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没完没了,他的谢想必是这个意思。
抬起头来,同样抓过他的大手,粗糙有力定是日日辛劳,今夜蒙他赠予香花,一扫方才心中的阴霾,只抬手在他掌中回道“多谢你的花。”
那哑巴身形一顿,定是料不到她会如此,反手将那柔夷紧紧相握,丝毫没有亵渎戏弄之心。
与他靠近才知他身形不矮,可与晏元初比肩,衣衫灰黑难辨,近观有草屑、青苔,极自然的为他掸了掸,低声说“你定是吃尽了这少爷、小姐的苦头。”
那哑巴一动不动,透过低垂的散发,偷偷的打量她。
惹她淡淡一笑,继续写道“是朋友?”
似有不信,还是点了点头,缩回了手在衣衫上搓了搓,怕泥土污了她的无暇。
“不妨事,你叫什么名字?”她拿出怀中的绢帕,细细的为他擦拭不由得问道。
见那哑巴不曾回应,不禁失笑“看我傻得,你又怎么能告诉我你的名字,既然如此我就叫你哑哥吧。”摊开他的掌写道“可来找我”
那哑哥像是想起什么,迟疑得点了点头,转身大步而去,三番四次的回顾,逐渐消失在月夜之中。
一人独立,掌中的花姿态更盛,惹衣鬓余香,一片善心得人馈赠,心中涌起久违的欢欣,谁说这环月山庄是个无情之地。
鞠赛(上)
时日白驹过隙,春过夏至,乘风阁的四壁挂上了细密的竹帘,午后放下听夏蝉低鸣,夜来卷起看萤火浓浓。
花架上墨紫已过了花期,荷花正好,斜Сhā在白玉凝脂的瓶中,更得雅静。
落琴的腿疾经细心护养早已痊愈,收起书卷正想歇歇,听外首一片嬉闹掀帘去看,仆人、丫鬟纷纷驻足,遥指空中,或是赞叹或是好奇。
微微一抬头,只见碧蓝空际,有蝴蝶翩飞、忽上忽下悠悠荡荡,竟然是一只纸鸢。
情不自禁跨步而出,顺着湖周长廊一路来到了栖凤亭,一个娇亮的声音响起,听来十分熟悉。
“谁说春日才能放风筝,我偏要夏日放,你帮着外人欺我,可是看她生得美貌?”
“胡说八道”晏元初俊容微赤“今日得王爷令,皇上欲仿效汉武帝做“鸡鞠之会”。用来考量将士们的应对、布阵、团结协作之能。家眷亦可随行,我怕你在庄中无聊特来相告,既然你无意那我便不说了。”
不必看就知道对答二人,一位是刁蛮难缠的晏紫澜,一位自然是晏元初无疑。
“不知何人与我山庄对敌?”晏紫澜一身雨过天晴的绸衣,亭亭玉立,虽还在为当日芙蓉院的事气恼,可终究舍不得错过那难得的盛举。
“是李得贵将军所领的十二人。”晏元初勾起嘴角轻轻一笑。
落琴不想与那刁难小姐正面冲突,引出不必要的事端来,便隐身在树荫之后。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那个胡子老叔,不看也罢。”晏紫澜面有桃花之色,纤手扯了扯手中的纱线,那纸鸢摇摇欲坠,略过耸天的高枝。
“李得贵有勇无谋,回回蹴鞠都落在人下,但这次可能不同……”
“有何不同?”晏紫澜有些好奇,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纱线。
“还记得我房中的“青”吗?”
“当然记得,年年凤城舞狮采青,爹爹偏不让我随着,次次都让你拔了头筹。”
“今年确是例外,有一位少年公子技艺高超,若不是他家人落水,这青便是他得的。”
晏元初想起旧事神色一黯“那次之后我明察暗访,没想到今日竟在李得贵的营中相遇,当即与他相约鞠赛再会,这次定要全力以赴。”
听到此节,落琴不由得倒退了几步,凤城采青挑战是她闯下得祸端,晏元初口中的那个少年公子除了无双还会有谁?
他去梅坞招兵,岂会在成王的军营之中?为何屡次都要相瞒?为何不在临行前与她作别?”心中纠结乱成一团,不曾细想便现身说道。
“蹴鞠赛我……我也要去……”
亥时下得淅淅沥沥的雨,到了子时已成瓢泼。翻身点起烛火,惊了三儿的好眠。
“风雨甚大,郡主可是睡不着?”
“嗯”落琴掀开薄被,披衣坐好,三儿知意,收起了细帘“我去茶房给郡主寻点好茶。”
加衣执伞,推开院门发出吱呀之声,落琴见她走远便从怀中取出那第二道指令,在火中燃尽。
“欲取先予,兵戎为诱”
反复琢磨其中之意,要让晏九环对她敞开心怀毫无防备,自然是该以回祁郡主的身份许下重诺,只是她并非货真价实?这兵戎二字也不是随口说说便有的。
思来想去不免想到无双正在成王营中,欲行何事?若被人识破又该如何?存着几分担心缓步来到帘前。
一道身影掠过,眼瞅着有几分熟悉,她一惊便翻身而出,步法精妙几步便搭上了那人的肩。
“是你?”那哑哥怀中揣着一个瓦罐,雨顺着额头流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怀中之物,热切的看着她。
素闻花木娇贵,有喜阴的,有爱阳的,风雨摧花原是他一片善心,不忍自己平日劳累尽成泡影。
雨势更大,落琴接过他手中的瓦罐,那哑哥见落琴衣薄,便解下披围遮在她的头上。
伸手将她一带,用瓦檐来遮雨。
“寒,快回去”那哑哥还同往日一般,在她手中缓缓写道。
“花木?我帮你”每每见他不忍,虽为残者却爱惜这天然生就的一草一木,牵连出几份怜惜之情。
“我可以”他淡淡的勾起了唇角,少了几分丑陋之意,伸手回道。
雨顺着檐壁形成雨帘,落琴忍不住伸手去接,点滴尽断。
从此处望过去,可见那小阁伫立,黑黝黝的没入雨中,若她没有猜错,那柄稀世名琴梅花落就在里面。
想起青娘,想起自身心中一凄,近在咫尺却又触手难及,低声说道“素女,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那哑哥木然的望着她,显是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只写道“不开心?”
落琴回头见他如此纯善无伪,暗压了内心的翻涌,无奈的摇了摇头“你不会懂,若可以选择我宁愿是你,听不懂说不得,只需每天对着花儿草儿便好……”
哑哥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落琴的心,写道“要开心”便从怀中揣出一物,用粗布包的甚好,递到落琴手中。
“是什么……”她还没有说完,那哑哥已写道“希望”用手替她拢紧了披围,拿过瓦罐转身冲入雨帘之中。
呆立了片刻,不由得打开了他赠予的东西,一粒又一粒的花种,静静地躺在她的纤掌之上。
眸子不由一湿,初生代表着希望,可以想象灌溉之后,会开出如何美丽的花来。
翘首以盼,“鸡鞠之会”还是如期而至,楚国风俗,贵人之家,蹴鞠斗鸡,延绵到了军中更是受到推崇。
日光晃晃的斜照,到了正午更是难敛光芒,纵然天气炎热却也丝毫不减男子们的豪情。
成王居左一身白袍威武难测,晏九环居右,身后站着几名弟子,坐在高台之上,方便观阅。
落琴束发宽袍,跟在晏元初身后慢行,倒也无人识破她并非男子。
“今日答应你来开开眼界,不能让爹爹知道。”晏元初压低了声音,用手指了指高台“王爷素来不喜女子掺和此事。”
落琴点了点头,想到自己又做男子装扮不禁莞尔,这一来一去倒也省去不少参拜客套的俗礼。
场中置了四张大网,各有一名兵士守着,鼓声越来越重,一下下敲击不停,如雷震,如千军万马。
李得贵将军粗豪声重,一身玄色短褂,极是精神,率先上场朝高台微微的施了大礼。
眼光就落在晏元初身上“小晏,还记得当日亏欠哥哥一回,今日我可要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凡事靠的就是本领二字,将军看得起我,我也自当尽力。”晏元初掀起长袍系在腰际,正欲上台,突然眼光落到了一处,低声喝到“该死的。”
落琴寻着看过去,只见列队中站着一名瘦小的兵士,脸庞秀丽,正似笑非笑的打量着她。“是紫澜”忍不住轻呼道。
“你帮我看着她,千万不能让她上场去……”晏元初见落琴点头应允,顿感心中一松,便跃身而出“可还是老规矩?”
“回回都是你小晏得头筹,实在无趣,今日哥哥想换个玩法,我派出一人,你也派出一人,谁率先抢得这鞠,便由谁先发?”
“那请将军先派”
那晏紫澜见晏元初已上场应战,便偷偷的溜到了落琴身边,轻哼了一声“大胡子不知会派何人出来,我便去会他一会。”
“不可,若被人发觉你是女子……只怕?”落琴知她心性天不怕地不怕,不禁牢牢的握住了她的手。
“你放开,你有什么资格管着我。”
“我是你嫂嫂,你须听我的,待赛事一了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我绝不拦你。”晏紫澜轻轻的扭动身子,只见得对方出来一人,方才停了下来。
那人身姿颀长,一身白衣飘决,姿容甚雅仿佛这蹴鞠争雄与他毫无干系,朝着晏元初做了一个军中的拱手礼。
“兄台多日不见,原来在李将军营帐效力”晏元初说。
“原来你们相识,好!既然如此那就痛痛快快地打它个三百回合,分个谁胜谁负。”李得贵退后一步拍了拍那男子的肩头“无双,小晏出名的难缠,今日可看你的了。”
这面容神态,每每出现在梦中,落琴自无双出来之后,眼光便再也不移,耳边晏紫澜低声说些什么浑然不觉。
他瘦了,眸光不复往昔清淡,似有暗涌淡淡的笑,在她看来流露出几许无奈。
“小晏,难道你要亲自应战,不要让哥哥耻笑你方无人。”
任凭那李将军如何说话,无双倒也一言不发,抬手做了一个请姿。
晏元初回顾队众,知道无人是他的对手,一时也无应对之策,却也不想失了这先发制人的机会。
正在此时,落琴突觉身后传来一股大力,一个踉跄人已经被推进场中,心中大惊回头去看,晏紫澜一脸得色好笑的看着她。
“不要告诉我这瘦巴巴没有几两肉的小子,就是你小晏派出的先锋?”那李得贵刚一说完,身后便传来了一阵高过一阵的讪笑之声。
晏元初一见是她,心中一急忙将她拉起“开什么玩笑,很好玩?”
“这话你何必问我,当去问问你胡闹的小妹”落琴挣脱了他的手,眼光紧紧地看着无双。
金紫岛一别,她曾千万次的设想过他们的重逢,没想到竟是如今这番局面。
鞠赛(中)
“这位小兄弟得罪了”无双抬手示意,眼光却不见她,像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之人,神色疏离。
落琴见他如此,心中凄苦,怔怔的立在当场,只觉千百双眼睛紧紧的盯着自己。
高堂上,鞠场上。或存讥笑好看之心,或存担心忧虑之情。
抬头与他对视,四目相投,期望从他眼中看得那一点点的温情,是否还如昔日一般心领神会。
他淡淡回避却紧看着那高台不放,看来已做好了全然的打算,此一役必要军中成名,引得在场所有人的注目。
“我曾与他交过手,你若迎战可算是以卵击石。”晏元初上前与她并立,轻轻低语神色中带着几分难懂。
“你想说什么?”
“认输,少了这先发的机会,我们未必不会取胜。”正欲上前,却被那纤手紧紧相握,心头一跳难以置信的看着她。
“可我想赢,从未这般想赢。”面色苍白,说罢已轻轻的挣开了他的手。
她心中苦笑,不明白此举到底是为了赌气还是形势所逼,也或许惟有如此才能与久日不见的他,多相处一刻,只一刻便好!
伸手去系腰际的青带,紧紧扎起,更显得纤腰不堪一握“我不懂蹴鞠规则,烦请将军从旁指点。”
那李得贵听得这句,浓眉舒展,对着晏元初调侃的说道“临阵磨枪,这算是唱得哪一出,哥哥我怎么越看越看不明白了?”
“不管唱得哪一出,只要能赢就成”落琴不等晏元初说话,便已抢声说道。
督赛的将士见双方准备就绪,将鞠往空中一抛,便见两道身影立时跃起。
晏元初知毫无胜算,暗运中指之力,将藏于袖中的珍珠弹出,那鞠受力不稳,在空中一拨,直直的跌落在地。
一招一式,快而巧妙,在场众人除了晏九环身负绝世武功,皆是军营出生的骁勇之辈,倒也未看出破绽,只以为二人争抢所致。
“他不能先取得,就算和局。”
耳边隐隐听得晏元初的提醒,心中突生一念,衫袍翻转,脚下这一十八路走法,尽是虚步。
此一举,果然引得无双注目,见他片刻迟疑,握拳化掌,一路往他胸前探去,明眼人可见招式散漫,存了几分投机。
无双闲闲化开几招,望着她苍白的面目,不敢多看,不作恋战之举,运力一带已占尽了先机。
谁料她兀然从腰间取出短刃,连挥带削,艳阳下生出寒光许许。
李得贵本在场边观战,见落琴轻功虽妙,却丝毫没有招式可循,以为胜券在握,正沾沾自喜。
见她竟拔出刀来,不由自主的拍膝而起“小晏,这厮无赖,你速速给我换人。”
“哦,何以见得?”晏元初立于一侧,此时却心中叫苦不迭,实不曾料想落琴会如此鲁莽。
“抢鞠本是拳脚功夫,岂能使刀弄棒?”
