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成长的过程中,是一个非常爱国文课的人,几乎从小学开始一直到大学,我的国文表现在班上都是数一数二;我的数学不好,国文带给我很大的成就感。然而,在最近几年有机会跟高中国文老师接触时,我吓了一跳,我们的国文教材从我读书时到现在,竟然没有太大的改变。现在的孩子还是在读文天祥的《正气歌》或方苞的《左忠毅公逸事》这一类我一直希望在我这一代就结束的文章。而庄子的蝴蝶梦则还是被排斥在教科书之外。
庄子的蝴蝶梦是一个伟大的潜意识,在主客位的转换跟交错里,可以不断开发出新的文学经验,之后很多文学作品都和这个典故有关,教科书怎么可以没有这一篇呢?那么当孩子读到李商隐的“庄生晓梦迷蝴蝶”时怎么办?
在某一个时代为了要训练一个人有绝对儒家的忠君思想,必须要有《正气歌》或《左忠毅公逸事》这一类的教材,但是这些东西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会让人痛苦的。我要很诚实地说,我在初中、高中时活得很不快乐,常常觉得自己如果不死,就不会成为一个伟大崇高的人,因为所有伟大的文章,都是在教我“死”这件事,而且是一个很有使命感的死。我承认这些人很伟大,也很美、很感动我,但是后来让我更感动的,却是一个学生读完后问他的老师:“我可不可以不死?”老师回答他:“你当然可以不死。”这个学生又问了另一句话,他说:“那官要做到多大才应该死?”
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们的国文教学继承了一个大传统,这个大传统在今日社会急速转换的过程中,当然会受到挑战,但大传统并不是那么容易立刻被质疑。当我们在读方苞的《左忠毅公逸事》、读文天祥的《正气歌》时,那真的是一个悲壮的美感教育,是忠君爱国理想的极致,这是一个大传统,可是,是今日社会需要的吗?为什么美感都要走向悲壮的刑场?有没有可能让美感走向花朵?走向一片茂盛的森林?
生是为了完成悲壮的死?
一个好的文化范本,一定要有正面跟反面的思考,才是启蒙。就像那位学生问的:“可不可以不死?”当“可以死”、“可以不死”是成立的时候,思考才会有平衡。在司马迁的时代,还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可是为什么到了宋元以后,死就变成义无反顾的,好像唯有死能成为戏剧的终结,生的目的竟然是为了完成这样一个悲壮的死。
美感教育会随着不同的环境改变,在一个受欺凌、受压迫的环境中,反弹出这样一个东西是情有可原的,可是这个欺凌和压迫应该是不正常的,如果假设下一代不再有这样一个压迫的时候,是不是要持续这种教学?会不会造成孩子很大的困惑?我相信,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一个政治比较*,相对开放、相对自由的社会里,他读到这篇文章,是应该要问:我可不可以不要死?我甚至觉得这应该是一个考试要出的题目。
死亡毕竟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事,虽然“孔曰成仁,孟云取义”,仁跟义都有非常大的一个条件设定,可是这个条件设定,也可能被统治者拿来作为愚弄知识分子的一个手段,演变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不是何其荒谬的结局吗?
为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在“孔曰成仁,孟云取义”的时候,仁和义都还有思考性,在生命的崇高的行为选择当中,思考是不是愿意做这件事情。譬如后来编入国文课外教材的《与妻诀别书》,作者林觉民说,要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他愿意去死,死变成他生命中一个崇高的情操跟浪漫。可是如果没有经过思维性的死亡,当“悲壮性”变成一种假设时,就会产生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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