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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袁宝小妖这么天天早起地去门口望,终于身子不济,染了风寒。
此病乃是自找死路,来势汹汹,袁宝发着低烧糊里糊涂,可怜兮兮地卧在被子里,被勒令禁止外出,丫鬟侍女们轮流地看顾,生怕这位大小姐在自己十六岁生辰来临之际直接病挂了。
一床厚被子压着,她满心担忧的却不是自己的病什么时候好,而是颜雅筑,怎么还不回来。
难道是路上有事情耽搁了?
还是他根本忘记了自己明日就要生辰?
在颜雅筑被派到偏远地方执勤以前,每年生辰,都是他和爹爹一起给袁宝庆祝的。
无论是拳头大的夜明珠,还是五彩羽的鸟儿,或者是她要的金子、稀罕的美人,他们统统都有办法给她弄到手。
没有搞不来,只有想不到。
颜雅筑总是将娇小的她轻轻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个娃娃。用花花绿绿的衣服把她装扮得玲珑可人,然后凑到她耳边,柔声地问,“今年想要什么?”
他的气息喷洒到耳廓上,瘙痒如同小猫在心底抓挠,袁宝咯咯笑着躲开,“颜木头,今年我要看你变成美人!”
“……嗯?”颜雅筑一袭银边白袍,风神俊秀,面色却是有些迷惑,“变成美人?”
袁宝转身,晶亮眼睛闪着猥琐的光,兴冲冲地喊,“我要看你扮女装!”
“……”颜雅筑顿时面红耳赤,傻了。
结果那年生辰,前厅大摆筵席、人头攒动,倒是偏偏不见主角袁宝。
她躲在后头小屋里,贼笑着看颜雅筑一身华贵,如何满身不自在地穿了女装。虽然身形高大了些,倒真是唇红齿白,明眸皓齿,地地道道的美人胚子一个。
就算再不舒坦、再觉尴尬,颜雅筑也心甘情愿,只为博她一笑。
袁宝看着那昏黄烛光底下,有些恼有些无奈地看着她的人,觉得这便是世上,让他几乎同爹爹一样欢喜的男子:
一心一意,不离不弃,多金又面娇的美人,天下只此一枚,署名颜雅筑是也。
今年会是什么礼物呢?……难不成,会是一纸婚约?
虽然发烧,但窝在被褥里的袁宝仍旧不安分,跟条小泥鳅似地滚来滚去,满心皆是期盼。
正胡思乱想之间,忽闻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能这样不经通报便入来的人,除了袁宝她爹不作他想。
将被褥滚得乱哄哄的袁宝眼珠一转,立刻脑袋朝里,挺尸装睡。听到爹爹轻柔的脚步走到她床前,弯下身帮她掖了掖松脱的被子,又伸手在她额上轻轻地搭了一下,似乎觉得不太热,这才安心。
袁宝等了很久,却不见爹爹要走,有些想睁眼,又怕被他念叨“从小身体就不好,怎么大冬天的还一个劲往外跑……”
她的爹爹什么都好,银子满袋、长相俊俏、脾气温和,就是有些啰嗦。袁宝从小没见过自己娘亲,爹爹生怕她少了娘亲比别人缺失人生,硬是把母亲的角色一并揽下,在她面前,从衣着打扮到出行日程,从来就没有少念叨过。
又等了会,元宝挺尸都挺累了,才听到爹爹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深沉悲戚,听得她心底一颤:“袁宝……你不要怪爹爹……”
说完,便踩着极轻的脚步离开了。
什么?要她不要怪爹爹?
袁宝下意识地觉得是爹爹不小心用掉 了她的小金库,或者是爹爹派人把她看上的小美人都送走了?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爱思考、勤动脑的袁宝,想着想着,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一夜,尽是各种关于颜雅筑携万贯家财,向她提亲的美梦。
第二天清早,袁宝还没退烧,整张脸烧得红彤彤的,却意犹未尽,仍回味梦里头颜雅筑对她那温柔一笑,窝在被子里赖着不想出来。
抬头瞥见床头一本黄历,正撕到三月初六。
咦?那今日岂不就是三月初七!她的生辰!
手脚并用地从床上蹦起来,“唰”一下撕了初六那页,袁宝凑近了看今日运势:
三月初七。
宜下葬、移柩、祭祀、破土。忌嫁娶、纳婿、订婚、喜宴。
……咦?凡是跟嫁娶相关的东西,居然没一样适宜,袁宝怒,不以为意,气势磅礴地撕掉了这页黄历,大摇大摆出门去也。
守夜丫头见大小姐终于病愈,高高兴兴地去通知了袁老爷,全府上下,这就为她大小姐的生辰忙活起来。
一大早,原本发出去的请帖,便引来了各地的达官显贵,想这全国首富的独女成年礼,岂不是震天动地的事情。连带着洛城这几日的客栈,生意都跟着蒸蒸日上。
袁府人来人往,这进出的人,竟是比历年的都要多,袁老爷应接不暇,哪里还有空管他闺女乐不乐意。于是从早到晚,独自坐在人堆深处的袁宝,彻底郁闷。
因为病刚好,她被爹爹严严实实地裹在层层叠叠的衣服里,红衣上绘就编绣的金线,可都是上等镀金料子,十足十的金衣披身,好看归好看,却实在是压弯了她的小腰。
袁宝无精打采地躲在角落,客人来了也不理会。
反正这生辰本来就是爹爹找人吃饭的戏码,说是给她过生辰,请来的却都是些她见也没见过的文人武夫,袁宝着实觉得没劲,一个个在心底偷偷给他们评分。
——
这个,一身白衣飘啊飘,以为是在扮神仙哥哥吗。还号称是京城里头的第一才子,照她看,连颜雅筑的小手指都比不上。
那个,虎背熊腰,满脸胡渣,简直比野人还要野人,年纪轻轻地就显得跟中年人一般,连颜雅筑的小脚趾都比不上。
东看西看,厅堂里各式男子,却是没一人比得上颜雅筑。
他那像是缀了天上星星一般的眼睛,还有苦笑时候嘴角的两朵浅浅梨涡,挺直的鼻梁,总是无奈地看着她、却又莫可奈何的表情,统统都是无人能及的绝顶美色!
这生辰少了他,便是索然无味。
她忍了半天,终于受不了,决定开溜。乘着宴会里觥筹交错,一矮身,袁宝便从厚重的绣花红衣里钻出来,使了招“金蝉脱壳”。
早春的院子里冷极了,袁宝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个球,只好尽量地团紧身子,在自家的院子里无目的闲逛。
拐角回廊的柱子上,有她从小量身高的刻痕,极败家地刻在碧漆樱木的雕花柱子表面,是她嚷嚷着自己要快快长高,好将来嫁给颜雅筑的任性之作;爹爹见她这么折腾也不恼,只命人专为她打了柄方便使用的小匕首,颜雅筑亲自寻来了上好的西域宝石,缀得这匕首相当的徒有其表,就这么送给她把玩。
院子里还有一架小小秋千,当年她在外头乱窜,见到市井人家的孩子玩秋千,便回来决定自己动手做一架,她可是说干就干的豪爽 脾性,直接用那把华丽匕首割断了府里深井打水的绳子,用来做原料,弄得那几天,府里上上下下都只好去别家人家借水。
爹爹哭笑不得,又不忍训斥她,最后还是颜雅筑亲手做了架秋千,给她挂到了院子里的大槐树下,这事才算过去。
现在她长大了,那秋千已经太矮也太窄,不过这院子里点点滴滴,皆是爹爹、颜雅筑、还有她三人的回忆,舍不得拆,便就这么放在槐树下面,倒也成了别致一景。
袁宝嫌宴厅里头闹腾,磨磨蹭蹭跑到了大门口,守卫见她大小姐居然乘着生辰时候跑了出来,惊得一身冷汗,又深知她的脾气,乃是吃软不吃硬,只好可怜兮兮地跟在后头,想她呆厌了,总会自动回屋。
袁宝靠在门框,看着黑灯瞎火的街道那端,青石板路被雪盖没上,不知从何方远道而来的行人马匹,声势浩大,踩在上头“笃笃”脆响。如果是颜雅筑就好了。她傻兮兮地笑着。
说不定颜雅筑就会像话本小说里头写的那般,骑着高头大马,风华无双地回来,带着身后长串大礼,来向爹爹提亲,他会用俊朗星目直视自己的眼睛,然后对爹爹说,“我会一辈子对袁宝好。”
这是承诺,就像年前他离开的时候,曾说“我会守护你,一辈子。”
颜雅筑的承诺必然是值得相信的,不是么。
“哎呀呀,太害羞了。”
守卫见小姐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门外害羞起来,还捂着脸自言自语,实在有些觉得好笑:小姐从小就这样,喜欢胡思乱想,整天嚷嚷着要闯荡江湖,收集天下美人和财宝,有时候做起白日梦来没个边际。
不过也好,爱做白日梦的他家小姐,总是笑得暖融融的,叫人看了心理欢喜。想她就这样一直高兴下去,永远活在周围人为她构筑的美好世界里,永远也不要长大。
老爷和颜公子,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守卫想着小姐可能着凉,便转身进屋去端杯热茶。
回来的时候,忽见大队人马从街那头飞驰过来,扬起雪屑,漫天飞絮。
领头的人跨骑白雪神驹,长长的斗篷盖过面容,那雪片飞扬,削过他面颊,再错落至背后宛若没有尽头的暗色虚空。
来人只露出微缀了胡渣的漂亮下巴,几丝黑发露出边角,在风中显得得恣肆飘逸。
这身形……
守卫“啊”一声恍然,只见那男子片刻便到了门前,一勒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有些呆愣的小姐,依稀只觉气势凌厉,却看不到此人面容。
勒住缰绳的手指修长,不似武夫,男人静默了一会,放下斗篷帽子,露出整张脸来。
一年在外的历练,将颜雅筑操练出了比温雅文士,更要犀利的军人味道,如一柄上好宝剑,在精雕细琢的剑鞘之下,更打磨出锋利寒芒。
袁宝从开始的呆愣,逐渐反应过来,一张小脸通红,瞬间染上笑意,一声“颜木头”刚要出口,却瞬间被颜雅筑冷硬异常的声音逼了回去。
“围起来。”
他的声音并不响。
身后大队人马立刻听令,将袁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袁宝仰视着马上的男人,忽然觉得他有些陌生。
【一心一意】
“……怎么了?”
袁宝正愣神,忽然听见颜雅筑的胸前,传来了女子说话的声音,清清淡淡,是她所没有的端庄文静,“是到洛城了?”
不等颜雅筑回答,便有一双女子细嫩小手,拨开了颜雅筑披挂着的白狐大氅,露出略显苍白的娇弱面容来。
她眼睛似是蒙了一层雾气,看起来朦朦胧胧,刚刚睡醒的样子。揉了揉眼睛,正好和仰望的袁宝对上眼,微愣,对方随即露出了足够高贵的微笑,“啊……你就是那位姑娘……”
不待袁宝反应,女子回头睨了眼颜雅筑,似笑非笑,十足女主人的架势,“你这个男人,也太过心急了些,这么急着便要亲自动手么……”
颜雅筑也不回答,解下白狐大氅,披挂到女子身上,下马伸手,将她从马上抱下来。
此女子虽说面色苍白了些,身子也柔弱了些,不过到底是个真真正正的美人胚子,面若白玉、眼似星辉,那好似随时都要被风吹散了的骨架子,更是将女子的柔媚表现得淋漓尽致。似乎觉得没了颜雅筑的怀抱,周围有些生冷,她眯了眼,猫儿似地更往大氅里缩去。
等部下将袁府上上下下都围了起来,颜雅筑便同门口守卫说,“带我去见你们老爷。”
几步错过呆站着的袁宝,从头到尾,都没再多看她一眼。倒是他身后施施然跟着的柔弱女子,经过袁宝身边的时候,微微笑着看她,“你不进去?外头可冷得很。”
袁宝拎着裙摆冲进大厅的时候,贵客们激烈的谈论瞬时安静,都把视线投射到她身上。
宴厅里的气氛阴沉,如同外头大雪纷飞,落水成冰。
袁宝四处张望一番,却不见爹爹和颜雅筑的身影,厅中只留了一小群交头接耳的宾客。
都说做人需见机行事,同爹爹来往的商人更是将这点做到了极致,见了袁府遭殃,纷纷避之唯恐不及,留下大厅里站立如同雕塑的军侍,还有尚未回神的袁宝。
她有些无措,叫过平日里最贴心的侍女,还未开口问,却见了那侍女忽然跪下来,“哇”一声嚎啕大哭,紧紧攀住她的腿,“小姐、小姐求求你放过我!求你让我回老家,老爷做过的事情,我可是一件也不知道啊!!”
“你在说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袁宝拉不起地上的侍女,她心烦意乱,脑袋不够用,心里越来越沉,“爹爹去哪儿了?还有颜……”
“小姐,老爷平日里往来接济的好友,竟然是意图谋反的贼人!这可是欺君杀头之罪,老爷他、老爷他刚被颜公子带下牢房了!!”
