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眉真人专集(蜀山前传之一第九回——
古洞试仙环花貌雪肤皆恶鬼
鲜花埋艳骨血莲翠果拥红珠
原来从任寿身后慢悠悠走来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只有三尺多高,通身灰白,头和身子差不多一般粗细,两条膀臂却是又粗又长。面白如粉,满头白发,长约三寸,根根倒立,刺猖也似。凹鼻掀唇,大口箕张,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利齿。红睛怒凸,凶光四射。说不出的那么丑怪狞恶,使人于万分厌恶之中,生出一种恐怖之感。看去行动迟缓,沉着一张丑脸,冷冰冰的,由身后缓缓袭来。刚把两臂张开,待要向人扑到,相隔也只一两丈光景,似因双剑出匣,精虹电耀,骤出不意,吃了一惊,已然前进,又往后退神气。任寿处此黑暗阴厉、奇诡可怖之景,先颇害怕。既一想:“这东西非鬼即怪,看他形态虽然丑恶,行动却甚迟缓,不似有什伎俩。也许此洞是座古墓,内中僵尸年久成精,变得这等形态。紫、青双剑乃神物奇珍,难道还打不过鬼魅僵尸?”想到这里,心胆一壮。刚把手中剑柄一按,还未拔出,目光到处,猛瞥见两旁和对面还有许多魔鬼影子,都是身材高大,神态狞恶。作一大半环形环绕在怪人身后,张牙舞爪,飞舞而来,为数甚多,时隐时现,也看不出数目多少。随同怪人一起行动,欲前又却,看去可怖已极。
任寿虽有双剑随身,事前又听神僧指点,料知虽险无害,毕竟初次经历,见此凶恶异常的鬼魅,也由不得心中有些发慌。一面纵身后退,一面刚把双剑拔出,还未舞动,就这剑光如虹,刚刚暴长,快要离手飞起之际,隐闻身后鬼哭之声,凄惨异常。同时觉着身后阴风冷气猛扑上来,和方才一般景象。前面恶鬼也凌空浮沉而来。暗道:“不好!”百忙中抽空回顾。原来先前只顾纵避,一时疏忽,忘了身后就是牌坊,无意之中退了进去。目光到处,发现身后也有四个同样的怪人,咧着一张阔口血唇,身后各有许多魔鬼影子,正由四面包围上来。因其行动一律,看去迟缓,反更可怕。相隔还在三数丈间,身上毛发竟会根根倒立。任寿的寒噤一个接一个,只管打个不住,一任自己镇慑心神,把气沉稳,毫无用处。暗忖:“我并不曾害怕,如何直打冷战,和发疟疾一样?”恶鬼大多,四面受敌,不敢将剑发出,先用双手舞剑。刚把身子护住,觉出身上冷战好了许多,头脑重复清明,心神略定。忙大喝道:“无知鬼魅,急速退去,免得送死;否则,我将飞剑发出,尔等连鬼也做不成了。”话未说完,当头五怪人本来静悄悄的,作出向前飞扑之势,声息毫无,闻言忽然嗤嗤冷笑。身后那些恶鬼也相继同发怒吼,声势越发惊人。
任寿自将双剑舞动,所有怪人恶鬼均似怕那剑光,纷纷退避。相隔十来丈,重又立定发威,似要伺隙而动,谁也不肯后退。任寿看出这些恶鬼畏惧双剑,看虽狞恶,伎俩不过如此,稍微放了点心。连喝了好几遍,怪人始终不退,嗤笑之声反而更盛。加上恶鬼怒吼和后面暗影中鬼哭之声,说不出那种凄厉刺耳。心想:“长此相持,如何脱身?”想了想,便用青索防身,将手一扬,把紫郢剑发出去。剑光如虹,比电还快,随着任寿心意,正朝那许多恶鬼飞扫上去,猛瞥见人影一晃,当头怪人忽然失踪。剑光过处,那逃避不及的,当时斩断了十好几个。心中一喜,忙指剑光四下追杀。不料为首五怪人隐遁神速,剑光一过,重又出现,隐现无常,老是除他不了。许多恶鬼虽被剑光斩断,有时并还绞碎,黑影连闪,重又合而为一,兀自不退,纷纷暴怒,态更凶猛,鬼啸之声震撼全洞,由身后传来的男女鬼哭之声也越发惨厉。这才看出仙剑只能防身,除此有形无质的恶鬼尚难如愿。
任寿正在惊疑,猛瞥见当头五恶鬼各把双手一扬,相继隐去,更不再现。再一细看,那些恶鬼一见剑光飞来,虽急得左闪右避,飞舞悲啸,并非不怕,只是不肯后退,好似身后有人逼迫神气。暗忖:“照此相持,终非了局。如用双剑护身,往回路冲出重围,逃了回去,并非不能,但见了神僧,如何交代?再则,洞中这么多恶鬼,如往洞外害人,早有传闻,怎未听人说过?也许本来深藏古墓之内,被自己无意之中引将出来,此时一逃,定必群起来追,如再引出洞去,不知要害多少人,分明有进无退之势。既然立志学道,初遇鬼魅便被吓退,岂非笑话?”念头一转,胆勇大壮,决计改退为进,索性往牌坊里面杀去,深入重地,好歹也查他一个水落石出才罢。但这为首怪人,关系最大,好似怕那剑光,只要能够杀死,去了首脑,剩下恶鬼,也许较易打发。
任寿正在寻思如何方能除那怪人,猛闻到接连几声极难听的怪笑。紧跟着便有一片玄云,黑幕也似,在来路不远出现。初出时,只有数尺方圆的一片黑影,突然暴长,潮涌而来,前半来路立被布满,内中并还杂有一条条血也似红,暗赤色的微光,看去十分污秽。紧跟着便觉一股腥秽之气迎面扑来,心头立时烦恶欲呕,头脑也有一点昏晕。想起那日卧眉峰二女发动埋伏情景与此相似,知是邪法禁制。心想:“卧眉峰那么强烈的风雷和烈火针箭,尚被仙剑所破,这类邪法妖鬼,能奈我何?也许双剑不曾合壁,威力较差之故,恶鬼不怕,腥秽之气实在难闻,何不试他一试?好在双剑光长数丈,威力至大,收发由心,已然试出恶鬼决不敢于近身,怕他何来?”一时性起,大喝一声,把手中舞动的青索剑也发将出去。双剑乃神物,原有灵性,那片中带血光的妖云本来已被紫郢仙剑挡住,不曾压到头上,双剑再一合壁,威力暴增,宛如青、紫两道长虹,交尾电射而出。剑光也经任寿全力施为之下,比起先前暴长了好几倍。那片妖云前头才被剑光绞散了些,立时电也似急往下退去,一闪不见,四外恶鬼本是前仆后继,见此强烈剑光,也各吓得纷纷倒退,当时空出了大片地面。
剑光照耀之下,再往前后一看,先前那座牌坊,不知怎的会到了身后,相隔颇远,里面仍是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暗忖:“方才我只稍微动念,想要杀出重围,人并不曾移动,怎会到了牌坊外面,退向回路?”心方不解,又见那些恶鬼仍然环绕四面,张牙舞爪,欲前又却,口中不住悲鸣怒啸。但比先前要远得多,明明不敢上前,但又不肯后退。经此一来,心胆更壮,越想越有气。心想:“双剑威力如此神妙,有何可怕?神僧必是算出恶鬼快要出世,特意引我来此除害。这座牌坊大是可疑,为何牌坊里面那等阴森黑暗,莫非邪法枢纽便在牌坊之上?何不将它毁去,看是如何,相机行事。”心念一动,一面用紫、青双剑护身前进,行抵牌坊之下。
任寿正在留神查看,待指剑光,朝上挥去,将其斩断,再作计较。猛觉脚底一虚,身子往下一沉,好似踏在虚浮的软沙上面。眼前似有一片暗赤色光华一闪,仿佛整座地面一齐陷落,堕向无底深渊一般。心方发慌,微闻老人叹息之声远远传来。这才听出与第一次所闻一般无二。情知凶多吉少,不禁怒喝道:“我任寿堂堂男子,岂惧邪魔鬼魅?是好的,现出原形,与我分个强存弱亡,闹这鬼蜮伎俩有何用处?”说完,不听回答。晃眼之间,忽然脚踏实地,一点伤也没有受。定睛一看,四外光景昏茫,和初入洞时所见天然黑暗又自不同,仿佛平常黄昏日落,天将阴雨那等暗沉沉的天色。前途似有一片微光,按说应该比先前暗洞之中要亮得多,不知怎的,看去反比方才昏暗,只见一种凄厉荒凉之景。又似孤身一人,独行大漠穷荒,四望黄尘漠漠,日星隐曜,平沙无垠,悲风四起,一眼望过去见不到一点生物,说不出的愁惨凄凉景象。心想:“事已至此,怕也无用。只不知荒山古洞之中,怎会现出这么大一片广漠平野?”后来细看,三面都是黄影沉沉,无边无际。只有前面光影昏茫中,好似还有房舍,便朝有光之处走去。先恐变出非常,全神指挥双剑,不令飞远,护身前进。
走了好一阵,见无异兆,试将双剑收回,握在手内,戒备前行。又走了一会,果然发现前途乃是一座形如城堡的小山,双门大开,气象十分雄伟庄严。忽听男女悲泣愁叹之声,连同锁链拖动各种怪声,由内传出,比先前所闻还要真切。好似内中关着不少男女囚犯,在里面喊冤诉苦,相对悲泣,惨痛非常。心想:“哭声如此悲惨,多半内里藏有妖人,不知从何处用邪法擒了许多受害的人在内,供他凌虐,以致发出这类临死以前哀鸣。神僧知我志切修为,命我来此解救无辜。反正归路已断,除非大获全胜,除此一害,否则也回不去。我如不能胜任,神僧也不会命我前来。何不拼犯奇险,仗着这两口仙剑闯将进去,与内中邪魔拼个存亡?如能除去,岂非极大功德?”想到这里,不由激动义侠心肠。耳听内里悲号更惨,除锁链镣铐之声而外,并还杂有重石曳地和鞭打犯人之声,耳不忍闻。更不寻思,手持双剑,便往门内闯进。
刚进门不远,便见前遇为首五怪人,各纵一道灰白色的妖光,往外逃去,由自己身旁飞过,一闪不见。事前不曾留意,怪人去势又快得出奇,等到警觉,忙挥双剑,回身追杀,已无踪影。跟着又听前途呼冤悲号。心想:“为首妖孽想必就这五个矮鬼,看神情对我十分害怕,已经逃走,无法追踪,莫如先去救人要紧。只要把被难的人救出,多少总能问出一点虚实。”想到这里,重又回身,往前寻去。满拟被难人藏处定必隐秘,门内本是大片广场,雾沉沉和来路所见差不许多。谁知就这回身转盼之间,竟换了一幅景象:前面仍是一片平地,只有当中一条大路,通往最前面一座小宫城外。那城看去并不甚大,上半有云遮住,依稀分辨出几片雉垛。大道两旁聚着三四十个少年男女,俱都面容姣好,肤如凝脂。女的个个秀丽,均在青春。男的相貌也颇英俊,但都带着脚镣,身背一条极沉重的锁链,衣不蔽体。那些少女更是衣衫破碎,只有一两片破布,略遮前阴后臀。下面赤着一双玉雪双足,底平指敛,胫附丰妍,看去温柔细腻,俏生生瘦怯得使人有柔若无骨之感。最奇的是这些少女虽然衣衫破碎,连那酥胸王乳一并露出在外,偏是爱好天然,通身上下清洁非常,仿佛美人新浴之后,粉光致致,不染丝毫尘污。所服苦役,却是令人看了发指,由不得激动义愤。
原来大道两旁,一边堆满石块,荆棘丛生,沙砾满地。靠近宫城一带,地皮却是平整,晶莹如玉。这伙少年男女,不知犯何重罪,一面拖着极沉重的锁链脚镣,一面还在作工。有的手持铁锤,将整块大石击成粉碎,再用双手捧起,放往左近一个大铁锅中,煮成沸浆。再由同伴用铁勺盛起,泼向宫前新修平地之上。左边一片地面,已修成了十之七八,不知为何,又用锤斧铁锹之类,将其掘成大小碎石。再由那些背着沉重锁链的少女背在身上,走回原处,重新击成石粉,放入铁锅再煮。看神气,好似有意磨折这班少年男女,拆了又修,修了再拆,长年苦痛辛劳,永无休息。男的虽然受苦,因其眉宇精悍,体力强健,一味作苦,连声也不哼,见了人来,也如无睹。女的却是盈盈弱质,难耐劳苦,一面服着苦役,一面悲泣,哀鸣不已。又都生得那么容光美艳,弱不禁风,受此惨痛活罪,更易动人怜爱。
任寿天性义侠,见此惨状,觉着任是多大罪恶的人,也只处死了事,为何这等凌虐残忍?本想发作,忽看出那些少年男女个个力大身轻,所戴刑具锁链,少说也有二三百斤。看神气为时已久,这等苦痛,竟能长期忍受,已是奇事。尤其终日劳苦力作,沙石横飞,竟会那样干净。不论男女,只有限两人身上现出几条鞭痕血印,似是受过毒打而外,余者都是净如新浴。猛想起此非善地,这班罪人如是邪法擒摄来的民间少年,不应个个生得这么美丽英俊;而且休说日常磨折,服此苦役,便处在这等形同鬼域的黑暗荒凉可怖之境,吓也吓死,如何还有这等光艳照人的容华?且不理他,仍旧前行。
刚走不几步,那伙少女见有外人到此,仿佛来了救星,十九停止悲泣,互相以目示意,露出满脸求告之容。及见任寿置之不理,仍往宫城前走去,似又失望起来,一个个掩面低头,哀声悲哭,此应彼和;便巫峡哀猿,离群失偶,望月悲啼,也无如此凄苦。任寿越听越觉不忍,二次又要回身向其询问,忽想起:“神僧赐有一枚铁环,最能分辨善恶,怎会忘了取用,先看这些少年男女是何来历,怎会无人看管,对于仇人强迫的苦役,丝毫不敢懈怠,那等认真?”
心念一动,忙取铁环,放在眼前一看,原来这些少年男女无一生人,十九都和家中枯骨死人一样。有的胸前、脸上、腿股等处已在长肉、上半截仍顶着一个骷髅,白发红睛,瘦骨如柴。偏生东边凸起一块,西边挂着一片,厚薄不匀,零零落落,看去越发丑怪,狞恶非常。有的未长皮肉,却生着一身绿毛,白骨鳞峋,两条长臂不住挥动,双手钢钩也似,态更狞恶。隔环望去,全是僵尸骷髅,恶鬼凶魔;环外看去,男的固是少年英俊,女的尤其粉铸脂凝,干姣百媚,无一处不动人怜爱。且喜素不好色,不曾上当。本想挥剑上前,又想:“这班男女魔鬼俱都身带重刑,被禁在此,仙剑威力神妙,万一和先前所见恶鬼一样,除他不成,反被遁走,岂不又留后患。自来邪正不能并立,这么多恶鬼全被禁住,主人也许是个有道之士。”由此反证,不觉减了一些敌意,渴欲一见主人,询问就里。好在有此铁环,对方善恶一望而知。如有凶险,方才就不受害,对方也早出来为敌,不会这等平静。越想越有理,便往宫前走去。
近前一看,原来那城全是美玉所建,二门大开,门上满是碗大金钉,门高三丈,甚是雄伟庄严。里面好似一座大花园,楼台殿阁甚多,到处金庭玉柱,朱栏翠瓦,光怪陆离,气象万千。只是门外无人防守,里面也是静悄悄的,不见一条人影。心想:“这等势派,也许神仙宫阙。”正要通诚求见,想起了神僧不可自卑之言,方在寻思,心意未定。忽听身后男女悲号,汇成一片。回头一看,原来那些男女恶鬼似因来人要往宫城中走进,全着了慌,又不敢上前拦阻,一同哭喊,罗拜在地,苦口哀求,悲号起来。
内中好些美丽少女,更是跪在那满布沙砾的碎石地上,膝行而前,口中哀鸣不已。任寿听那大意,似说:“城中神主性情刚暴,此时正在入定,仙长强行人内,定必发怒为敌。我们均是无主孤魂怨鬼,每日在此服些苦役,希图减少罪孽,常年劳苦,自是难耐。方才因为犯规受刑,不合悲哭愁叹,致将仙长引来。本想用计阻挡,借着幻象,将仙长引往迷神宫去。不料仙长视若无睹,竟被看破,不曾上套。我们在此已是千灾百难,受尽磨折。如再走进宫城,惊动神主,必受粉身锉骨之刑,罪孽岂不更大?我们也知道仙长必是随意游山,误入此洞,发现神宫前面牌坊,过了禁地,致受五神使围攻。他们斗你不过,想将你诱往浮沙狱内困住。此是无底孽海,终年毒焰飞扬,人堕其中,非具极大智慧,无上法力,万难脱身。索性死了也好,偏似我们不死不活,受那无穷苦孽;并和人世一样,照样循环变化,灭而复生。使局中人历尽离合悲欢,酸甜苦辣,受那无穷危难苦痛,于弹指之间周而复始,永无休息。而内中世界,又是地棘天荆,到处布满火山剑树,各种惨酷非刑,更须一一亲身尝试,残酷万分。每当有人陷入,五神使必发狂笑,同时狱中必起哀呻,更有好些奇景现出。当仙长将入伏时,满拟来人决无幸免。在那一发千钧之际,五神使本在鞭打我们,使发悲鸣诱敌,不知怎的,面容突变,仓皇逃去。一切异兆,也未发生。随见仙长带着宝光飞落甬路之上。五神使神通广大,隐现无常,一经附上人身,便如影随形,任你多高法力,也难解脱。方才并非真败,怎会逃时那等狼狈?此事奇怪,我们也不知是何原故。但是仙长只一入内,我们所受罪孽,实在百倍于此。还望大发慈悲,可怜我们孤魂怨鬼,常年在此受罪,并不害人,何苦为难?那宫城中只有一位神主,常年管住我们,免得逃出为害。神主是个老人 地下城魔王养成日志帖吧,终日不是打坐,便是酣眠。除他以外,只是宫殿华美,并无第二人在内。便那许多宫殿,除神主所居有限两处,是我们感激神主,为了报恩,由本山腹中发掘出来的宝物制造而成,并非取自人间,下余全是幻景,无甚可看。如非进去不可,我们固是受害奇惨,你也未必有什好处。再将神主触怒,任你多高法力,也是休想回去。”
任寿先见这些少女惟恐自己走进,哭喊追来,声音悲苦,令人心恻。尤其那一双双粉滴酥搓,白如霜雪的嫩腿,膝行在满布沙砾的荆棘丛中,好似情急大甚,连痛楚也不暇顾,一个个皮开肉绽,玉腿娇足之上已是一片殷红,染满血迹。如照往常,见此美艳如花的少女受此磨折,血泪呼号,神情那等哀艳奇惨,休说任寿天生侠肠,便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必不忍。任寿心方一动,忽想起:“方才环中所见这班少年男女的原形,哪里是什么雪肤花貌,国色天香,俊美少年,英雄气概。这类恶鬼邪魔所说的话,如何可信?言语之中,又有好些可疑。所说神主,如是真正清修有道之士,怎会不愿外人入见。如因无缘,妨碍清修,便不会容我到此。尤其围攻自己的也是一群恶鬼,既是他们的门下徒党,又曾想把我引入腹地,可见不是善良。我既是修道之士,神僧命我来此,如何可以中半途而废,空手回去?好歹也查他一个水落石出。”始而不理。
后听群鬼悲号更甚,仿佛自己只一入门,他们便要骨散魂消,不知加重多少倍酷毒遭遇一样,实在惨不忍闻。忍不住回身一看,那伙男女少年一齐跪在离己不远的右边沙砾地上,情急悲号之下,已然力竭声嘶,全身乱颤。女的一双明如秋水的妙目,已多半哭肿,仿佛自己此行,关系他们安危大大,危机系于一发。情急万分之状,实在看不下去。暗忖:“就算这班恶鬼以前极恶穷凶,似此长期所受苦孽,也足够其消受。果真一人宫城,便要加增他们罪孽,此事还须稍微盘算,否则也无异于造孽。我何不再用铁环看他一下?”随将铁环取出,朝环中往外一看,所有男女恶鬼正朝自己咬牙切齿,利爪连挥,仿佛痛恨到了极点,意欲得而甘心之状。再用肉眼看去,依旧女貌如花,男容似玉,宛转哀鸣,悲痛欲绝,和先前所见一般无二。当时恍然大悟,重又转身往里走进。
那些少年男女本已现出惊喜之容,及见对方回身重又往里走进,似知绝望,一声怒吼,同时暴怒,厉声大喝:“小畜生既然这等心狠,我们与你拼了!”任寿先还以为众怒难犯,这么多恶鬼既然铤而走险,情急拼命,想要打发,未必容易。忙把双剑一按,准备应敌。回头一看,那些男女魔鬼竟是张牙舞爪,虚张声势,本就未敢十分迫近。剑光动处,全都吓得纷纷倒退。知其伎俩止此,急于入内查探底细,也就不再理睬。满拟恶鬼必不甘休,还要追随惹厌,谁知刚一入门,繁喧顿息。回顾身后众恶鬼,已恢复了原状,仍在服苦劳作,连先前悲叹之声俱都停止。
这时任寿还不知道铁环具有隐形妙用,因恰拿在手里,暗忖:“方才群鬼曾说里面宫廷好些都是幻景,这么大一片地方,只有老神主一人在内,何不就势观察一下?”不料铁环刚放在眼前,猛瞥见前面许多宫室竟是水晶制成,全部均能透视,看去甚深。尽头一座极华丽的宫殿,内一红衣老人,手中端着一个长方形的玉盘,盘中放着厚薄两片形似血肉,约有七寸见方之物,匆匆由外走进。到一法坛前面,将坛上所立幡幢略一移动,便有一片血光内过,光中更有无数金刀火焰,似一蓬火花冒起,一闪即隐。跟着,坛中心冒起一朵血莲花。老人将那玉盘血块藏向花中,莲花立时合拢。老人似觉此举关系重大,先往四外张望,又侧耳听了听,面现喜容。走了下来,将旗幡左右移动,血莲随隐,金刀烈火又闪了一下,一切恢复原状,方始缓步往旁殿走去。
任寿见那老人神情诡异,猛触灵机,“无意之中竟将老人动作全数记下。回忆来时神僧之言,仔细盘算。暗忖:“神僧说此行当有遇合,并有寻老魔头晦气的话。这么大一所宫城,怎会只有一人住在里面?沿途所见,全是奇怪恐怖之景,莫非所说魔头,便指老人而言?这里以他为主,看神情,平日决无外人登门。就算自己无心来此,也只一个毫无法力的凡人,以对方的法力,决不至于害怕,为何在上法坛以前,神情那等慌张,东张西望?仿佛作贼心虚,又似藏什重要物品,防人发现之状。照此情势,与对方势派全不相称。看方才恶鬼对他那等害怕,再三哭喊,不令自己走进情形,以及所用法术和手下五个矮鬼,还有浮沙、地狱这些名称,决不是什正经修道之士。所藏之物,好像是两大块血肉,偏看得那等慎重。种种都是怪事。且喜千门万户,均可由此一环透视,莫如看准他的来路,背道前往,绕向法坛前面,学他的样,将上面幡幢如法移动,看那莲花还现不现?那两块鲜红东西是否血肉,有何用处,如此珍贵?”心念一动,虽看出对方形迹可疑,不似善类,仍恐观察不真,万一料得不对,将事做错,欲行又止。
任寿正在观望,忽见老人走往西偏殿内,把手一挥,微闻一片哀号悲泣之声。一阵黑风过处,由殿旁秘道小门内拥出一伙断头折足,五官残废,鸠形鹊面,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罪囚,男女老少,僧道俗家都有,为数不下一二百个。才一出现,便环跪地上,不住哀号求告。大意是说:“以前无知冒犯,已受苦难多年。神主当初曾允,只等所受罪孽一满,便可投生转世,今已多年,除受炼魂之惨,并服苦役而外,一直未和神主见面。今将我等唤出,必是有了生机。还望大发慈悲,宽我等既往,一体释放,感恩不尽。”任寿看出那伙人与前见恶鬼不同,无论如何看去,均是原形。料是受害的人,不知何故,被老魔头擒来,在此受罪。左道炼魂之法,曾听说过,最是残酷,不由气往上撞。经此一来,越发断定老人是那魔头,当时便想赶去。后来试出铁环十分奇怪:自入魔宫以后,不特远近均能透视,如放眼前,连对方说话也能听出;只一拿开,便不闻不见。暗忖:“老魔先藏之物,必关重要。现在宝环透视之下,不特门户途径全在眼底,连对方动作也是一览无遗。好在老魔只有一人,下余不是受他严刑禁制的恶鬼,便是受害的人。自己毫无法力,深入重地,制胜艰难,如往法坛将所藏之物先得到手,也许能占上风。还有此坛许是邪法埋伏的枢纽,如能就手破去,也减好些危害。”
主意打定,仍不放心,又用铁环四下查看,除老魔头外,果无他人。只先前那群被害人拥出的秘道尽头之处,有一广约亩许的地牢,里面囚人,十九被老魔唤出,正在西偏殿内环跪哀号。下余还有十余囚人,多是僧道一流。有的用铁钩钩穿脚心,倒挂梁上,头却冲下。离头五六尺,燃着一蓬碧阴阴的怪火,不时向囚人五官七窍之内钻进。有的用尺许长铁钉,把囚人手足作大字形倒钉墙上。有的仰卧一块大铁板上,由下面冒起数十柄金刀,透身而过,刀尖向上,扎得人刺猖也似,刀尖上更有血焰不时涌起。囚人全身均被金刀刺穿,再经血焰焚烧,晃眼之间,皮肤全焦,眼看要成灰炭。忽然一阵黑风,由牢顶所悬一架七叶风车上发出,吹向囚人身上,重又复原,再去受那魔火金刀诸般毒刑。看去惨痛已极,觉着地狱变相,也无如此残忍虐毒。心中愤极,决计破了法坛,拼冒奇险,也将这老魔头除去。不忍再看,便将老魔来路避开,仍用铁环观察,由左边觅路前行。为防万一,始终未将铁环取下。
魔宫甚深。正在边走边看,猛发现当中一层极华美的宫殿。内有一玉榻,上面停着一具艳尸,赤身露体,一丝不挂。身旁四围堆满鲜花。这殿先前原曾看见,因玉榻上铺着尺许厚的奇花异卉,四外又有繁花堆满,尸卧其上,被花埋住,不近前不易发现。艳尸年约二十来岁,生得花容月貌,骨肉停匀,柔肌如雪,浓纤合度,安稳闭目,平卧花上。看去似比申无垢还美。再叫四围的花一映,越觉光艳照人,不可逼视。任寿人素刚正,先见赤身美女,不知已死,刚把目光移向别处,忽想起先前所见那些美貌少女全是恶鬼变相,心疑老魔又闹悬虚。二次立定观察,才看出这美女虽然艳绝人间,睡相却不似个生人,竟是一具女尸。只不知人死以后,如何还有这等美艳容光?因见艳尸朝天仰卧,先疑有诈,因由环中观察,只是一具艳尸,别无他异,与前见恶鬼不同,也就不暇细想,重又前行。
刚走不远,偶然回顾老魔,正坐偏殿,朝着面前环跪的苦囚,含笑问答。一心想破法坛,那环又非对面直看,不能闻声,也未留神查听所说何语。这时老魔忽似有什警觉,面容骤变,把手一扬,那些囚人忽然同声哀号,纷纷跌倒,就地化作一团团的黑烟,潮水一般往原来秘道中滚去,转瞬都尽。同时老魔身形一闪,忽化成一条红影,当中裹着一个赤身血人飞起,先往前面飞去。到了先前发脚之处,再往后宫一带飞来,时左时右,神速异常,把来路一带宫室全都走遍。所过之处,扬手便是大蓬中杂亿万金针,比血还红的火焰,狂涛一般随手涌起,将那一带全部布满。见无异兆,一闪收去。再到第二处,也是如此。似这样,晃眼之间,任寿便被迫近。如非老魔拿不准来人是由何方走进,宫殿又多,沿途扑空,延误时刻,照那等神速,早被追上。任寿看出是在搜寻自己,来势如此猛恶,也自心惊。暗忖:“老魔邪法似极厉害,再不见机先行藏避,就许遭他毒手。神僧命我到了危急之时,将环抛起,自有解救,何不试它一下?”心念才动,老魔已经追近,只隔一层宫殿,晃眼必被追上。心更发慌,忽然急中生智,一面紧握铁环暗中查看,一面改进为退,绕向前去。觉出双方相隔甚近,老魔竟未发现自己,依旧往后宫一带穷搜过去,渐渐悟出铁环兼有隐形妙用。心神一定,胆又壮起。由此双方如捉迷藏一般。
任寿跟在老魔身后,尾随到了未层法坛前面,方始立定。见老魔似因寻找不出敌人形迹,满脸惶急之容。站在坛前略一呆立,忽然恢复原形,仍是一个慈眉善目,满脸笑容,须发如银的红衣老人。跟着张口一喷,立有一圈碧光飞起,大约丈许,悬向坛前。再把手朝上一扬,碧光由浓而淡,内里现出无数人物影迹,如走马灯一般,一幕接一幕,演变下去。
任寿定睛一看,先是一座崖洞,中一长髯道人,长身鹤立,相貌奇伟,望之若仙。旁边一僧一道:一是疯和尚;另一道人正是日夜想望,急欲拜见的师父樗散子。疯和尚似和师父争论,只听不出说什话语。忽然霞光一闪,由内而外,全数隐去。光影变灭之中,仿佛那人口正是前月取蜂蜜的上洞,也未看真。跟着,便见疯和尚驾着一道红光,往卧眉峰下飞降。还未到地,面容忽变,一片金霞涌过,无影无踪。转眼,疯和尚又同了自己在峰旁现身,也是一片金光闪过,略现即隐。底下便是自己人洞经过,直到方才快要取环查看之时,忽然隐去。初入宫城那一段,老魔注视圈中人影,神情十分紧张,及至看到人隐不见,不住口喷碧光,将手连扬,底下更不再现别的影迹。老魔似颇优惶,满脸愁容。呆了一会,又似想起什事,先朝法坛周围仔细查看了一阵,忽然一纵血光,往外飞去。这一次去得更快,只一闪,便过了十好几重宫殿。双方恰是一左一右,隔着一座院落,几乎对面擦身而过,老魔通未警觉。
任寿知道良机一瞬,不可错过,忙往法坛赶去。刚到坛前,老魔似因预兆不佳,心慌意乱,已然飞出老远,忽然想起法坛要加禁制,重又回身追来。也未进门,只在殿外,手扬法诀连指。跟着扬手放出千百柄血焰金刀,将殿门护住,略现即隐。跟着匆匆回飞,所过之处,沿途均有邪法施为。只见烈焰腾涌,刀箭横飞,宛如潮水一般,随生随灭,往前涌去,随同老魔所过之处,一闪不见。知道沿途布满埋伏,归路已断,今日之事,非存即亡,决无善罢。把心一横,胆子更大,更不寻思。遥望老魔已然飞往停艳尸的殿内,双手膜拜,口讲魔咒,似在祝告,神情惶遽已极。任寿无心再看,忙去坛前,一手握住铁环放在左眼之上,一手照着先前所记,将幡幢如法移动。满拟照本画符,未必生效,谁知未一面魔幡刚刚拔起,忽听风雷之声,杂以鬼哭神号,突然大作。紧跟着,大片血光夹着亿万金刀火箭,突自坛上涌起,迎头扑来,声势猛恶,万难躲避。心中一惊,慌不迭待要拔剑抵御,猛觉手中一震。就这危机一发之间,铁环忽化作一圈佛光,随手飞起,晃眼暴长,恰将迎面飞来的金刀火焰一齐挡住,当时消灭。整座法坛,立在佛光笼罩之下。任寿知道宝环发生妙用,已将魔法破去,心中大喜,忙往坛上走去。
定睛一看,前见莲花已然涌出地面,只是当中莲瓣合拢未开。花约五尺方圆,大得出奇。花瓣肥厚,比血还红。近看肥腻腻的,并有一种腥香之味。恐其有毒,不敢用手去摸。迟疑了一阵,只得将紫郢剑拔出。本拟将中心花瓣挑开,取那玉盘中所盛形似血肉之物。谁知紫、青双剑专破邪法,紫光一闪,莲瓣料定那是一件异宝,惟恐砍碎,忙把仙剑收回,已是无及。那朵红莲在佛光禁制之下,又被剑光一扫,魔法立破,化为一片暗赤深碧的烟雾,转瞬化去,奇腥刺鼻。再看下面,只剩一柄形如翠玉的莲蓬上面,托着一个玉匣,内里殷红如血,入手甚轻。映着佛光一照,上面现出“血神经”三个金书古篆,才知中藏─本道书。以为神僧遇合之言指此,心中一喜。再看那翠玉莲蓬,翠色晶莹,宝光四射,情知又是一件宝物。伸手一拔,却似生了根一般,用尽全力,也未拔起。又不愿再取仙剑,毁损成物。
任寿正在寻思,猛一眼瞥见手中玉匣光影闪变。定睛一看,原来那道书作正方形,书中许多符篆图形,隐隐可见。书色本就殷红如血,里面更有不少血影闪动,和方才老魔搜寻全宫时形态一样。才知此是一部魔经,并非正经修道之用。同时又发现内里好些赤身男女,春嬉如活,越料不是好书。见那玉匣通体浑成,宛如整玉,便将仙剑二次拔出,朝那玉匣边上稍微一砍。一片血焰飞过,玉匣中分为二,魔经立时出现。伸手一摸,非椿非帛,非麻非丝,不知何物所制。摸去肥腻腻的,直似一片肥肉,十分腻手,但又薄如轻绢,通体透明。薄薄一本,竟有百余页之多,只要定睛注视,全可透视到底。先未留意,揭开一看,前半满是符篆诀印,一字不识。后半全是春画,旁边也有古篆数行。全书血红,独此书中男女白如玉雪,活色生香,淫艳非常,不堪入目。一时性起,用手一撕,谁知那么薄的书篇,竟是坚韧非常,一篇也未撕下。不禁有气,拔出仙剑,先朝上册砍去,本意将匣砍碎。剑光过处,轰的一声,飞起一蓬血焰,当顶佛光同时飞堕,往下一压,恰将血焰裹住,仍化作一枚铁环。伸手接过一看,环中忽多了一枚红珠,嵌在里面,宝光四射,鲜艳非常。再取下册,正要用剑砍去,忽听有人大喝:“道友且慢下手,否则便有千万生灵遭殃,你不怕造孽么?”抬头一看,正是前见老魔,仍是慈眉善目,白发红颜的老人,气急败坏,立在法坛前面,双手连摇,满脸惊惶之容。
任寿素来谨慎,见老魔神态和善,仪表非常,气度十分高华,如非先前曾经见到过他的原形,以及恶鬼群囚身受之惨,决想不到此是邪魔一流。因见对方才一出现,先将手一指,由内到外,不下数十层埋伏禁制,突然一齐涌现,再把手一招,全都收去。似因自己不曾发难,面色已转从容,含笑抚髯而立,静待自己发话情景。因见对方未存敌意,所说也不知真假,心方迟疑,老魔又笑道:“我知道友受人之愚而来,稍安勿躁。贫道虽然无辜受累,因知道友此时未入师门,受人怂恿,全出误会,决无为敌之意。否则道友来时,早已堕人浮沙狱中,任那疯和尚多大神通,想要救你出困,也非容易了。我本算出前因,欲引道友来此,当面明言,使知老朽苦心。可惜本身法力浅薄,只知其一,不能尽悉原委,一时疏忽,好些不曾看出,致有此失。请道友暂释为敌之念,容我一言如何?”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回
长眉真人专集(蜀山前传之一第一○回——
宝剑破神经黑地狱逃恶鬼影
金刀穿玉股红莲花拥艳尸魂
任寿待人接物,最是谦和诚厚。虽然心有成见,因听对方这等说法,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对方以礼来见,不好意思动武,便静心听了下去。老魔初来时,神态还颇惊慌。及见任寿静听不语,知有转机,这时正把双目注定在任寿脸上,满脸俱是诚恳之容。任寿哪知老魔乃魔教中第一人物,魔法之高,不可思议。只因得道多年,深知利害,知道任寿仙福深厚,应运而生,关系将来正邪双方生灭存亡之机,不肯自取灭亡,逆天行事。当任寿人洞以前,固无幸理;便是此时,虽因棋低一着,定数所限,以为来者是个凡人,一念轻敌,稍微大意,致被来人占了机先,但要伤害任寿,仍是易如反掌。等到双方目光一对,心神已被摄住好些,由不得使人对他生出好感。任寿先前曾经见到老魔原形,心有成见,闻言心想:“对方既未存有敌意,事情还在自己,听他说几句有何妨害?并且此时陷身地窟之中,对方虚实深浅一概不知。看下来时那等危险,归路己断,即便得胜,能否安然回去,尚不一定,神僧只说了两句偈语,中有遇合,并未令我和人为敌,莫如问明详情,相机行事。此人是否极恶穷凶,地牢中所困囚犯是人是鬼,全未得知。如是左道妖邪一流,放将出去,也是害人,终以谨慎为是。”念头一转,正色答道:“你说得不差。方才圆光所现过去事迹,虽不详细,也有几分被你看出。我实奉神僧之命来此,本身虽无法力,但我身有佛门至宝和紫、青双剑,又具虔心毅力,向道坚诚,既敢来此,决无畏缩。你只要不是邪魔穷凶,对于那些恶鬼和所囚的苦人说出一个道理,我便不与你为难;否则,任你多大神通,也必与你一拼,便为道殉身,也非所计了。”
话未说完,老魔立现欢喜感激之容。接口笑道:“道友果不愧是将来一派宗祖,即此宽厚胆勇,已非常人所及;不似寻常正教中人排除异己,只要对方是个旁门,立时认为十恶不赦,丝毫不计是非。既然容我申诉,再好没有。实不相瞒,老朽本是魔教中的老前辈,得道已逾千年。只因修道年久,深知利害,我教宗法虽极残忍阴毒,但我平生从未妄害一个好人。宫前男女魔鬼,均是极恶穷凶的妖魂厉魄。老朽因为近年爱女遭劫,越发敬畏天命,恐其出山害人,用无上魔法全数禁制在此,借着新建宫殿,平治道路为由,使其终年服着苦役,不能脱身,看是残酷劳苦,实则还是便宜他们。
“至于牢中所囚,并非生人,均是一班左道妖邪中的有名人物。因见老朽对人和善,不为已甚,又藏有一部《血神经》。此是本教奇珍秘芨,左道中人得去,练上九年,立可横行无忌,为所欲为,无论对方多高法力,也难伤他,威力至大。此书共分正副两册,一善一恶。如单习那善的,尽管神通广大,尚不致有害人之念。偏是正反相生,不可偏废。再如习那恶的,却是造孽无穷。便他本身,也须先将自己人皮活剥下来,再用魔针刺体,魔火化炼,至少要受九年苦难。等到全身炼化,成了一条血影,方始成功。对敌时,也无须再用什法宝,只将血影朝对方一扑,立时透身而过,不论多高功力的修道之士,元神立被吸去,使其助长凶焰。那血影顶着对方肉身,再去害人,所伤越多,他的功力凶威也越强盛。端的厉害非常,阴毒无比。这班左道妖邪百计千方,来此明偷暗盗,致陷禁网之内。
“老朽所主持的禁制,共有八十四层之多,内中盈虚消长,生灭变化,也颇微妙,因人而施。来者如非恶人,误听传言,以为那是一部道书,来此盗取,照样可以从容退出。即便暂时受困,到时仍可脱身。如是妖邪淫凶之辈,一落禁网,便堕地牢之中,十九丧命。又按各人为恶大小,气机相感,发生反应,受那无边苦孽。此是本教中以恶制恶的回头地狱。所有凶魂厉魄,同在一牢,身受酷刑,各不相同,果报分明,丝毫不爽。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自作自受,有何冤苦怜悯可言?只有限几个,恶行较轻,或有一善之积,到了孽难受完,仍有一线生机。先是身受刑罚,逐渐减轻。难期一满,无须老朽释放,自行脱出。下余不特永无脱身之望,早晚元气消灭,残魂化尽,连投生俱都无望。
“如无善恶之分,宫中禁制重重,何等严密,道友便进不来。我先前也是一时疏急,虽发现人已深入,到处搜寻,毫无影迹,赶往神坛查看,又无异兆。明知来人福缘深厚,不是禁法所能阻止,重又由内而外,下上许多埋伏,以为可以无事,至少来人行动当时便可查知。不知我那对头法力高强,暗助道友。直到破了法坛,将书取走,我才警觉,已被道友占了机先,将《血神经》正册毁去。
“其实此书虽是本教神经秘籍,一则我早精熟,已然无用;再则此书虽有善恶之分,如被外人得去,仍然遗祸无穷。为了守护此经,老朽在此多年,受累不少,并还树了许多左道中的强敌,本心也想将它毁去。无如事既艰险,顾忌大多。加以老朽平生只有一女,爱如掌珠,便是第五层殿内所停女尸。因为百多年前,老朽偶然他出,有两左道妖人来此盗书,小女与斗不敌,受了暗算。如非神坛禁制厉害,无法攻破,此书已被盗走,老朽枉费苦心,仍为世人留下大害。幸蒙另一位道友,也为盗那神经,深入此间,恰是二妖人的对头,双方恶斗了两日夜,小女才得保全性命,未被邪法将魂摄去。老朽也已赶回,发动全宫禁制,将二妖人牢困到回头地狱,至今尚受苦孽。
“那救小女的乃海外散仙,是一美少年,本和小女具有夙缘。先为盗书而来,及见二妖人惨败被擒,才知禁法厉害。老朽感他相助之德,虽未和他为难,他却知难而退,朝小女看了两眼,问明此书乃本教秘籍《血神经》,忽然长叹而去。老朽先不知道双方夙世情孽,人去以后,看出小女改了常度,与平日神情大不相同。默运玄机,细一推算,才知此中因果。小女固是一见钟情,对方也为小女倾倒。偏生来时奉有师命,不特想盗此书,并还想杀小女。因在途中受一仙人指点,好些顾忌,不敢再留。既不忍对小女下那毒手,又知法力不济,只得仗着一道灵符,匆匆遁走。我知此事关系未来双方成败甚大,本想设法化解。谁知夙孽前定,小女情痴太甚,终日悲戚,非嫁对方不可。老朽善劝不听,软硬齐施,均无用处。舐犊情深,没奈何,只得想好主意,委曲求全,和小女约定,任其出山寻人。中间连经许多波折,结果仍是阴错阳差。那少年只和小女见了三次面,正在情热头上,忽因犯了师规,自杀转世。
“小女到处寻访,始终查看不出投生何地,终日悲愤,欲以身殉。老朽怜女,又想借此一劫,为双方减去一点灾孽,便如小女之愿,用本教魔法,任其尸解。此法非比寻常,在所许誓愿未成以前,身受神魔禁制,苦痛万分。只有这部《血神经》,到时能够救她脱难;否则,人虽回生,神魔永远附体不去,无法分解。身在神魔主持之下,如何有什好事?早晚恶贯满盈,同归于尽,岂不有违本心?当初如非小女先向神魔许愿,无法挽回,老朽也决不会使其冒此奇险。事已至此,才想到他年用这神经以毒攻毒,只御神魔,使其一同消灭。谁知道友无意中将它破去,幸而所破是那上册,下册尚在。小女非此不救还在其次,最厉害的是,再隔三年,小女如不回生,本命真元便与神魔合为一体,助长凶威,无所不为,那时来去如电,多高法力,均所难制,关系已极重大。老朽痛女心切,自觉身虽魔教,从未为恶,并还时常神游在外行善救人。无端遭此惨祸,定必痛心疾首,以为夭道无知,善人难为,定必自恃不死之身,照我魔法,随意所如,彼时造孽多少,实所难言。如蒙道友明察,将那副册神经发还,不特永感大德,而且无形中使我父女泯去恶念,也是极大功德。
“道友如若不信,少时我将小女元神所受苦难,用法光照将下来,便知真相了。还有道友已然受人愚弄,又恃紫、青双剑威力,也许不肯应允。幸而老朽修道多年,火性早退,颇明善恶之分;近更不肯操切从事,冒失伤人。否则,老朽已然炼成不死之身,任多厉害的法宝飞剑也不能伤我,我这魔宫你先无法脱身。如以为忠言逆耳,不妨先试一下。”
任寿为了深入虎茓,看出情势凶险,尽管对方辞色谦和,不带丝毫恶意,终有戒心。不知目光被摄,本身真元虽以根骨深厚,又有佛家至宝防身,未受迷惑,心情已然大变。闻言未及回答,老魔话刚说完,忽化作前见红影,朝紫郢剑上飞扑过去,接连三次,都是透身而过。任寿骤出不意,还疑有变。只因对方来势万分神速,未容动手防御,老魔已由分而合,斩断了三次。刚看出故意卖弄,红影收处,老魔重又复原。笑道:“道友你看如何?”说罢,张口一喷,坛前碧光重又出现。一片烟光闪过,内中出现一座神坛,比当时所见要大得多。当中也是一朵红莲花,中坐妙年美女,正是前见艳尸,通身赤祼,盘坐其上。周身钉着许多金针金刀之类,莲花瓣上更有层层血焰烈火冒起,将少女包围在内,面容惨痛已极。花后立着一个周身灰白,长才三尺的人影,笑嘻嘻手指少女,神态并不甚凶。
任寿心疑幻象,忙取铁环向前一看,环中心本来嵌着一粒红珠,无法取出,以为未必能够看见。及至放在眼前往里一看,仍和先前一样,只见少女坐在无数魔刀之上,刀由腿股间向上穿出,再化为倒须钩刺,反卷而下,将少女皮肉钩住。上面更有无数飞刀飞叉,频频朝人乱刺,伸缩不已。头脸身上,更扎满了无数金针,人差不多成了刺猖。少女本来容光美艳,望之若仙,环外看去,身受当无如此厉害。及用宝环一看,少女一身细皮先看还能咬牙苦熬,这时才看出那是魔鬼掩蔽真形,少女早就忍苦不过。人坐花上,双手同上乱舞乱挡,想避那些刀箭针叉。但是无用,下面更有烈火血焰焚烧,下半身已然烧焦腐烂。正在哀声惨号,神情苦痛已极,令人不忍入目,并听少女急喊:“爹爹,女儿为了一念情痴,铸此大错,万不料受此磨折苦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神魔每日酷刑威逼,说女儿所许愿心限期将满。如肯降顺,与之合为一体,出去害人为恶,当时便可回生,灾消难满,为所欲为;否则,这罪孽一天比一天厉害。今日又将魔火发动,苦痛更甚。女儿实在禁受不住,望乞爹爹念在父女之情,速用《血神经》将神魔制住,使其同时消灭,女儿也得脱难回生,感恩不尽。女儿以前不听良言,现已知悔。我父女不想害人造孽,要那神经何用?何苦为此一书,使女儿多受这三年苦孽?到时是否为神魔所制,供其役使,并还难定。”
任寿刚取铁环查看时,似闻老魔惊噫之声,并未在意。及见少女身受惨痛,哭诉悲泣之声,凄人心脾,已然生出恻隐。再看少女身后那条长仅三尺的灰白色影子,在铁环查看之下,现出真形,竟是一个青面獠牙,白发红睛,相貌狰狞的恶鬼。也是通身赤祼,白骨森森,又高又大。手持一柄钢叉,叉尖上叉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心。咬牙切齿,望着少女,好似愤恨非常,大有得而甘心之状。任寿越看少女越可怜,暗忖:“老魔所说,果是实情。否则,铁环所照之下,早已分出真假。两下里对证,居然不差。自来强盗原有发善心的时候,何况对方得道多年,所说也似真情。否则,仙剑已然试过,并不能伤。我如不允,将此经毁去,老魔心痛爱女,定必铤而走险,论法力,我又不是敌手。对方既然服软,好语相求,并不因我在他掌握之中,恃强相迫,即此一端,已与寻常妖邪不同。况且神僧原有见血即归之言,并未命我将书毁去,或是取走。对方既非穷凶极恶一流,何苦敬酒不吃吃罚酒,此女痴心受罪,也极可怜。”
任寿心方一软,还未打定主意,老魔将手一张,碧光忽隐。手上却多了一柄翠玉莲蓬,正是方才所见托那神经之宝。笑对任寿道:“道友此番总该信我了。以老朽的法力,想夺此书,并非不能。只因道友仙骨仙根,福缘深厚,为人甚好,不愿开罪。虽气那疯和尚不过,所说的话尚有未尽之处,对于道友决不相干。如蒙慨允,将书还我,使小女仗以脱难,只等八十三年,老朽便拼再转一劫,也必取来奉还,当面销毁,永除祸根。我魔教中人行事,有时难免阴毒,对敌之际,诡诈万端。一为朋友,便无半句虚言,即便中途绝交,也是明来明往。还有,上部神经虽为仙剑所毁,这下部副册尽是吐纳修炼之术。这柄青玉莲房,便是此书克星,万一有人将书盗去,炼成血神于,有此至宝防身,也不至于受害。今以奉赠,当可见我存心。不知道友肯释疑虑,给小女留此一条生路么?”
