无双曾问起那个赶车的老者可知晏九环嫡子如何?她……不信的望着他,眼中蕴了湿意。
无双听到此处已回过身去,双拳紧握却怎么也不发一言。
身形一软,那日光晕转勉力不支轻轻得笑出声来,淡淡的绽开在唇边,原来如此……他早就知道,知道自己只不过是颗棋子,知道自己要许给何人,当时他出口一问算是什么?是关心还是探试?
她走在他的跟前,背脊宽阔,曾经美好的以为是她这一生倾心相靠之处,可而今?
“你为何不回头见我?”他背对着她身子微微一颤“你不敢,不是……你不愿”她摇了摇头泪如雨坠而下。
“师傅曾答应过我,带我回落霞山……你答应过我……你在瞒我,从来都是瞒我……一开始我就该知道,是我太傻了……那么相信你,相信你。”
“你长大了……不会永远跟着师傅,或许这是一个好归宿。”无双暗哑出声沉重且疲惫。
“好!多好的安排,环月山庄的长公子,你希望落琴飞上枝头做凤凰,我曾说过一辈子都听师傅的话,你若答应……你,你让我嫁我便去嫁。”
他胸口犹如刀刃凌迟,紧闭双目已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青成会保你平安”
“你……”痛彻心扉今日方才领受,原来这就是一厢情愿。
多年来两人相处之情盘恒在心头,依稀就如昨日,她痛心疾首,倾情错付失了这一份依赖之情。
举世遥遥还该去信何人?情路之上他亲手推她,堕入深渊低谷,失去了周身力气再也爬不起来。
摇晃了几步,身躯犹如雨中浮萍。
师傅……我今日再唤一声师傅,只是我不想再见你……我恨你……”
素女
起身便走跌跌的撞出几步,眼前尽是迷雾。这金紫岛上繁枝怒放,苞萼添娇,她之前赞叹过的美景尽幻化成虚无。
心似被刀锋钝钝相刃,发随轻风拂动声色难觉的揣测着她的心。
多年的念想一夕崩塌,原来除了师徒之外她与他的距离更是遥不可及,便是用尽了浑身的解数都再难靠近一步。
“月牙儿”无双再不能忍回头去见,人影已远去淡淡,正欲跨前却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大声喝止。
“你自来英慧人所难及,今日若是跨出此步便不能再回头,我不阻你,你大可想个明白。”
“义父”他脚步一顿想起往事……浑身散尽气力再也无法跨越。
“十年养育你与她情份自然不同,可而今唯有这一个机会,能助我们得成大事,家国与私情在你心中究竟孰轻孰重?若你后悔尽可以带着她回落霞山去……”
季成伤似有沉默之态,哀色浓重堆积在面目之上。
“时日过得真快,我尤记得当年成梁一役金戈铁马历历在目。两位将军不愧是我西莫铮铮的男儿。
你父聂君衡驻兵在丘郡,与成王的十万铁骑相比兵勇不足一万,却带领丘郡百姓凿渠引水,千里一泻退楚军于三十里之外。
慎连舫将军更是擅勇,为掩护西莫太子逃命单枪匹马战楚国三千兵勇。只可惜英雄末路,被那贼子挂尸首于车架之下,受烈日严晒之辱。”说到此处季成伤已闭了双目,痛苦似难堪回首。
青成身形一僵双手握拳微微颤抖。
“昔日成王兵前叫阵,缚聂将军满门十余口要凌迟杀之,将军毫不惧色豪言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岂能为了一家存亡误了万千西莫子民,难道换了今日你聂无双舍不得区区一个女子?”
“义父”想起幼时困顿难安,流离失所,若没有季成伤收留教导不知是何等境遇光景,无双青成忍不住齐声动容一唤。
“义父双腿已残且风烛残年,本早该随着族人死于战场,侥幸苟活别无他愿,只求能为忠良保留血脉,希望你等不要辱没了你们先考之威,此仇要报家国要复。”
青成双膝跪于尘土合掌成拳击起一片烟尘说得“可怜我父,恨不得立时将那些贼人碎尸万段。”
季成伤长声一叹“玄天宗历来为正道所难容,自立以来屡次与所谓正派名门交手,你们可见得天下不公,口蜜腹剑者身居高位,阴谋算计者安享永年,人心之难测,你二人任重道远所负之巨并不是朝夕可得。
这丫头……是难得,却不要忘了天下之大只有她才能解开梅花落琴之秘,而琴却在环月山庄。”
“义父精心筹谋,为何事隔那么多年才将收养她的原委合盘托出?为何让我做这个伤害她的师傅?这未免太过残忍。”
“十年前我父子三人远行,也该是天助善者,竟然让我们碰见了传说中能解梅花落玄机的素女,她对你如此依赖我便遂了她的心愿,让你收她为徒。
我没有别的嘱咐,唯有一样,不可教授她武功心法,你尽数做到了……若不是端王与成王结亲,这个郡主招摇过市天赐的良机,我确实愁如何将这个丫头光明正大的送入环月山庄。
可是无双,我若早就提及,你会以何种心情来做她的好师傅,义父岂能害你。”
无双正视季成伤的双目,万千责怪也终究消于无形,他岂能怪他怪这个从小就养育教授他的义父对他隐瞒。
“她是我徒儿我深知她的秉性,如此单纯良善对人并无防备,如何能在环月山庄全身而退?”
季成伤收敛神色淡淡一笑“晏九环此人是天下一等的伪善君子,心计城府深不可测,她越是良善简单只怕越是可以筹谋大事。”
言简意骇确实无懈可击,谁会防备一个毫无武功的联姻女子?回祁楚国正在交战,如此特殊的身份只怕这门亲事只作为政治和权益上的考虑。
一个挂了虚名的少夫人便是她段落琴一生的归属。
无双星目含悲无奈得点头,所有的事端都已经分明清楚,可人非草木他一再控制压抑,以师傅的身份去提醒自省,却依然惑于那份亲厚,眉眼盈盈之处不知何时已成了他心灵慰籍之所。
内心深处,报仇二字比不上她浅浅一笑,便是夺了那柄梅花落琴,让贼子仇人失了性命也不及她娇嗔一瞥。
可眼光所及义父残毁之双腿,还有鬓边白发,养育之恩重若泰山,青成乃手足更胜亲兄弟。他岂能为了一己之私就坏了经年的部署安排。
他除了是落霞山的闲野之人,与童子小徒吟诗赋琴,却也是玄天宗的玄机子,是西莫已殁名将聂君衡的血脉,罢罢罢……今生若只能相忘于江湖淡看孤鸿明灭,只望来世携手相伴无身份对立之拘。
屈膝一跪狠下心肠“我愿随义父了却家国大事,永不言悔。”
“青成亦是”
“好,义父没有错看了你们”季成伤望着跪在身前的朗朗男儿不禁唏嘘道“若她不是天命解开梅花落之秘的素女,你们也终究碍于师徒身份,与其他日相见痛苦,还不若今日了断倒也干净。”
无双起来端正了身形眸光淡淡别有伤情,言及于此他更不能正视自己晦涩的心意。
除了国仇家恨未了,他们依然是师徒之份,这一生不过是师徒之份。
季成伤转目望向青成“回祁郡主一路南行岂能久留,三日后便送她上路至洛城既可折返,我在此处等着你的音信。”
“是,青成领命”
“姑姑请用食”司马素素见她如此心中不忍说。落琴摇了摇头埋首于锦被之下,青丝纠结心神恍惚。
“素素担心……”声音忽远忽近渐渐的听不进耳去,混沌之中仿佛听得自己在说。
“我这辈子都不原意与师傅分开,绝不。”
“外头虽好终也比不得落霞山,我愿和师傅一起永远在此处避世隐居,永远不出去。”
“天下间对我最好的就是师傅。”
无双浅浅的笑,那般温柔那般亲厚……
“姑姑可知少主心中之苦”身子微微一定,回神过来耳中尽是司马素素柔雅之音“宗主待人严苛自小开始因材施教,他二人晨起读书识字,中午弓马剑射,一直到星夜都不可歇。
玄机能文,逍遥擅武,日积月累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辛苦。
宗主要什么素素不知,可却知道姑姑必定要去环月山庄,必定要从武林盟主府中将那柄梅花落琴拿出来。”
梅花落琴……古千秋与长公主情之信物,有绝世武功和治国之法,据说藏于环月山庄,可为什么是她……
司马素素放下手中食盏,侧身坐在落琴身旁说道“传说中有八字的箴言—名琴素女定安天下。
宗主既然如此安排姑姑怕是那个能解梅花落琴的素女,这才会千辛万苦定要将姑姑送去环月山庄。”
“素女?”拉开锦被抬起头来。
“是,素素听宗门长老说过,梅花落琴外表看来不过是一把琴声优美,罕见难得的乐器。
若要从中得到暗藏的玄机必要素女不可,当年长公主留有一串月牙形的铃琅,这个便是凭证。”
落琴心中一痛拉起裙裾,那银琅系于纤细的脚踝之上,用手一拨便得悦耳之声。
宿命安排她居然是那个可解梅花落琴的素女,段落琴段落琴,这并不是机缘巧合。
“无双少主岂会忍心看着姑姑去环月山庄送死,只是宗主养育他成|人长大,情同父子他若拂逆,岂非不忠不孝。”
放下裙裾淡淡见她,不知该如何收拾心情,他舍不得她去送死,却舍得让她嫁予他人。
为什么她是什么素女,为什么!恨恨得用手去扯那月牙银琅,可它仿佛生生相连怎么也扯不下来。
她垂下头去埋在双膝之中,娇躯微微颤抖。
十年的单纯无忧本以为可这样安宁的度过一生,可命运却如此安排,思绪纷乱心神难定,她该何去何从?
为何她要听从旁人的安排,为什么她不可由自己来主宰命运。
“姑姑若是不去,我只怕无双少主有难……”
这一句入耳心怀跟着一震,手已被司马素素握在掌中“我自成年以来便深知宗主的脾气,他身为一派之主对名利财帛视若无物,惟有这一柄梅花落琴确是心心念念,明里暗里的探寻终不可得。
回祁郡主待嫁前往环月山庄,他岂能放弃这次机会……姑姑你不知宗主手段,他性情好时便是天下最和善之人,若不拂他意我只怕无双少主……”
“你的意思若我不去环月山庄,他会对师傅不利?”
“这本不该素素说得,但是依照宗主的脾气秉性,只怕极有可能为之。”
落琴心中长叹纵然她恨他隐瞒利用,可他终究是自己在这个世上最亲厚依赖之人。
细细想来那个季成伤自她幼年第一次见到便严酷难测,而今更是如此,若他真以无双之事相胁,她岂能无动于衷?
那一身远嫁的衣裙就在罗架之上,芙蓉之色玉带蓬香,无一处不显示女子高贵的身份。
她以柔弱之身嫁予晏九环嫡子,虚以委蛇麻痹他人,取得天下人趋之若鹜的梅花落琴,真得可以换来无双的一世安宁?
司马素素热切的看着她,有怜惜无奈更有几分期盼,原来她也知道,也盼着自己去环月山庄,这样一来无双青成不辱使命自然可以无恙。
牺牲了她一个人成就了所有人,她或许该去。
“好!我去,我去环月山庄。”
薄醉
星月淡淡掩了色,景致不输白日,虬枝碧色暗香浮动,春夜更为蕴雅。
岛中越往高处越是风清气朗,放眼望去海域呈墨黑之色,郁郁暗暗让人沉溺。
无双抬头饮酒喉中一苦咳尤不可止,迎上了青成嘲弄的眼光“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聂无双吗?”