侍女话音一落,周围宾客皆是压抑地惊呼。
勾结外党企图谋反,这可是抄家灭族的罪!
原本留下来想看热闹的人,也立时改了主意,纷纷离开,袁府的宴厅,愈发冷落。
袁宝脑袋“嗡”的一响。
爹爹怎么会谋反呢?他平日里接济的,都是些世交好友,怎么可能会做出以下犯上的事情?!
她呆呆地站在大厅中央,只觉通体的寒冷,侍女抱着她的腿哭得声嘶力竭,宾客走得七零八落,而那些待命的军侍,已经开始收缴她家财物,一样一样搬出袁府。
那些被艳丽绸缎装饰起来的生辰贺礼,她尚未来得及拆封,却已不属于她了。
变故发生得太快,袁宝感觉自己像是立在一艘将要没顶的小舟上,脚步不稳、心如打鼓。她慌忙地四处寻看,仿佛是要寻一处港湾,找到能解救她于困境的人。
回头便见那被颜雅筑从马上抱下的女子,正静静站在身后不远处。袁宝冲上去,一把抓住了女子的手,“你知道他在哪里对不对?”
她必须找到颜雅筑,她要把爹爹讨回来,要把事情问清楚。爹爹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情,绝对不会。
女子手腕纤细,身子柔弱,哪里经得住袁宝大力的冲撞,这就步子不稳,往后头退了几步。袁宝手上一疼,便在瞬间被一股大力推开,她胸口一阵发闷,被推得一下坐到地上。
“大胆,云烟郡主的手,哪里是你等贱民可以触碰的?!”
推袁宝的是个声色俱厉的丫鬟,护着身后白氅女子,就跟母鸡护犊似的。好像袁宝长了三头六臂,会冲上来用她肮脏的小爪子,残害她家如冰雪般柔弱美好的郡主。哦哟,她那花儿一般娇弱的郡主啊,怎么能真的就答应了颜雅筑的条件,来洛城这种地方?
粗茶淡饭,贱地刁民的,郡主何等尊贵的身份,怎么能受得了。
尚未离去的宾客之中,有人听到“云烟郡主”这四字,恍然地“啊”一声。
——
“云烟郡主”是当今右相的女儿,虽身体孱弱,却聪慧伶俐、温柔卓绝,水般剔透玲珑的女子,甚得皇后欢心,被赐了个郡主的封号。爹爹朝中重臣,又如此逃得皇家喜欢,自然是天之骄女一般的人物,仰慕者无数。
曾有人说,永丰王爷的世子颜雅筑,和这右丞相的女儿郡主柳云烟,乃是当朝受最多人仰慕的男女,若是能凑成一对,定是天作之合,羡煞旁人。
只是颜雅筑始终醉心于袁府的大小姐,对此说法不予回应;此番回洛城,却竟带了云烟郡主一起,据说云烟郡主还是同他共乘一骑,而另一边,袁府却一朝败落,引来了个欺君犯上的罪名。
这一上一下,局势瞬息万变却又明朗不已。
难不成,是洛城的风,终于要转向了?
厅中众人看袁宝的眼神,更见同情:一夕之间,袁老爷成了阶下囚,万贯家财被收缴入国库,就连从小倾心的心上人都与别的女子有了暧昧,偏偏这一切,还都发生在她十六岁成年礼。
能在自己生日当天,不顺遂到了这种程度的,恐怕古往今来,也不多见。
郡主身边的丫鬟摩拳擦掌,还准备再说些什么,却忽闻柳云烟淡淡地一句,“算了,回去吧。”只好做罢。
柳云烟转身离开时,深深地看了地上坐着的袁宝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她在颜府专属的侍卫护送下,离开袁府,厅堂中的客人,也仿佛收到离开的信号一般,不一会,便作鸟兽散。
厅中很快地沉寂下来,只留下军侍一手账簿,一手毛笔,不断地将袁府物件记录,再搬到外头候着的马车上。
袁宝一直在大厅中坐了很久,贴身的侍女收拾了细软,跟她请辞回乡,避避风头。府里头的下人一个见局势不妙,生怕被袁老爷牵连了下狱,纷纷有样学样,跟着那侍女请辞回去。
半夜没到,袁府里的人就走了个七七八八,院里院外,皆是收缴财物的人,虽然觉得袁宝挺可怜,却也没人会来搭理她。
她就跟一尊被人遗忘的老旧雕像,在偌大的厅堂之中,形单影只,孑然而坐。
大厅里的字画古玩,早就被搬空了,只留着青灰石砖中央,一身金线红装的袁宝。她抱着自己膝盖,把头埋到双臂之间。周围酒席皆已冰凉,整个空间静得出奇,寒风从正门灌进来,在周围打着旋,伴着纷飞的雪花蹿出厅堂,融进夜空。
门前的更夫缓缓经过,手里几声响,已是四更天。
她的生辰,就这么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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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云烟回到颜府的时候,刚好碰上颜雅筑从大牢里回来。
一身银边戎装,衬得他风神俊秀,就连下颚上的胡渣,看来也是多了男子豪迈霸气,丝毫不见邋遢。
这真是个玉一般精致的男子,虽是武将打扮,仍掩盖不了他身上专属于文士的儒雅温柔。第一眼相见,或许并不觉惊艳,但确实是气质使然,叫人忍不住地一看再看。这般吸引女子的存在,当初却主动地向她提亲,就连她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喜不自禁。
不过时至今日,她早已知道对方心中所爱之人,并非是她,只是这婚姻大事不同儿戏,已不容二人犹豫。
见到柳云烟等在大厅,颜雅筑愣了下,但脚步只是略微停顿,便错过她直接进了内府。
“连声招呼也不打,”柳云烟在他身后淡淡地开口,听不出悲喜,“我在京城的时候,常常听闻洛城之玉的颜公子,乃是温煦有礼的儒雅男子。”
颜雅筑脚步虽止,却不回头。
柳云烟看他这样子,叹气道,“毕竟以后可是要做夫妇的对象,就算现在那姑娘不在面前,你已经无心演戏,可基本的礼仪,堂堂王爷世子竟也忘记了么。”
“既是要做夫妇的人,这戏,你总不能期许我演一辈子。”颜雅筑连头也不回地,便离开厅堂,只留得背后柳云烟苦笑,听得身边的丫鬟小声地抱怨,
“居然这般说话!他心里头,分明就是还装着那个臭丫头!郡主……你难道真要……”
“住嘴。”云烟淡淡地开口,声量不响,气势却十足,“皇家的事情,也容得你来搬弄?”
丫鬟忙不迭地谢罪,终究不敢多说,只是心里却未服气:就算是对方主动提亲,再加之皇上赐婚,可颜公子分明心系别他女子,郡主如此剔透玲珑之人,竟也默许此种强加的婚姻?!
也难怪了这丫鬟不服,就连柳云烟她自己也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要勉强嫁给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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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府一夜之间风云变色,在洛城掀起了轩然大波,街头巷尾都在传着那日晚上发生的事情,人人都说得好似亲眼见到一般。
据说洛城之玉的颜公子,当晚策马疾奔,怀里抱着个白雪般娇柔的美人,说要娶她为妻,不要袁宝小妖了。
又据说,那白雪美人乃是是京城第一名媛,温柔贤惠,柔弱无双,当时被发怒的袁宝推搡了下,当场跌破了皮,真是娇嫩得像花儿一样的美人。
“咦?不是说袁宝这妞,很喜欢美人的嘛?”
“人家都抢了她相公了,哪里还顾得上自己喜欢美人呢。”
“也是也是。”美人再美,也比不上心上人一句话。
还据说,袁老爷被关入大牢之后,没几日便得了来势汹汹的大病,没几日好活了。
“这袁宝妞虽然人是古怪了点,心肠倒是不坏,可惜先死娘又要死爹,也怪可怜的。”
“说话小心些!袁家现在可是朝廷重犯!”
“那你说为什么颜雅筑没把袁宝也给捉了关大牢呢……”
“谁知道,反正我看过两日他就要和美人成亲了,城里的姑娘们都要伤心死,我看我们倒是可以乘此机会,拐两个俏妞回家做老婆。”
“你个不正经的二愣子!回家种田吧你!”
也有人说,颜雅筑对袁宝其实是旧情未了,所以才不忍将她下狱,到时候准备娶回家做小妾的。
一时之间流言四起,每种说法都有些可信,又有些荒唐。
结果没几日,京城的王爷同丞相居然都光临洛城,住进了颜府,而颜府上上下下都被一片红艳艳的装饰包裹起来,就连门上都贴了大红“囍”字。
这回可是真的要办喜事,新娘,还真不是袁宝。
颜雅筑回来没几日,便是大婚。这回成婚虽然仓促了些,该有的东西却是一样没少。
颜雅筑骑了匹赛雪良驹,一身新郎红装,也不知是什么料子,随着他动作轻柔地摆动,连皱褶摆动的弧度,都带了儒雅气息。
他抿唇轻骑,动作潇洒,昂扬姿态与满街未化的白雪一起,简直精美非凡,如同尘嚣喧闹中的一幅画:枯树昏鸦,白雪阳春,枯败未荣的早春画面中,添了他颜雅筑一笔,顿时就成了绝妙景致,看得人心驰神往。
新郎就这么绕过洛城大街小巷的时候,不知赚了多少女子的辛酸泪,如此好一个男人,居然就要成婚了:偏偏新娘还是当场右相的千金,云烟郡主。
若是和袁宝成婚,或许少女们还能抱怨挑剔一番,说袁宝这妞气质不佳、行为怪异、见钱眼开、满身铜臭之类,但这回的新娘,可是家世、容貌、涵养,都一等一的好,连诋毁的点儿都找不着一处,着实叫人郁闷。
“还不如娶袁宝呢……”
白马经过石桥的时候,不知是那个女子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若是娶袁宝,指不定她们还能有机会,等颜雅筑哪日厌烦了这个小丫头,转而喜欢正常女子。
这女子本来只是无心一说,声音也不大,谁知颜雅筑居然偏了视线,直直地朝她这边看来,那紧抿的唇角、漆黑的双眸、俊朗的面容,看得她心顿时漏跳一拍,忙拉了身边的姐妹,激动不已,“他看我了!!他看我了!!!”
“哪里有看你,你做梦!人家都要娶妻了!!”姐妹心情本就不好,懒得搭理她。
待女子再看回去,果然只能见到颜雅筑的背影,却还是忍不住发了花痴,“唉……就连背影都是如此挺拔英俊……”
当晚,颜府大摆婚宴,名流富甲来了一屋子,大厅里头亮如白昼,歌舞升平。
既然是王爷世子同右相千金的婚礼,自然秉持着皇室一贯的奢华,五彩金灯光华流转,陈年琼浆醉人心脾,每一道菜、每一蛊羹,必定都是出自名家之手,直叫人赞叹不已,直比前几日那袁宝十六岁生辰,更要热闹上数倍。
光临的名流中,自然也有些参加了前几日袁府生辰宴的,只是上流社会的人,都极会看眼色,忙着互相热络寒暄,故意掠过任何有关袁府的话题。谁也不愿提到那隔着几条街外,漆黑一片的袁府宅邸。
袁府门上贴了白色封条,人去楼空,在春寒料峭的夜晚,显得尤其萧索。
里头一个人也没有,值钱的家当早已搬光,整座宅邸冷冷清清,没拴好的木门,在风中来来回回,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院中一架坏掉的秋千,断掉的纤绳拖着小块木板,在寒风中缓慢地晃荡着。
似是载了满腹委屈伤怀,愁绪悲戚。
【一瓮泔脚】
袁府那边固然萧索,这颜府大婚的宴会上,倒也有些怪相。
酒是好酒,人是美人,不过自从宴会开始,就时不时地见到管家跑去新郎官耳边嘀嘀咕咕,他每出现一回,这新郎官的面色,必定要难看上些,虽不至于到了喜形于色的地步,但熟识的人,却都能看出他紧绷的唇线下,正奋力克制着的情绪。
难不成是新娘那边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是地牢里的袁老爷,果真不久人世?又或者,是袁宝那小妖来闹场了?
宾客们纷纷猜测,八卦之心熊熊燃烧。
毕竟这婚结得仓促,云烟郡主同颜雅筑,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却有朝一日忽然相聚,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叫人匪夷所思,猜测这背后的用意:政治联姻?有所图谋?利害相关?
总之无论如何猜测,总也不至于落到“情投意合”上去。
酒宴到了后半段,宾主尽欢,都喝得有些茫,又见得管家第六次进来,在新郎耳边嘀咕两句。颜雅筑起身,对周围宾客示意暂时离席,便跟着管家离开宴厅。
众人虽好奇,却也没胆跟着去,只好继续觥筹交错,在歌舞升平的颜府,继续这极致奢华的宴会。
“公子,”管家陈叔与外人不同,从小看着颜雅筑长大,只称呼他句“公子”,却比外人要多了许多亲近之情,看着他自从回府,便没有一刻展颜,几日这么下来,连人都清瘦不少,实在叫他觉着心中不忍。
但公子分明又是有着不能违背的苦衷,陈叔在一边看着他对袁宝小姐情深意重,却又非要娶另一个女子为妻,着实为他心焦,“袁宝姑娘她,已经在外头跪了一天一夜了……”
疾走的颜雅筑忽然停下脚步,在陈叔惊愕的目光中回首。
这几日里,他不止一次地将陈叔叫道面前,询问关于袁宝的事情:她被赶出袁府,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苦?曾不曾受人欺负?