任寿见他说时尽管故作从容,面带强笑,实则老泪盈眶,已隐蕴无限惨痛和老年人怜爱儿女的深情,不禁心肠更软。心想:“神僧事早算定,所说遇合,也许应在这玉莲蓬上。对方处境如此可怜,并且久隐深山之中,从不出外为恶害人。即便稍失宽纵,为他受过,也比逼使生变要强得多。”便笑答道:“我虽蒙恩师收为弟子,此时尚未人门,正邪各派来历行径,均不深知,自然莫测高深,只凭情理论断。以老人家所说而论,实令人有同情之感。我也明知道浅力薄,不是对手,但既然犯险来此,自然不成无归,先拼以身殉道,艰危利害,早置度外。既然这等说法,我想如是虚言,决不肯把神经利害照实详言。现遵台命,将这副册送还。青莲至宝,却不敢领。只等将来问过恩师,老人家如真言行如一,非但仰攀交未,我必专诚登门,负荆请罪如何?”老魔笑道:“这个无须。我与道友道路终不相同,虽有一两次见面,也在将来。这柄青玉莲蓬关系重要,老朽拿它无用;留在这里,便宜恶人。还是道友拿去,到时如制那人不住,立可发生灵效,至少也可反客为主。此是本教至宝,内中莲于共是七粒。此时道友尚不会用,我也无暇详言,不久仙缘遇合,自知底细。”随将莲蓬递过。
任寿见他意甚诚恳,暗忖:“此人虽是邪魔外道,听他所说,并非恶人。可见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无论何派均有好人。也许当初一念之差,误入旁门,本心虽想从善,无奈习染大深,或因环境所迫,骑虎难下,不能自拔之故。三年前,曾听师父闲中说起,不久正教昌明,群邪也日益彼猖,将来学道,这类人不知要遇多少。自来度恶人即是善念。与其多事杀戮,使仇怨循环,永无休止,何如釜底抽薪,加以度化?但有分毫可原,便予以改过迁善之路,使其去邪归正;岂不比除恶务尽,反更蔓延,要好得多?”心中寻思,早把手中《血神经》递将过去。心想:“先前所毁正册,上面尽是淫秽之迹。这本副册不曾细看,好似除符咒篆文而外,每篇都有一个红人影子,书就殷红如血,人影比血还红,意态十分生动。主人虽有一善一恶之言,到底拿他不准。”继一想:“话已答应,如何反悔?好在不久便拜恩师,此书如照所说,只救他女儿回生,不必说了;万一为此遗害,此是我一时心软,无心之错,哪怕多么危险艰难,也必将此书取回毁去,决不使它害一好人。”
任寿念头还未转完,老魔笑道:“道友这两种存心,足见仙福无量。可惜老朽不久便要闭关,至多尚有一两面,缘分只此。现送道友出洞,烦告疯和尚说,老朽虽是旁门魔道,自信法力也非弱者,为救自己爱女,也只釜底抽薪,略尽人事,并不敢逆数而行。问他修炼才得多年,自身还有管头,如何为了一时私惠,便想违天行事?此举只是便宜了老朽。否则,按我教规,这类神经都有九天神魔暗中主宰,越是本教中人,越不敢稍微轻视。偏生落在老朽手内,毁既不敢,存又不能,宛如附骨之疽,随时都须小心照看。休说外人得去,祸害无穷,并还危及自身。即便偷学一两章去,也是无穷之患,尤其两本神经相辅而行,老朽虽曾学过,与神魔灵感相通,好似多增威力,实则为害之烈,一时也说它不完。实不相瞒,老朽早该成道,为了守此一书,多延了数百年,并还生出许多变故,苦痛万分。小女情孽纠缠,自寻烦恼,也非此副册不能解救。难得他请你来此,代我去此难题,本是极好的事。不过,疯和尚欺人太甚,累我费事,实不甘心,多少也应使他知道一点厉害。敬烦转告,说我教中最重报施,以牙还牙,分毫不爽。明人不作暗事,他那心机终于白用。老朽他年当在西昆仑绝顶候他赐教,看是道高还是魔高吧。”任寿见老魔始终辞色和善,气字安详,对人尤为诚恳。及至谈到疯和尚,便目射异光,面有愤容,仿佛结怨甚深。心中奇怪,正想探询劝解,老魔忽又笑道:“老朽还是积习难忘,多言何用?我送道友走吧。”
任寿想起地牢中囚犯惨痛可怜,还想劝说两句,请其从轻释放。猛觉一片碧光迎头照下,闪了一闪。耳听老魔暗中说道:“道友勿动,那些凶魂厉魄,难还未满,难得道友有此盛德。老朽以前原曾说过,这班妖孽除却孽满自尽而外,只有一人能够深入魔宫,能和老朽对谈,并代缓 不完全重生小说5200颊,当时全数释放。想是目前群邪该当出世,致令鬼域出多生机。道友虽未明言,已知尊意,此时便将他们释放,以副道友仁慈之念,并见老朽囚禁他们实非得已。这班多是妖邪元神,经此多年囚禁,受尽苦痛,能否改过,回头是岸,尚自难言。万一转世之后,故态复萌,或以元神附在新死人身上,就此还阳,再去行凶害人,均在意中。幸而那时道友已有成就,法力高强,决非今日之比,能够身任其难了。”
话未听完,目光到处,人已到了地牢门外。先前所见群囚,连同身受酷刑的十几个苦囚,似知来了救星,纷纷哀号,匍匐在地,同声哭喊:“我们自己孽重,苦难已深,本来永无出头之日。天幸上仙驾临,只向老神主说了一句好话,便能转劫投生。从此洗心革面,决计改恶从善。”有的更说要拜任寿为师,请求援引。任寿回顾老魔不见,只在耳旁说话。听那口气,仿佛这班都是极恶穷凶之辈,放并不难,必须具有极大慈悲和极大降魔能力,使其改恶从善;只一违背,立加诛戮。必须能发能收,不能轻举妄动。任寿天性仁慈而又强毅,少年好胜,被对方将住,心意已被看破,不肯服软改口。再见那班被囚禁的妖魂血泪模糊,身受奇惨,哀号宛转,直不忍闻,一时仗义,慨然答道:“我年幼无知,虽拜恩师,尚未入门,未来之事,自难逆料。果如老人家所言,到时只要法力能够制服妖魂,便请从容释放,任何险阻艰难,我自当之。”
随听耳旁笑道:“道友真乃菩萨心肠,前途虽是艰难,断无不成之理,老朽本来多年静修,以前恶习已全化尽,只此嗔念未能全去。先见道友来势汹汹,虽知运数所限,题内文章,道友只凭两口飞剑和一件受有佛法禁制,我一时不能查见的法宝,别无法力,我便服低,不算丢人,只显大量。但我神坛被毁,心终不无介介,想乘着方才善念,意欲借此难题,试验道友的毅力勇气。不料道友明知事甚艰危,丝毫不以为意,满口答应。既然如此,老朽虽不便公然相助,这班邪魔气候一成,必先警告,使道友防患未然如何?”
任寿还未及答,老魔已转向群邪厉声喝道:“此是任真人大发慈悲,怜你们身受惨痛,格外开恩,劝我释放。此去如能放下屠刀,并非无望;再若估恶不梭,休看真人此时功力尚浅,但他那紫、青双剑便是神物奇珍,威力之大,不可思议。不久,更有仙缘遇合,你们邪法未成,他已奉命下山,由此开创正教,永为一派宗祖,任你们邪法多高,也非其敌。吉凶祸福,由你们自造,今日姑从宽免。尔等本应沉沦牢内,历尽千劫,水无超生之想。当此千载一时,存亡之际,万勿自误。我现拼耗元气,将牢开放,你们急速逃生,转世去吧。”
牢内本是烈焰熊熊,血光如潮,金刀火剑,四下横飞,一片愁惨残酷景象。忽然大放光明,一片红光,笼罩全牢,所有刑具刀叉和血光火焰同时消灭。那些被囚禁的妖魂,当时飞舞而起,欢声雷动,拜伏在地。紧跟着化为无数黑影,滚滚飞扬,潮水一般向外拥去,一晃不见。老魔终未再现。
任寿觉着身子倏地一轻,好似和方才一样,凌空腾起。跟着眼前微微一暗,突又清光大来。定睛一看,就这两句话的工夫,人已飞出洞外。这还不奇。最奇的是:申无垢所居禁制重重,休说深入,连形影也看不见。昨日约定,以后来往,如若事前不知,不可妄自过溪,须在溪对岸照所传诀印,如法施为,等内里有人来接,方可过去。那么严密厉害的禁制,在魔法护送之下,竟会毫无动静,便落向花林深处。只见云白天青,香光如海,已是次日未申之交。想起昨夜经历,宛如隔世。
任寿知道新夫妇所居在东南角上,正要寻去探询疯和尚在未,忽听林内有两女子说话,先当是灵鹃、秋雁在此闲谈。刚一转步。瞥见林内乃是一座小亭,亭中向外背坐着两个道姑。暗忖:“当地往来均是仙人一流,不可冒失,还以先见主人为是。”忙又退回。耳听内中一个叹道:“大姊说得那么把稳,我总代三妹担心。”另一个答道:“就算疯和尚过于偏私,难道樗散子老前辈的话也靠不住么?”任寿听出两道姑乃无垢之姊无妄。无咎,本来要走,因听提起师父,便停了下来。随听无咎说道:“我闻樗散子就住翠屏峰崖洞之内,莫如我姊妹前往求见,当面请问,总能问出几分。大姊以为如何?”无妄答道:“二妹你真一厢情愿。那座崖洞,外表十分窄小昏黑,内里甚大,本是古仙人修真之所。樗散子乃前辈仙人,我们冒昧求见,扰他清修已是不合,何况洞中那位原主人辈分又高,连我们师父见他,均不敢居于平辈,礼貌何等恭敬。我们修道才得几年,以前又只随着恩师拜见过一面,如何为了妹子儿女之私前往求教?还是随时留意,相机而行的好。”
任寿不便听人私语,原是边听边走,渐走渐远,已听不出。对方似未警觉。暗忖:“初遇郑隐,曾往上洞,发现壁上朱文古篆,上有‘长眉再来’之言。以前眉太稀少,父母取名眉儿。自从服了兰实仙果,当日眉毛发痒,次日暴长一两寸,已然垂向眼角之下,成了异相。听二女仙之言,师父就住洞中,我又长了眉毛,莫非此时再去,才能拜见?”又想起:“新夫妇乃一双壁人,新婚燕尔,定必恩爱。此时到处静悄悄的,不见人影,连两位仙姊都在亭内闲谈,未往新房,想是故意避开,如何前往惹厌?反正无事,翠屏峰洞壁已然封闭,如有仙缘,必蒙开洞赐见。我和二弟原曾议定,同进同退,谁先拜师都是一样。莫如此时去往翠屏峰前虔诚祝告,叩关求见。等见到师父,再寻二弟同往,并为先容也是一样。免得入内惊扰人家新婚乐趣。”心念一动,因为求进拜师之心太切,对二女仙前半所说竟未留意。又因对方姊妹三人不同聚会,却来花林隐处密谈,疯和尚必不在此,更不寻思,便往林外走去。
快到溪前,忽想起前面尚有禁制,不能随意出入,恐触埋伏。刚一停步,忽听轻雷之声起自身后。随同雷声过处,前面烟光杂沓,微一闪变,云雾忽开,现出上次来时所见清溪小桥。越疑主人不愿惊扰,见自己要走,有意放行,否则事情无此巧法。先在林中又走了一大圈。照着无垢昨日所说,林中不特禁制重重,由心运用,并能查见数十里外的人物往来。自己由外入内,还可说是魔法高强,护送自己,冲禁而入,这一回身,断无不见之理。以双方交情而论,如无事故,必定挽留,怎会撤禁送行,经此一来,越认定主人此时必有什事商议,不愿外人在场。心急寻师,更不迟疑,飞步过桥。刚到对岸,回望身后,已是云雾满山,连溪水也同隐去,什么都看不见。暗笑:“二弟和我情同骨肉,便无垢也非尘俗女子,如何新婚第二日,便有逐客之意?”当时也未理会,只笑了笑,便往翠屏峰驰去。途中想起:“那枚铁环,看去并不起眼,怎的如此神奇?老魔头那高法力,竟会不曾看出此宝形迹。还有那部魔经,破去以后化成一丸红玉,隔环照样透视,嵌在里面,却取不出,好些怪处。可惜神僧此时不知何往,如能相遇,也可求教,是否就算遇合?这枚红玉,还有何用?”手持铁环,边看边走。本意因那铁环能够透视老远,意欲隔着山石,往里查看,如和魔宫所见一样,到了翠屏峰,只要用此环一看,便可看出师父是否在内。不料沿途所经峰峦均是实心,虽然看出一些,还拿不定是否有效。
正一路看过去,先听西北方天边有破空之声,与那日桃林所闻大同小异,仿佛尖锐得多。心中奇怪,铁环始终放在眼前,也忘了向空照看。晃眼之间,两道黄光已经飞近,在头上作一大圈,盘飞了一阵,突似流星下泻,落向身旁。任寿灵敏机智,先当仙人路过。及见飞近头上,盘飞不已,所驾遁光,又与无垢昨日所说异教中光色相同,便留了心。知道来人决无好意,也许发现双剑宝光而来。仗着铁环隐身,连忙往旁避开。来人也恰下降,乃是背Сhā长剑、妖幡的两个妖道,相貌神情十分凶恶。才一落地,内一身材瘦长的将幡拔下,朝同党怒道:“我方才明明见宝气上升,井还贴着山路往前移动,等到此间,如何不见踪迹,又未见他飞起?此事奇怪。近日翠屏峰藏珍又有出世之讯,莫要被一凡人无意之中巧得了去。既能得到这类奇珍,人必机警,我二人剑光甚强,破空之声老远都能听到,也许被他警觉,不知用什方法藏将起来。此人既不能飞,无论隐藏逃遁,均不会远。这一带又无什山洞,我们可各分一面,施展搜魂之法,由两头起,往中心会合,休说是个凡人,便是真正道术之士,也必显露形迹。你看如何?”另一妖道还未开口,忽听左近树后有人冷笑。二妖人顿时大怒,各把妖幡一指,发出大股黄烟,连人一同飞将过去。
任寿见那邪法也颇厉害,出手大股黄色烟光,中杂无数暗绿色的妖针。前面本有两株大树,吃黄色烟光涌将上去,当时炸成粉碎,齐根折断,残枝断叶满空飞舞。瘦长妖人把手一挥,立似一蓬暴雨,待要随风散去,好似心疑对头藏在树后,当地只此两株大树和一些灌木杂草,意欲全数扫荡,搜寻敌人踪迹。谁知那碎折的大树本随妖道手指向空吹去,不知怎的,到了空中,竟似被风裹住,成了一幢青灰色的伞盖,悬在二妖人头上,离地十多丈,聚而不散。烟光所到之处,灌木杂草也和断树一样,纷纷碎裂,随风扬起,晃眼之间,成了一片精光,寸草全无,人却不曾发现一个。换了别人,见此猛恶威势,早已逃走。任寿自从魔窟归来,胆子更大。心想:“那么厉害的神魔,尚且无奈我何,何况这两个妖道。”便在铁环隐身之下,手握双剑,立定观看。只见妖道各指妖幡,发出大量黄烟飞针,分头搜索。及见地面草树已被邪怯扫尽,人影全无,瘦妖人方说:“我二人的七煞神幡,照例无论人物,遇上便成灰烬。方才笑声就在树后,万无听错之理,怎会寻他不见?这厮不知闹什鬼,早晚擒到,非将他用煞火炸成灰烬,连元神一起摄去,不能消恨。”
话未说完,忽又听左近有人笑道:“凭你也配?”任寿听出熟人口音,心方一喜,二妖人已自大怒。一个突然回身,扬手一道黄光,朝那发声之处飞去。另一个似较高明细心,觉出不是寻常,忙喝:“道兄且慢动手,问明再说。”一面飞纵过来。就这晃眼之间,瘦妖人猛觉身后被人抠了一下,奇痛彻骨,周身酸麻。又惊又怒,忙施邪法,将幡连摇,放出大量煞光邪烟,连同飞剑,朝身后急飞过去。猛觉眼前一花,迎面飞来一个身材矮胖,穿着一件肥大僧袍的穷和尚,摇头晃脑,笑嘻嘻的。那么猛烈的煞火和飞针、飞剑,竟一点不怕,也未受伤,似要凭着空手从对面抓来神气。这才知道不是好相与,一时情急,竟将左道中五鬼擒拿手施展出来。双手一扬,两条手臂突然暴长好几丈,恶狠狠朝前抓去。百忙中觉出敌人并未躲闪,方在快意,猛听一声急叫,同时胸前也挨了一下重的。不禁头晕眼花,口里发甜,两太阳茓直冒金星。耳听对方喝道:“道兄为何对我下此毒手?你疯了么?”定睛一看,双手所抱哪是什么穷和尚,竟是同党妖人。
原来那同党看出对方法力颇高,形势不妙,意欲借着问话,激令现形,匆匆飞来。不料也是眼前人影一晃,现出一个穷和尚,一言未发,迎面先打了一个大嘴巴,顿时半边脸肿起老高,疼痛非常。当时暴怒,忙纵遁光追赶。二妖人相隔原只十数丈,本来转眼便可会合,不知怎的,一个只见穷和尚疯疯癫癫打了一掌,连纵带跳,往回就跑,怒火头上,并未发现同党踪迹;一个也未想到同党在前是何光景,瞥见和尚迎面飞来,猛下毒手,朝前便抓。谁知全都弄错。后一妖人正追之间,忽见穷和尚回身后扑,心中恨极,先又吃过苦头,不敢怠慢,也和同党一样,忙施杀手,用千斤大力神掌朝前打去。人虽打中,自己也被对头抓紧,奇痛彻骨,眼前一花,和尚不见。等到看出是自己人,已全受了重伤。
经此一来,全都愤激,怒发如狂。于是忙施邪法,将身护住,背抵背立定,同声咒骂。忽听对面哈哈笑道:“无知狗妖道,好好两株树,无故将它毁去,对你们有什么好处,我佛家最重因果,你们非要看我疯和尚的尊容,且叫你们见识见识,受点报应,省得做鬼也不死心。”话未说完,人影一晃,疯和尚突又出现,笑嘻嘻指手画脚,嘲骂不已。二妖人本是怒极,先恨不得和敌人拼命。及至对方未次出现,猛然想起一个厉害人物,正是这等相貌,不禁大惊,呆得一呆。疯和尚扬手一招,先前悬向空中的那些断树残枝所结成的伞盖,突似大云飞堕,朝二人当头压下,其急如电。二妖人看出不妙,想要逃避,已经无及。只听呼的一声,好几丈高大一幢聚而不散的枝叶已当头罩下,将二人埋葬其内。二妖人困在里面,左冲右突,任走何方,均难脱出重围。那些残枝碎叶扎到身上,和针刺一般,万分难耐;泥腥之气,中人欲呕,逼得气透不转,难受已极。不多一会,便闹了个遍体鳞伤,疼痛非常。急得在内连喊:“神僧饶命!”刚一张口,泥沙碎叶纷纷窜入,越发难耐,狼狈非常。
任寿本想寻疯和尚向其复命,见状大喜,忙喊神僧,追将过去。疯和尚人影一闪,忽然不见。回顾二妖人,尚在当地,碎叶残枝,满身飞舞,不时听到一两声的哀求,不知何故,冲逃不出。心方奇怪,忽见疯和尚又在一旁出现。并还同了一个道装女子,只见背影,没有看清。连忙赶去,这次疯和尚居然未走,忙即下拜,将铁环奉还,说了昨夜魔窟经过。
疯和尚将环接过,伸手一指,内嵌红珠便自落下。拿在手里仔细查着,又搓了两搓,还与任寿。冷笑道:“老魔竟敢和我叫阵么?可惜我在用心机,功亏一赏,将来仍须费我不少心力,事尚难定,真个可气。”任寿见他说时意似烦躁,自知误事,好生惶恐。疯和尚道:“此事我早算定,不能怪你。明知你居心仁厚,我又不曾明言,如何能够怪你?其实那老魔头法力虽高,只初学那几年不免为恶,后来自知这等行为,早晚必遭天劫,心生戒惧。不久得到魔教秘籍《血神经》,那魔法炼成以后,便成了一条血影,朝人一扑,对方精血元气全被吸去,伤人越多,功力越高。他因不肯为恶,始终未伤一人。初到手时,因这类魔经,得到的人上附神魔,除非具有极高法力,将其毁去,如怕痛苦,或恐造孽,不肯如法修炼,或是看完仍藏原处,书中神魔立即和人发生感应。只要从头看过一遍,那形似血影的神魔便如影随形,和这人成了附骨之疽,由此不能解脱。老魔也是一念之善,身在魔教,却喜修积,偶以机缘,在东海底银蝉礁水洞之中,得到一部奇书,上面竟有血神经的来历和各种生克化解妙用,内中并还附有九道灵符,专为练经之用。虽然无须受那九年魔针刺体,剥皮焚身之痛,仍须静坐苦关八十三年。一经行法,身子便和僵尸一样,不能言动。但又不似佛道两家坐关参禅,走火坐僵情景。这么长的岁月,无时无刻,不在魔头侵扰苦难之中。从早到晚,不是水火风雷,刀砍针刺,便是摘发挦身,受诸苦痛。最厉害的是常年酸痛麻痒,似有千百个毛虫在骨髓中啃咬游行。明知是幻景,偏同身受。至于一切可惊可怖的景象,更说它不完。老魔仗着灵符守护心神,居然苦熬,将神经炼成,本身肉体并未葬送,由此成了魔教中第一人物。
“我先以为他这多年来的静修,当已尽去以前狂傲之习,谁知仍有嗔念。幸而那日和你师父对谈时,他用魔法查看,被我三人警觉,详情未必查见,否则还要讨厌。此事不能怪你,无须介意。有好多话,均难明言。你两位师长,现在墨蜂洞内。因你来时违背师命,早来了几天,有些不快,暂时似还不愿见你。这两位师长已近天仙一流,休说是你,多高法力的人,也休想冲破他们的禁制,只有紫、青双剑可将洞壁攻开。事在人为,你不防前往试上一下。铁环我尚有用。这粒红珠,乃上册《血神经》所化,务要藏好,连你二弟郑隐也不可使知道。为防万一,方才已用佛法禁制,不到时期,不能发生妙用。可笑老魔夜郎自大,这粒魔教奇珍化碧珠,被我用佛门至宝菩提圈收来。因此宝在事前有我恩师小诸天诀印在上,老魔在具神通,竟未看出,无形中被我占了先机。将来自有应验,你且不去管它。我还有事,各自去吧。”
任寿还要探询如何可以拜见师父和二妖人如何发落,疯和尚人影一晃,便已不见。暗忖:“前月初来武当,只说三年期满,急于见师,稍微疏忽,忘了月望前后之言,以致欲速不达,吃了许多痛苦,师父反而见怪。双剑虽可破壁人内,此岂待师之道?师父对我似颇期许,此去只要以潜心毅力诚求,也许能有指望。”心正寻思,因当地离开二妖人被困之所颇远,只顾盘算,也未在意。等到想起两妖人如此凶恶,神僧怎不将他们除去?猛觉眼前一暗,耳听身后厉声大喝:“无知小狗,快将翠屏峰所得藏珍献出,饶你不死。”声才人耳,方才所见煞火妖光已狂涛一般由身后涌来。任寿大惊,情急之下,刚把双剑拔出,待要迎敌。猛又听一声娇叱,由侧面峰崖上长虹也似飞射下一道白光。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一回
长眉真人专集(蜀山前传之一第一一回——
宝剑耀寒辉一道长虹诛丑类
仙云封古洞满山明月拜真人
原来二妖人在残枝碎叶包围之下,受尽苦痛,正在无计可施,哀声求告,疯和尚忽然一闪不见。跟着便见任寿往前追去,腰佩双剑,宝光外映,与方才空中所见一样。死星照命,又动贪念。无奈冲逃不出,正在愤恨惶急,身上猛地一轻。定睛一看,四外残枝断叶已全无踪,只有两株大树立在身后,浓荫婆娑,仍和方才未用邪法毁坏时一般无二。如换别人,好容易死里逃生,对头又是那等神通,就此逃走,何致灭亡。也是二妖人恶贯满盈,该当伏诛。本来要走,方才佩剑少年尚在前面。心想:“翠屏峰藏珍乃千年神物,如能到手,便可横行。闻说疯和尚因犯师规,不许再开杀戒。也许先前无意得罪,被他佛法禁制,罪已受够,再经苦求,已然走去。看这少年与疯和尚并不相识,现成便宜,为何不捡?”贪心一动,一面行法止痛,一面放出大量煞火飞针。意欲不问青红皂白,先将少年围住,拷问明了取宝情形,共得几件,再行杀死。谁知疯和尚和那同伴现身时,二妖人全未看出旁边峰崖上有一杀星,因料二妖人脱身以后,定与任寿为难,守伺在旁,并未离去。邪法刚一发动,一道长虹已自空飞堕,那白光瀑布也似,中杂亿万银花,仿佛一个大花筒,由崖上往下飞射,来势比电还快。两下里才一接触,纷纷爆炸,只听霹雳之声,惊天动地,连妖人和所用邪法异宝,全被裹住。二妖人大惊欲逃,已经无及,吃那亿万银花往上一裹,一片密雷爆炸声中,全数化为乌有。
任寿抬头一看,崖上站定一个白衣道姑,背挂葫芦,腰悬宝剑,身量不高,容貌甚美,又穿着一身雾毅冰绢,明净如雪的道装,独立峰腰危崖一株杏花树下。当时晴空一碧,白云片片,红树青山之间,着此一个绝代娉婷的道装美女,便朝霞和雪也无此奇丽。又是那么高的法力,由不得心生敬意。忙把仙剑收回,朝上拜谢解围之德,道姑也未飞下,只在崖下还礼,笑道:“道友无须多礼。我是恨那妖孽可恶,刚脱危机,又要害人,为防妖魂遁走,又留后患,下手稍急。否则,紫、青双剑乃前古奇珍,区区妖邪,如何能与为敌?本是无心,何谢之有?我尚有事,未暇奉教,好在相见当不在远,改日领教如何?”任寿方想询问对方姓名,一道银光,已破空而起,往前面飞去,晃眼投入云层之中,不知去向,料是一位女仙,急于见师,也未在意,随往翠屏峰赶去。
到后一看,果然上下两洞,都成了一片完整崖壁,苍苔绣合,毫无痕迹可寻。忙朝上洞原址恭敬下拜,虔心祝告,请求恩师恕其情急见师,无心违命之过。接连几次,均无回音。任寿仍然意志不懈,在洞前长跪了好几个时辰。光阴易过,不觉日落黄昏。自从昨夜吃完喜酒,便人魔窟,这一整天汤水不打牙,无眠无休。上来以为樗散子素来器重自己,又未做错什事,一经求告,便蒙原恕。谁知跪了多半天,毫无一点迹兆。虽幸服过灵药,能耐饥渴劳苦,到底不是好受。偏生跪时匆忙,不曾看好地方,所跪之处,满是沙砾,时候一久,扎得皮骨生疼。先听二女仙之言,疯和尚又是那等说法,断定师父必在里面。另外还有一位仙师,也有收徒之意。不特不肯懈怠,反觉师父此举必有深意,越往后越发诚敬。眼看斜日西沉,暮烟四起。初升起的月光,被左近峰峦挡住,上空疏星点点,仿佛天色甚好。下面却是暗沉沉的,空山无人,夜景幽冷。加以峰峦屏列,月光不照,身寄危崖腰上,地势甚窄,旁边还有好些藤树之类,暗影中看去,越显阴森。山风过处,草木萧萧,宛如潮涌。对面绝壁千寻,仙洞云封,一任虔诚祝告,始终不听回音。又跪了些时,夜色渐深。偶然侧顾,发现身旁草地上微有光影,随人闪动,看出是双剑宝气外映。猛想起:“这类神物奇珍,宝光剑气上冲霄汉,最易引来妖邪。此时夜静更深,我孤身一人面壁求告,便无宝剑在身,也易遭人猜疑,为何这等粗心?”想到这里,便不再出声,只是心中默祝,哀求恩师赐见。
约有半个时辰,明月已上中天,月光下照,身旁清荫交错,花影散乱,所有崖壁上的苔薛草花都似蒙上一层银霜,映月娟娟,迎风摇曳。方觉景物清丽,同是一处地方,比起先前所见迥不相同,忽听壁中有人低语。心疑师父召见,不禁狂喜。正要出声呼唤,忽听出是郑隐的口音,心中奇怪。再侧耳静心仔细一听,果是郑隐,连申无垢也在其内。晴忖:“今早我往卧眉峰,因见乃姊对谈,以为新婚夫妇定多恩爱,不曾入内探看,怎会同时来此?这么坚厚的崖壁,如非师父允许,岂能入见?”想起以前同共进退的前约,心中一喜。二弟两字还未出口,忽听无垢道:“我想师父对大哥何等器重,如何不令入见?此举必有深意,还是不要冒失的好。”郑隐好似情急关心,接口答道:“姊姊,你哪里知道。师伯、师父现在打坐,天明前醒来,便要飞往东海,听那口气,不知何时才得回来。虽然洞中还有一位师伯,到底大哥和师父相处年久,情分既深,并有好些传授,此时不见,岂不自误良机?为此拼担一点责任,豁出师父责罚,也将大哥放进。免得跪在外面,他那紫、青双剑宝光强烈,被妖人走过发现,强夺了去。姊姊以为如何?”无垢略停了停,答道:“我看师父行事,仙机难测,最好听其自然。偏生那几个妖邪不知藏珍已被大哥得去,特由北海赶来,天明前定必到达,大哥如何是那两人对手?”郑隐不等话说完,已先接口道:“我和大哥曾有盟约,以后安危与共,祸福相同。我蒙神僧指点,幸得师父垂怜,开恩收留,连姊姊也得了许多传授。如今大哥十四年后再人师门,不特问心难安,他孤身一人毫无法力,偏又带着这类神物奇珍,一个不巧,不是受人暗算,便被左道妖邪强收为徒,一入旁门,即难自拔。如在此时拜师,一同修炼,不特免去许多危害,还可早日成道。我为弟兄义气,便受多重刑罚,也所甘愿。请姊姊助我一臂,照神僧所传,开洞放进来吧。”
任寿本想:“师父既不许我人见,便应在外待罪,才是正理。”后听郑隐说起,当夜如不拜师,便须十四年后,心中愁急,正打不出主意。忽听殷殷雷鸣之声,仿佛整座洞壁都在摇憾。跟着眼前一片霞光闪过,壁上忽现一洞,和初来时所见相同。只尽头处的洞壁已然打开,现出一条秘道,看去又深又长。郑隐、申无垢同由里面迎出。郑隐见面急呼:“大哥,快些随我进洞。”任寿仍以为郑隐询私,恐师父见怪,误己误人,还在迟疑。无垢也在旁接口催道:“大哥快些请进,此洞还要复原。方才我已发现北海两妖人正往这里飞来,晃眼便要到达了。”话未说完,忽听远远天空中起了异声,仿佛两枝响箭破空冲云而来,飞得甚高,声也不大,只是绵绵不断,劲急异常。郑、申二人面上立现惊异之容。郑隐首先抢前,拉住任寿,急呼:“大哥,怎的不知利害?”人刚拉进,申无垢也着了急,手掐灵诀,往前一扬,一阵风雷过处,光华一闪,洞门立闭。
那破空之声也飞到了洞前,内中一人发话道:“三位道友,不必惊疑。我二人虽为藏珍而来,因是相隔中土数十万里,行至途中,遇一道友说起此事,才知神物有主,已被任道友得去。我二人别无他念,已闻任道友累世修为,仙福至厚,前途无量,为近千年来第一人物,渴欲一见。如蒙慨允,不以旁门下士见轻,总算此行不虚。尊意如何?”任、郑二人方要开口,申无垢首先摇手止住,不令言动,隔洞静听。二人见她面带优疑之容,心中不解。来人见无回音,冷笑道:“任道友,你将来虽是一派宗祖,此时初得藏珍,功力尚说不到,我二人已修炼千年,难道还见不得你?何苦拒人太甚呢!”说罢,仍无回音。同来一人厉声怒喝:“本来我们好心好意,因苍虚老儿说得那么凶,只想看这厮是个何等人物,那几件藏珍是否果有那么大威力,谁知这厮竟不知好歹。我二人得道千年,向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因无伤人之念,连名姓来历,均未先说。再不开口,我二人的道号一经说出,便如律令,不容违背。稍一支吾,休说你们几个凡人,连这整座翠屏峰全成粉碎,悔之晚矣!”前一人道:“道友且慢。其实,我们神目如电,休说丈许厚的崖壁,便是高山大海,均能透视。这厮不敢出见,一样看得清楚。不过为了化解将来那场公案,想和这厮对说几句罢了。”
话未说完,忽听空中有一女子接口笑骂道:“无知妖孽,少吹大气。此时谁还不知北海双凶的恶行丑态,你待唬谁?此时大元祖师和樗散子二位前辈仙长便在洞内,如非神游未归,身有要事,你们恶运也还未终,你们早自投罗网。此洞才有多深,你们都看不见,亏你们老脸,还说什么透视山海,岂非无耻之尤?”说时,二妖人早同暴怒,厉声大喝。随听轰轰发发,雷电交鸣,杂以天风海涛之声,似向少女夹攻。少女依然说个不休,直到说完,方始冷笑道:“无耻妖孽,你们乌烟瘴气,卖弄了这一阵,可能伤我分毫?想和我动手容易,只是洞中两位老前辈不久就要归来,决不容你们放肆,你们虽然自取灭亡,还道我有心取巧,故意迟延。是好的,我和你们到本山月观峰顶上,分个胜负如何?”
任寿听出是方才解围的那位女仙,由不得心中感佩。正想悄问申无垢,可知此女姓名来历,忽听洞外雷鸣风吼之中,内一妖人好似吃了大亏,一声厉啸,响出老远,底下声息全无,知道洞外三人已全飞走。任寿问知二位师长尚在入定,便向无垢说了前事。并问洞外引走妖人的女仙是否相识。无垢闻言,若有所悟,先朝郑隐看了一眼,转脸说道:“我和你二弟,今日一早便蒙神僧指点,来此拜谒仙师。先和大哥一样,闭门不纳。后经诚求,神僧又随后赶来,代向二位神师求说,才蒙恩允。师父当时似怪大哥不该提前入山,与大师伯商议了一阵,虽说要罚大哥再迟十余年始允入内,但我看那意思甚好。你二弟却着了急。刚巧启闭山洞之法,神僧和家大姊曾经传授。自从大哥一来,他便再三向我絮聒,想要撤禁放人。我见二位师长对大哥似有深意,始而不允。后因他说之不已,我知他与大哥曾有前约,如使大哥向隅,心必不安,为显他的义气,才把语声透出。心想大哥为人谨厚,决不许他询私,等我说完,只一推托不敢违背师命,便可作罢。谁知事有凑巧,你二弟早从神僧那里将撤禁之法学去。我又想起北海双凶十分厉害,大哥一人在外,恐有差池,正在举棋不定。忽由神僧所赐宝镜之中,发现两道极强烈的妖光破空冲云而来,声势十分惊人,心中一慌,二弟已将大哥拉了进来。后听那位女道友和双凶说话,已是奇怪。现听大哥一说来时经过,这才想起二位仙师果有深意。
“这位女仙,我和她只在日前见过一面,她与家大姊相识多年。姓陈名紫芹,兼有正邪两家之长。只是行事任性,过重感情,不计是非,但她本身却无恶迹。她师父先是前辈散仙,夫妇同修。门人不禁婚嫁,成道以前,所有男女门人,差不多都是成双配对。独她一人至今仍是云英未嫁,人又极美,法力更高。一般海外散仙和左道旁门中人向她追求的不知多少,不是受尽闲气,便是为她所杀。近百十年法力越高,威名更大。群邪称她九天魔女,谁也不敢再去惹她,端的厉害非常。
“家大姊和她多年至好,曾经问她:‘令师门下多是夫妻同修,你守贞不字,欲修上乘道业,其志可嘉,但又引逗群邪,肆意杀戮,是何原故?’她说:‘我并不妄想天仙位业,但是过去诸生对一良友负心,后来得知对方心地光明,情深义重,事已无法补救,此中含有许多因果和难言之痛。至于所杀妖邪,并非卖弄风情,自去招惹。只因我素不拘小节,所学又杂而不纯。自从恩师转劫,飞升以后,不论何派法术,见了就学,并且还练了不少法宝。除不肯祭炼生魂害人而外,差不多我都学过。恩师昔年曾为我用四十九日苦功,推算出好些因果。只等我那前生良友转世重来,我固不作他念;而他累世修为之余,功力更厚,成就也是极快,更不会再有人世儿女之想。但我不向他交代几句,心实难安。意欲重逢之后,到了时机,陪他修炼些年,等他道成,我再自觅明路。此时行事虽然不免任性,但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因为恨极这类狗男女,想起前恨,连类而及,只图快意一时,是功是罪,将来再看。’大姊自然不便深劝。
“日前我和大姊正在卧眉峰顶闲眺,她忽飞来,满面均是笑容。说是恩师劫后重逢,青莲正果之言,不久将要应验。我见她生得柔肌映雪,纤腰约素,丰神绝世,吐气如兰。尤妙的是肥不露肉,瘦不露骨,仿佛周身上下都是圆的。人是那么美艳,性情又是那么温柔,一口江南语音非常好听。我因从小便蒙家姊由恶人手内救来山中隐居,见识自是不多。听家姊说,她海内外同道女友,也有不少品貌好的,像她那样天公特运匠心制造出来,由头到脚,无一不是美秀人骨,恰到好处的美人儿,竟找不出第二个来。我对她真是爱慕到了极处。据我所知,她平日对于男子只有厌恶,除却对方惑于他的美色,不知进退,有意捉弄而外,从不轻易向一男子表示好感。方才听大哥说那情势,分明知道神僧所困妖人不怀好意,惟恐大哥吃亏,早在暗中守护,并还料定这里有事,尾随至此。累次出力相助,决非无因。方才师父虽不许大哥入内,却说事尚难定。在去东海以前如不相见,大哥拜师便在十四年后。话并不曾说准,大有早晚皆可,听其自然之意。此女自视甚高,表面温柔和善,实则胸有成竹,性情坚忍。她和大哥素昧平生,如此关切,与家姊所说她的平日为人大不相同。大哥如是她前生良友,师父知道这段因果,想借这十四年的光阴,了此一段情缘,岂不为二弟所误?”
