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呢?”
那思敏不是旁人,身份高贵,与仁庆帝一母所生,乃是楚国长公主,天子御妹。
她与冷临风熟稔,也不拘举止,拉着他的手说道“我与皇兄打赌,他偏心于你,自然说你能胜过这位聂督军。
可我却说定是平局,现在看来我赢了,皇帝哥哥输了。”
她声音明朗,落落大方,走在棋盘之前,对几路棋法赞了又赞,看过无双又看冷临风,丝毫没有闺中女子的矜持羞涩。
“敏敏放肆”仁庆帝缓步而出,笑容和煦,想来对这个皇妹宠溺有加“还不快出去。”
那思敏见聂无双与冷临风拱手面君,神色肃严,动容一笑,退礼出去,再三频顾,难掩心中欢喜。
“思敏她越来越无法无天,但是心性不俗,也算我楚国奇女子了。”仁庆帝似怨似赞,只打量无双与冷临风不语。
“她自小就敬佩元綦,那日鞠赛一见,才知道还有聂督军你这般的人物,恨不得当时就下场与你们争斗一番。”
仁庆帝一说,聂无双才想起那日冷临风身边,有一个黑纱遮面的矮小男子,原来竟是楚国公主,天子御妹。
“自古佳人爱英雄,你二人各有所长,朕该如何取舍呢?”
冷临风听其深意,思敏公主已在及笄之年,驸马之选慎之又慎,她容貌不俗,且有才有识。
她的驸马人选,自是京都世家子弟人人艳羡的,见仁庆帝的眼神在他与无双二人之间流连,心中一紧,忙说道“皇上怕是忘了,回祁端王的嫡女思月郡主,正在山庄,乃是我文定的未婚妻子。”
聂无双与他对视,眸光平静倒也不语。
“男子三妻四妾本属平常,思敏的心性朕最清楚,她敢爱敢恨,对自己心中所求,从来坚持,若她真的中意你,朕也愿成|人之美,让环月山庄有一桩两女共伺一夫的佳话。
两女同为夫人,不分上下,不分高低,朕也不偏袒自家妹子,元綦还有何疑虑?”
冷临风不敢再犯君颜,暗中揣度君王之言,还有五分的转圜之地,驸马人选除了他自然还有无双,他……
他自重见落琴以来,心中对她甚重,不忍伤她分毫,娶她为妻,与她一生相伴,此情此意天地可表。
岂能停妻另娶,惹她不快……
“久闻思敏公主大名,乃楚国女子典范,皇上青眼错看,无双惭愧。”聂无双俊容舒展,上前谢礼。
“聂督军可曾婚配,若不是也如元綦一般,也有什么文定的妻子。”仁庆帝瞥过冷临风,好笑中带着三分调侃。
“在下不似晏兄,无牵无挂,并无妻房。”
冷临风紧紧地见他,心中有疑,宫门之外,他几番流露难道有假,而今却对驸马之位兴致勃勃,他有何深意?
若是那个傻丫头得知会如何去想……
不知是如何走出宫墙,也未曾将君王之言听得耳中,只走近聂无双身边说道“原来聂兄意在驸马之位?”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晏兄有娇妻在侧,自然不能体会孤家寡人之苦。”
见他背影潇潇,心中有难言之意,说不清道不明。
玄天宗究竟有何图谋?
这傻丫头……
“冷大哥”纤手摇摆,见他难得出神,带着几分恬淡的笑,让人心内为之一暖。
“傻丫头,我们成亲吧,我怕……我怕夜长梦多。”
诉情
“我来环月山庄确有所图,冷大哥,我不能……虚占了少夫人之位。”
听他所言,若不动容,难免有假,瞒得越久越对不住他的一番真情,今日倒也想坦白说来,不再掩饰。
“接着说,我听着”冷临风拿起折扇,也不打开,在桌上浅浅的比划。
“我终归是要回落霞山的,你是好人,该有人好好待之,我……,你曾说紫澜刁蛮任性,其实她说话未必无理,你该得更好的女子相伴。”
“说完了?”他眸光闪烁,不明其意,只看着落琴不放“换我说”
起身将落琴打横抱起,大步流星的便往外走去。
“冷大哥,你放下……你……”羞红了脸面,绣鞋上的穗子轻轻的摇动,他越抱越紧,神色却难得的肃然。
走出乘风阁,向左一拐便见他的居所—乐竹居,脚步丝毫不停,径直而入。
他远游江湖之时,落琴出于好奇,每每入内,诵读名家典籍,习棋谱医理。
知道里间陈设,少奢富精致,多粗朴大气,算是简约之室。他步法极快,绕过外院,直入内间。
“冷大哥……”
“你放心,我吃不了你……”
宽阔的内室,仅有书案,床帏,窗格透光,满地的暖阳,如同点点的碎金,让人睁不开眼。
《素节君子》乃是一幅长约五尺,宽三尺的绢帛,落款处写有舒人二字。大笔挥就,自有佳意。
她自然识得,每次进出总要端详许久,临摹他的笔触意境。
他停在画前,将她放下,用手将画一拉。
“冷大哥”落琴心疼珍品不易,却被他所阻。整轴而下,出人意料,竟内有乾坤。
一素雅妇人,眉目俊秀,抱着一个襁褓小儿,淡眉慈目,风姿自然,也是一幅短轴,整个隐在其后,所以很难察觉。
“这是……”落琴诧异的问道。
“我娘”
“你娘?”他是晏家长子,她娘自然也是晏夫人,只是新夫人乃成王郡主,旧夫人为晏九环所爱,这个夫人反而显得无足轻重。
“没错,我娘”他神色略重,收敛昔日调笑之态
“晏府之中,人人都道大少爷为盟主所爱,少有人及,因此各院夫人都礼遇三分。
幼时,元初打破九龙玉盏,被爹吊起来责打,谁求情都无用,而我呢,弄丢了武林盟主的腰牌,爹宁可搜遍整个山庄,都不愿责备我一句,你道是为了什么?“
侧目见他,倒也有奇,一般父子便是感情深厚,也不如晏九环爱子之心。
虽然冷临风不可多得,乃为父之人的骄傲,可言辞态度却也是客气礼遇的奇怪。
相比晏元初的小心谨慎,他这位晏家大少爷倒是随意,潇洒的多?
“已故的奶娘告诉我,我爹亏欠了我娘,自然也亏欠了我,这债便是生生世世也还不清,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懂事起,我便与元初,紫澜不同。
“少年时,我勤奋阅卷,日日诵读至深夜,猎场上便是再恐惧凶险,我都要拼死的往前冲。
凡事必争上游,只不过是为了引得爹的注意,只是希望我娘在天之灵引以为傲。
天子伴读,少年英雄,环月山庄晏元綦之名人尽皆知,那又如何,我没有半分快乐。
十六岁那年我随爹去古寺参佛,听方丈大师的一席话,顿觉人生苦短,名利为虚,我该好好的存活于世,而不是追逐虚无之念。
自此之后,我厌倦了那些急进表现之心,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做自己想做的事,满腹的医书可以悬壶济世,一身的武艺也可除暴安良。
我不求庙堂,更厌倦功名,游历人间奇山丽水,遇见困难之人,便施以援手,遇见凶恶之徒,便予以惩戒。
冷临风是我的化名,千面神捕乃是江湖中人给的别号。
我日日开心自在,这才是我娘乐见的,你瞧她还如往常一般的微笑,我深信今日的我远比当时的我更能让她欣慰。”
他指尖轻颤,目不斜视,只盯着画卷,面上俱有深情,让人动容。
落琴听在耳中,泪水盈眶,蕴含着,怎么也落不下来。
晏九环亏欠她娘?自古男子亏欠女子,惟有情之一字,转目再看画中人像,如此温柔端雅,她初得娇儿,自然欢喜。
这份发自内心的容光胜过无数佳丽,这是幸福自足的笑容,哪里比得之后,晏九环三妻四妾,屡次纳入新妇,洞房花烛。
她想必寂寞空庭,郁郁而终,这份亏欠果真世世难偿。
这位原配夫人在山庄无人提起,晏九环便是记得且深深怀念的也惟有戚桑一人。
同为女子,同为夫人,竟然有如此的差别,这武林盟主晏九环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
手被冷临风执过,有些紧,她忍着痛,凝视着他“今日说起这些,无非想让我娘见见你,无非也是……
傻丫头,我是认真的,从来也没有这般认真过,我娘留给我的玉佩现悬在你的腰际,我把它给了你,岂能再娶旁人。
好女子天下无数,可你段落琴只有一个。
从今往后我要你日日都笑,不会有流泪的时候,你要信我。”
被他紧紧的拥住,感怀这一刻的动容,她无话可讲,只能不动不走,任由他紧紧的抱着。
自相识起,他哪里有这般认真,心神恍惚之间,轻轻一叹,若他所爱的那个人不是无双,而是他该有多好。
没有仇恨,没有纷争,没有梅花落琴,没有这一切的一切,该有多好。
多情自比无情苦,从来半点不尤人!
蝉声更大,往日嫌它嘈杂烦闹,无端扰了午后清闲,今日将心中所爱之人纳入怀抱,心绪激荡,竟也觉得它如同一首清歌,曲调虽简,足以拨动心弦。
在京都彭城遇见无双,一路心思飘忽,实为郁闷,平生第一次有了患得患失的心情。
他从来不拘,浪荡江湖,把谁都不放在心上,今日现报已到,只是未曾想到来的这般快罢了。
浅浅的笑,嗪首埋在她的颈窝,惹她羞涩的轻动,低声说“别动,我难得开怀一笑,让我再笑笑。”
“有什么好笑?”落琴听他方才辛酸,现在又开怀而笑,实在弄不懂他的心思,不禁问道。
“笑你手段高超?”
“我?”落琴不解,轻动发髻,鬓边拂过他的面颊,痒痒的,直掠心头。
“你看我玉树临风,楚国第一的浪子都栽在你的手上,现在便是你赶我走,我都不想走了,永远不走了。”
他仿佛散了所有的力气,整个倚在落琴身上,落琴一惊“啐”了一声,又好气又好笑“冷大哥,不要闹。”
将他一推,便想离开这尴尬之地,他眼明手快,伸手一揽,炙炙的看着她”想去何处?”