他用最完美的笑容掩饰着心中煎熬,却在听到陈叔这句话后,第一次卸了脸上面具。
颜雅筑微微一笑,却是凄苦无比,“陈叔……我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
他声音极轻,宛若叹息。
从天空零落的雪花飘洒肩头,白茫茫一片雪景中,颜雅筑的红装更衬得他脸色不济,眶下黑痕,显然已是数日未曾好好入眠。此时脸上忽然显出的点滴脆弱,竟是让管家看了顿时心里一揪。
公子打小早熟,当年就连额娘去世,也不过啼哭半日,越是长大,便越是内敛深沉,平日里虽温煦儒雅,那笑容挂在嘴边上,却总带了点离世的忧愁;只有对着袁宝姑娘的时候,才会卸下心防,全意地投入情绪、放肆地笑。
此时他眼中脆弱,却是管家陈叔多年未见,一时不忍,甚至有些禁不住责怪袁宝:少爷在这里为她操碎了心,而她跪在门外,明里是折磨自己,暗里,却是在折磨着少爷呐。
若是袁宝的出生再好些,恐怕也不会到如今的地步,毕竟她身份地位、家世学识,样样都比不过云烟郡主,唯一取巧的一点,恐怕就只有同公子从小青梅竹马的情谊了。
陈叔这么一想,便把要替袁宝小姐传的话,生生收了回去,并未说出口。
再要开口安慰几句时,却见颜雅筑已然转身,只留给他一个孤寂背影。
颜雅筑本也不期望得到管家的回答,他想要保护袁宝,只有这条路:是伤她至极,也是护她至极。他脚下不停,直直朝新房赶去,他需要柳云烟出面,为他做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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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袁府被查封,袁宝便一夜之间流落街头。一家一家地登门求助。遍寻平日里熟记的爹爹友人,得到的却不是明着冷面相斥,就是暗里排挤推脱。
好几次,她尚未上前,守门的便当着她的面关上大门,任凭她怎么敲打都不理睬。忽然从枝头的凤凰化作泥地里的鸡,愣是神经粗如袁宝,也难以适应心中起起落落,愁绪满腹。
家中嫡亲的人就只有爹爹和她两人,据说袁宝的娘亲是关外人士,所以这洛城,就连个像样的亲戚都没有,袁老爷远方的亲戚看她可怜,最多接济两顿饭食,就也算是仁至义尽,哪还会帮着到处找人求助?
连着被几家富贾拒之门外,袁宝饿着肚子,坐在街头,心里一阵阵针扎似的难过:明明该是良人白马、提亲贺寿的日子,为何会忽然变成抄家灭族?
颜雅筑忽然像是变了个人,还有他身边,那一袭白衣、柔弱仙子似的郡主,让袁宝的世界一夜间风云忽变;如今爹爹在牢里染了重病,若是得不到医治,恐怕送京问审前,就要丢了性命。
平日里你来我往的友人,到了此时,更是横眉冷对,生怕和她有些牵连,街上若是遇见曾有过节的富贾大小姐,更是要对她冷嘲热讽,往死里说去。
“哟哟,看看看看,这不是袁家大小姐吗?怎么,今日没有和颜公子在一起?”家里专做丝绸生意的谢小姐,心仪颜雅筑许久,每每见到袁宝都是冷言冷语,如今听说她落难街头,心里禁不住的快意。
袁宝不想同她理论,绕了路便要赶去下一家富贾家求情。
“听说你前两日去了我家求助?”谢小姐接下来一句话,叫急匆匆离去的袁宝止住脚步,“若是你能答应我一件事,说不定我会去求爹爹帮你……”
她的声调悠扬,语气很缓,摆明了吊人胃口。
“什么事?”
虽然知道对方八成只是想戏弄自己,但哪怕是万一的希望,袁宝也不放弃,爹爹在牢里,不知受了怎样的苦,她就算能出一丝一毫的力,求着人给他治病,也是好的。
谢小姐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袁宝:
那身爹爹生辰送她的金线小红袄,在身上一穿便是三日,早已蒙了灰尘;发髻无人打理,她竟是连自己梳理也不会,从小到大都是丫鬟伺候,如今却只能披头散发,一副脏兮兮的摸样;几日没吃好睡好,眼窝下陷,嘴唇苍白,灵动慧黠的一双眼,如今却蒙了层灰色,里头翻滚不止,皆是如同小兽被困陷阱时的无助彷徨。
但即使是蒙了灰尘,即使是彷徨无助,袁宝眼中的坚强和执拗,却还是停留原处,叫人看了,心里倒是……极不畅快。
谢小姐思忖一会,忽地对着身边丫鬟耳语几句,那丫鬟转身跑了个没影,再回来,手里端着一个黑漆漆的大瓮,眉头皱得紧,极快地跑到两人面前,“小姐,东西讨来了。老板说是昨日的东西,没人来收,原是准备收了……收了喂猪去的。”
谢小姐听了,脸上笑得愈发欢畅,这便对一步之遥的袁宝勾了勾手指,“我看你最近几日定也是没好好吃饭,定是饿着了。不如这样,你若能吃光了这瓮里的玩意,我便回去替你求爹爹帮你们袁家。”
她瞅准了袁宝这样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定然不会吃了昨日留下来的馊食泔脚,这味道冲得叫人想吐,里头红红白白,表面油汪汪,还浮着些不明不白的玩意,即使在大雪未化的春天,也照样臭气熏天。谢小姐一边捂了鼻子,一边示意丫鬟把瓮放到袁宝脚边,“机会可只有一次,我数三下,你不吃,我便走。”
原本周围人来人往,见到这番景象,却也不少停了下来,有些识得二人的,便对着失魂落魄的袁宝指指点点。
谢小姐见袁宝犹豫,心中更笃定她不会吃,不由得意几分,声音里带了得意,高声道:
“一!”
袁宝确实饿了,但任谁盯着这一瓮泔脚,再好的食欲,也化作泡影。耳边听到谢小姐扬声叫着“二,”一边还不饶不休地出言羞辱,“到时候可别急着下口,再饿,也要吃慢些。”
眼看那“三”便要报出口,袁宝眼一闭,心一横,蹲下身,便伸手撩起那泔脚瓮里的东西,往嘴里塞去。
入口是浓重油腻,味道却尝不出了,她一双眉毛皱得死紧,连嚼都未嚼便直接吞咽入腹。周围人看了纷纷惊呼:袁府的大小姐,居然当街吃泔脚!!
比路人更惊吓的,却是一边的罪魁祸首谢大小姐。她原本是笃定了袁宝下不了口,只想乘势奚落她一番,谁知这个丫头根本出人意料,这样明摆着的侮辱,竟也甘心承受。
一时气急,谢家小姐上前,一脚踢翻地上泔脚瓮,看着袁宝圆圆眼睛,两人对视半会,偏偏寻不到一句合适的话,脱口而出只有,“你、你大小姐的骨气呢?!”
袁宝看看手里残留泔脚,又看回她,一双眼睛晶晶亮亮,“若是连爹爹也守不住,要骨气,又有何用。”
其实是否被侮辱,本来也就是被侮辱那人自己的感受,袁宝从小被爹爹和颜雅筑保护得极好,心下只觉得泔脚叫人作呕,虽然委屈,却也不觉是受了侮辱。
她想,若是吃了这玩意,便能换来他人相救,牢里的爹爹若是知道了,定会感动欣喜,怎么合计,都挺划算。
一场“谢家大小姐当街侮辱袁宝小妖,袁宝不堪重辱,泪洒现场”的好戏,偏被袁宝弄了个不伦不类,谢家小姐不知是该生气还是开心,愣了大半天,终于还是一跺脚,拂袖走人。
只留袁宝在背后对地干呕几下,还不忘高声地提醒她,“别忘了求谢老板,帮我爹爹说说情!”
见了这一幕的路人,都说袁宝不该叫“小妖”了,根本就是“蠢妞”。被侮辱也不自知,被背叛也不怨恨,根本就是个没头没脑的笨蛋。
她确实就是个笨蛋,相比人家整日爱得死去活来,动不动就心中凉薄之类;她就是只窝在温暖洞|茓里,尚未见识过外头丑恶黑暗的小兽,这算是此生第一次地遭受背叛,况且这遭遇还来得如此气势汹汹。原本始终将寒风挡于洞外的两人,一人背身离去,一人落地受罪,她来不及怨、来不及恨,只能用尽全力地挽回。
委屈、难过都有,却不能就此止住脚下步伐。
眼看着谢家小姐落荒而逃,袁宝坐在路旁石阶上,把嘴里的东西都给吐干净,用井水漱了口,这才算终于摆脱嘴里头浓郁的油腥味。反正肚子也饿,她索性舀了几口水,多喝些来暂时果腹。
“刚才东街简直连个站人的地方都没了。”此时,路过的两个女子兴奋讨论着颜雅筑红装过东街的盛况,恰好被袁宝听了个全。
另一人立刻接口,“听说还有姑娘看到一半,哭昏过去的。”
两人对颜雅筑的魅力皆是唏嘘不已,却又想到他新婚的对象,有些感叹,“没想到颜公子那么快就要成婚,那袁宝其实也挺可怜。”
“听说那郡主丫鬟口出狂言,说是除非袁宝跪在她家小姐门前,否则便连见上颜公子的机会都别指望。”
颜雅筑如此迅速的另谋新欢,坊间也有传言,说他其实对袁宝旧情未了,于是一个落魄大小姐、一个云烟郡主、还有一个世子颜雅筑,关于这三人之间的流言便一天也没停歇过,精彩纷呈,胜过了小说话本。
袁宝本想喝水饱了肚子,便去下一家富贾府邸求人帮忙,却被这番对话惊得呆立当场。
她们说什么?谁要新婚?和谁新婚?
十六岁生辰的成年礼,本该骑着白马来提亲的良人,今日居然要同别人成亲。
似乎是嫌这消息对她的打击还不够,街道那头远远传来了喧天的锣鼓,将街上人都吸引过去。
袁宝这头,恰能透过了层层叠叠路人,远望见那高头大马,还有马背上神祗一般俊逸非凡的男子,一身红装,面容模糊,却只觉他器宇轩昂、踌躇满志,正往颜府方向而去。
——而她这边,独独一人立在孤井边,披头散发,身上散着一股油腥气,人见人嫌,狼狈不堪到了极致。
前方是热闹人群,再远处,便是去年生辰,说了要护她一辈子的男子。两人分明隔了很远,她却觉得不过一掌距离,近在咫尺。
忽然有雪花落到她面颊,被面上的温度融化,润作水珠滑落。
路人感叹雪中迎亲,更显颜公子心意难得,动人十分。
袁宝却觉得,这是一场太过让人心凉的雪,毫无预兆、迟迟不离,淹没了整个洛城。
能求的人她都已经求过了。是否真的要像那云烟郡主的丫鬟所说,在颜府的大门口跪求一宿,才能盼来颜雅筑一次开恩,放过她爹爹?
雪落到身上不断化去,袁宝环保双臂,只觉今年的三月,为何迟迟不见春暖,徒留严冬寒雪。
袁宝失魂落魄地在雪地里缓步前行。原本对颜雅筑的行动,她始终都存了不置信的心,那样冷酷的、冰凉的人,并不是她所认识的颜雅筑。直到终于得知他要另娶柳云烟,才如受了当头棒喝,从混沌的不置信里醒悟过来。
她回神的时候,已到了颜府东侧门。
新雪覆盖下,绑了红缎的大门,上头红艳艳的两个“囍”字,直刺得她眼睛生疼。
颜府她不知私下出入了多少回,颜雅筑甚至还专为她在东院辟了个小馆,这个侧门,便是从外街直通那小馆之处,过去,都只为她一人而开。
自从颜雅筑一年前,去了边塞当值,她便未再踏入这颜府东门,如今再立于门前,却已然物是人非。
她伸手想推门,却被两个脸生的侍卫阻拦住。
这侍卫是随了云烟郡主来的颜府,并不识得袁宝,见她灰头土脸,自然不放行,厉声喝问,“什么人?”
袁宝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襟,“我是袁宝,有要事要找颜雅筑。”
【一朝饮鸩】
侍卫对看一眼,对她这话深表怀疑,但仍是派了个人进去通报。
谁知半路遇上了云烟郡主的贴身丫鬟,一听说是个叫“袁宝”的姑娘要找颜公子,立马连背后的毛都竖了起来,气急败坏,“一个阶下囚也赶来攀亲?速速带我去,赶走这个不知好歹的臭丫头!”