任寿接口笑道:“弟妹何出此言?我对世情早已看破,何况双方素昧平生。此女那么高法力,岂能垂青到我?即便果有前缘,我己虔心向道,也不会再有别念。师父道妙通玄,二弟放我进来,未必不在师父算中,不过事情仓促。二弟热心义气,固有徇私之嫌;我不在外待罪,擅自人洞,也有违命之咎。自从拜别师父,已逾三年,每日想望宫墙,情切饥渴。方才听说恩师天明后便去东海,即便此时尚在入定,也应前往拜见,跪候训示。请快领我前往参拜如何?”郑隐笑道:“拜师只我一人。弟妹本是自来求教,幸蒙师恩指示玄机,传了一些道法,并不能算门人。待小弟引大哥前去便了 我的韩国流氓老婆sodu。”随引任寿往秘道中走去。
无垢追上笑道:“我看二位师长至少还有个把时辰才得回醒。我此时越想那位女仙越觉奇怪,意欲乘此时机,往洞外探看一回。你代我封闭洞门如何?”郑隐拦道:“你去不得,方才那两个妖人来势何等凶恶,万一邪法厉害,陈仙子不是对手,你去观战,岂不吃亏?”无垢嗔道:“你怎如此自私?如非北海双凶邪法厉害,怕她吃亏,我还不想去呢。如论法力,我固不是妖人对手,但是古神圭自经大姊指点,用以防身,决可无害。并且大姊、二姊均在家中等我回音,如有不测,稍一告警,立可来援。我真爱此女,难得有此机会可以亲近,拦我作什?”郑隐见她不快,慌道:“姊姊不要见怪,依你就是。”无垢朝任寿看了一眼,欲言又止。任寿急于见师,也未理会。随由郑隐代闭洞门,并再三叮咛,此去务要小心。无垢微笑未答。
人去以后,郑隐笑道:“弟妹仙风道骨,秀外慧中,小弟对她敬爱已极,只惜性情稍刚而已。”任寿原知双方约定作一名色夫妻,看出郑隐爱极无垢,未必能守前言,便劝他道:“我看弟妹外和内刚,向道坚诚,实在难得。二弟有此仙福奇缘,须知人生百年,犹如梦幻,繁华快乐,转眼空花,何况又是神仙中人。据我连日观察,此中必有文章。深望你二人互相敬爱,以后同修仙业,作一神仙美眷,岂不比世俗夫妻强胜万倍?如若只图眼前情好恩爱,不特自误仙业,井使弟妹失意伤心,岂非爱之适以害之?务以千秋道业为重,情关一念,必须勘破才好。”郑隐暗忖:“大哥之言,并非无理。无如佳丽当前,又是同裳共枕的人,天长地久,情何以堪?二位师长方才对谈,说起将来第三代门人有好几对,均是历劫多生的情侣。尤其第二代承继道统的未来教主齐漱溟,便是夫妇同修。可见本门不禁婚嫁。此时爱妻性情固执,尚说不动。等我道法有了根基,使知有恃无恐,再谋好合,也许有望。”心中痴相
二人本顺秘道前行,且谈且走。任寿见他沉吟未答,恐其心志不坚,还想劝说几句,忽听远远一声清磐。郑隐连忙摇手示意,低声说道:“今早来时,师父也在入定,后听磐声,人便醒转。我们快往参拜。”说罢,一同加急前驰。
那洞深藏山腹之中,内外相隔约三四里。走完秘道,忽然开朗,现出大片广场。对面一座高约七八丈,形若穹顶的大洞,通体玉质,气象庄严,光明如昼,比起魔宫所见,又是一种光景。到了门前,任寿忙和郑隐跪倒,重又虔诚祝告,向师请罪。还未说完,两扇玉门忽然开放。跟着,便见樗散子走来,笑呼:“徒儿来了也好,难得你三师叔刚由月儿岛回来,福缘不浅,快些随我进见。”二人应命起立。
任寿见师父所穿道装非丝非棉,霞光隐隐,与以前所见迥不相同。随到里面一看,内里乃是一座形似宫殿的广堂,中坐一个身材高大,年约七旬,白发红颜的道装老人。师父樗散子在上首陪坐。下首玉墩上坐着一个羽衣星冠,相貌清秀的中年道者。两旁另有十二个小玉墩,上面各坐一人,男女都有,装束不一,内有两人还是僧装。俱都盘膝坐定,和偶像差不多。二人连忙朝上跪拜。
樗散子手指中坐老人和下首道者,笑说:“此是你大师伯大元真人。此是你三师叔连山大师。当初我弟兄三人,先同在王屋山中修道,无意中得了一部《九天玄经》,尚未炼成,便受群邪围攻。幸一道友援救,移居终南、峨眉两处,不久仙缘遇合,学会太清仙法。因你三师叔和东晋时神僧绝尊者一样,发下宏愿,意欲普度旁门,使归正果,为此在月儿岛火山之下建立别府。并将数百年苦功所炼至宝,连同百十件前古奇珍,一齐藏在其内。又收了好些旁门徒弟。为此远离中土已有多年,难得今日回来,你们福缘不浅。我弟兄所收门人,只你三师叔最多,但他门下人品甚杂。你们将来在外行道,难免相遇,难得有此遇合,以后可少许多危害。可速上前求教。我本来命你准日到来,你偏性急见我,以致生出好些枝节。事已过去,不必说了。我天明便去东海,本来使你暂缓人门,可免许多烦恼,无奈数已前定,难于避免。你二人可向三师叔领了教训,我再将那两部道书传授你们。此书经我三人多年勤习,每章注解甚详,以你二人天资,一学即会。不过各人志趣不同,各自用功,无须勉强便了。”
中坐大元真人方要开口,下首连山大师忽然笑道:“二师兄行事太已谨慎。小弟至今仍主人定胜天。我意欲将郑隐带往月儿岛修炼三年,再令往东海师门待命如何?”樗散子笑道:“三弟你莫儿戏,事关本教他年兴衰,如能挽回,固是求之不得;否则,又为二代门人多添烦恼,并还多伤无辜。还是慎重些好。”
大元真人笑道:“三弟固是积习难忘,自恃神通,行事每多出人意表。二弟也实过于谨慎,和方才一样,明知任寿夙根深厚,向道坚诚,今生必能成就,仍不放心,欲借前世无意之间所种情孽,便想化解未来之事,徒使门人无辜受苦,在洞外忍着饥渴劳倦,跪了这一整天。如非郑隐徇私放进,北海双凶邪法厉害,诡诈多端,即使有人暗助,彼时三弟尚还未到,虚惊必所不免。事已前定,你我早经推算,终能化险为夷,理应听其自然,担忧作什?”
樗散子笑道:“大哥话虽如此,但我昔年和三弟一样,发愿大宏,为此延误仙业,连大哥也同受累,至今未成正果。难得徒儿转劫重归,他本大哥门下惟一传人,因我对他钟爱,转动之前累次助他脱难,心中感激,当着你面,向我求说,将来重返师门,连我一起拜师,大哥又因功行圆满,不久坐关,无暇传授,强令拜在我的门下,我才力任其难。他转世不久,我便寻去,暗中考察,不特夙根未昧,比起以前诸生更有进德。这等门人,自是期爱。本意想将他那魔障避去,谁知阴错阳差,他因早来,我也因事迟归,一切全在你我弟兄昔年计算之中。因他将来所遇艰险大多,只得就着疯和尚再四苦求,意欲釜底抽薪,才有今日之议。按说,此事非无转机,只看局中人到时是否丧心病狂而已。事关本门消长之机,并有道家四九天劫,仙机不能预泄。三弟美意,自然是好,但那两部道书乃仙府秘芨奇珍,将来峨眉开府,须拜绿章,奉还九天仙府,当初约定由大哥执掌,门人只在洞中勤习,不能带走。除非你只带他人去,三年之后,再令去往东海,或来此洞,重修太清仙法,也是一样。”
连山大师笑问郑隐:“你意如何?”郑隐暗忖:“师父自从初见,直到今日,老似带着一种疑虑神情,始而不允人门,后经再四诚求,方允收为记名弟子。这次全靠神僧代为苦求,并指示机宜。才知我以前两生本是师父门下,因为罪孽太重,连犯师规,本应当时逐出师门。后知罪孽深重,一离师门,不是形神俱灭,便是万劫不复,心中忧惶,在师父洞前跪哭了数十天。后经大师兄代为求恩,只求不离师门,情愿领受飞剑之诛,再去转世,就这样,师父还说罪深孽重,此举实是委曲求全。那大师兄便是任寿前生,最得三位师长器重。我本意转世之后重返师门,不料一时受愚,又犯恶行。师父自是大怒,说什么也不再收容。
“偏巧大师兄也在事前犯规受罚,无心之过,本来不至于死。因其平日性情刚毅,向道坚诚,自觉误了师长使命,心中悲愧,当着三位师长,自陈罪状,便行自杀。自己转世在先,无意相逢,认出相貌。知道三位师长,只三师叔收徒最多,大师伯和师父均只一个门人。因为大师兄太好,三位师长个个钟爱,期许非常。上次犯规,原是无心之过。自杀时,以师长的法力,扬手即可阻止。不知怎的,竟会听其自然,无一拦阻,却将元神收往后洞。隔了好些日子,才由师父亲送转世,看得十分慎重。昔年师父常说,本门不久便要发扬光大,将来应在转世门人身上。三师叔收徒虽多,十九旁门,又多是逆数而行,用以承继未来道统,决难胜此大任。下余只大师兄和我有望,我偏孽重,累犯师规,几被逐出,可见将来非他不可。于是有意结纳,始而随时救助,后又费了许多心力,引使重返师门。
“及至二次犯规,自知前孽未消,今生反更加重,想起师父前言,心胆皆寒。无奈身被逐出,一任跪在洞外苦苦哀求,终置不理。跪到未一天上,恰有强敌寻仇,猛下毒手。正当危急之际,三师叔忽同大师兄飞来,因愤仇敌,上门敌人又是几个左道妖邪,当时除去。自己却中了邪毒,伤势奇重。正在忍痛求告,师父忽然走出,说:‘今日之事,我早算定。本意你罪孽虽重,到底随我三世,能有今日,也非容易,不愿坐视灭亡,于万分绝望之中,仍想为你多留一线生机。意欲假手妖人,使你受尽苦痛而死,到了万分危急之际,我再出来,将你生魂救走。这样,本身元气虽然损耗,此去转世,修为也非容易,并还要受苦一甲子,再转一劫,方可重返师门,再修仙业,但你前生纠结不解的仇敌魔障,均可避开。不料事前忘了招呼你三师叔,突然飞来救你出险,以致功亏一贯。可见定数难移,人谋无用。如再坚持成见,你必道我不念师徒之情。现有两条路走:一是即日兵解,当时转世,索性拜在海外一位旁门散仙门下,只要心志坚定,不为大恶,在海外熬过八十三年,或者也能避免;二是由我将你封闭后洞地底,依我所传,苦炼三百年,等到将来本教昌明,再行转世,仍返师门。彼时我已道成飞升,未来师长,也许比你还小一辈。你意如何?’
“因这两条路均非我所愿,重又苦求。力言:‘本来孽重,如何弃正投邪?本为眷念师恩,宁甘百死,不舍违颜。还望师父大发宏恩,宽恕既往,哪怕受尽千灾百难,只求不离师门,于愿已足。’师父闻言,叹了口气,说道:‘你既如此哀求,我也不便坚拒。但你记住,转世之后,最好拜在别人门下,万一魔孽难解,仍返师门。当你元贞失去,八十三年期满,便你数尽之日。在此期中,如不伤生害命,也并非没有转机。事在人为,各自去吧。’说完随即兵解。
“神僧说时,似有难言之隐。除指点拜师明路而外,再三嘱咐,任寿关系将来最大,对他必须诚敬。好容易师父才允收容,如何又随三师叔往月儿岛去?最可恨的是,夙因尽昧,只凭神僧略微指示,余尽茫然,拿不出主意,我随师父已历三世,怎么说师徒情分终较深些。所习大清仙法乃玄门正宗,又和大哥同在一起。”
郑隐正想婉言辞谢,连山大师见他跪在身前,低头沉吟,笑问道:“你不愿随我去么?”郑隐忙答:“师叔深恩成全,弟子感激万分。无如前和任师兄约定,将来修道同在一起。”底下话未说完,连山大师便摇手止住,朝樗散子对看了一眼,笑对郑隐道:“不去也好。现有灵符两道,交你和你妻申无垢,遇到危急之时,如法施为,便可脱难。我和你师父、师伯虽然心志略有不同,结果也有迟早难易之分,但都是玄门正宗,殊途同归,情分仍是极深。你不愿去,也不勉强。但是你妻申无垢,乃我至友之女,心性纯厚,很骨极好,你只要不负她,以后如有危难,我决不置身事外。月儿岛本是前古火山,经我行法,费了多年心力,修建出一座洞府。常年烈焰飞扬,红光黑烟上冲霄汉,外观直似一片火海。当中矗立着一根冲天火柱,把附近三千里方圆海面和天空都映成了暗赤颜色,形势十分险恶,下面又是千寻火窟。无论仙凡,均所难进。来人只要能冲破那千丈烈火,直达火茓之下,走进洞去,里面便是一座极华美的宫室。不过烈火之外,更有我所设埋伏禁制,威力绝大,不经我允许,谁也不能擅人一步。我现传你通行火茓之法,以防万一有人寻你为难,前往逃避。只要到时能知利害邪正之分,避上些年,立可转危为安。今日之言,关系你未来成败甚大,到时稍一举棋不定,便无幸理,除此八十三年有限数命而外,休说转世投生,连残魂剩魄都无法保全了。”
郑隐闻言,想起疯和尚和以前初遇师父时所说之言,不禁心惊。一面诺诺连声,一面暗付,“自己前生不知造何罪孽,三位师长才会这等说法。前途艰危,可想而知。自来事在人为,我只要拿定主意,从此立志清修,时刻谨慎,永远随定大哥修为,不犯一恶,怎见得前世魔孽不能避开?师父既肯收我,当然有望。也许因我前生屡犯师规,故意如此,使我知道畏惧,也未可知。可恨夙因已昧,前生的事丝毫想它不起。到底有何罪孽,如此严重?”心正寻思,樗散子忽然喝道:“无知业障,想知你前生之事么?本意等你三年后灵智恢复,自行通晓。既知害怕,使你早点明白也好。”说罢,将手一扬,立有一片金霞迎面飞来,透身而过。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恍然大悟,前两生的经历,立时涌上心头。不禁愧悔交集,忙朝中坐大无真人和樗散子身前膝行过去,伏在地上,悲声痛哭道:“弟子先见师父对大师兄较厚,虽然自愧弗如,仍欲奋志虔修,来博师长欢心。自经神光照体,得知前因,才知弟子真个罪孽深重,辜负二位恩师和三师叔的深恩大德,如今悔恨无及。幸蒙二位恩师深恩成全,许我重返师门。此时想起前生罪孽和所树强敌,心胆皆寒。此后惟有追随大师兄努力虔修,以报委曲求全,格外宽容之德。自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还望恩师、师叔怜念弟于百死余生,已知悔罪,加以训海,并将前生法宝、飞剑恩赐发还,惮作防身之用,免受妖邪仇敌暗算,感恩不尽。”
大元真人始终神态庄严,面带笑容,一言未发。闻言笑道:“你师父昔年收你时,原知你魔孽大深。只因见你资质灵慧,心性强毅,一念怜才,几铸大错。你已累他迟却三百年飞升,今生本不许你入门。偏生疯和尚半癫,感你助他脱去冰冻之厄,再四代你苦求。你师父因你追随已历三世,虽然罪大恶极,前两生已受孽报,抵消好些,只要那最后魔孽能够躲过,并非无望,你又苦志诚求,加上别的因果,方始勉强应允。所遗法宝、飞剑,当初原要毁去,经我收来。此后共只八十余年数限,你那外功修积甚于内行,必须在此期中,将前生所许善愿完满,才能有望。学完这两部道书,不满三年,便要下山,不必你说,也要发还。将来祸福成败,全在自身。你大师兄虽然无什罪孽,任重道远,胜你百倍,下山行道,也在你之后。人贵自立,任何险阻艰难,均应以定力战胜,倚赖别人,有何用处?你师父天明便往东海,为时无多。我虽不走,因正勤修仙业,入定时多,无暇传授。飞剑、法宝均在左边石室之内,无须多言,快向你师父求教去吧。”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二回
长眉真人专集(蜀山前传之一第一二回——
苦恋双栖多情成孽累
伤心独枕无意入魔宫
郑隐含泪应命,跪向樗散子面前,刚哭喊得一声:“弟子罪该万死!”樗散子意似伤感,摇手叹道:“人贵力行,不尚多言。此是你最后一次生死关头,成败在你。此是《紫清宝篆》中册,又名《九天玄经》。学成之后,只要能加功勤习,循序渐进,便是天仙也非无望。另外一部《少清秘芨》中有降魔防身诸般妙用。今赐你二人,一同练习。你妻申无垢虽非本门弟子,但她是你三位师长好友之女,性行高洁,向道坚诚,方才求我传授,请为记名弟于,我已默许。此后许你夫妇一同修炼,在未下山以前的三年之内,除卧眉峰外,不许离山一步。此书原藏玉匣之内,内有灵符,威力甚大,若带出洞去,便有杀身之祸。因我东海之行,时日大多,且到后不久便要封洞坐关,你们去也无用。为此将你二人灵智恢复,只须略微指点,便可照以修炼。”随唤任寿近前,也是扬手一片霞光,透身而过。
任寿本来坐在一旁待命,方想:“二弟弃家学道,人并不恶,师长何故不喜,偏又收他作什?”及经神光照体,也全醒悟。因想起师恩深厚,不禁流下泪来。大元真人唤道:“徒儿不必悲苦。你此时灵智已全恢复,前生之事,想起只有烦恼,把它忘记了吧。”任寿前生本是真人嫡传弟子,闻言忙跪过去。真人忽然伸手,朝头上一按。任寿当时觉着心身舒畅,神智越发空灵,前两生所学道法全都复原,经过事迹却一件也想它不起。樗散子随唤任寿近前,将道书取出,一同传授。
刚传完了口诀,忽见一片形如树叶的金光,由外面冉冉飞来。真人伸手接过,看了看,往外一扬,金光飞去,一闪不见。连山大师笑道:“此女现在洞外待命,唤她进来如何?”樗散子笑说:“此时见否,均是一样,好在任、郑二徒均可传授。时已不早,三弟和我走吧。”郑隐知道师父此行至少三年,自己前路艰危,能否化险为夷,尚不可知。不禁悲从中来,二次哭喊:“恩师,弟子尚有下情禀告。”樗散子见他意诚,笑道:“徒儿既知向上,当可无害,好自修为,到时自有使命。东海有人相待,为师难以久留。各自往左边石室一同修炼去吧。”说罢,同了连山大师,齐向太元真人辞别,一同起身。二人方在跪送,眼前倏地一亮,金霞电闪。回顾大元真人双目垂帘,已在座上人定。同时一片金霞,宛如云幕下垂,刚一到地,眼前又是一暗。再看正面,真人已连座位一齐隐去。只两旁男女十二人,仍是端坐如僵。
任寿法力灵智虽全恢复,前生之事已经仙法禁制,全数遗忘。见那十二人宛如僵尸,悄问郑隐:“二弟你来在先,可听师父说起这十二位仙人的辈分来历么?”郑隐先当任寿和他一样,想起前生许多愧对之处。听神僧说,将来脱难,仅有几希之望,非任寿相助不可,想起惭愧,正恐诘问。闻言才知任寿前生经历竟无所知。心中奇怪,以为师父恐大师兄为人正直,日后不好相处,故将前生经历用法力闭住,不令想起。心中略定,忙笑答:“这便是你前两生所收十二弟子。彼时,你我不过剑侠一流,他们相随多年,见大哥兵解,悲愤欲死。三师叔见他们对师忠义,甚是怜爱,特用玄门妙法,命其自行尸解,将玄关闭住,各自静修。此与寻常打坐不同,人和死了一样,须等将来师兄成道,他们才得转世重来。师兄怎会忘却,全都不识呢?”任寿答说:“方才神光透体时,仿佛想起许多的事。大恩师将我唤到面前,朝我头上按了一下,由此茫无所知。师弟你可知道?”
郑隐心想:“论前两生,真对此人不起。难得师父将他记性闭住,等我苦修成道之后,再与明言,必蒙原谅,此时却说不得。”想了想,笑答:“我也不知底细,仅听神僧向我说过大概罢了。”任寿细朝那些人一看,男女僧道老少都有,果似相识。内有男女二人,并排坐在第七、八座上,神态如活,仿佛情分更深。便问郑隐:“第七座上道装少年和同座少女,可知名姓?”郑隐答道:“别的不知,只知此人姓李,与少女夫妇同修。将来建立教宗,光大本门,便应在这二人身上。师兄他年乃一教宗祖,小弟望尘莫及。此时说了徒乱人意。师父已行,我们可去西边石室之内,一同用功如何?”任寿不知郑隐心虚,恐怕盘问露出马脚,急于读那道书,于是笑诺。
申无垢忽由外面飞进,笑问郑隐:“师父对我如何,可允传授?”郑隐笑道:“师父已走,行前留话,对你方才所求,已然默许,以后许你往来卧眉峰,和我一同修炼呢。”无垢笑道:“我试你的。师父许我来此,随同大哥和你同修,早知道了。你夙孽甚重,再不用功,老往卧眉峰作什?”郑隐知被识破,脸上一红,便未往下再说。
三人随去室内一看,内中几榻用具,无不齐备,并有丹炉药灶之类。无垢笑道:“这好地方与你修炼,意还不足,看你将来怎好?”郑隐闻言,也未在意。三人当日便在一起练习,郑隐夫妇也未回家。过了一月,无垢方始辞回。
郑隐爱极无垢,因三人同习,无垢虽另有一间居室,碍着任寿,不便说笑亲热。屡在暗中催促无垢回去,均未获允。见她一走,以为可以追去亲热,好生心喜。第二日,见任寿独自用功,又正入定期间,三人虽在一起同习道书,限于前生功力和下山行道迟早,造就各不相同,知这一坐,至少三日,立往卧眉峰追去。到后一看,无垢不在,却留了一封信。大意是说:那日去追陈仙子,遇一前辈女仙,蒙她点化,并代向师父求情,不料早蒙恩允。所学也只《紫清宝箓》中间几章,现已学会,当赴陈仙子之约,同往拜师,须要一二年才回。行前如若明言,你必阻止。夫妻相爱,原不在此片时之聚,何况神仙眷属,来日方长,务望自爱。郑隐情热,没想到爱妻会不别而行,见信大为失望。一问灵鹃、秋雁,答道:“三姑今早才走,说往东海寻师,别无所知。”郑隐只得垂头丧气,怀愤回洞。
郑隐只说无垢此行不会就回,始而怨恨非常,心中烦闷。后见任寿进境神速,再一想起前路艰危,起了戒心,天性好胜,又有人比住,没了想头,也就日夜加功,勤习起来。本是美质,再一用功,虽比不上任寿的功力精进,却也不是寻常。尤其对于防身御敌之法,因不久就要下山,格外看重。不消年余,居然把《紫清宝篆》全数学会。平日无事,又将前生飞剑法宝重新炼过,使与本身元灵相合,全都炼得出神入化,威力大增。任寿开始却先用基本功夫,不求急进。修炼不久,便将青索剑分与郑隐,一同勤习。也均身剑合一,运用由心。因见郑隐法力日高,前生飞剑法宝又多,无一件不具威力,也颇代他喜欢。郑隐偶然想起古神圭尚在爱妻手内,如若不去东海,岂不又可多出好些妙用?一算日期,再有半年,便可相见,心中十分盼望。
大无真人自从二人来时人定,一直不曾升座。任寿眷念师恩,几次通诚求见,均无回音。这日,二人炼完功课,郑隐提议同往山前闲眺。任寿说道:“二弟,三年期满,便要下山,师父行时曾说不许远离此洞,必有原因。与其出外惹事,何如就在洞中用功?等弟妹东海回来,同往卧眉峰畅饮快聚,岂不是好?”郑隐笑说:“弟妹真个薄情,行时连话都不说一句。师父只不许远离此洞,卧眉峰当可来往。就在洞口闲眺,看我家中是何光景,料无他虑。”任寿忽想起:“郑隐自从拜师以来,从未回家去过。那老家人胡春父子甚是忠心,这一年多不知如何?”觉着回去看望一次,理所当然,何况相隔又近。笑道:“二弟,既是这样,索性回家一次也好。但恐大恩师万一神游归来,无人随侍,二弟一人去吧。”郑隐劝他不听,心想:“久不回家,回也好。”随别任寿,行法开洞,往家中飞去。
刚离翠屏峰飞起,遥望家中,田亩荒芜,园中花木也乱糟糟的,不似以前整齐,心中奇怪。到后一看,到处静悄悄的,哪有人影。连喊胡春,也未答应。正往昔日书房走进,忽由门中冲出两条大狼,迎头扑来。郑隐自不把这类凶狼放在心上,扬手一雷,当时打死。入门一看,到处蛛网尘封,分明荒废已久。情知出了变故,忙朝胡春所居寻去,只见也是门窗不掩,尘土堆积。只在灰尘中发现一信,大意是说:主人同一女仙往卧眉峰医伤,由此不归。过了月余,命子胡良去寻。去了四日,方始归告,说女仙所居云封雾锁,连地方都找不到。哭喊了两日,遇一神女收他为徒。令其归告乃父,说等主人回来,请其速往卧眉峰旁古洞之中,叩壁相见。并说主人现在翠屏峰墨蜂洞内,常人无法走进,必须等其自来。既念少主,又想爱子,未满一年,染病在床。这日带病写此一信,欲令长子去往翠屏峰寻那仙洞,投书一试。主人如见,务望回家一行;并求往卧眉峰寻那神女,探询乃子胡良下落。地上留有一滩鲜血和半条狼腿,看神气信还不曾写完,室中便有了变动。料知老仆正写信间,忽有凶狼掩入,病中无力,虽然砍伤一狼,无如狼来大多,终于送命。想起老仆胡春相随数世,自从有了出家之念,所有佃工下人,全分金银遣散,独他父子三人固执不去。心想祖宗坟墓在此,须人打扫,便将来修成仙法,回家扫墓,也有一个住处,便把所有田园房舍,全数赐他。虽知当地时有凶狼出没,好在三人均有武功,决不妨事。不料自己走这一年多,他父子三人死亡殆尽。也不知那神女是谁,为何要见自己?
郑隐越想凶狼越恨,当时暴怒,随用禁法朝那死狼一指,狼口便发怒嗥。那狼本由附近山中窜来,不时去往郑家骚扰,搜寻食物,所有牲畜家禽早被吃光,还想搜索腌腊之类,不料遇见杀星,死狼一嗥,群狼闻声,纷纷赶来,为数竟达四十余条。郑隐一见狼群,断定胡氏父子均膏狼吻,越发暴怒。恨极之余,并不当时杀死,只用仙法将狼制住,一个个倒吊树上,再用神火焚烧,活活烧死。本来要走,无意中绕往房后坟地上去,见有一坟新立,前有石碑,上刻“义仆胡春之墓”。旁有小字,正是爱妻所留。大意是说:这日月下抚琴,又有警兆,心疑有人犯禁,试行法一看,井无异状。偶然想起郑隐拜师之后不曾回家,老仆胡春父子人颇忠义,不知光景如何,赶往探望。到时发现胡春父子二人均被凶狼咬死,旁边还倒着三条死狼,忙将群狼杀死。死人血水早被吸尽,喉管已断,无法使其重生。遍寻胡良不见,只得将他父于埋葬,并留石碑为记。
郑隐以为爱妻恐怕自己贪恋美色,误了修为,特意说那假话,其实人并未走。暗骂自己老实,这一年多竟没想到往卧眉峰去,空自相思。惊喜之余,立往卧眉峰赶去。迎头遇见秋雁,笑问:“姑夫怎的一人回来?没有遇见我三姑么?”郑隐问知爱妻已往墨蜂洞,先还不信。后问出无垢已走了两个时辰,正是自己回家那一阵,不顾多说,忙又回赶。进洞一看,只任寿独坐用功。料定爱妻故意不见,想起气愤,正在难受。任寿见他面有怒容,忙问何故。郑隐便说:“我如此痴爱无垢,她偏对我薄情,连在一处修为俱都不肯,并还骗我,连名色夫妻俱是名存实亡,一面都见不到,要她何用?”任寿见他越说越凶,忙拦道:“我看弟妹志行高洁,惟恐误你修为,暂时避你,实是好心,想打长久主意。二弟得此神仙美眷,又蒙师父恩允同修,将来仙山双栖,何等美满,怎的说出这样话来?如被弟妹听去,岂不见怪?”郑隐气道:“大哥,你只知我神仙美眷,却不知我老是热气换她冷气。即便为好,也应明言。先是不告而去,今日得知所说是假,往卧眉峰探看,还未到达,秋雁便已迎出,说人已来此。恩爱夫妻,怎会连句真话都无,岂不使人寒心?”
话未说完,忽听门外笑道:“寒心最好,免致两误。我才不骗你呢。”跟着,无垢由外走进。郑隐对于无垢,本是又爱又怕。闻言,又愧又急,红着一张脸,忙分辩道:“姊姊,只怪我说气话。好在大哥不曾笑我,你可知我这一年多相思之苦么?”无垢冷冷他说道:“我虽不在此,你那言行举动,我全知道。我去东海拜师,才只多半年,便奉师命,去救一人,因离家近,往卧眉峰住了数日。偶往你家探看,发现老仆父子为狼所杀。只书僮胡良,事前被你未来爱宠收作徒弟,因此才只送了这老少二人的性命。我无法使其回生,将他父子埋葬,重回东海。前日奉命回家修炼,井向大恩师请求指点。今日得知大恩师神游归来,前来参拜。行时,发现你正回家,照你诛杀群狼,下手残忍,和你坟前徘徊,一见石碑,当我骗你,立往卧眉峰那等情景,不用你说,我还不想理你呢。”
郑隐见她年余未见,神情反更淡漠,心中一凉。刚叹了一口气,偶一抬头,瞥见无垢剪水双瞳正在注视自己。久别重逢,容光越发美艳,由不得重又勾动爱火。方要近前赔话,任寿已先避开。郑隐本善词令,无垢虽然有些不满,禁不起一阵软语温存,连说好话,也就不愿使其难堪,只得任其亲热抚慰,未加阻止。谁知郑隐情热如火,这等于亲热反更心痒难搔。无奈结婚之前早已约定,无垢尽管美若天人,偏又是一脸正气,有时稍微亲爱,还要窥伺玉人辞色,惟恐触怒,越是爱极,越恐得罪,如何敢存遇想。再说,任寿又在隔室之内,许多不便,最后再三央告,求无垢不要走开,明日当往卧眉峰畅谈。无垢胸有成竹,见他猴急,含笑允诺。并说:“我此次决不他往,便你不去,我也要来。”郑隐只顾和无垢叙说相思之苦,也未问师长可曾见到,有何吩咐。谈了一阵,无垢要走,郑隐连留了几次。无垢说:“从此常来常往,日日相见,何须在此一时?”任寿又催夜课,郑隐方令无垢别去。由此三人重在一起修道。
无垢看出丈夫几次情不自禁,防备更严。始而早来晚去。未了,索性搬来洞内,所居只有一壁之隔。郑隐已间出日前大元真人升座,任寿、无垢均曾拜见,奉有恩命。自己一人独未见到。深知前生孽重,师长不喜,仙府清净之地,休说不敢胡为,行迹上稍微放荡,均非所宜。又有任寿同在一起,随时警戒。想起前世遭劫,也为言行不检而起,自然不敢大意。几次想请爱妻同回卧眉峰,均未如愿。每日对着天仙化人,无法亲热,渐渐由爱生怨,不时朝无垢赌气。无垢只顾用功,也未理他。郑隐空恨得牙痒痒,无计可施。
光阴易过,一晃三年。这日,樗散子忽然飞回,与大元真人一洞升座。三人前往拜见,均得勉励。樗散子随说:“郑隐前生孽重,所许善愿大宏,非此莫解。最好在此一甲子内,使内功外行同时圆满。日内便须下山修积,最好夫妇同行,不要离开。”一面暗示郑隐,照着这三年的修为,防身御魔已颇够用,只要能守定心志,言行如一,前途并非无望。郑隐闻言,也颇警惕。退下来和无垢说:“师恩深厚,终古不忘。以前我爱姊姊太甚,有时情不自禁,事后也颇悔恨。今蒙师训,如梦初觉,决计痛改前非。只是姊姊对我常存戒心,神情冷淡,实在难受。以后同在一起行道,还望姊姊勿念旧恶,只要常见喜容,于愿已足。”无垢见他辞色十分诚恳,也颇心喜,便劝勉了几句。
第三日奉命下山,夫妻二人高高兴兴,走出洞外。因奉师命,此行历时一甲子,随意所如,无须请命。郑隐再三磨着无垢说:“此去便入艰难危险之境,成败利钝,尚所难知。可怜我爱姊姊一场,只同裳共枕,作了一夜假夫妻,始终不得亲近。你那地方,此时桃花盛开,香光如海,美景难逢。我也不作他念,只求在家住上些日,陪姊姊抚琴吹萧,敲棋煮酒,赏花为乐,略享个把月的清福,就算补我三年前忍受伤痛之苦,不在夫妻一场。如有言行失检之处,任凭姊姊责罚,便从此不理我也无话说。”无垢近年虽然得有仙传,功力大进,毕竟年轻天真,稚气犹存,结习难忘,心肠也软。想起丈夫委实痴情热爱,既是夫妇,容他稍微亲热也是应该。加上平居无伴,郑隐所说那几样,均是素来癖好。当时不忍坚拒,只得 无限噩怨帖吧应了。
到家以后,暗中查考,丈夫果是言行如一。尽管温存体贴,爱到极处,不似以前举动俗气。每日赏花饮酒,抚琴下棋之余,功课也从不荒废。日子一久,情分越深,当地风景又是那么清丽灵妙,休说郑隐,连自己也不舍得离去。到了所约日期,郑隐贪恋爱妻同乐,再三求告多留些日。无垢情不可却,也有一点贪玩。心想:“丈夫此去不知有多少艰难危险,顺他一点心意,也不为过。”于是又留下来。这时,郑隐心情十分矛盾:既恐失去元贞,延误仙业;偏又爱极无垢,不能自制。为防爱妻反目,打算用水磨功夫,使其水到渠成。表面不显,内里每日天人交战。有时想到郎才女貌,比翼双栖,同效于飞之乐,心头不住怦怦跳动,恨不能当时便把爱妻抱个满怀,如何如何,爱一个够。及和无垢对面,又为对方正气所慑,休说任性欲为,连想稍微依傍亲热,都要暗伺玉人喜怒,不敢冒失下手。有时想起恨极,暗忖:“自从此次回家以来,爱妻始终笑语温和,对于自己也是寓有深情。不知怎的,想得好好的,一见了人勇气便退,直想不出什么道理。”因此日日说走,只不起身。老想:“今日已过,明日当有机会。”到了明日,又是如此。空自失望愤恨,时喜时优,光阴易过,不觉到了夏天。
无垢天性好洁,时往红霞溪沐浴。因恐丈夫无赖,前往偷看,总是设法掩避。郑隐看出无垢心意,暗忖:“我和你夫妻一场,不能真个消魂,连这一点眼福都不容我享受?”心中有气。再一想起爱妻清泉戏水,肤如凝脂,玉肌雪映,满布露珠,宛如一朵出水芙蓉,不禁心荡神摇。觉着这等绝代佳人,但得一夕之欢,虽死何憾。可恨初定情时,不该答应只作名色夫妻;否则就是一年半的快活,怎么都值,总比徒担虚名,每日神魂颠倒要强得多。恨到极处,决计去和无垢明言,取消前约。念头才动,猛想起一世人生万劫难,何况屡劫修为,好容易能有今日。固然此时愿作鸳鸯不羡仙,为了爱妻,自毁仙业,均非所计。无奈夙孽太重,前途满布危机,就这样兢兢业业,尚恐难免形神俱灭之忧,再将元贞失去,更无幸理。心中一寒,妄念立止。又想把爱妻从头到脚看一个够,爱一个够,从此再也不作他念。只是平日假装老成,把话说满,无法改口。尽管背后想好千言万语,见了人,这类求爱的话仍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心想明说不行,只有暗做。
这日夕阳西下,碧空明净,凉风习习,暑气已消。无垢清泉浴罢,云鬓不整,穿着一件轻罗衣,手持小扇,斜倚匡床之上,目送飞云,指点烟岚花树,更显丽质天生,人世无两。郑隐越看越爱,故意拿话引逗道:“姊姊玉洁冰清,柔肌似雪,仿佛一块美玉,通无纤暇,也从不见有一点香汗。此地天气清和,又不甚热,日常沐浴作什?”无垢笑道:“我生来好洁喜浴,红霞溪又是灵泉,自经二姊仙法布置,峰顶添了喷泉,天热无事,前往冲洗一阵,心身均觉清凉。你又不是没有试过,问我作什?”郑隐笑道:“你我恩爱夫妻,你偏对我老是多疑。我又爱你不过,惟恐误会。这次回家,言行分外小心,恐有下流想头。你哪一次背我洗浴,我全知道。有时故作午睡,免你为难。我不过是想和你商量,定出洗浴时间,分头去洗,怎又多心起来?”无垢惟恐丈夫情热,得尺进步,时刻都在留心,闻言还不甚信。又因自己好洁喜浴,每次均要避人,好些不便,意欲就此试探丈夫所说真假,当时微笑未答。一面留神,暗中查考了几次,有时还故意使他知道。及见丈夫并未打什主意,渐放了心。笑对郑隐道:“你如遵守前约,便是地久天长的神仙美眷。纵是名色夫妻,到底同梦之人,由你稍微亲爱,原非不可。无如你们男子心性不定,你情太热,当道业未成之际,彼此一个把握不住,大错立成,不得不慎之于始。如你爱我,不要只图眼前欢娱,自误千秋大业才好。”郑隐早就想好主意,笑答:“是非久而自明,我也无话可说。”无垢原有布置,谁知郑隐深沉,竟未前往窥伺。接连几次过去,无垢见无他意,双方情爱本厚,便去了机心。
事有凑巧,灵鹃、秋雁两侄女年幼好动,常往山中打猎,或往城市购买食用之物,不在山中。这日天气更热,郑隐见二女远出,心中暗喜,故意拖着无垢下棋,不令行法避暑。无垢也是洁癖大深,本来玉肌柔滑,清凉无汗,因被郑隐握了一下手,觉着湿漉漉的,笑说:“你身上都是汗了,快洗澡去,少时再下。只顾对奔,我也忘了行法去暑。”郑隐原是诡计,随口应了两声,先去溪中洗了一个畅,却把宝剑留在当地。洗完回来,无垢知他不会窥伺,也未招呼,自往沐浴。郑隐立时跟踪前往,仗着仙法隐身,无垢又无防备,毫未觉察。郑隐早把藏身之处觅好,藏在左近一株桃花树上,暗中朝下偷看。只见无垢扬手先放起一蓬云幕,将当地方圆数亩的地面笼罩在内,内外立时隔绝。休说由外望内,便往外看,也是一片白茫茫,连花树均见不到一株,郑隐暗忖:“这等仙法,从未见过,不知何处学来?也未听她说过。幸而被她罩在里面,否则费了多少天的心机,仍是徒劳,岂不冤枉?”