“说的不错,可今日将军定要换个玩法,且也从未说起不能使用兵刃,我方只有恭敬不如从命。
“你……”李得贵本欲在言语中占上他几分便宜,可偏偏被他抢白了去,后悔先前未曾说得清楚明白,无言以对,索性抱胸在怀不再说话。
两人言谈之间,无双已避过几招,见落琴手起刀落招招拼尽全力,无奈得低语“月牙儿,何必如此?”
这月牙儿三字一出,只听得她双眸微有泪意,想到往日互相依赖,情根深重,今日却在鞠场为敌,还要装作互不相识,长叹一声“你真如此想赢?罢罢罢,我祝你早日得偿所愿,报这血海深仇。”
侧身与他说过这句,手中的刀刃反手转向了自己的胸口,毫不迟疑便刺了下去。
她在赌,赌他还在意她的生死,在意她的一举一动,赌他心中何为重?何为轻?
闭了双目,将自己的性命交给她所信赖的那个人……
待张开双眼,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的人确是晏元初,他容色已变怒斥道“你是不是疯了,何必如此?”
心如凌迟火炙,她果然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无双和煦之声响起,低垂着双目“蹴鞠之意本就为了操练军士应变之能,作战时可团结协作互相援助,若要搭上一条性命,我都替小兄弟不值。”
他毫不费力,俯身取过那鞠高举过头,果不其然,一片叫好之声四起,经久不绝。
她的心在那一片喧嚣之中渐渐冰冷,本该是热意勃勃的日子,却犹如身处三九严寒,没有丝毫暖意。
“李将军麾下可谓能人辈出,今日我心服口服。”
李得贵见素来高高在上的晏元初如此说话,心中更为欢舒,嘴上却也端着几分客气”哪里哪里,哥哥侥幸先胜一局,鹿死谁手还要看之后的赛局,承让了。”
“为什么?”
“我不懂将军的意思。”成王开口暂歇,晏元初便立时带她回到了暂时驻跸帐中。
“你懂”他低声喝到“如此行事既草率又愚笨,你以为这个聂无双是什么善男信女?”
见她素颜不复来时喜悦,带着几分默然清冷,便和缓了口气 “你果真是个小儿,这计策虽好,却只能让在意之人心慌意乱,对手之争不该如此。”
她沉浸在自身的情伤之中,倒也未觉此时有几分难言之意,在帐中暗暗涌动。
晏元初还想说话,谁知布帐一掀那始作俑者已一瘸一拐的踱了进来,双掌轻击不绝。
“厉害!没想到你果然不是泛泛之辈,想出那么个置死地而后生的法子,平日里我可算是小看你了。”
“死丫头,你可知今日之事被爹爹知晓,有什么后果?”晏紫澜轻哼了一声,朝晏元初做了个鬼脸“能有什么,不外乎是抄抄写写,写写抄抄,《礼运》三百遍,《女则》三百遍,我应付不了,还有大把的丫鬟。
“我与李将军之争,便是环月山庄与王爷右翼领军之争,输赢事小,爹爹却更在意深远之处,罢了……便是说了你也未必明白。”
晏紫澜自身有残疾以来,最恨他人将她小看,听他此言哪里能忍“若是綦哥哥在,不要说十来个人……”
帐外响起沉沉的号角之声,是召集开赛之意,形势所逼,晏元初便不再于晏紫澜做口舌之争。
拉起落琴说“与我出去。”她本能往后一缩“不……”
“我要让你看着,那小子能狂妄到几时。“
未时刚过,鞠场四周旌旗翻飞,击鼓震天。李得贵所领的十二人立于左侧,晏元初所领的十二人立于右侧,个个少年骁勇,鲜衣红巾。
高台之上,成王与晏九环大礼恭迎,时年二十有余的大楚国君仁庆帝,已缓步而上,简衣轻便,身后仅随着两名侍卫。
此时,场上无论是军将兵士,家眷随从纷纷跪下,三呼万岁。
“都起来了吧,今日朕可是来看少年英雄之间的较量,不必行朝堂之礼。”
成王与晏九环退在身后,立时恭敬寡言,这两名贴身侍卫一高一矮黑纱遮面,如影随形不离君王左右,仿佛眼中再无他人。
仁庆帝含笑点了点了头,成王立刻会意朗声说“先前小试牛刀,李将军赢得先机,本王宣布就由李将军所领十二人先发,若谁能胜出,皇上自有厚赐。”
语毕,战鼓擂动一声重过一声,李得贵将军胸有成竹,像是有备而来,击掌声起兵士们依次排好方位。
落琴被晏元初硬拉在场边,亲眼看着仁庆帝现身出来,本有的五分好奇尽数散去,满场的热闹豪迈仿佛与她毫无干系。
痴痴的立着,想起无双方才的言行举止,幻化成石柱。
“这胡子大叔究竟耍得什么花招?”晏紫澜见她如此形貌,还以为方才自己的一推,将她吓得六神无主心中不免有几分得意。
落琴被她言语打断心中所想,淡淡的往场中一看,不由心中一惊。
李得贵所领的兵士,其中八人所站的方位循序照乾,坤,震,艮、离、坎、兑、巽而设,他与另三人立于正东,正西,正南,正北四位。
若两方相争,十二人只需根据八卦方位稍作调整,便可化出千万种变化,如此看来晏元初哪里还有半分胜算?
正北位上聂无双风姿甚雅,伸足便蹴,一招“斜Сhā花”,那鞠已斜飞了出去。
是他,果然是他,落琴忍不住跨前一步,听闻李得贵豪勇过人,机智不足,在他眼中蹴鞠不过就是蹴鞠,那里还需排兵布阵?只有无双,她的师傅才有此能。
晏元初跃身而上,双肩背月见足已碰到那鞠,便施了一手“拐子流星”,瞬间往网中而去。
“二哥厉害”晏紫澜拍掌而起,正要高呼却听落琴说道“兑上缺,在西位,进不去。”
果然被西边立着的兵士所阻,鞠又辗转回到了无双脚下。
晏元初率兵士勉强应对,与之周旋,可奇怪的是无论多么抢拼争斗,都越不过这重重的阻碍。
场上阵势已向一边倾斜,李得贵一方游刃有余,聂无双更是意态潇洒,晏元初这方渐渐不支,只守不攻。
晏紫澜见如此情势,想起落琴方才的说话,便一把拉过她说“他们施的什么机关,你快说于二哥知道。”
“若没有应对之法,说出来也是枉然。”
晏元初抄身而上,隐约看见正东位有一处破绽,哪知聂无双故布疑阵,诱敌深入,一下绝妙的“旱地拾鱼”那鞠已越过众人,径直入网。
场中鼓声擂动,呼喝声大作,可见李得贵这方已先胜一局,晏元初似有不信的看着无双,见淡淡回之一笑,退身在李得贵之后。
“好!小晏也有今日?痛快痛快!无论斗鸡赛马,垂丸角斗回回都是你赢,今日也该换哥哥我扬眉吐气,许你换个人再来战,省得说我以大欺小。”
“我十二人应对绰绰有余。”晏元初虽是这般说,但是心底却没有半分把握,汗滴顺着俊容而下,没入尘土之中。”
“也对,你晏家只怕也无人了?”李得贵小人得志,只冷眼看着立于一边的落琴讪笑道。
高台上成王微有怒意,心中暗骂这李得贵满口胡沁,晏九环却始终淡然视之,仿佛这谩骂讽刺浑然不管己身,气度超然。
“好!真是难得的精彩”仁庆帝立起身来朝着晏元初说“李将军得了能人小看于你,今日朕也借你一人,你放心,绝对不会让你晏家丢脸。”
君王说话,岂敢不从,晏元初正要谢恩,只见高台上已跃下了一个身影,黑纱遮面一身青色衣衫,无官无品正是那个身姿较高的贴身侍卫。
鞠赛(下)
此人一出,那李得贵冷哼了一声,倒也不敢该再说些个浑话。
见他黑纱遮面仍不掩一身轩昂,又是皇上钦点助阵的贴身侍卫,纵然口上再没有把门,也不敢得罪天子近臣,但是心中的不快倒也尽数写在脸面之上。
让晏元初换人本就是调侃讪笑之言,军旅多年他何尝不知他心高气傲,凡事必争人先。
今日挫了他的锐气,尽捡他不爱听的说,除了报往日片语之仇外,更是因成王麾下凤将右军,本就是旗鼓相当不相上下。
鞠赛是小,当日皇上亲口许诺胜出者可为征北先锋,第一个杀入回祁都城去,天大的功劳岂能与人分享。
不禁紧张的看了看无双,见他淡笑如常,倒也放下心来。
那青衣男子沉吟片刻,正视无双身形一怔,随即化为平常,黑纱之下眼波不见,依然可觉得有几分闲适之气,淡淡而来。
“皇上好心败了事,我二哥定不会高兴?”晏紫澜双目看过无双又看过那个青衣男子,最后放在晏元初身上。
“为何?”落琴忍不住问道。
“一场鞠赛,连个大胡子都赢不了,还要皇上找个人来帮忙,岂不是显得他无能之极。”她说罢不禁露出难得的笑意“我綦哥哥就不同了,但凡有人才学武功胜过他的,他必心生向往,说什么也要与人结交,这些年来下来商阳城的能人雅士被他访了个遍,这才算得真名士,真性情。”
落琴见她小女儿情怀,淋漓尽致,好笑之余不由得将眼光放在无双身上。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仰视依赖着他,只是……今日看来物是人非,她该去怪何人?
是恨晏九环背信弃义,开城引敌而入;还是怪季成伤抚养忠臣之后,经年图谋要报此国仇家恨?
从她立着的地方到鞠场遥遥不过数十步,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却仿佛隔着苍山阔海,难以触及。
青衣男子对着晏元初做了一个请势,见他点头应允,便击掌召来那十一个兵士。
俯身私语片刻,那兵士尽已领会,此番列阵不再像先前一般不知所措。
天地阴阳,尽数归于五行之变,东西南北中各立两名兵士,化为金门、木门、水门、火门、土门用来牵制无双的八卦阵法。
他自身则与晏元初各立中左,中右两方,四人居中,八人围侧,变化之巧妙,尤在他方之上。
尚未开战,聂无双神色已微微有变,天子之心难测,眼前此人深谙奇门遁甲之术,只不过短短功夫便可寻得端倪,布下这高明之阵法,看来不容小觑,才智心计高于晏元初太多。不敢轻敌,左足一蹬、越过坎位,直往水门而去。
“坎中满,坎属水,妙!”
“怎解?”晏紫澜娇声问道,目不转睛的看着落琴。
“土克水,可用土门去解。”她这方话刚说尽,场上那青衣人已挥手示意土门二人作挡,言行一致像是事先约定一般。
“高明高明,好玩好玩。”晏紫澜见她虽有娇弱之态,却机智灵慧不禁消除了几分敌意,身子靠得越发近了,低声问“依你看,那个白衣男子还会出什么招,而我们这方如何应对?”