厚厚的雪渣浸透锦鞋,冻得袁宝两脚冰凉,她在颜府的门前搓搓手,又忍不住再理了次头发,竟觉得有些紧张:若是仔细询问,他是否会告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会不会帮我?他会不会,同皇上说说情,就放了爹爹呢?
心中思绪百转千回,袁宝自认面对颜雅筑的时候,从来也没有这样忐忑过。
或许他真会帮自己的,毕竟是从小青梅竹马,就算自己家道中落,二人之间毕竟情分仍留。袁宝心底像是干柴遇到了星火,微微燃起的希望,不断滋长。
“你个缠人糟践的臭丫头!”
袁宝只听耳边响起女子尖利声音,尚未反应,面颊一痛,“啪”地便被个耳刮子抽得偏过脸去,顿时眼冒金星、两耳嗡嗡直响。
而那心底里的火苗,也“呲”地一声,几乎被灭。
柳云烟的贴身丫鬟,是个见识过宫中手段的女子,自然知道面前这个丫头乘着今日大婚而来,必然是有所图,若不让她死了这心,便是个后患无穷的事情。
丫鬟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袁宝一番,见她落魄邋遢的摸样,居然还妄想来勾搭她家郡主夫婿,简直是不要脸到了极点,怒火中烧,劈头盖脸地便是谩骂:“你个贱丫头,这一掌,是替我家郡主打的!上回那样粗鲁,郡主饶过你,我可饶不过!你怎么还有脸来寻颜世子?!”
袁宝捂着发麻的半边脸,沉默半晌。丫鬟以为她是要开口求饶,却不想她说出口的却是——
“为什么你会从这个门出来?”
这个小馆,不是颜雅筑留给她的么,若是这丫鬟从这儿出来,是不是就代表……
“我家小姐现在就住这儿,这东院可是颜公子专为我家小姐建的馆,怎是你这种乡野丫头能比得?今儿是小姐大婚,我也不想污了小姐的手,你若是想见颜公子,就在这儿跪到明日早上,待两人洞房结束,说不定会愿意来见你一面。”说到最后,已是轻蔑到了极致,还不解气地在她脚边啐了一口。
转头便同那两个守门的侍卫关照,“这个贱丫头,若是肯跪到明日一早,你们便再入了内报告上去。”
两个侍卫有些惊讶,看不出袁宝身形娇小,胆子却是很大,连当今皇后最喜爱的云烟郡主也敢惹,倒是真正活腻烦了。
如此阴错阳差,袁宝当真就在颜府的东门口跪了下来,两个侍卫木头似地站在一旁,不管不问。周围气温随着入夜逐渐冰冷,这雪从下午开始就未停过,像是要在须臾之间,将整年最后的阴寒都消耗殆尽。
她跪了大半日,浑身都冻得冰凉僵硬,偶然碰见了陈叔从门口经过,她还上去求他给颜雅筑传个话,“就说……我信你不是存心害我们,只求你救了爹爹,我如何都好。”
陈叔看她的脸色很是微妙,进了院子,却是再未出来。
红霞漫天,被染成血色的雪,却依旧不见丝毫温度。
带到天色终暗,袁宝已不知跪了多久,只觉身体毫无知觉,肿起的面颊上,血液也好似凝住,视线始终固定在膝下一隅,看着翻飞积雪在身子周围渐渐堆积出个浅浅的坑,将她包裹在里头。
恍惚间记起,好几年前的冬天,她和颜雅筑在东院的小馆里堆雪人,晚上玩得忘记了时间,爹爹找来本要一顿教训,看她躲在颜雅筑身后不肯出来,却也只得无奈苦笑。
那雪人后来在院子里立了好久,终要化的时候,她还发了很久的脾气,偏要缠着颜雅筑带她去看京城第一美人,这才作罢。
还有一次,她无意说起自己想尝尝雪的味道,却没想到颜雅筑就此记在心里。
洛城的夏日不很炎热,他却因了她一句无心的话,命人做了冰窖,将冬日的雪储起来。袁宝压根忘记自己曾说过尝雪的话,居然再没提过这事,地窖里的雪放久了便结成冰,颜雅筑便年年地储、年年地换,却一次也没主动向袁宝提过他做的这些事情,一心想等着她再说起,才拿出来哄她开心。
那也是……这样飘逸恣肆的雪呵。
袁宝伸出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掬起地上雪花。
自己后来也曾问过颜雅筑,“为什么不直接提点我吃呢?”
他却笑而不答。
颜雅筑从来都是隐忍而温润的,袁宝提出的要求他都会满足,却从不勉强袁宝做任何事。甚至有的时候,袁宝觉得他对自己的欢喜,或许比自己对他的,还要盛了千倍、万倍。她常常不知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才能回报了这份不输爹爹的关切厚爱。
——无论刮风下雪、冬寒夏炎,颜雅筑,总是将她护得极好。
或许正是护得太好了,好得袁宝即使跪在门前,都觉得这一切如同虚幻,不似真实:颜府中摆的酒席、今夜将新婚的夫妻、还有浑身彻骨的寒。
月亮从东边缓慢地移到西边,渐渐地被层云覆盖,袁宝整颗心,也都随着这月光一点点堕入极冷的深渊。
做了十几年大小姐,她知道一个府邸的守卫,无论来人是谁,都定会通报管家知晓,再知会主人家,即使主人不待见来客,至少也心中有底。
刚才云烟郡主的丫鬟在门口打了她,陈叔也见到她跪在门前,如此两番动静,就算这东院小馆确实已送了云烟作别院,颜雅筑也必然知晓。
她就是笃定颜雅筑会知道此刻东门外发生的一丝一毫,才任凭那丫鬟抽打辱骂,却不还手。若是平日她受了此番欺负,颜雅筑再好的脾气,必定也是千百倍地问人讨回来,此刻,却将她一人丢在冰天雪地的门外,独独跪到如今。
再多的相信,再深的喜欢,也禁不住这几番彻骨心寒。
谢家小姐当街侮辱,那是外人落井下石,她可以忍,只要背后还有人给她撑腰,只要爹爹还在牢里等,她就可以告诉自己那泔脚并不算什么。
但颜雅筑不是外人。
不该是那个一手造成今日局面的人,更不该将她扔在这里,受这般的欺负委屈。
她不觉痛恨,只觉心里委屈,总觉颜雅筑不该变得如此地快,其中定是有误会、定是她想了太多。
正暗自神伤,身前 东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两个雕塑似的守卫见到来人,忍不住惊呼,“里头正大婚呢,您怎么出来了?”
是谁?
袁宝抬起头。
“你跪了很久了。”声音淡淡的,带了点天生倦意的味道,却并不是颜雅筑。
说话的女子用的是陈述句,居高临下,盯着袁宝黑漆漆的眸子,皱了皱眉毛,似乎有些嫌弃外头天冷,“他不会来见你。”
今天的柳云烟穿了一身红衣,火焰般的色彩,上头密密地绣了孔雀翎的花纹,里头配上红色雕花蕾丝,每走一步都牵动着裙裾翻腾飘逸。凤云鬓富贵艳丽,描得精致无比的妆容,让这位原本略微苍白的女子,顿时明艳照人。
——新娘总是美丽得不可方物。甚至是柳云烟眉眼间淡淡愁绪,也掩不住她面上光彩照人。
袁宝觉得心里那越燃越微小的火焰,终于渐渐地熄了,只余袅袅青烟,萦绕得叫人心痛。她呆愣愣地,脑中反反复复,都是颜雅筑那句“我定会护你一辈子”。
整个人已经冻得麻木,一阵阵地发虚,似乎随时都要昏倒,但她仍倔强地跪着。
不见袁宝反应,柳云烟叹了口气,语带怜悯,“他终究要同我成婚的,你还是……弃了你的绮念为好。”
若是柳云烟语带尖酸,或许袁宝还能把自己当成个受人欺凌的被害者,但偏偏她这慈悲为怀的态度,居高临下的施舍,不管是真是假,却叫人心里一阵发堵,却又无从挑剔:
无论身份家势、长相气度,她都高人一等,自然有站在高位者的尊严立场。
“我不是为这个而来,”袁宝直视柳云烟,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像是被风一吹就散,轻飘飘地,“我是来求他救救我爹,至于他要同谁成婚……”袁宝的手绞在一起,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说,“是他的事。”
柳云烟微微一愣,似也是没想到袁宝看来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子,居然会说出这般话语,当下只当她是说了气话,毕竟向颜雅筑这样盖世绝伦的男子,谁人不会倾心?
又怎是说放就放的。
袁宝等了许久,不见柳云烟再说话,却听一阵衣料摩挲,眼前递过来个小瓷瓶,柳云烟清冷的声音无波无澜,“喝了这个,我便放了袁老爷。”
“郡主,你这是……!”
没想到先惊诧开口的,却是门口两个守卫之一,他难掩惊讶语气,不过思索片刻,却又是一阵了然:都说柳云烟当初是对颜雅筑一见钟情,没想到竟是喜欢到了这份上,连个情敌的活口也不留。
如此也好,袁家人都死绝了,便不用他动手,皇上也能得以放心。
柳云烟知道开口说话的守卫,是皇上派来的人。明着是做侍卫,不过倒是人人知道,这“侍卫”暗里,便是皇上在他们身边留的一道线,用来监视颜府发生的一举一动。反正皇上的本意,就是要借用颜雅筑的手,毁了袁府。
就算她不动手,这侍卫等过些天,恐怕也要杀了袁宝灭口。
永丰王爷世子同袁府决断,两强相争,必有损伤,而袁府家财充公,颜雅筑军权上交,无论从哪边看,都是对朝廷百利而无一害的计谋,再加上云烟郡主同永丰王世子的联姻,更将巩固皇权。
至于袁宝,不过是一个没落商贾家的小姐,并且身背罪名,柳云烟贵为郡主,就算是要杀十个这样的贱民,也是不在话下。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柳云烟手中的,必定是断肠毒药,袁宝喝还是不喝,却各自心思不同。
那守卫以为,袁宝就算不喝,云烟郡主照样有许多方法能置她于死地,此刻服从,说不定还能留个全尸,至于救人一说,纯属蒙骗她罢了。
而袁宝盯着那小瓶许久,冰凉便是一点点浸透到心底去,竟连那最后一丝念想,都跟着泯灭:这瓷瓶,并非普通的瓶子。
普通人或许看不出,她却知道那上头似鸟飞鸟的图腾,乃是自己当初无聊所绘,却被颜雅筑用来烧了十数个瓷瓶,装些药丸之类小物,说是看着心里欢喜。
这是世上,只有颜雅筑才有的器物,此刻却握在柳云烟手中。
他对柳云烟,竟已是欢喜到了这种地步么?——用她亲手做的瓶子,来送做她人。
至于里头装得究竟是什么,都已不是袁宝能掌握的了。她抬头紧紧盯着柳云烟的眼,原本就已虚弱不堪的声音里,此刻已是带了哭腔。她到底是怕死的,“……我若喝了,你真会救爹爹?”
柳云烟微愣,没想到她问的第一句,竟还是袁老爷,心中感慨,顿时有些不忍下手。便索性别过脸去不看她,轻轻“嗯”了声算做回答。
袁宝此刻已是手脚冻僵,要握住瓷瓶都显得有些困难,整个人因为冻伤而浑身针扎一般的痛,她声音虽颤,却硬是一滴眼泪也没流,端着药瓶,深深望着柳云烟背后,那幽深无尽的东院,竟显得如此遥远。
“同我跟他说一句,”瓷瓶递到嘴边,袁宝的声音竟变得平稳异常,里头的话,却是掷地有声,“……从此之后,我袁宝与他,恩断义绝。”
他不配得她欢喜,不配让她期待,她交付满腔真心,信他敬他,却换来如此回报。
可笑的却是,她此刻虽然心中满是苍凉悲戚,却依旧不见丝毫恨意。
是爱得太深,难以去恨;还是根本爱得太浅,未入心田?