“我……我”不敢正眼看他,面色如赤“我要回去”
刚说完下一刻又被冷临风抱起“我自己会走……”
“知道你自己能走,可烈日炎炎,我舍不得你受累,别谢我,助人为快乐之本……若真要谢,那便……”
他俯身而下,见落琴如此慌张,心中又甜又涩,说不得是什么滋味,今日若不是自己,而是他……她或许会……
摇了摇头,将其抬起,正色的看着怀中之人“傻丫头,我不会迫你,我冷临风也有几分骄傲,也要人心甘情愿。
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会有的。”
他的眸如此明亮,声音却略带失望,落琴怔怔的看着他,心怦怦的乱跳,今日诉情,看来他竟然……
“你们……”晏紫澜带着几分欢喜,正要跨进内室,见两人如此形貌,便重重的咳了一声,调笑的说“瞧瞧,这青天白日的……自家人见见倒也罢了,这恐怕……”
“嫂嫂,我腿脚不便,原来你也腿脚不便?”她上前拉着落琴的衣袖,促狭的说,眼光在他二人身上打转,自是嘲笑落琴腿脚利落,还要人抱着。
“小丫头,何故来此处捣乱?”冷临风对紫澜甚好,倒也无拘在她面前流露情感,依然不肯放手,反而更紧了几分。
“哪里是我,还有他们,二哥和聂督军。”晏紫澜将手一扬,便见晏元初与无双二人,跟着跨进内室。
“让聂督军见笑了,怪不得午膳之后便不见我兄长身影,原来是相思难耐,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无双像是未听见晏元初嘲讽之言,只看着落琴不语,玉容无波,淡淡的凝视。
落琴迎上了他的目光,如此熟悉亲切……她在干什么,挣扎的离了冷临风的怀抱,也转瞬不移的见他。
原来是他!三儿口中所说的那个跟着冷临风回府的俊美公子,竟然是他。
她脊背微颤,心中莫名涌动,他会怎么想?他定会误会,转念之间,见无双已移开目光,转而打量乐竹居的布置陈设,丝毫都不将她放在眼中,心中凄苦,只微微朝众人作了个揖,便飞奔而去。
“这嫂嫂凶起来,嗓门比我还大上几分,今日倒是害羞了。”晏紫澜见落琴已走,倒也无趣,只好笑的打量着冷临风说。
“綦哥哥莫怪,不是我要来的,是二哥……你答应了陪聂督军去商阳城游览,我自然也是要去的。”
“若是晏兄不便,无双改日再候。”聂无双拱手说话,十分客气。
“哪里,聂兄客气了,内子面薄,让你见笑了,请。”
无双身形一顿,淡淡的回道“请了”
“大哥和聂督军闹什么虚礼,商阳城今日有庙会,还不快走”晏紫澜十分欢喜,倒也不顾腿疾难走,紧紧的跟在身后。
晏元初缓步而行,突然一顿朗声说道“既然那么好玩,叫上嫂嫂,既可慰兄长相思之苦,又可解解烦闷,两全其美。”
庙会
摇橹而过,碧波荡漾,盛夏时节,菱角已老,失了初时嫩绿的颜色,换来荷亭亭玉立,淡淡的晕红如同女子的初妆。
晏元初执舵,眼光却在这几人间游移,聂无双闭目不言像是感受这江南的景致,熏风暖阳让人欲醉。
冷临风最为自得,斜靠在船栏之上,用扇骨击打,似有曲调。
晏紫澜侧坐在旁,用纤手拨开碧水,只要能离开环月山庄,去哪里都是好的,自然喜不自胜。
人人高兴,唯有她落琴一人伫立在船尾,心绪难平。
她以为她能躲,躲在乘风阁,甚至躲在芙蓉院,躲在一个旁人都找不到的地方,不必像而今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她的心思若不能收敛,必定会被旁人识破。
她不能去见无双,衫袍端雅还是往日之态,她也不敢见冷临风,他的眸子似会说话,会映得她心底的软弱无所遁形。
相见争如不见!
“苍茫漠漠落月潭,绿树阴阴向水湾”冷临风低吟一声,折扇一动,目光放得极远。
自然而然,脱口而出,落琴连想都未曾细想,却不料竟与无双一同吟道:“十里锦香看不断,西风明月棹歌还。”
他的声音清朗平和,抑扬有韵,她呆呆的伫立,似是痴了……
第一笔字,第一阙词,第一首诗,都是他所教,想当年他不过是个少年,却极为耐心,不厌其烦的说上一遍又一遍。
“十里锦香说的便是江南的碧荷,绵延可达十里之遥,花中贤者,出淤泥而不染……”
“碧荷什么模样?”稚龄的她歪着总角,明眸如水,声儿不大,犹如玉珠滚落,煞是可爱。
“白色衣衫绿罗裙”无双点点她的俏鼻,若说重瓣多色,清香远溢未免晦涩难懂,她不过还是个小儿。
“那我不就是碧荷。”她衫白如雪,罗裙带碧,正与他说的不谋而合。
在他面前转了又转,裙角如花,沾沾自喜,仿佛她就是那朵碧荷,笑得无双无力,摇了摇头佯装正色“行了,就算你是一朵碧荷,还是要继续往下念。”
言辞尤在,情境已变,他与她均陷入沉思之中,只听得浆破水之声,哗哗的流淌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一个娇美的声音响起“郡主嫂嫂,你傻了,还不上来。”
此时水平舟稳,晏元初一马当先走在前头,把船绳拴得牢牢的,她跟在无双与冷临风之后,心神恍惚,眼圈微红。
“小心”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裙角牵绊,跌跌的跨出好几步,险先落入水中。无双与冷临风不约而同,伸出手来,递到她的面前。
他二人相视一眼,无双先撤了手,微微带着几分无奈,拱手说”郡主小心了。”
转头前去与晏元初并立,冷临风身形一顿,见她魂不守舍,心中有莫名的情绪,一把拉过她的手便也不放。
“冷大哥,我自己可以……”他拽得生紧,让她摆脱不得。
“堂堂郡主,摔了不好,你不怕别人笑话回祁端王府,我还怕旁人笑话我冷临风。”
他不由分说的拉着她,落琴紧紧地随着,见他背影起伏,低声又说“我会小心的。”
“庙会人多,你跟着我走,别松手……别松手”淡淡的言语,只有落琴一个人可以听得,但是二人之间的拉扯尽数落在其余三人的眼中。
“哼”晏元初目光流连,带着几分嘲弄,晏紫澜却忍不住笑颜如花,惟有无双沉默不语,行姿端雅。
五人一行,这一路竟是这般漫长……
商阳城的庙会,乃南方一景,芒种一过,每逢大节小庆,都少不得集市行街,可显商阳繁华。
楚立国已久,京都彭城本就是南方郡首,商阳毗邻,占进地利之便,一路来除了本地商贩,还可见通商的外来商贾。
车如水,马如龙,带有叫卖声此起彼伏,市井百态,随处可见。
摊肆林立,样样俱全,少不得一些女儿家的小物,晏紫澜看了这个,见了那个,赞不绝口。
冷临风自握得她的手来,顿觉心中安定,她静静的随在一侧,虽不说话,却也神色安宁,不似方才这般心思重重。
轻轻的摩挲这温柔的触感,心中微甜,才觉这滋味妙不可言,远非笔墨可以形容,心神更舒。
“你们看,月老祭”晏紫澜欲抢步而上,却被晏元初一把拉了回来“姑娘家,羞不羞,你就那么急着想出嫁?”
“这是什么?”人群一涌而上,你推我攘,鼓乐喧天,奏得是喜庆的乐欢歌,不少妙龄女子站在其中,拿着绸花编成的花带,面如桃花。
“七月初七牛郎会织女,七月初八月老祭,不少商阳女子持绸花做成的花带,写下心上人的名讳,往月老祠门口的那棵大树抛去,只要花带不落,良缘自然天成。”冷临风见落琴问道,便为她解疑。
“我偏不信了,若姑娘们都喜欢同一个男子,良缘定给谁去?”晏元初声音一大,引得不少女子回顾。
他三人本就春光秋月,各有擅场,一时之间反倒比月老祭都要惹人注目。
晏紫澜本就气他将自己无故拉了下来,失了一个绝佳的好位置,此时便抢白说“若是醉红楼的姑娘们来此许愿,只怕要抢破了头,不用看便知道,张张都是二哥的名字,一张都不拉。”
晏元初年少风流,醉红楼倒也是常客,可他心有大志,藏得颇深,倒也不是为了风流而风流。
今日在众人面前被她抢白几句,稍有动气,特别是……瞥见落琴站在冷临风身侧,眸中略有几分好笑,更是俊容收敛,顿时清冷了几分。
“郡主嫂嫂,我们也来凑个热闹,不用说,你写得定是綦哥哥的名字。”晏紫澜将她拉在一边,轻轻低语。
“那你呢?”落琴见她对自己时好时坏,全凭自己的心情,倒也有几分好笑。
“我……”自来调皮伶俐的大小姐晏紫澜,也有羞涩之态,倒让落琴好生吃惊,莫非她也有了心上人,怎么看不出分毫。
晏紫澜见落琴不拒,又看了看身后三人,突生一念,忙从那些女子手中买过五个花带,一人一个分在这四人手中。
“月老祭由来已久,也不曾说过只有女子才可以抛,今日綦哥哥、二哥哥还有聂督军,倒也可以试试。”
冷临风与聂无双将花带拿在手中,有点哭笑不得,只有晏元初将其扔在一旁,说道“开什么玩笑,不抛。”
“本就是图个好玩,无伤大雅,我抛”冷临风疼爱幼妹,加之他本身不拘俗礼,从不以晏家大少爷身份自居,这抛与不抛倒也无关紧要。
“既然晏小姐有兴致,无双却之不恭”无双脾性最好,不愿在小事上纠缠,突然想到青成来,难免一笑。
今日若是换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抛这玩意儿。
晏紫澜欢喜难抑,哪里还管晏元初抛是不抛,嘴上将冷临风和聂无双夸了又夸,几乎人间难寻。
四人在一旁各自落笔,晏紫澜与冷临风毫不迟疑,一挥而就,无双思了许久,方才动笔。
只有落琴,心中一叹,只能将其折好,一张白纸方才符合此时的心境,事到如今真有月老,也未必能让她心想事成。
晏紫澜最先抛,花带一跃便上枝头,穗子在风中飘荡,她此时最美,眸光如星辰闪耀,回头说道“我成了,该你们了。”
冷临风与无双成名已久,这隔空抛物,犹如一些不入流的暗器打法,算是小菜一碟。
二人手法精准,只用一成力,花带直略而上,落琴无心抛彩,随手一扔,便不想再看。
“呀”晏紫澜一声轻呼,只见这三束花带,紧紧纠缠,绕在了一处,结中有线,线中有结。
“啪”的打在枝干之上,花带本是轻薄之物,奈何纠缠一起,加了下坠之力,竟直落落的跌在地上。
“都缠在一处,扯不开了,这如何是好?”晏紫澜将其拾起,看着面色复杂的三人问道。
落琴万万不曾想到竟会如此,秀眉一蹙,心中更是惆怅,三人之结,难道这就是宿命?
无双微微尴尬,心潮也是起伏难定,这才敢直视于她,她下巴尖尖,比在落霞山时清减了不知多少。
冷临风久不能言,拳微微握紧,拉过一边的落琴,便往前行,收敛了心情回头看了晏紫澜一眼好笑的说“今日拉哥哥我下水,还不快走,省得我和聂督军被人耻笑,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
他一招呼,正好打破了这份僵局,晏紫澜收好了花带,将其揣在怀中,跟着冷临风、聂无双前行。
晏元初本在一旁看热闹,见如此收场,凤目若有所思,唇边微微漾起,便从容的跟在后头。
“我后悔了”冷临风边走边说,言辞隐在脚步声中。
“什么……”落琴问
“我不该抛,也不该信这月老之说,姻缘一事,我该信我自己,精诚所至。”
疯汉
“聂兄请看,这街市的岑楼落日,舞榭歌台,与映波如霞、月沐廊桥、曲径竹意、飞瀑激石、香荷十里、深山禅意并称我商阳八景。
春夏秋冬,时时有新,仿佛身处画中,尤以岑楼为最,今日既然来了,不可不登高饮酒,风雅一番。”
冷临风指一处高楼,约有四层,檐角仿古塔建造,悬着铜铃,风吹铃动,直匾撰有“岑楼”二字。
无双应了个请势,众人跟着拾阶而上,上庭宽朗,八仙桌开,此时人并不多,三三两两或是饮酒倾谈,或是浅酌低语。
最显眼的便是一位老者,只见须发花白,衣着随意,自斟自饮,倒也十分畅快。
他几人依窗而坐,招呼店家上了酒食,一时间珍馐精致,鲜香四溢,菜肴之美,占尽了色、香、味、形。
“常听旁人说,功名富贵得意事,哪比乘舟下商阳,今天看来,真是名都,名地,名不虚传。”无双执筷不饮,望着楼下如画之景,不由得一赞。
“不知聂督军是何方人氏?”晏元初三杯落肚,俊容微红。
“是呀,与聂兄鞠赛交手,金殿受封,也算有缘,真还不知聂兄家居何处?”冷临风跟着问道。
“通州近郊二十里,叫穆湘的小地方,不值一提,因盛产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秀才举子云集,故也勉强算得上是个书香之地。”
“哪里,聂兄太谦了,当朝丞相房子润,便是穆湘人氏,出了名的才子故地,怪不得生就聂兄这般人才。”
晏元初眉目一动跟着又说“玄天宗总坛就在通州,厉害的江湖人物不胜枚举,听说掐着日子,一拨一拨的前去拜会季老爷子,聂督军可曾听闻?”