心正寻思,眼前倏地一亮。原来无垢已将上下衣缓缓去掉,现出一身玉雪肌肤,头上乌云也己披散开来。只见通体玉人也似,不着半点微暇。因未防人偷看,脱尽以后,先去峰前凌波而立,站在水上受那清泉冲洗。郑隐平日想象的粉弯雪股已一览无遗。想了多少天,好容易才得饱此眼福。奇艳当前,由不得心旌摇摇,目眩神移。始而无垢脱一件,郑隐心便跳一下。等到无垢衣履去尽,立向水中,吃邻近溪旁几株花树和那碧峰绣崖一陪衬,越发艳绝天人。郑隐魂消意夺,人和吃醉了一般,软伏树上,不时闭目胡思乱想。似这样想一阵,看一阵,心头不住怦怦跳动,不知如何是好。有时水中人背向自己,皓腕徐伸,向上承水,露出腋下秀疏疏的柔毛;前面酥胸玉乳和那消魂之处却看不见,偶然转侧,也只隐约约窥见胸前微微隆起。总觉美中不足,不能一观全貌。无垢毕竟少女娇羞,爱好天然,浴前虽放起一蓬云幕,将当地罩了一个天光不透,洗时仍然以面向壁。等把秀发冲洗干净,立时沉人水内。郑隐见爱妻入水,身虽旋转,但那一带正在喷泉之下,水烟飞扬,波光浮动,越发看不真切。
郑隐正想用什方法掩向亭前,等爱妻出时看她正面,忽听一声清叱,无垢扬手一片银光,先将全身罩住,什么也看不见,玉体立隐。匆匆飞出水面,怒声喝道:“你怎这等下流?日久天长,如何常共相保?我心已寒,还不快走。”说罢,外层云幕一闪不见。只有新放起的那片银光将小亭罩住。郑隐知被看破,连忙急喊:“我为取剑而来,不料一到,便被仙云隔断。恐你多心,未敢开口,意欲候你起身撤禁,偷愉走去。本是夫妻,便我故意如此,也当谅我痴爱之苦,何况事出无心。姊姊如何不近人情,绝人太甚?”无垢只喝了一声:“谁听你的?还不快走。”郑隐知道爱妻盛怒之下,性情又刚,再不听话先走,少时更难挽回。只得怀着满腹愧愤,取了宝剑飞回。还未到门,忽听破空之声,一道银光已由红霞溪那面飞起,直射高空,一闪不见。气愤头上,先未留意。等到想起无垢负气飞走,忙纵遁光跟踪追去,晴空千里,一碧无际,宇宙茫茫,玉人已杏,哪有一丝影迹可寻。爱妻平日虽有东海学道之言,并未明言何处,屡问不答,只说日后自知,如何寻找?越想越有气,心念一冷,也就不再追寻,径直飞回。
郑隐先以为无垢只穿随身衣服和带去终日不离的宝囊,尚有两口飞剑不曾带去;何况女子心软,日久气消,决不能为此反目。等到当日下午,灵鹃、秋雁回来,郑隐先还不好意思明言窥浴,致将无垢气走之事。后因二女和无垢亲如母女,回家未问三姑何往,方始生疑。次早,带愧一说前事。二女笑道:“三姑表面和善,性情固执。因想把这段情孽变成美满姻缘,他年同隐仙山,永为神仙美眷,便为姑父放弃天仙位业,也所心愿,为此还和二姑争论,几乎反目。在她心意,以为姑父累世修为,不会不知此中利害。即或情不自禁,只要有一人拿定主意,便不致误己误人。姑父昨日虽是无心之举,她终难免生疑。惟恐万一防闲不密,两败俱伤,只好暂时躲开。她对姑父也是情深爱重,人又好胜,恐二姑笑她,不是万不得已,决不会就此断绝,休看负气远走,定必难受万分。我看姑父最好守在家中,静修些日,等道心宁静,杂念不生,不论三姑归否,先自出山修积,不久必能重逢,我姊妹还有一个约会,必须离去,家中无人,还望姑父代为照看。今朝已代姑父备好许多饮食,经过禁制,虽是热天,吃起来仍和新制成的一样。三姑原奉师命,和姑父一齐行道,断无不归之理,只看姑父以后心性修为如何而已。”
郑隐闻言,也颇愧悔。忙问:“你姊妹到何处去?昨日就算是我罪过,现已知悔。此后决定努力前修,全照你三姑心意而行。但是家中无人,我便多好,她也无从知道。如见三姑,还望代我说上几句好话。”灵鹃笑道:“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何况双方都是道术之士。不必顾虑,是真是假,三姑自会知道。我姊妹自然愿意双方和美,不过此行另有去处,能否见到,尚不一定,事在人为,只看能否践言力行而已。”郑隐无话可说。见二女忙进忙出,似有什事光景,始而心绪烦乱,不曾理会,以为当日不会就走。二女口气,似知爱妻下落,还想设词探询,午饭时见酒食分外丰美,笑问何故盛设。二女笑答:“此行耽搁颇久,姑父此去行道,要历多少艰难辛苦,这等酒食恐难常有,我们做小辈的如何不尽心呢。”
郑隐不知语有深意,心念爱妻,悔恨无及,情绪烦乱,勉强吃了几杯闷酒,想等二女收拾完毕,再与谈说。不料二女先在桌上只说了几句类乎辞别的话,并无行意。撤去残肴,等了一会,不见人来,忙往探看,哪有人影。越想越觉可疑,以为姑侄三人暗中商定,弃他而去,心更悲愤。细一寻视,二女似只带走随身衣服,无垢双剑尚在。并还发现多了一枚玉玦嵌在墙上,玉质甚好,透明若晶。行法试探,并无宝光回应,从未见过,也不知有何用处。因爱妻的衣物、宝剑未令二女取走,神气不似断绝,才略放心。
郑隐以前虽是色欲蒙心,毕竟累生修为,功力颇深,具有智慧。先还愁闷悲愤,第三日平心静气地前后一想,觉着爱妻不特情深一往,并还一见钟情,才有留居养伤之事。否则,以她性情为人和那好洁之癖,任换是谁,纵令无心伤人,于心不忍,也决不会早晚陪伴,清谈无忌了。并且为了婚事,连同胞姊妹也竟疏远。不过是见自己情热大甚,万一把握不住,误了仙业不算,还遭惨祸,因而表面冷淡。如论情爱,除目光远大外,并不在自己之下。前日窥浴之行,十分下流,难怪有气。越想越觉自己不对。又因师命夫妇同时修积,除非自己大使灰心,迟早总要归来。决计立志虔修,等爱妻回来,立同出山,不再留恋,由此用起功来。
一晃又是二十来天,眼看夏去秋来。这日夜里,郑隐独坐花间,仰视明星莹莹,银河在天,顾影凄凉,苦忆爱妻。猛想起:“今夜正是七夕双星佳会,我却影只形单,孤栖在此。已早痛悔前非,不生杂念,每日努力虔修,与前判若两人,也不知爱妻是否得知?难道当真弃我如遗,没有夫妻之情不成。”
正在积想成痴,爱极生疑,心中又有怨意,忽听远远有人哭喊:“相公你在哪里?”静心一听,正是心爱书僮胡良,好似苦寻自己,为禁法所阻,隔溪哭喊,不能过来。心想:“胡氏父子人甚忠义,不是我弃家学道,胡良失踪,胡全常随自己屠杀山中蛇兽伤了一臂,他父子怎会为狼所杀?胡良虽有神女度去之言,大哥曾说峰旁古洞乃是魔窟,万不能去。爱妻虽未拦阻,但说夫妻能否长久,全在自己;是否离她独行,与另一女子相见,也在自己。听口气好似内中隐伏无限危机。又想:“神女素昧平生,为何要与自己相见?”心生疑忌,更恐爱妻不快,一直也未去寻。胡良忽然来此悲哭,莫非神女果是魔鬼?胡良始而无知受愚,难禁虐待,乘隙逃出,知道自己在此,特来寻访不成?”一时急怒,顿忘爱妻平日所说不是夫妻一路,不可过溪之言,匆匆起身,撤去禁法。
刚一飞起,便听胡良哭喊救命之声,由近而远,似被对头发觉寻来,将人擒去。知道这类左道妖邪心毒手狠,最恨门人背叛,只要擒回,必受酷刑与炼魂之惨,休想活命。不由激动义愤,当时起身,循声追去。遥望前面一道碧光,裹着胡良刚飞出不远,忙纵遁光急追。谁知碧光快得出奇,只初出时胡良人影在光中闪了一闪,微闻悲号之声甚惨,等到发现追去,碧光已经飞远。不禁情急,忙催遁光朝前穷追。谁知越追越远,眼看前面只剩豆大一点光华,宛如流星飞渡,朝前疾驰。平日钟爱胡良,胡家只有这条根,断定凶多吉少。正在急怒,忽见一道红光,宛如正月里的花炮,由前面峰上飞起。碧光似遇劲敌,立时掉头向左。不料红光比电还快,只听一片密雷之声,内中火花纷纷爆炸,化为大片火网,将碧光裹住,往下飞堕。胡良似被红光救走,以为敌人之敌,即我之友,立即赶去。
到后一看,乃是本山的铁莲峰,并未追出多远。红光落在峰腰平崖之上,收势绝快,已早无踪。只有一个山洞孤悬崖上,气势雄伟,洞门也颇高大整洁。心想:“此峰为旧游之地,此洞尚是初见,怎和人工新开成的一样?红光到此不见,仙人必定隐居在内。碧光邪气甚厚,发红光的既与为敌,决非妖邪。”这一来先有了成见,决计入探,认定洞主人是个法力极高的散仙。见洞甚深,前途隐隐有光。微闻胡良向人谢恩,也未听真。看他救人时那等神速,有人登门,断无不知之理。况有胡良在内,决可无虑,便朝有光之处追去。先恐冒失,边走边向主人通诚求见,并唤胡良,均无回音。光也老在前面,偏走不到。一赌气,便纵遁光前飞,晃眼飞入十来里,才到前面发光之处,乃是一片明如晶玉的洞壁。洞无歧路,已到尽头。
心正失望,忽听萧管之声悠扬娱耳,由不得使人心情陶醉。方想:“是何仙韶,如此好听?”忽听胡良低声求告,似说主人就在外面,请其放进。对方悄答:“放进不难,但你须守住他,不令乱走,否则吃罪不起。”说完,面前倏地一亮,壁上忽开一洞,立现奇景。由暗入明,只觉到处珠光宝气,霞彩辉煌,便平日假想的天宫,也未必有此华丽,定睛一看,迎面一条极宽大的秘道,两旁火树银花,霞光万道。当中两列粗约好几抱,高达七八丈的黄金宝柱,一直排列到底。金光耀眼,繁霞腾辉,看得人眼花缭乱,也数不清有多少根。尽头处又是一座圆洞,门前立着几个少年男女,胡良也在其内,似朝自己迎来。心方一喜,忽听一声金钟响过,乐声立止,众少年男女好似有什急事,如飞往圆门中赶去。胡良匆匆回顾,连打手势,先招后摇,又指了指门内。神情虽甚匆迫,面上满是笑容。虽不知是何用意,料无妨害,忙即赶进。
初意飞行神速,晃眼追上,略问几句,令代求见。谁知飞到门内,少年男女已全走光,同时又是一片雷鸣过去。回顾身后,洞门已闭,前面又现出一片奇景:地甚广大,四外种满各色奇花。当中有一亩许方圆小池,仿佛整块水晶,中用鬼斧神工修了一个水池,光鉴毛发,晶莹如镜。中贮清泉,水深数尺,一碧澄泓。正由花树之间绕过,忽听远远花林中有两少女低声急道:“这人怎会冒失走进?主人就要出浴,又无法叫他藏起,如何是好?”随听众少女娇呼:“师主出浴,尔等回避。”循声一看,池前小殿平台之上,有一年约二十左右的女子,缓步而出。心中一惊,忙即藏往池旁树石之后,朝前偷看。见那女子似比爱妻还要美艳,生得长身玉立,骨肉停匀。身披一件白色轻纱,衣已脱去,大半祼露在外。下面赤着玉雪双足,由台阶上缓步往下走来。当时只觉艳光照眼,心魂欲飞。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三回
长眉真人专集(蜀山前传之一第一三回——
一径入魔宫镜殿春生忽惊奇艳
双修多乐事蓬莱路远重话危机
话说郑隐在山洞里,猛然看到一位刚刚浴罢的半祼女子,由殿门内轻盈缓步而出,不禁大惊,忙即藏身花树之后。心想:“主人必是一位有道散仙,自己无心误入禁地,偏巧遇见女主人兰汤试浴之际,如再偷觑春色,岂不更加触怒?”本想闭目潜藏,等女主人浴后退往房内,见了胡良,问明主人姓名来历,再行求见。看对方这高法力势派,当能谅其不知之罪。先并不想偷看,无如初发现时,虽只惊鸿一瞥,未敢平视,但是骤睹奇艳,觉着对方美如天仙,似比爱妻还要好看,由不得心神一荡,待了一会,忍不住便偷看了一眼。谁知食色天性,郑隐又有夙孽纠缠,便能收束身心,强以道心毅力战胜,尚且不免,何况当此天人交战之际,稍一疏忽,便受摇动,不能自制,这头一眼看过,立时眼花缭乱,心神无主,不住怦怦跳动,比起在红霞溪偷窥无垢沐浴时还要厉害得多。
原来无垢,虽是天生丽质,但平日幽娴端重,不苟言笑,郑隐对她,于热爱之中,还存有极大敬意。当地一样花光潋滟,水碧山清,均是天然景色。这里却是人工法力布置而成,四围花光如海,到处玉柱金庭,霞彩辉煌。那沐浴的池塘,又是晶玉所制。所有花树,连同主人服用之物,全都充满繁华香艳景色,相隔老远,便闻到一阵阵的异香。气候又是那等温和,在在使人陶醉。休说郑隐转劫不久,道心未净,便是修为多年的修道之士,除非真正玄门正宗,道力坚定,当此奇艳当前,也未必能够自制。瞬息之间,郑隐已临成败关头,两眼看过,再想闭目收心,直比登天还难了。
先是目光到处,见那女子生得长身玉立,骨肉停匀,通体柔肌如雪,浓纤合度。自腿以下,连同两条玉臂,一齐祼露在外。上身只披着一片轻纱,粉弯雪股,玉乳酥胸,仍然隐约可睹。雾里看花,更使人多生遇想,容易魂销。何况少女容华与无垢又在伯仲之间,吃四围花光和那穷极华丽的景物一陪衬,人是那么风华盖代,无论动止转侧,均具无上丰神。看时稍久,转觉此胜于彼,比起无垢浓艳得多,也更风流柔媚。
这时少女已缓步到了池前,俏生生临水而立。一声娇呼,立有两美鬟捧了香露、澡豆等沐浴用具,由花林中赶来。好似不曾想到左近藏有生人神气。郑隐料知对方法严,那伙少年男女必和胡良交好,尚未告发。照此情势,只要候到对方浴后回房,未被警觉,便可从容求见。事己至此,乐得饱餐秀色,先享眼福,再作计较。真被发现,如蒙相谅,结一腻友,常共往还,固是绝妙;否则,佳人难得,无垢那等薄情,索性藉此激她,相机行事,便无他念,用她去气无垢,也可快意。正在胡思乱想,屏息潜藏,打算暗中偷看下去。眼看少女玉雪双足,已然伸入水内,而又正向自己。满拟轻纱一去,连那销魂之处,也可一览无遗。不料少女忽然左顾身后美鬟,低语了一声。身随侧转,所披轻纱也被美鬟揭去,下半身立刻沉入水内。休说正面庐山,连那酥胸玉乳,也全未见。那被溅起来的水珠,在玉背上乱滚而下,越显玉肌柔滑之妙。渴望了好一会,只看到一握纤腰,半边雪股。入水以后,更是背向郑隐,全身只有头部双肩微露在外。波光晃荡中,只见柔腰微动,光影闪乱,更看不真。似这样可望而不可即,局中人自是心痒难搔,神魂欲醉。其势又不能走近前去,看她个饱。
此时郑隐色心大动,已不再有理智,一心只想少时用什方法,去与玉人亲近。正在心醉神迷之际,忽见一个垂髫美鬟,由斜刺里花林中如飞驶来,过时侧顾自己,看了一眼,跑到池前朝少女低语了两句。方觉是去告发,事情要糟。想起这等行为实太卑鄙,休说修道的人,便是常人也不应如此轻狂。少女忽在水中回顾美鬟,嘴皮微动。郑隐见她面无怒容,也未出水,心方略安。忽见少女玉臂微扬,伸手一弹,立有一蓬五色烟丝朝空飞起。到了头上,反卷而下,一口钟也似,连人带水池一齐笼罩在内。说也奇怪,那么薄如轻绢一幢彩烟,人在里面,由外望内,竟看不出丝毫影迹,只听少女戏水之声,却不见人。也不知自己踪迹是否被其发现。对方如果知而不怒,事大有望。想到这里,不禁虚拟少时能够亲近,玉软香温之乐。
偶拿无垢与少女比较,猛然回忆前情,想起三位师长昔日训示,以及前后经历因果,心中一惊,当时醒悟。觉着深山古洞之中,居然有此奇景,看女主人宫室服用如此华丽,穷极奢侈,正经修道之士,不应有这等光景。即以自己而论,对方素昧平生,一个外人深入禁地,即便法令多松,所用侍婢和胡良多好交情,也不应事前不加阻止,事后又合谋一起,代为隐瞒。女主人再要知道此事,不以为忤,甚或故意勾引,使为人幕之宾,更非情理。分明左道妖邪一流。本来孽重,一个失足,立铸大错。自己也曾累生修为,家有爱妻,将来合籍双修,何等美满。如何美色当前,便为所惑,不能自制?念头一转,同时又想到胡良所说神女和那去处,正与任寿由卧眉峰旁去往魔宫的途向相同,心疑少女便是任寿前遇魔头之女艳尸所化。
正在心惊忧疑,越想越觉可虑,忽听一阵轻雷隆隆响过,眼前倏地一暗。情知不妙,忙运玄功,取出法宝、飞剑,待要抵御时,当地已被大片暗影笼罩。四外沉冥,宛如黑夜,所有花树楼台全数失踪,什么也看不见,身外却又无什么异兆,先颇惊慌,打算冲逃出去。继一想:“对方法力甚高,人更美艳无比,虽疑魔女所闹玄虚,到底还拿不定。还有胡良被碧光擒走,分明是此女所救。前见红光和洞中景物,不带一丝邪气。万一料得不对,稍微冒失,便树强敌。何况无心误入,窥人阴私,曲在自己,不问邪正,于理上先说不过,如何与人动武?还是静以观变,对方如无敌意,固应出见;便是有心为敌,也无不见之理。此时身人重地,未必通行自如。与其冒失树敌,结一强仇,还是少安勿躁,挨到主人现身,见上一面,至多口头认过,求恕不知之罪,好好退出,免动干戈,要强得多。”心气一沉,对方的雪肤花貌,绝世丰神,重又涌现眼前。尽管深明利害,拿定主意,任她天仙美女,也当虎狼毒蛇看待,不受摇惑。但对方的亭亭情影,不知不觉深印心头,仍恨不能见上一面,问明来历,才称心意。此念一起,无形中又为情网所陷,却不自知。仍以为道力坚定,主意已然打好,见上一面就走,有何妨害?
又待了一些时候,不见动静。后来隐闻暗影中有两少女嗤笑之声。觉着长此相持,对方用意善恶难知,忍不住想要开口。忽又听身旁不远有一少女低声笑说:“这人分明是个呆子。师主在此清修数百年,向不许野男子上门,方才都是胡良太不小心,闭洞稍迟,被他无意中闯了进来。师主出浴,事前不知,无法使其回避。如去告发,胡良必受三斩之刑,想起怪可怜的。我们不合徇私隐瞒,想等师主浴后悄悄放走。不料五姊胆小,觉出事情太大,担当不起,推说刚刚发现有人偷人,以师主往日性情,知必大怒。谁知刚把法宝放起,我正代这人悬心,师主不知怎的,并未发作,只呆了一呆,依旧沐浴。洗完回殿,并不说将来人擒往后宫治罪,也不说放出,只命我二人在此主持,便宜行事。我忍不住问了两句,反倒挨骂,说:‘你们自不小心,将人放进。我已数百年未开杀戒,来人事出无知,莫非还要他命?’我听出语意缓和。最奇的是,胡良刚由妖道手中救了回来,便闯出这样大祸,竟未责怪,与师主平日为人不符。多少年来,幸蒙师主怜爱,连重话均未说过一句,今日为了外人,反受申斥,想起不服。而来人先是一双鬼眼注定师主,恨不能把她生吞下去。又假装正经,把那身旁飞剑、法宝取出。我们没有怪他,他反似要动武神气,想起气人。为此守在这里,想看此人有多大本领,无故上门,深入禁地,还不安分,比正主人更要理直气壮,一言未交,便想卖弄伎俩。谁知仍和先前一样,虎头蛇尾,老是举棋不定。亏他脸皮真厚,守在那里,不知胡思乱想什么。如非我们法令太严,不奉师主之令,照例不许先行出手,真恨不能斗他一斗,看他玄门飞剑到底多大威风,敢于如此放肆。”
另一少女接口答道:“四姊何必这么大火气?自来不知者不为罪。何况胡良是我们新结拜的小兄弟,人又极好。这呆子是他旧主人,看在他的份上,也应宽容,何况师主又命我们主持,看那意思,并不想和来人一般见识,即便放掉,也无话说。你既嫌他,他又呆头呆脑,不知好歹,索性放走。叫他此时举棋不定,不肯输口,事后生悔,休说师主,连胡良都难见到一面,岂不也算出气么?”
郑隐毕竟修道多年,历劫数次。先前虽然色欲蒙心,不过一时疏忽,凑睹奇绝,为色所迷。一经警觉,深知主人法力甚高,不论邪正,均非寻常,稍一疏忽,立蹈危机。何况师长同门,爱妻良友,又曾再三告诫,只一回忆,便自惊心。暗中推详对方语气,颇似假手发话少女,有心勾搭,取瑟而歌,分明含有深意,只一开口,便中圈套。自己本觉女主人美绝若仙,比无垢还要可爱,到时一个把握不住,对方如是正经女仙还好,否则立铸大错。既负师长屡次成全,深恩大德,又负爱妻良友平日劝勉苦心。念头一转,便把方才想与主人再见一面的心思冷了下来。暗忖:“对方如是正人,知我无心之失,固不至于见怪。如是左道妖邪,魔女淫娃,更不必说,任你用什方法,我只以不变应万变。放我就走;如再一味软缠勾引,我只置之不理,暂时静候不动;真要历时大久,或用邪法来攻,便仗法宝、飞剑之力,强冲出去,也非不能。”想到这里,头脑重又清明起来,任凭二女回答,表面装作未闻,暗中留神察听,同时打点脱身方法。
又待了一会,忽听内一少女气道:“这等书呆子,无故私人师主内宫,鬼头鬼脑。就是师主和我们看在胡良份上,不与他一般见识,也应有几句话说,如何装傻卖乖,一言不发?仿佛他还有理似的。这么大一个人,连人情世故都不知道,理他作什,趁早逐出洞外,免得留此气人。”另一少女笑道:“你当我们爱留他吗?不过想起师主静修数百年,玉洁冰清,平常野男子见她一面难如登天,却被这无赖汉从头到脚精赤赤看了个饱,实在气他不过,打算给他一点苦头,再行逐走。好在师主有命,令我二人主持,即便打成残废,只不要他的命,也不至于见怪。偏生这厮一味装聋作哑,不言不动,格于成例,不能先发,所以挨到此时。这厮如此阴刁狡猾,平白便宜他,把我师主这一身雪肤花貌,一丝不挂偷看了去。这样不言不逃,我们只干看着,有何法想?时已不早,师主浴后梳妆,想已完毕。再要被他鬼头鬼脑,再偷看上一回,更是冤枉。你既看了生气,逐走也好。”
郑隐听二女两次提到窥浴之事,不禁想起方才女主人兰汤初试,玉体全呈,活色生香,在在使人魂销心醉之景。又一想到此女美胜天人,通身玉雪也似,这浴后新装,更不知如何仪态万方,艳光照人。心念微动,方才所见玉人祼露的美妙倩影,重又浮上心头。回忆前情,心荡神迷,正涉逻想,猛听一片轻雷过处,眼前电光乱闪,耀目难睁。骤出不意,方在惊疑,眼前倏地一花,当时天悬地转,光影万变,霞彩干重。不知主何吉凶祸福,忙用玄功,身剑合一,待要防御。忽又听身旁两少女嗤嗤冷笑道:“这点本领,也敢到我三盘宫中卖弄。如非师主开恩,且不容你这呆子带了整个身子回去呢。”
郑隐此时正当天人交战紧要关头。方才心中倩影刚又想起,知道此去必难再见。以为主人必是一位得道多年的女仙,并非妖邪一流。否则身已人网,断无轻意放走之理。自己既无他念,得此一个美绝天人的女仙常共往还,岂非幸事?心中大是不舍。方要开口询问,眼前倏地又是一暗,身上紧了一下,似被一股极大力量裹住。刚刚松开,同时一阵凉风迎面吹来。再一细看,身已离开原洞,落在峰前旷野之中。
郑隐举目四望,残月挂树,启明星耀,东方刚现曙色,一轮朝日已在天边,现出红影,晃眼便要天明。山中气候清凉,又当黎明将近,旭日甫升,晨雾未消,晓烟迷蒙中,吃山风一吹,心地立转清凉,满腹欲念,为之一消,神志便清醒过来。回忆前尘,无殊梦景。仰望前面不远的铁莲峰,宛如一尊巨灵,矗立当地。东方朝阳已有半轮升出地面,因有浓雾,看去血球一样,不似往日霞光万道,满天红霞那等壮丽,又被峰角挡住了些。立处恰在铁莲峰阴一面,虽是凌晨光景,景物依旧阴森,四外暗沉沉的。暗忖:“我虽转劫不久,也曾得有正宗传授,何况以前诸生功力并非寻常,法宝、飞剑均具威力,如何任人摆弄,弹指之间,便被移出洞外?不论邪正,法力之高,已可相见。幸而先前不曾冒失,否则必定凶多吉少。主人自称修道数百年,素无男子登门,无端被自己误入深宫,饱餐秀色,正经修道女仙固所不容,便是左道旁门,爱此侮辱,也必不肯放过。听二女之言,好似芳心不定,有意宽容。但又将我逐出,不令相见,是何原故?”越想越怪。
呆望了一阵,渐渐雾散烟消,日头向上高起。忽想起:“出来时久,爱妻以前曾有不是夫妻同路,二三年之内不可过溪之言。看神情,胡良必在女仙门下,前后等了这么久,并未出见,不知何故?如照爱妻之言,独自离山,颇关重要。且喜无什警兆,胡良己然遇救,又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双方均有下落,早晚自会往卧眉峰相见,不必忙此一时。万一爱妻寻回,见我不在,不知为救胡良到此,还当静极思动,不耐枯守,岂不又生误会?仍以早回为是。”随纵遁光,往卧眉峰飞去。
还未到达,遥望前面,禁制已然复原。记得昨夜追赶妖人,过溪之时,曾将禁制撤去,匆促之间,并未复原,怎会自行封闭?这类禁制,乃爱妻两位仙姊所传,具有极大威力妙用,外人不能擅入。难道候了这多日均无音信,刚一走开,爱妻人便自回?平日无事,恰在此时离开,一个不巧,岂不又被见怪?想到这里,心中发慌,忙往溪前飞降。正待开禁过溪,猛瞥见一青二白三道遁光,由前面桃花林中冲开禁网,破空而起。看出内中两道正是无垢两姊,另一道白光不知何人。料是大姊、二姊与友同来,正好打听爱妻下落和归期迟早,偏巧晚到一步,当面错过。遁光神速,斜射高空,一瞥即隐,已无迹可寻,追赶不上。深悔铁莲峰脱困之后,便应归来,不应在彼停留,致误良机。事已过去,没奈何,只得开禁而入。
过溪几步,便入花林。四望花光,依旧繁艳,花 大时代1950最新章节影重重,灿若云霞。鸟声关关,如啭笙簧。和往日独居时一般幽静。暗忖:“这等灵奇清丽的美景,意中人偏不知何往。如已归来,灵鹃、秋雁二女当必同归,早已迎出。如今行到屋前,悄无人声,可见一个未回,依旧剩我一人,受此孤凄苦况。”越想心越烦,断定爱妻未回,懒得进去。独个儿在屋前玉墩上坐下,仰望云白天青,花光鸟影。一面想起室迩人遐,角裳独旦的孤栖苦况;一面回忆昨夜经历实太诡秘,女仙洞中虽无邪气,照着那等繁华富丽和那享受,也不似什么玄门正宗的修道之士,人的美艳却是人间所无。念头一转,忽又想到窥浴时所见奇艳,心情又迷恋起来。闭目凝思,心乱如麻,既觉昨夜艳遇之奇,心中又恋恋不舍。最可惜的是,当时举棋不定,误认对方为魔女妖邪,不曾与之对面交谈,一问来历,把一个天仙化人失之交臂。又想到仙缘难再,夙孽大深,眼看八十三年奇险大劫,转眼便到生死存亡关头,就此努力潜修,尚恐难保,如何见色迷心,又生杂念?想到这里,重生警惕,决计从此小心谨慎,一意修为,务使心如止水,不起微波,免得自误仙业。
郑隐正在胡思乱想,猛觉眼前似有一团光影,明灭闪变,心中奇怪。睁眼一看,天上似有一样东西放光。正要回手去摸,刚一抬头,忽听身后有一女子笑道:“祸福无门,惟人自找;善恶成败,只在心念转问之间呢。”声才入耳,便听出是爱妻口音,忙即回顾,果是爱妻申无垢立在身后。许久不见,容光越加焕发,美艳无伦。只是面有愁容,眉宇之间隐含幽怨。所说的话,于劝诫之中,也含有愁虑之意。不禁惊喜交集,不等说完,情不自禁,扑上前去,双手搂住,抱了一个满怀。口刚说道:“姊姊,你想得我好苦!”同时觉着软玉温香,居然入抱。心方一荡,猛想起爱妻此次负气出走,便为自己轻狂而起,如何才一见面,便加搂抱?一个不巧,岂不又遭误会?当时发慌,想要放手,却是心中不舍。又恐放手以后,爱妻二次遁去,见面又难,好生惶急。
郑隐想要分说,无垢意似不以为意,任其温存搂抱。只笑说道:“本来我见你不守前约,恐你情爱太热,致误仙业,故意离开你这么多天。实在并未走远,每日均在暗中观察你的言动修为。开头数日,你虽然背后骂人,毕竟还能耐守。隔了几天,居然用起功来。我虽然放了点心,但你夙孽大重,你我既为夫妻,便应同共安危,惟想将来成就,助你免此一场大劫,本心还想再待两月才行相见。今日大姊、二姊同了一女仙陈紫芹前来寻我,说我昨日不该远离,你那魔孽不久恐要应验,时机已迫。为此赶回,你果不见。他三人刚走,你便回转。我看出你眉间隐现煞气,心甚失望。明知事难挽回,但一念到夫妻之情,为时尚早,望仍未绝,不得不勉为其难。后在暗中查看,将大姊所赐宝珠暗悬你的头上。此珠专能鉴别人的善恶,随同人的心念而放光华。就你闭目寻思之际,此珠时明时晦已好几次,可知夙孽太重,情性无常,天人交战,难于自制。总算心心念念仍在求好,并未生出十分邪恶之念。只要时常警惕,遇事小心,常把吉凶存亡之念放在心上,也并非全无希望。又是你想我太甚,于心不忍,只得违背二位姊姊指教,提前些日与你相见。本是夫妻,你又情痴心热,如不任你温存抚爱,定必道我薄情。我已想开,好在主意拿定,由你亲热无妨。
“须知情关一念,甚难勘破,多少圣贤仙佛,为其所累,甘受无限痛苦,而不自知。欲关一念,更是生死存亡关头,一朝失足,恨成千古。须知一世人生万劫难。如是常人,人生百年,虽同幻梦,只要两心如一,多积善功,不为恶事,今生男欢女爱,二三十年的光阴,虽然弹指即过,他生仍能复为夫妇,重新享爱,也还罢了。你偏不然,生具仙骨,夙根灵慧,向道之念又复坚诚,本来极好善质。无如以前诸生为善不终,夙孽太甚。除以极坚强的毅力恒心,于万分危难之中强行挣扎,脱出重围,上修仙业,方能自保,不致误己误人。否则,便会多害生灵,造下无边罪孽,形销神化,自取灭亡。升天入地,全在你一念之间,好也到了极处,坏也到了极处。我又是局中人之一,照我累世修为和今生道力;又有二位姊姊和诸老前辈怜我遭遇,随时相助;尤其这次归来,蒙一前辈女仙深恩传授:任你苦苦纠缠和对头的愚弄迷惑,已不致坠入圈套。你却危险已极,由此往后,前途遍地荆棘,到处均是火炕。苦志潜修,尚难免不受魔诱;再如心志不定,为色所迷,他年结果,你当深知,我也不忍多言。只望你由此自重,在我二位姊姊法力保护之下,休说昨夜去的所在不能涉足,便是翠屏峰也不能一人前往。免得一离此间,魔头乘虚而入,那时无人救你,就后悔无及了。”
郑隐见她说时辞色悲壮,珠泪莹莹,潸然欲坠。想起自身危机果是严重,不禁心寒起来。对于无垢,又怜又爱,虽然搂抱未解,只是情好亲热,并无邪念。无垢自然看出,觉他虽在魔窟待了些时,仗着本门真传,并未十分迷惑,芳心也颇喜慰。又用软语叮咛,劝勉了好几句。郑隐看出爱妻情深一往,并不如己所料,自是喜慰非常。因无垢提起铁莲峰不能再去,并有对头魔法乘虚而入之言,便问:“昨夜所遇,是否任师兄所遇魔头之女艳尸所化?姊姊不曾前往,怎知底细?”经无垢一说,才知就里。
原来铁莲峰便是魔宫后洞,为魔女以前所建宫室。因为情孽纠缠,始终坚持要把郑隐引人魔教,一任老魔再三苦劝,均不肯听。自从任寿走后,老魔施展魔法救其回生。隔不多日,便将胡良收到门下,想把郑隐引去。后来久候不至,卧眉峰禁制神奇,威力又大,无法侵入。这才暗命胡良假装寻访主人,隔溪哭喊。再用邪法装作妖人,将其擒回。中途遇救,却不令主仆相见,引诱郑隐深入魔宫,故现色相,欲加勾引。魔女虽是固执成见,但她自视甚高,不甘俯就。及见郑隐道基深厚,始而为色所迷,忘了利害,眼看上套,忽然警觉,知道情急无用,反而被人看轻,为此欲擒先纵,将其放回。本意想借窥浴间罪,给郑隐吃点苦头,再行放走,不知怎的,发作不出。仍由手下两名有法力的魔女出面示威,用魔教中五行挪移大法,将郑隐移出洞外,先想另施巧计,加以诱惑。因见郑隐徘徊当地,以为尚在迷恋,不舍离开,意欲挨到郑隐发话求见,再命魔女出头勾引。没想到郑隐近来功力大进,神志灵明,入魔未深,天人交战了一阵,想起家中爱妻之言,忽然不顾而去。因见郑隐窥浴时那等迷恋,决不能舍,心中颇为拿稳,自己不曾出手,只命门下魔女暗中窥伺,待机而动。不料突然飞走,骤出不意,再想追赶,已经无及。此时胡良还好,二魔女想必正受非刑毒打也未可知。同时又说起魔女平日行为的残酷。
郑隐闻言,才知厉害,不由心胆皆寒。加以心头爱妻久别重逢,相待十分亲热,任凭爱抚,不由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心想:“得妻如此,休说魔女是我未来凶星,便真个天仙化人,也不如我爱妻十之一二。但愿从此夫妻二人同修道业,永证仙盟,地久天长,更无乖违,也不负我痴情热爱。”越想越觉美满,抱着无垢只管温存亲爱,不肯撒手。
无垢此次原受高人指教而来,知道丈夫情孽大重,以前对他大冷,反易激出变故。与其授人以隙,不如凭着柔情蜜意收束他的身心,随时加以激励,守在身侧,寸步不离,使其加重情爱,并以仙业为念,釜底抽薪。或能干危机密布之中,将其挽救出来,免为魔女所乘,堕入万劫不复之境。此念以前原曾想到,无如丈夫孽重,对头魔法太高,稍微疏忽,必连自己一齐葬送,丈夫更救不成,心中害怕,不得不随时戒备。后见丈夫不特情热太甚,并还邪念难消,行为卑鄙,当时悲愤已极,虽负气离开,心终难放,便在高峰数十里的山崖之上,带了秋雁、灵鹃,随时暗中观察。见丈夫居然悔过,独自潜修,不曾离开一步,进境甚速,心方喜慰。
这日偶听秋雁归报,说左近山中有一女异人在彼修道。前往访看,竟是一位前辈女仙。谈了一阵,经其指教,传了防护心身之法,使她万邪不侵。即便丈夫为魔所诱,合力暗算,也无大害。谁知离开这半日之间,丈夫己被魔女引走。同时无垢二姊和女仙陈紫芹一同飞到,赠了一粒宝珠,并加指点。这才打定主意,改变前策,勉为其难。一见丈夫果然深明利害,对于自己更是情深爱重。照此情势,只要随时戒备,不要离开,在当地同修二三年,等到任寿功行完满,大家把那《九天玄经》炼到功候,索性同往东海,拜见三位师长,求示恩命和避免魔扰之策。然后寻一隐僻之地,夫妻同修;或是苦求师长,准其留居仙府之内;或往月儿岛火海,随同三师叔连山大师,在他无边法力护庇之下,挨满八十三年期限,脱去危机,再出修积善功,抵消前孽。哪怕再转一劫,只要丈夫转危为安,也非所计。用心端的良苦。
及见郑隐只管温存热爱,粘在身上不肯放手,忍不住笑道:“你固爱我,但是这等缠绵,恐于修为有害呢。”郑隐见爱妻说时微笑嫣然,并无怒意,越发抱紧,涎脸笑道:“好姊姊,你那神目如电,必能看出,我虽对你爱极,并无丝毫他念。不过别时大久,以前对我大冷,长日使我失望,想起伤心。容我稍微亲热,补偿以前苦楚,难道你也忍心不许么?”无垢正色说道:“只要不存邪念,稍微亲热原属无妨。但须约法三章:第一,夫妻贵能互相敬爱,不宜过分;第二,你那魔孽太重,从此三年之内,不许离我一步,独自过溪更犯大忌,休想我再理你;第三件最关重要,你我前途艰危,非努力修为,不能免难,从今日始,每日用功,由我安排,丝毫不可懈怠。只要功力精进,我便任你亲爱。你看如何?”郑隐喜道:“好姊姊,你说的都是我心腹的话,谁肯离开你呢?只要姊姊对我好些,虽是空名,也要像个恩爱夫妻,无不可以遵命。何况同修道业,彼此有益的事呢。我也不想修什天仙,只望天长地久,与姊姊终古永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
郑隐越说越高兴,不由把手一松。无垢立时翩然而起。郑隐伸手想拉,无垢微嗔道:“你真是俗人,夫妻相爱,也是适可而止。时已不早,应作功课。头一天就不听话,如以无谓欢娱,致分道心,谁还再理你呢?”郑隐见她带有愠意,所说又极有理,忙赔笑道:“姊姊之言有理,怪我不好,改过就是。”无垢笑道:“此时多言无益,事在力行,且看你能否践约吧。”郑隐诺诺连声,随去房内一同打坐修炼。
由此夫妻二人一同清修,闲来抚琴下棋,赏花对饮,山居岁月,甚是逍遥。郑隐因见灵鹃、秋雁不曾归来,一问无垢,才知二女已被一位女仙收为弟子,将来各有成就。秋雁也有情孽纠缠,不过事情应在两甲子后。郑隐与爱妻相对,功力又极精进,居然如约,未生丝毫邪念。无垢觉着前路光明,自是喜慰。初意魔女决不死心,不是暗命胡良,借着寻找主人前来勾引,便是施展邪法暗算。仗着当地禁制神妙,防护严密,只要不出去,决可无事,也就听之,谁知候了多日,不见丝毫动静,任寿倒来过了两次,见郑隐居然收心,夫妻情爱甚厚,觉出有望,也颇代他喜欢。夫妻二人见魔女久候无音,均以为对方好胜,不甘俯就。好在当地景物清丽,平日尽多乐事,无须外出。满拟挨过三年,东海见师之后,此时法力已高,即便魔女不肯死心,也可无碍,由此安心修炼下去。
光阴易过,一晃将近三年,始终不见丝毫警兆。经此一来,连无垢也放了心。只有任寿曾往魔宫,听老魔说过,知道双方孽缘不易解免,越是这样按兵不动,事越可虑。同时又想到大元真人自头一年神游回来,曾经现身过一次,略加训勉传授而外,从此坐关不出,不曾再现法身。师父、师叔更是一去不归,从未来过。独在洞中勤修苦炼,才两年多的工夫,便将一部《九天玄经》全数炼成,前生所用法宝、飞剑也都相继出现。为防将来遇见强敌,紫郢、青索难免合壁并用,为此常寻郑隐交换练习。觉出郑隐天分虽极灵慧,也极用功,功候比起自己仍是不如。尤其那部《九天玄经》,未三章另有妙用,最关重要。当初原是一部,经仙法妙用,另用仙绢分抄了一部,交与郑隐勤习。郑隐先曾背熟,不知怎的,炼到未了三章,竟全忘却,书上字迹也成空白。再打开自己那本一看,竟发出遣偈留音,说这未三章郑隐虽非无望,但须三十年后,将头一关魔劫渡过,才能重炼。今尚非时,不许勉强,更不许带书出洞与之重读。另外暗示郑隐由此便入危机,必须随时戒备,丝毫疏忽不得。任寿拜聆师命,回忆昔日所闻,心甚忧疑,断定魔女决不死心,发难越晚,事更艰危,惟恐郑隐夫妻日久懈怠。疯和尚一直未来,照他所说,事情万分可虑。自身此时法力虽高,不知怎的,对于郑隐前生因何有此孽冤,竟丝毫想它不起。越想越觉可虑。
这日特地施展法力,暗入魔宫,隐形窥探。去时为防魔头神通广大,先有警觉,事前并施法力,颠倒阴阳,使其无法观察,然后隐形前往。到后一看,郑隐所去铁莲峰魔窟后宫,不知何时经过一次极强烈的地震,内里整个坍塌。所说金庭玉柱,花树楼台,因不见一点形迹,连劫后余灰都寻不到一丝痕迹。中空之处,多被地底冒起来的黑水填满。再由卧眉峰旁从前旧洞飞入查探,也和后洞一样,不过沿途多了好些石钟乳,所有洞壁秘道全数坍塌,无路可进。魔宫和老魔所设的几处地狱,以及宫殿园林,有的成了实质,有的布满黑水,一无所有。任寿暗忖:“所居相隔只百里左右,似此强烈地震,怎会丝毫不曾警觉?”心疑是诈,未了又用穿山之法,地遁入内,到处搜寻。在法宝防身,仙法妙用之下,把魔宫前后左右的山腹穷搜了两遍,除那占地数十亩,经老魔父女多年兴建的园林,好似被人整个搬走,不留一物,看着奇怪而外,用尽心力观察穷搜,直无遗迹可寻。
任寿后用仙法虔心推算了三日夜,也只算出老魔好似有什顾忌,全家移走,并用魔法将魔宫故址毁灭,引发地泉将其填没,已经无法寻踪,别的全算不出。知道老魔神通虽然广大,颇知敬畏天劫。对于魔女这段孽缘,原曾力阻,欲加化解,未得如愿。也许看出将来两败俱伤,心怜爱女,不愿使其同归于尽,为此强迫魔女弃了多年老巢,连魔宫一同移往荒远隐僻之区,埋头不出,想把这八十余年的期限躲过,也未可知。但是事情难料,惟恐是对方诡计,郑隐夫妻因此疏忽,惹出事来,先未告知。连在暗中查看了两三个月,并用仙法试探观察,终无异兆。想起老魔心性原与别的邪魔妖道不同,以前所料多半不差,心中略放。这日又往卧眉峰,见郑隐夫妻功力越发精进。偶然说起此事,均觉奇怪。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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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啸划长空彩气千重消黑眚
清光笼远峤晴霄万里舞胎仙
无垢早就认为对头魔法甚高,暂时不动,来更厉害。似此枯守,虽能暂保一时,对方虚实不知,一旦有事,便难防御。就算所居禁制严密,到底事前探出一点敌情,比较好些。由第二年起,早想前往魔窟左近窥探,就便往寻前遇南山隐居的女异人求教。均因郑隐不能同往,留在当地,万一又生枝节,为敌所乘,欲行又止。及听任寿一说,互一商量,不久便往东海见师,魔女如先算出,难免遇上。与其骤出不意,狭路相逢,不如仗着近三年来所炼法力,出外一试,相机应付,分了强弱,再打主意,好在三人同去,那紫、青双剑自经任、郑二人合炼之后,威力甚大,师长又有双剑合壁、万邪不侵之言,况又加上二人原有的几件至宝,即便不胜,也无败理。互一商量,连任寿也胆壮起来。
当下一同起身,将武当全山一齐游遍,并还故意令郑隐一人在前,任寿和无垢隐形尾随,终无异兆。南山那位女仙却已他往,只在洞中留下一书。大意是说:郑隐夫妻近状全都知道,只要心志坚定,勿为情yu所迷,超劫成道,夫妻同修,并非无望。但是三年期满,必往东海拜师。因为前孽大重,郑隐必须内功外行同时并重,如打算觅地潜修,躲过这八十三年期限,决所不能;即便获允,本身业障和前世强敌也必寻上门来。彼时师长均在坐关,内有几个得力好友也未遇合,反而吃亏,坐听仇敌宰割。反正难逃,不如就此修积,以坚诚毅力,排除那不可避免的艰危,比较好些。事终不可避免,全仗心志纯一,始终不变而已。
郑隐看完,觉得身为男子,又是经历多劫的修道之士,对于一个魔女如此胆怯,未免丢人,气愤愤说道:“大哥、姊姊只管放心,我已拿定主意,与这冤孽一拼,决不受她迷惑。况我仙剑在身,万一真个不可开交,豁出自行兵解,再转一劫,怎么也比为邪魔所诱,遭那形消神灭要强得多。前月勤修《九天玄经》,发现未三章隐去,现出恩师所留仙示,也曾提起前路虽极艰险,事在人为。玄经未三章乃几种防身诛邪大法,无关修为宏旨,只要把近三年来所学炼到功候,多厉害的魔法也难伤害。所重只在灵台方寸之间,到时能否克制而已。近些日来,《九天玄经》全部通晓,邪魔已难伤我,况有这些法宝、飞剑防身,功力已非昔比,心志尚堪自信,怕她何来?”
任寿、无垢见他意志激昂,所说也颇有理。再一回忆仙示所说,知道事关定数,除却硬着头皮,去撞难关,别无善策。最关紧要的是炼那《九天玄经》的开头三年,既已度过,郑隐法力大增,远非昔比,如能守定心志,的确多高邪法也难奈何。这些日来,实是先有先人之见,好些过虑。当时劝勉了几句,也各把心思放开,一同回去。
本来郑隐不满三年,便该下山行道。师长行前,又有东海闭关,去了未必见到之言。任寿又须独自虔修,下山尚早。按说三人俱都不能前去。任寿一则怀念恩师,二则又因郑隐孽重如山,大劫难免,心中愁虑。上次大元真人神游归来,曾露口风,说是第三年底,当往东海,与两位师长相见,无意之中问出时日。意欲拼担不是,同了郑隐夫妇前往求见,拜谢师恩,就便代为求恩,探询未来趋避之法。一算时日,大元真人所去之日,正是三年期满的未两天。为此商量先期赶往,恩师如允进见,固是极好;否则就便瞻拜宫墙,叩谢师恩,一览东海仙府景物,也是好的。
三人回转卧眉峰后,又待了些日,算计时期将近,一同飞往东海。到了仙府左近钓鳌矶下降,先虔诚打坐,用了两日的功。在大元真人到前一日,去往仙府门前跪拜,通诚求见。东海仙府,原是突出海边的一座半岛,一面是海,一面是山。仙府便在山腰之上,地势平坦,略往上斜,前望海天辽阔,波澜浩荡,风景至为壮丽。任、郑二人前生原曾到过,满拟当日子夜,师长必要飞临,由一早起,便跪候在仙府门外。只见仙洞云封,无门可入,全岛静荡荡的,不见一点人影。等到子夜将临,还无动静,心正悬盼。忽见一道金光,由东方天际横海飞来,宛如长虹飞堕,直落洞前。光中现出几位羽衣星冠的道装仙人,大元真人也在其内。方在同声高呼恩师,那金光来势其疾如电,晃眼射入崖内。除众仙过时,大元真人同了另一少年仙人,朝着下面点头微笑而外,连人数相貌也未看清,便无踪迹。
三人看出群仙就此飞入,料知师长多半不许入见,虽然失望,仍然不舍退走,只管敬心诚意,跪在洞外,祝告不已。心想:“师长虽然不允赐见,迟早总有恩命。”谁也不肯虚此一行。跪到第三日夜间,月明如昼,晴空一碧。海面上天水相涵,随着波涛起伏,闪动起亿万银花,千重玉雪。皓月洪波,比起日间所见景物,更加壮阔清丽。任、郑二人情急见师,始终目未旁瞬。只有无垢一人,所学虽是《九天玄经》,因非本门弟子,意存谦退,特意跪在二人身后,相隔约两三丈。素性爱花,耽玩,见碧空万里,遍地明光,花影迷离,清辉在地,月光之下,照得万里洪波齐翻银浪,生平未见此景。所跪之处,恰又斜对大海,微一举目,全收眼底,由不得多看了两眼,因见丈夫随同任寿,并跪在仙府前面,连经了三日夜,始终不曾松懈,意志十分诚敬。心想:“丈夫居然心志坚定,照此情势,以他近来所习法力,决非无望。”正在欣幸,忽听遥空鹤唳。抬头一看,西南方天际忽然飞来两对仙鹤,银羽翩蹑,映月生辉,在明月碧霄之下,掠着海边,飞鸣而来。刚看出鹤背上有人,猛又瞥见两道银光由仙府中飞起,直射空际。同时鹤背上人也扬手发出十来股五色光气,将两道剑光敌住,互相抵紧,时进时退,与寻常斗剑迥不相同。似这样凌空相持了一阵,忽又听遥空厉啸之声,随见一股黑气宛如长虹经天,带着那极凄厉的啸声,划空而至。刚看出那黑气十分厉害,立有一道金光由仙府中飞起,直射空中,将黑气敌住。两下里才一接触,便听惊天价一声大震,大蓬金花雷火忽然当空爆炸,黑气立被击散,黑烟万缕,宛如箭雨,四下飞射。
三人均料先后来了两起敌人,师长正在迎敌,全都同仇敌忾,跃跃欲试。任寿素来持重,心想:“此时洞中聚有好些位前辈仙长,敌人来犯,当已前知,竟不开洞,只是分人出战,可知来势厉害。自己未奉师命,是否可以出手,尚自难言。”因见敌人法力大高,尤其先来两个鹤背上人所发五色光气从未见过,迎敌的两道剑光不曾见人,也不知是哪位师长,知道不可造次。忙运玄功,取出法宝,防备万一,还没想到从旁助战。郑隐本来心高好胜,又以初习《九天玄经》,意欲当着师门试验自己功力。因见黑气前端虽被金光击散,并无退志,但是上来受创,似已落在下风。那鹤背上人却是劲敌,与两道银光相持不下,有时银光反被迫退。心中有气,也没和任寿商量,扬手便将紫郢仙剑放出。一道紫虹刚刚出手朝鹤背上人飞去,忽听耳旁大喝:“徒儿不可无礼!”