袁宝没再多想,端起瓷瓶,一口吞下里头的液体。液体即刻滑入腹中,她胸口像是被人重重捶了下,口鼻闭塞,顿时脸色发紫,不多时,便眼前一黑,软到在雪地里。
这回,恐怕真是要死了吧……
只求柳云烟说话算数,千万要将爹爹救出来才好。
柳云烟从地上拾起那不起眼的瓷瓶,吩咐两个侍卫将袁宝扛去她院外不远处的一处小湖里,绑了石头沉了,这才放他们两人离开。
此时的宴会厅中依旧热闹,酒宴尚未结束。柳云烟独自走过花园,裙裾擦过冰封的草地,发出“沙沙”响声,她未直接回屋,而是拐到花园中一隅,随手将瓶子丢给树丫阴影处站着的男子,“人在湖里,那侍卫亲自动的手。”
说完便要离开,转身时,又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句,“对了,她去之前说……要同你恩断义绝。”
树荫里的人接过瓶子,闻言整个人一僵,竟是直愣愣地呆了半晌,看着手中瓶子怔怔,再无别他动作。
柳云烟走出小径,回头看那阴影中雕塑一般孤独立着的男子,侧脸浸着月光,红衣似血,映得周身雪景都染上他光华,这场景竟是美得如同一幅画,心中不禁重重一跳。
再低头看自己身上一身艳红嫁衣,只得淡淡苦笑:虽是相配的衣服,却不见得就是想通的心思,流水有意,落花却无情。
恐怕城里的传言不假,自己对这颜雅筑,怕是真的上了心,自己大婚之夜,竟还帮着他去做这般不堪的事情。
【一尊牌位】
袁宝醒过来的时候,正发着高烧,浑身像是被丢在火里炙烤,她梦见爹爹守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叫她的名字,“小宝……”
小宝是她的|乳名,爹爹在她还是个娃娃的时候,总喜欢把她抱在怀里,抛得高高地叫她“小宝”,于是还是个婴儿的袁宝,就变流着口水,变傻兮兮地笑。
只是后来大了,嫌弃这名字听了幼稚,便不再让周围人这么叫她,爹爹不许,颜雅筑也不许,袁宝还信誓旦旦地宣称她是个大姑娘,以后要叫、就得叫她“袁姑娘”。爹爹眯眼笑,揉她脑袋,倒真的再未叫过她一句“小宝”;可如今再听见,只叫袁宝委屈得想落泪。
她想紧紧抱住爹爹,告诉她自己以后定会乖乖懂事,不跟他顶嘴、不惹他生气,要做天底下最乖巧的女儿,永远永远地陪着他身旁,直到他头发都花白,直到他安心离去。
睡梦中的袁宝眼角沁出泪水,衬得她万分可怜,似乎有人看不过去,伸手用指腹替她抹去泪水,怜惜又心痛,温柔得直叫人心底发酸。
袁宝以前哭的时候,颜雅筑总轻柔地将她抱在怀里,拍抚着她的背,三言两语地安慰,她便能笑逐颜开。
可如今她却是真的伤了心,能安慰的人,却早已不在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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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叔见颜雅筑衣带不解地,在这地方守了三夜,真是忧心不已。
袁宝那夜从湖中捞出来,连夜送来这处别院,便一睡不醒,连连发了高烧。
颜雅筑这招偷天换日,可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让皇上相信袁宝已死,便不再追究她的下落;而公子他自己,为了得到柳云烟那一方势力的支持,不得不奉皇命与云烟郡主成婚、从头到尾,就连同袁宝说上一句话、解释一番的机会都没有,甚是无奈。
公子觉得,只要皇上相信了袁宝已死,那他便可给袁宝一个全新的身份,到时就算娶进家门,也未尝不可。只要能度过这最困难的时刻,之后的一切幸福,都是值得期许的。
——而今,他已守在袁宝床前整整三日,食不下咽、寝不能眠,甚至将新婚的柳云烟一人留在府中,不愿离了袁宝半步。
再这般拖沓下去,府里恐怕就要瞒不住,陈叔只好再三地规劝,说这别院雇的下人都机灵得很,只要袁宝姑娘一醒,必定会去通报于他,若再不回府,恐云烟郡主那儿不妥云云……
而他再努力劝说,得来的回复,永远也只有一句:
“陈叔,我再等一会便走。”
公子就是个软绵绵的执拗性子,看似温柔,却是只要他认定的事情,打死了也不改。就算这几日遇到了不得不离开的公务,他也是匆匆而去,不久又匆匆地回来,能推的应酬都推了,完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状态。
这十足的倔脾气,说来倒是和袁宝异曲同工。
按陈叔的心意,其实这袁宝小姐命中带衰,双亲相继离世,不是个吉祥的姑娘;哪里比得上云烟郡主,人美心善,为了成全公子和袁姑娘,居然原意忍耐到这份上?
——
甚至连她贴身丫鬟,都因那日晚上冒犯了袁宝姑娘,而被公子寻了个莫须有的罪名给关进了地牢。对此番种种,她从头到尾都未曾抱怨过一句。这般宽容大度,有礼有节,恐怕才是个当家主母该有的模样。
陈叔打定了主意,就算袁宝这丫头真醒了,也要迟些通知公子,好让公子和云烟郡主,能在府中多多相处,指不定日久生情,便也让自家公子,从这奇怪的情网里抽身。
终于,颜雅筑和柳云烟成婚没几日,两人必须回京拜见皇上,这回不走不行;颜雅筑方才抿着嘴,一脸阴沉地离开袁宝。
他前脚刚走,袁宝后脚便转醒过来。
屋子里空荡荡的,哪里有梦中爹爹的影子,只见得床边有一把红木椅,椅背上尚放了件宽大外衫,似乎有人之前一直坐在这里守着她。
袁宝坐起身,只觉头晕目眩,口干舌燥,嗓子撕裂了一般的疼痛。
难不成这儿就是地府?
她只记得自己喝下那瓶里的药,不多时便失去意识,照说,这会她连尸体都该凉了,又怎会浑身酸痛地躺在屋子里?
袁宝挣扎着起身,脚刚触地,一阵酸麻,便摔下床来,撞得头晕眼花。
她两脚浮肿,竟是一点力气也用不上,眼看着门口丫鬟听到动静,慌慌张张地将她重新扶上床,又见颜府的陈叔站在自己床前,皱着眉头,脸上厌恶胜过了惊喜,“袁姑娘醒了。”
“……陈叔?”袁宝见到陈叔,心中便知自己此刻所在的地方,定与颜雅筑脱不了干系,她勉力沉下心神,又听得陈叔道,“公子大婚不久,总不能日日地守着袁姑娘,这两日赶着陪郡主入京拜见皇上,待到回来了,便会回来同你见上一面。”
袁宝闻言,心中不见伤感,却是只想冷笑:既然都已大婚,既然都已将她抄家灭族,既然已喂了她毒药,又为何要做这番多余的事情,再将她救回来?
让她死了,一了百了,难道不是更干净明白。
她深深吸气,却未如陈叔预料的那般追问颜雅筑的事情,“我爹爹现在如何了?可曾安好?”
若柳云烟守信,她爹爹就该安然无恙才是。她虽然没死,却是真真正正地饮下了那毒酒。
却不料陈叔避重就轻,只说让她好好休息,不肯让她出屋,也不肯说关于袁老爷的事情。袁宝听到木门关上,外头铁锁Сhā销脆响,这才反应过来,她是被软禁了。
如今她身子虚弱,人被软禁,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昏睡了几日,连外头正在发生的事情也一知半解;每个来服侍她的丫鬟都跟哑巴似地,无论她问任何事,都不发一言,每日只服侍些基本起居,伺候吃药食饭。
袁宝过得浑浑噩噩,甚至连外头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弄不分明,只听着更夫打更的声音一回又一回,每过一日,便用指甲在边的粉墙上刻上划痕,用以计时。得不到爹爹的消息,又无法出屋,袁宝心中惴惴不安,恐惧就像是越来越烈的火,慢吞吞地炙烤着她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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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五天的时候,听说袁宝身子已无大碍,每日都乖乖吃饭喝药,也不闹不响,原本她听话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可陈叔听了下人报告,却没来由地心里不踏实:如此反常的举动,袁宝难不成是在计划着什么?
颜雅筑同柳云烟一同进京面圣,这一来一回,恐怕就要十天半个月的,前两日传信回来,说是二人已到了目的地,此时正在拜见岳父岳母大人,顺便带着柳云烟回门。若是等他回来,见袁宝已醒,两人三言两语如胶似漆,这女子说不定就贪慕虚荣,勾着公子不放了。
她若闹腾,倒还好防备,如今安静得不像话,陈叔心中却是紧张异常。
又忍了一天,终于忍不下去,陈叔决定找她谈谈。
推门入内,正巧碰见袁宝吃药,她脸色苍白,怎么看都比前些日子憔悴些,原本饱满水润的脸蛋,此刻看去清瘦不少,居然有了点柔弱美人的摸样。陈叔是个直肠子,直接上去就开口,“袁姑娘,你究竟想要如何?”
什么她想如何。
袁宝愣了,她乖乖呆在屋子里,不闹腾不说话,吃饭喝药都是别人安排的,她这样还能如何?要害她的是颜雅筑,如今救她性命,又是颜雅筑,她想如何?
她只想知道爹爹现在怎么样,是否安全,至于自己的命……那瓷瓶里的药喝下肚,那东院门前跪的一天一夜,早就当自己死过一回,对颜雅筑也算是彻底心寒,不抱念想。
她只疑惑一点,颜雅筑这么快另寻新欢,又公然地让妻子喂她毒药,再一时兴起,将她救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她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事件的承受者,别无选择,又何来陈叔说的“想怎么样”。
如今她只求爹爹一切安康,自己如何,都无所谓了。
见袁宝怔怔发憷,陈叔更觉得自己是押对了宝。
当初公子年纪还小,这袁宝虽算不上大家闺秀,至少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子,两人交往倒也勉强合理,如今袁宝一夜之间成了阶下囚,公子救她性命全是念在旧情,她要想再得寸进尺,就算公子原意,他做管家的,也不愿意。
公子那样的才俊,当然只有云烟郡主这般美人才配得上。
陈叔算得满满当当,权当袁宝是贪慕虚荣,为了地位财富,不择手段地准备勾引他家公子,却不料袁宝开口第一句,问来问去,还是问她爹爹那个死人。
“我爹爹……现在究竟是如何了?”
袁宝勉力控制着自己声音莫要发颤,却还是禁不住带了抖,她那日服毒之后,声音便比过往虚弱不少,听了这气音,陈叔心中预备再多的轻视,也只得留了情面,心底里,居然有些不忍说出事实。
想起她爹爹在她昏睡期间,拖去斩首示众,乃是颜公子亲自监的场。那一刀下去,脑袋咕噜噜转两圈,哪可能还有命,如今早已连灰都烧了抛在荒野,只留个牌位,公子说好留给她做个念想,这几日便放在偏厅之中。
可怜这两日算是袁老爷头七,唯一的女儿,却连他亡故都还不知。
陈叔到底也是个做爹的人,这便被袁宝问得心软下来,只含糊说“你爹留给你样东西,等会我便差人送来给你瞧瞧,你只管好好歇息,若是有事,便差人叫我。”
这就退出了屋子。
袁宝不知爹爹会留给她什么,心里又是忐忑又是害怕,直到下人果真捧着块黑布盖着的玩意进来放桌上,这忐忑才终究消去,只剩下害怕。
她曾经见过用黑布遮着的这种东西,就在袁府祠堂里头,过去,爹爹逢年过节的总要祭拜一番。黑布遮住了里头暗色的木料,袁宝抓了好几次,却都无力掀起这布,只觉整颗心都堵得慌,“砰砰砰”重力击打胸膛,让她几乎不能呼吸。
揭开黑布的那一刻,瞥见牌位上黑底金字的姓名,袁宝腿一软,终于跌在地上。
连泪都无力漫出眼眶,只不断地堵在视线中央,整个世界都模糊而破碎,自己的心口堵得发疼,她呆呆地坐在地上,什么也听不见、看不清了。
——
牌位上孤零零地刻着爹爹的名字,像是对她性命犹在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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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叔听说袁宝终于开始闹腾的时候,心中不免松了口气:这姑娘终于进入他预料的桥段了。正琢磨着怎么既将她安排妥当,又绝了她对颜公子的念想,待到见识了现场,才知下人们口中的“袁姑娘疯了”,究竟是何意味。
她是真疯了啊。
打开外头的锁,踏入屋内的陈叔,简直不敢相信这屋子便是自己片刻之前离开的那一间。窗户上糊的纸早就全部破裂,桌椅摆设,凡是能摔能砸的,都给袁宝破坏殆尽,整间屋子一片狼藉,如同台风过境。
小女子发飙,其破坏力本就不可小觑,更何况是袁宝这样本就妖孽化的姑娘?
看着恐怖的屋子,陈叔半晌无语,而肇事者本人,正蜷在床铺最里端,怀里抱着一块牌位,以及她随身带着的那柄匕首,上头缀了各色宝石,正是颜公子专门遣人为她打造、用来在自家柱子上丈量身高的那一柄。见陈叔入内,袁宝像是只恐惧的兽类,匕首出鞘,横在面前,“你莫要过来。”
陈叔一惊,只见这身子虚弱的姑娘眼中光华熠熠,如同一只被困绝境的孤狼,未曾料到这种富人家出来的大小姐,居然会有此等气魄的眼神,好似自己若再接近一步,便要被那匕首当颈滑过,命丧黄泉。
“袁姑娘想要什么,尽管说,颜公子托我好生照顾于你,若是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千万莫要憋在心中。”
袁宝与他对视许久,末了居然刀刃一横,置于自己脖子跟前,“我要一辆马车,一个车夫,备足了银两衣物,落日之前便要。”
马车、银两,对陈叔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他见袁宝如此,心中料到她是想用自己性命威胁,离开这儿,她走了倒也不是问题,只怕颜公子归来,怕要怪罪自己,稍一沉吟,心中便有了计较,
“姑娘莫急,我这就帮你备去,只是公子费尽心思,瞒天过海,才从皇上手里头将你的命留下来,你可莫要随便伤了自己,徒惹得公子为你伤心担忧。”
袁宝脸色微变,却不想从陈叔嘴里,听到了这番说辞:颜雅筑费尽心思,才将她的命留下来?她的声音忍不住地带了抖,原本自以为牢靠的价值观,忽然之间崩塌了。
“你说他为了留下我的命?才做了这一切?”