转过头去并不看他,只浅浅的回应“如何不是?”
“我记得初见时不怒不喜,不争不怨,仿佛天下之事不关已身,十多年来如一日之故未曾改变分毫,这方是我所认识的聂无双。”
无双端身见他,目光中却似有别情。
青成舍弃酒盏用壶来饮,醇香顺下胸头一热“这个别扭的小奴隶真值得你如此挂怀?”
杯盏上有梨花釉色之美,用手缓缓摩挲“她不能应付,晏九环何等人也?成王何等人也?便是那个凤城将军也不简单。”
“不会应付便是最好的应付,以单纯和善之心待之也是另辟蹊径的高明之处。”
无双起身来风吹袖袍如鼓,取出潇湘挥出轻轻一姿,脚步微移俊容微赤“说得好……其实她早已成|人,我这个做师傅的何须如此?”心头苦似莲黄,愁绪郁结沉重,跃身腾挪已舞了三十几式。
季成伤天纵奇才,对他二人施以言教,各取所长。
青成身形高伟臂力体力胜过一般常人,是习武之奇才,便授予刚猛扎实的外家功夫,擅弓使鞭,剑法技高一筹。
无双心思细密且耐力绵长习的却是潇洒飘逸一路,以弱敌强四两拨千斤之法招招尽显。
“你醉了”青成劲力一带,侧身去夺他手中的潇湘。
“未曾”他连连退身撤手放开潇湘抛至空中,眼见青成跃身去夺,反掌而上力绵棉不绝,腰环一绕反侧将其夺下,挑起那壶佳酿眼看便要饮下……
“其实义父未曾害她,或许以后她会由衷而谢。”青成语毕,无双定了身形那壶盏握在手中轻轻的摇晃。
“她所嫁之人名讳元綦,小字舒人,七岁始便有成王引荐为当今天子的伴读,十二岁回祈使人来访天子命他代为射猎,他跨马生擒一头白熊成为两国闻名的少年英雄。”
“晏元綦”默默一念,听不出是喜是忧。
青成见无双神色心中一叹“他在商阳广有声誉,见到之人都称之仪容不凡松柏之态,配那丫头可是不枉?”
“好,极好”无力的说出几句,身子一斜已倚在石壁之上,酒倾注而下竟有一半濡湿了蓝衫。
“好……对我们而言未必是好,敌人越强越是耗费心神,我们耗得,义父还有多少年日可耗?还记得当年青娘教的那首歌吗?”因是酒的缘故,连连感染之下连他慎青成也不禁为图谋之事所忧。
胡笛骊歌远去,多少儿郎往北跨长弓,几载流连不返,谁人可守家园,烽火高台伫立,谁人可守家园……
他低沉之声唱来正好,直略人心曲调中苦不能抑,无双浅浅应合,高低抑扬顿挫,声越来越远弥散在清景之下。
饶是平静可在脑海之中依然浮现战马嘶叫,金戈长剑之影,他们本是英雄的子弟,是西莫将军之后,天生的使命感油然而生。
青成一步而上端正了他的身形“好兄弟,莫要自欺欺人,今日若是我便会拿定主意永不放手,家或是国尽是如此……”他意韵深长,说罢便走,身影如风轻动也如山岳渊持,没入夜色之中。
无双长叹不止,先考之仇复兴家国之大事沉沉的压在心头,那一片盏杯狼藉,残酒滴滴哪里还是往日兄弟间随意消遣。
因酒误,此情更是无端误……
那袅娜的身影在夜色之下,行动飘若浮云,待到一处竹篱之前才小心的看了周遭轻轻叩起了门扉,连连击打三声便一片寂静。
“参见宗主”听里头的应合之声司马素素已闪身入内。
并不点灯一片暗色,隐约可见他端正坐着,火石“嚓”的一声,隐隐绰绰的身影,那张脸在火烛之下越发的古怪丑陋。
便是经年见惯之人,一如她也不由得颤抖了身躯“已妥当了,请宗主放心。”
“她人呢?”季成伤轻轻挑动火烛,光耀微微跳跃。
“夜不能寐方才睡下,想来可怜已哭了几回。”
“她居然肯轻易答应?”言语中尽是刺探怀疑。
“她自小依赖少主从未离开,这份情感自然不同,也是宗主高明,知道若以少主之事相胁,她定会答应。”
“无双是痴傻之人,她也一样,使毒相胁我季某人不屑为之,心若不允身躯怎么会允,倾心无双便是她悲苦之处。”
“但是她对梅花落琴一无所知,素素怕传说未必可信。”
“听闻晏九环有两个好儿子,一个低调却聪颖过人,一个行军领兵长谋善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和而心不和。
传说之中落琴素女定安天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是上天赐予的绝好机会,反之若她能让晏氏兄弟二人更猜疑防备,明争暗斗我也不觉得是白费了功夫。”
“那两位少主……”
“他们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一朝得偿心愿手刃晏九环与成王他们便是先锋。”
季成伤说毕已从怀中揣出一卷交于司马素素手中“她以回祈郡主身份远嫁,若不知家乡风貌、宅庭陈设、所喜所厌,府中人等琐碎之事,只怕未进环月山庄便可让人看出端倪。
调教安抚之事便交给你了,三日之后我不想再看见世上还有段落琴此人,她只能是唯一的思月郡主。”
“素素尽心而为。”
辗转反侧她已缓缓醒来,只希望一切都是虚幻梦境,她还是段落琴,师从聂无双,在落霞山安宁自得。
床帏轻动,星光投影之下可见锦被薄薄,云锦繁复。这里不是昔日住所,是玄天宗总坛,是秀水堂堂主司马素素的寝居。
“姐姐”伸手去拢身侧床被,早散了温度,披衣下床长发散在腰际,身子一动便余香淡淡,点了火烛见得分明,哪里还有司马素素的人影。
心中倒也不惧出房缓缓而行,走过长廊九曲来到一处荷塘,从夜间看来更为开阔分明,春浓未透夏薄不见荷叶亭亭之景。
可那柳枝压满了力,低头垂落临水,似美人作舞。
不可否认这个宗主也是擅长风雅之人,从小处可见他身份之贵,并不寻常。
依水而坐,竟然忘了她出来的目的,心中郁结又起忍不住扯柳枝向水中挥去,脱了绣袜伸足在水中轻轻一踮,沁凉入心。
拢长发在侧去见那水中的倒影,眉堪比远山之秀,唇胜过秋日红枫,纤细盈盈这可是她?
为何眼中尽是焦虑、无奈与伤苦之情,往日那个随意欢笑,随意喜乐的女子去了何处?
俯身去拨划那一面平滑如镜,腰际一松似有一物落水掀起了小小涟漪。
她心中一紧已往身边摸去,那玉佩?竟然跌落水中。
毫不迟疑纵身跃下在水中摸索,凉意袭来微微颤抖。手中有沙砾石卵,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玉佩,心中焦急潜水而下所及一片漆黑。
翻身探出头来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正欲再入水去寻,却听那低沉的声音响起丝毫不带半分感情“你在做什么?”
是他!一身玄衣成冠束发,面具绝美。
“我……”
“怎么,不愿出嫁便要投湖自尽?”岸上的他隐约有嘲讽之色。
“我的死活不用师叔操心”气他出言不逊却也无可奈何,正欲起身上岸,似有牵绊动不得分毫,心中暗自叫苦。
方才摸至湖底,已知四壁水草丛生若是裙裾与之纠缠,怕非一时半刻脱不了身。
青成俯身见她,面有难色且身形难动,便跃入水中伸手拉她。
那手中之力带来,他的掌常使重器、利刃难免粗厚,微微摩挲有难言的亲近,心中一慌撤出手来,力不持便要往水中倒去。
青成身手快如闪电已轻托她腰际之上,那一持温柔,楚楚纤细,心中一颤低头见她。
她长发尽湿衣衫单薄,水顺着脖颈点滴没入水中。身形婀娜,因是寒不由一颤更显娇态,弱质之美无法言诉。
“你放肆”落琴挣不开身,女子腰际岂能让人随意触碰,不由自主已伸手一掌而上,那面具轻轻的落入水中,静静地漂浮于上。
眼前的男子俊容微变不可置信的望着她,深眸熠熠薄唇紧抿,眉轻轻扬起下巴微抬,掠过完美弧线。
他似不常笑,可依然俊美清冷、卓然挺拔丝毫不逊于无双。
“大胆”他恢复了常色毫不迟疑,一掌而下落琴脸颊火炙一般生疼。
她的确错了,忘记了他是绝对不可招惹得魔头,是天下第一大恶人,她打了他他便要还以颜色。
“你是何人,你凭什么?凭什么?”她本就想惆怅难过,哪里忍得这番遭遇,想起无双对她温柔爱护心中更是委屈,便再也不顾握拳往他胸膛打去,一下一下用尽了全身气力。
“你们都不是好人,一个个欺辱于我,我恨你们……我恨死你们了。”一字一句竟成呜咽,数日已来的变故心酸再也不能忍,拳如落雨一般。
直到手酸乏力身躯渐软已滑落水中,眼看就要没顶,那手重重一提拉她起来。
狼狈不堪脸面除了是水便是泪痕,看不清他是何等的样貌表情,只低下头去却听见他低沉得说道“师叔你也敢打,是不是反了。”
前程
一把将她抱起稳稳往岸边而去,薄衫贴紧有说不出的别扭怪异。落琴挣了挣身子纤细之足轻轻的踢动,面上一热“你放开我,放开。
他似没有听见疾步而去,穿廊走阁已跨入一院简室。
水顺着衣衫滴落他的锦服,用手抚过脸颊生疼,他的性情如此激狂,怎么可以冒险惹他,只能在心中揣测他究竟要去何处。
“呀”一声惊呼人已落入床帏之上,他湿衣乱发却丝毫没有狼狈之态,更显得俊美伟岸。
眼看他越走越近落琴心中一紧,手不由得拽着襟口抢声道“师叔,你……”
青成见她神色脸面微微一热,却毫不迟疑的从床边拿过一物往她脸颊抹去。
“你要如何?”那一阵沁凉渐入肌肤痛楚缓了几分,只余下一股芳香之气。
降香、络石藤、泽兰叶、槲寄生、她跟随无双多年自然识得那混合之味,皆是活血化解瘀伤之圣品。
“你以为我要如何?”他手中气力加重,只疼得落琴倒吸了一口气,抬头见他似有窘态,眉微微蹙起略带几分慎重小心。
透过他的袖袍见那内室肃严齐整,行设极为简单。多是兵刃剑戟除了床铺之外少有别物。
由此看来玄天宗的逍遥子也不过是一介寒士罢了,他的胸怀可是真的磊落至情?
“为什么”固执得印象中他一直狂傲且目中无人,今日她以下犯上挨了这掌在意外之中,可他如此善待却也在意料之外。
他猛得缩回了手,将药瓶往她身上扔去,将身立起背过身去说道“别看聂无双似没有脾气,纠缠起来我也大为头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背脊挺拔有山岳之态,行事常有两面说不清是善还是恶,在每个人眼中自然有不同的见解。
让敌人闻风丧胆,可在无双眼中是最亲厚的手足,在季成伤心中亲如子侄,而司马素素更是推崇爱慕。
思及深处只淡淡的回了一句“你以为今日他还会在意?”