落琴低着嗪首,只吃不语,听到此节,心头一跳,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
只见无双举杯与冷临风轻扣,从容回道“晏将军说得不错,的确如此,这些江湖中人奇奇怪怪,个个不好惹,却仰着玄天宗的鼻息,我辈只需敬而远之,倒也能相安无事,自保无虞。”
“艺高人胆大,才疏方敬人,聂兄之才,难道还畏惧区区几个邪道小人,依我看玄机逍遥江湖闻名,怕都不及聂兄本事。”
“晏将军真会开玩笑,我怎么能和玄机逍遥相提并论。”
冷临风见落琴双眉微蹙,食不知味,知她为了何事烦恼,冷眼旁观,他那兄弟言语透着几分怀疑,有步步紧逼之势。
聂无双答得从容巧妙,可这个傻丫头……若还不说点别的,只怕就要露色,他岂能袖手旁观。
“好了,元初你好奇甚多,再问下去怕要聂兄告诉你,高堂妻房,兄弟姊妹,来来来,此情此景,饮酒才是真的,这些个有的没得,不说也罢。”
“兄长说得是,元初钦佩督军之才,这才多说几句,聂督军不要见怪,好!我这就罚酒三杯,先请了。”
言语化解,气氛由沉滞变成了随淡,晏紫澜听他们客套来客套去,早有几分不耐“二哥不是论政,便是说些军务上的事,还不如听个小曲自在。”
她轻轻击掌招呼店家过来,随手扔了一个银锭“去沏壶好茶,招呼楼下唱曲的姑娘来,给我们助助兴。”
那店家捧着银锭,千恩万谢而去,晏紫澜转头看着无双“督军远来是客,怕是不知,这岑楼的好不仅仅是风景独具,菜肴鲜美,最难得是江南女子吴侬软语,听着小曲饮壶名茶,才算没有白来一趟。”
“你一个女孩子家倒也知道这些?”冷临风好笑的看着她,换来她的一嗔“还不是二哥告诉我的,二哥说这里唱曲的姑娘虽不比……”
晏元初轻轻一咳,面有微红“胡说,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这些?
“这里没有外人,未来的二嫂也不在,说一说有什么大不了,二哥你……
“茶来了,上好的毛尖。”店家一声招呼,打断了二人之间的对答。
青瓷为壶,茶香袭人,落琴眼见这茶,不由得想起了落霞山的光景。
茶道之精,不能怠慢,他最讲究饮茶之妙,毛尖滤水,取其清洌淡雅之气,这第一壶原就是喝不得的。
见无双拿杯要饮,双眉一皱,不由自主地将其夺下,把茶水一泼自然的如同往常“第一壶不好。”
“嫂嫂你……”晏紫澜一声低呼,落琴方才回过神来,她在干什么?这里不是落霞山,这是岑楼,是商阳。
她是思月郡主,而坐在她对首的是朝廷新封的征远先锋,督军大人,他不是师傅,不是聂无双,他……
无双心中一痛,将她的失色看在眼中,十年师徒朝夕相对,忘不了的岂止是她……
他爱滤水的毛尖,第一壶只泡不饮,她记得清清楚楚,总抢着先把水给泼了,然后换了新水煮茶,也会像如今这般秀眉蹙起,柔声说“第一壶不好。”
他的喜好不自觉地成了她的喜好,到了今时,一如昨日。
“督军饮茶让我想起了我父王,他爱滤水的毛尖,十多年来已成了习惯,我伺候在侧……所以……对不住。”
“郡主思念王爷,一时情急罢了,无双岂敢责怪。”这番借口已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一个,可见冷临风眸光一黯,默默饮得几杯。
这份神态,让她知道这终究是自欺欺人罢了,纵然可以应付晏紫澜与晏元初,应付得了而今尴尬的局面。
可她的心思却也瞒不过他,瞒不过这位心思细密的冷大哥。
三人怔仲之时,一个艳丽的女子亭亭而上,纤衣薄裙,手中抱着一把琵琶。
她施礼调音,盈盈下拜,声音极为悦耳“不知客人想听什么曲子。”
“捡你最拿手的来。”晏紫澜少女心性,加之晏家小姐的身份,平日不能随意出来,早就想见识见识这男人们喜好的风雅之事。
晏元初意不在此,只觉得眼前的这个嫂嫂有几分不妥,倒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便和冷临风一般饮酒,一杯接着一杯。
“那小女子便唱个声声赞,夸得是我商阳的大英雄,武林盟主晏大侠。”
“好,便唱这个”晏紫澜深得晏九环喜爱,平素里自以晏九环之女而骄傲,她的父亲是个不世的大英雄,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她开怀。
“今日听我声声赞,夸得是武林盟主晏九环,仗义疏财大丈夫,锄强扶弱男子汉。
今日听我声声赞,夸得是天下英雄晏九环,西莫一役美名传,杀得敌军胆儿寒。
今日听我声声赞,夸得是……
几人听得兴起,合着曲调轻轻一哼,惟有无双与落琴不语。
世间的善恶好坏,个人所持的立场都不相同。
对楚国来说晏九环功勋卓著,的确是不世的英雄,可对西莫来说呢,他却是亡国的急先锋,背信弃义的小人罢了。
唱曲的女子声音悠扬,极富情感,让人为之动容,落琴不敢多看,只能偷偷的去见无双的神色。
他父聂将军纵横疆场,若不是晏九环开城投敌,怎会身首异处,死得如此凄惨?
这首声声赞听得晏家子女个个面露欢欣,可他呢?
“哈,笑话笑话,大笑话,晏九环有这般好,沽名钓誉,真是沽名钓誉。”
一直独坐的那位老者,此时才回过神来,手中拿着那壶酒,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说道“这等背信弃义的小人,还编个曲子来歌颂,世人皆醉呀……都醉了……就我还醒着。”
“你这个老头胡说什么呢……”晏紫澜哪里听得旁人辱及他父,立刻站了起来,欲上前理论。
“哟,小丫头,你是他什么人啊,我说的都是真的,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坐下”冷临风见那老者,白须长眉,已到耄耋之年,长衫随意破旧,歪歪斜斜的有几处补丁,醉目惺忪,脚步不稳。
他五人一行本就为游览商阳之景,并不愿显出身份,自然不可滋事扰民,坏了环月山庄的威名。
“大哥,可他说的是……是……”这个爹字自然说不出口,晏紫澜恨恨的落座,不发一言,心中却有万分不甘。
那老头一把推开那个唱曲的女子,从她手中夺过琵琶,那女子哪里见过这等阵势,慌不择路的奔下楼去。
那老头将夺来的琵琶拨弄了一阵,不成曲调,他呆怔片刻,不笑反悲,嘤嘤的低泣起来,不久便放声大哭“晏九环有什么好,这个无耻的小人,无耻……天下的坏事都做绝了,一等一的伪君子,伪君子……”
“兄长?”纵然晏元初再沉得住气,这时也不愿再忍。
“让店家将他赶走也就是了,不必动手。”
“好,那就依兄长所言。”晏元初正要招呼店家,却见他已奔了上来,显是唱曲的姑娘通风报信,说有人在楼上滋事。
“对不住客人,这是个疯子,却有几两银子,日日都来喝酒,平素倒也是好的,让你们受惊了,我这就把他赶出去。”
“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是”店家应过晏元初,转身便扯那老头“你还不快走,日日都喝,小心喝死你。”
推推攘攘之间,那个老头打了个酒嗝,拍了怕肚子“我死,晏九环死了我都没死,我告诉你……告诉你……他真是的卑鄙的小人,卑鄙小人。
知道十多年前武林盟主夏止儒夏大侠家的那场火吗?他丢下夫人孩子不顾,竟然只救了夏夫人出来,无耻,淫贼。
夏大侠如此待他,他却看中了夏夫人,可怜的晏家夫人,可怜哟……
所托非人,所嫁非人,通通的都不是人……”
冷临风酒杯一晃,险些泼洒出来,晏夫人?大火?心乱如麻,只开口说道“让他回来……来说个清楚明白。”
旧事
冷临风声儿不大,却极有气势,店家被他一喝,兀然停下了脚步,将那疯汉一带,直推到桌前。
那疯汉似不喜欢,扭动着身子,见眼前这三男二女,男子俊美潇洒,女子容貌秀丽,到像是哪家豪奢之门的公子、小姐一同出游。
赏心悦目之余,竟也毫无顾忌的坐了下来,只瞅着不放。
“你这个老头,看什么看,当心本姑娘挖了你一对招子。”
“唉”晏紫澜甫一开口,就引来他不由得一叹。
“你……你叹什么气……”
“叹你呀,小丫头,虽然你长得漂亮斯文,可脾气不好,你瞧瞧这位姑娘。”
他顺手指了指落琴“温柔婉约,难怪个个都看上了她,女子这门学问,你还得回家好好修练。”
“你放肆”他不理晏紫澜的责斥,眼神只停伫在落琴身上,用手抚了抚胜雪的白须“小姑娘,这里人人都说我疯了,我看他们才疯了,我却是清醒的很。
看你面相柔中带刚,虽有百般波折,但前景锦绣,柳暗花明,你可相信啊,哈哈哈。”
晏元初坐于一侧,越听越不是滋味,哪里容得他胡言乱语,大放厥词。
猛然抓过他的手腕,施了几分劲力,反扣在桌面之上。只疼得那疯汉呲牙咧嘴的叫嚷“杀人了,这厢杀人了。”
“好了”冷临风一挥手,晏元初不得不撤了几分气力,那疯汉觉得手腕一松,长吁了一口气对着冷临风赞道”好好好,还是这位少年郎,心疼老人家,好孩子,好孩子。”
冷临风拿过酒杯,注满了递到那疯汉手上“商阳有名的纯酿,这壶酒十年深埋在此地下,今日才开瓮,这位前辈是识酒之人,可谓我冷临风的知己。”
疯汉低头闻着那清冽的酒香,愁容收敛,顿时喜笑颜开,深深地嗅了一口“好酒,好酒”,目光闪烁接着问道“这酒是要给……给我?”