成婚?
抄家?
毒酒?
……救回她的命?
陈叔见她脸色不对,知道有戏,立刻更加卖力地解释,“也难怪姑娘你不甚清楚,公子至今未来得及同你解释一番,他可是为了你,才勉强自己成婚、甚至还造成你假死的状态,如今你这一走,他回来可该多伤心。”
袁宝手里的匕首有些松开,一时之间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讯息。原以为全世界都背叛了自己,却原来最大的敌手才是盟友,她满腔怨愤一时成空,心里轻飘飘地没了着落。匕首刚要松开,却忽然摸到了怀中牌位,顿时醍醐灌顶,激动得声音都走了调,
“那爹爹呢?爹爹是不是也躲在什么地方……?他也没死?!”
“我的姑奶奶,救下你一个,可就已算是瞒天过海,要再加你爹爹?你把公子当做神仙了不成?”
陈叔一句话,将袁宝又一棒子打回了地府。
她尤记得过去同颜雅筑说过的玩笑话:若是爹爹和他二人同时都落入了水中,她要先救哪一个?她当时想也没想,直接敲了他脑袋,“你傻的呢,你会游水,爹爹可不会,我当然是要救爹爹的。”
“……那若我不会游水……”
颜雅筑话未说完,袁宝便被旁的珠串吸引了注意力,直接跑开了。
这个问题总也没得到答案。
如今袁宝不知为何,忽然就想起了这个片段。
她想,若真是两人都不会游水,她必然还是会救爹爹的,颜雅筑有那么多侍卫、那么多仆从、那么多能救他的人,爹爹却只有她一个、她也只有爹爹一个。
让颜雅筑选择,自然是选她而舍了爹爹,可他却不知道,袁宝心中,多么希望死掉的是自己。她能够忍受自己死去,爹爹还活着,却不能忍受自己苟延残喘地、怀抱着爹地的排位:尤其杀死爹爹的人,用的是“为了保护你”,这样叫人无法辩驳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袁宝的眼神只恍惚了数秒,立刻又重新地横刀在自己面前。
见她只维持了同一动作,陈叔果真吩咐下人去准备马车,不敢怠惰半分。袁宝手里牢牢握了匕首,紧抱着那牌位,虚弱的身子打着抖,在春寒料峭的天气里,一身薄衫裹体,丝毫也挡不住的凉意。
若她期待已久的“苦衷”,果真这般“冠冕堂皇”,那她,宁愿不知也罢。
夕阳未落,马车就已备好,袁宝往车内看了看,确实是衣物银两齐备,那马夫一脸老实,看在阵仗,倒似陈叔真的是肯放她走。
她爬上马车,匕首从未离开过自己的脖子,对车夫一句话,马儿便撒开了欢拔腿就跑,一路飞驰远离了这间小小别院。
身后的陈叔不疾不徐,寻了东院一个鸽子棚里的信鸽,写了封短笺,便放上天去:袁宝姑娘的动静自然要知会颜公子,让她这么离开些日子也好,让公子看清这姑娘是多么不体恤他一片深情;再者,无论是那马夫,还是马车后秘密跟着的暗卫,自然都跟得紧,不会让袁宝就这么平白无故地离开颜雅筑的势力范围。
陈叔倒是希望这鸽子飞慢些,莫要打扰了城里颜公子和郡主的回门大事。
不过他恐怕没料到,自己的想法这么快便得以实现。
——那鸽子箭一般在天空飞过,出了洛城不多时,正翱翔得得瑟不已,上下翻腾,却觉肚子一凉,眼前一黑,就跌了下去。
鸽子躺在地上挺尸,转眼就被人拾起来,挑剔的一番拨弄:“老夫功夫退步了,居然才弄了只这么瘦的鸟。”
一边抱怨,一边动手拔毛,直到预备剖开肚子,此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鸽子腿上信笺,随意瞟了一眼,嗤笑,“大户人家的小丫头……”
说罢,信笺随手一扔,回了那破庙里烤鸟吃。
此男一身衣服灰不溜丢,满脸胡子渣,也不知多久未曾稀疏,浑身泥垢,若是细看,还能发现他身上衣物斑驳血渍,典型的被人追杀命,现状堪忧。
只是那双微挑的眼,里头的漫不经心,即使是镶在这么个不待见的造型之上,也透了一股不容小觑的邪肆,为他平添了几份突兀的气势。
【一文如命】
袁宝手里牢牢握着那柄匕首,就算窝在车壁上打瞌睡,也从未放松过。
马车从出了洛城开始,速度就明显地换下来,她催了几次,马夫都说夜路不好赶,快了恐怕不安全。
她自然知道这马夫断不会是个清白人,陈叔也不会如此容易就放她离开。只是那种境况之下,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离开。陈叔口中说真正想伤害爹爹的人是当今皇上,可是究竟为何?
她不信真是那“勾结外党”的理由,她也无法尽信陈叔嘴中所述的事实,最重要的却是,袁宝不能接受自己,呆在杀父仇人的保护中,享受他施舍的恩赐。
说她忘恩负义也罢,说她不识时务也罢,她只认定了一样东西,便是这满身伤痕的屈辱、还有怀里头爹爹的牌位,既然就连陈叔都未澄清颜雅筑行刑的事实,又怎能期望她心安理得地留在那别院里,等着颜雅筑从京城归来?
她想知道答案,却不是从颜雅筑的口中。
袁宝从小被袁老爷和颜雅筑保护得极好,脑袋里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离开,找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过活,弄明白事情的真相,再替爹爹报仇。——这整个计划里,无论今后要做什么,寻找何人帮助,她只知道,断然不会再有颜雅筑的位子。
原本以为他会是良人白马,如今看来,生辰前一夜,自己小女子的欢欣忐忑,在爹爹的死面前,全都成了笑话。
爹爹真真是死在了他手上,难道自己却还要因为被他救了命,而以身相许、感激不已?
心中既是失望又是悲戚,却连恨都恨不起来,只是美梦初醒的无力感,像乌云一般笼罩她心头,让她这个平日里雀儿般灵动的姑娘,一日之间变得沉默寡言。
外头的雪依旧飘飘荡荡,就像是这萦绕心头不离的伤痛,了断不清。袁宝身子疲累到了极点,几番颠簸,终于靠在车厢,浅眠过去。
她睡得不踏实,所以马车停下的时候,很快便醒了。
“怎的回事?”
袁宝开口问马夫,倒要看看他还能扯出什么借口。
“姑娘,这路……似乎是被雪封了。”
袁宝撩开车帘,果见白皑皑的大雪封闭了道路,将本就不宽敞的空间整个没去。这是通往南方的官道,如今被堵住,周围不少商队都休憩于此,等待大雪过后,道路解冻的时刻。
袁宝瞧见官道旁也有别的岔路,问马夫为何不往这条路走。
“姑娘,这些个路毕竟不是官道,虽也能去了南边,但路上的安全就不能全保证了。我看您也别着急,我们多等几日,指不定这雪就化了?”这马夫巴不得雪一直也不要化,颜公子到时候看他能把袁姑娘留下来,也许还会额外打赏。
袁宝盯着马夫看了一会,点头,“好,那你先去和那边商队的头领商量下,看看我们可否和他们共用帐篷。”
马夫一听,乐了:这姑娘果然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很好糊弄,这便放宽了心地跑去商队谈事。商队看他人长得也老实,大家都是出门在外,互相照顾,没几句话便应承下来,马夫乐呵呵地回头招呼袁宝,这一招呼,顿时傻眼。
——哪里还有袁宝那辆马车的影子?!
他着急跑去,四周一打听,才知袁宝居然独身驾了马车,就朝方才那条岔路而去!
黑灯瞎火的,被白雪覆盖的的泥地上,只剩两道车辙绵延至远方,马车恐怕早就跑去了百来米,他这会再怎么追,恐怕都追不上了。
马夫千算万算,却没算着袁宝小时候贪玩,也曾跟着家里的马夫学过驾马车,虽然身子虚弱,但幸而颜府的马儿乖巧得很,除了偶尔提点方向,并不难驾驭。袁宝把车里所有能用来裹体的厚衣都披在身上,顶着寒风驾车离去。
虽然外头夹杂着碎雪的寒风刺骨,她心里却是决绝而自由:离开洛城,去向南方,待到新年春雪止歇,便是丰年来临,脱胎换骨之时。信念让整个人都坚强,就连僵硬的手脚,都没那么痛苦了。
只是袁宝却不知,那几个无声无息地跟在马车后头的黑影,并没那么容易就让她脱离颜雅筑的世界。
岔路上的路况并不好,虽然地上也有车辙痕迹,却都是零零落落,不成体系,袁宝驾车独自奔波了大半夜,待到太阳露脸的时候,她已是疲惫不堪,本就未从毒药中康复的身子,此时已是发起了高烧;马儿连夜赶路,到了这会,速度也终于逐渐慢下来。
四周都是刚刚抽芽的大树,灰蒙蒙树干交错纷乱,这景致看久了很是枯燥。
袁宝正倚着车框,一颠一颠地打瞌睡,却闻山头远远传来隆隆响声,像是某种巨大物体沿着山崖滚下来,马儿缓缓柺过一个弯,袁宝这就被眼前的景色给镇住了。
泥雪交加的路面中央,横着极快巨石和横木,将原本就不宽敞的路给堵了个结结实实,根本无处落脚。马儿见到这景象,也自动停了下来,在两人合抱的横木跟前刨地吐息,喷出的鼻息滚烫。
袁宝第一次见到这阵仗,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听得路那端几声吼,粗狂豪迈,
“打劫的!!”
几个人影从横亘的山石之间现身,手里头白晃晃的刀面,袁宝手里的匕首比起那些大刀,弱小得不值一提。
这群土匪在这里守了好几夜,没想到大雪封山,硬是连一场生意都没做成,这回总算等来个被劫的,即使只有一架马车,也聊胜于无。
领头的大汉上前几步,盯了袁宝的脸,也是一愣,没想到这么驾看上去做工精细的马车,驾车的居然是个粉嫩嫩的女娃娃,看上去也不知成年了没有,姿色倒是不错,眼睛大大、头发乌黑、面颊红彤彤的,看上去很讨巧,再长个几年,定是个美人。
土匪可不是吃素的,眼看马车上只有这么个女子,再看她衣着打扮,猜想这姑娘八成是大户人家的闺女,离家出走、或者私奔会情郎,这种类型,马车里头的油水往往充足得超乎想象。
二话不说,挥刀就冲上去。
大当家的嘴里还兴奋不已地叫嚷着,“兄弟们,抢回去给老子做压寨夫人!!”
谁知美人尚未截到,半路却跳出来几个黑衣的劲装大汉,二话不说,冲上去就同土匪缠斗起来。黑衣人一看便是练家子,下手刀刀狠厉,手法刁钻古怪,顿时止住了土匪们的冲势。
土匪哪里知道这些个黑衣人就是颜府派来跟踪袁宝的护卫?权当是不懂规矩,来抢生意的同道中人,眼看了老大的压寨夫人就在眼前,这身份场子,打死了也不能失,更不要命地往前冲。
毕竟双手难敌众拳,黑衣人数量上实在抵不过土匪,眼看着几人被砍翻在地,留下几人迅速撤退,兵分两路,几个起落,便隐身于白雪之中。
这会总算没人碍事了,大当家兴冲冲地上去,预备安慰一番受惊的美人,到了马车前,才发觉美人早就昏了过去,双眼紧闭,面色潮红,呼吸急促。
“咦?”大当家没想到民间女子这等娇嫩,怎么才吓一吓,就给昏过去了。忙指挥了手下将马车带回寨子里,自己高高兴兴地抱着美人,走在第一个。
大冬天的,没料到开伙第一笔生意,便是马到成功;美人在怀,元宝在兜,这境界,岂不就是人人追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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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回门,可不是小事,更何况这婚事乃是皇上御赐,回门的时候,拜见皇上自然也就成了必须的一环。
颜雅筑不愧是永丰王爷一直得意的世子,相貌、品节,就算是放到人才济济的朝堂之上,同样是最耀眼的一个。只是这位世子过往从不醉心朝堂权势,甚至就连住所,都坚持了建在洛城、而非天子脚下。
想想也是,按他的气度才华,若不是无心朝堂,按着他这般年纪,照说早该领了高位,权倾一方了;哪里会闲适地留在洛城那鱼米之乡,甚至就连小小地方的军权,都给皇上夺了回去?