说时迟,那时快,就这一句话的工夫,后来那道黑气本由对面遥天空际直射过来,其长何止千丈,吃神雷火花猛击,前头已被震散,后面来势反倒更急。晃眼之间,那被击散的邪烟已似暴雨一般纷纷四射。仙府前面除三人跪处,好似无形中有什阻力将其隔断而外,前面不远直达海岸,已被这类黑色烟雾布满。看去直似有质之物,离地十来丈,便结为一片烟幕,浮悬空际,丝丝下垂,紧而不散。后面黑气一任雷火猛击,依然来之不已,其势反更强盛。眼看那千百丈的黑虹齐往岛前涌到,已然缩短三分之二。鹤背上人本来各由手上发出五股光气,与银光相持,快要迫近仙府前面不远,忽似灵蛇一般,倒退回去。
郑隐紫光这一飞起,内中一人忽又回身,发出五股光气,将紫光挡了一下。郑隐方觉力量奇大,猛听师长大声喝止,匆促间还以为敌人厉害,师父恐怕自己受伤,不许妄动。呆得一呆,五股光气已二次撤了回去,后面银光自是向空直追。那两只仙鹤飞行神速,竟出意料,银翼微一招展,已飞出数十里外。先逃的一只飞得更远,已快超出黑气来路。两道银光紧随在后,竟会追它不上。三人见状,心方奇怪,忽听黑气中有一巨人口音,厉声大喝道:“原来诡计欺人,早晚再寻你们算账。”说罢,一声长啸,带着原来那股黑烟,朝遥天空处激射过去。同时又是惊天动地一声大震,数十百丈金光雷火当空爆炸,霹雳之声上彻天阎,下撼山岳。震得海水群飞,波涛山立,狂风大作,声势惊人。那黑气中段立被激散,大片妖烟邪雾中现出十几个相貌丑怪,穿得非僧非道,披发赤足,手持幡幢的男女妖人,各驾着一溜刚被震散的黑烟,正往四下惊窜。
紧跟着,环着当地忽又现出大半圈五色明霞,将众妖人的去路挡住。先逃两只仙鹤突然飞回,鹤背上人双手齐扬,各发出十股光气,似想将前段黑烟挡住。不料黑烟中又发出数十团绿色火球,两下里一撞,霹雳连声,纷纷爆炸,满空妖光横飞,碧萤如雨,月光之下,顿成奇观。前头光气吃那碧色雷火一挡,微一停顿。等到第二只鹤背上人骑鹤追上,又发出十股光气,合力迫击。后段黑烟已带着极凄厉的啸声,电也似急往前遁去,晃眼只剩一溜极细黑影,穿入遥天苍旻杳霭之中,无踪可寻。那两道银光,早在中途回身,朝众妖人夹攻上去,与后一道金光联合,往上一围,当空五色明霞再往中心收拢,连妖人带黑烟一齐裹住,合成一个数十丈方圆的彩球,高悬碧海青天之中。跟着三道剑光一同飞落,彩球里面便起了风雷之声。
鹤背上人一个飞走,一个骑鹤回飞,相继落地,共是四位道装仙人。内中一位,正是连山大师。见面便令三人近前,手指鹤背上人说道:“这位便是你师父的好友铁鼓仙。”上前拜见,笑向对方说道:“郑隐年幼无知,不奉师命,妄自出手,望恕无心冒犯之罪。”那铁鼓仙生得圆头扁脸,相貌奇古,腰悬革囊,背上挂着一面尺许方圆的铁鼓。闻言朝郑隐、无垢看了看,笑道:“他为师长出力,事出无知,岂能怪他、可惜今日功败垂成,只差一瞬,那老妖孽便非人网伏诛不可。定数所限,只能如此,这样到底减少好些凶威,除去他十多个得力徒党,也还值得。请向二位道兄代为致意,贫道等尚有要约须赴,彼此有事,事完再相见吧。”连山大师方说:“多谢二位道友相助,改日再当奉拜。”一声鹤唳,铁鼓仙已骑鹤飞走,晃眼高出云天,宛如一点银星凌空飞渡,转瞬无踪。
连山大师随对三人道:“大师兄对于任寿最是期爱。前年向你示意,说他前夜将要移居此问。原为有一最厉害的邪魔潜伏西海,为害多年,近受妖徒麻轩轻怂恿,欲命门下十来个得力妖徒前往中土,各创教宗,此举不知要害多少生灵。为此约集几位同道至交,设下仙阵,等其人网,再由我和铁鼓仙师兄弟假装结怨,约在今夜来此比斗。老怪本来恨我三人入骨,新近我和诸位道友又常寻他门人晦气,连除去他两个心爱妖徒,仇恨越深。他知我三人难惹,只有铁鼓仙兄弟的五行真气能敌本门有无形飞剑。因受仙法禁制,颠倒阴阳,误算出我三人今夜有难,妄想乘隙来攻,猛下毒手,将他收敛地底千万年阴煞寒毒之气所炼玄阴神幕和大量阴雷珠来此加害。即便我三人不为所伤,这一片海岛连同仙府,也必被阴雷炸成劫灰。他料定老怪怨毒多年,定必上套。
“铁鼓仙兄弟人最爱才,欲令任寿自行来此,一试机缘,使与相识,以便将来得点照应。行时才算出任寿要带郑隐夫妻同来,此行已徒劳无功。因觉都是门人,当郑隐未为魔诱以前,本着与人为善之意,任其来此,看他福缘如何,倘有遇合,也不在任寿对他爱护深意。好在有益无损,便由他去。后见郑隐一身道气,功力大进,更胜前生;尤其此时心志坚诚,连跪三日,始终不懈。我三人和诸位道友正在谈他,如非夙孽大重,实是美质,只要长此自爱,人力胜天,原在意中。方才已有几分指望,竟会冒失出手,致将良机失去。同来那位道长,乃铁鼓仙师弟,生具特性,不肯轻见后辈,只一允见,必有恩赐,甚或身任其难,始终爱护。因此一来,不顾而去,成功之后,未肯飞回。否则,郑隐只要和任寿一样,只守不攻,便不至于虚此一行了。
“今日之事原有安排,洞前一带早经仙法禁制,多厉害的邪法也难侵害。你们已跪洞前三日夜,如真情势凶险,或是要用你们,岂有不先明示之理?事已过去。
“现奉二位师兄之命,令任寿速回原洞。十四年后,去往峨眉后山,另开洞府,在内清修。再隔三年,下山行道。彼时当有恩命指示机宜。郑隐由此更须努力修积,以消夙孽。无垢如愿随行,也无不可,随时却要小心,以防邪魔暗算。此时师长均在坐关,只我一人暂时清闲,不久也要陪同二位师兄入定,无暇相见,全仗你们自己修为了。”
三人见另两位仙人均是羽衣星冠的美少年,方才已同行礼拜见,正想叩问姓名。连山大师接口笑道:“事在人为,无须多间。我还要和前夜来的诸位道友合力将宝网中所擒妖孽用乾天真火消灭形神,免得又去危害生灵。还有老怪的大妖徒麻轩轻邪法甚高,已得老怪真传,将来必往中土为害,可惜方才被其漏网。可见注定劫运,多高法力,也难事前化解。事情应在任寿师徒身上,他年必须留意,此害如能除去,功德不小。少时还有左道中能手受老妖孽蛊惑,合力来攻。尔等虽然炼就《九天玄经》,不致受害,但是他们人多势众,邪法均高,尔等初出茅庐,羽毛未丰,不问胜败,被他相了面去,前途又多枝节。趁其卷土重来以前,先自离开,可少好些烦扰,即速去吧。”说罢,未容回问,把手一挥,一片银霞闪过,连山大师和同来二仙一齐不见。仙府依旧云封,更无动静。
三人知道求见无望,同向仙府拜辞。起立一看,海面上波涛汹涌,骇浪如山,奔腾澎湃,尚未宁息,知是方才那场恶斗和连珠霹雳的余波。仰望天空,仍是云白天青,冰轮高挂,清光广被,夜明如水。那团彩球已缩成亩许大小,看去薄如轻绢,风吹不动,内里时现碧光人影,明灭闪动。隐闻轻雷之声,密如擂鼓。看出群邪尚未伏诛,在内施展邪法异宝,向外冲逃。暗忖:“三师叔曾说,老妖孽还要卷土重来。彩网中的妖徒尚未消灭,任其浮悬空际,万一强敌来犯,将其救走,如何是好?”心正寻思,忽听远远天边异声大作,似有亿万恶鬼呼啸潮涌而来。遥望海天相接之处,已现出一线中杂血影的乌金色电光,不住闪动。彩球中群邪似知来了救星,也在里面厉声呼啸起来。光影闪变,左冲右突,比前更加激烈。雷声越密,声虽尘锐凄厉,却不甚大,宛如群蚊聚哄,备极喧哗。
正想再看下去,猛又听耳旁有人急呼:“老妖孽已率同党发动罗喉血焰神罡来此报仇,他虽必败,尔等不可久留,还不快走。”随觉眼前金霞一闪,身便凌空而起,朝相反方飞去,晃眼身子一轻,已飞出数百里外。因那语声从未听过,料是一位有法力的师门至交,不敢怠慢,各纵遁光,隐形飞去。遥望钓鳌矾,仍是明月当空,彩球高悬,静荡荡的。先见血焰乌光,却似狂潮一般,铺天盖地,电驰飞来。眼看离那彩球不远,忽听叭的一声大震,球忽中裂,化为一朵亩许大的五色莲光,光芒万道,照耀海天。空中云层吃宝光一映,各幻霞辉。莲花中心,突又涌起一柄莲蓬形的红光,比电还亮,四外环绕着亿万火星,纷纷爆炸。内中裹着十来条黑影,正在里面冲突飞舞。只听大串霹雳之声,中心红光又复分裂。吃那亿万火星往上一压,一片霞光闪过, 重生之傲世人生帖吧同时消灭,无影无踪。另有二十来道五色光气,或左或右,各长数百丈,由前面斜刺里电射过来,直穿乌金云光之中。看去宛如二十来道其长无际的彩虹,满空交织。那两只仙鹤也有彩气喷出,同朝妖光中猛力击射。钓鳌矶前又有大片金霞电驰飞起,挡向前面。下面岛上忽现出一个手持金钵盂的老和尚,右手往外微扬,盂中立有数十百朵清光荧荧,大只如豆,形似如意的灯花飞舞而起,一同直射妖光之中。四外天空更有数十百面大小云旗突然涌现,微微招展。一时霞光万丈,剑气冲霄,星火疾飞,彩虹如电。加上敌人的乌光血焰,把天空星月一齐遮住。下面却成了光怪陆离,霞彩辉煌的光明世界,合成从来未有的奇观。这原是同时发生,瞬息间事。
彩球刚一消灭,敌人似知中计,慌不迭刚往回退。不料上下四外埋伏一齐发动,那五色光气所射之处,当时便被冲开二十来条光巷。大片金霞再电驰而前,满空云旗突又出现,三面合围,威力已是惊人。最厉害的是,那数十百朵灯花到了空中,纷纷爆炸,光并不大,威力更强,满空血焰妖光,挨着便震散了一大片。一任飞遁神速,仍被追上,随同四外夹攻之势,遥闻鬼哭神号,与极凄厉的啸声怒吼互相应和,宛如潮涌。共只两三句话的工夫,空中妖光血焰竟消减了十之八九。只剩一线残痕,带着厉声,电也似急,往来路天边遁去,一闪不见。紧跟着,金光云旗彩虹灯花也全一闪收去。只有七八道遁光齐朝洞中飞进。又是月轮高挂,清光大来,天地重返清宁,和先前一样安静。才知空中彩球乃是诱敌之计,大功已然告成。师长法力如此高强,自己从此努力潜修,想也能够学步。互相奋勉,把三道遁光连成一体,朝前同飞。
三人行经大厦岭上空,无垢唤住二人,笑道:“我们各有前途。大师兄回山静修,要到十四年后才行下山。如以人间岁月来论,也算是长的了。此间已是大厦岭地界,前途便要分手。本就会稀别远,况我和隐弟前路何等艰危,隐弟魔孽大重,未来更不可知,吉凶难卜。从此一别茫茫,岂非恨事?何不趁此风日晴美,前往名胜之区,择一山水佳处,买些酒食,聊当离筵,痛痛快快欢聚一半日,再行分手。好在此去便要深入民间,修积外功,烟火之食,我们原未尽断,痛饮一场,也无妨碍。大哥、隐弟以为如何?”郑隐向惟无垢之言是从,首先赞妙。
任寿闻言,却起思亲之感。暗忖:“离家年久,虽然未到回家年限,难得有此闲暇。离家才数年,居然炼到飞行绝迹,仙侠一流。父母年高,远违色笑,子职久未尽过,不知如何思念,家中饮食精洁,何不趁此时机,将隐弟夫妇引去小聚?拼担一点不是,将道家吐纳之功传与父母,使其体力康强,无灾无病。异日求得灵丹,再回孝敬,纵不能勉修仙业,能得长寿,多享清福,当可如愿。”便和郑隐夫妇说了。无垢连声赞好,郑隐自无话说。
当下三人便往任寿故乡飞去,飞行神速,到时天才近午。防惊俗眼,离家数里,择一无人之处,暗中降落。然后同往任家赶去,任寿思念父母,归心似箭,恨不能一步赶到家内。一落地,便对郑隐道:“愚兄离家年久,不知家父母光景如何,匆促之间,也难于款待佳客。愚兄还有好些话要向家父奉告,只好先行一步了。”说罢,匆匆走去。
无垢知道任寿天性纯厚,素来孝友,父子久别,必有许多话说。等人走后,暗告郑隐,缓步前行,好使任家父子多谈一会。郑隐应了。当地恰是一条小溪,长约四五里,直达任家后园,途向早经任寿指明。时当仲春,到处桃李花开,麦浪翻青,风日十分晴美。无垢笑说:“想不到乡村之中,也有这好景色。此溪虽然宽只丈许,你看清波粼粼,游鱼可数,两岸柳丝飘拂,桃花盛开,景物真不恶呢。闻说主人乃耕读世家,田业颇能自足,长年在此隐居,也享不少清福呢。”郑隐知她性喜游赏,对于桃花尤有别嗜,笑答:“这里只是鱼米之乡,田家富庶,常人居此,自是不差。如论风景,比起卧眉峰,岂不相差天地、姊姊因爱桃花,见此红桃绿柳,点缀清溪,连类而及,就觉得它好了。其实这里虽然有山有水,不过一片农村,有何妙处?休说像红霞溪那样,云峰挺秀,近岭萦青,花光潋滟,灿若云霞,与此天地悬殊;便卧眉峰前一带,撇开万树桃花不算,便那泉石花树之奇,也非此间所能梦见。姊姊怎说得如此好法?”
无垢最不愿郑隐提起红霞溪三字,闻言微嗔道:“我说你俗气不是?你只见到繁艳富丽之区便算美景,岂知造物匠心之妙?你看这里平畴十里,麦浪粼粼,远山凝黛,近岭摇青,牛背横笛,农歌相答;更有小舟三两,打桨往来,清溪之中,水禽翔翱,容与绿波。竹笠茅舍间,时有繁花两三树点缀春光,不必这流水一湾,桃柳双行,已显得田家景物,另具一种动静相生,自然恬适之美,不过不是钝根人所能领略罢了。”郑隐笑答:“此间与卧眉峰,分明境判仙凡,如何相提并论?姊姊不过记仇心盛,老念着我的旧恶,只一提到红霞溪,便即勾动前恨,借题发挥罢了。”
无垢面上一红,方要答话,忽听马蹄之声,由身后斜刺里冲将过来。二人正谈得有兴头上,一时分神,忘了回顾。所行溪边一带,正当花树丛生之处,地势甚窄。二人一身法力,自不把一匹马放在心上。那马恰是途中受惊,性又奇烈,一路横冲直撞,连纵带跳急窜而来,正朝无垢身后冲到,一时疏忽,几被撞上。等到郑隐回顾,那马和疯了一般,到了无垢身后,前蹄已然扬起,待要踏下。郑隐妒心奇重,爱极无垢。见马背上人是个鲜衣华服的少年,不知那马新骑上背,马性太劣,少年因马是借来的,不愿伤害,又制它不住。一见放着空处不走,朝人乱冲,误认有意轻薄,不禁怒从心起,将手一扬,连马带人,一齐禁住,悬空钉在当地,正待给那少年吃点苦头。无垢闻得脑后风生,身形微闪,人已避向一旁。见那马生得又高又大,吃郑隐行法禁住,双蹄扬起,悬空人立,不能下落。因是用力大猛,忽为禁法所制,周身抖战,急得双眼怒突,口鼻间热气蒸腾如云。马背少年面有惊惧之容,再一细看,竟与任寿相貌颇有相似之处。心中一动,忙将禁法解开时,猛瞥见郑隐满脸愤容,手掐法诀,似要施为。不禁大惊,忙喝:“隐弟不可造次!”玉手一扬,一面撤去禁制,一面用仙法将马困住,以防惊窜。
少年回复言动之后,觉着身上宛如脱去一串铁箍,虽然复原,痛楚犹存。知是郑隐所为,不禁有气,怒喝:“你们哪里来的?用什邪法伤人?我任三相公向不受人欺侮,是好的,各凭真实本领见个高下。”郑隐见少年意态轩昂,目光不住朝自己和无垢身上打量,又生误会,刚要接口还骂。无垢在旁,一听少年性任,越发疑是任寿一家。不等开口,先向郑隐低喝道:“隐弟怎的如此冒失?前途茫茫,我真替你担心呢。”随对少年笑道:“此是尊马跑得太急,我这兄弟恐我受伤,致有冒犯,请勿见怪。我们原随一位师兄来此省亲,他也姓任,名寿,不知可是府上一家么?”少年闻言,惊喜交集道:“任寿便是家兄。既然同来,为何不见?”无垢见少年说时面有痛苦之容,知为郑隐所伤,忙在暗中行法解治,又从囊内取出两丸丹药递过。笑道:“如此说来,不是外人,想你必是任师兄的令弟三兄任祥了。此是外子郑隐,与令兄同门至好。方才约同来此,拜见伯父伯母。因任师兄急于归省,令愚夫妇缓行在后,不料此马惊窜。三兄已为隐弟法力所制,现已解去,无知冒犯,心甚不安。现有两丸小还丹,颇有轻身益气,祛病延年之效。另外一粒,即以奉赠三嫂如何?”
任祥大喜接过,笑道:“家兄去后第二年,那位老仙师曾经来此一行,对家父说,家兄生具仙根夙慧,不似尘世中人,不出数年,便有成就。家母还不甚信。郑兄、郑嫂既有如此法力,家兄想也不是常人。小弟近年习武,略知门径,方才痛楚已止,并无妨害。这类灵丹,旷世难逢,家父母近年似较往年见老,正好应用。家兄想已到家,请往寒舍一叙吧。”无垢忙道:“三兄孝思可敬。这类小还丹,小妹带有甚多。方才途中,任师兄曾以此次回家匆促,未有灵药奉亲,再来须在十四年后,心中愁烦。小妹问知原因,已然赠有十粒,内有两粒灵效更大。这两丸请三兄自用吧。”
三人原是边说边走。郑隐听出对方乃任寿之弟,又被无垢埋怨了好几句,心生惭愧,不住在旁赔话,又强着任祥把小还丹服了一粒。任祥见那劣马随在身后,一步一趋,驯善异常,好生惊奇。笑说:“此马乃我好友孟棠新由深山之中擒来,其行如飞,力大无穷,好几丈的山沟,一纵即过。但性情猛恶,用尽方法,不能驾驭。今日小弟听了不服,借来乘骑,初上背时还好,等到跑过一阵,忽然惊蹿起来。朋友之马,不愿伤它,打算骑到马性过后,再行制伏,不料无心冒犯。事已过去,不必说了。只是此马猛恶无比,见了生人,连踢带咬,竟会这等驯善,又未见二位伸手,莫非暗中施什仙法么?”
郑隐笑道:“这类禁制小术,不足挂齿。令兄法力,比愚夫妇强胜十倍,仙根仙福也更深厚,三兄何不求他传授?”郑隐原是方才误伤了人不好意思,随口敷衍。无垢知道任祥不是此道中人,恐其认真,向乃兄纠缠,又不便明怪郑隐,只得从旁笑道:“人各有志,休说深山修道,苦难甚多,将来修积外功时,更是遍地荆棘,稍一不慎,前功尽弃。何况伯父伯母在堂,师兄昆仲均是至性过人,大师兄已然出家,三兄再要相随人山,何人侍奉二老?隐弟说话,怎不深思?”郑隐还未及答,忽见一壮汉沿溪跑来,见了任祥,便即喊道:“三相公怎在此地?我们哪都不曾寻到。方才大相公忽然回家,老爷太大喜欢得了不得,命我们分途寻找,请三相公快些回去呢。”任祥笑道:“我早知道了。归告大相公,说我陪了和他同来的两位尊客,一会就到。只这匹马无法送去。”郑隐笑说:“此马经过禁制,已不是先前那等猛恶性情,便命此人牵去无妨。”任祥闻言大喜,试伸手牵马一试,果然不再倔强,才放了心。随命来人将马牵往孟家,说此马已经制服,改日再见。壮汉牵马去后,任寿又命书僮寻来,三人间知任氏二老听任寿说同来还有二友,已设盛筵相款。
一会,同到任家,郑氏夫妇各以子侄之礼拜见。任父早听爱子说了出家大概,无垢所赠灵丹也已服下。任寿这次回家,原出预计。到后发现父母渐入老境,加以思念爱子,时常多病。难得无垢赠了好些灵丹,服药之后,当时奏效。由此对于无垢友情之外,更加了好些感激,不提。郑隐方才误伤任祥,暗向任寿道歉。任寿因其事出无知,听过拉倒。
倒是任祥因听郑隐之言,起了出家之想,再三向兄力说,请其传授。任寿说道:“世上无不孝神仙。我离开父母,已乖子职。只因生有夙根,本非尘世中人,又蒙师长恩怜,好容易才有今日。就这样,心已万分难安,每一想起,便自难过。你只一时高兴,休说父母无人侍奉,山居清苦和修道人种种苦难身受,你决忍耐不住。最好在家,为哥哥兼尽子职。等我将来道成之后,看你为人如何,即便限于福缘,不能助你出家成道,多享高龄,长年康健,当可办到。再能力行善事,修积来生,转世也非无望。岂不比远违父母,作那不可能的想头强得多么?”任祥孝敬兄长,父母在堂,所说又极有理,无话可答,只得罢了,当时不曾再提。任寿也未把此事放在心上,以为兄弟听话,已消前念,就此放开。
老少六人欢聚了两日。任寿几次想要起身,均因父母留住,不忍就走。再想到此别须经十四年始能再见,尤其父母一听说走便无欢容,于是进退两难,一连留了七八天,不敢露出行意。心想:“回山一样修炼,至多师长稍微见怪,莫如就在家中住上些日,等到父母兄弟坐功之外,多习一点防身法术,再回山去,也是一样。”到第七天上,无垢看出任寿为难,自己也该上路,便在背地暗告任祥,请其挽劝二老,令任寿早日回山,以便早成仙业。这样暂时虽然离别,但是一人成道,九祖升天。十数年的光阴,一晃即逝。等到道成归来,不特二老全家均享大福,而且还可祛病长生,岂不比暂时聚首要强得多?一面并令郑隐从旁代劝任祥说:“大哥将来还要承继道统,光大本门,前途十分艰危,须在这十四年中炼成道法,才能勉为其难,不能延误。这次回家原是一时就便,本定至多住上一日夜。留了这么多日,已与师命相违,再留下去,必更延误。大哥至孝,不舍违颜,请向二老婉言陈说,最好由二老催其动身,以免误他修为。”任祥自从任寿拒令学道,这些日来,便与郑隐结交,初意将来去寻,请其接引入门。闻言,忙去告知二老,说了前言。任父虽然爱子,一听关系如此重大,一面劝慰老妻,不令再留;一而唤来任寿,催其起身。任寿见父母虽在催走,心实不舍,慨然说道:“儿子奉有师命,虽然必须回山,但也不在此短时日内。现请郑师弟夫妇先走,儿子再在家中侍奉父母,住上一半月起身,也还不迟。”二老听爱子如此说法,以为无害,自是心愿。于是任寿独自留下,再住一月,再行起身。
郑隐、无垢作别先行,第二日起身。到了路上,二人商议。无垢觉着郑隐夙孽太重,初遇任祥时,又看出他性情为人外和内暴,再四劝勉郑隐说:“此行须结不少功德,才能减消你的罪孽,不是小善所能奏功。固然为时尚长,听师长口气,这前半三数十年关系重要。外功如早一天完满,便早安心一天。人间固多疾苦不平之事,宇宙茫茫,急切间何处寻访?以前邪魔乘虚而入,不敢与你离开。近日仔细推详,又和大哥屡次商议,觉出你那夙世冤孽,不是老魔头畏祸,恐受连累,将其强行移往东西昆仑,或是辽海荒僻之区,便是知你此时炼成《九天玄经》,又有各位师长护庇,不是易与,想炼一种阴毒厉害的魔法异宝,再来寻你,暗下毒手,将人擒去,遂她邪心。暂时尚不至于冒失行事。师长又有再过三十年,才把未三章道书传授与你的话。可见前半至少三二十年未必有事,只要你能守定心志,即便魔女发动得早,也必不会受害;否则,师长不会那等说法。事情全仗自身修为,努力奋斗。有我同行,固然较好,也免好些寂寞;无我一路,也无大害。
“为了早日完成善功,最好上来分头行事,遇有难题,或是独力难支,再行会合。好在本门千里传声,十分神妙。去年为防异日夫妻分手,不在一起,万一遇什凶险,互相求援,我曾将二姊所传的阴阳双环背你炼成。此宝名为观音环,只要照我所传略一施为,无论相隔千万里,宛如对面说话,清晰可闻。彼时我因日期将近,勤于修为,无暇多炼,事前又不愿你知道,以致功候尚差。现将阴环传你,等到日后阳环炼到功候,再行交换。
“我意明日起,暂时分手,就此起身。我由西北,你由东南,作一弧形圆圈,飞行各省,遇见人间有什凶灾大难,立用此宝传声告急,便往会合。以我们的飞行神速,不消多日,便可绕行一周。由此起,周而复始,日常飞行查看,以中岳嵩山为我夫妻会合之处。每飞巡一次,如无灾变发生,便再分头深入民间,各扮作穷人、贫女,一面查访人民疾苦,一面借着行医治病为由,暗中救助那些孤寒无告之人。好在二姊昔年为了行善,积有不少金银,足可应用。遇见大的功德,既不至于错过,平日又可随时随地行那小善,以便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就算机缘不巧,各师长前辈见我二人不辞劳苦艰危,终日修积,丝毫不懈,定必怜我夫妻心志与处境之难,遇事不肯坐视,加以援救。天心仁慈,也必怜鉴,使我夫妻化险为安。不比夫妻同路,万一延时误事,强得多么?”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五回
长眉真人专集(蜀山前传之一第一五回——
旅邸夜沉冥玉宇无声明远视
洞庭波浩渺银河倒泻失惊湍
郑隐自然不愿离开无垢,始而力说:“我夫妻前途满是荆棘,二人同路尚恐力弱,再如分开,势必更孤。即便法宝神妙,接到传声当时飞来,到底也有好些耽延。所论虽是,人却不可分开。”然而无垢坚持要分开。原来无垢近因魔女久无动静,而这数十年中必须在外修积,祸变之来,除以道力定力战胜,无法避免。心想:“对头魔法甚高,一旦发难,必非寻常,此与寻常敌人不同。夫妻同路,固然彼此多一帮手,一个不巧,同时落网,连个救星都没有。难得二姊所赐法宝近已炼成,具有传声照影、聆音查形诸般妙用,无论相隔多远,不特互可呼应,宛如对面,并还可用此宝向二位姊姊求救。”因此变计,决与郑隐分头修积,时分时合。这么一来,既免错过修积善功的良机,并还可用阳环观察丈夫行为,随时加以劝诫。看似分开势孤,实则好些益处。主意打定,坚持成见。郑隐虽然不愿,无法相强。无垢又说:“照此飞巡,有事赶往应援,当日便可会合。如果无事,至多一月左右,也必同往嵩山聚首。彼此应以前途为重,只管缠绵不舍,既分道心,又少修积,实是无益有害。”
郑隐强她不过,只得和无垢婉商:“每次飞巡各省,如无什事,便到嵩山少室会合,同往民间行道。这两三月内,必须夫妇同行。你终是个女子,又这等年轻美貌,孤身独行,易启猜疑。这些庸人有什见识,万一因你长得太美,惹出事来,岂非引人为恶?别的不便尚多,一时也说不完。最好把一年分成四次,每隔两三月,分头往各省巡行一次,平日仍在一起,彼此方便。”无垢见他说时十分情切,不忍再为坚拒,点头笑道:“照你说来,因有一点容貌,便要引人为恶,我岂不成了祸水?你无非缠定了我,不愿离开,偏有许多话说。”郑隐见她已有允意,笑道:“你倒说得容易。你天性喜洁,红尘之中本就俗恶气重,我们所去之处,又多疾病苦痛、孤寒无告之所,那肮脏你便难耐。那贫妇你先装她不像。请问一个天仙化人,穿着一身污秽破旧的衣服,称与不称?还有你那绝代容光,宛如宝玉明珠,自然流照,第一个掩它不住。你又极爱干净,莫非还在你那玉骨冰肌,花容月貌上面,涂上一些污泥不成?再如飞往西北荒寒贫苦之区,那地方我前生曾经到过两次,人民多住在土茓地洞之内。贫寒人家,连妇女都衣不蔽体,男子真有长年一丝不挂的。遇到他们有什灾难疾苦,还未进门,就闻到一股臭秽之气,看你怎禁受得了?”无垢微嗔道:“莫非为了天性喜洁,就见死不救么?穷人衣服虽然破旧,一样可以穿得干净。既然行道修积,志在救人,便多污秽,也只暂时。我已答应同路修积,只管唠叨做什?”
当下约定,第二日便分途起身。二人分手之处,乃安徽境内的九华山。无垢因料老魔父女多半移居东西昆仑,恐郑隐由西北诸省经过,走往黄河上游,与之邻近,容易生事,特令由当地起,巡行东南诸省,先往江浙,越过五岭,再经两广,转道云贵川湘各地,但须避过大雪山和故居武当等处,到了湖口,绕往河南,到嵩山会合。自己经由齐鲁,去往燕云,再由河南、山西转道甘凉,绕往秦岭,回返嵩洛,与之相见。
郑隐走后,无垢便将宝环取出,一面寻访民间疾苦和天灾水旱、瘟疫兵荒等天人灾祸;一面暗用法宝查看郑隐背后行为。见他离开自己以后,对于修为十分勤奋,除随时想念自己,低头寻思而外,修积善功也极认真,一开头便救了好些遇难的人。彼时正值三湘间大水,洞庭彭蠢之间波浪滔天,风涛险恶,每日均有失事舟船。好些地方,田园庐舍全被洪水冲去,人民流离失所,嗷嗷待哺。有的栖身树抄和屋脊之上,为水所困,淹淹待毙。多被郑隐救起,居然不辞劳苦。心方喜慰,待要赶往相助,不料归途黄河决口,正被自己遇上,灾情更重。既要行法引水入海,每日又忙着救那成千累万的灾民,不特无法这日忽接郑隐传声,请往湘湖之间相助。
自从郑隐在洞庭湖一带发现水灾,已两次传声,说是灾情大广,独力难支,请往会合,一同下手,救助灾民脱难。无垢见当地水已将退,湘湖间人民富庶,乃鱼米之乡,已有官府绅耆出头办赈,被困水内的灾民多半出险。灾区既不甚广,湖上风浪虽极猛恶,经郑隐随时行法,往来援救,真正死亡的人并不甚多。而河南、山西一带,几处决口,都是黄水滔滔,庐舍荡然,灾情要重得多。得信以后,连用传声回复,告以现状紧急,暂时不能好在这类天灾洪水,并无妖邪主持,只要随时留意,细心查看,暗用法力将洪水退去,终可平息,并不须人相助。两次传声,均经回绝。
这日又接郑隐传声,说湖中隐有水怪,新近发现,如不除去,湖中风浪不会平息等语。先当郑隐思念自己,又因水灾未退,不能黄河救灾,事又紧急,仍旧回绝,不能往助。到了晚来,想起前事,试将法宝取出,留意查看。当夜正当月半,遥望洞庭湖上,月明如昼,清辉四射,波平浪静,天水相涵,幅员广阔,水区广大,滨湖一带多半浸在水内,好些房舍树木为水所淹。只岳阳楼和那一圈城郭孤峙水中,与君山遥遥相对。君山宛如一片翠螺,远浮波心。再看郑隐,在君山洞庭君神祠庙外广场之上,临水结了一处小法坛,外用仙法掩蔽,和一道人师徒四人,正在坛上对坐饮酒。别无动静。方想:“这么好的月色,清光普照,微波不兴,夜色如此幽静,怎会有什精怪作祟?分明隐弟想我前去,张大其词。”同时发现左近芦草中泊有四条大船,人物多是幻景。郑隐不时手持宝剑,用本门隐身法去往湖边,远近凝望,每到山脚一带,更是全神贯注,仿佛有什切要之事神气。暗忖:“湖上除却水大而外,灾民多已救起,这么大一片水面,不见一只舟船停泊,看去并无丝毫警兆。隐弟如何看得这么重,连本门最具威力的太清禁制俱都施展出来?并在一旁,现出四条大船和人物的幻影。道人师徒均带邪气,神情鬼祟,决不是什好人。隐弟和他们却甚投机,是何原故?如说真有猛恶水怪,不应面带喜容。”越想越怪。
正想传声询问何故如此,忽见郑隐和道士交头接耳,手指湖中,低声谈论。心想:“已有太清仙法禁制,难道还怕外人听去?”心念才动,猛又瞥见斜刺里天空中飞来一道青光,看出乃正教中的飞剑,方料有事。郑隐忽然把手一扬,紫郢仙剑脱手飞起,电也似急,朝那青光迎去,面上立现急怒之容。青光本在湖水上空飞行,略一盘旋,紫光电驰飞至。立有一个道装少年飞出光外,一面手指青光应敌,一面大喝:“何方道友,无故为难?何不出来答活?”郑隐藏身法坛之上,也不理睬,一味催动剑光上前迎敌,朝那青光进逼不已。少年似知紫光威力大强,不是敌手,连唤数声,未听答应,怒喝:“同是救灾除害,何故量小欺人?后会有期,行再相见。”说罢,将手一招,青光回飞,身剑合一,破空飞去。郑隐好似气极,人去以后,又指仙剑穷追老远,如非来人功力尚高,几为所伤。
无垢本不放心郑隐为人,料知有事,便不再发话,静心观察下去,一面连用仙法侧耳细听。只听郑隐气愤愤说道:“我们准备得好好的,差一点为这厮所误。就这样,也恐打草惊蛇呢。今夜许未必成功,你看如何?”道人诡笑答道:“道友不必多虑。今夜月华虽好,不到子时,那东西不会出来,何况我还另有准备,包你成功得手。但你答应我的事情,也须践言呢。”郑隐笑答:“我生平言出必践,你这妖道为何如此讨嫌?”道人诡笑不已。无垢越看越似好邪之徒。暗忖:“丈夫夙孽既重,并还具有恶性。双方不知怎会结合一路?决不是什好路道。听口气,颇似有什精怪潜藏水内,要到半夜才行出现。现已亥初,何不静候下去,到了子夜,看明再说。”于是细心查听下去。只见郑隐和道人说罢前言,未再开口,神情却渐紧张起来。正觉水中精怪无非蛟蜃之类,能有多大气候,就凭一口紫郢剑,当时便可了事,何值小题大做?君山左近满布埋伏,连方圆百余里的水面也在仙法禁制之下。
无垢正在寻思,忽见那四条法力幻化的大客船满载人货酒肉,在君山前面芦苇中开出。船头上并还设有香案,另有老少四道人装成法师,披发仗剑,分立其上,相貌与坛上道人师徒一般无二。看情势,仿佛装作行法除妖,诱那怪物出水之状。不多一会,船便开出老远。湖面上仍是平波千里,水天一色,上下一片空明,不见一丝动静。船也停住,一时法器频敲,鼓乐之声大作。跟着,船上抬出好些洗剥净的猪羊。再细一看,原来船上人物虽是幻象,那些猪羊却有一半真的。由四条两丈来长的木排载着,仿佛怪物颇有眼力,真假互用,以防警觉,再看郑隐,已仗剑立在台口,手掐灵诀,注定湖中,毫不旁瞬。
无垢见皓月当空,清波无际,宛如一片其大无垠的碧玻璃,当中浸着一团银光,月华皎洁,分外鲜明。方想:“这么好的明月清波,如非黄河救灾不能”猛瞥见停船之处,相隔里许水面上,现出一条黑影。初出现时,宛如一段长大的黑色巨木,粗约两抱,浮沉水中,时隐时现。刚看出那东西周身乌鳞,似是蛟龙之类,紧跟着,最前面又现出了一段。前后约有三数十丈长短,尚未现出头尾,怪物已将出水。郑隐仍如未见,却把目光注定在君山左方,离山十余丈的水内。而怪物现处和停船所在,又都在禁圈之外,正不知是何用意。怪物出现以后,也不兴风作浪,只在船前里许左近浮沉涌现,不进不退,似这样盘旋了一阵。船上所幻法师均似着忙,将剑乱舞,口诵经咒,手掐法诀,向外连扬。为首一个更用宝剑砍下一个猪头,Сhā在剑尖之上,朝前乱舞。鼓乐法器之声,也更紧急。怪物头尾均沉水内,也未兴风作浪,只是逗留下去。
又隔有半盏茶时,忽听呼隆一声,一个似龙非龙头具三角的怪物突自水中冒起,当时湖中波浪随同怪物起处,涌起一根三四丈高的水柱。怪物前半身立现水面,单这前段便有二三十丈长短,后半仍沉水内。刚一出现,便朝那四条大船冲去,其行如飞,晃眼邻近。怪头高昂,一张满布獠牙的铲形血盆大口已然大开,微一张闭之间,口里所喷出来的水气与瀑布相似,长达二三十丈,月光之下,其亮如银。船前一带波涛汹涌,骇浪山立,声势十分惊人,猛恶已极。为首道人竟和真的一样,装得手忙脚乱,手中灵诀扬处,剑上猪头便已飞起。吃怪物张口接住,停了前进,昂着前半身,咬着猪头,大嚼起来。后尾也在远方现出,与头作乙字形,浮立水面。单这一头一尾,便似两根一两抱粗,七八丈长的黑柱,挺立水中。那条怪尾作蒲扇形,看去更大得惊人。这一头一尾,东西相对,连那中间长身,约达七八十丈以上,看去委实
怪物已然出水发威,船上幻化的法师全着了忙,各把真猪真牛,用宝剑切成大块,朝怪物口中掷去。怪物每次吃完,必要喷水发威,等船中猪牛抛起,方始暂停。吃完之后,又复作势前冲。眼看猪牛快要吃完。船前一带,随同怪物头尾摆动之势,洪水暴涨,惊涛山立,形势越来越猛恶。滨湖一带,没有淹完的人家房舍,本来半现水上,吃那惊波急浪连番猛击,纷纷崩塌。总算内中人已逃散,未伤生命。这等形势之下,郑隐仍和没事人一般,只把目光注定山脚湖水之内,对于怪物直如未见。近山数十里的水面,因有禁制隔断,禁圈以外只管狂涛汹涌,风浪猛恶,圈内依旧清波平匀,宛如明镜。
无垢以为君山脚下定还藏有一个比这个还要厉害的怪物,丈夫为防同恶相济,不易诛戳。但是君山孤立水中,四外并无人家田舍,那诱绊怪物的停船左近,离岸不远,时候一久,洪水高涌,岂不多少也要伤害一些生灵?心方不解,猛瞥见君山左近水面上有一团银光,在水面上移动,当是怪物出现。定睛一看,那银光初出现时,约有茶杯大小,贴着水面,不住游行往来,其速如飞。这时禁圈之内一片晶明,银光一现,宛如一个其大无比的玻璃翠盘,当中放着一粒夜光明珠,在内滚转,银辉四射,光彩晶莹,顿成奇观。郑隐目光便随着那团银光来回乱转,全神贯注其上。隔不一会,银光忽然离水而起,直朝天空皓月射去,当时暴长,精芒流照,与皓月争辉。那东西始终不曾兴风作浪,银光以外,并未现出别的怪物,光华也强而不烈。大片湖面立时闪动起亿万银鳞,万顷清波,竟被映成一片银海。刚看出那银光是一粒宝珠,心疑是怪物所喷内丹,乘着月明之夜吸取月华。正待运用法宝,朝水中观看,那团银光,已冲霄直上,飞入高空。紧跟着,水面上又现出了一粒,色作纯青,冷滟滟的。在湖面上电也似急转了几个大圈,倏地离水而起,流星赶月,直朝先那一团银光激射上去,晃眼高出云空。在皓月明辉之下,兢吐奇光,精芒四射,清丽无伦。同时目光到处,发现水底还隐着一个,形似巨蚌,但只两个半身,四片蚌壳,连在一起,大约径丈,仿佛连理并生,植立水中,张嘴向上,只把蚌口微露水外,朝上嘘气。才知这两团宝光,乃是巨蚌所孕内丹宝珠,出水吸取月华。
无垢心想:“这类东西并不害人,莫非丈夫起什贪心,放着那么猛恶的水怪不去除害,却费许多心思夺取宝珠不成?照此行径,即便连日救人,积了一点善功,有此恶念,也全抵消。”心正有气,忽听湖这面水声如雷。再往停船之处一看,船上真的猪牛已快被怪物吃完。怪物本就激怒,再发现那两粒宝珠,流星赶月一般,在皓月明辉之下,上下飞舞,也似馋吻大动,一声怒吼,长尾立时带着数十丈高的狂涛,横扫过来。那四条半真半假的法船,连同残余猪牛,全被打得无影无踪。船上埋伏立被引发,一串连珠霹雳声中,大片雷火似暴雨一般,朝怪物打到。怪物骤出不意,长尾立被打断。怪物负痛急怒,似知上当,张口一喷,立有大股黑气将身护住,朝着君山箭也似急追去。刚达禁圈边上,郑隐早已准备,把手中灵诀一扬,大片禁网立时反卷过来,似一口大钟,将怪物罩在里面。
同时那两粒蚌珠闻得雷声,也似飞星下泻,前后相继,飞射下来。郑隐没料蚌珠收得如此神速,不顾先除怪物,慌不迭扬手先发出一个太乙神雷,照准水中巨蚌打去,蚌口丹气立被神雷震散。郑隐和道人师徒立同飞起。那蚌似知中计,待要转身逃遁,其行绝快,已然逃出老远,快要沉入水内。见那两粒蚌珠流光四射,因丹气已断,浮沉空中,仇敌突自君山现身,朝上飞起,心又不舍。突然现出水上,巨口一张,呼的一声巨响,立有大股黑气喷出,想要收珠逃走。就这同时发生,一两句话的工夫,随同怪物和蚌口张处,湖面上立时天昏地暗,星月天光,洪水高涌数十丈,宛如地震海啸,万马奔腾,声势十分猛恶。只剩一青一白两团宝光,在黑影中分外鲜明。紧跟着又是惊天动地一声大震,数十百丈金光雷火当空爆炸,青白两团宝光立隐。另有一道紫红直射水中,大片黑烟浓雾全被震散,似狂风之卷残云,四下飞扬。转眼清光大来,天地重 异界足疗师帖吧返光明。只水面上狂涛汹涌,无数大小浪头水山也似,尚在澎湃奔腾,起伏不已。紫光已被郑隐收回。浪花飞舞中,瞥见山前湖水红了一大片,内有三四片残破的大蚌壳,正往下沉,尚未到底。细一查看,那连理巨蚌已被紫郢仙剑斩成四片。
另一面,怪物虽被仙法圈禁湖中,无如郑隐全神贯注那两粒宝珠,又要杀那巨蚌,急切间顾不过来,一任怪物在禁圈以内狂冲乱窜,激得那一带湖水波浪滔天,水雾蒸腾。君山这面,天色虽转清明,怪物被困之处,大片水面却是笼罩着一层暗雾,上与天接。湖水和开了锅的蒸笼一样,上面腥雾如山,下面悠悠之声密如万雷怒呜,声势越来越猛。滨湖一带,残余房舍吃浪头一打,雪崩一般,纷纷坍塌,又被冲刷去了一大片。
郑隐收回紫郢仙剑以后,手里拿着两粒新得的宝珠,好似得意忘形,不住把玩,别的全未放在心上。无垢见状,才知丈夫费了许多心计人力,竟为得此两粒宝珠,不特贪鄙残忍,连此行何事均非所计。连日虽然救了一些人命,一念之贪,无形中又造下好些罪孽。明知湖中有一凶恶无比的水怪,事前不知何故,不先除去。虽然连日大水,临水居民多半逃散,此时也许还有残余在内。即便一人未伤,这等存心,哪怕无心之失,也是罪不可道。想起师长前言,说丈夫恶根未尽,稍犯本性,便多罪孽。刚行道不多日,已是如此,前途何堪设想?不禁悲愤,如非天明前还要帮助当地官绅救灾合龙,直恨不能当时飞去,向其质问:何故如此丧心病狂?才离自己不多几天,便忘本来?