“自然,请前辈品尝。”
那疯汉将信将疑,将冷临风手中的酒杯一推,抱着酒瓮直接拿来饮,咕咚咚的下了几大口。
这不喝到好,一喝之下像是得了最好的宝贝,紧紧地将其纳入怀中,反手在嘴边一抹“好酒呀,好酒,少年郎果然是个行家,我喜欢,我喜欢……”
他连连说了好几个喜欢,喜悦之色难以言表,尽数流露面上。
冷临风亲自为他挟菜,神色之间的熟稔仿佛相识甚久,拿杯轻轻一举“前辈如此爱酒,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这个人游手好闲,江湖上的事件件都知道,他也爱酒,爱得如痴如醉,前辈与之相比不遑多让。”
“骆空空,骆前辈”落琴想起楚郡往事,她与雨桐也曾为了打探冷临风的下落,以一壶 “咏春”引得他出来一现。
冷临风含笑一瞥,情意坦坦,浑不怕流露人前,接着说“人人都说您老疯了,我看不然,李白号称酒疯,照样斗酒写诗,名流千古,这疯也是纵情之举,疯得好,疯得妙。”
“少年郎果然是我的知音人,可惜了,若你心在庙堂,当可拜相封侯,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自是探囊取物般容易。
可惜可惜,你也是一个疯子,和我一样,我是老疯子,你是小疯子,哈哈哈……”
疯这一词,本就为诋毁之说,可那老头却将它说得极为赞美,并无半分调侃。
拍了拍冷临风的肩头,毫不避讳“我也不会白喝了你少年郎的酒,你要什么,尽管告诉我……只要哥哥我有的,总忘不了少年郎你的。”
晏紫澜见他越来越疯,一会儿以前辈自居,一会儿又称自己是哥哥,反反复复占尽了冷临风的便宜。
当下便扯了扯冷临风的衣袖,容色之间,恨不得立刻将他赶走。
“一个故事,我用这酒换前辈一个故事,这笔买卖不算吃亏吧?”
“有意思,有意思,少年郎想听什么?别的我不敢说,可满肚子的奇闻轶事,说都说不完。”
“好,就说说武林盟主晏九环晏大侠怎么就成了卑鄙小人?还有那场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好,成交,但我有个条件。”那老头看了看紫澜,元初摇了摇头。
“前辈不妨说来”
“我只说给你一人听,旁人凶巴巴的,不说。”
他此言一出,无双率先站起身来,朝冷临风拱手说“无双本为饮酒赏景而来,在旁静候冷兄好了。”
他隐去晏兄不唤,自是回避之举,这陈年旧事,且不论是真是假,总是旁人的家事,他自不能置身其中。
冷临风点头回礼,微微举杯算是感激他知情善意,做人行事张弛有度,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再看落琴神游外物之态,若不是有她……他们该成为朋友,肝胆相照。
晏元初心中好奇,却也不得不效仿无双,退到一旁,饮酒不语,揣测这疯老头到底说些什么。
惟有晏紫澜不想置身事外,撇了撇嘴,老大不情愿的挪了两步,一双妙目只看着冷临风,希望他开口留人。
落琴将她轻轻一拉,示意回避为好,刚要离开。
只听冷临风朗声说道“她是我娘子,但凡诸事,我从不瞒她,她必须留下来,我夫妻甘苦同当,乐事共享。”
他眸光如水,带着深深的含义,有信赖,有理解更有情深,融合在一处,直略芳心,
一把将落琴拉下,坐在身侧,哪管众人的眼光心思。
“好,应了你了。”那疯汉见落琴未绾发髻,并非出阁之妇,服饰仪容应为闺中少女,倒也不愿深究冷临风言中之意。
饮尽了杯中之酒,神色收敛,轻轻地开口,此时倒也略带着几分凝重。
“十多年前,那晏九环并未成名,仗着一身外家功夫,行走江湖,少有人知,且不说他的行事人品,便是师承来历,说法也是纷纭。
可他却极为有幸,得前任盟主夏止儒夏大侠的赏识,在府中行走,帮着夏大侠督办各项事务。
沙平关一役,是他人生的转折,听说当年他拼了自己性命不顾,将待产的夫人送到夏府。
报着必死之心,带着正派人士一十二名,深入落月教总坛,灭了邪火,探了地形,我正派人士才能一举攻下,将邪魔歪道全数歼灭。”
冷临风听得仔细,早忘了饮酒一事,落琴倒是没由来的一叹,这晏九环果然惯用开城投敌的伎俩,屡屡如此。
“邪教歼灭后,他一举成名,论功行赏,却将功劳荣誉全数推了,第一时间回到夏府,声言只想见一见自己的夫人和刚诞下的幼子。”
“如此说来,他也算重情重义。”冷临风听到此言,心头一热,若没有弄错,这妻房幼子,自然是娘和自己无疑。
“晏夫人见自己夫君平安归来,且立下了赫赫之功,心中欢喜,加之幼子诞生,更是双喜临门,当下便叩谢夏大侠对自己夫君的栽培之恩。”
“那晏夫人更是知礼良善的好女子。”落琴由衷一赞,倒也不是因为她是冷临风之母。
“那夏大侠是什么人物,乃是一代英雄,见他伉俪情深,且晏九环又是这般年轻有为,当下便与晏九环义结金兰,还诚邀他夫妇长住夏府,以亲朋待之。
“晏九环与晏夫人推托不过,便只好住了下来,他能与武林盟主结成兄弟,在江湖上自然声名鹊起,如日中天。
你们还别说,这一住倒也引来了一段佳话。”
“什么佳话?”冷临风与落琴同时开口相问。
那疯汉满饮一杯,眸中笑意加深“少年郎不知道旧日事,这夏大侠十分儒雅,可算是江湖中头号人物。
偏偏英雄气短,最爱自己的夫人,夫人但凡有所求无不应从。
这位夏夫人生得如何无从而知,却读书阅卷,乃有识之人。
晏夫人带着幼子夏府一住,竟与这位盟主夫人成了手帕交,平日里晏九环跟着夏盟主事务繁杂。
而她们两位夫人倒是调音弄鸟,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只听着这疯汉浅浅的描述,冷临风便可感受他母亲昔日的欢乐,朗朗的一笑,眉目生动至极。
“可是好景不长,那一年夏夫人因父亡故回乡丁忧,一去就去了三月之久,晏夫人挂念好友,怕她太过伤心,倒也寝食难安。
三月之后这夏夫人果然如期回来了,却变得憔悴难当,且心神恍惚不言不语。
不管夏大侠与晏夫人如何抚慰,均不见好转,这位夏夫人卧病在床竟也不起,跟着就发生了极大的祸事。”
“什么”冷临风与落琴一惊,紧问道。
“那一夜子时,一场大火,在顷刻之间让宅子成了瓦砾,便是这位武艺卓绝夏大侠,竟也葬身火海再也没有出来。”
“那晏夫人呢?晏大侠呢?还有那位夏夫人……”落琴的疑问正好也是冷临风的疑问。
“可怜那晏夫人本早也逃脱,突然想起好友还卧病难起,便将幼子交给奶娘照看,弱质纤纤孤身一人冲入火中,直往火势最烈的东厢房而去。”
听到此处,冷临风双拳紧紧握起,心痛难当,如腐如蚀一般“救出来没有,那晏大侠呢,他怎么不救自己的夫人。”
“晏九环的确是救了人,可他救得不是自己的夫人,而是……而是竟然是夏夫人。”
“不可能……不可能”冷临风向后一靠,眸光涣散,只摇头不言。
“怎么不可能,夏夫人卧病在床,晏夫人却还有救人之力,他舍易取难,救了结拜大哥的妻子,你以为是什么光明磊落,英雄行径。
可怜夏大侠、晏夫人尸骨未寒,他晏九环便迎了新妇入门,这个新妇不是旁人,便是之前的盟主夫人,夏大侠的未亡人—戚桑。“
迷乱
下了岑楼,阳光漫溢,冷临风跌跌的走出几步,见巡街的楚军骑马而过,便冲撞了过去。
“什么人,大胆”为首的那一个,见他衣着华美,失魂落魄,倒也不敢大声责斥。
冷临风从腰际解下腰牌,上写“督办军务”四字,直抛在那人手上,引得那人一怔,翻身下马“原来是督军大人,小的眼拙。”
冷临风置若罔闻,无心说话,翻身上马,正欲前行。只见落琴急奔而来“冷大哥,你去何处?”
“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他身如石雕,一动不动,背脊僵硬,眉目低垂,看不分明。
“不能去”落琴一把抓过缰绳,拽在手中“这个疯汉说的话,岂知是真是假?他是何身份?有何目的?为什么偏偏说起这些?你可曾细想?”
“奶娘曾说起,他欠我娘的,生生世世都还不清,我还以为是他娶了又娶,让我娘备受冷落,哪里知道……”
指尖掠过缰绳,微微泛起一阵粗砺,心中那一股怨气,无处宣泄,他抬起头来,眸光不定,只看着落琴。
夏夫人戚桑,改嫁成了晏夫人,他打小就知道,也曾在父亲膝头,不折不饶的问“那我娘呢,我娘在哪里?”
答案永远只有一个“你娘身染重病,药石无效。”
他从来孤独,并无母荫庇护,孩童的心中,自己的娘亲总是最美最好的那一个。
纵然对嫡母尊重,对三娘亲厚,可在心中哪里会有一个女子可以超过他的母亲。
他父亲是武林盟主,英雄一世,几个子女之中对他最厚,他总以为是母亲的缘故,爱屋及乌,而今想来全数错了。
他是在忏悔,是在弥补,他无颜去见自己的母亲。
“冷大哥,凡事该弄个清楚明白,你关心则乱,不可走……不要去。”落琴素面染愁,自他不顾一切的下了岑楼,她便不由自主地随了下来。
戚桑?为什么偏偏又是这个女子?为何事事都和她有关?