郡主回门又恰逢春熙节,举过上下必定都是要进行宴会、祭祀等活动,来期许新一年的气象万千。
于是这次回门,变得比以往任何一位郡主的回门,都要隆重而漫长。
看着身边男子与富甲贵胄寒暄应酬,对皇上的提问回答也是自在流利,柳云烟偶尔会产生某种错觉,好似面前这个画般俊雅、温煦有礼的男子,真的便是她的命定之人,而他心中,也确实是有她的。
但每当夜深人静,两人回到屋子,他卸下面上温和笑容,就像是卸下面具,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有礼却疏离的气息。
而往往只有此时,柳云烟才会从一整天的幻觉之中回过神,才会在当头棒喝般的清醒之中明白:面前这个人所有外在的有礼有节,温煦寒暄,都不过是他长在皇家的一种本能罢了,他若是对你笑,也就只是单纯的笑。背后或许会有隐忍算计,却断然地不会有他笑容本身所带的温暖单纯。
他所有的温暖和不防备,都已经在那个叫做袁宝的姑娘面前消耗殆尽。
他待袁宝如此爱护,就连她的贴身丫鬟大婚那日,打了袁宝一巴掌,回来都要被寻个莫须有的借口,回头打了个半死,关进地牢。若不是看着她的面子,恐怕那丫鬟的命都莫想留下一条。
两人梳洗完毕,仆人退下,屋子便又一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柳云烟坐在桌前看书,余光却忍不住斜向那个背身立在床前,乌发轻柔拂面的男子。清冷月光将他的背影拉得虚长,有些离世的淡薄味道。
两人唯一一次的同床,便只有洞房那一次。
这婚既然是皇上御赐,对他们二人的发展自然也是极为上心,咬破手指留下残红的戏码,皇上那里断然是瞒不过的。柳云烟只记得他的动作温煦轻柔,却丝毫没有新婚之夜,作为男方的激|情和难以抑制的兴奋。他甚至连发髻都未散开,两手撑在她脸畔,缓慢却坚定地占有她,面上的表情,无喜无忧。
虽然看不见颜雅筑面上是悲是喜,云烟却觉得,他是隐忍地悲伤着的,甚至好几次,云烟几乎以为,痛的不是她,而是他。整个过程从头至尾,两人都未发一言,只有极少的几次,云烟压抑而隐忍的呻吟,从喉咙里发出。
两人的第一次丝毫没有美妙之处,柳云烟却控制不住地不断回想。她身子不好,本也不是个滥情的女子,却对颜雅筑很是上心,他是她今生第一个男人,恐怕也会是最后一个。
柳云烟对自己夫君同袁宝姑娘之间的事情,亦是感到同情,所以理智抑制了她心里的欢喜,理智告诉她,她不能爱上颜雅筑;因为注定得不到回报的爱,会滋生恨意,而恨意,恐怕会让一个人做出许许多多,让人后悔莫及的事情来。
夜深了,颜雅筑仍然只是一动不动地静立床前,看月亮清冷光辉,在飘渺的雪花中灼灼发亮。
身后传来窸窣声响,柳云烟已经睡下了。她这位大小姐身子柔弱,每日都固定了时间早早睡去,平时也几乎不出门,可谓是家教甚严。他往往要等到柳云烟完全睡着,方才入榻,第二日,又要在她醒来之前离开去洗漱,日日如此,没有例外。两人虽共卧一榻,却从未在新婚之夜以后,做出过任何逾矩的事情。
这几日,人虽在京城,他的心思却远在洛城,一刻也没有离开,他离去已经五六日,前几日陈叔传来的信笺,袁宝已经醒来。他心中既是欣喜,又有些忐忑,不知袁宝会不会原谅他?会不会明白这恐怕是他和袁老爷商量之下,保全她唯一的方法?
她会不会还像过往那样对他微笑,会不会耍了脾气不理会于他?
许多的忐忑,许多的恐惧,却又掩不住心里雀跃的欣喜:待到千帆过尽,她终究还是活着留在他身边,两人今后能相守了一辈子,那面前的这些苦楚、误会,便都是值得付出的。
颜雅筑对着清冷月光,嘴角却不禁荡起笑意,面上的疏离冷漠,也全因了这一道笑意,瞬间融化柔软。千千万万的担忧害怕,却抵不住心底那一抹温情:至少袁宝还在世间。
他终究实现了自己诺言,护住了她的命。
袁宝该会埋怨自己,会别扭许久,甚至会愤怒地好几日不理会他;但无论如何,她都会在他身边,即使是耍赖撒泼,想了千奇百怪的招数报复回来,也定会是在他怀里,哪儿也不去。
该是如此。
……定是如此。
颜雅筑伸手,抚上他不自觉上扬的嘴角。
只是心中有个角落还是隐隐地不安着,就像这春日里依旧不停歇的大雪,断断续续,好似春日迟迟地不愿来到。
颜雅筑终究返身入了里屋,吹熄桌上一盏夜灯,轻轻上榻:要不要买些新奇古怪的玩意回去洛城呢?若是袁宝醒来看到,该会冲散些她心中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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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宝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头重脚轻,简直就像是回到了起死回生的那几日,难过得紧。
她额头上抵了凉凉的巾帕,身上盖了好几层各种款式颜色的被褥,看上去像是临时拼凑出来的产物,手法笨拙,好似要把整个人都裹成个粽子,重得叫人无法动弹。
嗓子冒烟似的疼,她试着出声,却惊恐地发现出口的声音不成语调,嗓子只能发乎类似呜咽的低鸣。恐怕是连着几日的高烧,给烧坏了喉咙。
想要起身,又动弹不得,视线只能局限于头顶一小块地方。
她记得之前独自驾马,遇上了土匪,有几个黑衣人从暗地里窜出来,两方搏斗……之后却是一丝记忆也无。
那些个黑衣人,恐怕是颜雅筑的势力,如今也不知她究竟是被黑衣人捉了回去,还是被土匪给劫了。也说不上这两种情形哪种更好些。
袁宝眼珠子四处转转,发现自己所躺的地方青砖土墙,虽然简陋,倒也实用。她正观察着,屋外忽然传来了中气十足的女声,配合着另一个似曾相识的粗狂嗓音,一唱一和,好不热闹。
“你个色鬼,说!要不是二当家的知会我,你是不是就准备把这姑娘纳了做小妾!”
“夫人、夫人手下留情啊……哎哟,你别听二当家的胡说,就他那品性,做个二流子郎中倒也罢了,哪里管得上我纳妾什么的……哎哟哟,夫人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说!错哪儿了?!”
“不该捡个病秧子回来……不对不对!是坚决不该带了女人回来!!”
原本粗狂甚至有些唬人的大汉,在“夫人”的教导之下,无往不利地全面妥协,生怕自己一个字眼说错,耳朵就给揪了下来。
“哼,既然带回来了,就给我好好治,治了立马丢出去,一天也不许多留!”
“好好,全听夫人的!这个……二当家出去了多久了,怎么还不回来?”
“鬼知道你那个二当家去了哪儿?他天天神出鬼没的,还不是当初你乱捡人回来?你这个毛病什么时候能给老娘改一改……?”
“是是,夫人教训得是……”
这一男一女吵着吵着,声音渐渐地远了。
袁宝估摸,自己八成是给土匪救回来了,不然怎么会遇上这么没格调、却又符合她品味的对话?呆在颜雅筑势力范围内的时候,下人都是沉默而守矩的,似乎已经很久未听闻这样粗鲁、却又充满生气的对话。
烧得脑袋大晕晕乎乎,袁宝丝毫也没有注意,对于土匪的行径,自己居然用了个“救”字。至于那二当家,似乎就是照顾自己的土郎中:搜集来了那么多的被子,给她捂了个要死不活,喘不过气的罪魁祸首。
“哟,丫头身子骨倒不错,居然没烧死?”
耳边轻佻声音出现得如此突兀,若非青天白日,袁宝几乎以为自己遇到了鬼。她慌忙转过头,却见到一张与悠扬蜿蜒声线丝毫不般配的脸面:胡子满脸,邋邋遢遢,头发纠结,随意地在脑后梳了个发束,几丝荡下来,随着说话一飘一飘。
唯一说得上漂亮的,恐怕就只有那双勾人魂魄的眼,轮廓深邃、眼角弧度总觉带着笑意,一看便是个不正经的主。
毫不在意袁宝审视的眼神,此男倒是对只剩下半条命的袁宝还能醒过来,感到很是好奇,伸手捅了捅她软绵绵的脸蛋,丝毫不觉自己动作轻薄猥琐、有调戏良家妇女之嫌,“喂,丫头,哪家出来的大小姐?看你那车子家什,莫不是要寻人私奔?怎的,如今时兴私奔不成?”
男人想到前几日在破庙里打下的那肉鸽,腿上绑的信笺内容,说的也是个有钱人家丫头逃跑的事,不想如今世道,女子倒甚是强悍。
见袁宝动了半天嘴唇,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此男一挑眉毛,揉了揉鼻子,一靠近袁宝,身上味道熏得她皱眉,“莫不是救了个哑巴吧?什么?‘老头子,你才私奔’?”
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是此男人却可以读出袁宝的唇语,袁宝心中一喜,却见男人面上纠结,抚额捶墙。
“想我季东篱当年也是叱诧武林的绝世美男,如今却落到此等地步,几个臭徒弟,真不知都死到哪里去了,任得师父在外头被人追杀,居然还被人叫做老头子,唉……老夫真是何苦哇……”
虽是动听悠扬的男声,但邋遢随便的外形,再配上一张胡子拉茬的脸,袁宝不明白就这品相,也能是“叱诧武林的绝世美男”?
她敲敲床板,成功地引来了男人的注意,唇语道,‘你到底是谁?大叔?’
这回辈分好歹进入正常范围,季东篱一脚踏上床板,一手撑着床柱,咧嘴露出白花花的牙,“姑娘幸会,老夫是打劫的。人称‘妙手回春二当家’,季东篱是也。”
【一场沐浴】
于是袁宝就在这个土匪窝住下来了。
前几日还躺在床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却没想到这二当家倒是真有些本事,居然几帖药下去,真把袁宝给治得八九不离十。
这天一觉睡醒,袁宝的身子已经大好,该是动身离开的时刻了,只是她虽然知道要去南方,却终究并没有个确切的目标。
且她已离开洛城好几日,京城中的颜雅筑该是早就知道了她离开的消息,他是否会派人来寻找?还是索性放任她就此离开?
袁宝以为,颜雅筑那个认死理的性格,要想如此轻易就放她离开,显然是自己痴心妄想。想到这,她又不禁觉得自嘲好笑:难道她认识的颜雅筑,就是全部的颜雅筑了么,自己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又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自认为了解他,而他就必定是“认死理”的性格?
再退一步,即使她真的打算离开这寨子,独自往南去,也不能保证外头就没有守着那些黑衣人,守株待兔地等着她一跨出寨子,就直接总厝ァ
袁宝呆呆地坐在床上,目光怔忪,不知如何是好。
这几日嗓子还是疼痛,似乎一时半会仍不能开口说话,能交流的人便只剩下季东篱一个。袁宝心里揣着心事,索性扮哑巴沉默起来,常常盯着窗外雪景就是一整日,窗外的雪纷纷扬扬,她每每都看得出神。
窗外忽地传来嬉笑声,几个孩子正追打玩闹,来来去去地掬了雪打仗,你来我往,尽是酣畅淋漓的笑声,听的人心中发暖。
“臭小子,谁许你们在老娘的院子里头玩的?!大清早的,还不快回家里吃早饭去!”
一声精神十足的大吼,把小孩子都给吓得尖叫连连,还真的都乖乖回家吃饭去了。
——袁宝在这里呆了几日,才知这寨子就像是个小型村落,里头的壮年男子都是当时打劫她的土匪,而那些妇女和孩子,自然就是他们的家眷。
而这个嗓门很大的女子,就是这个寨子的大当家他夫人,李黄花,李氏。
李氏是村子里有名的悍妇,大当家对她乃是惟命是从,两人成亲五载有余,可惜一直没孩子。李氏又不许大当家另娶小妾,这事情若是放在有教养些的人家,生不出孩子又善妒,乃是犯了七出的大忌。
不过一个土匪寨子,恐怕就没人会管得那么多。
李氏和大当家虽然天天你来我往的,不吵不舒坦,但两人就算没孩子,也还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恩爱得很。
大当家虽然面里是个口无遮拦的粗人,动不动就嚷嚷着要讨小妾,倒也是从未真做过对不起他家里那位的事情,寨子里的人久了也就习惯了。
袁宝才过了没几日,便从照顾她的大婶那儿听来这段,知道李氏因为自己没小孩,所以对寨子里的孩子非常疼爱,别看她平日嗓门大,脾气悍,倒确实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袁宝想,当初李氏嚷嚷着要把她赶出寨子,不过现在她已经好了个差不离,却倒再也没见她提过。李氏不是那种把温和友善放在面上的人,心底里却是真的善良。
刚经历过家中巨变的袁宝,对这样一份淳朴温情,感到尤其珍惜;连带着对这个简陋的小寨子,也生了淡淡依赖,埋在心底。
锦衣玉食,或许倒不如夫唱妇随地来得和乐美满。
既然寄宿他人地盘,袁宝总想着要报答一番,如今她病好得差不多,便琢磨着要帮寨子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于是袁宝去找了平时与她接触最多的人——二当家季东篱,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打算。
“唔……帮忙?”
