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三爷的地址是他从雄风公司一个兄弟那里打听到的,他没有想到一问就知,阴三爷现在在江城,也是一位鼎鼎大名的人物。他读大学后,就没有再见过这位曾经对他特别关照过的神医。改革开放的政策出台后,阴三爷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确定时代真的发生变化了,经过慎重的思考,他对他的妻子张小花和岳父张德友抛出自己的打算,他们感到惊愕,但是这一次,阴三爷显示了强硬的意志,他决心自己来规划自己的下半生,任何人都无法阻挡,包括他的岳父和妻子。最后,他成功了,辞去了那个曾经令人羡慕的“赤脚医生”,进城开了一家私人诊所。
几个月的时间,他就轻而易举地在城里打响了自己“神医”的名声,几年间就赚到了他岳父一生也无法赚到的钱。同时,认识了一些有身份的病人,建立了自己的社会关系,被邀请加入各种社会团体,渐渐他也成为有身份的人,彻底扭转了在家里的地位。他岳父退休后,别无选择,进城来跟他的女儿女婿同住,各个方面都要依靠阴三爷,甚至连介绍,也变成“阴三爷的岳父”,张德友郁闷非常,却无可奈何。见识了城市繁华生活的女儿和孙子都不会再陪着他待在穷乡僻壤,现实就是这样残酷。当然,他自己也有苦衷,任何一个退休的官员,如果不是有特殊的理由,最好的选择就是迅速离开,换一个新的环境开始另外一种生活。张德友也逃不掉这一原则。
现在,阴三爷的诊所已经扩张到了三个临街的大门面,在城区繁华地段,对面就是市一医院的门诊部。苏树东到达的时候,是晚上七点半,他看着“德仁堂”黑字镀金的招牌,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感到恍然,再次确认了地址后,他走进店里。
这个时候几乎是所有人一天中最闲的时候,除了几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店里没有别人。苏树东站在那里,正要开口,一个人在他身后问:“看病?拿药?找人?”用的西川一种地方戏剧中那种滑稽的对白腔调。苏树东转过身,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怪有趣地看着他,颜色恶俗的t恤,上面有花花公子的标志,烫着卷发,脖子上挂着一条铁十字架的项链,整个人显得不伦不类,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的自得其乐。
苏树东点点头:“你是阴四爷,我叫苏树东,以前我们小学同过学,我比你高两个年级,不知道你还记得不?我找你父亲。”
年轻人的脸是阴三爷的翻版,连体型也差不多,父子俩几乎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苏树东?哈哈,我记起了,苏家湾那个怪客!”他不知道想起了苏树东以前什么有趣的事,放肆地大笑起来,“你找我老头?他现在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谁知道今天又在哪个堂子装神。你要是想请他吃饭,下周都可能还排不上。要不要打电话找他?”
苏树东迟疑一下:“不用了。我明天白天来找他。”
“苏……哥,慌着走啥,阴三爷不在,阴四爷在,哈哈,好久没有听到有人叫我阴四爷了。有啥事跟我说,没事的话,今晚上我陪你玩。等会我们去江城大厦喝冷饮,然后吃消夜。”阴四爷抢上一步,拉住转身想走的苏树东,丝毫不管苏树东冷漠的脸色,亲热地搂住他的肩膀。
苏树东脸上的表情柔和下来,“好吧,你带我到处逛逛也行。”年轻人的过分热情和无所顾忌让他有些不快,却也让他受到某种吸引。“阴四爷”三个字也把他逗乐了,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
实际上,这个称呼是一个典故,只有他们家乡的人才知道。
阴四爷小的时候,就显出与众不同的顽劣和聪明,因为外公的权力,他总是被一群阿谀逢迎之徒包围着,他们绞尽脑汁寻找一些自以为有趣的话题逗弄他,从童言无忌中寻找出格的愉悦,同时拉近跟一位公社书记的距离。其中一个桥段是一本正经地考问阴四爷:他父亲是阴三爷,他父亲的父亲是阴二爷,他父亲的爷爷是阴大爷,那么他自己呢?阴四爷总是会跳进这个陷阱,大声地回答:我是阴四爷。得到满意答案的看客们哈哈大笑起来,从此整个镇上都把还是几岁的孩子称呼为阴四爷。作为公社书记的外公认为无伤大雅,很高兴地承认了这个称呼。
实际上,张德友自己也是一位好事之徒,甚至可以说他们整个家庭就是几个另类的组合,类似那些冒险电影中要去完成某个困难任务的特殊团队。阴三爷的经历充满传奇,他妻子在那个年代也显得与普通女孩截然不同,而张德友则以众多的恶作剧成为整个公社,乃至整个县的明星。