“从右路取离位,离中虚,我方应从水门去解。”落琴言尤在口,晏紫澜却见无双果然从离位入鞠,而那青衣男子示意水门作挡,轻易便避开了这一招,便伸出了大拇指由衷一赞“好你个郡主,果然不同凡响,像是天桥下的算命先生,一说一个准。”
场上激斗,拼得是急智谋略,鞠来鞠往战得如火如荼,谁也占不了对方半分便宜。
无双“斜Сhā花”入鞠,衣衫轻动,足下端凝,仿若蓬莱仙客;那青衣男子一式“风摆荷”姿态潇洒随意,回转之间如羽燕翻飞。
一青一白,上下腾跃,豪气蔓生,相斗在这艳阳之下,围观众人都似屏住呼吸,看得目不转睛。
落琴一方面担心无双,另一方面也敬重那青衣男子之能,心中忽上忽下,倒也不觉每逢晏紫澜相问,自己就老老实实地作答。
晏紫澜作男子装扮,可毕竟是个青春少艾,问答之间声音清脆,如珠玉滚盘,这一来一去众人均听得清楚,见落琴说的头头是道,不禁好奇,纷纷对她行注目之礼。
“你这小子,胡说什么?”李得贵观场上争斗,已过了两盏茶的功夫,双方各尽全力,无一方占上风得势。
心中一急,不知该骂何人撒气,见落琴与晏紫澜一问一答,像似小儿闹趣,不由得欺身过来一掌便向落琴身上招呼过去。
左足微移,俯身一避不信得看着李得贵,未想他以将军之尊,如此出手伤人失尽了脸面。
“好不羞,将军打人了”晏紫澜足下行动不便,但是手上功夫倒是极俊,自然得了晏家父子的亲授,一推一拍,便让李得贵踉跄得上前了几步……
那李得贵那里吃过这番苦头,恨不得立刻将眼前这两个小子生吞活剐,第二招紧着而上,落琴只守不攻,进退之间全凭着精妙的轻功步法,屡次化险为夷。
一时不察,那袖中的方帕裹着玉佩,已跌在尘土之上被晏紫澜拾起。
晏紫澜看了又看,眼神中含着几分难解,李得贵见她们神情有异,便停下脚步正要喝道,却听得晏紫澜对着落琴怒斥“什么郡主新嫂嫂,原来是个偷儿。”
双掌生风,便往落琴面上拍来,方才还是盟友对敌,谁知她翻脸不认人,速度之快远胜翻书,落琴心中一苦,只能施展轻功与她缠斗。
李得贵一时不能应对,只退下身来,看她二人恶斗,此时场面更奇。
场上无双与青衣人,场下晏紫澜与落琴,四人斗难分难解,围观之人,唯有一叹为何只长了一眼双目看了这处便顾不了那处。
“我不懂你说什么?”落琴一边化开她凌厉的一招,一边问道。
“乐竹居是清雅之地,岂容你这个偷儿放肆。”她言语不落,掌势却更快。
“什么乐竹居,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乐竹居是晏家长子,她未来夫君的住所,就算她出于好奇,进去翻书阅卷,却怎么也不会和偷儿扯上关系?
气她一直以来胡搅蛮缠,为自己不知添了多少麻烦困扰,便反手一击。晏紫澜一时不察,头巾尽落,青丝如云,委在胸前。
见众人均看着自己,女子装扮被识,又羞又气心中大恨,纵身一扑,便要和落琴拼了。
战鼓之声又起,场上缠斗不休,场下打闹更烈。
高台上成王不禁怒道“该死的,是哪一家的女子如此不识礼,竟然在此处造次。”
晏九环一阵苦笑,却不得不接话“是在下教女无方,以为小女只是嘴上说说要来观战,没想到竟敢伪扮男子而来。”
“二位卿家,朕看来不仅不坏礼数,反而显得我楚国女子巾帼不让须眉,豪情妩媚兼有,不可多得。”仁庆帝此言一出,便朝身边那个略矮的黑纱侍卫看去,龙颜甚悦。
“皇上说的极是”成王纵然不满,却也不敢拂逆万岁之言,只无奈的看了看场上难分之势“依臣看,这胜负难分,就算在斗上一个时辰也是这般。”
“正是,晏卿我借给晏将军之人,你可满意?”晏九环心中有疑,见仁庆帝这般相问,只能点头附议连连称是。
青衣人率先稳了身形,伸手示意停战,隔着黑纱回头瞥了晏紫澜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手中一施力,将她与落琴的化开,清朗得说道“身为环月山庄之人,不关心鞠赛也就罢了,还要如此胡闹……”
这一番言语本是怪责,听来却有几分宠溺与好笑,落琴不禁一奇,看着背对着她的这个男子,为何这声音语气竟是这般的耳熟。
那晏紫澜俏容生色,再也不能忍,正要开口却见那青衣人抬手一摆,像是示意她噤声闭口。
转而去看无双“兄台之能,在下叹服,你我便是再斗也斗不出个所以然来,依在下看不如不斗,可算平局。”
“好,就依兄台所言”知已知彼,无双自然知道苦苦再斗毫无意义。
他走过来,与无双双掌一击,笑声染染“好一个平局”
李得贵见这番收场,心中懊恼,再也不管这青衣人到底是何人指派,口无遮拦得说道“就算平局,靠得也是外人,晏家还是无人。”
晏元初一听此言,正欲而上却被青衣人所拦,只见他从容的摘下黑纱,露出俊朗之容,眉目生动“笑话,谁说我晏家无人”
“綦哥哥”听得晏紫澜一唤,落琴心头一乱,他的背影如此挺拔熟悉,仿佛前生得见,原来他就是晏元綦,就是她未来的夫君。
她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只怔怔的立着,那晏元綦已转过身来,不免看到了她,两两对望,脑中“轰”的作响,他……他……竟然……
那晏元綦似有不信,眸中复杂欣喜,轻轻唤道“落……”
电光火石之际,她似想起了什么,已抢步而上用纤手掩上了他的唇“冷大哥,不可说。”
古寺
夏日晨起,腻了一身薄汗,三儿伶俐,为落琴打水沐浴,青丝蕴在水中,更得纯墨之色。
摒退众人,蜷在里头,泛起了一股清愁与忐忑,陷入回忆之中……
鞠场之上,冷临风被她掩住了唇,开口不得,可眼神炙炙,久久凝视,暗波涌动之中有疑问难解,呼之欲出。
她男子装扮,这样作为,自然引得众人侧目,纤手微微发抖,竟被他反手握住。
“什么郡主嫂嫂,原来是个偷儿。”晏紫澜见冷临风一现身,便欢喜得如同得了稀世珍宝,行动也利索了几分。
轻轻推开落琴对着冷临风笑道“綦哥哥说得好,我晏家人自不会让人轻看。”偷偷一瞥李得贵将军,做了一个鬼脸。
纤手平展,露出那玉佩绢帕遂而指了指落琴“这个嫂嫂好不知礼,看书阅卷也就罢了,还偷走了綦哥哥你看重之物,今日完璧归赵还是澜儿我的功劳吧。”天性纯然,唯有见到亲厚之人,方才尽数流露。
“胡闹”晏元初神色一暗,便上前作礼“兄长万安,别听澜儿闲话,嫂嫂哪里是什么偷儿。”
冷临风心中一紧,立时拉过晏紫澜之手问道“你们唤她什么?”
“回祁端王之女,叫嫂嫂我可不认。”晏紫澜被他一抓,手中吃痛,微微挣脱。
落琴忐忑难安,退后一步,低头不敢相见,事态如此发展全不在意料之中。
昔日旧友兀然变作了未婚夫君晏元綦,他曾生死未卜,今日看来伤疾早已痊愈,青衫玉带更为潇洒。
他如何逃脱危难,如何化险为夷,据骆空空所查被人所救,这个人到底是谁?他又为何做了仁庆帝身旁的侍卫?
疑问杂乱无章,拣不得要紧的,干脆化作一声轻叹。
“思月郡主”冷临风低声一念,将玉佩握在手中,紧紧得看着她,回应他的目光,顺着望去竟看见无双玉面有异,心头一阵惊跳。
她竟然忘了,他们如何相识,楚郡贾沉香之案,来雁阁那个不羁的男子。
她冠着郡主的身份,虚以委蛇,以为可以瞒过众人,却偏偏瞒不过他,晏家长子,他的身份注定了他们之间隔着国仇家恨,怨海滔滔岂能如往日这般肝胆相照?
罢罢罢,便是今日被人当众识穿这层身份,她也必须让无双先走,大业未成,他岂能死在此处。
眼光扫过周遭,兵士云众,他们该如何突围出去?
见她神色如此惊慌,却也有稚秀之色,心怀一热,笑意渐渐转浓,那玉佩裹以绢帕,足见经心慎重,且日日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不曾拿近便已觉淡香袭人,更加开怀,转头去看无双说道“拿酒来,今日高兴要和兄台满饮几杯。”
无双知道他早已识破,心中已作了最坏的打算,却见他反而还有心情饮酒,不知他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只能端起酒杯与他一扣。
他一饮而下,用手背一拭赞道“好酒!果然是经年好酿,兄台以为如何?”
无双此番要是不喝,既拂了他人好意,又扫了鞠赛之兴,只能端起酒杯跟着饮下。
他极善饮酒,且也能品味酌意,可是今日这佳酿到底是甜是涩竟也浑然不觉。
目光在冷临风与落琴身上游移,心中凄苦可堆在面目上的却是一如往常的淡笑。
冷临风饮过三杯,已倾身过来低低一语“来雁阁时,我曾答应兄台,来日一定还酒,今日你我两清了。”
无双默默而视倒也不回,他又接着说道“天子在上,还等着褒奖赏赐,你我平分秋色,现在该做的便是叩谢龙恩,兄台请”
“请”无双回之以礼,随着冷临风而行。
双双从落琴面前而过,一个笑而不言,一个默默以对,两方身影一前一后,淡出了视线……
“郡主正在沐浴,小姐不可进去”思绪已断,听得外首吵嚷不绝,秀眉一蹙,那晏紫澜已推门而入“笑话,家中还有我去不得的地方?”
“你有事?”隐身在木桶之后,便是未着一缕也要挺起胸膛,她的身份一日不被揭穿,她还是千斤贵重的郡主。
香肩薄薄,修颈玉臂,只看得晏紫澜一愣,倒也扭捏了起来“别以为我要来,你便是请我我也不想来,这里有书信一封,你且看看。”她撒了纸笺书信,便头也不回得走了出去。
落琴穿好衣衫,将它拿起,打开看来“午时一刻,庄后南门,我等你来见。”无题无款,她却识得清楚。
乐竹居有得是这般好字,是冷临风也是晏元綦,该来的始终要来,他念在当日相救的情份上,没有当众揭穿她与无双,她真该去谢,好好的谢。
午时暑意正浓,蝉声一阵响过一阵,荷塘上蟾蜍落水,惊起一圈涟漪,转眼平复如常。
佣人侍从早不知躲到哪里纳凉去了,落琴一路南行,绕过九曲回廊,出了庄门,便见一辆毡布马车早已久候。
“少夫人,少爷等候多时了。”驾车的少年,长得憨直讨喜,正欲为她掀开垂帘,里头的那个人已抢先一步。
修长的手递到她面前,声音清越舒人“愣着干嘛,还不上来?”
借力而上,才觉这车中宽敞,可容下一张案台。
冷临风今日换了一身装扮,淡淡的黄似足浅白,蓝玉为带,竟有翩翩浊世佳公子之态。
见她微愣,倒也不理,自顾自得下得棋来,无人对弈,一人行以两方,马车缓缓而动,一路往南而去。
落琴不知该说什么,几欲张口却隐忍了下来,见他自得其乐,只能掀开帘去,借故看窗外之景。
“段落琴”
“嗯”不知觉中应了一声,手足有点无措,惹他朗朗一笑,终不能忍,越发浓烈,竟抚案笑不可止。
“你笑什么?”他抬起头来,眸中清亮,伸手在她额上一弹,面容已带着几分认真“少夫人……少夫人,好!这个称呼我喜欢……我喜欢……”音调越发轻了,呢喃在唇边。
此时情境有异,落琴正要退避,却被他一把搂过,用那光洁宽颐的额抵着她的,气息纠缠不休“我这个人从来不拜佛,泥塑金身怎能听尽世人之言?可老天却关照到我了。”
落琴伸手一推,抵不过他大力,面泛绯红,与白衣相映,越显的秀色颦颦。
冷临风抓过她的纤手放在心怀之处,可感觉那处跳动勃勃“山神庙里我说过的话,今日竟然成真了,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高兴。”
抱拥越来越紧,手中的炙热惊动了她,不由得逃避,那冷临风却在此时放开手来。
掀开帘子,将案上的棋子一粒粒的往外扔去,撒落一路的黑白之色“多日不见,那小子风采依旧,才智超群。”
心神被他扰乱,想起他素来不羁,初见面时就戏言不断,便也不能迁怒于他。
过了良久才听明白他口中所说的那个小子就是无双,想起旧日往事,倒也忍不住动容一笑“不是那小子,是我师傅。”
想起无双那日的神情,终归凄哀,默默不言,冷临风看在眼中,
已转身过来,弃了手中之棋“今日要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不要问,信我便跟我走。”
车绕着山路而行,日光映在毡布上,明晃晃的,行了少刻,听得钟声洪响不绝,一下下的传递祥和之意。
“这是什么?”
“我们到了”冷临风笑而不答,招呼驱车的少年候着,已率先拾级而上,落琴紧紧的随着,见山色青郁,秀麓悦人忍不住问道“这是要去何处?”
他转身看她,素衣妩媚,掩映在艳阳绿枝之中,便猛得执起她的手,加快了上行的脚步。
落琴被他一带,忘了要施展轻功,险些贴上了他宽阔的脊背,他越行越快,一盏茶的功夫已到了山腰。
“冷大哥,这是要去何处?”
