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他“挺”。少勇愿意他叫这个时兴的单字名儿。她不知现在是更疼少勇海是更疼这小东西,心里又是甜又是恨又是委屈。她把挺搁在床上,床上漫着她的汗和血,还有稠乎的浆浆。啥也看不见,外头快该亮了吧,鸡叫了半晌了。她算了算,挺在她肚里待了八个月多一点。她想他憋屈死了,叫她那根宽布带子韧得老不带劲,早早就出来了。这一想她把挺贴在胸口上,觉着虐待了他,过意不去。挺不哭了,头歪来歪去,找到了奶头。
葡萄不知道奶这么快就下来了。够三个挺吃的。挺不吃了可咋办?她一想吓住了。这是啥意思?要把挺捂死?她可不会捂死她的孩子。那是她想把他给人?葡萄奇怪;她从来没有好好打算过挺生出来咋办。连狸子、黄鼠狠那种整天叫人撵得安不了身的生灵都能生养,她也能养。是条命她就能养。她相信人不养天一定养。天让你生,天就能养。怀那么一场孕,一个冬天就给她瞒过去了。最难的该过去了。
葡萄就再不让人进她的窑院。她心里盼着麦子高,麦子黄,收麦的时候,她就有盼头了。
村里人清明上坟的时候,听见一个小娃的哭声。好象就在坟院深处。再听听,有人说,是闹春的猫吧?离坟院半里路,就是王葡萄的窑院。王葡萄回掉了十多个说媒的,都是妇女会的干部媒婆。上坟的人远远看见葡萄在院子门口拣谷种。大家便说做啥媒呀?瞎操心。葡萄会把自己闲着?就是她闲着男人们也舍不得叫她闲着。孙少勇搁着恁肥的窝边草不吃?
收下麦子后,葡萄在一天清晨出门了。天麻灰色,麻雀刚出林。她挎个篮子,篮子上盖块布。篮子里躺的是挺,他还没睡醒,让母亲一颠一晃睡得更深了。
葡萄走过一座座水磨,往越来越窄的河谷走。顺着河谷往上游去,二十里山路,就到了那个矮庙。
她在离矮庙外头的林子里坐下来,揭开盖篮子的布。挺睡得真好,闭上眼睛就是个小少勇。就是少勇想事的样子。他眼睛是葡萄的,眼皮子宽宽裕裕,双眼皮整整齐齐。篮子一头还搁着两斤砂糖和一盒猪油,饭盒下压着两块银元,是分财产时分的。
太阳快要升起了。葡萄解开衣服,把挺抱起来。他吃奶吃得可有劲。这个春天短粮,家家都搭着吃点野菜、柿糖馍。也有几家扛不住的,去城里讨饭了。葡萄什么也不告诉二大,把自己的一口粮省给他吃,自个吃糠面掺锅盔菜。就吃这也发奶,她一身血肉,一腔五脏都能化了化成奶似的,整天冒个不停,五月了她还得穿厚夹袄。
才两个多月的挺长得象个小须眉汉子。她从来没见过两个月的孩子长得这样全乎,一头好头发,两根黑眉毛,指甲一个一个又亮又硬朗。再有三个月,牙齿该出来了。
突然葡萄看见一颗水珠落在挺的脸上。又是一颗。挺皱皱鼻子,不老乐意。她想自己咋哭了呢?这一哭就麻缠了,成了肉骨生死别离了。她狠狠抹一把眼睛。不中,这样哭下去就走不成了。她恼自己,一直想着娃哭了该咋办,娃子没哭,吃得象个小畜牲似的高兴,她自己倒哭得收拾不住。孩子吃饱,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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