青成回头见她,药力不曾渗透脸颊高高肿起,秀目如波有无比哀怨之色,心中没由来的一痛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人静静对望气氛莫名的和缓,落琴不敢多见他的双眸调开目光,那一炳沉弓如上弦之月静静得悬挂于粉壁上。
“呀”玉佩!已起身立起看着青成说道“方才有重要物饰掉入池中我要去找。”
“不许”
“为什么?”
“我说不许便是不许。”他口气中带着几许蛮横。
“你不讲理,我不可失了此物,对他人而言是顶要紧的信物。”原来方才的气氛都是假的,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他还是他。
“他人的信物与你何干?”
“你……都是你……”言语嘎然而止,司马素素说过冷临风是遭人所救,可见他并没有罔顾他人性命,这番指责便再也说不出口来。
“我如何……”
“你不曾细问便出手伤人,虽然他不是你所害,但他的伤也得益于你的这柄弓弦。”无意伸臂一拂那弓弦已落,重重的掉于地上发出金石之音。
青成面色更重抬手便要打下,落琴知是自己行为有失,未免过分,却也不想低头认错扬起头说“要打便打,两处都肿了才好。”
“你给我出去,滚”他猛得拉开门扉凉风紧来。
她衣衫未干凉意更甚倔强的说“出去便出去。”一路抖索却不知去向何方,这里玄机甚多奇山怪石,白日看来美景无伦,到了夜半却迷路重重,方才出来的寝居究竟在何处?
正在微叹之时,身后有突兀的气息压迫而来,那力紧拽着她的手身形一动已跃出数丈之外。
她不敢分心却也只能随他而行,心中涌起无力之感,他果然是个有悖常情的怪人。
不过一刻司马素素的寝居已现烛光暗蕴,她心中大定妙目看他,原来他是好意送她回来。
青成正欲敲击门却大开,司马素素一脸急色待看见了他不由得一怔,继而转向落琴似有不信“姑姑”。
身后重重一推她禁不住扑入素素的怀抱,回头见他清冷的说“你去了何处?她若有失你如何向宗主交待,愚笨。”
“是我自己出来的与姐姐无关。”落琴见司马素素面色一僵,知她心意,哪有一个女子乐意听见自己倾心所爱之人说得如此狠话,便出口反唇相讥,为她抱不平之意。
“素素失职请少主责罚”司马素素正视见他,可他神色疏离只点头道“若下次再犯自行去竹林领罚。”
“是”她低下头声音微不可觉,落琴从旁听来可见那竹林想必十分厉害,不禁去握她的纤手假以安慰。
见青成头也不回已没入夜色之中,司马素素长叹一声看着落琴说“姑姑去了何处?我心急如焚。”
落琴便将自己如何发现她不在居所,便出去寻找误入荷塘一一说于她听,自然隐去了青成抱她入室为她敷药之事。
“我以为姑姑心中最重无双少主?”她面上一红却也觉得司马素素问得奇怪,忍不住于她四目相投。
“可姑姑也甚为关心那个千面神捕,冒险救他不说,对他的事他的物也颇看重。”一边为她擦试秀发,一边已拿过干净的衣衫递于她手上。
“虽然相识短暂心中却也把他当成至友,今日若是姐姐有难落琴也一样关心。”
司马素素心中一动,见她雅致容色点了点头说“姑姑真乃善心之人。”
“姐姐,丝罗柔韧应攀附乔木,若木朽毁残落琴看来不要也罢。”
司马素素用手去抚她脸颊之伤,知道她意指青成并非佳婿,心中一苦只说道“姑姑切莫见笑,我们西莫女子生来的性情便是如此,我只相信精诚所至,不愿知难而退。”
她如此俏丽偏带几分倔强,看得落琴移不开眼去,情之累人各人有各人的念想,正如她与无双……
纵然落琴百般祈求,远行之日还是急急而至。
午后下得淅淅沥沥的春雨,湿润了万物舒展,更湿润她的眸子她的心。
铜镜前,长发挽成回祁特有的流云髻,施脂描眉额心那一色朱红印忖盈盈秀波。
司马素素巧手为她束上重色腰带端丽逶迤,只需轻轻略动便有步步生莲的妙态。
她是谁?是那个回祁国崇庆端王的掌上明珠,是那个奏琴作舞娴静温柔的贵族女子,她似足了旁人却唯独不是往日那个无忧无虑的段落琴。
浅浅一笑比不上司马素素的殊色惊人,却也有不俗之姿。她在落霞山日夜盼望的远行,却是这样一番结局。
“姑姑船备好了,少主说可以上路了。”点了点头,她口中的少主自然不是无双。
见她泫然欲泣心中终归不忍“宗主吩咐要姑姑千万小心,一切须听从少主的安排。”
麻木的随着出去,石路着雨变得十分难行,她走得缓缓仿佛在游春日之景,那雨落在伞面上别有动人之处,只看得她痴了。
岸边停靠着一艘海舟,不似来时所见的这般豪奢,显然她这个所谓的郡主在通州境内是不可招摇露显的。
青成着锦袍青甲足上蹬了一双轻靴,发束在一侧显得俊朗矜贵,数日以来强记领会自然识得,这身装扮乃回祁贵族男子通常之服。
他想必等待已久神色有点不耐,待见到她时却也一怔转而去看船帆高挂。
“请姑姑上船”
落琴频频回顾,这里并不是自己的家乡可这里却成了自己一生命运的转合之地。
而他呢?为什么这般狠心连最后的心愿都不能让她实现,不能让她走得坦然。
他是天下间最知她心意之人,却也是伤她最深之人。
爱与恨本来就是一线,她能恨他吗?
那递过来的手修长刚劲,略有粗粗的茧,它的主人深深的看着自己,仿佛能看透这份心意。
吸了一口气已将纤手放在他的手中,带力之下轻轻的登上了舟舫。
“拉帆远行”
“不,可否再等等”她不由自主地攀上了青成手臂,急切写在脸面之上。
“你死心吧,他不会来了。”
“不会……他不会不见我最后一面。”
“义父有令,玄机子应去梅坞招兵,前日便已乘舟远行了。”他欲挣脱她的牵绊,却难移动分毫。
“远行了……”泪如雨坠纷纷而落,登舟之时司马素素交于手中的那柄绢伞早已随风而去,落在海面上似莲花浮动。
春雨若绵滴入发际,渗透了她的心浇熄了那一把炙火。
她再也无力却被青成紧紧拉起“今日起你只是思月郡主,环月山庄等着你,你夫君等着你……世上再无段落琴此人,你只能向前看,永远都不能再回去。
他行过船令,帆迎风高高鼓起。
她挣脱了青成所挟,奔至船头望着那滚滚之水,望着岸边司马素素伫立的身影大声喊道。“师傅呀!落琴与你作别了……从此天高水阔,相见无期。”
跪在船板之上,嫁衣在风中轻舞红得如此惊心,那孤身无依之感蔓延而来,唯有将手紧紧地环着桅杆,眼看着胭脂化水混入滔滔而去。
同行
水路行过到了通州码头,弃船而改为坐车,落琴在前室宽敞周正。刺绣、针线、书籍、茶果小点一应俱全。
这同行的挑夫二十八人,佣婢十二人,管事一人皆对她恭敬顺从。冷眼看来并不似玄天宗之人所伪扮。
环月山庄大肆恭迎新人,自然于崇庆端王并不陌生,作假之事她一人便好,若都是假的只怕难以自圆其说。
至于如何让他们甘心情愿为之,也不是她应该关心的事。
习惯掀开帘子见窗外之景,青成端正昂扬骑马而行,策策与她并立不前不后,稳稳端凝。
依照司马素素岛上说言,这一行青成只能送至洛城,往南的五十里两郡一县她一人独往,只需过了便可到商阳城。
古城商阳原是前朝之都,兵略上可凭借一江天险,群山连绵。地势高低广袤便于耕种生产。
乃京都彭城、江陲楚郡、海港通州三处要地必经之所,历来为兵家争夺之地。
晏九环襄助成王征战有功,皇上御赐封地宅府,并委以高官厚禄,皆被他所推辞。
听说他大义凛然宅心仁厚时常开仓赈济灾民,在商阳城民意极好,尤胜当地官吏。
十年前合并江湖散众以环月山庄为据守,大兴武林祥和之气,此等才能人品加之前任盟主诚荐,毫无疑义被推至盟主席座,旁人羡而不可及。
落琴身穿嫁衣饰物繁复,那头冠点珠翠玉无不显示身份,可长途行路自来不便,已取下放置一边。
闲散的脱了外服,一身轻松而心头无力之感更甚从前。
据说环月山庄占地极广,弟子随从众多,晏九环二子一女正妻媵妾,佣仆可谓纷纭。
她有何等能耐从众人眼皮之下将梅花落琴拿出来?
纤手拨动脚踝处的银琅暗自苦笑,一个人云亦云的传说就这样改变了她的命运。
马车自停了下来,青成掀帘看她“前日此地降下暴雨,山洪冲跨了木桥,马车带着箱笼并不好走,看来我们要踏水而过。”
淡淡的回之一笑,自那日在船舟上失声痛哭,这个师叔对她到存了几分客气,不仅不怒言相向,说话还带着几分商量和斟酌。
她并不是金枝玉叶,只是经人操控的物件,犹如这内室的一个茶盏,一把沏壶自然是没有什么大的分别。
青成伸手将她带下,见她头冠空置外服不穿眉头微微一皱,拍了拍他的那匹神骏黑马“你骑马而过,其他众人绕道而行,一个时辰后在南坡春风亭会合。
溪河长川,潺潺不止一路奔流远方,那本来通架南北的木桥早已折断,浸在水中腐朽枯毁。
身后提箱架笼的佣仆本就不想涉水,听青成号令已行然有度的折返而去。
落琴摇了摇头不禁想到崇庆端王爱女心切,想必也相当看重此次联姻,但凡是回祁珍宝一并搜罗为女添妆。
“上马”青成身形挺拔,一手握紧僵绳一手递给落琴。
她向后退了一步,看他此意莫非要与她共乘?