纤手紧握缰绳,带有几分坚定之意,纤薄的身子倒也能衍生出如许的力量。
暖风一阵,让他平定了许多,伸出手一把将她揽在座前“呀”落琴身子一僵,回头见他,眼波交缠……
“綦哥哥……”瞥见晏紫澜的裙角,冷临风再也不等,拍马而去,在她耳边说道”既然你不让我走,那就随我一起走,我定要弄个明白。”
落琴不再挣扎,也不做徒劳的劝慰,任凭熏风拂面,用背脊贴着他的,心怀跳动,自然比往日更烈。
策马狂奔,一路往远郊而行,待过了商阳碑楼,马力渐渐的缓了下来。
他一言不发,唇角抿得紧紧的,双眉蹙起,心思转折。
马由急奔改为缓走,终慢慢的踱步,沿着弯弯曲曲的商水之边,似游在画中。
“这不像我所认识的冷大哥”落琴知他心思,率先开言,打破这沉默的僵局。
“你所认得是什么模样?”回应的声音不复明朗,低低沉沉。
“他聪明幽默,潇洒不拘,什么事都不会放在心上,好似天地间最洒脱,最自在的一个。”
“噢,没想到,还是这般好。”
“每当我心中烦闷,他总会与我说笑,每当我有难处,他自会伸出援手,千面神捕,少年英雄。
他医术胜过不少名医,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还会去寺院偷东西来讨我欢喜……这才是我认识的冷大哥。”
“可他也是……”
“可他也是人,是人总有喜怒哀乐,总有悲欢离合,他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话被落琴所抢,带着三分玩笑,三分认真,声音轻柔,纤手覆在他的手上,宽慰满满“其实真算起来,冷大哥比我不知要强过多少,至少有亲可念,有亲可想。
而我……却从不知爹娘是什么样,不知她们什么面貌,什么身份,其实,不必是什么武林盟主,不必是什么高府豪门,哪怕是乡野的一对农人也是好的。”
她眉峰蹙起,自有惆怅之意,十年前往事涌动,模模糊糊早已记不清楚。
惟记得流离失所,漂泊四方,十年的平安和欢欣,原来记忆中只有无双一人,对她的好,对她的殷殷关切。
一双炙热的手环在她的腰际“傻丫头,你有我,还有我……”冷临风勒紧缰绳,一鞭而下,只见四蹄飞舞,那马撒腿便奔……
奔驰之间,衣衫飞扬,城廓的影子越来越淡,马速丝毫不减,反有越演越烈之势,冷临风弃了手中的长鞭,任凭马肆意的奔走。
这一番淋漓尽致,他惟有将她抓得紧紧的,用风来荡涤心中之痛,切肤之痛。
若在往日,她定会十分害怕,可此时哪里还有半分恐惧,安全信赖之感油然而生,这怀抱天生可依,她竟不想离开半步。
“呀”马遇上阻碍,仰天一啸,稳了身形,却毫不客气的将马上的人撇了出去。
冷临风反手一抓,哪里能让她受伤,怀抱一紧,两人骨碌碌的顺着路边坡道,直滚到湖边方才停下。
他是热血男儿,此时娇躯在怀,气喘微微,一股淡香直冲鼻际,衣领间那抹肤色如雪,触目可及,情不自禁的俯下,覆上了她的唇。
香软清甜,心神为之一醉,缓缓地加深,攻城略地……
落琴征仲难定,还未从摔马之险回过神来,却见他的眸光炙热。
唇舌在他的气息之下,酥酥麻麻,脑中一片空白,竟随着他的……
“月牙儿……”她的师傅总爱这般唤她,清朗随意……她竟然,他在做什么。回过神,用尽气力支起身来,将他一推,泪紧跟着落下。
冷临风并无防备,这力袭来,只推得他往后一仰,胸口起伏,喘息不定。
她踉跄的走出几步,却被裙裾牵绊,跌倒了复又立起,他心中一软,立刻大力将她扯了过来,用劲力按住了她的挣扎“……是我的错,是我错……”
手抚过她脸庞的泪,心房紧紧揪起,反手就给了自己一掌“我不该如此,我会等……等你甘心情愿,我……”
他极沮丧,却也无可奈何,将脸埋在她的秀发之中,手却牢牢地不肯放开“纵然你心不在此,也别忘了还有我在你身边,我不会走。”
不知是何时起的身,他不再与她同乘一骑,将她在鞍上置妥,自己牵着缰绳缓缓而行。
二人各怀心事,气氛又如来时一般,竟更沉重了几分,冷临风屡屡回顾,见她目光淡远,心中颇为后悔。
唇上余温还在,心头却也夹杂着微甜……从远郊回商阳城的路上,一时苦闷,一时甜蜜,七上八下。
浑不觉时日犹如白驹,夕阳已起,商水染金。
且说那晏家兄妹与无双,被那疯汉支开,各自心境不同。
变故突生,冷临风拂袖而去,落琴也追了出去,只留那疯汉一人,大声地叫唤“少年郎……少年郎。”
晏家兄妹匆忙下楼,无双倒也不急,从窗口俯身一看,正巧见落琴被冷临风拉上马。
俊眉微皱,心中失落一处,久久凝视。只是这愁想来何用?他还是要做该为之事。
握紧的手微微的松了,自嘲的一笑,瞥了那疯汉一眼,便下得楼去。
“不知哪疯老头到底说了些什么,惹得我綦哥哥如此不快,现在可好,五人出来的只剩下三人而已。”晏紫澜怨叹声声,一刻也不消停。
“晏兄自有主张,怕是有大事难以分身。”无双一贯儒雅谦和。
“哼,本来就不该听些来路不明的人胡言乱语,他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可是兄长有兴致,我们也只能陪着那疯子一起发疯。”
晏元初手中把玩着蚕豆大小的珍珠,见前方有一骑跨马而来,身形一顿。
“禀将军,方才接到山庄急报,盟主回商阳途中,遭人伏击,受了点伤,现正赶着回去。”
“伤可重,我爹他怎么了?”晏紫澜急问。
“小姐也在,索性伤势不算太重,将军与小姐还是先回府的好。”
“给我们备三匹快马,并先行去渡口备好船只。”晏元初吩咐下去。
“綦哥哥怎么办?”
“放心,我会留下记号,兄长看见山庄有事,定会赶回来。”
“聂督军,请了”他先行上马,从怀中揣出一柄短剑,回身施力,那剑径直而去,竟牢牢地Сhā入古木之中。
见此事一了,便头也不回跨马先出,三人三骑,扬起一片烟尘。
环月山庄,门禁高深,轩辕居此时门庭若市,丫鬟、仆人,行走匆匆,几房夫人听闻晏九环受伤这般大事,纷纷前来问候。
真心的假意的,倒也泣声不断,惹得晏九环不厌其烦,命她们全数出去,才稍得片刻安宁。
伤在手臂,任由医士疗伤,跟在身边的是晏元初军中的谋士孙仲人。
“仲人看是何人所为?”
“盟主心中已有论断。”孙仲人谦和,面上波澜不兴。
“这等臂力,能伤我者也非一般人……”
冷临风接到暗号,心内焦急如焚,很不得立刻Сhā翅飞到环月山庄,可偏偏到了轩辕居门口,却停了下来徘徊不前。
落琴跟在身后,午后那份尴尬已稍稍淡去,他虽然对她如此,可她却也不怎么恨他脑他。
见他如此潇洒之人,竟然踌躇,毕竟不忍开口道“自己的心思,只骗得了旁人,骗不过自己,不管他做了什么,你们终究是父子,进去吧。”
他回过头来,眸光一闪,点了点头,再无犹豫,径直走了进去。
父子
紫炉吐香,室内自有一股药物之气,微浓。
“原来是大少爷”孙仲人先看见冷临风,请安之后便要告辞,晏九环挥了挥手,却也不留。
将目光放在这个久未蒙面的儿子身上,微带喜色“受封回来了,倒也难得,这督军之职我以为你还要再推。”
“你……伤势如何”父子之间聚少离多,便是问询都显得有些生涩,无半分自然。
晏九环一怔,遂而立起,将臂一举“小事一桩,都是他们劳师动众。”此言刚毕,牵动痛处,眉目难忍。
“小心,虽是外伤,也不可以掉以轻心”冷临风急步上前,握着他受伤的臂细细察看,关心之意尽数流露。
晏九环低头见他,这个儿子,他最看重的儿子,却也份外头疼,聪明有余,野心不足,且性格桀骜,不愿受约束。
他一生好强,凡事必争上游,可他的爱子,心智天赋胜他许多,却偏生如同野鹤闲云,这环月山庄的一份基业毕竟还是要交给他的。
感受到晏九环的目光,带着探寻、欣赏更有几分欢喜,心中一窒,他不是紫澜,可以毫无顾忌的在父亲面前撒娇邀宠。
可他也一直以自己的方式讨他欢喜,只是那疯汉的话,尚在耳边。
他也知这个疯汉并不是没有破绽,商阳本就是晏家势力管辖之内,青天白日竟有人当众说起往事,自然别有用心。
只是那段往事偏偏触动了他,奶娘的话、父亲对他的态度,让他不得不怀疑母亲死得蹊跷,只是这一层窗户纸,到底该如何捅破?
“此人用的是箭”心中挂念着旧事,嘴上却不能堂皇的说出来,见那箭伤深至骨节,射箭之人天生神力,可凭晏九环的武功修为,少有人及,怎么会躲避不及?
“燕子谷地势复杂,那人外力刚猛,不似我楚国人氏,能从我眼皮子底下逃走,算他有几分能耐。”
“是……”猛然想起一事,这手法臂力,他也曾吃过大亏,若不是恩公救他,他必不可活在这里世上,玄天宗,逍遥子,那个戴面具的男子?
“你想到什么?”晏九环见他沉思不语,不禁问道。
“只是在想江湖上有哪些人使得一把沉弓,且有这般臂力罢了,倒也没有头绪。”
“敢伏击我晏门,那弓自然不是平日使得,哪里有那么蠢的人。”
凡事未得到印证,他自然不敢妄言,况且楚军欲攻打回祁,在这紧要关头,若环月山庄与玄天宗风波再起,只怕对国,对战事都无半点好处。
晏九环转身过去,背脊如岳,持重渊亭,气势自然而成。
冷临风知他心中必然有事,倒也不语,顺着看去,只见一把琴放在案上,平日里倒也未曾见过。
“这琴?”
“哦,是你嫡母之物,放得久了,昨日才从库中拿出来,你看,都旧了。”眼见晏九环轻轻的抚着那琴,眸中闪过一丝温柔之色,像是抚摸绝世的珍宝,十二分的小心珍重。
“儿子有句不该问的”嫡母这个字眼深深的刺痛了他,晏九环这份态度足以说明一切,戚桑,夏夫人,这个女人……
“既然是不该问的,不问也罢,好了……我乏了,你也下去吧。”
“爹一生妻妾众多,她可是心中最重的那个?那我母亲呢?是不是也是为了她而死的?”
“放肆……滚出去。”
“夏家的那把火,为什么救她,不救我娘?难道在爹的心中,我娘是这般无关紧要,为什么?”口无遮拦,再也不忍,将暗压在心中的疑问一股脑儿的说出来。
“是谁告诉你的?是谁?”晏九环肃面含霜,重拳一击,落在案上,琴弦“咝咝”的颤动。
“如此说来是真的?竟是真的?”冷临风步步退后,双拳紧握,容色苍白,身躯微微颤动。
一室沉寂,不知过了多久,传来晏九环怅然的声音。
“不是不救,我一人之力,我……我救不了她……”重怒之后,身子一僵。
陈年往事何尝不是他心上的一个梦魇,这个梦魇时时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那一双凌波目,见他抱起床上的那个女子,终不信,大声喊道“夫君救我……环哥救我……
火势凶猛,横梁眼看就要折断,他也想救她,只是他救了她,就救不了怀中的这个,狠下了心肠,再不迟疑的奔了出去。
一回头便见厢房坍塌,被火势吞卷,那声音像是不绝。
夫君救我……环哥……
少年夫妻,自然也有情份,他不是不哀,怀中的那个女子紧闭双目,哪里知道这份凶险,白瓷一般的面庞,黑发飘荡在风中,神色安详。
他怀抱更紧,只要她能够平安无事,便是牺牲了天下所有人,又如何?
他一身焦黑,满目狼狈,待走出尚未烧毁的门庭,便看见他幼子纯真的目光,口中轻轻的叫唤“娘亲……娘亲……”
奶娘奔上来,仔细一看,惊叫道“是夏夫人……不是夫人,夫人呢,夫人怕夏夫人有事,也进去了……夫人呢?”
他悔吗?不,便是再来一次,他也不后悔,不后悔。
“你凭什么做我的父亲,你该死。”冷临风困兽一般的呼喊,飞一般跑了出去,只留下他伫立在阁中,看着残灯烛火,幻化成石柱。
“你……你的手……”落琴带着针具,来给哑哥施针。
她日日记挂此事,只不过一日未来,怎么伤势反而重了,坐在床边,细细看来,秀眉一皱“我嘱咐过,你要卧床休息,是不是提过重物,这样不听我的话,伤势怎么会好?”
她似动怒了,可手足依然不停,将药敷在他的手上,神情竟有几分可爱,换来哑哥浅浅一笑,拿起无恙的左手,在她掌中写道“对不起。”
“对不起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本来只需再敷几次药,施几次针就好了,现在可好……不许在提重物,不许了。”
那哑哥拼命的点头,继续写道“为什么昨日不来?”
“我……我……”她该如何回答,昨日去了商阳,为了安慰冷临风,竟然……回到乘风阁,睡在床上,想起无双又想起冷大哥,反反复复,竟然一夜无眠。
那哑哥见她如此,再不追问,只深深的看她,仿佛可以透过她的面目看见她的内心深处,这般软弱。
“对了,那个戚桑好奇怪,真的奇怪。”昨日回去细细想来,自从青冢见过,到了环月山庄,接二连三发生了许多事,都与这戚桑有关系,且不说她新寡改嫁,只是这般神秘,竟然可以牵动三个男子,便是不同寻常。
她是夏止儒的夫人,也是晏九环的夫人,还有救冷临风的那个恩公,她究竟是谁?怎么有这般能耐?