忽见道人因郑隐拿着宝珠不住玩弄,暗朝身后徒弟连使眼色,满脸鄙视之容。待了一会,诡笑说道:“郑道友,你宝珠到手,大功告成,可喜可贺。但那恶蛟尚还未除。即便贫道应得之物不在道友心上,但那恶蛟现被法力禁住。先前因想借它阻挡老蚌逃路,又为取它内丹,未下杀手,道友只用仙法将其圈住,不能脱身。此蛟神通颇大,猛恶异常,急怒欲逃之下,不住发威,狂喷丹气,湖中洪水平空暴涨了好多丈,如非前面一带地势较高,整座岳州早被冲去。你看右侧面只剩那座岳阳楼尚在水面之上,附近几座楼亭也只剩了上面半截未被水淹。就算少时将怪物杀死,这二次发动的洪水,少说也要四五日才能退尽。而且灾区比前数日还要广泛,今年收成已谈不到,更不知要丧失多少身家性命。道友曾说专力行道修积而来,照此情势,岂不与道友来时本心违背么?”
郑隐闻言,好似听出对方语带讥嘲,两道剑眉往上斜飞,两目一瞪,正要发作。目光到处,瞥见水势高涨,随着恶蛟凶威暴发,所激起来的腥雾已炔布满大片湖面。立处法台本来离水还有一大段,这时湖水已顺台前山坡逐渐涌上,洞庭君祠前面一带已然见水,全山陆地越发往里缩小。四望天连水,水连天,只剩一座残城,遥峙暗雾洪流之中。好似想起本身使命,面上立现惊容,口喝:“妖道休不知好歹,我已答应在先,难道说了不算?我言必践,再如唠叨,你师徒四人休想活命。”道人见他发怒,似颇害怕,连忙强赔笑脸,接口答道:“道友不可误会。贫道实因洪水太大,恶蛟凶猛,颇具神通,惟恐道友无心之失,万一湖心水眼全被冲破,湘湖之间化为泽国,道友便是法力无边,恐也难于补救。故此提醒一声,快将恶蛟除去,免肇巨灾浩劫,功德不小。”郑隐已然看出水势暴涨,巨灾将成,心中发慌,一面发话,一面已在行法施为。闻言忍不住怒道:“这还不是我一时疏忽,受你之愚?事成之后,我再和你算账。”说时,仙法已经发动,人也飞起。
无垢见那道人相貌凶恶,一身邪气。郑隐走后,只是冷笑,守在台上,并不退走。由腰间取出一个长约数寸的葫芦,手掐法诀,全神贯注前面,似在准备应付。
郑隐似因闯了大祸,这次形势却不冒失。为防恶蛟铤而走险,上来先以全力施展太清仙法,暗将四边的水禁住,不令往外泛滥。再将法宝取出,暗放湖内,以作镇压。未了隐形飞起,到了恶蛟头上,突然现身,将上面禁网撤去,引使出水。
恶蛟在禁网笼罩之下,左冲右突,本是急怒交加。未了凶威暴发,狂喷丹气,欲以全力引发洪水,以为泄愤之计。如非左近人民不该遭此惨劫,恶蛟被困之处恰将湖眼避开,早已引发空前浩劫。恶蛟也曾想到,上下四外均被禁法隔断,敌人除想杀它而外,还有别的深意,逃路只有湖眼一处,既可由此穿通地底逃走,又可借此泄愤。无奈郑隐虽然利令智昏,不曾想到那湖眼要地,却被无意之中隔断,可望而不可及,于是便以全力朝侧猛冲。此时湖水已然高涨,又被郑隐二次施展太清仙法一逼,环着恶蛟成了一个极大的禁圈。当中洪水被仙法禁制不能向外狂涌,便朝上面高涌。恶蛟先未留意,后见被困之处湖水继续增高,始终不见仇敌影子,料定敌人必有胜算,制它死命。正在惶急,欲逃无路,忽见上空有了空隙。如换寻常妖邪,定必冒失冲逃。恶蛟却是凶狡异常,看出敌人这半天不曾下手,只将它禁在当中,不令脱身,这时忽又网开一面,知道不怀好意。先是故作不知,一味向旁狂冲,不往上空逃遁。等到郑隐现身,忽用声东击西之策,故意装作害怕,猛力朝下狂窜。冷不防掉头向上,箭一般由禁网空处朝上窜去,轰的一声,那高约数十百丈的一根水柱,首被带起,势甚神速。
郑隐见恶蛟朝下狂窜,先已铸错,为防恶蛟情急,自毁丹元,或是震破天灵,变化元神逃走,虽用禁网将其困住,不特未施全力,反因恶蛟身子长大,禁圈广达三数十里,以便恶蛟能有回旋之地,兔其绝望自杀。不料因此发动洪水,自知造孽,心已隍急。又见恶蛟神通甚大,凶猛非常,如再冲破下层禁网,攻人地底,逃往湖眼之内,越发投鼠忌器。再要激发祸变,更难收拾。见此情势,更不敢冒失下手。只是手指恶蛟,喝骂引逗。不料恶蛟竟是以退为进,骤出不意,来势又太猛恶,更须防到弄巧成拙,真个被其乘隙逃走。稍一手忙脚乱,恶蛟早把全力运足,张口便是一股黑气,中杂数十团拳大碧光,冷不防朝着郑隐,瀑布也似迎面喷来。
郑隐原知恶蛟所喷丹气奇毒无比,腹中内丹共有二十四粒之多,尤为厉害。先因恶蛟未起时,那被禁圈逼成的洪波已和水山一样。恶蛟逃时,又暗藏毒计,打着拼命主意:一面把腹中内丹连那奇毒无比的丹气全数喷将出来,一面却把湖水带起,准备能逃便好;如真不能脱身,便将内丹震破,加增千百倍的水力,多害生灵,以消恶气。经此一来,随同恶蛟涌起的洪水直似一根其大无比的冲天水柱突然暴涌,来势万分猛恶。郑隐见状,越发惊心,想将紫郢仙剑放出,又恐闯祸更大,微一迟疑。就这应变瞬息之间,恶狡的内丹毒气已迎面喷到。郑隐虽有法宝防身,没想到如此厉害,稍微疏忽,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情知不妙,心中一急,不由怒从心起,大喝:“妖物敢尔!”一面行法护身,强忍奇寒,往旁暂避来势;一面伸手一指,紫郢剑立化一道紫虹,电掣飞出,迎着恶蛟拦腰一绞,当时斩为两段。
那被恶蛟带起来的水柱已然高如山岳,孤峰刺天,随同向上急涌。恶蛟吃仙剑一绕,中分为二,前半蛟身依旧带着一股奇大无比的水柱朝上飞蹿,后半蛟身立随下半高山一般的水柱朝下飞堕。湖上本就波涛汹涌,再吃这么大一座水山突然崩塌,往下一压,惊波怒涌,势更险恶。如非当地四外有那一圈禁网隔断,全湖的水不知又要高起多少。
郑隐原想恶蛟长于飞腾变化,想诱它离水之后,冷不防发动仙剑,将头斩断,取那内丹,送人践约。不料误中内丹寒毒,忙着逃避,又急于除害,闹得两头不能兼顾。匆忙之中稍缓瞬息,恶蛟逃势大快,竟将致命之处躲过,身虽斩断,神通犹在。负痛急怒之下,看出敌人厉害,已不再作复仇之想,因先前伤敌心切,内丹喷得大猛,随同郑隐逃处追出老远,等到百忙中想起此仇难报,再不见机,吃那紫光一绞,连保得元神逃遁均所不能。于是一面负痛朝前急蹿,一面掉头向左,就着前飞之势,收那内丹。谁知君山上面还藏有几个敌人,法宝威力比眼前敌人还要厉害,又深知它的底细,早已有了准备,正在全神贯注,相机发难,因在仙法掩蔽之下,除却本门中人,休想看出丝毫形迹,恶蛟如何得知。恶蛟见郑隐飞遁一旁,看神气虽中内丹毒气,人并未倒,恐其又用飞剑追来,更无幸理。百忙中正以全力回收时,也是恶贯满盈,该当数尽,就此收丹逃走,在强敌明暗夹攻之下,已难脱身;当此性命呼吸,生死关头,仍未忘了害人之念。于是一面打着逃走之意,一面仍在妄想随同所到之处,乱发洪水,伤害生灵泄愤。以致前半身所带起来的水柱尚有数十百丈一段,始终不舍抛弃。经此一来,成了一心数用,逃起来自然又差了一些。
这原是转眼间事,三方动作俱都神速异常。当恶蛟负伤变计,忙着收丹逃遁之际,那二十四粒带着大蓬黑色丹气的内丹碧光刚由左侧舍了郑隐,改往正面回收,忽似有什吸力将其裹住,往君山那面飞去。恶蛟因是去向相同,逃得又急,开头还未在意,前进之势又是绝快,跟着那二十四团碧光,与恶蛟逃路成了直线。恶蛟只顾流星赶月一般,朝着前面急飞,不似往日收发由心,一呼即回。突然警觉,忙运真气,二次以全力回收。觉出那二十囚粒内丹,连那经天长虹一般的丹气,暗中竟有一股极大吸力将其裹住。同时闻得身后颤声怒喝:“无知妖物,速将丹元献上。”回顾敌人,已指着先前那道紫光电驰追来,这才知道不妙,心中一惊。忽又听前面有人呼喝,只见君山上面,道人师徒四人同时现身,大喝:“郑道友,你已中了恶蛟寒毒之气,无须动手,由我师徒代你除害便了。”
说时迟,那时快,话未说完,人已飞近。那二十四团碧光和大量丹气,立被道人葫芦中所喷出来的一股灰白色光气裹住,相隔恶蛟不过数十丈远近。恶蛟见状,自是情急,正待向前拼命,数十百丈金光雷火和一道紫色长虹已由当空飞堕,霹雳横飞之中,恶蛟随身水柱首被击散。紫虹跟踪飞到,环身一绞,当时绞成粉碎。恶蛟负痛,再一挣扎,身又长大,残尸碎体纷纷下坠,洒了满空血雨。大片浓雾被雷震散,月光重又下照,数百亩方圆一片湖水全都成了红色。那碧光丹气,早被道人用葫芦收去。郑隐好似中毒不轻,面色青暗,周身乱抖,勉强驾着遁光由后追来。听道人那等说法,怒喝:“妖道,你想全数独吞,莫怪我狠。”先前道人对于郑隐本极恭顺,未动手前,无论郑隐辞色好坏,老赔着一张笑脸。这时不知怎的,变恭为踞。闻言诡笑道:“你不必如此强横。先前原曾说好,如由你一人下手,自然平分。此时你身中寒毒,自顾尚且不暇,妖物内丹寒毒更重,如何能收得去?你为一念贪心,已造不少罪孽,再被恶蛟逃走,伤害生灵更多。我怕你法力不济,将妖物放逃,或用你那口宝剑将妖物内丹斩碎,引发寒瘟,罪上加罪,日后回山,受你师长怪罪,身遭残杀。好心好意代你全数收下,如何不知好歹?已得了两粒蚌珠,还不知足,妄想逞强欺人?本来不能放你过去,看在你为此事忙了好几天,总算不无微劳,我老人家不愿与你一般见识。加以妖物内丹十分难得,急于回山祭炼,姑且宽容。
“你自命玄门正宗,行道济世,自应权衡轻重,如何自私自利,一意孤行?日前你也积有不少善功,因这一念贪心,已发现湖中藏有恶蛟,不去除害,又无多高法力,事前不能预防,为想得此两粒蚌珠,无意之中造此大孽。如非我老人家念你年幼无知,事前早有准备,好些多是幻景,方才那么猛恶的洪水,必将江汉之间方圆三千里内化为一片洪波,这是多大罪孽?方才灾情虽多幻景,因我法力无边,连那相隔数千里外的人,虽仗法宝查看,也是真伪互见,看不出内有幻象,你这蠢才,更不必说。目前灾难未成,但这恶蛟所发洪水仍甚猛恶。所幸此次只是无心之恶,一半又为我所诱,不是本心。不过想你知道一点警诫,以戒下次,在我法力预防之下,并未真个丧失生灵,至多将你目前所积善功抵销,尚无大害。以后在外行道,却须时刻想着今夜教训,免蹈覆辙。
“须知人生万劫难,况你夙孽甚重,全仗努力修为,丝毫不懈,还未必能够有望,何况这等贪鄙残忍。老蚌固该数尽,尤其近数月来,未成气候,便将那两粒雌雄珠出来炫弄,招灾惹祸,死固当然。但于你何仇何恨?本身又非害人之物。它数百年辛苦,好容易炼成此珠,被你夺去,也就罢了,为何还下毒手,将其残杀?正经修道之士,可有一人这等凶残?你前途满布荆棘,来日大难,因你强做好胜。你那心上人虽然志行高洁,决看不惯这等行为。好在今夜不曾在场,当不使你难堪。你便看她份上,也须自勉。良言已尽于此,信否在你。
“这大量洪水,经我暗用法力,三百里内均在禁圈之内,近湖舟船也经移往远处,未伤一人一物。此时你再细看,当知水势何等浩大。这等洪水,你虽练会《九天玄经》,本身功力当还不够,量你也退它不了。索性由我带走,连黄河的水一起引送人海,使你夫妻早日完功相见,虽然因人成事,到底也算不少功德。我不愿显露真形,特意幻化出一个满身邪气,面容刁狡的恶人,使你一望而知是个左道妖邪。你仍利令智昏,可见贪之为害。好自为之,老夫去了。”
话未说完,无垢由宝环中遥望,环着君山一带的三数百里方圆,已换了一片景象。原来湖滨人家房舍仍和初见时一样,不特未被洪流冲倒,水势反倒退了好些。离开湖岸,靠近君山那面,水却涌起数十丈高下,宛如湖面上浮涌着一座平顶大冰山。夜月已经西斜,月光照将上去,通体晶明,银辉四射,顿成奇观。当道人初发话时,郑隐始而满脸怒容,目射凶光,怒喝妖道,扬手飞出仙剑。道人也未迎敌,只见紫虹环身飞舞,道人除身形或前或后,不时微微移动而外,依然说个不休。只那三个徒弟剑光一起,红光微闪,忽全失踪。道人并未丝毫受伤。郑隐见状,越发暴怒,又用太乙神雷和随身法宝向前猛攻,已然无用。
无垢看到后来,只见郑隐伎俩已穷,人也醒悟过来,自将飞剑、法宝收回,不知怎的,竟和道人同落君山之上。看神气,似已听出对方语有深意,法力更高,面带惶愧之容。只仍负气,不肯输口。道人也不理他,从容把话说完。遥望着无垢这面,将头微点。叹息了一声,把手一招,一片红霞闪过,当中禁圈高如山岳的湖水忽似银河倒泻,向上逆流,化为一片白光,银虹也似,朝高空中飞去。只见银光闪闪,映月流辉,带着轰轰发发之声,破空直上,横空穿云而渡。那么大一片湖水,不消半盏茶时,竟然去尽。当中水山一消,四面湖水重又平匀。这一来,连原有的水也被带走了不少,湖边已现浅滩,临水人家的墙基也有不少出现。红霞一闪即隐,道人也已不见。那三个徒弟终未再现。仰望空中,只剩一道银光,宛如龙蛇摆尾,摇曳空中,晃眼穿入东南方密云层内,便无踪影。郑隐连愧带急,已面无人色,呆在当地,仰望高空,做声不得。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六回
长眉真人专集(蜀山前传之一第一六回——
力挽狂澜巧遇异人飞幻影
心忧前路独寻古庙访真情
无垢见此情景,自然连气带急,心中悲苦。本想发作,细一寻思,道人所说的话均似含有深意,那法力之高,更是出奇。听口气,不特郑隐被他随意玩弄,视若童婴,连自己在数千里外的行动心意,均被看出,所设幻景,竟和真的一般,虽用法宝查看,事前仍未看出。暗忖:“此人对于郑隐,好似借此警诫,全是善意。那一身邪气,后来不见,果如所言,是成心装扮左道妖邪,并非本相。但那行时所施法力,颇似旁门中倒海移山的家数。尤其那片红霞,深红如血,也不像是真正玄门正宗。照他行为,固非邪恶一流,偏又把那二十四粒恶蛟的内丹,连同那么寒毒的丹气收去做什?”越想越怪,推测不出是何来历。又想:“丈夫这等心性为人,如何放心?听道人口风,暗示自己,最好装作不知,免其羞恼成怒,更易激发恶性,只有害处。”心中难受,懒得再看下去。见天将明,刚将宝环收起,想等事完再看。又想:“道人还要来收这大量黄水,也许能够见面,向其探询。”忽听郑隐传声,上来便拿话试探,问无垢现在何处。后来问出无垢仍在黄河边上救灾,不曾他往,重又说起洞庭水势已消,还要救济灾民,请无垢不必往寻,就在当地等候,事完即来相会。
无垢因奉二姊指教,始终未将宝环妙用全数传授郑隐。知其因听道人之言,疑心自己前往洞庭暗中观察,故用传声询问,不知他那丑态和贪鄙凶残之行已全看去。无垢想他所中寒毒尚还未愈,想等愈后来会,卧亿前情,故意慰勉了几句。郑隐以为爱妻尚不知情,便放了心。无垢由此多了一层戒心,觉着丈夫恶根难尽,果如二姊所言,丝毫疏忽不得。决计等黄河水退以后,另谋善策,并随处小心,随时劝诫。真要不能挽救,也是无法。因悲愤过甚,次早救灾合龙,事情又忙,未再取环查看。这一心冷负气,稍微疏忽,暗中又生枝节。如非这次修积善功,上邀天眷,得一前辈仙人垂青,随时加以救助,化险为夷,几为郑隐所误。这且不提。
无垢因听道人说有引走黄水之言,第二日起,本定帮同当地官绅用法力合龙,相助堵那决口,便暗中留意,并向人民暗中打听,有无发现这类道人。
这时无垢往来黄河上下游,已有两个多月。始而化装贫女,暗中行善,把昔年变卖家中田业的金银,以及长次二姊前在人间行道,托人代其营商,专备他年行善之用所积资财,用法力运往当地,兴办善堂,救助贫苦无衣无食之人。主持的人虽是无垢暗中约请出来,以前得过无垢救命之恩的一些地方上公正绅耆,无如灾区太广,蔓延千里,无垢是一个孤身女子,貌又绝美,所至之处,不是起死回生,转祸为福,便是挥手万金,毫无吝色,日子一久,终于传说出去,都当她活菩萨看待。后连官府也被惊动。
无垢见隐不住,索性出面主持。一面向众声言:“我是富家之女,父母双亡,从小好道,发有善愿,因闻黄河水灾,特地变卖家财,来襄善举。自来俭朴,衣饰无华,并非故意乔装。除会一点武功外,并无过人之处。事完即去,无须听信谣言,以免互相传说,捏造神奇,使官府误会妖言,生出事来,使我为善不终,彼此不便。”一般人民均觉无垢孤身少女,平日住在几处荒山破庙和当地士绅所设善棚之内,随身共只一个小包,从不背人。往往同一天内,往来千里之内。办起灾来,无论要用多少银钱,隔上一天,便可筹集。这还说是士绅们对她信服,易于劝募。最奇的是,那刻不容缓的赈粮,说要多少,头天说话,次早便有粮船送来。土人多知地理,无垢这些粮船,原以仙法催舟,水遁运来,一任掩饰多好,所经之处,不是逆水行舟,就是途中隔有好些陆地陂陀,土人眼里自瞒不过。何况水灾之后,病疫丛生,无垢又在暗用仙法灵丹到处救治,人数大多,几头乱赶,匆忙中,更易露出马脚。受她恩惠的人不知多少,多曾目睹灵奇。口紧的人还好,有那爱说话的,当时虽经告诫,日子稍多,便忍不住。先还恐怕仙人见怪,只向亲友近人略露一点口风。后见仙人温良仁慈,每有违背,多是好言劝说,从无疾声厉色,胆子渐大。听话的人,又和对方一样,受过仙人好处,互相应证,各加渲染,说得无垢越发成了天上神仙。最后迫得无垢亲自出头,也由于此。
无垢见行藏泄漏,名望越来越大,连那未受水灾区域的人民均不远千里,扶老携幼来请治病。救人的事虽所心愿,无如行迹招摇大甚,愚民无知,谣言四起,既恐生事,又恐引起对头注意,或将强敌引来,再说这类行径也违本门教规。虽然事出不意,情非得已,到底害处大多。心本愁急,恨不能当时大功告成,悄悄遁走,才对心事。偏巧治水救民的许多奇迹,沿途官府多被惊动。
这时上流几处决口已经堵好,只汴梁附近有一处大决口尚未合龙。无垢一面暗助官民筑堤合龙,一面行法疏导黄水,一面更须放赈,暗中飞行各地救助灾民,医治伤病,本就忙得不堪,自从学会《九天玄经》,法力虽高,无如出山不久,初当大任。知道黄河之水发源昆仑,绵延四五千里,涨落无常,久为国家大害,事关天数,不是人力所能挽回,心中横有成见。一见水势如此浩大,而上流头决口经自己仙法堵住以后,水势越发猛恶,浊流滚滚,自上流头,夹着大量泥沙,带着轰轰哗哗之声,宛如万马千军,崩山倒海,奔腾而来,瞬息千里。所过之处,往往大片堤岸,整座高崖,吃那浪头略一冲刷,当时雪崩也似,一卷就是数十里一大片。水力再要稍大,冲出一条决口,前浪刚过,后浪又来。那缺口初现时,只有三数尺大小,最小时才只尺许一条小裂口,水由口内汩汩缓入。转眼之间,两边土壁狂泻怒奔,纷纷消溶,狂涛恶浪,乘隙冲进,当时加大,惊波怒涌,势如雷电。决口一成,休说再用人力堵塞,便是一匹快马,相隔稍近,也休想逃得性命。浪头好似万马奔腾而来,所过之处,无论人畜田舍,全被卷去。平地水深数丈,泛滥开来,成了灾区。最厉害的是,当年水势特猛,这类决口时有发现,这里刚刚堵好,那里又冲决了好几条。
无垢看出厉害,惟恐操之过急,以邻为壑,不得不加仔细。由上流头施展禁制,逐渐防堵下去。仗着心思细密,应变神速,不畏劳苦,在稳扎稳打之下,虽然未多枝节,日子却延长了不少天。未了这一段,因为无法韬晦,仔细盘算,索性公然出面,与官民相见,使知自己不过是个热心好善,略知武艺的富家女子,并无神奇过人之处,以息浮言,而免猜疑。等到事情一完,立时高飞远别。
不料这一出面,又引出两个人纠缠,均是皇室宗亲,贵人之子:一名赵显,一名张潼。二人见无垢虽是贫女装束,因其天性喜洁,又美如天仙,尽管荆钗布裙,依旧光艳照人,全都动了色心,百计逢迎献媚,纠缠不已。无垢虽然厌恶,因为救人心切,而这两人又是皇亲国戚,具有势力,偶须人力财力之时,有此两人出场,方便得多,只得虚与委蛇,于从容谈笑之中,隐寓凛不可犯之容。好在是两个凡人,又把无垢奉若神仙,尽管爱慕已极,见其艳如桃李,冷若冰霜,除一味巴结奉承而外,并不敢丝毫现出轻薄之相,也就听之。这些情形,无垢全都烦心。又想:“昨夜所见道人行动诡异,对于丈夫将来结果似已前知。”为此求见之心甚急,断定当日必来,偏是寻访不见,又正值合龙吉期,须往主持。那两皇室贵介,本欲以香花彩舆,亲自迎送。无垢坚持不许,说是时至必来相助,但不许再有招摇,否则有害。说罢,独自溜走,隐了身形,前往龙口附近堤岸上查看,就便寻访昨夜道人踪迹。
那合龙之处,水势万分险恶,如是寻常人力,决无成功之望。无垢因听一老河工说,当地名为双龙套,形势十分巧妙,如将此处堤防筑成,只要能合龙,纵不永绝后患,也可保得一二百年太平。这时水势万分险恶,所修堤岸,随时皆有坍塌之虑,风浪稍大,岸上数千民工立被狂流卷去,端的危机一发,终日皆有生命危险。以前官府也知当地形势重要,修成以后,可兔好些后患。无如几次兴工,不是平空坍塌,便是水流太急,无法下手,治河民夫不知葬送多少,终未成功。这还是在平日,何况洪水怒涌之际,自更束手无策。这次全仗人民信赖无垢,个个卖命。无垢经那老河工指点,计虑周详,法力又高,一上来便用太清禁制,暗中行法,在龙口前面把水挡住,不令洪流朝岸猛冲。再集合民夫,日夜抢修。众人在仙法暗助之下,都觉力健身轻,下手容易。如见恶浪奔腾,山崩一般横扫过来,挨近河堤,便似被什东西挡住,尽管浪花飞舞,声如雷轰,连泥沙也未掉下一块。自更兴高采烈,奋身当先,不消两三日,便把数十里长一道河堤,连那龙口,一齐建好。
无垢知道自己按照老河工指点,大功已成。合龙典礼,不过掩饰行藏的例有文章,吉时一至,手到成功,并未放在心上。因离申时还早,便顺着河岸观察过去。见那一带河堤虽已筑成,河中依旧黄流汹涌,骇浪滔滔。虽经自己连用仙法,防御疏导,两岸低凹之处仍是水光接天,尚还不曾退尽。照此情势,只要和前半月一样,再有一两条决口,千里内外又成泽国,不知又要费多少心力才能退去。同时发现当日水势大得出奇。那浪头遥望过去,日光之下,只是天边一条白痕,隐闻轰雷之声。晃眼加大,和小山一般,由身前带着上流头冲下来的破船断树,电驶而过,瞬息之间已驶出数十百里之外。有时浪头之后,水面上卷起好些漩涡,最大的竟有数亩方圆,其深数丈,中成一洞,滚滚黄流,顺着漩涡边上驶过,各不相犯。突然上流头涌来一个大浪头,山崩也似,朝漩涡上压到,水势立时往上狂涌,起伏之间,一低一昂,竟达数十丈高下。当时化为无数互相急转的大小漩涡,带着无数水泡,星飞电转,顺流而下。这类恶浪急漩,一个催着一个,来之不已。遥望下流百里以外的两边崖岸,又有好些地方吃洪水冲刷去了一大片,比往日形势格外险恶。恐又冲出决口,伤害生灵,心中惊疑,忙纵遁光,往下流头隐形赶去。细一查看,那一带因为堤高土厚,虽然未现决口,就这前后片刻之间,两边河岸已被洪水冲宽了好些地方。只得暗施仙法,沿途防御过去。心想:“近日连经行法防护,水已疏导好些,以为完工在即,不料今日水势虽未成灾,但比初来时还更猛恶,来日可虑,何时才能成功离去?”
心正发愁,忽听身后有人呻吟。循声一看,乃是一个中年矮瘦贫女,躺在土崖后面,不住低呻。无垢见那贫女所穿衣服,和自己一般无二,也是那样浆洗清洁,先未留意,料是有什疾苦。近前笑问:“这里三面皆水,只一面是土崖堤岸,姊姊因何至此?可有什病痛,要我帮助你么?”中年贫女本来倚坐崖凹之内,呻吟不已,见了人来,并未理睬。闻言,突把怪眼一翻,冷笑道:“你这人好没道理。你说三面皆水,仿佛不应来此。你也是人,却是怎么来的?素昧平生,怎知我有病痛?这等大水厂泥菩萨过江,自顾不暇,还要管人闲事么?”无垢说时,已然想道:“当地三面水围,只靠河堤一面陆地,上下游除来路一面,二三百里以内,并无可通之路,此女如何飞渡?照例黄水一泛,两边堤岸随时皆有崩塌之虑,除开河工,谁也不敢由此通行往来。此女浑身如此整洁,不见丝毫湿污之痕。最奇的是,所穿衣服竟和自己一样,连自己故意作的破补之痕,俱都相同,事情哪有如此巧合?”念头一转,已然心动。再听这等说法,越发生疑。加以平日性情温婉,丝毫不以为忤。暗想:“自己在此往来行道,已有多日,远近人民,差不多全来见过,众口宣传,谁都把我当作神仙,此女家住在此,不会不知。看神气,又似身在危难之中,好好问她,为何恶声相问?”便笑答道:“姊姊莫见怪。我因今日合龙,吉时未至,发现水势太大,惟恐少时又生灾变,并想寻一身材矮瘦的道人打听一事,行至此间,闻得姊姊呻吟,好意请问,何必动怒?”贫女冷笑道:“你这人怎分得出贤愚好歹?我还有事,懒得和你多说。既发善愿,不问险阻艰难,均应勉力而为。想要救人,又怕事难。想人帮忙,也不问那是什么来路,此举有何用意。等到吃亏,就来不及了。”
无垢本疑对方不是常人,一听所说,分明尽知底细来意。再一注视,见那贫女相貌奇古,二目神光炯炯,睁合之间隐蕴威风。想起昨夜之事,猛触灵机,忙下拜道:“道长尊姓?如有见教,何妨明示?后辈虽然年轻道浅,此举却关系千万生灵安危。近一月来费了不少心力,好容易有了两分指望,不料今日水势忽转猛恶,昨夜又发现一件奇事,诸多疑虑。道长如是有为而来,还望指点迷途,完成善举,免得生灵遭此大劫,功德无量。”贫女本来神情甚做,闻言忽转笑容道:“无怪陈仙子说你可爱,果然不差。前言故意相戏,请勿介怀。你我平辈之交,不过比你痴长几岁,无须太谦,请坐一谈。”无垢听出对方与女仙陈紫芹相识,心中大喜,方要请问姓名,贫女面容忽变,低喝:“三妹禁声。”说罢,扬手飞起一片淡微微的霞影,在日光之上一闪不见。随笑说道:“我已加了一层禁制,任他邪法多高,也难查见我们形迹了。说来话长,事情紧急,必须在此片刻之间将其办完。请作旁观,无论见什么事,不可开口。”
无垢方答:“遵命。”猛瞥见对面河堤上现出一人,相貌身材和所着衣服,均和自己一样。在当地徘徊了一阵,目注河中洪水,面带愁容。又在当地徘徊了一阵,忽纵遁光,往下流头飞去。跟着,便有三人自空飞堕,两高一矮。内中一人手持一镜,落到地上,朝前看了看,说道:“想不到此女飞遁如此神速,这等急追,还是慢了一步。”矮的笑道:“这不过事情凑巧,我们下手虽快,她恰飞起,先后相差,被她漏网。她在此事情未完,又没想到有人暗算,任她飞遁多快,早晚将她心神摄走,何必多虑?”话刚说完,前人忙道:“此女已去而复转,这次又是现身飞行,容易下手,快些迎上。”说时,前见幻影已经回飞。对岸三人,一个手持一面三角金镜,一个手持一面血光隐隐的法牌,正同飞身迎上,幻影忽然不见。
三妖人扑了个空,持镜乱照了一阵,重又落向身旁不远土坡之上,面带失望之容。矮子气道:“我们明明见此女飞来,刚迎上去,身形忽隐,连用宝镜四面查照,并无人影现出,事情哪有如此巧法?方才接到传音,老头子恐要来此作梗,下手越快越好;否则无法复命,那就糟了。”高的一个答道:“我想老头子怎会帮助对头?方才传音,只说事情难料,并非指定要来。因想留住此女,已将黄水加大了两倍。少时如其无功,索性闹个大的,倒看此女能有多高法力退此洪水。”话未说完,贫女突然起立,伸手朝前一指,前见幻影忽又在二女身前崖上出现。
三妖人见状,立时猛扑过去,一个将镜一晃,一个将法牌照了一下。无垢见那幻影宛如启己化身,三妖人猛起暗算,竟如未觉。略一观望,打了一个寒噤,面现惊疑之容,突往上流飞去。这才看出三妖人也是隐形而来,只不知自己如何能够看出,方低声询问。内一妖人笑道:“且喜大功告成,莫要老头子真在此时飞来,被他撞上,好些不便,还是走吧。”贫女微微冷笑了一声,将手一指,又是一片霞影闪过。三妖人似知入了陷阱,同声怒喝:“何人暗算?”各把手一扬,立有大片金刀血焰电驰飞起。霞影早已不见,妖人却似被什么东西四外围困,往中心收拢。先还乱发血焰妖光,四下飞舞,左冲右突。后来越迫越紧,无形中似有一片禁网将其罩住,无法挣扎。未了竟挤成一堆,连手脚都似绑紧,分毫不能转动。口也张而不闭,一句话说不出来。
贫女笑对无垢道:“我先教这三个妖孽现世受罪,扫扫老鬼脸皮,底下还有事呢。”话还未了,二次把手一扬,三妖人忽全吊向空中,不见踪影。无垢刚想起合龙时辰已至,须往主持。忽见一道红光,其赤如血,自空下射,一闪不见。跟着现出一个红衣老人,落在面前,面带微笑,手掐法诀,朝河一指,立有两股手指粗细的黄水由河中飞起,其疾如箭,朝老人两袖之中飞去。看去不大,势决猛急,隐闻天风海涛起自袖内,声细而急;仿佛置身千里外,隐闻海啸波涛之声。心方奇怪 至高领域小说5200,老人朝上流头微一凝望,面上忽现怒容,叹息了一声,手掐灵诀,朝上一扬,嘴皮连动了一阵,好似与人争论神情。跟着黄水暴落,水势竟小了许多。同时又闻上流头众声呐喊,人民欢呼之声,随风吹到。无垢想起身有宝环,何不取视?连忙取出一看,上流龙口已自合龙,前见幻影正受人民香花礼拜,欢声雷动。才知那幻影不特愚弄妖人,井还作了替身,主持合龙盛典,与真人无异。料是贫女暗中施为,心正敬佩。
老人忽然转身笑道:“辛道友,无须卖弄。老夫尘孽一完,终须证果,已非昔年故态,决不与你一般见识。你自身隐起,却把这三个业障悬空示众,以为扫我脸皮。不知此举有失出家人的襟度,徒显小气,有什意思?如真不忘前嫌,定要与我为难,现往邛崃山中候教,当为道友引见一位朋友。此举并非恶意,去否听便。这三个业障,我自带走如何?”说时,贫女目注老人,满脸怒容,好似听完就要发难神气。不料老人行动万分神速,未两句话才一出口,扬手一片中杂万朵金花的血光电射而起,朝空一闪。三妖人立时现身,通身已被前见霞影网紧,不知怎的突然松开,带着满脸惊惧之容朝前飞去。那片霞影也未残破,却朝崖后飞来。贫女刚伸手接住,霹雳一声,红光满地,连老人带三妖人全数无踪。贫女大怒,匆匆回顾无垢道:“黄水已平,三妹几乎被人暗算。大功已成,下余无关宏旨,不必再留。以后行道更要小心。改日我再寻你细谈。这老鬼实在可恨,我如不去赴约,还当我怕他。行再相见,我走了。”
无垢还想询问姓名,一片霞影一闪,人已不见。见洪水已退,连两岸泛滥之处均全干涸,好生欢喜。遥闻人民欢呼之声热烈非常,忙即隐形赶去。还未到达,便见张潼、赵显两个贵介,正用笙歌鼓乐,彩仗车马,迎了自己幻影,刚刚起身。暗一查听,才知合龙以前洪水暴涨,自己久不见到,官绅人民正在愁急,幻影忽然自行飞堕,把手一挥,不等人民动手,先准备的土袋、木桩、柳枝、石块等合龙之物纷纷自行飞起,一串轻雷过处,当时合龙,大功告成。无垢行道月余,只在暗中修积,似当日这样空中飞降,大显神通,尚是初次。当时欢声雷动,官民人等一齐拜倒在地。赵、张二贵介见这次仙人自空飞临,合龙以后,虽然不多开口,人更明艳,满脸笑容,不似以前冰冷神态。请其赴宴,也未拒绝。越发喜出望外,始而争作主人,几乎动武。后才约定,各备彩仗车马,任凭仙人选用。仙人原是那中年贫女的仙法妙用,经其一邀,欣然登车,径被张潼接去。赵显空自愤急,不敢发作,自带家将,借着作客陪宴,一路前呼后拥而去。
无垢暗忖:“那中年贫女必是一位法力极高的女仙。昨夜道人原说故意幻化,红衣老人也许是其本相,践言收水而来。且喜水灾已平,自己所留金银,连同各地富绅所捐助的银米,已差不多放完。幻影被二恶少接走,难得有此替身,何不乘机回转蒿山,等丈夫寻来,使其扑一个空,就便使知修积不易。丈夫不见自己,定必传声相询,再令往会,借此闲暇,补做一点功课,岂不也好?”主意打定,也未现形,径往蒿山飞去。
彼时嵩岳只是帝王祭天之所,仅有一座少林寺和几处古迹,山径崎岖,景物虽然灵秀,极少人迹。太室、少室两峰,形势更险,自来樵采足迹之所不至。无垢和郑隐每次聚会,便在少室山顶向阳崖洞之内。崖洞共分上下两层,只有八九间石室,有的还有怪石阻隔,无法通行,无垢爱好天然,性喜清洁,自将洞府选定,便施法力,匠心独运,布置得上下两洞净无纤尘。又把卧眉峰故居和用具物品移来了好些,所有洞室均经开通,再点起几盏明灯,内里光明如昼。外面高出群峰,旷观宇宙,临风振衣,气象万千。新居布成,二人共总住了不多两天,便即分手。二次重来,因此次救灾连遇高人,越觉自己功力不够,生了戒心,才一回山,便忙着用功。对于郑隐,心又凉了许多,一直不曾用宝环查看。
隔了十来天,无垢忽听郑隐传声,询问人在何处。听出语声匆迫,刚答人已回山多日,再由环中查看,见郑隐人已清瘦许多;似是大病初愈情景。人在黄河南岸与自己相识的富绅家中,独坐房内,面有愤急之容。闻言惊喜交集,答以立时飞回,见面再谈。两地相隔本不甚远,不消多时,人便回转。见面一谈,郑隐推说:前在洞庭降妖,虽把恶蛟除去,但在斩蛟时稍微疏忽,中了一口邪气,身受寒毒颇重。第二早事完,恩会无垢,赶往黄河,水灾已平。听说人被恶少接去,暗中赶往,人已无踪。飞到黄河边上,人忽病倒。幸蒙当地富绅救往家中,问知是无垢丈夫,敬若天神。屡想用宝环传声,询问下落,均因元气受伤,难于行法运用。延至今夜,人渐复原,方始问出下落等语。
无垢听出好些语病,料有虚言,也未点破,只在暗中留意。先留郑隐同在嵩山修炼,见其复原甚快,越生疑心。细一查看,仍是纯阳之体,才略放心。只不知这十多天的耽搁,所为何事,不便明问。欲往湖湘洞庭一带查访,并向养病人家盘问真相,是否在彼遇救耽延。以他法力而论,并非寻常,身旁又带有好些灵丹,身中寒毒并不甚重,如何回时这等狼狈,连玉环传声都难应用?无奈勤于修为;双方又曾约定每次飞行各省回来这两三月内,再出行道,便须同在一起,其势不能单独先往,因而一直闷在心里。
这日故意拿话试探,说日内同出行道,准备先往湖湘一带,游完洞庭,再转湖口,就便转到嘉陵江,通行巫峡,去往西南诸省,访求民间疾苦。话未说完,瞥见郑隐面色微微一变。跟着设词劝阻,力言:“湖湘一带,前月曾经去过,都是鱼米之乡,民殷物阜,风俗淳美。我们忙着修积善功,无心游玩风景。如说就便登临,别省也多名山大川,何必要由洞庭湖湘经过?专作游览,无什善功可积,岂不多此一行?”无垢闻言,越知内有文章。当时无话,暗中却打了非去不可的主意,表面答应,一字不提。
又过了些日,无垢忽然提起:“上次双方发现水灾,均出意外。可惜这一对宝环,仅凭心念所注之处,才能查看,不能及远,用时颇耗元气。否则,以此远查天下,万千里内了如指掌,无论人间有何疾苦灾害,当时便可赶去,岂不省事得多?我们本定每隔三月游行一次,因为救灾和回山耽搁,已经过两月光阴。彼此前生孽重,非多积善功,不能化解。此去如用步行,沿途留连,觑便行道,能有多大修积?好在来日方长,莫如暂时仍用前法,分道飞行,等到积上两次大功德,再往民间访查,以免延误。你看如何?否则,仍照日前所谈,同往洞庭君山一游也好。”郑隐虽然不愿,无奈心中有病,惟恐无垢坚持往游洞庭,一个不巧,发现自己恶迹,或是生出事来,只得应了。
行时,郑隐恐无垢单独绕往洞庭,事更不妙,正想设词分路。无垢知他心意,已先开口,借防魔女侵害为由,仍照第一次的走法。郑隐自合心意。无垢料准郑隐必有背人之事,只因心中气愤,不曾查看。事已过去,不便明言探问,想借双方分途飞巡之时,暗中访查,再谋补救。主意原打得好,偏生关心过切,下手太急。以为郑隐这次先往江浙闽海一带,绕到滇黔诸省,再由四川沿江而下,经湘鄂入豫,回到嵩山会合,如过洞庭,还有不少时日。急于查知真相,郑隐一走,第二日便改道往洞庭飞去,一心访查丈夫劣迹。一到岳州,便向湖滨居民打听:前两月发生水灾,人民所受损害和水退时情景,有无这样一个少年相助救灾,为人医病。忘了先去郑隐养病寄居的富绅家中查询。又因每日忙着访问,寄身之处多是民家旅舍,不便取环查看,不由又走错了一步。
其实,郑隐在洞庭三湘救灾之时,因不似无垢那样隐秘形迹。彼时湖中因有妖物兴风作浪,时常伤人,打破行舟,水势又大。郑隐发现湖舟失事,立时往援,往往飞行时连遁光也不隐去,常现灵迹,不避俗人耳目,又和恶蛟斗了一次,湖滨灾民船夫有好些目睹。后来发现道人师徒隐居君山洞庭神祠之内,神情鬼祟,看出身有邪气,心疑妖人闹鬼,向其喝问。道人说:“郑隐前夜所见两团宝光,乃是两粒蚌珠。如能得到,妙用无穷,并可炼成道家第二元神。只是湖中有一恶蛟,本来被一仙人禁闭湖底水洞之内,近年禁制失效,脱困而出,每日觊觎老蚌明珠,仗着神通变化,百计夺取。老蚌原有数百年道行,近以气候将成,每当风日晴美,月明之夜,必要现出湖面,将所炼内丹宝珠喷向空中,吸取月华,只是苦干恶蛟追逐不舍。恶蛟又知老蚌想要乘潮入海,一面用腹中丹气将湖口出路闭住,一面发动洪水,引诱老蚌逃走,自投罗网。谁知老蚌也颇机警,虽因气候将成的要紧关头,急于吸取月华,但其行动神速,出没无常。恶蛟用尽心力,始终擒它不住,双方现正相持。恶蛟知道老蚌不久成了气候,不必经由水口,也能自飞入海,越发情急。这几日来,湖水更加暴涨,便由于此。
“你如先除恶蛟,那蚌当时逃走,虽不似恶蛟那等猛恶,所过之处,江湖的水也要涨起不少,甚或伤害人畜,都在意中。如能仗你师传仙法,在君山设一法坛,外用仙法掩蔽。并借恶蛟之力,挡住湖口出路,使老蚌无法飞渡。再施法力,幻出我师徒四人,上设猪牛,装作行法除害,与之想持。那时老蚌必要喷那宝珠,吸收月华,便可冷不防将珠夺下。彼时恶蛟已被禁网困住,见蚌珠飞起,明知未必能够到手,仍然不舍,必往君山这面追来。你那禁网也自发动,将其困住。乘此时机,夺了宝珠,再去除害,必可成功。但那恶蛟颇具神通,急怒之下,定发洪水为害。你法力虽高,难于兼顾;禁网如小,又恐其铤而走险。须用缓兵之计,稍微困住,取珠以后,再行现身诱敌,引其出水,方可除去;否则,难免引发巨灾,或是被其逃走。丝毫疏忽不得。还有两粒蚌珠,本应为我所得,现已相让。事成之后,恶蛟腹中丹气和一粒内丹,却须助我将其收来,算是彼此平分。你看如何?”