季东篱裹在厚实的棉被里头,大白天了居然还呆在暖炉烧着的屋子内,赖床不起。
平日就算整个寨子的男人都出去“寻生意”,也不见他出马,别看他手长脚长,个头挺高,却完全不似大当家孔武有力、浑身大块肌肉;若不是还有些医术,袁宝真怀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是怎么当上二当家的。
袁宝嘴巴开开合合,虽然没有声音出来,季东篱却都能看的明白:‘对,既然呆在寨子里,我自然也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袁宝这说的是真心话,当然她也顺便腹诽了句:不像某人,整天好吃懒做,也不跟着大伙去打劫,就知道懒洋洋地趴在床上。
“做事情呵……”季东篱掏了掏耳朵,歪头想了想,“既然你这么有诚意,作为二当家的我自然也很感动,这么着吧,老夫看你也是可造之材,不如就……”
季东篱说话总是慢悠悠的,他声音本就带了懒意、漫不经心,这么拖长了调子,非常勾人胃口。
“……?”袁宝眼睛瞪得圆滚滚,不自觉地探了脑袋,看上去很像某种胆怯又好奇的小动物,表情很是惹人想欺负。
季东篱勾勾手指,她便往前走了几步。
季东篱继续勾手指,袁宝又往前几步。
几步复几步,袁宝终于走到季东篱面前,看到他指了指自己肩膀,悠悠地飘了句,“这儿酸。”
“……”袁宝眨了几下眼睛,伸手,在季东篱指的地方,敲了几下。
“诶,你这丫头,手脚太轻了,重些。”
敲重几下。
“再重些。”
又敲重几下。
几个来回,袁宝顿悟,这二当家虽然武力不行,貌似皮倒很厚,自己也不算力气小,居然要这么用力捶,他才说刚好,于是索性卖力无比地敲起来。
刚开始是用力的敲打,到了后头,她越敲越喘,季东篱还老嫌弃她力气小,袁宝敲着敲着,便成了打,几乎每一下都是挥拳朝着目标的肩背部而去,用尽力气,发泄一般出拳。
季东篱居然还觉得享受,甚至开始眯起眼睛打盹。
袁宝着了疯魔一般全力地挥拳,一下接着一下,每挥出一拳,便如同将心里憋着的委屈、迷茫、愤怒、失望、还有恨意,都随之挥洒出去。
她想着面前便是背叛她的人、便是破碎了她生活的颜雅筑、便是陷害爹爹的仇人,便是这心里魔障般堵塞的情绪,一切混沌和黑暗,都随着一拳接一拳的攻击,逐渐淡去远离。
袁宝感到自己的心脏激烈地跃动着。一次又一次提点她,她还是如此鲜活地活在这世上,还有力量,将拳头这样奋力地挥出。
屋里的炭块烧得旺,袁宝直到大汗淋漓,两手酸得发涨,才终于停下手里动作,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汗水粘湿了她额发,顺着热气腾腾的面颊落到下巴。她闭上眼,感觉到心脏剧烈地擂动胸膛,就像从前一般。
身边的季东篱缓缓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揉了揉肩膀,不甚满意,“不行啊,小丫头果然力气不够,你还是找些别的事情来做,敲背便罢了。”
袁宝莫名其妙,觉得这个二当家实在难以捉摸,满头大汗地走出季东篱屋子,关门前却鬼使神差地回头,‘你究竟是怎么当上二当家的?’
季东篱正揉着自己肩膀,顺便还转转脖子活动活动,并没有看她,自然也就没有回答。袁宝耸耸肩膀,倒也并不是真的如此好奇,关上门走了。
回屋里重新沐浴更衣,袁宝穿的是寨子里各家送出的衣服,大小不齐,颜色各异,穿在身上常是松松垮垮的,袖子也要挽个好几下。从前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这衣服刚开始着在身上,确实不舒服。不过袁宝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大小姐,这么些日子过去,倒也从未抱怨过一句衣服的事情。
洗了澡,换了衣服,袁宝也不似前几日那么沉郁憋屈;刚才那一顿发泄,好似将她心中苦闷全数化作力量,此刻虽然身子疲惫,心里却通透不少。
对颜雅筑的那些美好和回忆,不过是玻璃般脆弱的幻梦,幼时的迷恋欢欣,统统是建立在不自知的幼稚上的。一旦梦碎,便什么也不留;就算暂时残留再深刻的欢喜,也定逐渐地随着时间淡去、散去。
袁宝盯着自己白嫩嫩的手掌看了半天,握紧又松开,反反复复。因为之前用力捶打,指关节处有些肿胀,随着她动作,感觉微微酸麻;不过这样的不适宜,握在手里,却奇异地带了力量感。
她返身在床铺深处一阵翻动,将那柄华丽匕首的握把处,用旧布料层层包裹,直到捏来更加称手,往勒得紧紧的裤腰带里一Сhā,冰凉的刀鞘贴在背上,迅速被体温温暖。
袁宝对着屋子正桌上,爹爹的牌位三叩头,发誓定要为他报仇。
做完这一切,她觉得神清气爽,所有抑郁一扫而空,仿佛又回到当初那个自己活得风生水起的状态:什么事都能做到,什么阻碍都不畏惧。
有时候心思简单,便能活得更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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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熙节是春日里最重要的节日,人们在这时祈求上苍垂怜,来年好收成。
寨子里头虽然简陋,但春熙节的准备却一丝也不怠慢,李氏看袁宝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就拖她一起帮着打年糕。
也不知季东篱暗地里跟寨子里的人说了些什么,他们如今一致认为袁宝是个被家人抛弃的哑女,看她的眼神顿时多了些同情。就连平日里总凶巴巴的李氏,看着袁宝的眼神也温和不少,平时一得空,便拉着她一道做着做那,生怕她独自一人胡思乱想。
袁宝嗓子没好,解释不能,索性也就任着他们继续同情。
李氏抡着木槌,袁宝揉着年糕,两人配合默契,动作协调。
“啪”地一下打下去,韧劲十足的年糕便被敲得变形,袁宝立刻衬着空气伸手推挤,听到李氏精神头十足的声音在耳边道,“今年这雪也真是的,总下不停,没了过往的商队,连生意都没法做,我们家那口都在寨子里窝了半天了,再下去,非得变得跟二当家一个样。”
袁宝偏过头看着李氏,比划了两根手指,‘二当家?’
“别比划,除了二当家没人明白你在瞎比划啥,”李氏一锤子敲打下去,在木桶里发出钝声闷响,“我说这个二当家也够奇怪的,身子这么弱,也没什么功夫,被捡回来的时候,都在雪地里冻了好半天了,居然也能捡回一条命来。要不是他懂些医术,就按了他那时不时消失无踪的脾性,哪能挨着我们家那口子成了当家的?”
季东篱总是消失么?
袁宝在寨子这些日子,倒是从未发现他莫名不见了踪迹的。
李氏也不在乎袁宝有没有听,继续自说自话,“今年春天够怪的,雪下不停,寨子里还一连捡了两个人回来……真不知还能出些什么怪事……诶哟!”
袁宝正惊讶,原来那季东篱被捡回来也没多久,却忽地听到李氏一阵呼痛,抬头见她捂着肚子跪坐在地上,脸色惨白,一时慌了神,围着转了两圈,开口却发不出声音。猛地想起要找大夫。
寨子里的人都说今儿没见着季东篱出屋,他该是在自己院子里,袁宝二话不说,奔到他门前,“嘭嘭嘭”地用力拍着,这声音惊雷似地,屋子里却毫无反应。
袁宝大急:就算睡成了死猪,这会也该醒了,难道偏偏今儿就碰上了李氏所说的“时不时失踪”?!
终究没了耐心,袁宝“嘭”一声踹开院门。
那本就纤薄的薄板撞到篱笆上,晃了两下,断开半截,袁宝顾不上那么多,直往屋子里冲,两腿动得飞快,意识还没追上身体的速度,她人已站在季东篱屋内,气喘吁吁。外厅里果然不见人影,她继续地往里钻去,却见屋子里蒸汽朦胧、视线不佳,袁宝叫不出声音,只能直接找当事人。
她绕过遮挡的屏风时,心里才觉得这屋子里气氛有些微妙,正听见季东篱漫不经心的声音近在咫尺,“急什么急……大当家的,你赶着投胎不成。”
话音刚落,袁宝听得面前“哗啦”一声响。
雾气蒙蒙之中,只见一个皮肤白皙、线条漂亮的背影从水桶里站起来,湿漉漉的长发紧贴在背部,在光滑的背脊上蜿蜒出了曼妙曲线,引人遐思。
催不及防,此人忽然转过身,一边抱怨,“老夫难得洗个澡,你就……诶?”
袁宝兔子似地钻出屏风,湖蓝裙裾尚未拐过屏风,脚下一滑,便带倒了屏风摔在地上,只留一截小腿露在外头,过大的鞋子也飞了老远。
她只能轻声的呜咽,这下摔得不轻,连带着脚腕都是钻心的疼。
感到背后蒸汽氤氲,季东篱慢悠悠地跨出浴桶,水波晃荡的声音近在咫尺,就连得水滴落到地上的声音,都叫人听得口干舌燥。袁宝能想到他是如何不遮不掩、不慌不忙地出了浴桶,擦干身子……
愈发窘得恨不能趴在屏风底下一辈子不出来了,哪里还顾得上方才他不应门的怪异举动。
季东篱似乎是觉得折磨够了袁宝的小心肝,这才蹲到被压得爬不起身、又口不能言的她身边,伸手握住她脚踝,“……丫头,你再喜欢老夫,也要慢慢来。姑娘家还是矜持些的好。”
袁宝摔得头晕目眩,只觉得季东篱握住她脚踝的手滚烫滚烫,一愣神,脚心一暖,鞋子居然被他捡回来重新套上了。
这样被压在屏风底下受人伺候穿鞋,袁宝活了十六年,倒也是第一次。心里一激动,她脚一抖,只听背后“哎哟”惨叫,季东篱的声音顿生不满,“偷看不成你就毁我容,我眼睛若是瞎了,定叫你伺候下半辈子!”
“伺候下半辈子”这种词句,向来是极旖旎动人的,袁宝更加紧闭了眼,面红耳赤。
故此,被压在屏风下头的她并未看到,季东篱在她背后,长长地呼了口气,如释重负。
【一波未平】
待到季东篱终于把袁宝从屏风底下弄出来,又看她动了半天嘴皮子,才明白她不是来偷看自己,而是来寻求帮助。
两人匆匆赶去李氏的屋子,还没进门。便听到大当家慌慌张张地直嚷嚷,“哪不舒服啊,你个婆娘是不是乱吃东西了?!”
进屋一看,正瞧见李氏扶着墙一阵猛吐,人好不容易吐完了,刚躺上床,季东篱二话不说,便上前诊脉。
大当家围着两人团团乱转,袁宝被晾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刚才打到一半的年糕还放在一边,看来今晚是别想吃上了。
不一会,季东篱起身,大当家立刻上前,紧张得直搓手,“我家婆娘到底是怎么了?”
袁宝第一次看到大当家这么手足无措的摸样:人高马大、熊一般健壮的男人,平日里被夫人揪着耳朵的时候固然温顺,却也没见过他这么无辜的表情,他对李氏的感情真真切切,看在袁宝眼里,不免也是羡慕的。
“以后重活少让你老婆做,”季东篱吊儿郎当地摸样,起身优雅地拍了拍大当家肩膀,说出来的话却如火药,把屋里气氛炸了个火热:“她已经是两个月身孕了。”
大当家石化当场,就连床上吐得虚弱的李氏也没反应过来,都忘了要说话,双双沉默,季东篱看了很是不满,“愣什么,你老婆没打完的年糕靠你了,今晚上吃不到年糕,老夫可要翻脸的。”
说完,拉着一边同样呆愣愣的袁宝出了屋子。将这个粗糙又简陋的小屋,留给终迎来新生命降临的老夫老妻。
袁宝听了屋子里传来大当家狂喜的大吼,反反复复只有那几句,无非是“我要做爹爹了!”“老婆,我们有孩子了!”之类,相当没有水准;倒是李氏没好气地嚷回去,让他给冷静些,不过声音里,同样带了浓浓鼻音。
成婚五年,大当家和李氏二人,终于有了第一个孩子。
这消息在寨子里传得飞快,不到晚饭,便人人知晓。这天的晚饭,家家户户都分到了一碗大当家亲自打出的年糕,虽然不如李氏的手艺,有些硬、也不糯,却是人人都吃得高兴。
还有什么比放了满腔幸福与爱意的东西,更来得美味?
不过同时,寨子里也传出了一小波流言,据说新来的袁宝那姑娘,是个比李氏还要彪悍的女子,大白天的居然直闯二当家沐浴现场,欲侵犯之。幸好二当家眼明手快,抵死不从,结果就被袁宝赏了个乌青眼。
二当家对此不做解释,不过脸上的乌青倒是货真价实。
又鉴于袁宝此女口不能言,此流言一时之间甚为红火,甚至还有人经过袁宝身边,便伸手拍她肩膀为她鼓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