腰际的玉佩早就被重色丝带所替,她救冷临风不及本就懊丧,失了玉佩更添了对他的愧疚之情。今日骑马不禁想起当日他的那份豪情来,黯然失色。
青成见她久不上马,便上前搂了她的腰托力而上,“呀”落琴惊呼到,人已端正坐在马上。
从上俯看他面目的线条由硬转为柔和,唇边微微一漾,一个小小的笑涡,竟有几分难以察觉的稚气,不禁看的转不开眼去。
山间空寂无人,阳光斑驳洒在她乌发之上,容颜恰好楚秀惊人只是神情依然纯然天真。
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之感默默涌上心头,想到此处他心中一乱,已慌忙的择了马绳抢步往水中踏去“坐稳了。”
他走在前水已到膝部,她侧身坐在马上便可看见那宽阔的背影,腰际悬着一柄长剑,忆起一事不禁开口“对不起”
他微微一顿回过身来神情有异。
“你的弓,当日我不是存心的。”
那日她拂了他的弓,被他赶出房中见他如此激烈生气,便告诉司马素素知道,方才晓得那弓是他先父的遗物。
原来他这般看重这般生气是有因由的,为了冷临风之事屡屡怪责于他未免对他不公,诚意致歉出自真心。
他眉目一动并不回答,深一脚浅一脚度水而行。
“师叔,司马姐姐可好?”也许司马素素的说得对,他真不如外表这般冷硬,心中记挂便脱口而出。
他拽力往前用手去抹颊边湿意“秀水堂四十五人全听她号令,若不好宗主不会委以重任。”
“除了这些可还有别的好处”
“不曾了解。”
“司马姐姐是难得的好女子,若失之交臂未免可惜。”
“放肆,你自身难保还要记挂他人。”他猛然回头,眸色深沉隐约有薄薄的怒气。
“你……”忍不住一跃而下心中也是有气,深红的嫁衣弥散在水中,妖娆绝美。
“上马去”青成怒道。
“我不要”见他伸手欲拉她上马,便回身一避不自觉施的是洛神踏水。长袖成挥激起一片水花直往他身上拍去。
发际面颊无一处不湿柔和了冷硬的线条,青成未料到她会如此似有不信的看着她。
她见机不可待掬水向他泼去,此情此景不由得让她想起幼时在落霞山与青娘一起嬉戏,那一路而来的沉重心情稍稍缓解。
嫣然一悦,笑声抖落在山水之间,仿佛一首动人的琴曲。他傻傻的立着忘了要回以颜色,忘了本该动怒只幻化成石柱。
过了少刻才回过神来怒喝道“你是不是疯了。”夺身而上将她抱起,发髻摇散成了绝美之瀑,继而扔于马上。
“我是疯了……我只是怕……师叔我有些怕。”她喃喃自语像是说给自己听得。
笑嫣中有淡淡的落寞只怔怔的望着他“此去环月山庄意在那柄琴,我想知道是不是还有仇怨在身?”
“你不必知道”
“师傅他有难言之隐,绝不是仅仅为了怕拂逆抚养他长大的义父。”
“没有别的”
“我并不傻”她翻身正坐眼光中含着几许热切。
青成拉马前行想忽略这份奇异之感,步履缓缓“过往旧事罢了,当年楚国大战西莫,优于兵强马壮号称十万之众,西莫势弱五万尚且不足。
可天佑西莫子民,有两位将军领兵驻守万夫莫敌,成王自来征战有常胜之称,却独在丘郡被洪水所制溃不成军。
此一役西莫以弱制强大大激起兵士们的士气,西莫皇子亲来阵前鼓舞士气,声援必须一鼓作气退楚军过濉水,共递国书不再兴连绵的战势。”
“战祸连绵不消,得益的是氏族权贵苦得只是百姓而已。”一路来她见到豪奢富贵的民情,自然也有流离失所朝夕难保的回祁难民。
往日是西莫而今是回祁,天下一统固然好可付出甚巨,战祸一起边关尽是鬼哭马嘶之声,千里沃野难免成为荒漠。
“大楚拥兵粮草自然短缺,成王欲速战可偏偏久攻不下,三月一过若不鸣鼓收兵只怕军心涣散。”
“两位将军真乃神人。”
“是,可万万不曾料想回祁皇子的一番好意竟然成为两位将军的催命符。”他用手轻轻的抚过马鬃神色一哀“那回祁皇子才华出众却不愿束缚于庙堂,一早就弃了继位之心游走江湖,拜师从艺。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他带着几个知交好友武林人士亲来阵前欲誓死一战,西莫得益于此如虎添翼。
可万万没有想到其中一人私通成王,将军情秘送敌军营中,并在阵前倒戈打开城门引楚军进入。
那一场战事生灵涂炭,两位将军死于非命,西莫也因此而亡国,全是那个贼人诡计擅假。”
落琴见他眸中有湿意,知道所说之事与他有切身关联忍不住说道“那贼人是谁?”
“固守家国的英雄英年早亡,卖友献策的小人得享如意,天下偏有这许多不公之事,他便是假仁假义的武林盟主晏九环。”
“是他”听过他无数的荣光之事,也在青冢前见到他的情深意重,可他竟然就是那个无耻之徒,他相助成王得成大事用的竟是这等卑劣的手段“那两位将军?”
“我父兵部右将慎连舫还有轻骑督将聂君衡。”
落琴心中一凄原来如此,他二人少年成名却有如此堪怜的身世,想起无双之态心中竟有几分欢喜,父仇不共戴天他如此相待不是真真的绝情,而是……可为何他不能实言告知与自己共同面对,而一意的隐瞒?
青成见她面貌阴晴难定,低声说“义父本是回祁皇子亲随,西莫亡国后那皇子遭至信之人欺骗愚弄,悲愤之下郁郁而亡。”
义父为了留下忠良一脉冒死救了我与无双这才有了今日的宗门,今日的玄机与逍遥,因此我玄天宗门人与环月山庄势不两立。”
往事凄壮由他口述直略她的心扉,两人均默默而行耳边惟有水声轻动,男儿舍家国而弃私情,她只能在夹缝中挣扎。
若这世上少了争斗算计该有多好,她愿清风明月淡淡一生,可腥风血雨就在眼前,前方无路端靠世人亲身行走。
她的未来又是什么?
小叔
“让兵士分为两军,各依直阵、锐阵、曲阵、方阵、圆阵的顺序变之,乃为八阵。不知仲人意下如何?”晏元初玉面得色直瞅着那宽巾儒服的辨士说道。
“兵犹水也,水因地以制行,兵因敌以制胜,能与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将军的谋略比往日更妙了。”
二人依图所示用手一指,竟都落在雍州一地,不禁相视大笑。
“知我心意者辨士仲人也。”论及军事相谈正恰,却听得营外一片呼喝之声。
“听听,这些小子不知又兴了什么好事?”晏元初淡淡一笑拿茶来饮,目光却依然盘恒在图中。
“将军若好奇出去见了便知。”两人轻笑移步营外。
日正高挂,兵士们惧热已脱了戎甲,单衣束服头上扎得红巾,簇拥一处人声鼎沸。
两个高壮士勇缠斗互击,周围叫好声不断。
晏元初走近看来,顷刻间,争斗相扑,盘旋相持,腿膝相击正是军中兴盛的摔博之术。
众人见他到来纷纷让出一条路来,那两人正要停止却听他说得“不碍事,你们且摔来。”
得到将军鼓励,摔更为起劲,踢、绊、缠、挑、勾闲闲几个动作已扭作一团。
兵士们长年征战辛苦,偶有得闲叫嚷更劲,一时间叫喝之声不亚于兵戎相交之时。
少刻便分了胜负,那胜者一脸荣耀自然是军中常胜之人。
“不知将军可否一试”人群中不知何人叫唤,晏元初心中一动,欣然越众而出,正欲解衣。
只见一路烟尘滚滚而来,马上之人手中持得是加急的兵部密令。心中一紧便无玩乐之念,待送信之人递上便拆信来阅。
辨士仲人随他缓缓踱步,方才的喧嚣已抛至身后。
“笑话,真是笑话。”晏元初朗声一笑将书信递与仲人手中“让我至兵不顾去洛城迎接新嫂嫂,爹与王爷两枚方印我还不得不走这一遭。”
“将军不可小看,乃是崇庆端王的嫡女思月郡主。”
“新嫂嫂,好一个新嫂嫂,可他呢?不知道游览去了何处?每每都是如此,好处都依着他的份,偏偏让我为他善后。”
“端王虽然闲赋已久可操兵领将多年,他的女儿胜过十万精兵,现下楚国回祁正在交战,明为联姻实为私下授受,大少爷本就得势,若有了这房娇妻,只怕……”
晏元初静立不语,少刻说道”我如何不知,可眼下他失了音讯这个亲还未必结的成。”
“将军为何不取而代之?”
“不可,王爷爹爹许意的人始终都是兄长,不可造次。”
“大少爷逃婚在前错在己身,若那郡主执意不想嫁他,那又如何?”
晏元初心领神会,一拳击于槐树老枝之上“好!既然如此我们这就去洛城,会会我的新嫂嫂。”
落琴一行与众人在春风亭会合之后,依青成之意穿街过市只行偏僻好走之坦途。
每每宿食青成总退避一侧,自持身份不与郡主太过熟稔。
邻郊已过,闲坐车架上看他拭剑,像似至宝一般的小心呵护不由得莞尔一笑。
青成抬头见她便转过身去,手中劲力更重。
因离郡守尚远,天色渐暗众人引火吃食,少壮者拾柴、烹杀,佣妇则起手汤羹,只怕今晚只能在野外将就一夜。
月低清旷有静怡之美,顺着河流往下走已不见了星火,安宁质朴之感让她沉醉,摘叶吹曲低低合合,虽没有无双潇湘之意却胜在天然灵动。
伸臂舒展袖花轻舞,腰肢作摆默默起转,总是这般巧合她自小跟随青娘所习之舞,竟然也是这个回祁郡主擅长的回旋。
往日她总爱站在高处,听无双奏曲起回旋如风,无双赞她妙不可言,可今日舞步仍在,人已全非。
他身负重任,而她则要嫁作他人之妇,纵然舞姿冠绝天下还有谁能欣赏一二,恹恹的停了脚步一回头却迎上青成深深的眸光。
“荒郊野外常有野兽出没,你不能行远。”
“有你在野兽也未必敢来。”从他身侧行过衣袖却被他所制 “方才那舞?”
“是回旋,落霞山时青娘所教。”他放开了他的袖,踱步走到湖边负手在后“你想见她吗?”
落琴似有不信,想起往日那番温柔秀雅的面目不由得说“师傅说她远嫁早失了音讯?”
“是远嫁,嫁去环月山庄了。”
“为什么,玄天宗门人与环月山庄势不两立是你说的,青娘为什么会嫁去那里?”想到己身神色已哀“难道……她也是牺牲品,也是替你们去寻琴的?”
“愚笨,她不是素女不能解梅花落之秘,寻琴何用?”
“那为何嫁去环月山庄?”