郑隐不知道人乃是一位法力极高的异人,故意化作左道妖邪,有意戏弄,井加警诫。事前原经约定,一时利令智昏,中了圈套。后来一段,无垢虽曾眼见,因那大量洪水均被道人预先行法禁制,后又将水引走,不特未伤生灵,水势反被退去。
郑隐以前所为,均是救人之事,无垢不特访问不出他的劣迹,并还到处歌功颂德,众口一词。说郑隐是位天上神仙,下凡救世,遇救的人甚多。往往危机瞬息之际,突驾一道紫色长虹飞来,将人救起。受伤的人只要不断气,或是刚死不久,仙人一到,立可起死回生。又常施舍金银,救济灾民。只不大与人说话,独往独来,也不肯与官府绅商相见,无事谁也寻他不到,除却被困水中的灾民有二三百人,俱被救往陆地,加以周济而外,湖中舟船只要被浪打翻,不消片刻,定必飞降。仅有一次,湖上忽起狂风恶浪,大小数十条商船全被打翻,同时湖中现出一条身长百余丈的水怪,仙人虽然急飞而至,因和水怪恶斗,不能兼顾,伤了好些人命,水怪却是受伤逃走。事后仙人只将人救起一半,气得脸都变色,吩咐三日之内,上下游舟船均须远避,不可通行,在此三日之内,不将水怪除去,誓不为人。到了第二日,人民均往岳阳楼和岳州城上,向前遥望。到了半夜,湖上忽起浓雾,又见一青一白两团明光,在雾影中闪动飞舞。跟着便听雷声大震,微见雷电乱闪,隐现雾影之中,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候到天明,别无异状,只是湖水和附近所淹之处的大片洪水全数退去,现出陆地田园。仙人已不见踪迹。过了几天,湖中老是风平浪静,试探着行舟来往,果然无事。由此恢复原状,仙人却未再来。后来发现一颗斩碎了的怪头,怪身却不知去向。俱料仙人除害之后,飞走上天。人民感他恩德,禀明官府,在洞庭神祠之内,塑了仙人神像,开光才不多天,大有灵应,香火甚盛。
无垢见所问的人多是这等说法,暗忖:“丈夫所得宝珠,并未被那人收回。嵩山见面,就说前事亏心,不肯吐露,那两粒宝珠如何遍寻不见?当中这一二十天,是往何处?如是次日去往黄河寻我,断无不遇之理,岂非可疑?难道果如所言,真个是在人家养伤不成?”心终不放,又去君山查访。在洞庭君祠遇一道童,连经盘诘,才说除妖前二日,有一道人带了三个徒弟,前来寄居。跟着仙人寻来,始而声色俱厉,怒骂那师徒四人是左道妖邪。后来不知怎的,说成朋友。仙人随令庙中人等不可外出,一同去往庙前,由此不见。当夜月色甚好,风浪平静,半夜忽起浓雾。天明后,仙人重来庙中,说水怪已除,洪水已退。只中了妖物一点寒毒,须在庙中避人静养。除却有一同伴是个美貌贫女,如其来访,速往告知,此外谁也不见。如向外人泄漏,每日必有危害。先说要住七天,每日闭门打坐,门坚如钢,谁也无法进去。第三日,忽有两个男女幼童,到庙中转了一转,也未往偏院走动,双方并未相见。因来人是外方口音,去时是往后山,由此未见踪影,以为也许事情巧合。观主知他是仙人,每日必往参拜,第四日早上又去时,哪知房门大开,仙人不见,由此便未再见。本来不敢泄漏,因见无垢与仙人所说同伴女友相貌装束全都一样,故此明言。中间一段,与无垢沿途所闻一般无二。一问中毒以后情景,答以脸色微青,双手微抖。第二日前往偷看,正在打坐,只身上有两团青白明光外映,人己复原。
无垢闻言,料定丈夫决非次早赶往黄河。听口气,分明想用本门大清仙法坐上七日,再行回山相见,不知中途何往,所去哪家。料已受过叮嘱,便去询问,未必肯说实话。蚌珠宝光既然隔衣外映,肉眼均能看出,如何隐藏?自己竟未发现,越想越疑,偏访不出来踪去迹。人民多信神鬼,往往张大其词,途中所闻,好些均非事实。那男女幼童既未见面,料是过路富贵人家子女来此游山,也许船泊山后,故未走出。丈夫恰在次早失踪,致生误解,也就忽略过去。一心一意,急于探查丈夫以前经历。只那道童把自己认为和丈夫一样是天仙下凡,苦苦求拜,纠缠不去。知道当地决问不出所以然,这才赶往黄河左近的相识富绅家中,向其探询。途中访问耽搁,已耽延了四五天。
富绅黄春,人甚正直。无垢曾在水灾时救过他全家,十分感恩,家中供有神位。见其寻来,惊喜交集,连忙请至内室。问知来意,想了又想,悄声说道:“本来我奉男女双方之命,不应明言。无如受恩深重,恩仙又问得如此着重,事情必关紧要,说不得只好拼着受害,说了出来。但盼那女的是真走,不被知觉,就无妨了。”无垢大惊问故。
原来当无垢幻影被张潼接往家中,到了席上,想是张、赵两恶少失礼,仙人忽然不见。为此,双方还起争斗,经一大官劝解,派了手下家将,到处搜寻女仙踪迹。过了七八天,忽一美少年寻来,途中听人说起,两恶少曾经调戏女仙,以致仙人一怒而去。平日行为又太强横。少年闻言,本就有气,正赶两恶少经过,向众声言,谁要寻到治河女仙下落,前往报信,千金重赏;知情不告,全家杀死。少年上前责问,两恶少何等凶横,立命家将擒来打死。少年把手一指,所有人等全都定住,言动不得。随向人民数说两恶少的罪状。说完,飞起一道紫色电光,将两恶少杀死,并将随行家将的头发眉毛全数扫光。自称仙人郑隐,乃女仙丈夫,因愤恶少无礼,故加诛戮;加以为人民泄愤,便连他父母全家杀死。说罢,腾空飞去。黄春恰巧在场,满拟仙人已然上天。苦主得信,也未敢拿人民出气。正觉天道好还,次早偶在门前闲立,少年仙人忽然满脸愤容,匆匆走来。黄春因他是恩人丈夫,连忙行礼,引往家中。郑隐也未推辞,只说对头在后,就要追来,请备一问静室,暂时躲避。并命一人在外守候,如见一少年美貌女子走来询问,只说人到此地,忽化紫光飞走,不可泄漏真情。黄瑃情知事非小可,感恩心重,依旧如言行事。果有一美貌少女,向门前佃工询问,红光一闪,忽然不见。郑隐在黄家打坐了几天,才算复原。因知黄春曾受无垢救命之恩,彼此相识,再三叮嘱,万一再遇无垢,须照他的话说,却忘了与无垢起身日期不符。
这日,郑隐正说要走,面前红光一闪,忽一美女现身,向其冷笑,正是那日佃工门外所见身穿红衣,后化红光飞走的美貌少女。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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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眉真人专集(蜀山前传之一第一七回——
恩爱已成仇犹惜余欢三日饮
时机争一瞬多蒙蜜意两心知
黄春料知少女来意不善,为感无垢大水时救他全家恩德,强赔笑脸,上前行礼,笑说:“仙姑请坐,容老朽略备薄酒粗肴,请二位仙人一叙如何?”话未说完,红衣少女忽把袖子微微一扬,全室立在红光笼罩之下。黄春见满屋光华血也似红,其亮如电,耀目难睁,生平凡曾见过这等威势。正自惊惶,忽听郑隐大喝:“此事与他无干,他一凡人,岂能与我相抗?主人为我备有静室,有活和你那里说去。”随听少女接口笑答:“也好。”眼前倏地一暗,红光敛处,男女二人全都不见。黄春心胆皆寒。家人得信,自是忧惶,不知如何是好。郑隐忽然来说,来人也是一位女仙,因有一事商议,须在黄家同住三四日,即行飞走,不必惊慌。酒食诸物,也无须准备,女仙自会带来等语。
到了第二日夜间,黄春因那红衣少女人极美艳,眉宇之间隐含荡意,比起恩人申无垢的端装娴雅,相去天渊。无论多高法力,终是女子,向一有妇之夫如此追逐,同居一室,毫无嫌忌,断定不是好路道。虽然不敢违抗,心中实是不满,便在暗中留意窥探。
黄春有一爱孙黄钟,年才九岁,人甚聪明。因祖父全家均感无垢恩德,常听说起,看出乃祖心意,装作顽皮,始而试探着去往后院窥探。见无动静,渐渐胆大,故意把一件玩物丢向郑隐所居窗下。过了些时,借着寻找,就窗隙往里偷看。见郑隐独自一人,赤身露体,盘膝面窗而坐。身上笼罩着一幢红光,比血还红。左右肩上各有一团宝光,其大如碗,一青一白,光彩晶莹,流辉四射。心想:“仙人皮肤怎是紫色?共只三数日光景,人瘦成了这个神气?”仔细一看,原来红光之内,还有一层紫光,紧附仙人全身,只那青白两团宝光虚悬双肩之上,吃红光一起裹住。黄钟虽然年小胆大,行事并不冒失,上来便看出那幢血光乃红衣少女所发。又见郑隐面容愁苦,与日前打坐神情远不相同。越看越像仙人被红光困住,无法脱身。先还害怕,不敢进去。后想起祖父自从红衣少女一来,终日愁眉不展,眠食难安之状,越想越有气,恨不能当时把仙人救出,才称心意。偏不知如何救法,为难了一阵。
郑隐在内似有警觉,目注窗外,努嘴示意。黄钟不知郑隐此时危机已迫,黄钟到时早已看出,并非不想求救,只因黄钟是个毫无法力的幼童,身困魔光之中,不能言动,如何向其求助?隔了一会,见黄钟久伺不去,算计魔女快要回来,恐其撞上,吉凶难测,勉强示意,令其速退。黄钟救人心切,错会了意。暗忖:“此时室中无人,只有仙人在内,看神气似有什事命我去办,何不进去问他一声?”心念一动,立时往里走进。郑隐见他犯险进房,先因主人只此爱孙,又是无垢朋友,颇为着急。忽想起:“魔女那面三角晶镜正在对面,此是魔法枢纽,如能示意使其稍微移开,魔光必减,过了魔女所说限期,元神未失,立可脱身,岂不是好?事固奇险,到此地步,除命黄钟冒险一试,更无善策,只好事完救他,别的也说不得了。”心念一动,二次又朝黄钟示意。黄钟刚一进门,便看出正对郑隐榻前悬着一方三角晶镜,光作碧色,绿阴阴的,从来未见。再看郑隐不住将嘴朝前直努,目光正对晶镜之上,做出厌恶神情。心想:“红衣少女不见,莫非这面镜子闹鬼?”便向榻前跪问道:“郑大仙,可是想去掉这面镜子么?”郑隐将头微点。黄钟先还迟疑,不敢冒失下手。一见仙人点头,惊喜交集,哪还再计安危利害。因是碧光亮得大怪,还不敢用手去摸。瞥见门旁有一画叉,随手拿起。回顾郑隐面带苦笑,心更拿稳,随手一叉,朝那晶镜打去。本想一下打落,不料那面晶镜乃魔教中异宝,何等神奇,感应之力更强,岂是寻常画叉所能打落,总算机缘凑巧,魔女他去,此宝无人主持,这一下打得又巧,正打在左尖角上,微微偏得一偏。魔法已生感应,一片碧森森的奇光,已随画叉挑处,电也似急,当头罩下。黄钟见晶镜不曾打落,手却生疼,身子震退出了好几步,撞向墙上,方心一惊,碧光已罩向身上,四面逼紧,力重如山。刚惊呼得一声:“大仙救我!”人已闭气晕倒。
晶镜一偏,郑隐身外血光便已减轻,立时乘机而起,扬手一太乙神雷,将身外血光震散。跟着又是一道紫虹挡向黄钟前面,将碧光切断。刚把人护住,抢抱怀内,还未救醒,并想用紫郢仙剑破那魔镜时,猛瞥见镜中现出米粒大小一个血点电驰飞来。知道不妙,忙即停手。血点晃眼加大,现出红衣少女人影。紧跟着眼前一花,碧光收处,魔女已满脸怒容,立在身前,戟指郑隐,冷笑道:“何人作梗?休想活命!”郑隐一面用飞剑、法宝挡向前面,一面赔笑说道:“此是天数,不能怪人。你看这样一个九岁顽童,何堪一击,真要杀他,也与你教规有违。行时你又说过,在此三日之内,有无救星,全看我的造化。如果有什道术之士走过出头多事,只一伸手,你便当时赶来取他性命。如今助我脱险的人只是一个幼童,莫非你也与他一般见识?”
此时黄钟已然逐渐回醒,虽然周身痛如刀割,仗着性情坚毅,因听红衣少女已回,郑隐那等说法,生出好奇之念,立意窥听下文,于是强忍痛苦,暗中留神窥听。见魔女似因害人未成,满面均是怒容,听郑隐把话说完,朝自己怒视了一眼,似要发作,忽又停止,狞笑道:“你这该死小贼,无故坏我的事,本难活命。念在年幼无知,又有人代为说情,如与你一般见识,显我量小。虽不杀你,但你被我阴魔神光照过,非我本门中人不能解救,至多仗着几丸灵药保得残生,要想痊愈,却是难了。”说罢回身,朝着郑隐说道:“今日你本难逃一死,也是我一念情痴,虽然恨你薄情,用我本门秘魔大法将你困住,前生旧情依然尚在。以为门外Сhā有我的信符,无人敢于多事;我那事情又关重要,必须亲身前往。满拟办完回来,正是时候,如肯依我,自然无事;再似以前那样无情无义,便将你元神摄去,索性给你一个绝情,以消我恨。谁知一时疏忽,没想到区区顽童如此大胆,竟敢妄动我的法宝。如是受人指点而来,也还可说,偏又不是。他一个无知乳臭,并不知我来历,事出无心,好些凑巧。此时身受重伤,即便仗你丹药保得一命,不久周身浮肿,行动艰难,直到老死,无异废人。这等惩罚,业已够他受用,照我门中规条,自不便再和他计较。这次总算便宜了你。在此三年期中,料你也不肯回心转意,到时自然知我厉害。这次又为一事耽延,报仇不曾如愿,连这数日之聚也都糟掉。本来三日之期已满,我该离去,无如阴错阳差,两头扑空,于心不甘。此别还须三年才得相见,如念旧情,撇开前事不提,陪我在此畅饮三日,再行分手,那两粒蚌珠仍交我带去。你可愿意?”
郑隐先是满面惊惶,防身宝光始终不曾撤去。闻言,面上立现喜容,忙收飞剑、法宝,连声应诺,将双珠交与魔女,赔笑说道:“本来非我薄情,只因前孽深重,本门规条太严,对于本身安危祸福又都茫然,无法前知,不得不加谨慎。现虽娶妻,也是名色夫妇,并无燕婉之私。又奉师命,夫妇同修。现正和我分头行道,消我前孽。我前生虽和你在一起,当初原是为你所迫,并非本心,已以一死相报,自问并无愧负之处,如何怪我?若蒙相谅,永为朋友之交,两不相扰,休说陪你三日,再多何妨?至于这对宝珠,我曾为它无心犯戒,受一老鬼棱辱,将来师长知道,是否怪罪,尚且难料。你听我要将此珠送我妻子,生出妒念,非要不可,其实她并不以为奇,只管取去便了。”
魔女将珠接过,微笑道:“任你嘴有多巧,除非和前生一样遂我心愿,也决放你不过。最可气的是,老鬼无故作梗,出那难题。我已行法,现出你我前生经历,多少总该有点旧情。彼时你只要稍一摇头,老鬼便是天大神通,照他门中规矩,也必拂袖而去,何至为我留下未来大害?我已向本命神魔立下誓言,万无更改。在此三年期中,如不能达到我的愿望,身受之惨,你当所深知。如今势成骑虎,除照前约行事,万无挽回。你如有丝毫天良,便请和我做这三日假夫妻;否则听便,我也决不勉强。在此三日期内,你素知我为人,当不至于还有疑心吧?”郑隐忙赔笑道:“姊姊此言不消说了。倒是这个幼童乃主人爱孙,今日为了救我,无心犯险,身受魔光之灾,周身痛如刀割,索性请你看在我的面上,将其救愈可好?”魔女怒道:“小贼坏我大事,本想将他杀死,使受炼魂之惨,才称心意,如何还肯救他?你看小贼人小胆大,已然身受重伤,竟耐奇痛,朝我偷看,可恶已极。还不快些抱走,免得在此惹厌。”
郑隐见黄钟倚在自己怀内,面色铁青,周身火热,知其痛苦非常。居然咬牙忍受,并在暗中偷看,心机颇深。如不是他,自己不遭魔女毒手,也必屈服,被她擒回山去,又和前生一样失去元真,自误仙业,从此休想再见爱妻之面;一个不巧,形消神灭,均在意中。越想越觉黄钟机警胆大,灵慧可爱,忙取一粒灵丹塞向口内。正要抱走,魔女忽然笑说:“且慢。”随将手一招,那面三角晶镜重又出现。魔女便令郑隐抱了黄钟同去榻前,再把手一指,立有两点红影由晶镜中飞来,晃眼飞近,现出两个手捧玉盘的青衣少女,由内飞坠。到了桌前,一同下拜,将盘中酒食放在桌上。魔女把手一挥,两少女身形微闪,仍化血光,往晶镜中投去,一闪不见。
黄钟服药之后,又经郑隐运用仙法抚按全身,痛苦渐止。暗忖:“神仙也是人为,这女妖怪如此可恶。照她所说,我已残废,祖父得知,定必痛心。此事原为帮助郑大仙脱难而起,方才给我那粒灵丹,人口便有一股异香,可见对我甚好。此女只过三日便走,仙人见我为他残废,当不至于坐视。莫如到时求他传授,收为弟子,我也出家,岂不是好?”心正寻思,魔女忽指黄钟问道:“你这小贼虽仗灵丹之力,保得暂时活命,但我秘魔神光十分阴毒,任多灵妙的丹药,终不能去那邪毒之气。我走之后,不出一年,必要发作。那时周身肿胀,痛苦难当,直到老死,都是苦痛。除非救你的人每隔九月,将方才那样灵丹与你服上一粒,才可无事。只一错过时期,便有灵丹也无用了。他现奉命行道,决不能每年按期而至,为你一人误他修积。何况此人心志无常,不能终始。即便感你助他之德,有此恒心,再过三年,便是我和他的最后关头,再想今日这样容易脱身,定必无望。到时如不能来,你便遭殃。我虽恨你,但知你事出无知,又见你胆大灵警,根骨不恶,为此格外开恩。如肯拜在我的门下,由我行法收去邪毒之气,从此逍遥魔宫,享受无穷。你意如何?”
黄钟年纪虽幼,却能分辨邪正,自一开头起,便认定魔女不是好人。方才又受那样活罪,恨之入骨。闻言,略一寻思,把话想好,强赔笑脸答道:“我倒有意出家,但愿拜一男的仙人做师父,你这仙姑是个女人。何况郑大仙和我祖父是朋友,日前你还未来,我已拜他为师,如何能够拜你?”口中说话,却用小手悄悄点了郑隐一下。郑隐暗忖:“此子真个胆大,竟敢当着这等杀人不眨眼的女魔王面前闹鬼,如被看破,岂能活命?”方要开口,魔女狞笑道:“你这小贼,竟敢和我相抗么?”郑隐见魔女说时,一双媚目已泛凶光,知道不妙。不等发作,忙把黄钟护住,接口说道:“红花公主息怒。我初来时,便因此子灵警可爱,意欲收他为徒,他也有志学道,已然说好等我静养数日,便行拜师之礼。他小娃儿家性急,见我久无回音,来此窥探。见我被困魔光之内,神情苦痛,情急无计,用画叉打那晶镜,无意之中助我脱难。想是定数所限,否则,他一幼童,怎会想到那面晶镜是禁法的枢纽,如此巧法?真要该落你手,日前所遇那位老前辈也不会限你三年之后了。”
魔女手已扬起,重又放下,骂道:“小贼不识抬举,自作自受,且由他去,不问所说真假。你既自称是他师父,在此三日之内,我对你本和前生差不许多,索性讨你喜欢,使他三年后再受那活罪便了。”说罢,手朝黄钟一指。黄钟当时打了一个寒战,身上便轻快了许多,脸色也跟着转了过来,不似方才铁青得怕人。魔女随又说道:“你师父和我情孽纠缠,已非一世,我拼与之同归于尽,也决不肯放过。现在免你晚受三年痛苦,在此期中,如能劝你师父和我言归于好,你便无事,并有成道之望;否则,发作越晚,毒气越重,那时死活都难,就悔之无及了。”
黄钟一听,郑隐竟允收他为徒,喜出望外。心想:“我师母申仙姑法力更高,早晚寻来,还不要你这泼妇女妖怪的狗命?那么厉害的黄水尚且平掉,谁还怕你不成?再过些日,师母一到,自能将我医好,并帮助师父,两个打一个,也将你这女妖怪用雷打死,哪用三年之久?你在做梦呢。”心中寻思,越想越得意,闻言本想不理。郑隐见他神色甚做,恐又激怒,暗中扯了他一下。黄钟会意,赔笑答道:“多谢仙姑好心。我闲来无事,必劝师父就是。”口中说话,心想:“我劝师父用雷打你,当我是好意呢。”
魔女只顾目注郑隐,不曾留意黄钟暗中捣鬼,口是心非。闻言信以为真,笑道:“只要劝得你师父回心转意,我必将你身上邪毒收去,助你成道,并还赐你一件法宝,以为奖赏。你可愿意?”黄钟笑答,“那太好了。本来我一个小娃,怎知轻重,见我师父被困红光之中,自然担心着急,休说为他受伤,便把小命送掉也没话说。且我又不知仙姑所为,如何怪我?仙姑如肯将我所受伤毒医好,自然感谢;如果不肯,我虽是个娃儿,现已立志修道,多厉害的灾难,也只拿命去拼。拼得过,便和师父一样成了神仙;拼不过去,再投人生,重又出家,哪怕转上十世八世,终有成仙之望。除师父外,决不再向外人求告,显得我怕痛怕苦,没有志气。这一层,却须言明在先,免得仙姑把伤医好,我连头都不肯磕一个,怪我无礼。”
魔女见他说话虽带稚气,神情十分天真可爱。最难得的是,小小年纪,方才目睹魔光威力和身受之险,明知自己弹指之间,便能致他死命,不特侃侃而谈,全无惧容,并还把话说明在先,丝毫不肯屈服,连向自己拜谢均非所愿。平日杀人如同剪草,对此幼童竟会不忍下手。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故意问道:“你如不肯低头,这伤痛却无法痊愈呢。”魔女初意,黄钟年幼无知,这等灵慧可爱的幼童实是少见,忽发善心,想将所中邪毒收去。因听口气倔强,心中不快,二次发问,只要改口服低,立为治愈遣走。不料黄钟恨她入骨,当面虽不敢强,话却不肯稍软。闻言想了一想,答道:“我虽年幼,从小读书,只知敬重父母师长,对于外人决不服低。何况所受伤毒乃仙姑法术所害,我为救师,不能怪我,如不肯医,那也无法。”
魔女闻言大怒,正要发作,刚骂得一声:“小鬼!”郑隐前生曾受魔女诱惑,同居三年,知其貌似花娇,心同蛇蝎,只要那一双媚目微露凶光,立起杀心。忙喝:“黄钟住口,不许无礼。”随说,把手一扬,一片金霞拥了黄钟,便往榻上飞去。转对魔女笑道:“承你的盛情,暂时不与我为难,共只三日光阴,何苦与此黄口小儿怄什闲气?我们畅饮几杯,略谈心事,岂不是好?”
魔女笑道:“我以前阅人甚多,哪一个不是隙未凶终,结局均成欢喜冤家,死在我的手里?只对你一人格外情痴,不特不忍加害,反为你受了许多苦难欺凌,始终念念不忘。只要你答应和我做个长久夫妻,休说不再留情别的男子, 星战罗曼史燃文无论何事,均可依从,甚而为你犯我本门重条,身经百死,改投正教,均所甘愿。你偏没有良心,害我受了许多苦难,刚一转世,转爱他人。本来今夜你如不从,便要将你元神摄去,永受炼魂之惨,谁知败于小贼之手,两未如愿。照着老鬼前约,今夜不成,便须等到三年之后,再和你一拼死活。无如你虽薄幸,我仍情痴,甘犯老鬼之诫,和你再聚三日。一半解我多年相思之苦;一半想你前生本极爱我,双方情义均非寻常,也许因此感动旧情,随我归去,永消仇怨,仍旧恩爱,免得你与他人恩爱。想起伤心,不杀你,我不甘心;杀了你,定必心痛悔恨,那时光景,比死还要难过,你意如何?”郑隐已受高明指教,前生曾和魔女同居,深知她的性情。闻言微笑,不置可否。
魔女看出郑隐心意牢不可破,不由花容惨变,放声大笑道:“你好,你好!将来由你自作自受。且假欢喜这三天,莫要使其虚度。好在清谈饮酒,无须避忌。这小贼和你一样,还有三年寿命,且由他在此偷听,使其将来传说出去,知道情关一念最是难度。我魔教中人原分两派。其中一是永葆真元,只以幻象吸取男女元精,不去说它。像我这样,把男女休说常人遇我,只有一夕之欢,必遭惨死,生魂还要被我摄去,永沦苦役;便是修道之士,只要元精一失,也和常人一样,极少逃得性命。不知怎的,对你一人情有独钟,痴心太甚,不特阴阳交泰,融会真元,并还至今苦恋不舍。此固孽缘,可见还是情之一字所累。
“即以这次而论,自从听你转世,重投敌人门下,我便到处搜寻你的踪迹,好容易才得寻见。满拟谁都有点旧情,就算师规严厉,不敢再似昔年那么放荡,随我归去,怎么也有一点香火之情,你偏避我如仇。金银二童刚到君山,你听道童无心之言,立生疑心,忙往后山隐藏。不料金银二童持有魔宫至宝搜魂镜,人又机警,装作游山,不曾发现,故意飞走。你还不放心,直到半夜,方回房中打坐。吃他们暗中掩来,骤出不意,将你隐形法用碧血神砂破去。你被他们魔光罩住,知道踪迹已泄,无可逃遁,仗着对头所赐紫郢剑,威胁不成,又加利诱。后见二童忠心于我,宁受飞剑之厄,固执不退,你当时恨不能将其杀死,以便脱身,往寻申无垢贱婢,合谋对付我。但又知我厉害,魔光一破,或将二童杀死,魔宫元命灯一灭,我便立时追来,心有顾忌,不敢妄动。金银二童本可发出信号,将我请去,无奈途中遇见老鬼,曾加恫吓。他们虽不怕死,但知老鬼厉害,信号一发,必被中途掠去,也是为难。此时我正有事,不得直到子夜过去,忽然心动,姑用法力传声询句,并用神光查看,才知双方正在相持,忙即赶去。
“你见了我,始而花言巧语,累得二童几乎受我毒刑。等我看出是诈,暗中留意,果然行至中途,便想设法逃走,任我好言劝说,始终不听。并还骤出不意,运用太清神光和飞剑、法宝防护全身,在内入定,相持数日,受了许多痛苦,终不屈服。在你以为这等作法,可以使我断念;不知你越是这样拿定主意,越显对我薄情,更使我愤恨。况又加上申无垢这个贱婢,越发火上添油,正想和你同归于尽。你见形势不妙,知你那法宝、飞剑仅能防护一时,久便难料,尤其我那秘魔神光、九幽灵火难于禁受,这才改口求饶。我对你楚毒,本由痴爱而发。听你口风一软,以为事有转机,立将神光、灵火收去,不料你竟是缓兵之策。因为我初上来时一时疏忽,不曾想到金银二童心机甚深,恨你害他们受刑,又料定你对我狠心薄情,不怀好意,便暗中下手,将天魔丝射向你的身上,以致魔光照体,生出反应。太清神光和对头们的飞剑、法宝,只能勉强保着原身,不致化炼成灰,元神精气仍多损耗,时日一久,终无幸免。你实在不能,方始改口。就这样,仍存私心,法宝始终未撤。后来经我点破,知我言出必践,不会骗你,你才将防身宝光收去。一面花言巧语连说好话;一面借口元气损耗,须要静养些时,暗中却打逃走主意。我也是自寻烦恼,知你素无信义,仍由你去。意欲等你逃走不成,二次擒回,再下毒手,和你拼命。谁知途遇老鬼作梗,将我制住。因为他的女儿和我一样心思,预存私见,不好意思下那毒手,逼我按照教规,立誓出此难题。我天性奇妒,你所深知,便无此事,也必放你不过。况又有此誓约,事若不成,本命神魔决难容我。
“如今势成骑虎,便我想要罢手也办不到,何况本心不与甘休。想要如你的愿,夫妻同修,真是做梦。活已说完,言尽于此,能否回心转意,全都在你。但这三日之会,虽然蒙你允诺,我不听老鬼警告,将来定是凶多吉少。你已答应于先,却须和前生一样玩他一个痛快,你却不能扫我的兴呢。”
郑隐笑答:“那个自然。你自行法施为,我将黄钟送往前院,免得主人担心,你又嫌恶。”魔女笑道:“那倒不必。我已看透,你决不似前生那样爱我,否则也无今日之事。这小贼由他在此,免你借题逃遁,将我激怒,又生枝节,闹得不欢而散,不等三年之期,遭我毒手。事虽一样,有此三年光阴,你师徒固可多活数年,我也多出万分之一的痴望,岂不彼此都好?旧事再休提起,等我唤来宫中细乐,且先尽欢一醉吧。”
黄钟身在神光拥护之中,见魔女把话说完后直似换了一个人,喜孜孜走向郑隐身前,左手搭向郑隐肩上,右手往前一扬,发出酒杯大小一圈红光,急转如飞,脱手加大。黄钟定睛往里一看,内里乃是一条其长无比的秘道,明亮异常。先是空无所有,等长大到丈许方圆,悬空停住,便听乐声悠扬,远远传来。跟着便见十六个相貌俊美,身着莲花短装的童男女,一路歌舞而来。另有两个女童,各挑花篮前导。一晃临近,飞出光圈之外,跪伏在地。魔女把手一挥,为首女童便将花篮放下,由篮内取出各种形似玩物的用具,在房中陈设起来,出手暴长,全和真的一样。所居偏院,本是两明一暗,地势颇宽。经二女行法布置,不消半盏茶时,顿改旧观,焕然一新,先有陈设用具已全移去。黄钟也被郑隐移向新设玉榻之上。当时明灯高悬,四壁宛如锦绣铺成,所有用具,无不精巧奇丽,光可鉴人。酒食先已送到,已早移放新设玉案之上。郑隐同了魔女并肩而坐,说笑甚欢,互相殷勤劝饮,快乐非常,那似先前敌视情景。
黄钟见状,并不觉得好玩。心想:“师父是位仙人,又有那好一位师母,如何与这妖怪一样的女子这等亲热?”越看越有气。又想:“祖父年迈,那日全家落水,蒙申仙姑解救,服了一粒灵丹,精神比前才好了许多。就不知我受这女妖怪之害,在此困住,深更半夜不见人回,定必愁急。我又不能回去,如何是好?”正想告知郑隐,放其归见祖父,忽听耳旁有人笑道:“你这娃儿颇有志气。和你师父同坐的乃是魔女红花,人虽凶恶,有我在此,不必怕她。你祖父经我暗中指点,知你在此,并未受害,不再忧疑,只管放心。你身受邪毒甚重,将来难免痛苦残废。这类魔光十分阴毒。我也是魔教中人,好些碍难;而你本身注定灾厄,也非此不能消解,此时救你反倒有害。到了三年难满,自有解救,无须在意。魔女身旁有一锦囊,上有七个环结,关系甚大。少时可装嘴馋,向其求食。魔女性情奇特,现正高兴头上,又颇爱你,一说即允。可乘她不留神的当儿,将锦囊左角第二活结悄悄拉开,能够复原最好,否则只作不知。她不知是你所为便罢,如被看出,万一翻脸,有我在此暗助,也必无害。此事关系你师父尚小,你师母申无垢却非此不可。事如不成,魔女三日之后必要寻你师母晦气,凶多吉少,你却大意不得。”
黄钟人甚机警,闻言知是仙人指点。再听此举与申无垢有关,立时暗中点头。一面默祝仙人保佑,助其成功;一面留神查看,如何下手。见男女二人正在互相搂抱亲热,想不起如何说法,正打主意。内一红衣少女,年约十二三岁,相貌最是秀美,不知怎的,对于黄钟生了怜爱。先背魔女偷看了几次,后又背人暗打手势,想令黄钟去向魔女求告消那邪毒之气。黄钟先未理睬,见状忽然触动灵机,对那少女也生出好感,故意哼了一声。郑隐本来觉他可怜,又恐主人担心,闻声回问:“可是想要回去?”黄钟笑答:“师父,这里好玩,不想回去。只是肚皮饿了,想吃一点东西。”魔女红花和郑隐原是两世夙孽,恨也恨到极处,爱也爱到极处。每当双方欢乐之际,照例百依百顺,想尽方法去讨心上人的欢心。当日明知对方虚情假意,仍然以假作真,和昔年互相迷恋情景一样。看出郑隐怜爱黄钟,接口笑道:“此子本来可怜,我们既有此三日之乐,也应使他连带沾光。”随命黄钟过去。
黄钟分明已看出魔女高兴头上,稍微求说,必将伤毒解去。因想解那锦囊的扣,别的全未在念。假装老实,走近前去,笑道:“师父,我知仙姑不会害我,请师父把神光收去,免得耀眼难受。仙姑真要有什恶意,早就糟了。”魔女闻言,越发高兴,笑对郑隐道:“你这没良心的,还不如他一个小孩呢。”随唤:“茜红,取些酒食鲜果,与他吃去。”黄钟一看,魔女所唤茜红,正是方才朝自己打手势的少女,不等近前,忙摇手道:“仙姑,我怕和女孩一起,容我和师父、仙姑同坐可好?”魔女含笑点头。茜红原因黄钟灵慧可爱,貌又俊美,意欲亲近。见他不愿,气得噘着小嘴,偷偷瞪了一眼。隔了一会儿,乘着同伴歌舞之际,暗中又打手势,示意魔女性情难测,令其乘机求告医那伤毒。
黄钟见魔女和郑隐饮了一阵酒,越发兴高采烈,整个身子倚向郑隐怀中,勾着头颈,呢声献媚,荡态毕露,全神贯注在情人身上,别的全未在意。所佩锦囊,约有尺许方圆,正悬腰间,斜搭股际。自己坐在旁边,颇易下手。细看上面,共有七个活扣环结,稍微一抽,便可解去。无如茜红在侧注目,不敢妄动。又知下余男女幼童歌舞一完,便不再奏。此时人多眼杂。和茜红同来的一个青衣少女,立在郑隐旁边,看去十分灵警,此时正看歌舞,不曾留意自己行动,少时却是难说。惟恐错过时机,一被看破,自身受害,还要累及祖父全家。心正愁急,无计可施。茜红见黄钟不领他的好心,时已怒目相视,不禁赌气,把头一偏。
黄钟早就想好下手方法,只要茜红微一转身,立时解那活扣。见状大喜,伸手捏着左角第二环结锦带,轻轻一拉,活扣立解。魔女端着一杯酒,搂着郑隐头颈,正在缠绵,并未警觉。黄钟心正怦怦跳动,不知用什方法把扣还原。说时迟,那时快,他这里刚把活扣拉开,才一动念,猛觉身后被人触了一下,急忙回顾,茜红已在身后。知被发觉,心正发慌,忽听茜红笑对魔女道:“公主身边所悬元命真符可要取下,由茜红代为悬挂?”魔女闻言,好似微微一惊,笑答:“无须。他心比铁还坚,你们把宫中欢喜榻带来,本是多余。等把天魔舞第三阂吹奏完毕,你们也就一旁畅饮去吧,我和他还要谈些时呢。”黄钟偷眼一看,就这晃眼之间,锦囊左角活扣已经复原。茜红正向自己吐舌示意,怪他大胆。才知暗中维护,由此心生感念。
黄钟在解扣时,似有一丝冷气由身旁吹过;茜红虽代把扣打好,恢复原状,由此便以愁颜相向。回忆方才所闻,知道事关重大,如被魔女发现,定遭毒手。于是一面偷朝茜红点头示意,谢其相助之德;一面起身,装着天真,拿了好些珍奇瓜果,走向原榻,目视茜红,笑呼:“哪位姊姊哥哥,同来吃些?”茜红回首,把眼一挤,娇声骂道:“谁理你这小贼呢。你吃过这样好东西么?”魔女以为幼童嘴馋天真,此时见师父不理睬他,又想同伴,便喝茜红:“此时无事,可以随意饮食,你便陪他同玩何妨?这娃儿根骨禀赋虽然颇好,终是凡人。天已不早,如其想见父母家人,少时也可领去,无须向我唠叨了。”
黄钟闻言暗喜,表面却说:“我还要看完歌舞才走呢。本来还想多玩些时,因这许多好东西,我爷爷和娘全未吃过,仙人所赐,吃了必可长寿,打算讨些送去,不知可否?”魔女笑答:“既有孝心,多拿些去。下次不可对我无礼了。如肯认错,立可将你治愈,永绝后患。”说时,歌舞已停。黄钟暗忖:“我正想走呢,要我求饶却是不行。”随笑答道:“我去问过祖父再来,也是一样。”说罢,匆匆拿了几个果子,便往外走。茜红骂道:“小贼,公主叫你多拿些呢,索性便宜你这小贼,我代你送去吧。看看你家大人对你如何放纵,惯得这样大胆。”边说边将旁桌花篮提起,拉了黄钟往外就走。
到了前面,黄钟见各屋灯光尽熄,静悄悄的,只祖父房中灯光外映。料知如无仙人指点,全家早已造反,决无如此安静。又想起茜红暗助之德,刚把手一拱,想要称谢。茜红已回手阻住,悄声说道:“你找死呢,胆大大了。此事难料,我也无法救你,但盼公主不知才好,我想她糊涂不至于此。如若无人暗算,该当数尽,你虽是个凡人,年幼无知,照样也遭残杀。此后务要留意,丝毫泄漏不得。如真事急,可向教你的人求救便了。”话未说完,眼前微微一亮,满院忽被银光布满。茜红面上立现惊喜之容,跪在地上,低声祝告不已。
黄钟四顾并不见人,心方奇怪,忽听空中有人说道:“我知道了,将来自有解救,可速回去。虽然有我法力禁制,你们小小年纪,终以谨慎为是,免得同伴生疑,我又不愿出面。”说罢声住,银光不见,依旧静夜沉沉,残星满天,风吹庭树,花影散乱。耳听里屋咳嗽之声。再看茜红,已化一道红光,往后院飞去。听出空中发话人,与先前所闻口音一样,忙即向空拜谢。俯视满地瓜果,知是茜红所留,好生欢喜,全不把未来危害放在心上。喜呼:“爷爷,仙人送了我好些仙果,吃了长生不老,你们快来拿呀。”边说边往里跑。
入门一看,祖父黄春正坐榻前,面带惊喜之容。同时似有一股香风由身旁吹过。急于告知前事,才一进门,便扑上前去。黄春知他受苦,一把抱住,悄声说道:“小孙孙,今夜的事我全知道,有话改日再说。现在此屋已有仙法禁制,须过三天,仙姑去后,才保平安。总算运气,他们教规无故不能伤人;便有什过节,动手也只一次,一击不中,便即罢休。你做的事,他们虽还不曾警觉,早晚恐要醒悟,当时便是祸事。今夜虽然无碍,到底小心些好。”黄钟闻言,料知祖父已有仙人指点,否则不会如此拿稳。因知魔女此时正在迷惑郑隐,暂时还不至于发现。进门匆忙,院中所留瓜果尚未取进。家人似已受有嘱咐,全装睡熟,无人应声。还想乘机去取。黄春一把拉住,悄说:“孙儿,此事关系太大,你怎如此大胆?由此起,再如开口,或是随意出进,爷爷就不爱你了。过了三天,包你喜欢,将来全家都沾你的光呢。”
话未说完,眼前一花,院中遗留的瓜果已全放在桌上。随听窗外有一少女对人笑说:“此子真个胆大可爱。可惜这好相貌,难免变成丑怪。可有什方法没有?”另一少女答道:“还是这样的好,免得又是一个美少年,将来多生烦恼,这个已是便宜了他。使命已完,我们去吧。”前女笑答:“其实,那淫妇此时正在昏想,神魂颠倒,哪还想到一个乳臭小儿会有这么大胆子。给她致命一伤?你也大小心了。”说罢,便不再有声息。黄钟先当二女有茜红在内,后来听出不是,好生奇怪。连问两次,均被黄春把嘴按住,不令开口,只得闷在心里。
由此起,祖孙二人饮食起居,均在房内,步门不出,黄钟伏身窗外,望见家中男女人等均和往日一样,只有自己和祖父不能出去。越发纳闷,问又不许。第二日起,祖父神情越发紧张起来。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八回
长眉真人专集(蜀山前传之一第一八回——
樱口吸元精满院红光施毒手
锦囊留素柬一丸灵药挽沉疴
光阴易过,不觉到了深夜。黄钟心正不解,忽听一声娇叱,往外一看,正是茜红同了另一青衣少女,在院中娇声喝骂:“黄钟小贼藏向何处?公主命你速往,有话询问。”黄钟未及答言,黄春似早料到有此一举,在旁摇手示意,不令出声应答。隔窗往外一看,院中并无异兆。而茜红和同伴少女不知何故,寻找不到门户。少女面带忧疑,立在当地;茜红也似不知黄钟所在,面上却带惊喜之容,不时背着同伴暗打手势,以目示意。黄钟看出,茜红是指自己昨夜的事已被魔女发觉,生出疑心,命其来此寻人。正在猜想,忽听茜红对同伴道:“我看这娃儿未必有此大胆,便公主也未拿定是他,否则,眼前的事怎会查算不出?他一个寻常顽童,怎知公主底细,又做得如此巧法?也许昨夜吃苦太大,他祖父就这一个孙儿,自然怜爱,不知用什方法逃避,人并不曾远走,竟会寻他不见,事情大怪。我受公主深恩,不是小贼所为便罢,如果是他,我不把他碎尸万段,万难消恨。”
同来少女狞笑答道:“我想此事大怪。听那日老鬼之言,公主气运将终,不久大劫临身,难于避免。即以昨夜而论,公主那高法力,上来便阴错阳差,被小贼无意之中坏了大事,果然如了老鬼所料,已是出于意外。最奇的是,公主的性情,你我深知,无论何人,稍微忤犯,必遭残杀;对这小贼竟肯格外容忍,不伤他命,后来并还许他同席入座。虽然只是心动神惊,还拿不准是否受人暗算,那本命环结,分明有一个被人动过,偏会推算不出。现在想起,小贼入座共总不多一会儿。那环结照例每日只有一个破绽,本门中人稍微一动,本身先受其害;只有深知底细的外人稍微一抽,即可解开。但那是关系成败的东西,公主一向悬在腰间,谁也无法近身。自己人只能还原,又无法解开。共总不多一会,按说小贼一上来误动宝镜,身受重伤,一直不曾离开,万不会再有人指点,下此毒手暗算。彼时你正站在公主身旁,除非你发现小贼将扣解开,对他心生怜爱,不忍加害,代其还原。公主正和前世冤孽缠绵之际,不曾留意,方才心惊肉跳,觉着奇怪,始行查看。因那本命神魔无形无声,来去如电,急切间难于查考。虽看出锦囊上面环结稍微有异,至今拿不准是否小贼所为,为此唤他前去盘问。他祖孙二人竟然藏起,不敢出见,可知做贼情虚。并还有一对头暗助小贼闹鬼。你我多年姊妹,我也是受害的人,屡想脱离魔宫,免得每日提心吊胆,稍微疏忽,便受酷刑,还不免于炼魂之惨。如我料得不差,你并非想叛主人。只因怜爱小贼,恐被公主残杀,代为隐瞒。是与不是,快说实话。这本命神魔禁法一解,至多三年,公主必遭大劫。我们同在一起,一个也休想活命。不如早打主意,免得到时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你看如何?”