“今日我要去拜佛。”见他说得认真,不竟惹落琴莞尔,不知先前是谁在马车上说他从不拜佛,不信金身泥塑。
两人气运神舒,轻功俱佳,不久就到了山巅,此时钟声更重,撞打之下发生嗡嗡之声。
两峰挟峙,林木耸秀,深山古寺,云烟万状,香火虽不鼎盛,自有一番超然灵重。
她细细一看,像是赏景,那冷临风已跨入殿去,朝着那端庄凝重,气韶生动佛像便跪了下来,神色极为虔诚。
见落琴立着不语,一把将她拉下,依在自己的身边“这度云寺历经百年,是商阳城有名的佛地,只是山高路险,平时来人甚少。”
一路而来汗意微微,到了此时方觉心中空净,望着宝相庄严,泽度世人,想起身负种种,心中怅然。
冷临风俯身拜下,也不看她,言语清朗诚挚“今日与你重新认识一番,小生晏元綦,小字舒人,商阳人氏,大成二十七年暮春寅时生,至今尚未婚娶。”说完含笑见她“现在该换你说了。”
“我……”她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段落琴还是关月?她以什么面目来面对他的一片挚诚。
提裙立起,转身便走,不想面对,身后却传来他的言语“傻丫头,要是我知道这该死的郡主是你,我岂会逃婚……”
撷桑
树林阴翳,鸣声上下,禽鸟嬉乐。
度云寺按佛地旧俗,置放生池与大殿遥相呼应,几尾锦鲤掩在绿波之中,写意自在。
落琴也知冷临风相随不远,心中一叹回过头正色说道“我并不是回祁端王之女。”
此言一出,冷临风丝毫不奇,开口道“看这鱼,生在佛门清静之地,四季能见奇景叠山,无忧无虑倒比人快活上百倍。”
见他神色蓄满,足有生动之处,顾左右而言他,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俏立不应。
他语锋一转,俯身依着池壁“回祁端王虽闲赋在野,可领兵多年,声望尤在,只需他振臂一呼,十万兵士莫不响应。
我楚国成王权倾朝野,掌握兵权多年,便是我父也是兴国福将,立下过赫赫功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耍花招,你好大的胆子。”
话虽重,神色却轻,落琴看不分明,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正要开言见他走近一步。
抱手在胸,唇角一动轻笑道“你说我该拉你去报官好呢?还是遣送回祁听候端王发落好?”
“冷大哥……”
“如此一来好处甚多,我可以不用结劳什子的亲,要是皇上一高兴,高院佳宅,美婢丽姬,左拥右抱岂不是美哉乐哉。”
“你……”见她面色有异,眸光似水,再不能忍伸臂一把将她揽过,贴在胸怀,气息在秀发间拂动。
“你走运了,我这个人有个毛病,便是心软良善,不管你有何图谋,有何居心,我偏偏舍不得……我舍不得。”
如此言辞流露,让她不知该如何抗拒,任由他紧紧拥着,幻化成石柱。
“你一辈子都是回祁郡主,是我晏元綦文定的女人。”
寺边的来许亭,风景尤上,依着山势而建,有凌绝之意。从亭中观景,可见飞瀑激石,云烟雾饶,佳木秀而繁阴。
冷临风倒也不急着下山,依着亭边而坐,对落琴娓娓道来“此亭可是有来历的,相传商阳有个书生姓许名重,屡试不中,便觉人生无意,上得山来,想往下一跃了此残生。
这度云寺有个小和尚偏巧路过,对他言道“施主今日不可死”。
那许重心中好奇便向那和尚讨教,和尚说“今日寺中有大法事,怕与之冲撞,您还是择日再来。”
许重乃文士,尚且知礼,便下山而去,过了几日便又上得山来,想要寻死,那小和尚好巧不巧又路过此处,依然说道“施主今日也不可以死。”许重再问,和尚答“今日乃放生之日,不是寻死之时,请择日而来”
一来一往,这许重竟未死成,反倒与那和尚成为了知交好友,饮茶畅谈之时,见此处风景绮丽,山河壮美。
与之相比富贵名利,仕途荣辱不过尔尔,方才明白和尚对他的一番点拨,便大彻大悟,弃文散财,云游四海。终成一代游侠,可谓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此亭由他而建,用来警醒世人,权势似浮云,仇怨本无意,平安自足一生便好。”
日光微斜照在他俊容之上,神采更得飞扬,身在富贵之地,心却如清流质朴,怎不让人感叹?
若是无双,她的师傅也能放下这滔天的仇恨,视之等闲该有多好?
冷临风见她微征,起身说道“玄机能文,逍遥擅武,那小子隐身李得贵军中,所图什么我并不关心,我只关心……”
他停顿片刻言辞坚定 “若他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不会手下留情。”
“他不会,他有苦衷。”落琴一回便见他眼中闪过难言之意,转瞬平复如常。
落琴起身望着山中之景,心中失落难言,自鞠赛来,再遇无双温雅仍存,情境却有极大的转变。
熟稔与陌生交杂在一处,他藏身军中,自然是图谋楚国兵戎,看来玄天宗已做好打算,欲效仿晏九环昔日临兵倒戈,给楚军以致命一击。
玄机子通晓兵策,擅布阵谋略,鞠场上小试牛刀已引得众人侧目,他常年隐居在落霞山,并不如师叔慎青成一般在江湖行走。
久闻其名不见其人,谁也不会联想到一处,果然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冷临风见她沉思不语,容色凝重,知她必然心事重重,也有好奇之心。
鞠赛时,他领皇命也为了压一压那满口胡沁的李得贵将军,却未料想遇见了聂无双与落琴。
她自然不可能是回祁郡主,聂无双才智纵横,岂甘心屈居那有勇无谋的李得贵之下。
楚郡时他曾与无双交过手,那个害得他几乎丧命的面具男子定是玄天宗的逍遥子无疑。
秀水堂的人都唤她姑姑,她又是聂无双之徒?
环月山庄和成王军营乃是楚国兵戎重地,莫非玄天宗不满足江湖威名,欲染指朝廷?
种种的事故串联起来,并不简单,他自小聪颖非常,识人入微,玄机逍遥难得的棋逢对手,更激起了他的较量之心。
若是换作平日定有兴趣寻个究竟,可而今她也参与其中,不禁一声苦笑用以自嘲。
阳光更浓,染得她面如红霞,往日见她都是一身男装,今日却是行姿款款,裙拂袖扬。
人生曲折,他们有缘相遇,何必还要理会这些阴谋算计,不忍见她这般踌躇不安,已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柔夷“有好玩得算你一份,跟我来。”
被他一拉,往度云寺后而去,围墙高立,佛地幽静,顺着他指的方向,隐隐可见绿意探头而出。
“我们翻墙进去”冷临风掀起长袍,系在腰际,脸生喜色。
“翻墙?”落琴低声说道“正门可入,为什么要翻墙?”
“虔诚理佛的自然来去自如,要是去偷方丈所种的桑椹,只怕不会欢迎你我。”
“偷……”落琴尚未明白,已被他在腰际一托,翻跃围墙而入
若论景致寺内更佳,数丈的高枝,缀满点点日阳,正是桑椹成熟时,娇红暗紫,一粒粒的垂挂下来,煞是好看。
“本草有云,此乃为凉血补血益阴之药,我摘来与你尝新。”冷临风身手敏捷,起身一跃已步上粗枝,轻轻一摇。
红紫纷纷坠落,犹如一阵急雨,落琴伸手去接,得了这个失了那个,正在懊恼时,冷临风从怀中揣出一物,向她掷来“用此物来接”
拿到手中,楷磨光熟,纸料洁厚,绘有商阳八景图,是一把矜贵的折扇,想必是他随身之物不禁说道“如此好东西,也不怕糟蹋?”
“东西自然是拿来使得,何必可惜”
落琴知其珍贵,见冷临风不以为意,忍不住莞尔一悦,他不拘潇洒,自然不会将这些身外之物放在心上。
细细看了看这笔墨勾画倒也不舍“商阳八景,何人所绘?”
“名不见经传,不提也罢” 他摇动之下,桑椹跌落更多,犹如夏日的一场急雨,勾起她久违的少女心性。
立时展开折扇,挥袖一舞,连连施了几路步法,榴裙回旋,姿态曼妙,不一会那折扇上已覆满了桑椹,染透颜色。
取一粒放在口中,甜沁胃腹,心中欢喜正欲招呼冷临风下来品尝。
突然一只僧鞋从远处飞来,只打在枝干之上“该死的小贼,敢偷度云寺的果子。”
冷临风一惊立时跃下“还不快走,方丈最恨别人偷他的桑椹。”一把拉过落琴,便起身越墙而出。
落琴一时不察,满扇面的桑椹已失了一半,懊恼得说道“都丢了,岂不是白费了功夫。”
“站住……站住……”他二人奔走飞快,少刻已将那僧人甩在身后,声音渐不可闻。
冷临风仍不肯停,纤手被他握得甚紧,只能随着一路运功而行,微风轻送,捎带着几分趣致盎然,她从未这般轻松,似卸下了周身的重担。
这一刻忘怀了取琴,复仇,玄天宗,环月山庄,她还是落霞山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落琴。
他渐渐了收了脚步,在山腰处停下,见她青丝微乱,双眸明澈,心中一畅,含笑说“度云寺的桑椹与别处不同,怕是沾染了佛气,最为香甜。”
落琴拿起扇面,见所剩无几便递到他前面,见他皱起眉摇了摇头,便问道“费了那么大功夫,为何不吃?”
伸手拂了拂她鬓边的碎发,做得极其自然“傻瓜,费心得来也不是为了要吃的。”
“那是为什么?”落琴面色一红已退了一步。
“为了博你一笑,上个树做个偷儿又何妨?”他放下衫袍,整了整衣冠,潇洒随意,已往前而行。
落琴不由得相随,想起之前种种,他明知她并非回祁郡主,无双也不是真心投效军中,身为晏家长子,本该针锋相对?
可他却隐瞒不言,事事为她设想,今日来度云寺说话也是为防环月山庄人多嘴杂,心中感叹脱口而出“冷大哥,多谢了。”
冷临风回身,见她如此神色,从怀中揣出一物,俯身而下,在她腰际轻动。
落琴一惊正要开口,只见那玉佩光华,与素带一起牢牢系好,在艳阳下有迷目之美。
“紫澜心眼不坏,就是爱耍小姐脾气,我晏元綦赠出去的东西,从来不收回,以后它便是你的了。”
他扬起头,眸中深意勃勃,让人无从可避,正在落琴征仲之时,那驱车的少年,已急步奔了上来。
“少爷,皇上圣旨快到,庄主吩咐你立刻回去。”
恩公
仁庆帝一道谕旨,允诺当日所言,鞠赛获胜者入主军中,是为先锋。
因冷临风与无双平分秋色,不分轩轾,同时封赏,以示皇恩浩大。
环月山庄喜气腾腾,交口称赞大少爷甫一归来便为山庄争了脸面。
席设枕云阁,筵席上杯盏不停,晏九环华服雍容,面上尽是舒悦之色,看来他对长子尤爱,在众子女之上。
晏紫澜一身绯红的衣裙,依着冷临风而坐,欢喜的不得了“我早就说了这大胡子将军没什么了不得。”
“可他找来的那个帮手……凤城采青就见识过了,江湖上哪里出了这等人物?”
相比晏紫澜的欢喜,晏元初倒是态度平平,只在礼节上恭贺兄长一番,倒也少有言语,只举杯饮酒。
说起无双,落琴忍不住抬起头来,正巧撞上冷临风的眸子,他停杯不饮,深深见她边说道“江湖上能人辈出,有本领的人多了,不足为奇。”
“但愿是我多心……玄天宗……”晏元初话未说尽,那冷临风已举杯立起,朝在座众人施了大礼“各位,元綦我先干为尽满饮三杯。”
“好!綦哥哥我也为你添份”晏紫澜见冷临风豪情一起,转眼三杯下肚,连忙喜盈盈的立起身来,凑个热闹。
晏元初淡淡一笑,再不说话,一杯接着一杯,像是自酌。
方才听晏元初提到玄天宗,落琴的心似提到了嗓子眼,晏九环如此敏锐,若再说下去难免会怀疑无双的身份。
两大门派江湖对立,明争暗斗尤来已久,环月山庄除了是武林至尊外,还有特殊的身份,与朝廷军政千丝万缕密不可分。
仰仗着这一点,倒也不惧玄天宗日益坐大,但若玄天宗人也入了军营,晏九环必不会姑且任之。
她感激地看着冷临风,见他微微的眨了眨眼,有几分顽皮之态,倒也会心一笑。
杯晃交斟,迎来敬往,已有十来杯下肚,他俊容慵懒,斜飞入鬓,步子一晃双手按在桌前“来来来,还有谁要与我共饮。”
“兄长,你醉了……”晏元初淡目扫过落琴,不多作停留。
“胡说,我还能再喝。”他站起身来,脚步微斜,只看得晏夫人担心的说道“醉得如此厉害,还不让人扶着回去歇息。”
晏九环点了点头,两名佣仆已上前架着冷临风退席,只见他跌撞得上前一步,指了指落琴说“不要你们,我要她扶。”
此言一出,讪笑声隐隐约约从后传来,落琴面色如红枫之醉,怔怔的立在当场。
两两对视,他目光迷蒙,似有几分狡黠。
“如此,就劳烦郡主了”晏夫人说来恳切,庄雅的面容上尽是笑意。
“好”众目睽睽她岂能拒绝,论身份她本就是他的未婚之妻,羞涩得上前一步,从佣人手中接过。
他天经地义的一靠,贴近芳香娇软,落琴无奈,脚步甚快,恨不得长了翅膀,火速离开枕云阁。
“没想到,元綦昔日逃婚抗拒,死活都不愿娶这郡主,今日见了倒也不厌。”晏夫人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展眉一笑。
“既然此婚是成王与回祁端王的意思,便让元綦此次上京亲自奏请皇上,选个良辰吉日便可完婚。”
晏九环极有克制,饮不过量,食不塞腹,吃了少许便让人斟茶消食。
方才的讪笑调侃慢慢散去,晏元初内心烦躁,便起身说要退席,晏紫澜似有领悟,不怀好意的看着他,也跟着一同说退。
月色极好,水波清漪,九曲桥尽数倒映其上。
偶有风动,树枝沙沙作响,此起彼伏如同琴瑟争鸣。
落琴扶着冷临风,倒也有几分勉力,东斜一步,西歪一处,他颀长挺拔,身重难扶,只走了几步便已香汗微微。
上桥时一步落空,挣不开他的大力,眼看就要一同往湖中坠去,心中一紧,急说道“冷大哥?”