“发生了何事?”那哑哥写道,那日小阁中除了看见那个死活不知的女人,却也看见了一方牌位,写着晏门戚氏桑……
“他是武林盟主夏止儒的夫人,夏家大火,被晏九环救出来,就成了晏夫人,还有一个会使绝妙好剑的美男子,也与她关系非浅。
她进不了晏家的宗祠,晏九环为什么又偏偏将她葬在凤城郊野,不明白,我实在不明白。”
落琴像是自语,也像是和哑哥说话,他不是江湖中人,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花匠,终日和草木打交道,在她心中自然无害。
有的时候她不禁羡慕他,可以这般简单,草木无情,但是没有机关算计,春开冬谢,倒是十分的自然。
那哑哥努了努嘴,示意落琴扶他起来,坐在室内唯一的桌前,将宣纸摊开,自顾研起墨来。
左手不便,写得字歪歪斜斜,前一句:家乡有进香的习俗,有一次曾听一个老和尚说过一句话,觉得甚好,送给你,算是疗伤的报答。
落琴见他还有这份心思,不禁莞尔,点了点头。因靠得近,长发难免垂在宣纸上,若有似无。
他续而写道:春赏百花秋望月,夏乘凉风冬踏雪,心中若无烦愁事,自是人间好时节,勿念,勿痴,勿嗔,你会天天快乐。
哑哥抬起头,微微有些尴尬,书写的几个字,凌厉且不圆润,自然算不上好字,比之无双的蕴雅端凝,冷临风的飞扬持秀,确有云泥之别。
可这短短几句的箴言,却似一股暖流,荡漾心头。
这番境界是她心中的一个梦,若无烦愁,若无报仇,她可曾真的可以天天开心?
从他手中拿过笔,任意在纸上书写,戚桑?梅花落琴?青冢?恩公?无可避免的写道了聂无双,笔力一软,无语的俏立。
他是谁?哑哥写道,目光微抬,有几分不解。
我师傅,落琴低声回应,声音有异。
他在何处?
“在山庄,他来了环月山庄,可我不能认他,他也不能认我,我们客客气气,形容陌路。”说完了这句话,再也无心书写,只瞅着架上的那株木槿,一动不动。
那哑哥匆匆写了几笔,拿在她面前,那几个字染了墨,却深深地入了她的眼。
你我是朋友,若心中有事,我愿做个倾听者,守得云开见月明,过了这些不开心的,你定能日日欢欣。
“傻……多谢了”见落琴微有动容,他不禁开怀一笑,竟然有个笑涡,淡淡的流露畅意。
伪扮
“回来就好,存心斩了我的左膀右臂,军中众人,偏偏带着你去,老爷子的心思路人皆知。”
“将军此言怎讲?”孙仲人随着晏元初缓缓踱步,竟也不顾日光甚烈,酷暑难当。
“他回来了。”
“仲人见着了,风采如昔。”
晏元初轻哼了一声,靠着石阶而坐,将依水而生的夏草拽在手中,一截跟着一截的掷入湖中,一时呈碧。
深思片刻,遂而将仲人不在山庄期间所发生的事故,件件说来,丝毫不落,神色变幻无常。
“将军的意思那日在小阁所见的是个死人?”
晏元初点了点头,凤目微眯“纵然活着,倒是比死人还不如,只是这女子容色可怖,我从未见过,是谁?为什么老爷子藏着掖着,这般隐秘?其间必有文章。”
“这疑点重重,我看有三。”
“说说,我且听着”晏元初说。
“其一,这小阁女子与盟主是何关系,抑或是她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所以不能容她。
其二,若将军敢断定那哑巴果然不会武功,那他要维护什么人?难道山庄存了奸细,而我们都不知道?
其三,那日大少爷为何听了一个疯汉的言语就失了常,那疯汉是谁?究竟说了些什么?”
“不错,事事可疑,你我更不可掉以轻心,我鞠赛失利,虽统领凤城军营,名义上是个将军。
可大军一集,挥军攻打回祁,我便就是个先锋统领,在将前根本说不上半句,反而不如那两位督军。”
鞠赛一过,聂无双与冷临风扬名四方,成了人人争颂少年英雄,旗鼓相当。
更有传言当今天子欲将公主许予他二人中的一人,这名利富贵,权势娇娘,都可兼得。
晏元初的这份不甘,孙仲人看在眼中,若说公平与否,同是晏家公子,一个如闲云般潇洒,一个却煞费苦心……
“将军放心,争而赢得不争,且看来日是谁笑在最后。”
“我们筹谋了那么久,岂能前功尽弃,若功业有成,我定不会忘了仲人今日之功,这区区环月山庄自然是我囊中之物,只是我要的哪里只有这些?”
晏元初立起身来,神色渐远,他有鸿鹄之志,岂可留恋眼前小利,这静静的山园,亭立得碧荷,本是死物,这番心思,谁能看得明白?
“这位……是”孙仲人见前首白影如雪,隐没在碧枝之后,像是往芙蓉院方向而去,风姿淡淡,神采轻扬,见之忘俗。
“不知道不奇怪,你先在凤城,后随老爷子出了商阳,自然没有见过他。”
晏元初见他神色有异,一笑而言“聂无双,通州人氏,原在李得贵麾下效力,鞠赛夺魁,与兄长平分秋色,凤城时就会过他,夺青挑战,可谓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他的来历底细,将军可曾派人细细查过。”孙仲人心中百折千转,却始终只问得一句。
“查过了,的确是通州穆湘人,远亲宗族俱在,五岁时上得私塾,七岁便能行文,十二岁时拜穆湘大儒周卿然为师,写的一手好字。
武从萧门二侠,手法脚力都是萧家的传承,投效军中不久,因文武双全被李得贵赏识,应该错不了。”
“哦,倒也事事周详。”
“仲人是不是有话想说?”
“倒也不是,只是对这位文武双全的督军有几分好奇,既然来了,我们也去应承两句。”孙仲人目光闪烁,点到即止,已恭顺的施礼,让晏元初先行。
芙蓉院前有一亭,原名顺风亭,取顺风合泰之意,因春季时,四周牡丹怒放,故而改名为牡丹亭,是山庄赏景的绝佳之所在。
聂无双一人独坐,倒也不闷,夏季牡丹一谢,枝叶却依然繁盛。
前方草丛深处,有一男子蹲下身子,正在培土护花,从衣着看应是庄中的家丁,阳光不避,他面上尽是泥土,与汗水混成了一处,污秽丑陋。
可难得的是神情专注认真,仿佛除了这花木之外,再也看不见其他。
“督军大人好雅兴,竟然对花草有了兴致,所学广博,涉猎良多。”
循声回头,见晏元初并非一人,前后还立着一位儒生,宽袍方巾,略有书卷之气 “原来是将军,那日来山庄未曾细看,今日不得不叹江南美景,赏之不尽。”
孙仲人与无双见礼,神色恭敬却不发一言,晏元初坐了下来,接着说 “家父昨日回来了,听闻督军来山庄做客,今晚设宴停云阁,届时元初少不得要和督军把酒言欢,多饮几杯。”
“无双恭敬不如从命”
言语片刻,你来我往,都是客气恭敬之言,那孙仲人在旁细细听得,一改常态,愣是一句话都不说,一个字都不吐。”
从朝中战事论到武学修为,只说得晏夫人的丫鬟来请晏元初与孙仲人过去,方才作罢。
临了时,晏元初望了一眼,远处那个哑巴花匠,见他行动如常,知他身子已好,想起方才孙仲人说的三处疑点,便存了几分心思“元初先走一步,督军请了。”
“将军请”
二人渐行渐远,牡丹亭恢复安静,唯有夏日里罕有的微风轻轻吹动草木所发生的沙沙声。
那哑哥干完了手中的活计,便立了起来,看见亭中的无双,浑然不觉,拿着手中的木槿盆栽,径直走了过去。
“牡丹已谢,还摆弄这些做什么,岂不是多此一举。”无双突然开口说话,惹花匠足下一顿。
他并不搭理,连头都不抬,自顾着越走越快,无双尾随,跟的甚紧,一前一后,转眼就来到了一处宽庭,上书“翰墨居”
跟着入内,开庭十六架,古籍书典摆放整齐,想必是环月山庄藏书的所在。
“好地方,听闻晏九环父子三人,人人好学,这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这地不错。”
那哑巴将手中拿着的花放下,摘了原来盆中的凋谢之物,慎重地安置好了。
一室清香,木槿淡淡,与室内的书香混在了一处。
“这伤”走近了,细看哑巴面上手足都有细细密密的大小伤痕,神色一紧,随即一笑带着几分调侃“什么人不想活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连你都敢打?”
那哑巴黑眸深深,似有精光略过,将无双伸过去的手一推,转身坐下,竟然说起话来“你小子明知故问,若他往后落在我手里,必百倍的还给他。”
“可好些了,我可治你。”
“不必了,你徒弟手法不错,虽然运针踌躇,想来想去唯恐伤了我,不过倒也给她这个庸医治好了。”
二人谈及落琴,神色俱一黯,无双长叹一声,负手在后。
“我已飞鸽传书,将小阁所见一事,传于总坛知道,等候义父计较,你那边呢?司马弗装疯卖傻,那晏元綦信是不信?”
“信,因为司马所言句句是真,没有半句假话,他岂能不信。”
“晏九环心狠手辣,连糟蹋之妻都不放过,还自诩为正派人士,只是我们计划不变,她……”
“她心性善良,实不该牵扯进来,只是义夫执意,这琴只有她一人能解,好兄弟……你可……护她周全。”
深深的去见哑哥,似有托护之意,那份神情看来自苦,无从掩饰。
“你放心,护她的人多了,还轮不上我,晏家那小子……”言语在喉,谁也不想说破……
“他虽是晏九环之子,可高洁机敏,他们……也算良缘,我还担心做什么?”无双似是自语,言辞隐烁,玉面含愁。
“那丫头中意的是你……或许报了这仇,你们……”
“师徒名份……我们永远是师徒。”
“迂腐,报了这仇,管他什么师傅徒儿,你可眼睁睁的看着她嫁予旁人,瞻前顾后,根本不配与我慎青成齐名。”
哑巴拂袖而去,突然想起一事回过头来“小心一个人。”
“晏元初?”
“此人心术不正,不是晏元綦之流,事事小心。”他深看无双一眼,自有关心之意,收敛精神,佝偻脊背,缓缓地走了出去。
“已经两日了,回回都喝醉,我们都不敢和夫人说去,郡主你看。”冷临风被人斜靠在床边,星目微闭,冠发已松,沉醉不醒。
落琴心头一紧,不由得蹲下身子,用手推他“冷大哥,醒醒,冷大哥。”
“郡主,少爷心中有事,多喝了几口,谁劝也不听,醉了倒也罢了,还要去骑马,从马上摔下来几次,偏偏还要爬上去,我们只能紧紧地随着……”
“做得好,你们下去,不要去盟主和夫人处多嘴,这里交给我。”
待人走后,她也不愿假手旁人,亲自挽了袖子,用布巾为他擦脸。
俊眉朗目,挺鼻薄唇,他呼吸微微,带有几分酒气,侧了侧身子,眉头一皱,像是不满,似个孩子。
这番无意的举动,惹她浅浅一笑,初见的时候便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大白日的就喝得像个醉猫。
擦到唇边,手中一颤,想起那日在湖边,双颊染红,回过头不敢去看,她竟然与他这般亲近。
人非草木,他这般情意,看在眼里,听在耳际,岂能不知,只是她不能回应……大事未成,她心中有苦,这郡主,这身份……
“你不配做……我的父亲,我娘亲……她死得不甘……不甘……”
“冷大哥”他口中说话,皆是醉语。
“娘亲的物件……都没了……烧光了,为什么……为什么……她的琴……”
最后的字眼听得模糊,实不真切,落琴立时立起,紧紧问道”冷大哥,你说什么,什么琴?你说什么?”