“宗主欲行大事,她也是西莫儿女自愿深入虎|茓。”
落琴哀叹自身,想起青娘芳华之年却不得不与她一般苦命,便冲口而出“好一个无用的玄天宗,好一个无用的季成伤,奈何不了晏九环只能牺牲一个又一个女子,此等行径与那贼人有何分别。”
“你可用言语辱我,却不可辱及义父。”青成步步走来带着几分怒意,落琴却迎身而上“对你们来说他是个好人、善人,在我看来他也不是什么大丈夫真君子。”
“你总要惹怒我”紧拽着她的手腕,男子气息扑面而来。
“那是你待人行事太过苛严,实不讨喜。”
“你大胆”落琴见他神色反讥道“师叔在上,要打便打,若是皱了眉头,便随了你姓。”
“这可是你说的?”青成气不可抑,拔出腰中长剑已顺纤掌而过,刀锋锐利鲜红之血遂而难止。
落琴看着那红痕、长剑和他冷冷的面目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想起方才所说言语,强忍之下转身便走。
青成心中微颤欲追她而去。却也只能弃了长剑无力的靠在树干之上。
数日来落琴不言不语,青成也沉默寡言,掌中用薄布系着的伤痕仿佛是两人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
过了这官道绵绵便已是洛城之境,她心中更为忐忑难安,真想就此回头直往落霞山而去,再也不用面对那些她不想见的人与事。
遥想不绝随着那车轮展展昏昏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手中有力温柔且小心的轻动。
她睁开眼来忍不住往后一缩。
“别动”青成淡淡开口眼神中带有几许难言之意,只利索的为她覆上了清香的药膏。
他总是如此,伤人之后偏来行温柔之事,心中郁结便伸手挥去。
“每日都要换药,否则会留下疤痕。”
“这也是拜你所赐”听她抱怨之语他丝毫不气恼,将布扎得更为紧实 “思月郡主被掳去两日,若环月山庄的人有疑你可说是遭山贼所袭,而你侥幸得人所救,救命之人是通州周氏夫妇。”
“你……你不是生气才伤我?是为了圆思月郡主之谎。”落琴紧看着他说。
“玄天宗有门人无数,环月山庄也是如此,思月郡主失踪两日始终是一处破绽,我已悉数安排得当,你只须照着应答,他们查来便不会有破漏。”说罢将手中的纸笺放在一边,示意她之后打开。
总看不透他为人性情,他有善心好意可行事却输于不拘常理。
“洛城已到我不便相送,你自己保重。”见她良久便欲掀帘而出。
“师叔,我何时可以再见师傅,再见……你……”虽然与他一起总存着几分忐忑和小心,但毕竟还算是熟识之人,他若一去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
“你居然还想见我。”他难得一笑像是自嘲,从怀中揣出一物交于她手上便掀帘而下。
锦布包裹一层又一层,轻轻地打开那流光四溢竟然是冷临风所赠的玉佩,她亲眼所见掉入湖中,久寻不获,为何在他身上?
莫非……她一步跃下,见他已收拾停当跨马而上,眼光流连不绝“师叔”
“我欠你的今日还上了,日后再见两不相欠。”他挥鞭勒满绳缰之力,便头也不回的绝尘而去。
“郡主洛城已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她不愿掀帘去看,只说得“听闻去得商阳还要过两郡一县,你在前引路便可。”
“是,少主吩咐若是姑姑有事可用此物传递。”她急手掀帘看去那佝偻的管事老者,当时不曾细看竟然是昔日来落霞山求教无双的老僧圆音。
他伸手一展,一个黑影回旋高飞,隐约可见嘴呈黄,如此熟悉竟然是玄天宗用来传信的鸽子。
“原来你也是玄天宗门下。”
“属下跟随青成少主多年,姑姑有事尽量遣之。”那圆音恭敬正色的行过大礼。
“当日来落霞山,信口胡诌之事究竟是何意?”这个谜团在心中日久忍不住开口问道。
“宗主吩咐一试姑姑武功?”
“若要试我武功,未免太费周章。”
“宗主有令属下不敢不从,若堂而皇之试之也怕姑姑隐瞒。”侧头见他,方才知道季成伤心思慎密,便是自己亲手抚养长大的养子都不尽信。
心中微叹,不想置身于权谋暗算之中便抬手示意启程。圆音轻唤一声,马车稳稳向前而动。
善恶
行至洛城已到午后光景,那圆音身份已现便再也不曾答话,沉暮老矣,行姿缓缓略有精明世故之态。
若不是先前在落霞山露过身手武艺,落琴禁不住以为他不过是个侵淫在王府日久,懂得事态人情精明的奴才。
打开青成留下的纸笺,寥寥几笔已将思月郡主失踪两日的情形尽数言明,其间涉及她以郡主身份陪嫁甚巨,终难防家贼觊觎,行至通州时遭海匪与护卫里应外合,纤纤弱质不堪受辱投入海中幸被周氏夫妇所救。
细致周到难寻破绽,周氏夫妇如何形貌、如何言语、便是行医用药也一一注明。
她敢深信到了环月山庄,便是晏九环有疑遣人细查,玄天宗门人也有能将其粉饰太平,无懈可击。
思虑重重之时,隐约听到吴侬之音清越曼妙,忍不得掀开帘去。
入眼所及之处有荷塘十里,晴空如碧绿水蕴情,数几个芳华少女穿轻盈窄袖,罗衣玉带正行舟采菱。
浆入清波激起涟漪圈圈,歌声紧而相连有说不出的自然悦耳,落琴秀眉舒展,方才想起洛城至商阳原是江南之地,民风物产自来传承,人物俊秀风流多墨客雅士,心中也有一番喜欢。
“灵异曼妙水婉媚,郁勃雄健气纵横,若无英雄引河渡,哪得江南尽良田。”
荷塘之上一女子音乐殊佳,吐字清晰也让落琴听得个大概,心中一叹所谓英雄善举,世上哪得如此众多?
这江南的英雄可引得百姓如此爱戴,编成曲乐众口相传却也实为了不得,便轻声问道“这英雄是何人?竟得如此推崇?”
“洛城本来商阳所辖之内,这英雄倒也不是当地父母官吏,说得是环月山庄的大少爷晏元綦。”圆音应声作答。
“是他?”这三个字如雷贯耳,与她之后的命运丝缕相连不免有几分好奇。
“洛城处于江南之地,每至梅雨时期良田水患甚多,百姓往往要从平洼低缓之地移至高处,河水上涨行舟不便,从水中讨生活者十之四五葬身鱼腹,为此苦不堪言。”
那明如青镜,波光粼粼,两岸桃花正浓,梨花带素说不尽的景致撩人,春风肆意的抚上她的发髻,实难相信梅雨节气会是圆音口中的这般为患。
“那晏元綦果然出众,深知上古大禹淤堵不如疏导的道理,借成王之力上奏朝廷,引洛水入城……”
“那不是水患更巨,弄巧成拙。”
“当年地方官吏全然反对,想得自然与姑姑一般,可他却在河道上游分渠,采池蓄水,张弛之间便解了这天大的灾害。”
“旱时开闸放水,涝时引水入蓄池,果然妙计。”无双经年教授,天下万物阴阳五行,皆相生相克,更为玄妙之处在于疑无路并非花不明,退而求之另辟蹊径更有百倍的好处,这个晏家长公子的确不凡。
想到即将嫁这等人才为妻,心中并无半分喜悦,只觉得无双又多了一个劲敌,这为父报仇复国袭正的道路更难走了几分。
与如此才智的男子终日相伴,那偷琴之事更加渺茫无期,心中郁结无法舒缓,紧看着塘中女子自由自在,采莲轻吟,神色有异只放下帘子,轻轻一叹。
那忐忑不安的心儿,似随着车架颠簸行过车辙下漫漫长路,永往无期。
“这是何处?”车缓而止停在一处楼堂,匾上龙飞凤舞题字为“夕意楼”。
“行车日久姑姑难免腹中饥饿,我们在此处稍作歇息便可上路。”落琴点了点头,取过纱冠覆盖面部,随着圆音步入正厅,待拾级移步已在二楼雅阁之上,凭窗远眺,将那春日美景尽收眼底。
茶香四溢,盘盏精致,落琴吃得甚雅,那圆音却也不敢与她同坐,只吩咐店家备了一些粗食,分席而设。
“梅坞在何处?为什么要去招兵?”阁内静寂,她偶来一问却也不抬头,仿佛漫不经心随意相谈。
圆音手中一顿,那半块饽饽已顺溜溜的滚落在地,只触到芙蓉面缎的绣鞋“梅坞……为楚国边境……招兵自为成就大业。”
落琴秀目紧见他,低声说道“我师傅他……”
“宗主说过,只要姑姑能够信守当日承诺,完成大事无双少主必定安然无恙。”
落琴猛然立起,想起青成所言忍不住抢声说道“我师傅是忠良之后,他当时拼力救出难道忍心伤他害他?”
“忠良之后更清楚国之重大远在个人之上,不仅是两位少主我玄天宗门人均歃血为誓,终身为复国而活,必要时失了性命也在所不惜。”圆音铮铮而言迎上了她的妙目才察觉失态,起身拱手施礼“属下逾越,请姑姑见谅。”
落琴跌跌而坐,此时此刻纵然是琼浆玉液、御食罕物也吃不得、咽不下,仇恨沉重犹如天堑,岂是她能跨越通和的。
师傅、师叔玄天宗门人与这环月山庄誓不两立,她尤不信命却怎能自处?
脚步沉沉顺阶而下,突觉怀中一软一个梳髻的女童已踏步而上,直扑入她的怀中“姐姐救我,姐姐救我。”
她下意识的一搂,透过纱冠往下看去,几个粗豪男子有痞流之气只笑着而上粗言秽语不绝“好大的胆子,敢从栖凤阁逃出去,还不随我们回去。”
伸臂一出已往落琴前胸探来,她甩袖一拂招式精准,而全无半分劲力,那几个男子讪笑道“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高人,原来是个花架势,还要管闲事?”
落琴见他们步步紧逼,便搂着那女童往上退去,目光却紧看着楼下的圆音。
圆音微微的摇了摇头,示意不便出手,落琴心中叫苦此时已在洛城境内,随时都有可能碰上环月山庄的门人,他自然不能显露武功出手相助。
怀中女童瑟瑟发抖,越发的紧拽着她不放,仿佛是海中溺者遇上了救命的浮木。
“大哥你看,这可是一个花不溜丢的俏娘们,要是将她送去岂止这点银子。”其中一人伸手掂了掂手中碎银,接着往头上挠去斜目看着为首一人说道。
落琴退上二楼,那些男子紧随而上,圆音以家仆身份却也不能不管不顾,只流露恐惧微叹之意,可心中淡定只立而不前。
退到无路可退,腰际已抵着窗木镂花忍不住低头去看那女童面貌,瘦弱纤小面色蜡黄,衣衫空荡心中一怜低声说道“我若救你,你可畏惧?”
那女童颇有灵性,见落琴轻动纱冠频频往窗口见去,像是知她心意点了点头。
纱冠中笑颜轻动,只看着那些男人说道“罢了,这小姑娘与我非亲非故,我何必管这等闲事?”伸手欲推她出去,谁知手中运力一转,已带着那女童翩然跃下。
落琴虽无半分招式内力,可轻功妙绝这区区二层怎能阻她,带着女童行步急出,便已将嚣闹抛至身后。
“睁开眼睛吧,已经无恙了。”落琴见她紧闭双目,知她怕高畏惧不由得伸手轻抚她纤背柔声说。
“姐姐大恩大德,大恩大德。”那女童伏地而跪口中还有颤抖之意。
“他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抓你?”落琴将她扶起询问道。
“他们是栖凤阁的恶人……我逃出来……我不愿为妓,不愿。”
“为妓”落琴心中一紧,见她年华尚幼竟然有如此境遇,不免叹道。
那女童泪若纷雨只回应“我道天下间只有晏盟主这般善人,姐姐好心救我,简儿不知该如何报答。”
“你口中的大善人是不是环月山庄的晏庄主?”
“是,自然是晏盟主。”那简儿伸袖抹去腮边泪痕,见落琴扶她坐在路边巨石上,张目不见凶恶之人追来便声若蚊蝇轻答道。
见她稚弱略有憨意且面色晦暗,便从怀中揣出绢帕为她擦拭“因何去了那种地方,落到这般田地?”