“将近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他口中不停,一个踉跄跌倒在曲桥之上。
“呀”落琴轻呼,人随着倒在他身上,衣鬓纠缠,又羞又窘,正欲起身。耳边却传来那慵懒低沉之音“请君为我倾耳听。”
“你……”抬头去见,星辰为目,朗月为容,笑意蕴淡,说不出的写意潇洒,哪里还有什么醉态?
“你诓我?”
“不敢”冷临风一把抓过她正要打落下来的纤手“我救你。”
“胡说”
“筵席烦闷,个个都带着伪善面具,漂亮的话说了不少,真心话一句未听,你所食不多,早有了离席之意,我还不是救你?”
说是救倒也不假,若不是他饮酒分散晏元初之言,列席众人难免会提及玄天宗,玄机逍遥来,她岂能怪责于他?
“纵然如此你也不必装醉?”
“错”他轻轻在她额上一弹,上身仰起正视于她“我实在想不出还有比这个更能堵住他人之口的好法子。”
他与她愈发的贴近,男子之气袭来,令她心神一慌,方才想起如此逾越,立刻立起,背身对他“如此说来……我还该道谢?”
言语中不知是怨是善,望着她纤薄之影,冷临风将身立起,稳了身形,从怀中揣出折扇一把,轻轻摇动淡笑说“缓着来,总有机会一古脑的还给我。”
“二哥哥莫走”晏紫澜伸手一拦,已挡在晏元初身前,俏丽嫣然张口便说“你看上了郡主嫂嫂。”
“我听不懂小妹说些什么?”晏元初脸面微变,不想与她纠缠,绕道而行。
“你懂……可惜了,綦哥哥这番回来,像是欢喜……”
“回祁郡主,自然是兄长的,你顾好你自己吧。”将她一推,越过而行。
“我忘了,你还有依霞,同样是王爷的女儿,都来做我的嫂嫂,以后进了门,那才算好玩。”
晏紫澜倒也不再阻他,一瘸一拐的从旁走过“不过这个郡主嫂嫂的性情比依霞性情好上千倍万倍,我怕你以后烦事不断,一刻都不消停。”
晏元初沉而不语“哼”得一声,拂袖往所居的澄水阁而去。
“罢罢罢,我予你赔罪还不成?”一路来冷临风见落琴一言不发,似有心事重重忍不住开口道“看好了,冷家剑法,别眨眼。”
以扇柄为剑,回旋如风,腾跃蹬踏,身姿转动之间,或削或挑,或挥或收,仿佛浑然天成,挥洒自如。
意如轻风,行如白鹤,取折扇而舍利器,少了几分杀戮,多了潇洒随意,衫袍翩翩,束发轻动,月光下越发清贵难言。
落琴慑于这一路剑法精妙,看得目不转睛,冷家剑法?笑意凝结在唇边,他乃晏家嫡子,岂会什么冷家剑法,自然是苦心钻研独创而来,只是为何这剑法如此眼熟?仿佛哪里见过?
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她所见之人,除了无双使剑,青成弓马娴熟,兵器件件皆通,已到折柳为剑拈花为刃的地步。
宗主季成伤不曾显露兵器功夫,拳脚到曾见得几分,内力深厚,自是身有残疾委实不便。
司马素素舞得一手水袖,青带绵绵,悦目之时便可杀人于无形。
冷临风稳身收剑,打开折扇轻轻一摇,见她呆呆而立,便笑道“真不眨眼?”
顺着月光,折扇上泼墨山水,浓淡得宜,乃是商阳八景之—水月荷塘。
上前拿过,握在手中细看,落款舒人,与偷桑椹时所用的那柄手法相似,原来这个作画的人是他?
抬眼见他,笑意更浓,他一副无拘的样貌,原来盛名不虚,果然是名动商阳的神童才子。
“这一路十八式的剑法,是恩公随意指点,倒也不是我自创。”冷临风知道落琴心中所想,已开言解疑。
“恩公”
“是,那日你离开山神庙后,那伤人的面具男子便一路追踪来到,我自知不是他的对手,料想此命休矣,定活不成来见你,便取了刀刃作最后一搏。
谁料想,他还没有发现我,便有奇怪的萧音响起,低迷悦耳,他未曾细查,便离开了山神庙。”
想起当日之事,误会了师叔慎青成,倒也心中不安,送亲路上他对她善意安排,且为她寻回了失落的玉佩。
可见青成此人,正如青娘所言,性情执坳,心地尚好,不似外表一般无情。
“他一走,恩公便现身出来,携着我一路往南而行,轻功之高,我平生未见。
到了楚郡近郊,天色已明,坐车行船,颠簸了几日,便来到他的住所,那地繁花似锦,仿佛仙境一般。今日想来应该在楚山西南的山坳之中。
我伤得厉害,得此人相救,本该道谢,可连日昏昏沉沉,经他妙手回春,才勉强能起身见得恩公面貌。”
冷临风双目一动,陷入回忆之中“这一见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竟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美男子?”
“不错,谅我见过才俊无数,都不及他三分。”
落琴低头不语,无双温润翩翩,师叔慎青成俊朗清冷,冷大哥他潇洒不群,晏元初更是俊美难得,如此看来这位恩公,更是越人自上,笔墨难描?
“他善岐黄之术,为我疗伤调养,还传了这一路十八式的剑法予我,相处日久,越是为他所折服,只觉得他才如浩瀚之海,深不可测。”
“那之后呢?”
“调养了一段日子,我伤已痊愈,终日陪他下棋调琴,倒也觉得时日尚好,比外边自在的多。
他寡言少语,一日说话不多于十句,显是长年独居深山,性格沉郁,日渐形成。
只到那一日,他开言诚恳,说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才有了逐客之意。”
“看来他可算是个怪人。”落琴听来不奇,天下之大奇人高士,性情古怪,说来倒也不绝于耳,这人对冷临风施以援手,自然是个良善之人。
“我虽然不舍,倒也不敢扰他清静,心中还惦记着你……便千恩万谢下山来。”这一句惦记说得情深意切,落琴知他素来对自己好,便也不往深处去想。
“我隐姓瞒名,一路到了京都彭城,恰巧皇上狩猎东南山,我才表明身份,化身为贴身侍卫。
自幼为皇上伴读,知他性情,身份虽有云泥之别,内心却犹如兄长一般看待。
鞠赛一开始便是他要拉着我来凑凑热闹,李得贵开口辱及我晏家无人,也是他命我出来,煞煞他的气焰。”
落琴心中唏嘘,便也将找到雨桐,潜入王府,用酒诱骆空空寻人之事一一予他道来,自然省去了金紫岛,伪扮思月郡主一事不说。
如此一来,水落石出,他二人分开之后,事事俱明,都有一番造化遭遇。
相视一笑,感叹世事难料,却也有缘,今日又在山庄相逢。
“二哥哥莫走,二哥哥莫走……”晏紫澜娇声传来,追着晏元初不放,晏元初充耳不闻,越走越快。
冷临风与落琴远远望去,见这番情境,笑更不绝”这傻丫头,若是缠上一个人,可是要不得,元初必然头疼。”冷临风怜惜小妹腿脚不便,说话也存了三分温柔。
晏元初身姿如松,清昂颀长,晏紫澜一瘸一拐,也不失俏丽秀美,落琴看在眼中不禁想起一事,惊呼道“我想起来了,这十八式的剑法,你的恩公,我曾见过。”
嫡母
回忆犹如隔山雾照,隐隐约约却总也看不清楚,待看得晏元初朗朗的身影,便立刻忆了起来。
凤城未到,她与无双曾有一番奇遇,那青冢主人名唤戚桑,先后有三位男子亲去吊唁。晏九环与晏元初是其中两位,但还有一个神秘人物,只见背影未见全貌。
他墓前饮酒,神情激愤,舞得一手绝妙好剑,曾让无双揣测不安。
冷临风方才所舞得十八式剑法,虽没有那神秘男子一般娴熟,似浑然天成,但招式要旨似出一家。
他见她沉吟不语,虽心中好奇,倒也不催不问,只含笑得驻足,目光流连。
“冷大哥,庄主可有一位夫人,姓戚名桑?”
“有,过世了。”
“那戚夫人的墓在何处?”这一问问得突兀,冷临风环手在胸,眸中自有几分难解“是晏家人都该葬在商阳城郊晏家祠,但是这位却是个例外。”
“为何?”听他一说,其中果然有蹊跷之意,急问道。
“因她……是再醮之女”言辞尤轻,神色淡然,倒也不以为意。
“何为再醮?”紧紧得看着冷临风,想立刻便知分晓,青冢事后每每与无双论起,总在此处看不明白。
晏九环清明吊唁,深情慎重,既然如此为何不就近埋葬爱妻,方便时时亲临,反而要舍近求远,取凤城之郊?
冷临风见她世事不通,倒也好笑,拉着她依亭而坐,娓娓道来,还捎带着几分调侃“果然是回祁郡主,豪门大户不知道也不奇怪,再醮即是改嫁,她与我父不是结发夫妻。”
“啊”落琴忍不住立起,见他取碎石往湖中投掷,无端打破了静美,夜深环月,隐约有了几分生气。
“嫡母乃回祁女子,听闻聪慧无伦,《楚国志》有七册二十四卷,她过目能诵,风姿娟好。嫁于我父亲之前,是前任武林盟主夏止儒大侠的夫人。”
“夏夫人?”言语呢喃在唇边,夏止儒之名她曾听过,楚国与西莫大战时,成王曾致书于他,要求武林人士前来相助,被他回绝。
他一身刚正不阿,曾说道“国之战事与兵勇将领有关,若今日敌军来扰,我等便是丢了性命,也要誓死抗敌,可王爷此举乃是侵领他人国土,我辈不愿苟合。”
无双曾说他不得善终,戚夫人既然改嫁,他应该真是死了,言辞尤在,铮铮的风骨一代大侠让人仰视,只是她尚有一份疑惑。
夏止儒是武林盟主,侠者典范,可晏九环却临阵倒戈,背信弃义,致使西莫亡国。
戚桑有夏大侠如此夫婿,怎么会在丈夫死后,便下嫁给一个卑鄙小人为妇?
“傻丫头,还不快快道来,为何要问这些往事,还有……与我这恩公有何关系?”冷临风用手中折扇,在她柔夷上轻轻一拍。
“我曾在戚夫人的坟前见他舞剑,和大哥你舞的如出一辙,看来你这位恩公,与戚夫人是故人。”
见冷临风有疑,落琴便将那日在青冢所见之事,拣要紧的说了,那男子疯言疯语,曾经出口辱及墓主这自然是说不得。
戚夫人是他的嫡母,曾也是这山庄的当家主母,她岂能实言相告?
至于她和谁同去的青冢,为什么会去了那里,这也说不得,无可避免的想起那日与无双的亲近,心里更添惆怅凄然。
冷临风沉吟片刻,不言不语,自得恩公相救,相处这几日来,对他的仰拜崇敬,自不是泛泛。
嫡母戚桑过世时他还未足四岁,所知不多,甚至都想不起来她的样貌,如今山庄当家之人乃成王的亲妹,怕新夫人听来不喜,上下对这个已故的夫人更是忌讳不提。
他所知的一些事故拼拼凑凑,还是听庄中的老仆偶尔说来,当时只觉得这个再嫁的嫡母甚是神秘,倒也没有放在心上。
可今日……?见落琴低垂着头,思忖不绝,反而不愿细想,他生性不拘,礼节俗事本就看得不重,更何况人人心头都有隐秘,一一追究是为不妥。
“死者已矣,何必苦苦追究,嫡母便是嫡母,恩公自是恩公,何必庸人自扰?”