“她的琴,她的……”
“呀”落琴手中的布巾“啪”得落在了地上……
夜宴
停云阁里,歌舞方休,佣仆奔走急急,席似流水,忙而不乱,井然有度,气氛恰恰融融。
天子隆恩,接连颁下谕旨,半月后拔营前往盛州,聂无双、晏元綦为先锋,督管军务,相辅战事,于成王左右。
庄中人人欢喜,这落琴往其间一坐,仿佛也为这场即将发生的战事,增加了几分胜算。
明为两国修好,重臣之间联姻,历朝历代不绝。
实为推心置腹,回祁端王以爱女表壮士断腕之心,若一旦交战,里应外合,除了深谋远虑,也算得上良禽择木而栖,深意不言而喻。
人人执杯作乐,晏元初更是侧坐在无双身旁,暗自低语,说到兴致上,眉目欢愉,惹人侧目。
“元綦呢,是他的大事,反倒不见他的人影?”晏九环一入室便见有一座空空,知道冷临风还在为那事伤怀,这几日来,晏家大少爷每日喝的烂醉如泥的事倒是不绝于耳。
“身子不适,说不来。”坐在下首的晏夫人轻轻回道,她见冷临风借酒伤怀,也不知何故。
他虽不拘,但明事理,顾大局,这些日子的反常实属稀罕。
“罢了,今日天子隆恩,大喜事,不提也罢’’转回头看着无双 “聂督军,难得的俊才,今日来敝府做客,若有什么不周之处,大可与老夫讲。”
他以盟主之尊,太过亲善,眉目慈和,倒也不像是成名之久的武林人士,锦服华袍,淡化了英豪,更显得儒雅端重,气势蕴含。
“盟主客气了,无双在少年时,听了不少盟主昔日的伟事,心中仰慕,此生若是能得见盟主一面,实乃是平生之幸,今日里可算心愿得偿。”他微带笑意,眸光不动,自是持重。
晏九环见他如此气度,倒也有几分欢喜,身为人父,总对自己的亲儿多几分眷顾得意。
看来这位风姿翩翩的男子,与自己的亲儿才智不相伯仲,便是气势也不输。
聂无双举杯,循着该敬尊敬长得旧礼,先干为尽,眼光难免落在对首的落琴身上。
只见她心不在焉,双唇紧闭,眼神落在近处,没有焦距。
酒壶握在她手里,缓缓地注落杯中,竟然有一半洒在了外头。
她有何事?这般思索,身形纤弱,明眸如水,这一切仿佛都不曾改变。
他也想坦坦然然的走过去,听她唤一声师傅,数落她几句,一如往常,简单而幸福。
只是国早已不存,双亲都因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而亡,义父断了双腿,终身残疾,九死一生的救了他们出来。
多年筹谋,耗尽了多少人的心血,牺牲了多少人的性命,他何以谈简单,说什么幸福,这一切都是枉然。
或许青城说得好,他瞻前顾后,实不配与他齐名,更不配做她的师傅……
酒到酣时,席间有晏九环的弟子,前来舞剑助兴,使得一双好剑,手法身姿不俗,惹得众人拍手叫好。
这不舞到也罢了,一舞剑气惹得晏元初来了兴致,便邀无双各持一剑“我晏元初生平倒也未服过什么人,聂督军算一个。
凤城时初遇,那青夺得妙呀,日日都在遗憾为什么当日不能留下督军,好好切磋一番。今日我仗着酒兴,想领教下楚门的剑法,督军可奉陪?”
无双无半分心思舞剑使棒,正要推辞,见晏九环眸中带着几分深意已开口说道“好,我楚国有尚武之风,小儿不才,聂督军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他的心思昭然若揭,无双怎么会看不明白,为人谨慎,事事存疑,这一点晏元初倒是尽得他的真传。
“好,将军既然有兴致,那无双奉陪一二,只是刀剑无眼,我们点到即止,也算是为在座各位添兴。”
“好,爽快,内室狭小,我们去外庭。”二人要斗,众人都附和,纷纷下了座,一涌而出。
晏九环自要看看聂无双的真章,跟着缓步而出。
“请了”晏元初亮开门户,做了个起手式,左手剑诀一引,长剑疾落。
聂无双知道厉害,反手挥剑,看似轻飘如羽,但手法极快,内力贯如长虹,脚步如影随形,招数出自萧门二侠,又仿佛更超越了几分。
两剑游斗,如长龙,如雷电,交缠在一处,剑花飞舞,二人上下腾跃,青峰交错。
晏元初剑法为晏九环亲自所授,剑招凌厉,而聂无双以无招应对,前十六路与后十六路招招不同。
生出万般变化,像是随意之举,也似精心而为,自然占得先机,虽如此,可楚门剑术的要旨不变,可见他出自师门,竟自有钻研,造诣已胜过师门许多。
人越聚越多,连那些家仆护院都忍不住凑着脑袋来看,叫好声一声高过一声。
惟有晏九环沉吟不语,心中揣测。
落琴见二人激斗,便趁乱退了出来,脚步急急,往晏九环平日居住的轩辕居而去。
此时星稀月明,清夜晏晏,人人都顾着热闹,一路来,也没有遇上半个人影。
她提起裙裾,嫌它繁复,身姿略动,心中实在忐忑,可今日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千古难逢。
那日冷临风无意中说出,晏九环收藏了一把琴,自在轩辕居里,她便知道,她一直都寻错了,走了不少冤枉路。
小阁虽然神秘,且有晏九环的明令,任何人不可跨进一步,可像梅花落琴这般重要的东西,他怎么会束之高阁,自然应该在自己身边,才能高枕无忧。
夜宴不会立刻散去,她还有时间,可以夜探轩辕居,这若在平日根本想都别想,谁人有这般能耐,能从武林盟主眼皮子底下偷东西。
檀木门扉,推开发出“吱呀”的声响,在夜里听来甚是深重,落琴急走了两步,人已在里间。
她得了教训,再也不敢像在小阁时一般打亮火折,幸好今日月明,倒也看得七分清楚。
床帏,桌椅,宝阁,书架一一扫过,都是些摆设之物,并无特别,里间有一个半人高的木柜,倒是可以放琴来用。
没有时间在细想踌躇,毫不犹豫的将它打开,里间放着三口沉箱,上头的锁乃玄铁打造,精妙至极。到底是什么要紧的宝贝,让晏九环如此慎重。
这三口沉箱,一个比一个小,平常的琴,也有五弦三尺,何况梅花落,这绝不是放琴的地方,只是晏九环如此慎密,不知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若不是寻琴为先,落琴恨不得将这三口沉箱,尽数偷走,都交到无双手上。
翻尽了一切可翻之物,什么都不见,她尽数维持原状,深怕晏九环回来后,会起疑心。
可这琴,冷临风口中的琴为什么不见?莫非轩辕居还有暗室,约摸过了一盏茶时间,她已汗意泠泠,这一搏实在冒了万分的凶险。
筵席也不知进行的怎么样了?若少了个郡主,旁人会不会来找?她该如何应对?
正在此时,突然觉得背脊森森,这六月伏天也能让人生出如许寒意。
“你找得可是这个?”淡淡的声音传来,她高高吊起的心弦随即一松,回过头来见他“冷大哥”
冷临风一身玄衣,哪里还有半分醉酒之态,手中拿着一柄黑沉沉的物件,不动声色的看着她。
“我……我”
“你不要命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的身份,潜入这间房,别人会怎么想?”
落琴退后一步,靠着楠木座椅,发出轻轻的碰撞之声。
她的身份,一旦被人发现,自然就是回祁奸细,是端王安排在楚国的一招妙棋,可好笑的是她的确是妙棋,只是不是回祁的妙棋,而是玄天宗的妙棋。
“跟我回去,这里什么都不曾发生,我醉了,一夜未醒,你赴宴时,不胜酒力,早早的回了乘风阁就寝。”冷临风拉着她的手便要往外走。
“不,冷大哥,我不回去,你把琴给我,我便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环月山庄。”素面含愁,实不想与他相对,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你要走?”他冷冷说来,全无昔日温柔。
“你是好人,除了师傅之外,对我最善,我不想瞒你,我来山庄就是为了这琴,才做这冒名顶替的郡主。”
“你走?带着它走?”将琴放下,紧紧地看着她。“就算你能出得了这个门,你能走出山庄?前门都是水路,后门有楚军把守,只要你出去,立刻被乱箭射死,身首异处,你居然要走?”他口气不善,手中拽的更紧。
“它有什么玄妙,值得你们劳师动众,如此筹谋?”将琴一举,沉黑之色,在月下泛着清光。
“是梅花落琴。”他的神色,让她心疼,不由自主地说出口来。
冷临风听得落琴说话,也是一惊,梅花落琴名动江湖,大多是人云亦云,传说罢了,难道真有……他细细看来,这琴五弦而成,实为精妙,木质虽旧可光滑得可照出人影,自然是天天把玩所致。
低头沉思片刻,不禁说道“你错了,这不是梅花落琴,都说梅花落七弦制成,琴呈月形,这不过是一把普通的五弦琴。
我在山庄日子久了,从没有听说有什么梅花落琴……”
“不可能”落琴挣脱了他的手,迎着月光看来,果然如他所说,只是一把精妙绝伦的五弦琴。
当日季成伤为了让她看的详尽,曾亲自将梅花落的原貌画出来,月牙之形,墨黑之色,自然不是一般的五弦。
她神色有异,难道这次又错了,晏九环将这把普通的琴置于明处,是为了要故布疑阵,那真正的梅花落又在哪里?
“跟我走”冷临风放下琴,一把拉过她,便要出去,落琴尚未回神,只能随着他,脚步牵绊之际。
突然有声音传来“什么人在里面?”
解围
声音含威,不是晏九环是何人,落琴的面目瞬时变得苍白,只看着冷临风说不出话来。
一个人在此情形下是大大的不好,可两个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在席上,他在病中,却齐齐的出现在轩辕居,烛火不点,形如盗贼。
他的眼神中带着几分难懂,几分无奈、几分笑意,融成了一处,让人信赖。
反手将她一推,人已跃了出去,身形如电,拳法变化,竟然从那位救他恩公所授的剑法中演变而来。
晏九环哪里容得,挥掌应招,高声一喝,身形鹤起,冷临风遮住脸面,只守不攻,堪堪避过几招,撒足便往前奔去。
十招拆尽,对手的内力远不如己,晏九环看得明白,见他奔走,便起身去追,身影一前一后,打斗消于无形。
好险,落琴身子一滑,跌坐在地,不曾细想晏九环为何突然退席,若没有冷临风,她会如何?
室内静到了极处,她必须得走,晏九环何等人也,这调虎离山未必可以瞒他,若他折返?站起身来,立刻奔了出去。
一路之上,饶是清景无限,只换来她心乱如麻,一为梅花落琴纠结,二为冷临风担心,他会如何自圆其说?会不会有危险?