“我叫简儿,本是洛城穷户之女,只因家贫无横产薄田,爹爹年老无所供,便去来凤阁绣花讨活。”
她言词柔柔只看着落琴不放“谁知那鸨儿见我年华渐长,便劝诱我入阁为妓,我当然不允。
她便带着那些恶人来逼我爹爹,可怜爹爹年老怎堪武力相胁,口吐鲜血当下不省人事,若不是晏盟主远行路过,我爹爹只怕……”
“他救了你爹爹性命?”
“是,非但如此还给我银子治我爹爹,我爹爹说他是天下最善的善人,是我家大恩人。”
说到此处,这个简儿流露坚定之色,脸面露了几分柔和之意。
“既然如此为何他们还要追你?
“恩人走时留下的银两,我为治爹爹之疾已用得十之八九,可受了当日教训我再也不会去栖凤阁绣花度日,却也不想去找恩人白白添了麻烦,便编草鞋为活,谁知在叫卖之时,碰见那帮子恶人。”
落琴怜她命运多折,怜惜之意大起却也无法忽略心中的那份疑惑。
晏元綦引河蓄水解救江南百姓之苦,晏九环救寡老孤女盛名更为远播,难道这些都是假的?
为什么在季成伤、玄天宗口中环月山庄之人却成了卑鄙险祸,通敌叛友的无耻之徒?
难道……心中涌起不安之感,她可不信所谓宗主,但是她岂能不信无双?
她轻轻摇头惹纱冠微动,季成伤、玄天宗、晏九环、环月山庄到底谁善谁恶,谁是谁非,更如纱线紧缠,越发的模糊不清。
代迎
“姐姐”简儿见落琴沉思不语,心有戚然之意便伸手摇扯衣袖生香。
落琴回过神来,见数丈之外那身影缓缓而近,张口欲唤待看见身后的简儿已改了神色,恭敬之外更有几分亲厚“郡主无恙吧,让老奴好找。”
落琴知他并非真真关心,乃是职责所在便点了点头回应道“无恙”。
回头见简儿形貌说“这位姑娘乃是洛城人氏,先前遭恶人所扰你也亲见了,既然有缘相遇我也不想弃而不顾,你取银两来将其好好安顿,总须耽搁些行程不知可否?”
名为主仆恭敬守礼,但从素日言语来看实为季成伤暗中挟制督视之人,她为玄天宗素女姑姑只不过是偷琴隐暗的一步棋,所行所事自然要与之相商。
“请郡主借一步说话。”那圆音拱手一请已转身往前行去。
落琴回头温温一笑想似安定抚慰,隔纱冠迷蒙却能见得几分绝俗之姿,只看得简儿痴痴以对。
“姑姑善心属下钦佩,只是此行凶险,这一路来敌人是弱是强,只怕不必属下言明,此女来的蹊跷难道姑姑不怕?”
“我有何惧?”那圆音见她身上华服纱冠,重色丝带轻说道“弃了这身华服,永生都是我玄天宗的素女姑姑,多一个旁人在身边,多耽搁一些时辰便有被人识破之险,望姑姑三思。”
落琴心中一滞转目去看那简儿,薄衫如柳乌发灰暗,只好奇的瞧着后首的马架车行,双手紧缠着略有局促不安,心中不忍低声说道。
“我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上天有悲天悯人之怀,便是宗主在此我也敢直言以告,去商阳之前我必看着她安然无恙才可放心上路。”
圆真双眉一挑,也不好再说什么便拱手道“是,属下尽力安排。”
待那简儿随着上了车,便好奇的打量一室陈设,眼瞅着织锦围苏,手却忍不住抚上了碧水轻盏。
落琴莞尔一笑摘下了纱冠垂面轻声道“豌豆沙的点心清甜可口,你相必喜欢。”纤手不停打开匣笼,递到她的面前。
似水明眸雅丽清隽,简儿不由一叹“娘亲说过善人必有福祉,姐姐如此美人真是善报。”
落琴脸颊一赤心中却带着几分欢喜,她自小生长在落霞山,粗布青衣妆容不饰,所识之人便是有几分夸赞也没有她来的至诚。
“我将你送至家中方才远行,你不必担心。”那简儿点了点头见落琴衣衫之色轻问道“姐姐穿的可是嫁衣?”
顺着她眼光看去,芙蓉清渠金蝠镶嵌,有安平富足之意可所嫁之人却不是倾心相许之好,以后为了各自利益争斗或许会兵戎相见,心中又添了几许无力之感。
“原来姐姐心中不愿?”那简儿见她神色已脱口而出。
“并非如此……”
“若姐姐不愿大可逃走,正如简儿一般若不是记挂爹爹我便不会留在洛城。”
简简单单的一席话触动了她的心弦,是呀!她口中所言何尝不是自己心中所想,大楚富饶、回祁壮丽哪里不是安身之所。
可每走一步不仅关乎己身,心中牵挂愈浓人更不能自在随意,她天性自然第一次方识束缚之苦只回应道。
“若你爹爹有性命之危,纵然是刀山火海,恐怕你也不会离去……”
神情默默悲意浓重,只撤了帘子,将满目的春光隔在帘后。
邓家村在洛水之边,渠田纵横依山而傍,简儿下了车见之有不舍之情,只拉着落琴不放。
春阳在鬓边轻拂,浓透彼此之心,孤女蒙她所救自然生出许多依赖之情,落琴自来与无双做伴,倒也没有知交的女子为友,这短短的路途,融洽自然偏生出了不少情谊。
“简儿不舍姐姐。”
“我也不舍简儿,此银两可买薄田几亩,虽谈不上一世无忧确也可解燃眉之急。”
从圆音处拿过递于她手中,换来简儿涓涓薄泪“姐姐与我萍水相逢,如此相待此恩此情简儿无以为报,定将每日焚香祷告祈求姐姐一世安宁欢欣。”
为她抚平散乱的鬓发动容一笑,这安宁欢欣看似简单,而今想来当属不易,只望能顺利得了这柄名琴方可全身而退。
师傅得偿所愿,皆大欢喜。
“郡主,若再不行只怕秦郡未到只能宿于郊野。”圆音立于一侧提醒道。
“我当去往商阳,但愿他日相见简儿可笑颜常驻。”提裙裾而上还未及转身,那简儿依身在车前“望姐姐此去平安,或许上天垂怜不似姐姐想得这般坏,能嫁得良人真心相待。”
“起行”圆真声洪响亮,车轮缓缓行起,忍不住向后望去只见她临风而立纤手缓缓挥舞,直到越来越远淡淡的不见痕迹。
“弃子”
“此局虽困未必无解,将军弃之岂非可惜。”
“宁可竭尽全力不想苟延残喘,你随我多年难道不知我心中所想。”
“不到尘埃落定岂知鹿死谁手,仲人我并非赢家。”
洛水下游汤汤之势尽数蓄入池中,得益于晏元綦利民之举,此时平湖如镜,偶有沙燕飞过掠水成翔,湖旁筑有一亭,位置绝佳可远眺满目清景,题名为“揽景亭”倒也名副其实。
两男子对坐弈棋,其一人儒巾宽服举止端雅含笑看着对首的那个少年英士。
“将此茶撤了,拿酒来。”那少年英士无心对弈,将白子一弃起身立于亭前,身姿挺拔奇丽俊美不是旁人,正是那凤城将军晏元初。
“从此处看去工程浩大,奇思妙想可谓楚国一绝,大少爷之能仲人着实佩服。”
那儒生观之年华略长行步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分水之岭,一方奔流汇水,一方平静无波淡淡一笑。
“爹本就怜他幼年失母,王爷更看重他之才能,若不是他生性散漫不喜政事,这将军之位未必由我来坐。”
“将军少年从军征战无数,屡立战功军中无人不知,不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那辨士仲人从侍人手中取过酒壶已递在他手,晏元初一饮而下用手指着远处“仲人与我亲厚,可知我心中所想?
但凡到此处见这蓄池奇巧,可灌溉良田万亩,可福泽江南万民就不由感叹既生瑜又何生亮,只要有他一日,我定无半点光芒。”
“大少爷心不在朝堂更不愿理山庄之事,将军又何须杞人忧天?”
“王爷与爹爹毕竟还是属意他的,回祁郡主与他联姻便可见一斑,
若十万的精兵握在他手,我还有何立足之地?”
“听闻大少爷甫到楚郡就受了玄天宗门人埋伏,生死未卜,能否安全回到山庄都是未知之事,事缓则圆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青瓷玉杯,“扑通”没入水中划过弧线一道漾起涟漪不止,晏元初正欲答话,那侍卫领军之首已跨前一步“禀将军,郡主一行已快至亭前。”
那仲人缓缓地放下酒杯轻言到“将军该打起精神,恭迎这回祁的十万精兵。”
晏元初见他似有深意,自然能领悟完全,扬起头来颔首到“还不快随我去迎新嫂嫂远道而来。”
与简儿作别心中偏生惆怅,想到人生相逢因是有缘,缘起缘灭皆不由人,只默默地祝愿她余生安好,切莫如自己一般身不由己。
依靠着迎枕方可缓解马行颠簸之苦,不由浅浅的睡去,睡梦中她风光入了环月山庄,所嫁之人眉目不清且病榻缠绵,侥幸得了名琴正欲交于圆音之手。
晏九环拔剑相逼,她奋而力敌哪及他剑气如雨,只能弃了相抗之心,他的长剑毫不留情穿刺入腹,血溅环月山庄,染红石榴裙,无功而返且得不偿失。
“郡主”圆音沉厚之声惊醒她的梦境,一身冷汗如雨不禁笑道怎么会得如此不吉之兆,她岂能出师未捷身先死?
“何事?”
“远处亭外可见晏字大旗招展,想必是来接郡主的车驾的。”立刻掀帘去看,依稀可见兵勇如林约有五十人之上,最醒目的是“晏”字旗迎风招展,略有戾气与这宁静祥和之景格格不入。
“师叔不曾说过有恭迎之举?”
“那环月山庄究竟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属下也不知,郡主应随机应变,坦然而处。”
落琴咬了咬娇唇,只留下了淡淡的齿痕,手环得更紧隐约可听得心跳如鼓,前首隐绰的那个挺拔的身影莫非就是治水英雄,她所嫁的对象晏元綦?
除了少年俊才一片盛名,他对她而言全然的陌生,要她虚以委蛇与他亲近?想到此节不禁身倾后移只抵着车壁清滑,无路可退。
“请郡主下车。”无双往日的笑貌神态在她心中仿佛已成永驻,可抚平那不安心绪,鼓起勇气深吸了一口气便缓缓的将车而下。
金紫岛司马素素所教一切习俗,均按回祁贵女礼例而授,她踮足依着侍者拿来的脚凳而下,已平稳的立在实处。
缓缓地朝那个身影走去,他身姿高挺如青松圆柏,可为什么每近一步隔着纱冠如梦愈发的看不清楚?