他斜靠在亭柱上,星眸光华,闪动着别样的情愫,只看着她低语“过往的事儿我没兴趣,更不想看个水落石出,我想着的是现在……还有你我的将来……”
言语中深情难抑,落琴又岂能不知,双目不敢正视,见他起身伸手过来,芳心一乱连忙立起“瞧我这记性……我答应了……三夫人,我……我先走了……”
面有芙蓉之色,转身便走不敢停留,身后传来他朗声一笑,连名带姓的唤她“段落琴,傻丫头,今日让你回去,下回……你岂能轻易逃跑。”
十五日晨起,无人酣睡,既得了君王旨意,依礼该前往京都彭城领命谢恩。
晏九环前日起身往三都十郡,联络武林人士未归,这迎送的大事自然落在了晏夫人头上。
虽不是亲生孩儿,但冷临风善解人意,素来讨喜,山庄上下,晏九环各房妻妾没有一个不待见他的。
现如今,个个衣着正好,随着晏夫人在门口相送。落琴一身红装,还是三儿硬是为她穿上,虽不愿但不得不为。
他今日份外不同,天青色衫袍为底,袖口隐隐绣着翠竹,玉带华冠,少了几分潇洒不群,平添矜贵之气。
见惯了他玩笑不拘,小节不顾,今日一见微微一怔,立刻别开眼去。
“彭城刺绣是楚国一绝,听说凤凰阁最好,綦哥哥……”
“记下了”
“当日洛妃娘娘答应赠我的物件,不可忘了。”
“不会忘”
“还有还有……京城的华普寺求签最灵验……” 晏紫澜极为不舍,拽着他的衣袖絮叨个不停,总也说不够。
“若无大事,我十日便可往返”冷临风与小妹素来亲善,知久别重逢而今又要分离,她自然不舍,便低头安抚道。
远处那一抹绯红,让他目光流连 “綦哥哥放心,我定会好好看着她,谁都不敢接近”晏紫澜见他紧看着落琴,俏容得意,凑近他耳边轻轻一语。
“鬼灵精”忍不住伸手刮了刮晏紫澜的俏鼻,便径直往落琴处走去。
他姿态闲度,越走越近,极是大大方方,落琴不敢移动,只怔怔的立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晏夫人身后,有几个耐不住的,便已微微的笑开了。
她这番手足无措,看得冷临风会心一悦,摇开折扇,靠了过去,隔开了众人的视线“上京城我会亲禀君上,晏家少夫人也该名副其实,等着我,还要想着我。”
“你……”众目睽睽之下,他如此言语,让她如何自处,正要说话,他已放下折扇,面对众人,有的讪笑,有的好奇,也有的面容不善。
晏元初轻“哼”一声转过头去,而她的脸更如六月的榴花,那始作俑者倒也浑然不觉,这番亲近像是每日吃饭安寝一般的天经地义。
跨上马去,与她含笑相视,停驻片刻,便跨马扬鞭,带着亲卫十人绝尘而去。
他走后众人相互散去,唯有晏元初与晏紫澜倒也不忙。
“二哥有话想说?”晏元初本想说上几句,见晏紫澜拦在身前,一副保护的样貌,浅浅一笑“本来想说,现在全忘了。”
“忘了最好,我答应綦哥哥不能让居心叵测的人接近她”她轻轻的扬起下巴,朝落琴抬了抬。
“我对她没兴趣,不过话说回来了,若真是有几分兴趣,你挡得住吗?”他俊容微扬,说完便拂袖而去。
“你……”晏紫澜见他如此得意,心中一恨,回头看了看落琴撒气说道“红颜本是祸水,你……你安份点,若是我綦哥哥伤心,我便与你拼命。”
落琴还未回神,并未听到他二人对答,见她突然生气,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也不知该说什么。
只是那一张生气的俏脸,让她不由得想起雨桐来,那个性情倔强,敢做敢为的师姐,带着贾沉香究竟去了何处?
山庄的夜来得特别快,用完膳顺着廊边回乘风阁,许是炎热,片风不透,摇着纨扇走了几步,便是一身香汗。
鸟雀回绕,三儿驱赶不及便说道“该死的雀儿,怎么偏偏绕着郡主转个不停。”
“三儿,你先回去,我走两步便来”落琴见那黄嘴鸟儿一来,便知道玄天宗定有安排,便打发三儿回去。
三儿心中不愿,但也不敢公然反对,待她走了,落琴立刻伸掌引来那鸟儿停驻,利索的取下它足上的纸笺。
“无主在庄,下手良机”八个大字笔墨蕴淡,看来玄天宗已得消息,知道晏九环并不在庄内,让她可下手偷琴。
抬头可见对首的那间小阁,居高矗立在暗色中分外孤凄,大锁一上,人人都不可进去。
晏九环的慎重怎么会事出无因?看来该是她去探探的时候了。
打定主意,正要回去,晏元初的声音已不由得响起“嫂嫂,一人在此,是欣赏景致呢?还是思念兄长?”
她拳头拽紧,将那纸笺收好,心中不禁叫苦,为何偏偏碰见此人,他心思细密,若方才此景被他撞见……
形势逼人,不容细想,强作欢笑回过头去说“和将军一样,赏景而已。”
偷盗(上)
“听闻端王爷喜爱楚国风物,曾寻商阳石,垒在王府,作假山拱桥,不知与这园中之景可相似?”
“父王戎马一生,一回府便摆弄刀枪剑戟,或观赏武侍们射箭,哪里有什么兴致,做风雅之事,将军人云亦云罢了。”
晏元初兵来,她便将挡,司马素素曾将端王府绘成图画,让她牢牢记好,今日别说是应几句话,便是丝毫不拉的将府中的景致画出来,也不会有半分差错。
“嫂嫂与兄长曾相识?”他话锋一转,眸光闪烁,侧脸微抬。
百密一疏,冷临风多日生死未卜,她颇为惦念,那日在鞠场重见所言所行,均出于自然,倒也没有想过伪装抑制。
“说来也巧,是有一面之缘,在楚郡的来雁阁曾同桌饮过几杯。”她说得都是实情坦坦荡荡,饮酒没错,只是当时冷临风不问自取,曾让她气恼了好一阵子。
至于晏元初听来信与不信,她也管不得那么许多,只能硬着头皮说来。
他轻轻一笑,不紧不慢的说话 “看来,人生何处不相逢,你们委实有缘。”像似疑问也似自言,听不出深意。
“将军若没有别的要问,我先回去了。”
“嫂嫂怕我,避之不及?”他走前一步,挡在她的身前,低头可见她淡淡地神色,端雅幽静。
“二哥,你们在做什么?”晏紫澜一瘸一拐的急走过来,满目狐疑的看着晏元初与落琴说道。
落琴心中有事,极不愿与这兄妹俩纠缠,也怕言多必失只推开她说“我先走一步了。”
“关月”晏紫澜猛得喝住她,回过头去,又听她说“若不是你,我綦哥哥娶得可是天子御妹。”
心头一动,若是真的……
经晏紫澜一提方才想起她所来何为?得了琴,复了命,能够让无双无恙,她便是要走的人,只是冷大哥?她对他终究是大哥罢了。
她隐瞒实情,罔故他一番挚诚,是她对不起他。
“你回来……你给我回来”落琴心中愁苦不再言语,转身便走,晏紫澜气她如此轻慢,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狠狠的跺了跺脚。
“可惜了良辰美景,小姐你还真是大煞风景。”晏元初摇了摇头,已返身而去。
“你也走,我还没有找你算账呢,二哥……”
夜静人酣,星稀月淡,山庄笼罩在雾色之中,三儿睡在外屋,沉沉的不醒,全然没有往日机敏。
落琴利索的起身,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夜行衣,离开了内室,看着三儿熟睡的面容轻轻的说道“对不住了,三个时辰后会自行醒来。”
手中捏着青花的茶盏,丢了一旁,很显然是下了迷|药。
她轻功甚好,沿着屋檐奔跃,足下没有丝毫声响,黑布蒙着大半张脸,只露明眸似水,转眼便朝小阁而去。
“梆梆梆”门房消瘦的身影在淡淡的月光下,拉得好长,寂静中想起三更的梆响,落琴一惊,兀得蹲下,从上俯看。
只见那打更的门房,口中哼着小调,荒腔走板的缓缓往廊门而去,她暗自庆幸,若不是晏九环离开山庄,她自然没有半分机会。
来此处已有些时日,环月山庄固防甚严,正门临水,需舟阀小船,选有经验的艄公摇橹而来,后门面山,官道每十里便有楚军驻守。
晏九环一代宗师,德誉隆重,前来拜师的人数不胜数,他虽亲厚示人,却在挑选徒弟一事上份外严苛,非骨骼清奇,人品端正者而不入。
除了她所知道的冷临风与邱雨桐之外,另有男徒三人,女徒一人,不像外人所传的有数百之众。
每日空场练功,她便对环月山庄的武功见识了不少,玄天宗洞悉先机,让她此时下手也不是没有道理。
翻身跃上,可见小阁的全貌,匾额上“问雨”两个字一笔挥就,虽称不上笔墨佳品,倒也胜在刚骨端正。
伸手摇了摇面前的这把墨色的九环锁,心中疑惑大起,九环锁虽环环绕扣,轻巧无比,防一般毛贼尚可,根本挡不住行家里手,难道天下至宝—梅花落琴,就仅仅靠它防贼。
不容细想,从鬓边拿过一枝簪,在锁洞中轻轻一挑,那锁立时掉下,被她足尖一提,已拽在手上。
轻轻的吁了口气,推门而入,立时一股涓和的檀香之气,扑面而来,下意识的摒住呼吸,恐防有毒。
月色残淡,透过窗格洒落一室,不似朗月,只能依稀看出一点面貌,
她从怀中揣出一把药粉,匀匀的洒去,落霞山采集的古信子,是一等的测毒物的好药,今日终于派上了大用,看来室内无毒,乃是檀木桌椅散出的气味,
落琴移动脚步,倒也不敢松懈半分警惕,细细看来。
小阁有外室一间,内阁一间,简朴倒不粗陋,方桌正中,交椅两旁,两侧均有八宝柜格。
不同于商阳一般富贵人家的摆设,此间的八宝阁没有古董珍玩,没有青瓷玉盏,放眼望去均是一册册的书卷。
按书目看来,更无特别,尽是楚、回祁、西莫三国的地志通传,名人传说。
晏九环相助成王,欲统一华夏,这份心思路人皆知,通读这些书卷,知已知彼也不奇怪。
她心中惦记着那琴,见外室畅阔,没有放琴的可能,便往内阁而去。
进了内阁,窗格紧闭,竟然一片漆黑,她心中一惊,不敢移动从怀中取出火折,心中甚是犹豫。
山庄依湖而建,问雨阁高高在上,此时已是三更,庄内一片漆黑若贸然点亮火折必然会被人发现。
但若是不点,她怎么能在黑暗中视物,将梅花落琴拿出去。
踌躇不定,先退到外室往下望去,山庄奇景,融在夜色之中,湖面平静无波,犹如铜镜青菱,映照着树木挺秀。
心中突然有了计较,只是颇为冒险,若她能点亮火折片刻时间,便可看清内室物件,然后熄灭火折,根据记忆摸黑取物自然可将琴拿出来。
但是在点亮火折的刹那时间,被人发现,纵然她能全身而退,这问雨阁以后怕是很难再来了。
为了无双,为了她能早日摆脱,她必须一击即中,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狠下决心,再入内室,手中持着火折,她赌的便是那万分之一的机会,愿上天见怜,她可以心想事成!
折火如花,在她手中点燃,内室立刻斗亮,她没有半分迟疑,眼光一扫,停驻在前。
突然身形一颤,连连倒退了几步,眸中闪过惊惧之意,竟忘了熄灭手中的折火,任由它跳跃闪动。
“二少爷不好,问雨阁有灯火,怕是有贼。”
“还不快叫人”晏元初仅着亵衣,立刻披衣取剑,一路随着而去“给我将问雨阁围住,今日我倒要看看是谁得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我环月山庄偷东西。”
他玉面含威,知道此事严重,若晏九环回来知道,自然脱不了看护不力之罪。
庄中护卫个个身手矫健,少时已将问雨阁团团围住。
落琴听到脚步声重重,知道不妙,哪里还顾得方才看见了什么,当下灭了折火,依窗望去。
只见二三十人待命而立,只等一声令下,便可以上阁来将她擒获,为首的那个正是她日日避之不及的晏元初,心中一苦,闪过千万种念头,却无一个是可以全身而退良策。
她出师不利,该怎么办?方才看见的景象……
晏元初本还有三分犹豫,虽然他为抓贼事出有因,但晏九环曾名令山庄众人,若入此阁中杀无赦。
既然下得如此命令,自然有非常要紧之物藏在此处,眼下贼子就在上头,若他保护不力,自然也逃不过重责。
他长剑一挥,身后的护卫已一涌而上,落琴见此情景,心中甚乱,她若按原路下去,必然撞个正着,自投罗网。
耳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不由得退到了内室,难道玄天宗经年布置就坏在了她手中?