他可以买块冰糕送给孩子,因为冷,他建议这个孩子用纸包好放在口袋里,等这个孩子蹦跳着回到家,口袋里满是化了的糖水;他会用麻纸把盐包好,像供销社卖的白糖一样送给办喜丧的朋友,结果客人们喝糖开水时,会发现满嘴苦涩;中秋的时候,他在公社广播上通知一大批人到公社开会,他把他们关在一间屋里,锁上门扬长而去,结果这些兴冲冲前来开会的人面面相觑,发现每个人都是傻子;县上的干部来检查工作,他把正巧抓到的一条菜花蛇悄悄地放在领导的座位下,等待欣赏领导吓得跳起那一瞬间。他捉弄人不分场合,不分对象,甚至包括妻子。有一次,他突发奇想,面色悲痛地对妻子说,她父亲,也就是他岳父刚才突然去世,让她赶快回家,他去通知朋友来帮忙办丧事,结果他妻子呼天抢地地哭着回家,竟发现父亲好好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当然,捉弄人多了,他也会被人捉弄。区上的一位领导亲自打电话通知他,某月某日,县长要带队检查他的工作,结果那天上午,他在镇头从九点等到十点,从十点到十一点,他发觉自己被捉弄了,但是不敢撤退,在那个资讯极不发达的年代,他无法立即求证,同时,必须在一群不明真相被他召来的同僚面前保持形象,最后,中午的时候,他只好将错就错,宣布中午伙食由公社解决,下午召开公社干部会议。还有一次,他去区上开会,一位曾经被他捉弄过的邮递员,骑着自行车到他家,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妻子,张书记等会搭班车回来,晚上有两桌客人,让她准备。他的妻子没有怀疑,张德友向来好客,全家人连同那个邮递员忙了一下午,晚上张德友回家,啼笑皆非。或者是天性使然,或者是文化生活贫乏,他喜欢找各种机会娱乐自己,也娱乐别人。正是这样的言传身教,他的孙子阴四爷有样学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拉椅子,门上放盆,挖坑做陷阱,粘纸条,糊泥巴,告男生密,绑女生辫子,从小到大,只要捉弄人的游戏,阴四爷没有不玩的。有些时候惹出麻烦,总会有人出面替他善后,甚至不用张德友出面。张德友的权力影响和阴三爷的神医感召,使别人选择了忍气吞声,这助长了阴四爷的嚣张,整个童年少年时期他都是一个无所顾忌的小霸王。作为惩罚,他的学习成绩总是整个年级的最后一名,岿然不动,直到高中毕业。他没有机会参加高考,直接在预考就被淘汰。
但是他不以为然,或者根本就无动于衷,结束学校生活对他来说,如同从被管束的监狱解放,他总算彻底自由了。整整三年多,他在社会上晃荡,打一些没有危险的架,泡一些容易上手的女孩子,喝一些昏天黑地的酒。迪厅、桌球城、溜冰场和大排档是他出没留恋的场所,因为有钱和那种土皇帝熏陶出来的无所顾忌的气势,使他迅速成为江城小混混中一个角色。他父亲在江城开创了一片还算风光的事业,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子承父业,他父亲也可能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几次劝导威胁之后,一向善于说服别人的阴三爷对儿子彻底失去信心,干脆听之任之。幸运的是,阴四爷行为虽然有些出格,还不算万恶,依靠老爷子的面子,每每有事,总能妥善解决,如同从前在乡下一样。
“苏哥想去哪?”阴四爷问。他称呼苏树东哥,并非因为尊敬,而是混混间一种习惯。
“回学校看看。”
“那有什么玩的!还有一个多月就要高考,学校管得紧得很,晚上门都进不去。”阴四爷立刻反对。他前几天因为几个学生妹在学校吃了闭门羹,刚想耍脾气就被学校的保卫教训了几下,还差点被扭送派出所。“先去喝会儿冷饮吧。我给你调几个马子过来。”
经过百货大楼的时候,阴四爷停了下来,挤进街边围着的人群。那是一个摆象棋残局的棋摊,苏树东看了一分钟,就判定这是一个骗局,虽然,他是第一次遇见。但是阴四爷蹲了下去,把另外的人挤到一旁,毫不客气抢占了主要的挑战位置。苏树东心中忐忑,这段时间跟公司兄弟相处,他已经不算门外汉,十赌九诈,这种街头骗局,常常伴随着暴力,周围那些托,随时可能变身为打手,如果阴四爷惹了事,他该怎么办?
阴四爷似乎完全被残局的复杂和精彩吸引,像一个象棋狂热者,又像一个极易上当的凯子。他在棋盘上指指点点,激动起来抓住棋子比比划划,摆棋的人逗他:“小伙子,我看你是个行家,但是也要讲规矩,随便考虑,但不能动棋子。”
“怕四爷没有钱啊。”阴四爷昂起头扫对方一眼,毫不客气地报上了四爷的名号,他喜欢这个称呼,无论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