那隐约看见的紫服玉带,方可显示他出身贵胄春风得意,她忍不住回头去见圆音,试图抓住昔日所有,可他恭敬端立一幅忠仆之态,视而不见。
心中凄然脚步已散,绣鞋被罗裙所绊,一个踉跄已扑身上前,轻跪在尘埃之上,“好痛”抬眼可见一双青靴触手可及。
挣扎欲起,脸色红赤像是不信,她以郡主贵女的身份竟然如此狼狈?正在窘迫之时,耳际传来愉悦的笑声,清意朗朗。
一双修长的手已递在面前“嫂嫂行如此大礼,我晏元初怎么受得起。”
暗涌
是他?落琴抬起头来,此时纱冠委地步摇欲坠,她挣扎欲起无奈嫁服繁复,怎么也起不得身来。
那晏元初并不陌生,凤城斗狮青冢再见,他亦然如初少年得意
此时更是紫服玄冠,姿容俊雅少了战场杀伐之气。
身后隐隐传来讪笑之声,定是在嘲她甫一现身便对这位凤城将军行了如此大礼。
心中百转千折之际,晏元初已伸手将她扶起,发髻摇散青丝与他的手轻轻相缠,落琴吃痛微微一避,只脱口而出“好痛”
肤如素白轻雪,尤带迷蒙委屈之色,裙衫惹尘要有多狼狈便有多狼狈,可在他看来竟然有几分特别,几分妩媚,笑不可抑制,只说道“有意思有意思,看来元初有罪,让嫂嫂受痛了。”
他的一句嫂嫂让她顿时醒悟自己的身份,轻轻的挥开了他的手,挺了挺脊背,眼风越过他向后打量。
儒生一人该是谋士之流,兵勇自持显是晏元初旗下,为什么她未来的夫婿不曾前来?
晏元初像是知她心意随意的抖了抖衣袖说“兄长有重责在身,元初奉爹爹之命,代为迎之。
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心中没由来的一阵轻松,若能永不相见自然是绝佳的好事。
她对这位凤城将军并无好感自然也无厌恶之处,对着他总胜过对着那个所谓的未来夫婿。
“今日天色已晚,请嫂嫂移至军营歇息,待明日便可直抵环月山庄。”
“好”落琴转身欲回车而去,身后传来清朗之声“洛城小营地处山峦之处,马车行来不便最好能骑马随行。”
脚步一顿回头见他,下巴微微仰起俊容耀目,眼风忍不住瞥向身后侍人牵着的马驹神俊。
因是战马身形更高,神彩奕奕轻轻地踢动乌蹄,鞍子上青云燕月绣得是边塞风光。
若以她之力能蹬上马去已是千难万难,更别提在山峦纵横的险处驾驭,不由得退后一步……
“嫂嫂是端王爷的嫡女,王爷英雄无匹戎马一生,自然虎父无犬女。”他牵过缰绳递在落琴手上,示意她上马便可前行。
千算万算疏漏在所难免,她自出金紫岛就知道环月山庄并不好应付,却未想到来的这般快。
咬了咬牙,她岂能不知崇庆端王乃回祁的战将,喜好武事,身为嫡女视马畏惧自然说不过去。
马蹬轻轻晃动,她纤手握紧缰绳不知该伸出左足还是右足?
冷临风受伤之际,情急之下带赤兔狂奔,纠于担心已将恐惧置之度外,而今她不免咽了咽闭上双目,纵身跨上。
那战马极不配合,轻挥马尾身形一挪,她落了个空,俯下身子紧紧拽着缰绳,姿态甚为狼狈。
那闷哼的笑声,带着几分压抑自然来自这位凤城将军晏元初,落琴稳了身子,依冷临风与青成的驭马之技,双足用力紧紧蹬着。
此法果然有用,战马稍安重重的喘着粗气,她绽开了笑颜只望着晏元初扬扬了手中的马鞭。
“嫂嫂果然是将门之后,元初可助你一臂之力。”乌色鞭应声而下,马吃痛四蹄乱舞,前首高高扬起。
落琴绝无料想他竟会如此,一时无察马已奔啸而出,身子一低秀发飘摇,只能紧紧地拽着缰绳。
战马虽不如赤兔奇贵,但屡经杀伐之地自然凌厉如风,她勉力支撑心中却实在惶恐。
古树避目,洛水缺口,那战马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落琴心中一紧,早忘了如何应对只得闭上眼睛。
正在紧急关头,晏元初已奔身上前掏出手中之物往马蹄上弹去,奔跃之势被阻,那马长身嘶叫摆动前首。
落琴被颠落在地,只摔得素面惨白,方才看见那惊马的暗器是当日他在街市救人所用的珍珠。
“原来嫂嫂不会骑马?”他神态自若视方才之险根本没有发生,已行至面前,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坠马时不慎所露出的纤白的脚踝。
不堪盈握,欺霜压雪,不免一动,依然笑得高深莫测让人不懂,落琴微窘,正欲拉下裙衫,他已俯下身轻笑道“嫂嫂可曾受伤?”
“不曾”视线上移只落在她素白的面目“如此就好,若是因元初而伤,只怕兄长责怪嫂嫂也不待见我。”
不可否认他形貌出色便是淡淡一笑,自有霁月之华,战服常袍皆有风姿。
可心性为人却不同于她所见过的各色男子,那目光幽深难懂似在落霞山时,只在暗夜方会出来行动的白狐,显有狡黠之色。
恍惚之间他已伸手为她拉下裙裾,做得自然似足天生亲厚之人,斜目看她将手递到面前“能起来嘛?若不能就别动,不可伤了筋骨。”
“不必”此时气氛怪异让落琴猛然一惊,现下来看这位小叔态度未免异样,挣扎欲起脚骨却传来阵阵巨痛。
“嫂嫂如此好强,性子与崇庆端王如初一撤呀”伸手握住她的脚踝,细腻如丝触感绝好,可已高高肿起。
他行军多年一看便知是骨臼脱位,只需有经验的正骨医士一接便好。
落琴见他如此无礼,忍不住将脚一抽无奈痛楚更甚,只轻轻地唤了一声似是难忍。
“正骨错位本不是什么难愈之疾,只是病者轻易妄动而至终身遗憾,听闻嫂嫂舞技乃回祁一绝,还是听我一言不动为好。”
“你放开”医理之术她虽不比名医圣手,却也在常人之上,若不是他紧紧握着她岂能随意乱动。
“元初失礼了”她俏容微怒,却无丝毫凌厉之态只觉得娇俏中稍带三分可爱,他忍不住动容一笑,立时撤了手将她打横抱起。
“你放手,我……我是你嫂嫂。”他低下头欺近她闭目一闻,只觉淡雅幽香不由赞道“这脂粉尤好,愿嫂嫂赐教一个方子我可去孝敬母亲大人。
落琴见他放肆至极,身子不由一僵“请将军自重。”他似在逗她手中一紧怀抱得更为贴近“我本不信,现在看来兄长可谓有福之人。”
越过他可见随行兵勇们的表情,显然不信却也苦苦抑止。那儒生却不以为意目光灼灼,只往他们身上而来。
“久闻凤城将军骁勇善战,为当世俊杰,没想到不懂儒家之礼,长嫂如母历来传承,若再不放手岂非在将士面前失了军威。”
轻轻的言语说得只有他二人才可听见,晏元初顿时收了神色不信的见她,她并不对视将目光落在他胸前的纹绣之上。
“好厉害得一张嘴,既然是我的将士自然知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我不顾礼教也是因为事出无奈,权宜而已。”
“若我夫君知道你对我如此无礼,你如何担当?”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心中对他的平常之感也幻化为几分烦厌。
晏元初不置可否,将她稳稳地放在马上将身一跃,将她紧紧的贴近自己的胸膛轻笑说“既然嫂嫂不可骑马,那元初当仁不让便做这个护驾之人。”
“你”落琴心中懊丧之极却也无可奈何。
他拔出腰中长剑往空中一举,兵勇们立刻跃至马上,显然是军中集结行走的号令。
“山路颠簸可坐稳了,忍一忍到了军中我便召医士来。”他带着落琴往前而行,辨士仲人面如常色紧紧相随,车驾兵勇一路往山间而去。
她今生唯和冷临风共乘一骑,虽然他生性不拘,开口言谈玩笑甚多,但还是可以感觉那一身的正气,正如他的名号千面神捕让人心生敬重。
可这个小叔却邪异难测危险至极,身子不免前倾摆脱他的纠缠,不禁想到了此行的重责,看来未必能像自己想象的这般顺利。
顺洛水而行,黄昏已至山峰略有霞色,一番波及映照在绿波之上,碧中带赤,随微风泛起浅浅涟漪。
他行马上山似在观赏美景,她苦不堪言毫无半分心情,只盼军营早到,可脱身不用见他。
那一路行来两人心境不同,晏元初有美在怀,心中舒畅。
段落琴不免难堪,纵然景致绝好也无半分欣赏之意,只觉得路途漫漫像百年之久。
“你看,军营已到。”他将手一指,那嫂嫂之称自然的隐去,若不是她早就知道所嫁之人是晏府长子晏元綦,还以为他才是名副其实,这个古怪之念一起,她微微的摇了摇头深深的拒绝。
凤城为抵敌军乃是屯兵重地,洛城称之为小营,可见规模甚小,乃接济凤城战时粮草所需。
行军之道粮草先行,若无这源源不断地供给,只怕战神都不敢说战无不胜。
晏元初将其置于深山静僻之地,显然怕被敌军所知将其毁去,坏了行军的前提。
毡房青帐看来十分粗陋,并不见有什么屯粮之所,心中不免有疑,却也不好相问。
晏元初跨下马来,伸手将她拉下紧紧地抱在怀中“去我帐中休息。”
“不必,麻烦将军另设一帐能睡便好。”他似爱笑,每每动容神色俊美,却更让人不安“这里除了兵士们营帐脏乱味重,只有将军之帐还算整洁,嫂嫂身份矜贵不可怠慢。”
说罢便起身往一个较大的帐营走去,落琴不知他意正要抢声说话,他却先说道“方才嫂嫂问我怕不怕兄长责罚,元初想说大可不必抬他出来压我,我往日不怕,今日不怕以后更不怕。”
试探
“如何?”小营的医士已至花甲,此时正跪坐在毡架之上,细看落琴腿骨之伤。
听晏元初问道便回“少夫人只是不慎踝骨脱臼并无大碍,待我接骨另辅以针毫不出半月便可痊愈。”
晏元初听罢,倒也不置可否只招了招手吩咐他随着出去,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视线中。
落琴靠在迎枕之上,见营帐齐整,案几上皆是兵策书籍,冷刀青锋斜挂,颇有武将之气。
案上有一物掩合的甚好,曲轴粗纸,隐约可见绿意为水,玄色为山,留白之处绘有赤色的旗,若没有猜错应是楚国行军布阵之图。
四下无人,风透过毡围而入,她不禁打了个激灵,伸出手去终究还是缩了回来。
晏元初本是行军先锋,有图阵在营并不奇怪,可在她看来若无双青成可得此图意义自然非同一般。
她本就纯然,不懂为政家国之道,可情动之下也把无双的心愿责任当作自己的心愿责任,忍不住看了又看,终究不敢轻易打开。
闲闲一盏茶的时日,晏元初和那医士已回到营帐,落琴心中忐忑也不敢多看,只低头皱了皱眉说道“军医大人,你尽可接骨。”
那医士应了声,依然半坐在毡架之上用手持着她的足“少夫人,可忍得?”