自从她愿意来环月山庄之日,就有了时刻要死之心,死不足惜,那无双该如何……
正在紧要关头,突然一双有力的手紧紧地捂着她的嘴,窗棂一开,携着她将身一跃,“扑通”一声栽入湖中。
晏元初一脚踢开阁门,听到内室传来的声响,夺步而上,依着斜开的窗棂,用手重重一击“给我搜,就算搜遍山庄每一寸土地,也要把他给我揪出来。”
众人纷纷而下,晏元初回过头来,月光透过窗棂,内室有了微光,不似方才漆黑一片。
看见眼前所见,他眸光微变,心中一紧,似有几分不信……
栽入湖中,迅速没顶,这山庄湖水紧连着门外连番的水域,竟然如此之深。
携着她的那个人,力大强健自然是个男子,他究竟是谁?
随着水波起伏,他已快速的往岸边走去,用力一托,推她上岸,一声不响的便携着她快速的往前奔走。
落琴紧紧地随着他,望着他的背影不禁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他身形一顿,倒也不回,更是疾步而飞。
偷盗(下)
脚步越走越疾,观乎他的步法,虽是迅速,却沉滞无力,不似武林高手……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些护卫也似训练有素,黑夜中自然不会高声呼喊,扰了庄中各院的休息。
半盏茶的时光,身旁的那个人渐渐勉力,眼看要到一处山石,白日见来,重叠湖际,错落有致,乃园林佳品。
可而今却是前路的障碍,那人缓了脚步,转过头来。
“是你……”他乱发丑陋,唯有双眸如漆,身上散着草木花香,口不能言,是那个爱花如命的哑哥。
前有山石,后有追兵,落琴哪顾得上和他说上几句,只紧紧地拽着他的手“跟我来”
双足轻踮,往上掠去,借力之下急步往山石之后奔走,清风月淡,本算良辰美景,只是这般狼狈,也算始料未及。
她该去何处,回乘风阁,还是逃出庄……
庄外水域连绵,另有楚军驻守,只怕还没有走出几步,便会被晏元初搏杀。
任务未成,牵连甚广,回乘风阁,当务之急只能先回去,假意入睡,那晏元初就是再不顾忌,也不敢入夜带人搜屋。
打定主意,观察四周,却涌起不安,此处院落遮避,古木圆柏,分明是山庄中几位夫人的住所。
乘风阁本属乐竹居,乃是庄南一处胜景,她只顾逃脱晏元初的追捕,那里知道方位已乱,若要趁机回去已断不可能。
那哑哥倒也不似她这般慌乱,只紧紧的拽着她的手,往左处而行。
他喘气甚急,不由分说便撞开了一处院落,将她推了进去,花池映月,锦鲤游泳,到处的繁花馥郁。
是三夫人,也是青娘的住所,他居然带自己来到此处,落琴推开他轻喝到“我知道你最信三夫人,但若真被他人发现,岂不是连累了她,不可,我们走。”
他大力一推,仿佛听懂了她的话,追兵声音又起,显然已到了此处不远,不能再迟疑了,他握着她的手急写道“我去引开,你进去。”
“谁,是何人”院中灯火渐染,有侍女醒来,听到声响执灯走了出来。
“啊”深夜见两个黑衣人立在院中,相互推扯,像是言谈不拢,任谁见了都不会等闲视之,何况侍女年小胆怯,这一惊,更是吓得面无人色。
那哑哥急步而上,紧紧地掩住了侍女之口,可怜她睁大了双目,那里见过这等阵仗,头一歪便晕了过去。
“你……”那哑哥深深的望了落琴一眼,便飞奔出去,门空荡荡的开敞,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你回来……”他好心救她,她岂能让他去送死。
“月牙儿,回来”青娘立在庭前,身姿亭立,吩咐身后的侍女说“快去关门,不许让任何人进来。”
“青娘”落琴知她意思,心中惦记那哑哥的生死,她知道晏元初的手段,岂能找个无辜作替罪之羊。
门扉紧闭,先前那个晕倒的侍女也被扶了下去,青娘示意她先进去,却独自立在院中。
落琴心中焦急,而她的话也不能不听,便伸手扯落了蒙在脸上的黑布,一弯腰往内阁而去。
“三娘可好,方才听到此处有惊叫之声,可有什么事发生?”
重重的脚步声在门扉外停了下来,晏元初声音朗朗,整个院落均听得清清楚楚。
青娘示意侍女开门,见晏元初一人走了进来,一贯柔雅的说道“我还想问元初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方才侍女夜起驱虫,说看见一个人影往南边去了,是不是庄中遭了贼?”
“不会,我环月山庄固防严密,父亲威慑一方,那里会有什么贼人,怕是侍女眼花胆怯,三娘受惊了。”
“但愿如此,你娘一直怕黑胆小,栖凤阁就在旁边,你该去看看。”
“多谢三娘提醒,既然无事元初告辞了。”他望了望四周,拱手施礼,便快步而去。
“将军,方才奴才分明听到是此处传来的声音。”
“听到又如何,三夫人的住所能说搜就搜?”晏元初满腹狐疑,经过栖凤阁犹豫了片刻,便拂袖而去。
护卫们紧紧地随着,只见一个身影快步而来,俯身便拜“二少爷,贼人抓到了,已押到正气堂。”
他俊容一变,挑眉说“好,我倒想看看是什么厉害人物。”
人声散去,黑夜回复宁静,环月圆满,重来一片安逸宁静。
“你怎么如此莽撞”灯火下青娘忧心的看着她,替她换了衣衫,将那黑衣收妥。
“他会怎么样?”落琴心中始终记挂那哑哥,听到院外无声,越发的不知所以,秀目含愁。
“月牙儿,元初并不想声张此事,你看,他什么人都不愿惊动。”
“青娘的意思……”
‘庄主不在,元綦也不在,若他轻易让贼人进来,既是无能又要受到重责。
试问一个心高气傲,从小不肯落于人下的人,会怎么处理?”
“暗中处置,越少人知道越好。”顺着青娘的话,不难揣测晏元初的心思。
“是,那哑巴难免会受皮肉之苦,但也不至于丧命。”
“他是无辜之人,真正该受苦的人是我。”落琴一直良善,那哑巴已身有残缺,岂能再为了她受皮肉之苦。
青娘抚着她的秀发,此番温柔如清风一般,抚平她不安的心绪“傻丫头,我知道你是个善心之人,但……宗主事不可坏,大局为重。”
“见死不救,我……”她猛然立起,径直外室走去,只听身后“咚”的一身,那青娘已跪在地上,神色凄然。
“青娘,你为何……你”落琴将她拉起,神色不信。
抬头望着落琴,幼年教她习舞,知道她的脾性,她温柔伶俐,偏偏也有固执之处,而今长大成|人,善与恶在心头自然明白分晓。
“青娘求你,大局为重,他熬了那么多年,受了那么多苦,日日夜夜都睡不安寝,就是想着报仇。
他对无双青成要求严苛,其实心中并不忍,只为他们能尽快长大,学好本领,为西莫报仇,为死去的族人报仇。
他心肠没有这般狠,没有……
救人事大,复国更重,若你不答应,青娘我便常跪不起。”
听到此言,心中更酸涩难当,这个青娘,满口满心都是玄天宗,都是季成伤,仇恨滔天,他被蒙住了双眼,那里还有半分情感。
他大概早就忘记她了,忘记这个善良的女子,如此深情如此维护。
跨出去的脚步,慢慢的收了回来,因为懂得,所以珍惜,她们同病相连,连半分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只因为,这一切都是甘心情愿。
“起来青娘,我不去,我不去。” 玉容带愁,泪蕴蕴的,将她扶起,见她身子摇摇欲坠,便紧说道“你怎么了……”
青娘听她开口不去,抬头微微一笑,迸发了眩目的美丽“我没事,天儿热,气喘不止,是旧疾了。”
反手搭上了她的脉,被她轻轻挣脱“月牙儿,趁着此时快回乘风阁去,元初他心思尚细,若是少了个郡主,你岂能自圆其说。”
她说的没错,三儿的麻药只能支撑三个时辰,若是醒来,她还未回,自然是个天大的破绽。
“回去吧,不用担心我的身子,环月山庄好医好药,比外面强过许多,他大业未成,我岂能死了,我要留着这条命,看他如愿以偿。”
夜色无边,方才的紧张慌乱换来了急急的脚步,乘风阁就在眼前,乐竹居的竹也挺拔如旧。
她腿脚一软,推门进去,厅堂上三儿还在沉睡,一切都是她出去时的旧貌,她脱险了,可那个哑巴,会如何?
军中有的是教训人的酷刑,晏元初深谙此道,绝对不会对他手软,那墨紫早谢,却依然碧枝满目。
折腾了一宿,她无法入睡,便拿起笔来,一字一字的手书,思绪纷乱不知写些什么。
季成伤,笔墨尤浓,心中没有敬只有恨,他的一腔仇恨,不仅累了无双,累了青成,还有如此善良的青娘。
晏九环,他到底是善是恶,为什么表面看来如此的端正凝然,态度和蔼,让人心生敬重?
聂无双,她的师傅,她倾心所爱,而今却形同陌路,触手难及。
冷临风,泪水蕴湿了宣纸,心中泛起无力之感,原来她也是这般软弱,丢了笔,呆呆的望着。
仿佛看到了他爽朗的笑,他真心对她,若往后知道,玄天宗有这般图谋,不知还会不会与往常一般。
墨侵染成花,一笔一划写满了整张,在烛火下焚烧,透过一瞬灿烂的光晕,竟然看得太多的无奈与不甘。
她枯坐呆滞,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色渐亮,那三儿已推门进来,低声说“郡主见谅,小婢我睡死了,怎么,郡主难道一夜未眠?”
“昨夜起来睡不着,便坐坐。”
“我给郡主打水洗脸。”回过神来,见她忙碌的身影,指着墨紫低声说“这株花恹恹的,去请花匠来看看,到底是怎么了。”
三儿知道她极重这罕有的名种,也知这花一直由哑巴花匠料理,便点了点,掩门出去。
落琴走到窗边,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用手抚过墨紫,不禁叹道,哑哥,我让三儿去问,晏元初就不便藏着你,我定会救你。”
一夜慌乱,让她无从细想,而今思路清晰,不由自主的想起小阁中见到的那一幕。
如此震动,到底是什么?哑哥该看到,晏元初若上去也该看到,那究竟是什么……
受刑
“你说,还是不说?”
沿着正气堂暗门往下走,石阶深深,是一处阴暗所在,火撩在铁盆中炙烤,四周都是铁制的刑具。
晏元初坐于当中,八名护卫左右各四,肃然的立着。
他问了许久,耐心仍在,默默饮茶不语,用指节在楠木桌边轻叩,发出沉闷的击打之声。
左手边的那个护卫,是个急性之人,抽过鞭子便朝正中跪着的哑巴挥去,立时一条鞭痕,破了衣衫,鲜血层染。
那哑巴吃痛,轻轻“嘶”了一声,隐忍着面目,散发垂落更加丑陋狰狞,挥手摇了摇,紧紧地望着晏元初,流露恐惧之意。
“我真算眼拙,看不出一个花匠也有这般手段。”晏元初唇角一勾,从怀中取出珍珠几枚,放在手中把玩。
身旁的护卫还未看清那珍珠的光泽,只见几道白光骤然一闪,直往哑巴身上招呼过去。
护卫都是练家子,知道这二少爷有一招绝学“玉珠入|茓”极为了得,招不虚发,只要出手便不会有落空的时候。
那哑巴不避不躲,全部硬受了下来,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而落,跪着的身形一软,便立刻俯在地上,口中不自觉地呓言。
晏元初眉目一挑,似有不信,旁人看来他出手不过是为了教训这贼人,只有他才清楚,方才所发的玉珠极为精准,直指曲池,阴谷、解溪三大|茓。
此三|茓乃手足经脉所在,是习武之人的大忌,只要这个哑巴会几手功夫,绝无可能不闪不避。
他只为试探不下重手,否则此时眼前之人早已筋脉尽断,终身都要在床榻上度过。
莫非错了,他真不会武功,难道夜探小阁的黑衣人并不是他……
他身在军中,心性自然不弱,更不是悲天悯人之辈,况且审问疑犯本就该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
抬颌示意护卫执鞭,那护卫得令,便上前一鞭接着一鞭的抽打。
哑巴面色苍白,架不得鞭鞭相执,衣衫侵着血痕,早已破烂不堪碎布条条挂在身上,肌肤渐露,红黑难辨已一片血肉模糊。
见了血,那护卫越执越烈,用了十分力气,只打得鞭下人喉口一苦, 哇得吐出一口鲜血,自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军中的厉鞭不同于寻常人家的软鞭,乃数种兽皮拧结而成,鞭上带有毛刺,那哑巴发不出声响,一阵阵的闷哼,也听得人胆颤心惊。
晏元初起身负立,看着哑巴蜷缩成一团,抬手示意作停,一脚踏上他的手掌指节,十指连心,令他不断地颤抖。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冤枉,好,如果不是你,那到底是谁?