回头去望,庭院在夜色中矗立,白日看来精致考究,到了夜晚怎么如此晦暗,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呀”因走得慌乱,一时不察,与来人撞在一处,那声音带着几分调侃,在头顶上响起“这黑不隆咚的,嫂嫂可是遇见鬼了。”
是晏元初,她宁可遇见鬼,也不要遇见他,心头暗自叫苦。
晏元初因斗剑而俊容微红,眼神中带着深深的探究与不解,看着她的身后“有人在追你?因何退席,斗剑不好看,还是……”
“我不胜酒力,要回去。”不知不觉说出了方才冷临风教她的借口,却惹得他淡淡一笑“一壶好酒,撒了一半,左右不过喝了两口,脸不红,脉息也不急,反倒是心跳的厉害,嫂嫂欺负我是个傻瓜不成。”
他毫不避讳,执过她的手,将中指暗压在她的脉搏之上,落琴回过神立时抽手“将军管得未免太宽了,容我先走一步。”
“唉”晏元初伸手一拦,落琴连忙一避“这声将军虽然生疏了些,却比叔叔好听许多,我甚喜欢,元初和你打个商量?”
“将军请讲”她方惊魂未定,实在不想与他纠缠。
“嫂嫂是大家闺秀,郡主千金,行走有度,最重礼仪,今日的事儿,不会没有因由,元初最厌烦多嘴多舌之辈,嫂嫂大可放心。
“我听不懂将军说些什么?”
“这位聂督军,实在是个人才,内外兼俱,嫂嫂眼光不错?”
“胡言乱语”
“这宴上,嫂嫂心绪不安,可眼珠子却盯着人家不放,其实从鞠赛的时候我便看出来了,嫂嫂对他甚为仰慕,可怜我兄长……”
“你疯了“落琴一把将他推开,脚步更疾,却依然听到从身后传来的笑声,如此张扬。
她心跳得甚烈,待过了廊桥,回头去看,早没有人影,唯有一轮明月高悬,如此静美,与她的心境截然相反。
难道她的情意真的表现得如此明显?
敲过三更的梆子,烛光又熄,拈了灯芯,换了灯罩,乐竹居沁满淡淡的柔光。
偏生这般静,让她等待的心又沉重了几分,来此间有二个时辰了,可冷临风还不回来,她心中忐忑,坐立难安。
每每从窗口望向庭院,唯见翠竹挺立,不见人影,案上放得那柄香木,是他的物件,拿出绢帕细细擦拭,消磨这烦恼的时光。
如水的光亮,浅浅的照出她的人影,眼神中有担心,彷徨,失意……掩无可掩。
“还有心思做这些,看来是我白白紧张了”
他立在门口,嘴边含着几分笑意,眉目紧紧,说不出是什么意味,身姿修长,宛如他庭院里的竹。
“冷大哥……可好?不会有事?”她急走了过去,自是十分欢喜,欲伸出手,却因看见他眼神中泛滥的笑意,而硬生生的收了回来。
“纵然给他拆了几根骨头,但是能博你如此关怀,我看也值了。”
落琴心头一酸,眸中略有湿意,忍不住握拳去打他厚厚的胸膛,他总是这样,用玩笑的言语来缓解她的紧张,天大的事儿都和没事人一样。
“若不想让我年纪轻轻就短折而死,以后不要再冒险了。”揽过她,怀抱紧紧 “我护得了你一次,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次,还不如嫁了我,日日在我身边,省得我牵肠挂肚。”
“你有点傻”不是不感动,她也会为他心疼,为他伤怀,为他难过。
“傻好呀,我倒宁愿做个傻子,吃了就睡,睡足就吃,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懂,反倒是人间幸事。”
这番话自有让她动容之处,的确是好,单纯而简单,宛如那一张没有蘸墨的白纸,好不干净。
没有抗拒他的怀抱,或许是迷惑,或许是在特殊的情境之下,那一直纷乱的心绪突然安定下来。
有些乏,闭上眼,听着他勃勃的心跳,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对他这般不防,早在楚郡之时,抑或是他救了她……
“没有琴,我可担保,梅花落的确不在环月山庄。”秉烛夜谈,既然说开了,也不想瞒着他。
“不可能,若没有这把握,我也不会来这里,或许是……冷大哥也不知。”
父亲在子女面前展现的总是最好的一面,就如她所见的环月山庄的晏九环和季成伤口中的晏九环也有天壤之别。
她总不忍,不忍去说晏九环昔日的事故,或许那些往事早就避讳不提,也或许已成了另外一番说辞。
“不错,正如我娘的死,若不是听旁人说起,我也不知?”冷笑一声,似是自嘲。
往日纵然母亲早殁,但是父亲对他的关怀和偏爱足以弥补一切,这些日子,他喝得烂醉,本为逃避,可偏偏心思澄清。
有些事,纵是再难接受,他也不得不揽下来……
“冷大哥”见他沉吟,忍不住唤道。
“不管有琴还是没琴,我不准你去冒险……一切有我。”
“不”
“以前之事无可奈何,以后之事自己作主。”
“进去吧,睡醒之后,明日就是一方好天”送她回乘风阁,路途短短,言语无多,多得是淡淡的知心。
“多谢了”依然是个谢字,心绪却截然不同。
“进去吧”他心潮起伏,初时听说她要离开,永不再回来,便怒气翻涌,难道自己对她的这份好,她依然视而不见?
不想听个谢字,如此生疏,可却是心软,岂能视而不见,无奈的摇了摇头,对着她的背影轻轻唤道“傻丫头”。她回过身来,明眸如水,直映他心。
“你罪孽不小”落琴秀眉一皱,听不懂他的意思。
“你害的一个大好青年,神魂颠倒,欲罢不能,还偏偏死心塌地。”他神情带着几分懊丧,几分夸张,渲染甚足。
她浅笑,盈盈一动,有几分难言的妩媚,回顾再三,终转身走了进去。
秀发随着身姿略动,宛如那朵清雅的蓝鹫花,开在夏的夜晚,开在他的心头。
时日飞逝,小暑一过,夏已至末,那日之后,玄天宗仿佛断了音信,一直没有新的指示。
冷临风带着她,不是去泛舟,便是去登高,倒也日日不离,他心思机敏,调侃玩笑之言不绝,总能惹她流露笑意。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要有他在她自然不会去冒险,那便是安全。
聂无双暂住府中,避的甚远,整日随着晏元初射箭,打猎,谈论军务,同在一方屋檐下,见面极少,见着了也是低垂双目,寡言少语,更甚者一言不发。
月中一过,便到了谕旨上前往盛州的时日,冷临风与聂无双无暇分身,紧着点算陆续从彭城水路运来的粮草,做好远行的准备。
那日午后,冷临风携着落琴来给青娘请安,也表辞行之意,见青娘面色不妥,忍不住叮嘱“多思伤神,三娘需放宽心,待元綦得胜回来,你已大好,便护送你回乡省亲。”
望着那一双小儿女,在膝下殷殷关切,青娘总是笑,瘦弱的脸颊也添了几许神采,点了点头,拉着冷临风与落琴的手“早日成亲吧,只愿看着你们天天欢喜,我也高兴。”
每到这时落琴总会羞涩不语,心中怅然,可冷临风偏偏解围道“功名不就何以言家,要抱得美人归,也要美人死心塌地不可。”
落琴瞥了他一眼,有几分嗔怪,也有几分感激,相处日久,她怎么不知,他淡泊名利,功名于他无关紧要,他这般说话,也是为了让她宽心。
青娘笑意更浓,惹得咳嗽连连,只紧紧的拽着落琴的手,眸中自有深意,欲言又止。
纵然不想分别,分别还是如期而至,远行那日,下起了瓢泼大雨,冷临风与聂无双脱了衫袍,改穿戎装,跨马在前,后跟着成王亲兵百人,个个身手矫健,以一敌百。
盛州凭借一江天险,与回祁隔江相望,退可守,进可攻,历来为军事要塞。
这方土地本属西莫所有,西莫灭国后楚国划郡为州,遣派文武专员管辖,文为郡守,武为镇远将军,可显经心慎重。
此去盛州,并不是大路坦途,要翻山越岭,踏水过河,掐指算来,非半月不可到达。
“两位督军放心,待到了盛州兵营,修书一封,我便派孙仲人亲运粮草,兵部调令一下,我可与二位会合,共伐强敌。”
晏元初改了称呼,以军中之礼称呼,潇潇的立于雨中。
“若非今日大雨,怕粮草受潮,也不愿劳动将军辛苦。”聂无双回道。
冷临风见落琴拿着绢伞,立于雨中,衣衫甚薄,哪里还顾什么客气寒暄,跨马而下,便来到她面前“夏末秋初,你小心受寒。”
“路途有险,冷大哥也要小心”
“不可轻举妄动,不要冒险,事缓则圆”
“军营白日炎热,夜晚紧凉,要时时添衣,不可受风寒。”
“若不安心,还是随我去吧,你也知道军营寂寞,若我红袖添香,必定羡慕死旁人。”
言语来往之间,叮嘱再三,最终二人同时展颜,笑的自然”傻丫头,小心了,等我回来。”
这番关怀亲密,看在旁人眼中,自然惹来调笑。
聂无双见得清楚,再没有说话的心情,转身上马,背脊僵直,只觉得这铺天盖地的雨,无休无止,撒落漫天的愁绪。
“冷大哥珍重”嘱咐完了,眼光不免落在无双身上,她也想走上前叮嘱两句,就如落霞山时,他每回求药出远门,她细细的叮嘱与关怀。
可今日却换来一个背影,清淡遥远。
“你放心,那小子厉害的很,我出事了,他都不会出事。”
“胡说,你们都不可出事。”
“好,我答应你,不会有事。”再看一眼,留恋深深,冷临风转身前行,与无双并驾,豪情陡生。
先行兵长枪一挥,他二人率众而出,领兵前行,渐渐了没了人影,只剩下这漫天的雨帘,迷蒙了双目。
“嫂嫂这般不舍,真是让人不忍。”晏元初走到她身边,低低的说“只是兄长和督军,你更舍不得哪个?”
落琴懒得与他说话,回身就走,听着那脚步声传来,就在身后 “这战事一起,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可不是误了嫂嫂的年华。”
“不牢将军费心”
“我欲送嫂嫂一份礼。”他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绢伞,与她对视“前些日子,我曾修书回祁端王府,说嫂嫂病重,药石全然无效。
端王爷宠女儿可是出了名的……你说嫂嫂的家人现在应该走到何处了……见着亲人自然欢喜得多,我的安排嫂嫂满意否?”
将绢伞重新塞在落琴手中……投身雨中,自顾前行。
一人伫立,那樱红的伞面,映得她一色苍白。
旧人
“宗主,姑姑的密件”司马素素言辞尤轻,望着坐榻上的季成伤,只见他一手持《论国策》一手与己下棋,眼风不动,神色疏淡。
“念”
“是,晏九环次子有疑,修书回祁端王探郡主重疾,若来人,必被识破,请宗门明示。”
司马素素念罢,秀眉蹙起,不免为落琴担心,因她知道,晏九环虽为名门正派,却……
季成伤唇角微微一动,倒也不理,弃了手中书卷,反倒更专心下起棋来。
司马素素知他性情,只能立着不言,一柱香燃尽,棋局已有胜负,他方停了下来“青成如何说?”
“少主说,二日前正午,两位督军已北上盛州军营,晏元初有运粮之责,遣孙仲人亲押,与十日后前往。”
“好,我说你写”
“是”季成伤一一说来,司马素素运笔如飞,待他说完,她已写好,按往日旧例,封上密印,缚于鸟爪之上。
“你还有话说?”季成伤见她迟疑,冷冷的问道。
“属下不敢。”
“说”声音不扬,但自有气势,倒可忽略他面目之丑,身体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