略一点头,见那晏元初已欺身坐在了身旁,不知何意微微往后一避。
“你很怕我?”他笑得浓透,换了一身白衫更显俊美,已伸手按在她的柔夷之上。
“将军”落琴急声唤他。
“在凤城人人都唤我将军,我听来自有一番为国请战,英雄天下的喜悦,可不知道为什么从你口中唤来显得生份,我有点不爱听。”
渐渐靠近,眼看就要碰见她的粉颊,她伸手将他一推,恨他如此不顾身份,竟然敢在外人面前对她大加调戏。
伸手之时被他反手紧紧握住,他笑意愈来愈浓俯身低头而下,落琴心中大骇,双手挣脱可那气力竟不能动他分毫,徒然无功。
他的气息浅浅停留,轻轻吹气呼在了她的鼻际,她心中纷乱惊惧往后一退突觉脚踝一阵剧痛传来。
那医生见大功告成,笑着起身朝着晏元初说“夫人的骨位已接正,请将军放心。”
他悠然的点了点头,立刻放开了她的手端身坐好“明日随行环月山庄,必要好好治疗夫人的腿疾,直到痊愈为止。”
她一时不能回神只不信的见他,难道他的轻薄无礼,竟然是为了分散她的痛楚,方便医士接骨。
那医士朝他二人施了礼便离开了营帐,晏元初回头见她的表情,如此惶恐如此倔强,尤带着三分不信,抿嘴说道。
“小时候我也曾坠马受伤,兄长怕我疼痛便用弹弓打碎了爹爹赐我西莫琉璃杯,我和你一样气得恨不得出去与他大打一场,可正是如此我才不觉得接骨之痛。”
他说的生动头微微仰起,像是沉浸在过往岁月之中,眼光只落在青毡之上。
“如此多……多谢将军了……”想到此节落琴不禁有点好笑,她还是第一次要谢谢轻薄她的那个人。
“请嫂嫂好好安歇,膳食茶水我会派人送来,明日午膳过后我们便出发回山庄。”晏元初站起身来,看落琴神色稍松不由得想逗她一逗“当然了,若嫂嫂一人寂寞可唤我前来相陪。”
“你”落琴方才放松,又满身戒备看着他再度露出笑容“有意思,实在有意思。”回身潇洒而去,只余下毡布在风中飘荡。
膳食清淡,茶水醇厚,晚膳过后除了不能走动,以无任何不适之感。
她颇通医理看脚踝肿痛已消,便知医士高明妙手,想来这环月山庄人才济济,便是区区一人也越过常人几许。
那个烦人的晏将军,仿佛了失了踪再也没有入营帐一步,微微一动碰落一本书册,端放在高枕之旁,可见是他每日必修之学,好奇之下便打开看来。
“回祁之地,东跨五梁山,西跃襄水,南与大楚为邻……”风土人情,产物地理、一一细述,乃是一本回祁的地方志,她看得仔细待抬起头来,灯火残残正挣扎的跳跃。
和衣躺下便觉不妥,翻身起来想到是这个凤城将军,她未来的小叔平时下榻之所,便更觉得别扭奇怪。
身边没有亲近之人,却也不敢叫人过来,想到便是叫来了也不知该说什么,难道要吐露她身负重任,来到对头的地盘行偷窃之事?
心中不由苦笑,她的身份注定寂寞,想到落霞山时虽然只有两个小童陪伴却也比而今幸福百倍,不禁怅然若失。
火烛已灭,辗转反侧,浅浅的睡下又淡淡的醒来,明日可到环月山庄这个事实,让她既有三分欢喜,更有七分哀泣。
记忆中有一个女子粉黛青颜,教她奏琴起舞,她从小无依,只有无双可靠,自然视她为自己娘亲。
青娘,这个可敬的女子,居然也走了一条与她一样难走的道路,奉献了青春身心,不禁涌起同病相怜之感。
她愿深入虎|茓自是为了无双,可青娘呢?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思绪纷乱,却也可见季成伤用心良苦,绸缪多年更感不寒而栗。
隐约到了三更时分,月光透过青毡有淡淡的光晕,落琴正欲闭目入睡,却见有两个影绰的身影,映照在青毡之上。
此时睡意全消,她微微的扬起身子,见那身影越来越近心中一寒,正欲下地方才觉得脚骨没有半分气力。
这两人究竟是谁,他们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她,此乃洛城小营将军之帐,由此想来自是为了那凤城将军。
暗夜来人神出鬼没,绝不会是什么好事,若把她当成晏元初给错杀了,岂不是冤枉至极。
她翻身下床,眼见无处可避,挣扎的起身弄乱床帏。
白日所见的楠木大柜本可藏人,可现下太远且自己行动不便,床后自然也不成,莫非她真要成了那晏元初的替死鬼。
床下虽险,却也是唯一可供容身之所,暗夜寂静毡布翻动之声听来清晰,她再不迟疑已翻身入内,紧紧地贴着内侧壁墙。
兵器重击床帏发生金石之声,翻开被褥自然没有晏元初其人,“咦”四足轻轻移动,落琴凝神闭气,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晏贼不在帐中”
“据探子回报,此地乃凤城粮草后援之处,方才细看并无储粮之所,可见深埋窖室。”
“快离开此处,一把火把它都给我烧了”
那两人不敢翻动营帐,声音细微说得是回祁言语,因无双通晓蛮汉方言她自然听得清晰明白。
待那两人离开营帐,她立时爬了出来心中一片清明,且不说楚国回祁谁是谁非,若此时军中生乱对她顺利入庄并无半点好处。
洛城小营乃凤城粮草后储之地,一旦有失苦难受迫的首当其冲便是江南百姓。
想到自家耕种一年,收成全要上交于军的百姓,自然不忍,便拖着伤腿缓缓地移入营外。
天籁如洗,星云染染,山中寂寥只有春虫低喃之声,她心中焦急无心赏景,只盼快找到晏元初一一相告。
可这平地不下十五座营帐,住着五十名军众、洛城小营的守军、还有送嫁随从之人,那晏元初究竟住在何处?
跌跌走了几步,正遇值夜的戎兵而过知她是环月山庄的娇客不敢怠慢,只说道“山间清凉,少夫人腿疾不便,还是有小的送你回营帐歇息。”
“有敌……”见营帐间值夜兵勇甚少,便紧紧地咽下了要出口的言语,怕打草惊蛇转而改为“我有要事要见将军,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将军应在辩士先生孙仲人营中”他指了指后首最后一个营帐说。
“快背我去将军营中。”那兵士尚年轻,初见她时已惊为天人便觉此生所见唯一的美貌女子便是落琴无疑。
现在这心中的仙子就在眼前,还要求他背负将军帐中,黝黑的脸面微微泛红“小的不敢”
“事情紧急,若误了大事,你我都不可担待。”她打量周遭,不知方才那两个回祁人到底去了何处,紧说道。
那兵士入役以来,耳濡目染知道将令之重要,误事将重罚,便再也不想背起落琴低声说道“既如此,少夫人得罪了。”背起她迈步往营帐而去。
落琴掀开毡帘,踮步而入正要说话,只见那晏元初露出精壮挺拔的上躯正要更衣。
她兀得脸色微红,已转过身去唤道“将军”
“原来是嫂嫂,若我没有记错现在三更已过,莫非你真的独处寂寞,要我相陪”
转过身细细见她,背影亭亭秀发舒扬,脱下了嫁服换回青衣,似有夜莲般清雅。
落琴恨他言语上总要占上几分便宜,但大敌当前便再也不顾男女之间的大防,回头见他“方才有人夜袭将军营帐,我侥幸方才活命,听他们说话像是知道了粮草深埋地下,要一把火烧了它。”
她急急说出,见晏元初脸色已变,双掌微和响起击打之声。
两名亲兵即入帐中,已听到晏元初吩咐道“召集军众快去看储粮之所,若有外人格杀勿论。”
“是”两名亲兵快步而出,晏元初看了她一眼,眼中含着复杂之色“我速去速来,你一人在此处行不行?”
“他们欲刺将军未果,现下烧粮才是首要之事,应不会折返,我无恙,将军大人可放心前去。”
“好”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疾步而出。
落秦第一次遭遇此等大事,加之深夜未眠心中紧张,腿疾未曾痊愈,便忍不住跌坐在床榻之上。
待晏元初出了营帐,疾步已变为了缓步,像是月下赏景闲闲的踱到了后首的密林之中。
那辩士孙仲人相迎而上,笑意渐浓“不知为何,每每与将军打赌,仲人我总脱不了一个输字。”
“她对布阵图丝毫不动,还巴巴的将此事深夜相告,看来崇庆端王不是对我们虚以委蛇,是诚心相助大楚灭了回祁。”晏元初负手在后,漂亮的眸子堪比星光灿烂。
“是仲人多疑了,将军也知这位郡主失踪两日,还在通州境内不得不防。”
“那你察得如何?”
“通州周氏夫妇,世代安分守己应该不会有假,这个郡主也够倒霉的,婚事差点变成了丧事。”
“她生性自然,还有几分傻气”晏元初想起甫一见面她便失足出丑,骑马时的狼狈之态不禁嘴角带笑。
“仲人要提醒将军……”
“你不说我也知道,大事要紧。”
“将军知道便好,王爷日渐年老,可膝下无子,近年来欲从亲厚的子侄晚辈中择一人传于世子之位。
依霞是王爷的掌上明珠,且对将军有情,大可利用之,一旦我们握住了楚国的兵权,便可心想事成。”
“娶了依霞做得是王爷的快婿,我志不在此,世子之位我势在必得绝不会再相让与他。”
环月
午膳一过整马出行,出了洛城小营自是坦路大道,落琴不再骑马和来时一样,脚下置了软垫,方便伤势尽快得好。
晏元初跨马在前与辩士孙仲人并驾,正在春夏之间,江南风情透浓,满目的桃枝碧色,沿着洛水长流,指点江山谈论朝事,气更舒畅。
说着说着,他动容一笑,看得孙仲人略奇“在下不过说到,当今天子有邀众臣对弈的癖好,竟然能得将军一笑?莫非我言语真是这般诙谐有趣,让人忍俊不禁?”
晏元初微微一咳,用来掩饰“仲人的话让我不禁想起王爷粗豪,不喜风花雪月之事,被皇上邀去对弈时常痛苦万分,可偏偏他误打误撞却总能赢上几局,皇上反而赞他不善阿谀,性情大度。”
孙仲人笑不可止,显是想起了成王听到入宫对弈的表情来“由此可见,天下之事怪哉,妙哉!此谓因祸得福。
两人相视,笑意更是朗朗,晏元初随意往后一瞥,只看着后首的马车,微微一怔。
昨日回到营中,她早已环手入梦,灯火之下,秀眉紧蹙,因是急那一双莲足,未穿罗袜在床廊边轻荡。
一抹雪白如脂玉,看得他气血上涌,莫非是处久了军营,少了女人的温柔抚慰,他竟然……
默默地走过去蹲下身子,欲上前相握,不难想象若她醒了必会怒言相向,这天下第一登徒子的名号自然是免不了的。
想起她的表情神态笑意更浓,内心深处体味复杂,且莫说他是盟主次子,楚国先锋,便是靠他这张脸,自然也多得是名门闺秀,青女粉头趋之若鹜。
可偏偏她毫不待见,每每忍不住想逗她,难道竟是为了这份特别?
一夜波折为了试探她与她身后的家族,究竟存了什么心思,现在看来他可泰然日若,高枕无忧。
东方泛起鱼肚微白,他无心睡眠便端坐阅卷,她近在咫尺呼吸微微。
此情此景让他有丝丝眩惑,心中的安宁与满足自然生成。
难道不必通过位极人臣的权位,不必通过四海为尊的歌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