他下盘着力,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哑巴的指上,神色却轻,听不出半分厉色。
哑巴背部向上,还是微微的摇头,腿脚一伸已背过气去,一动不动。
“二少爷,眼下怎么办”晏九环素有侠名,庄中一直以仁义为立,这刑堂虽设,一直如同虚无,还没有一个人在此受刑而死。
护卫见哑巴只受不躲,判定他毫无武功,若有个闪失,只怕晏九环回来难以交待,此番说话倒是为晏元初提了个醒。
“用水泼醒,接着审。”他小爷并不领情,一声令下,撤足回座,冷冷的看着护卫说话。
“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血水成流,鞭声不断,夹杂着护卫的呼喝之声。
打了少刻,生生的折了鞭子,那护卫气急从旁拿过铁刃,径直往下打去。
“且慢,让他招,我们有的是家伙,陪他好好的玩。”晏元初将置在桌上的纸笔往下一抹,摔在哑巴面前,示意他执笔来写。
正在此时,忽听有人来报“二少爷,乘风阁的思月郡主带着侍女正在上头,非要见你不可。”
“哦,找我何事?”
“晨起的时候,郡主就遣侍女来找这哑巴,说有一株要紧的不得了的花儿恹了,让他去看看。”
“你们回了什么。”
“奴才说哑巴是个贼,被二少爷拿下了,正在此处审问。”
“废物”晏元初猛然立起,一脚踢下,毫不留情。
“奴才该死,奴才不知”
“随我上去,今日她老师动众,还真是凑巧。”他拂袖而去,那护卫倒也委屈,只能随在其后,敢怒不敢言。
“嫂嫂找我?”面容和煦,俊美如旧,见落琴面色如常,身后的侍女手中执着一盆绿枝,不由促狭的说道“嫂嫂来,难道要以花相赠?”
“这是墨紫,牡丹中的珍品,平日里我十分喜欢,爱不释手,整个庄中只有哑哥一个人可以栽活,你且放了他,让他随我回去。”
“不成”晏元初收敛笑容,背过身去。
“为什么?”虽然极力抑制自己的情绪,装作若无其事,但眼下还是有少许的激动。
“昨日山庄来了个小贼,我还以为是何方神圣,原来是监守自盗,家贼难防。”
“捉贼理应拿赃,请问将军他偷了什么?”晏元初一时语塞,这小阁之事岂能明说,当下便言“嫂嫂平日淡然处事,今日却实在关心,怕不是一株花那么简单吧。”
“你……”
“嫂嫂是端王之女,晏家之媳,理应顾念身份,不要为了别的男人心神大乱,要是被兄长知道那就不好了。”
落琴因已之故,连累了哑哥,一夜无眠,今日居然还被他如此抢白,怒火上升。
想起昨日青娘所说,暗压了下来已有了计较,嫣然一笑“我的妇德如何,该关心该在意的也是我的夫君,叔叔管得甚宽,处处为我夫君着想,真是手足情深。”
耳边听得的是温温的声音,见她反口还击,第一次叫他叔叔,倒也有不悦的情绪涌上心头,转过身去环手在胸,看她要说些什么。
“我对这株名种如此在意,倒也不是为了我自己,听闻晏夫人喜爱牡丹,本来是想讨她老人家的欢心,现在看来只怕不成了。
叔叔草木皆兵,在你眼中大概个个都是贼人,这哑巴花匠时常出入各位夫人的处所,培花育苗,看多了那些随意摆放的珍宝玉器,可长久以来也未曾听说哪院失过窃?遭过贼?
三儿你告诉将军可曾听说?”
那三儿随在一侧,见落琴问道摇了摇头作答“不曾听说”
晏元初见她主仆二人,言辞咄咄,只是为了要他放人,心中不免疑惑,到底是为了何故,这般维护这个无足轻重的下人花匠。
“昨日三更后,我亲自抓的人,还能有错?”
“山庄遭了窃,更不该私下审问,晏盟主曾说过,凡事无不可对人言,且而今盟主不在,叔叔也该告知晏夫人,先关押牢房,等着盟主回来再审。”
落琴走前一步,秀目淡淡正视他的目光“请问将军,昨日到底是哪院失了窃?”
晏元初声色不动,权衡利弊,问雨阁此事绝不可言,这是环月山庄的禁忌,更是晏九环的禁忌。
出了此事,他无论怎么做,都要受到责罚,轻重而已。
心头转念,想得清楚明白,便回到“嫂嫂说得没错,元初倒真的没有搜出什么赃物,只是我有重责,要护卫庄中的安全,或许的确不是那个哑巴所为。
只是他半夜三更不好好窝着,在庄中乱跑,怎么能不让人怀疑……”
“叔叔不知,花木有喜阳的,也有喜阴的,娇贵的比人还胜过几分,那哑巴是个中能手,深谙这一点,深夜出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之事,不信你可问三夫人去。”
“哦,原来如此,嫂嫂说话,令在下茅塞顿开,审了一夜毫无所获,既如此,人让嫂嫂带走。”
落琴心头一喜,知道方才的言语起了作用,他还是存在三分顾忌,竟然比预想中的还要容易几分,神色渐松,只望晏元初身后看去。
“将那个哑巴带出来,任郡主带走”他吩咐属下,人已往外间而去,落琴心中焦急,哪里顾得他要去何处,只听得他回头一语“嫂嫂大人,我与你打个商量?”
“叔叔请说。”
晏元初侧脸见她,神色稍轻“以后还是叫我元初好了,叔叔两个字太重,让人不喜。”
背影潇潇,不作停留,落琴还未品味其中之意,只见那护卫已拖着哑巴上来,触目惊心的伤痕,布满全身。
他难辨面色,只觉颓败疲累,护卫将其一摔,便跟着往室外而去。
“你……”胸口一痛,她急步而上,蹲下身子,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袖,声音颤抖“他居然敢用重刑,他……”
哑巴唇角微微一动,手欲相握,那指节瘀痕深重,无力的垂落,被落琴执在手中。
她泪意不止,滴滴落在他的臂上,放眼看去,那里还有一处完肤,是她,若不是她,他怎会如此……
挣扎的将他扶起,吓坏了身旁的三儿“郡主”
“还不去叫人,快去……扶他回去……”说得断断续续,乃是伤心之故。
“是”三儿自伺候她起,那里见得这位郡主如此伤心,立时便走。
空荡荡的正气堂,匾额悬挂“正气浩然”。
她紧紧地怀抱着这个男子,哪里管得他的身份乃是个粗鄙的花匠,血衣染红她的薄衫,用手搭他的脉息,将清心丸塞到他的口中,低低的自语“我会救你,我定会救你。”
疑团
陋室简洁,除了床榻,竹架再也没有长物,胜在四季鲜花点缀,倒成了静雅沁心之所在
说得上名字的,说不上名字的碧绿娇红,有的团团簇簇,有的零零星星,随着日照,摆放有致。
落琴无心欣赏,只看着床榻上的哑哥,他时醒时睡,身子极难翻动,喉际闷哼,忍得十分辛苦。
“郡主”三儿来来回回打了好几回水,浅浅的盆里,均染了红,白色的布巾沾了血迹,斑斑迹迹看来触目惊心。“可要禀告夫人,去请个大夫来看看。”
“不必了,去三夫人处取几味药来。”落琴不敢用力,轻轻地为他擦拭,总怕触动了他的伤处,手脚极为小心。
“二少爷下手不轻呀……”三儿自是胆怯,也不敢多看,只是将布巾洗净,给落琴递去。
“取蒲公英、车前子、马齿苋、黄芪、甘草数味,用文火熬一个时辰,再去池中摘些荷叶来,将它层层裹好,便是一副治伤生肌的良药。”
落琴一边手足不停,不由脱口而出,引来三儿微微一怔“郡主原来通岐黄之术?”
见她略有怀疑,心中一惊,回祁端王武将出身,所生之女理应娇生惯养,哪里会懂得什么岐黄之术。
将布巾往盆中一扔,轻说道“让你好好看看书卷,且不知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医书玄理,自然也是有所提及的,还愣着干嘛,快去吧。”
三儿神色渐舒,点了点头,放了手中的活计,便推门出去。
落琴见应对之间,她已释疑,心绪稍安,回头去看那哑哥。
一室空寂,只余她二人,再无顾忌,手便搭上了他的脉息,时促时息。
那哑哥风里雨里手足不停,身子倒也强健,鞭伤伤身,却不伤及根本,只是曲池,阴谷、解溪三|茓均遭了重手,经脉受损,没有十天半月调养施针,怕也难以痊愈。
“你忍忍,我且为你施针”从怀中揣出早已准备好的针囊,手带薄力,先灸关元、气海、命门三大|茓。
那哑哥“哇”的吐出一口黑血,落琴一喜,看似淤血吐尽,反手一推,又灸肩井、太渊、三阴交。
可弥补曲池,阴谷、解溪三|茓之损,走手太阴肺经之络,她施针之能不足无双五成,且第一次单独施展,怕手法不当,不仅救不了哑哥,反而累了他的性命。
这一盏茶功夫,只累得薄汗微微,倒也不顾,心中惟有一个念头,只盼着这哑哥能够醒来,能与平日一样,朝她一笑便好。
六针一下,他更是沉沉的一动不动,落琴心中惊惶,用布巾沾水轻轻的拍打他的面颊“别吓我,不可睡,不可睡。”
他鼻息尚在,脉息也渐渐有力,可见手法和针法定是不错,只是为什么至今依然不醒。
落琴起身在一方斗室中来回走步,心中焦急,此时若是无双与冷临风有一人在,自然可以保这哑哥周全。
胸内犹如火炙,真气上下流窜,晏元初玉珠入|茓,已有十年之功,是他较为得意的看家功夫。
落琴银针渡|茓,前三针引本入源,后三针手法更妙,哑哥痛楚稍减,暗中聚气在膻中、鸠尾,少时便可以睁开双目。
那一抹纤细身影,走来走去,惹得他头晕目眩,玉容带愁,哪里还是平日他所认识的小郡主,不由得伸出手,轻轻一动,口中发出低低一声。
“你醒了……”落琴听到声响,回头见那哑哥已醒,立时坐下握着他的手说道“你好傻,明明是我……”素面含泪,扑簌簌的打在他的掌上,代为受过,让她良心何安。
哑巴黑眸定定,少有的光芒,足足的凝视她,这一刻便是十分丑陋也带着五分神采,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流泪。
“你曾赠我墨紫,今日我用墨紫救你出来,你本无辜,尽是为了我……”声音低低像似自语。
用布巾去拭他手上的青紫,可以感觉到那粗砺厚茧,泪含着湿意,在掌中停留“多亏了你,那二少爷本已疑心芙蓉院,若不是,三娘与我自然脱不得干系。”
“鞭伤好治,只是经脉受损非同小可,这几天你不可下床,好好休养,等着我来,我定会施针救你。”
“一日未食,你可想吃点什么,对了,先喝口茶。”落琴在他颈中一托,微微将头抬起,将茶盏递在他唇边,轻轻一啜,落肚极为艰难。
“清粥落胃,甜芥菜可口清脆,伤者该喝些汤水,童鸡配以三七,应该不错,可以治外伤之痛,你且等着,我去吩咐膳房。”
落琴不知该如何表达,口中絮叨不止,便想起身往膳房走一遭,谁料柔夷被他反手一握,竟也挣不开半分。
那哑哥摇了摇头,将另一只手勉力抬起,在她掌中写道“不要走,不要哭,傻”
“你赠我花木,又为我受苦,为什么……为什么”
“救命恩人,你”哑哥双眸含着微微的笑意,让她想起初见时她曾在晏紫澜面前为他出过头,这些小事她本早已抛在脑后,未想他还一直记得。”
“为什么,小阁?”一笔一划,牵动她心中柔软之处,面对这般询问她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哑哥口不能言,性格更是沉默不近生人,此番相救心有相近之意,但是玄天宗事牵连甚广,他身份未名,身为花匠为何深夜入阁,他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正当落琴怔仲不定之时,那哑哥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用手往她身后一指,只见一盆斗大的木槿。
白苞染紫,捎带微红,开得繁艳,不知他什么意思,眼波就在两处流连。
哑哥将手放在鼻际一嗅,示意她照此行事,落琴不明所以,便走上前俯身一闻。
扑鼻的檀香之气,隐隐约约似曾相识,竟然是昨夜小阁中散发的气味。
她疑似毒,还用了解毒的灵药,而今想来就是此花特有之味,难道小阁中也载种了此花?
哑巴见她已明白,便点了点头招呼她随侧坐好,用手指写下“檀木槿”三字,眉目一皱跟着又写下了“雌雄”二字。
落琴心中豁然开朗,哑巴的身份自然没有任何可疑,他种花多年,已到了只需闻得气味,便可辨别名种的异能。
定是经过小阁时,便已闻得那淡淡的檀香之气,檀木槿雌雄两株,加上小阁的那一株,才可配得一双。
他为花木而去,而她却为了……
“我想要一把琴,梅花落琴”心中信任,自然无须隐瞒,待说出了口,心中如释重负,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没有琴,只有……”见他手指突然停下,落琴心中一紧,他去小阁在她之前,自然是看得清楚?
伸出手,与他一同写道“死人”
心中惊惧,立时抽回了手,双目对望,眸光轻动,那哑哥倒也镇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拉起她的手又写道“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