茜红闻言,早已满面怒容,义形于色。听完之后,忽把两道秀眉一竖,冷笑一声,喝道:“大胆贱婢,负义忘恩,竟敢反叛主人,叫你死无葬身之地!”随说,扬手一股血光,中杂三把金刀,似想冷不防猛下毒手。同来少女一面放出一道同样血光将其敌住,悄声喝道:“茜红妹子休要糊涂。你我多年姊妹,情同骨肉。公主虎狼之性,随她一起,早晚必遭残杀。公主法令严厉,也难怪你小心。方才所说,实是心腹之言;休以为我设词试探,想要害你。良机难得,切莫自误。我的心事已然泄漏,如不见信,或是不肯同谋,我为保全自己性命,只有反咬一口,说你与小贼同谋,暗破老主人所留禁结,帮助外人,想害公主。昨夜小贼坐在公主身旁,只你一人在侧,有口难分。魔宫毒刑与炼魂之惨,你所深知。到了身受之时,休怪我不念姊妹情分。”
茜红闻言,越发悲愤,厉声喝道:“我本是人家弃婴,被一道姑收去,年才七岁。道姑不知何往,幸蒙公主由虎狼口中将我救下,平日怜爱,恩重如山。即便宫中法严,大家都是一样。便公主真个把我残杀,也无怨言。我和你以前固是骨肉姊妹,叫我背叛公主却是做梦。你方才那等说法,已是我的仇敌,还和你有什么情义可言?实不相瞒,我对公主始终忠心不二,只觉公主过于情痴,气那姓郑的不过。好容易公主寒心,用秘魔神光将其困住,不料小贼无心破坏,免其一死。我恨极小贼,如非不敢擅专,直恨不能把小贼杀死,才称心意。素昧平生的黄口小儿,有什怜爱之处?怎会与他同谋?公主神目如电,动念即知,你便反咬一口,我也不怕。乖乖地随我去见公主,听凭她治你叛逆之罪便罢,否则来时公主赐我一口天魔刀,你也知道,再如倔强不肯服罪,我就要下手了。”
黄钟方觉茜红处境危险,忽听哈哈一笑,一片血光闪过,茜红已吓得面无人色,战兢兢跪伏在地。定睛一看,原来另一少女本是昨夜所见茜红同伴,就这晃眼之间,人已不见,只魔女站在院中,手指茜红笑道:“我虽不曾试出你有叛我之意,但是此处无人,小贼如不情虚,敢来见我,也可免我疑心。他偏这样胆小,连老鬼一起藏起,分明有诈。我想事前如果有人指使,小贼决不至于受伤,人又不曾离开,许多奇怪。偏生我那本命神魔神妙难测,虽有法力,也难推算。平日空具神通,当此紧要关头,竟推详不出是何原故,兆头大是不妙。老鬼向无虚言,越想越觉可虑。可向小贼晓谕,休要执迷不悟。我要杀他,易如反掌。只要他肯说实话,是否有人指使,或是年幼无知,无意之中动了一下,决不怪他。如再置之不理,倚仗有人相助,暗中闹鬼,我只一举手间,他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茜红领命起立,背着魔女的面,朝黄氏祖孙发话恐吓。黄钟见茜红面有愁容,发话时侧对自己。正奇怪双方只隔一层窗户,那么高法力的人,怎会看不出来?魔女见无人应声,面容立转狞厉,大怒喝道:“无知小贼,竟敢抗命,以为我不知你的藏处么?”黄钟见魔女面向左墙发话,不时侧耳旁听,面容十分紧张,忽然醒悟,知是故意拿话试探人在何处,只一发声,立下毒手。再看茜红,虽然随同发话,却满面忧疑。及见魔女软硬兼施,接连引逗了好几次,终无回应,面色才转过来,可是骂得更凶。方料茜红故意做作。
魔女忽然侧耳一听,好似有什警觉,一声狞笑,扬手便是一幢血焰,中杂亿万金针,朝左侧院中心飞去。院中地势广大,当中上房一排七间,另有厢房,花树甚多。血焰所照之处,乃是一座假山,约有三丈方圆一堆山石。不知何故,魔女用魔火将其团团笼罩,亿万金针暴雨也似,朝着假山四下飞射。照得全院红光上冲霄汉,空中浮云都被映成了红色。隔窗看去,火山一样,十分好看。魔女人攻了一阵,仍无应声,恶狠狠咬牙切齿,厉声骂道:“原来你这小贼仗着人家一点障眼法儿,便想在我面前闹鬼,岂非自寻死路?趁早说出实话,还可饶你全家;再如迟延,任你用什么法宝灵符防护,不消三个时辰,总要被我炼化成灰。你这小贼一死,还要累及你的全家老少,鸡犬不留,同化劫灰,悔之晚矣!”
黄氏祖孙闻言,才知魔女误认黄钟藏在假山里面。见那魔火猛烈异常,接近一点的树木和一根石笋,已全成了白灰,纷纷塌倒,只未起火。幸是专烧一处,否则大片房屋早已烧光。正在心寒胆怯,魔女烧了一阵,不见动静,越发暴怒。双手连扬,又发出数十团豆大碧光,出手爆炸,霹雳之声惊天动地。除正面黄氏祖孙所居一排上房而外,两边厢房均已震塌。魔女越往后怒火越旺,所发血焰雷火也越加强。只见血焰如潮,雷火星飞,亿万金针宛如暴雨,全院成了一片火海光山,威势越发惊人。
茜红紧随魔女之后,始而随同喝骂,做出许多凶恶神态。及至两三个时辰过去,茜红忽对魔女道:“以恩主的法力,休说寻常房舍,便是一座高山,也禁不住秘魔神焰、金针阴雷这等猛攻。莫非真有强敌暗闹玄虚么?”魔女闻言,狞笑道:“都是你们这些废物,全不代我留意。小贼不知用何方法藏在里面。好在我已看准藏处,不怕他飞上天去。既不敢见我答话,只有施展杀手,先将小贼震成粉碎,再杀他的全家,以消恶气了。”
正问答问,郑隐忽由后院飞来。见面劝道:“一个无知幼童,何必与他一般见识?事情又未查明。如何便下毒手杀他全家?岂不与你昔年誓言有违么?”魔女怒道:“都为你这冤孽而起。本来我并不想杀他,只因此事关系我未来成败。小贼胆大强做,无所不为,就许昨夜见我锦囊活结,一时淘气,无意之中将它解开,闯此大祸。正赶对头暗中寻来,乘机下手,暗中作对,我因本命神魔无形无声,难于考查,故想问他几句,以便亡羊补牢。同时我又疑心茜红叛我,暗助敌人。为此幻形试探,并无伤他之念。谁知茜红并未如我所料。小贼始终隐藏不出,大是可疑,费了好些心力,查探不出他的藏处。本意小贼是个凡人,至多仗着一道防身隐形之符,暂避一时。以我魔火威力,多厉害神奇的法宝灵符,至多两三个时辰也必炼化。一时大意,把事看易。今已将近三个时辰。本门规例,你所深知,话已出口,在这三个时辰之内不将小贼杀死,休说杀他全家泄愤,便小贼本人日后相遇,除非再有冒犯,也只能听其自去,不能伤他。为此气他不过。再停片刻,如不将人擒到或是杀死,说不得只好多杀无辜,将这方圆十里之内,用我本门诸天魔火阴雷震成粉碎,连左右千百户人家一齐葬送了。”
郑隐闻言,厉声喝道:“昨夜你害我不成,照约本应再过三年,再按彼此心意,一拼存亡。因你和我商谈留此三日,念在!日情,不愿使你难堪,只得应诺。谁知你为一黄口孺子,下此毒手,多害生灵。你平日自命法力高强,为魔教中有数人物,除却你那两个老对头,并无敌手。昨夜竟会被一毫无法力的幼童,将你关系存亡的命符环结暗中破去。休说一时警兆,因而生疑,并拿不准,即便果如所料,也是你自不小心,害人害己,定数如此,岂能怪人?黄钟虽然年幼,既在我的门下,对师忠义,理所当然。此子性情刚毅,先为魔火所烧,身受苦痛,自然怀恨,不肯向你低头,正是他的志气。你平日自视甚高,如今把一幼童当成仇敌,连用魔火围攻多时,不能伤害分毫,又为此迁怒,不惜造孽,多杀生灵。分明故态复萌,倒行逆施,不出你父和对头所料,自取灭亡。本来与我无干,看今夜的情势,此子必有高人暗助,你就多么狠毒,也未必伤他得了。我不过念在昔年旧情,知你平日淫凶太甚,快要恶贯满盈,心神颠倒,不能自主。你虽恨我人骨,我却不愿你应对头之言,形消神灭,遭那惨报。如肯听我良言,愿和我聚此三日,不与我门人为仇,到时自归,我那一对蚌珠全数奉赠,为你异日防御魔劫之用。不问三年之后如何,各尽各心,自然是好。否则,你已按着魔规发下誓言,昨夜难关我已过去,在此三年期中,你已不能伤我分毫。我奉师命行道,见了左道妖邪为恶害人,决不能容,何况事情由我而起,说不得只好和你一拼了。”
魔女闻言,目射凶光,仰天狂笑道:“想不到你这懦夫前生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上,宁甘背叛师门,身犯重条,俱都不敢丝毫违抗,如今转世才只几年,竟敢当着我面,说出这样话来。在此三年期内我虽不能伤你,但我素来言出必践。如今三个时辰将满,天也快明,我如不能将这小贼化成灰烟,当时就走,决不相扰。要想拦我,岂非笑话?你这新收的爱徒,活命是万难了。”
郑隐闻言,越发大怒,正待发作,魔女话未说完,已先动手。张口一团比血还红的火焰刚喷出去,忽听血光幢中有人接口笑道:“此时害人,只怕未必那么容易。是好的,到星宿海寻我去。事情乃我命人所做,与这黄口小儿何干?”说时迟,那时快,魔女惟恐郑隐作梗,动手格外神速,光中人语还未说完,那团血焰己当头击下,只听叭的一声大震,血焰碧光当时爆炸。同时火光中升起一片彩霞,比电还快,网一般分布过来,将那刚刚爆炸,待往四外飞射的血焰光雨一起兜住,破空直上,一闪不见。
魔女骤出意外,目光到处,发现先前魔火血焰笼罩之处,乃是一座假山,早被烧熔成了劫灰,魔光一收,雪崩也似倒塌下来。三面房舍花木均已震塌,正面一排房舍忽然出现,仍是原样。连瓦也未碎一块。自己一粒元丹,已被敌人那片彩霞网走。不由面容惨变,又惊又怒,厉啸一声,化为一道血光,冲空便起。郑隐忙纵遁光,跟踪急追,大喝:“你岂是敌人对手?况也迫他不上,何苦再吃人亏?”魔女不知郑隐惯献殷勤,想留异日地步。想起敌人厉害,也实有些胆怯,知迫不上,只得就势退了回来。先指上房黄氏祖孙,厉声喝道:“今日便宜你全家狗命。以后小贼再犯我的手内,叫你知道厉害。今夜之事,你们只要敢对申无垢那贱人吐露一字,休想活命。”郑隐在旁笑道:“事已过去,何苦生气?还有两日光阴,我们还去后面同饮如何?”魔女闻言,好似爱极郑隐,转怒为喜。依旧满脸风情,一身荡意,笑盈盈双伸粉腕,扑上前去,笑说:“我知你口是心非,急于往见心上人。不必哄我,再说好听的话,这两日夜的空头人情,我也不领,只和前生一样,亲我一个嘴,就此分手,三年后再见吧。”说罢,一把搂住郑隐,张开樱口,把嘴含住,亲热起来。
黄氏祖孙见魔女先前神情那等凶暴,此时直似换了一人。相貌本极美艳,人更荡冶非常。腰肢甚细,前隆玉乳,后耸丰臀,臂腿半祼在外。下面赤着底平指敛的纤足,却穿上一双嵌空玲珑,细草织成的凉鞋。衣饰华丽,尤非人间所有,看去非丝非帛,薄如蝉翼,宛如一袭轻绢裹着一个玉人。通体圆融,柔若无骨,细腰扭动之间,臀波随同起伏,粉弯雪股,隐约可见。再吃满身珠光宝气一陪衬,越显得风情无限,艳光照人。如非方才目睹淫凶,决想不到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淫魔。
黄钟年幼,只觉对方淫荡无耻,还不怎样。黄春暗忖:“此女真比画图上的仙人还美得多,无怪郑大仙前生受她迷惑,自误仙业。”心正寻思,忽听惊叫怒吼之声,满院红光暴涌,一道紫虹电掣飞出。魔女已腾身飞起,哈哈大笑,破空而去,一闪不见。再看郑隐,已坐在地上,面无人色。
原来郑隐急于脱身,又因魔女不住献媚,卖弄风情勾引,心情未免有些摇动。当魔女向其求爱之时,不曾细想,以为对方此举只是情痴太甚。这次以全力加害,本是爱极成仇,心仍不舍。此别又在三年之后,尽管仇深恨重,仍旧苦恋自己,想要亲热一下再走。不料魔女淫凶狠毒,看出郑隐不肯回心,再续旧欢。一半固然因为自身厉害,师门法严,不敢再蹈覆辙;一半还是因为心有爱妻,情绝故剑。魔女痴爱越深,恨心越重。如非受人之迫,向本命神魔发有誓言,对方转世之后又得有师门真传,功力大进,不似昔年容易摇动,加上别的顾忌,举棋不定,直恨不能当时便与拼命。本来还想欢聚三日,略慰相思之苦。不料又因一时疏忽,被一幼童暗算,解了本命神魔禁制。先还不曾警觉,后来心惊肉跳,神志不宁,自觉从来无此现象,才生疑心。但又拿他不准,只想向黄钟查问解过锦囊上面环结没有。对方偏隐藏不见,又有强敌暗中作梗,白费许多心力,对头毫发未伤,反把所炼本命元丹失去一粒。这一惊真非小可,当时急怒交加,想起郑隐乃起祸根苗,于是迁怒,越想越恨。不知本身已受阴魔暗制,倒行逆施,忘了前誓,未计利害,借着亲嘴,猛下毒手暗害,想将对方元精吸去。
郑隐不是不知对头凶险,只是以为魔女言出必践,向无违约之事,本门规条所限,并还立过誓言。昨夜凶谋未成,自己难关已过,在此三年之内,决不至于加害。一时疏忽,不曾留意这最凶毒的杀着。等到魔女抱着自己对嘴热吻,想起前生和她檀口相亲,丁香微逗,互相热恋消魂之景,犹如昨日,不禁勾动旧情。心方一荡,猛觉一缕温香,随同对方香馥馥的舌尖度处,沁入脑际。知道不妙,忙即运用玄功镇定心神, 魔王路西法全文阅读守住元精。待要防御时,上身己被魔女粉滴酥搓的两条玉臂搂紧,直似两条毒蛇把人缠紧,休想挣扎。同时魔女将口含紧,奋力一吸。郑隐元气立被裹住,周身火发,其热如焚,心旌摇摇,不能自制,真神似要脱体而出。知中阴谋毒计,又急又怒之下,把心一横,忙以全力猛挣,同时把防身法宝于危机一发之中施展出来,总算发觉还早,功力远胜前生;魔女又是心情不定,既要害人泄愤,又觉自身危机已迫,如果昨夜警兆所料不差,至多三年,必应对头之言,身受惨报,形神皆灭,心中忧惶。正下毒手,猛想起对头日前所说和自己所发誓言,不禁大惊。暗忖:“郑隐已然无情无义,杀以泄愤原可,与之同归于尽,却大冤枉。此时杀他,未必如愿;即便成功,立有大祸临身。虽然对头所说十九应验,有此三年期限,到底还可设法预防,挽救危机。多年修为,好容易能有今日,何苦为了一朝之愤,一齐葬送?不如速返魔宫,仔细观察,看本命神魔的禁制到底是否被人解去?昨夜为何那样心神不安?是否有什别的凶兆?先保了自身安全,再打报仇主意,以免害人不成,反害自身。”念头一转。用力自然松懈。
郑隐近年勤修《九天玄经》,功力颇深,立时乘机把真气切断,又将飞剑放出。魔女本怯紫郢仙剑威力,一见郑隐情急拼命,事前下手冒失,不曾准备。对方元精虽未吸去,经此一来,真气大伤,总算稍出恶气。紫光一现,立在魔光护身之下,狂笑飞走。郑隐真气大伤,对于魔女本就害怕,能脱奇险已是万幸,哪里还敢再追。忙收飞剑,坐地养神。
黄春先还不敢出去。黄钟见师父正和魔女亲嘴,忽然这等光景,虽然不知真相,料已吃了大亏。一时情急,不暇再计安危,慌不迭挣脱祖父的手,赶往院内,忙问:“师父怎么样了?”郑隐强摄心神,低声答道:“魔女暗下毒手,幸我发现尚早,用飞剑将其惊走,元气却受了伤。幸无大害,仍须静养数日。我回后院打坐,只你一人可以随时出入,余人无须前往。今日之事,万不可向外泄漏,否则有害。等我行时,和你祖父尚有话说。魔女已决不会再来相扰,万一将来无心相遇,只作不见,不去犯她,也可无事。三年后,你所中邪毒难免发作。方才我已想过,你根骨甚佳,人更机警灵慧,如肯出家修道,必有成就。我先认你为徒,原恐魔女伤害,一时从权,并非真事。我奉恩师之命,在夙孽未消,功行未满以前,不能收徒。看你小小年纪,居然向道心坚,有此智慧,实是难得。将来必有仙缘遇合,所拜师父,也许法力更高。就这数日之内,我当随时传你初步口诀,先扎根基,以待机缘。再赐你一粒灵丹,预防未来苦痛。但是为时无多,共只数日光阴,又须打坐静养,无多闲暇。你每日午前到我房中,等我坐功完时,抽暇传你便了。”
黄钟听郑隐不肯正式收徒,好生失望,还待跪求,郑隐已纵遁光往后院飞去。黄春早由房中赶出,见天已大亮,日色上窗,爱孙满面愁容,知其急于拜师,不能如愿。郑隐口气诚恳,并非推托,再三劝勉开导。黄钟仍是不听,自往后院跑去。入门一看,仍是原样陈设,只是剩下许多瓜果。随手一摸,忽在内中发现一个小丝囊,织绣精丽,巧夺天工,知是茜红所留。师父已在榻上闭目入定,就这不多一会儿,人已瘦了许多,比日前初来时面色还要难看。不敢惊动,便守在旁边。
拿起丝囊一看,大只三寸,柔软异常,似是人发织成,加上彩绣,隐泛宝光。内里似有一物触手,拉开囊口,取出一看,内有一粒红丸和一张小柬。小柬非纸非绢,色作粉红,上有许多小字和一道魔符。大意是说:魔女被黄钟暗算,危机已迫,当时如被警觉,黄氏全家,连这十里以内的居民,均遭残杀。现在魔女恶贯将盈,至多只有三年数限。自己本是人家弃婴,被一女散仙收养,后为魔女所害,收往魔宫为奴。仗着机警灵巧,虽得怜爱,无如魔女天性淫凶,喜怒无常,仍不免时受楚毒。身居虎口,将来不免玉石俱焚,同归于尽。见黄钟胆大心细,小小年纪,如此灵慧,向道之心又复坚诚,早晚必有仙缘遇合。可惜成就不知早晚,魔女遭劫之时,是否已拜仙人为师。万一机缘凑巧,遇合得早,望念昨夜拼冒百死,暗中维护,代为隐瞒之情,告知所拜仙师,代为力求,将其救出虎口,感恩不尽。自己因魔女期爱,在同辈中虽然年浅,颇得传授。郑隐这段孽缘也全知道。日前听一魔教中老前辈所说口气,郑隐将来成败尚且难料。昨夜承认黄钟是他徒弟,恐非本心,不必勉强。所留锦囊柬帖,曾用魔法隐蔽,非黄钟本人自取,不易发现。也许郑隐还未看到,最好不要提起,免得泄漏出去,累他受魔女残杀,受那炼魂之祸,永难超生。自己行时,因为此事稍露马脚必遭惨祸,甚是胆寒,几次想止前念。终因未来成败安危,只此万分之一的生机,仍冒奇险,把柬帖留下。借着取回带来的用具陈设,故意后走,幸仗同伴青衣女子阿青相助,挨到魔女起身才走。就这样,仍难放心。看完,请将囊中丹药服下,朝后面所留魔符,咬破舌尖,喷上一点鲜血,立可化去。只要不对第二人说起,便无后患。并说:阿青是至交姊妹,昨夜魔女对她二人曾起疑心,幻形相试。如非平日细心,知道阿青人甚温柔,怒时不会那样狞笑,忽然警觉,看出破绽,故意拒绝所说,以示忠心,早被残杀,已难活命,故非格外小心不可。
黄钟自从前夜受茜红暗助,本甚感激。看完,卧亿前情,越发惊心,加了感念。只奇怪茜红对她师父那么高法力的人并不看重,却把未来安危寄托在自己身上。师父不肯收徒,也被料到,认定自己另有仙缘,好生不解。暗忖:“我一个九岁幼童,眼前仙人尚不肯收,何处再有遇合?万一在此三年之内拜不到仙人为师,岂不误事?如何对得起人?”思量无计。又见柬帖上红光连闪,与初开看时不同。心想:“茜红暗中泄机,袒护外人,如被魔女知道,万无幸理。此时字上发光,也许人在魔宫忧急,催我将其消灭。莫要受恩不报,反害她吃苦送死。”想到这里,立照柬上所说行事。惟恐血流太少,不敷应用,咬破舌头以后,用牙连挤,打算存满一口鲜血,再行喷出。因试血色浓淡,先吐了一点在柬上面,看其合用与否,再以满口喷去。谁知魔法神妙,沾了一点,立生变化。血才滴上,字迹已变血色,手又不住震动,几乎拿它不住。心中害怕,惟恐误事,慌不迭把满口鲜血朝上喷去,微闻轰的一声,字迹全隐。红光一闪即灭,柬帖不见,只剩丝囊尚在手内。红丸已早取出,大只如豆,扑鼻清香。忙放口中咽下,觉有一股热气,由胸前散布开来,充满全身。前夜服药之后,本还不时酸胀微痛,红丸服后片刻之间,全数消失,体力也似轻健好些。对于茜红自更感激。心想:“师父回房在先,这丝囊不知看到没有?如未发现,不向我询问,自然不提;否则,怎好隐瞒?”为难了一阵。
郑隐己坐了三个时辰,忽然睁眼笑道:“你年纪虽轻,向道如此坚诚,将来必有仙缘遇合无疑。我实对你看重,并非不收,实在事有碍难。你如不信,申仙姑不久许要寻来,你可求她设法,引进到别位仙师门下。她如不来,我见面时也必代你求说。只管放心,包你有望。魔女留有不少瓜果,均是海内外珍奇名产。她虽凶狠残忍,决不会在内放毒,害一幼童。何况行时匆忙,并未回来。我方才进门,急于用功,不曾留意。虽觉同来小魔女所提花篮,无论多少东西均可带走,举手之劳,她主仆和我二人已成仇敌,为何不曾带走?又想茜红先在前院随同喝骂,后见魔女连受暗算,失去一粒元珠,凶威大发,恐其迁怒,匆匆回转,忙于起身。魔宫这类瓜果,本来终年堆积如山,毫不希罕,未及带走,遗留在此。我看此女神情,对你颇好,也许故意遗留。这类珍果十分难得,内有数种,均具轻身益气灵效,甚或祛病延年,常人毕生不见。你可拿去,与祖父家人一同享受。我今日真气损耗太甚,怜你年幼心诚,在此久候,难免愁急,况且我尚要打坐用功,久候无益,还是去吧。明日中午前后来此,我再传授入门口诀吧。”
黄钟听出丝囊未被发现,心中喜慰。知道拜师无望,心想:“申仙姑前月来时,曾说祖父为人善良,我人小聪明,将来福泽甚厚,也颇怜爱。如能拜她为师,只有更好。至不济,代为引进别位仙师,总可办到,急它作什?”主意打定,不再坚持,拜谢起身。
黄春见爱孙去了几个时辰,又不便命人去唤,正在盼望,见面听黄钟说完前事,心中甚喜。见那丝囊十分奇怪,至关重要,恐其年幼无知,炫弄惹事,便要过来,代为存起。
次日,黄钟去往后院。郑隐传完口诀,又传了两种法术。告以学会之后,必须用上半年的功。等坐功有了根底,本身真气能够凝炼,如意运用,周行全身,立可如法施为。在二三十里之内,往来飞遁,随意起落。并使身坚如铁,刀斧猛兽均不能伤。黄钟
闻言大喜,暗忖:“我只要把这两样仙法学会,无论多高的山,多宽的河,均能上下飞越,不怕虎狼恶人伤我。即便申仙姑不肯收我,也能孤身一人,去往深山之中寻访仙人,拜他为师。前听仙人说起,每隔数月,必往嵩山少室,与申仙姑聚会。此后仙人不来,也可寻去,只要心坚,必蒙收留。”越想越高兴。人又灵慧,一点就透,共只两个时辰,便全记熟,知道如法用功。
郑隐见他如此颖悟,也甚喜爱。暗忖:“这等美质,真个难得。可惜我夙孽甚重,否则收他为徒,岂非快事?以前两生实是自己不好,屡犯师规。如非大师兄念在前两生相交情分,全力维护,代向恩师力求,不等今生,已早堕入畜生道中。好容易师兄由魔窟中将我救出,安然兵解;又蒙恩师格外宽容,许我转世重修;爱妻申无垢又是那么深情慰勉。再要不知振拔,重蹈前辙,不特辜负师门厚恩和爱妻、良友属望之殷,自身也必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当我前生受魔女迷惑,陷人情网之际,何尝不是彼此恩爱,情深如海。不是大师兄仗义相助,救我脱难,得知魔窟真相和被害人所受残酷情景,这样千娇百媚,美如天仙的绝代佳人,谁能想到会有那等淫凶狠毒?可见女人实是祸水,一经迷恋,便忘利害。等到坠入陷阱,身遭惨祸,悔已无及。爱妻心志纯洁,实是可爱可敬。对于自己,全是为好,并非薄情,只有关心过度,委曲求全。此后必须去掉以前胡思乱想,夫妻一心,努力修为,以求仙业,才不在她对我这番苦心。前孽太重,委实丝毫疏忽不得。”
这一转念,对于无垢感激异常,加以许久不见,相思更切,恨不能当时飞往,抱着爱妻哭诉心事,自陈过失,求其原恕,再温存亲爱一个够,才称心意。无如这几日来所行所为,均非爱妻所喜。无奈夙孽纠缠,前生所眷魔女追逐不舍。如不将这一关闯过,爱妻难免多心,并还许为对头受害。好些顾忌,不敢往寻。满拟和魔女盘桓三日,再往寻她,不料又遭暗算,元气损耗大甚。不特就此回去许多不便,连用宝环传声,暂时俱都无力运用。只得静心调养,想等复原之后再走。
勉强养了数日,忽然想起:“爱妻对我最是关切,以前原想同在一起行道,免受仇敌暗算。后虽变计分途修积,仍不免于悬念,至多两三日,必以传声互相询问功行近况,有无什事发生。及至洞庭君山取珠之夜通话以后,便不再有音信。自己先恐她突然寻来发现阴私,生出误会,不敢与之通话,就此忽略过去。事隔多日,爱妻怎会也无动静?以前爱妻曾露口风,说那宝环不特可供传声之用,将来炼成,便能发挥全部妙用,相隔两三千里之内宛如咫尺,对方言动全可查知。莫非此时已经炼成?那夜为取蚌珠,无心犯规,罪孽不小。又受那不知姓名的怪人辱骂教训。丢脸之事已被看了,因而灰心,不加闻问,也未可知。”越想越疑心,不禁忧急起来。因觉元气已然凝炼,一时情急,不等复原,便将宝环取出,行法一问。得知人回嵩山已久,正在独自静修,口气仍和以前一样温和,并无他意,才放了心。本还想再待两日,复原再走。无如爱极无垢,归心似箭,通话之后再耐不住,匆匆别了黄氏祖孙,赶将回去。
郑隐行时,想起近来所为好些不合,嘱咐黄春,如见爱妻,千万不可泄漏。又在无意中说起巧遇魔女,被其困住,经一魔教异人解救的经过。黄春又得知魔女淫凶奇妒,因为郑隐变心,把无垢恨如切骨,立意置之于死,异日一旦相遇,必下毒手。却不知魔女教中规条十分奇特,又遇教中长老出头为难,激她自向本命神魔发下誓言:限在三年零六个月中,前后两次将郑隐杀死;否则,自身反遭孽报,为魔所啖,受那惨劫。头一关,郑隐已然逃过。在此三年期内,不到日期,休说无垢,便对郑隐,不到最后一天,也是不能加害。否则,郑隐爱极无垢,视如性命,便有顾忌。这等关系存亡的事,必与商量,合力应付,怎会隐而不言?黄春不知底细,却着了大急。郑隐匆匆飞走,又不暇劝说。祖孙二人想起无垢恩德,恐为魔女所害,日常都在忧疑。本打算等黄钟炼好法术,同往嵩山面见无垢,向其密告。一见无垢寻来,哪还再顾自身利害,把经过的事完全说了出来。
无垢对于郑隐原具深情。先见丈夫背了自己倒行逆施,虽是无心之恶,这等贪私,终是修道人的大忌。何况前孽又重,照此行事,将来实是可虑。惟恐丈夫行踪诡秘,背己为恶,心中忧虑,本来又急又气。及听黄氏祖孙一说,觉着丈夫除在洞庭湖贪得蚌珠,几造大孽,是其无心之失而外,余者均是情有可原,并非得已。魔女红花何等淫凶狠毒,丈夫前生又曾迷恋,竟能守定心志,甘受痛苦,犯那奇险,一任威迫利诱,软硬兼施,结局几乎送命,始终不肯屈服。对于自己更是恋恋不忘。可见情深爱重,宁死不二。这些日的藏头露尾,不说实话,全是恐怕对他生疑,并无他意。于是把以前疑念全数冰消,反倒生出怜惜。
黄春因知对方神仙眷属,巴不得二人夫妻恩爱。又把郑隐如何抗拒魔女,思念无垢,加上许多渲染,说了一遍。自来女子情痴,无垢虽是神仙中人,也不免于偏私之念,一听丈夫对她这等情重,越发感动。只是魔女如此厉害,既已明言要与自己为仇,丈夫如何只字不提?心中奇怪,方欲往寻,忽接郑隐传声,说在云贵遇一妖道,斗法两日,蒙一新交同道相助,虽然得胜,妖人邪法厉害,逃时声言,三四日内必来报仇。因有人泄机,迁怒怀忿,说是来时要用邪法,把当地所有山人全数杀光,鸡犬不留。妖人之师更是厉害。请无垢得信,速往相助。无垢闻言大惊,当时便要赶去。
黄钟恐无垢一去不来,再三哭求收他为徒,以死自誓,跪地不起,说:“神姑一走,我便自杀。”无垢性情温婉,又喜幼童,想起丈夫性命是他所救,身中邪毒尚还未解,眉目中已现红影。以前曾听两姊说过魔光厉害,一旦发作,痛苦非常,死活都难。黄春只此爱孙,又在一旁老泪横流,哭求不已。说孙儿年纪虽小,意志坚强,任怎劝说,均不肯听。只求仙姑将他带去,如蒙收留,固是求之不得;否则,也请引进到别位仙师门下,免得此子恐负茜红之托,终日愁急等语。
无垢这时出山不久,还欠老练,平日最重情面。因见黄钟受伤为救丈夫而起,人是那么灵慧,无法推拒,此时又无收徒之理。继一想:“妖人与丈夫定约斗法尚有三日,中间还有余暇。二姊有一同道,正在莽苍山中隐居,何不就便把黄钟带去?此子根骨甚佳,如能引进,成全一个有志幼童,并还报他救夫之德,岂非两全其美?”便向黄氏祖孙力言修道人的苦楚,此去不知何年何月才有成就,事要三思,免得后悔。初意此时有事之秋,不愿有人纠缠累赘,将来遇机再为援引,以免年纪太小,不耐山居劳苦,黄春又多悬念。谁知黄春水灾大难之后,已把人生看成幻梦,再加目睹神仙灵异之迹,更增信仰。心想:“一人成道,九祖升天。难得爱孙小小年纪,有此志气;仙人又均说他夙根灵慧,必有仙缘遇合。”黄钟再一力求,早把主意拿定,惟恐失却良机,异口同声,力言成败吉凶,均有定数,绝无后悔。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九回
长眉真人专集(蜀山前传之一第一九回——
老蚌孕明珠灼灼桃花腾丽彩
金霞消毒眚森森剑气射惊虹
无垢情不可却,抱起黄钟试一飞行,果非凡骨,带了同飞,并不累赘,也颇高兴。因见为时尚早,先用传声和郑隐商量,告以次日起身,带了黄钟同往。郑隐为防幼童多口,泄露前事,也想无垢把人带去,暗中向其询问,以便设词应付。遂答道:“此于可爱,又有夙根。恰巧新交同道李静虚是位散仙,法力甚高,机缘颇巧,无须往寻令姊之友。明日起身,再飞山寨,见面商谈,代为引进,比较省事。”无垢闻言,也觉机缘凑巧,转告黄氏祖孙。均颇高兴。因为黄钟年幼,乃师不知住在何处,恐山居高寒,初去不惯,便代筹划,连夜赶制随身衣物。在黄家住了一日,中午方始起身往滇边飞去。
那山寨在云南野人山边界,四面高山环绕,更有大片森林,瘴气甚重,外人从无入境。山寨所在,乃是山中大片盆地。山人共分姬姜两姓,聚族而居,拥有良田十顷,物产丰富,人性也极善良。当初原是周室遗胤,因避战国之乱,率领家族逃入深山,以耕猎畜牧自给。山中土地肥沃,稻粱三熟,桑麻遍野。衣冠礼乐,犹有前古遗风。气候温和,四时皆春。离寨百里左近,却环绕着一圈峰崖,多是上下壁立,高矗人云。山那边更有无数森林沼泽,终年瘴气郁蒸,结为彩雾,恶禽猛兽、毒虫大蟒盘踞其中。因有穷山恶水、毒瘴森林许多天险阻隔,仗着天时地利,隐藏在内。日出而作,日人而息,耕织畜猎,终生温饱,不与世通已千余年。每当月明之夜,芦笙四起,情歌相答,少年男女,成对成双,白衣如雪,翩蹑起舞,互相追逐出没,掩映于明月花林之中,宛如仙境。本是人间乐土,世外桃源。无如山中百物皆备,只是缺盐。
每隔三数年,必要选些精壮少年,带了山中出产的药材、兽皮之类,去往离山数百里的墟集之中,换些食盐,回山应用。因有祖先遗训,知道自己这一族人得天独厚,惧怕万一引鬼人室,故此千余年来,从不开通山路。出山换盐的人,均经训练。出时,并向祖庙立誓:即便被人掳去,宁死也不泄漏真情。所经之处,形势奇险,并还常遇毒蛇猛兽伤生送命。每次出山换盐,人数至少二三十个,从无一次全数回转。山人天性勇敢,体力强健,又是祖先成例,凡是功成归来的人,全寨男女老少俱都另眼相看。再要遇见猛兽虫蟒,死里逃生,或将所遇恶物,杀死带回,换回的盐又多,更成众中英雄,易受少女看重,求爱容易。当地离开城邑最远,地势偏僻异常,只近山一带有几处山人墟集,到了赶墟时节,也都公平交易,无故从不欺人。而这两姓山人,祖先本是汉族,比较聪明,从来不露行藏,故此千余年来无人留意。
这年也是合该有事。近数十年,人丁兴旺,用盐大多。平日过惯安乐岁月,出产又多,交易方便。先是出山的人在墟集中发现一些山中没有的玩好服用之物,一时好奇,违背祖训,偷偷带了回来,本是暗赠情侣。不料女子好奇,彼此炫弄妒羡,渐渐相习成风,每次出山换盐,各人都从山外带些新奇东西回来。刚巧这一代的寨主年老和善,以为以物易物,不至惹事;而这班人每次出山,多半死里逃生,拿自己的性命去换公众之用;寨中盐最重要,如若无有,不特无以调味,人均淡食,还要害那最可怕的软骨奇疾。一时宽容,未按祖规处罚。于是相习成风,互竟新奇,赶墟之外,又往相隔较近的大城州县采办选购。有两个胆大的一开头,群起效尤,只数十年光阴,把祖先淳朴之风变了多半。
山中有一桃花湖,大抵百亩,湖水甚深,一碧澄泓,清可见底。四外满植桃李等春花,花开时节,宛如大片碧琉璃,环绕上一圈锦霞,花光繁艳,倒影湖中,上下相映,清丽绝伦。湖中又产有一种桃花蚌,内蕴明珠,光作粉红,鲜艳非常,为数甚多。山民见惯,不以为奇,平日只是采作山女装饰。这年有一壮汉在月光下发现波心有大团五色奇光闪动,入水查看,人一沉水,不见再起,次早浮上半截残尸。山人大惊,选了几个水性好的壮汉入湖查看,发现湖心有两巨茓:一是泉眼,深而不大:一是石窟,内中大蚌甚多。别无异状。泉眼水力大猛,也未深入查看,不知人怎会死,半段残尸如刀切的一样,想不出是何原故。只将那些大蚌网起,这一次采得不少蚌珠。正赶这年有人出山,无意之中带了几粒在身旁,原想去往城中,打上两对珠环,归赠情人。不料这类珍宝易使恶人生心,惹出事来。
先在途中遇一妖道,看出山人身有宝气外映,暗中查听,得知这类蚌珠山中甚多,还有大的,不由动了贪心。妖道原是云南长狄洞妖人哈哈老祖新收徒孙膝高,无什法力。因听一同门说起,师祖日前曾命门人留意,寻觅各种宝珠祭炼法宝,不知这类蚌珠光彩虽极好看,年岁不多,并非真选。一听洞中还有大的,先想暗中跟去,强行夺取。后听出姬、姜两姓祖规甚严,外和内刚,并不怕死。又因师祖近年每说大劫降临,虽能避免,也颇可虑。不许门人无故生事,随意为恶。心想:“对方每次来往,均因沿途奇险,不能全数生还,引为恨事。这次出山,并还发现一条水桶般粗的巨蟒。虽因遇时闻风惊觉,冒险绕越,由百丈悬崖之上,用长索山藤攀援牵引而下,一人未伤,回去却是必由之路。那蟒当日盘踞崖上,相隔十余丈,有两只肥鹿走过,吃它身子一伸,便和箭一般窜将击去,两口吞下。等众山人逃出老远,隔山偷看,又见大群孔雀空中飞过。那蟒把头昂起,微一屈伸,呼吸之间,立有两只孔雀先后被其吸住,翩然下坠,投入蟒口。跟着,张口一喷,孔雀全被咽下,将毛吐出,满空均是金碧毛羽,飞舞如雪。那条长信宽达尺许,远伸数尺,火焰也似。归途如被发现,休想活命,全都想起心寒。出来时久,山中断盐,其势不能不归。我与其行强威逼,不如市恩卖好,相机下手。”便在暗中尾随下去。
众人走到中途,发现那蟒正在崖上晒鳞。这次回时原具戒心,又山居年久,识得蟒性,事前算准时地。一见便知那蟒已然吃饱,向阳酣卧,不去惹它,便被看见,也可无害。难得相隔很远,以为可以无事,俱都喜出望外。正用藤索鱼贯上援,满拟只一上崖,便可逃过蟒的目光。万一被其发现,最险恶的地方已然避过,可以四散奔逃,绝不至于全数葬送。方喜这次一人未伤,取盐又多,回山可以得奖。不料妖道事前早已想好诡计,先用邪法把蟒引开,等到众人援上崖去,立时发难,暗中又去激怒那蟒,引向人行路上。同时幻化出两条同样大蟒,三面合围,将众人前后两路一齐阻住,进退不得。妖人也真心狠,先使当头几个壮汉被蟒吞入腹内,然后凌空现身,用一口飞刀杀死真蟒,再朝两条假蟒追去,故意不与众人相见。众人正在九死一生之际,见一短装道人突由空中飞坠,将蟒杀死一条,下余两条也被迫走。均疑天神下降,纷纷跪地求告,礼拜不已。起身一看,人已无踪。便把死蟒切断,弃去头尾,运了回去。
当地山人喜吃蟒肉,视为美味,又得了一条蟒皮,死里逃生,盐包未失,均各喜慰,把妖道认为神仙。正打算立庙供奉,不料晒那蟒皮时节,有两条大蟒相继寻到,众人不知是邪法幻化,个个胆寒。总算逃避得快,不曾伤人,只伤了一些牛羊牲畜。那蟒由此盘踞不去,不时在田野中乱窜,吞食猪牛,鸡犬不宁。所过之处,田禾花树,荡然无存。有那胆大壮汉心中恨极,约了些人,埋伏蟒过之处,用寨中特制毒箭想射那蟒。那蟒虽是幻象,但有邪法运用,比前杀真蟒还凶。无论梭镖毒箭,投射上去,蟒口一张,全部震退回来,休想近身。山人逃避不及,反死伤了好几个。所藏伏的崖洞山缝,吃蟒怒极发威,一尾鞭扫将上去,当时粉碎一大片。端的猛恶无比。吓得全寨山民个个胆寒,齐藏山洞之内,谁也不敢出外一步。似这样藏伏了七八天,眼看那蟒越来越凶,所种山粮以及好些花林果树均被毁损,正当收割之时,近年人数又多,如何不急?后来实在无法,聚众商议,想起前遇道人能除那蟒,除将此人寻来,日子一久,全族非灭亡不可。只得违背祖规,选出七八个敢死壮汉,去往出山路上,寻访仙人求救。
其实妖人早已来到,只在对面山上暗中作怪。求救的人刚寻到那日杀蟒之处,便见妖道睡在石上,忙即下拜,向其求救。妖道始而装腔作态说:“修道之人,不愿多开杀戒。这三条大蟒俱都通灵变化,大有神通。上次为救你们,已杀死一条。你们就此回去,原可无事。不该将蟒皮肉带回,以致二蟒怀恨,前往报仇。照此形势,非将你们全族杀死,决不肯退。我除它们虽然不难,但是两蟒运数未终,死后鬼魂定必寻我为难。我奉师命,孤身在外行道,连个住处也没有,早晚难免为其暗害,故此不能前往。”山人再三跪求说:“仙人如肯将蟒除去,当立一庙,请神人在内居住,常受供养。”妖道又做作了一阵,才装勉强应诺,一起起身。刚到山寨,两蟒忽然追来,势更猛恶。妖道故示神奇,连用幻象和假蟒斗了两天一夜,才将两蟒追往山谷之中杀死,将蟒尸当众弃入绝壑之中。
众人目睹灵异,对于妖道自更信仰,便按妖道心意,在桃花湖旁建了一所楼舍,请其住在里面,敬若天神。妖道淫凶狠毒,自恃邪法和除假蟒之功,平日作威作福,暗用邪法背人入水,采那蚌珠。山人见他性情凶暴,稍有冒犯,不出数日,不是无故身死,便是失踪不见。同时妖道为寻蚌珠,在一个大风雷雨之夜深入湖心,寻觅巨蚌。发现泉眼中藏有一个怪物,形如蜈蚣,头上有一大包,宝光外映,内里并还藏有一个大蚌。巨吻张合之间,宝光远射,似与怪物身子相连。看出怪物头有内丹,好些奇处,当时引其出斗。不料怪物颇有神通,更炼有极毒的丹气,几为所伤,匆匆出水。正在养伤,暗打主意,先前所弃假蟒忽被山人发觉。
原来寨主之于姬平,人甚机警,见妖道神情日益凶横,近来常有山人无故身死或是失踪,心已生疑。这日偶和同辈壮汉往附近绝壑中采一珍药,忽有一人失足下坠。姬平人甚义气,立用长索缒下,前去援救。无意中发现一条天然石埂,可通壑底。想起下面还有两条死蟒,事隔数月,如何闻不到腐臭之味?一时好奇,率众下去查看。以为那壑虽深,下面宽只一两丈,这么二十来丈的黄桶大蟒,当然一寻就到。及至查遍壑底,毫无影迹,心正奇怪。后在野草中发现几段断竹,内有两节上画蟒头,余者也均画有鳞甲符箓。想起前事,恍然大悟,知是妖道障眼法儿闹鬼。忙即回寨告知寨主。
寨主本就心中痛恨,偏生妖道命人传话:每日须选两个少年美貌山女,前往侍寝。并说不久还有大祸,如敢违命,到时他就袖手,全寨山人便有灭族之祸。众人闻言,更动公愤,本意将其杀死除害。寨主姬蒙年老多谋,觉着妖道邪法厉害,非人力所敌,力主慎重。偏巧妖道所选山女有一情人,甚是武勇,得信悲愤,本想前往拼命,立告奋勇:事成为众除害;如非敌手,便说为了山女。瞒着寨主,与之拼命,与众无干,以免连累大众。寨主拦劝不住,只得令其立誓而去。山人随带梭镖、毒弩,前往行刺。刚一动手,便被妖道擒住,死于非命。总算妖道见寨中少年山女甚多,多半美秀可爱,意欲长期享受,役使众人,自为雄长;行刺的山人事前又说,因见妖道夺他爱人,故来行刺,未吐真情。虽未和众人为难,由此现出本来面目,凶威越盛,对于众人生杀由心,动加毒刑,少年山女多被蹂躏。山民空自悲愤忧惶,无计可施。
姬平本就恨极,这日又因应答不善,触怒妖道,已命人将其绑吊树上。幸而山女推说饮酒,哄了妖道回房。姬平深知妖道狠毒,一经忤犯,早晚送命,连夜逃出山去。行经元江哀牢山下,正遇郑隐同一道装少年,在一松林之内对坐抚琴。觉得二人相貌俊美,丰神挺秀;又从未见过这等常有猛兽出没的深山之中,在此弹琴说笑,如无其事。寻常汉人哪有如此大胆?琴音又是那么好听,心中奇怪。
那道装少年正是李静虚,法力甚高。郑隐和他无心相遇,谈得投机。见对方携有一张古琴,问出他是此中高手,触动夙好,想学了去转传爱妻,向其求教。刚见不久,学完一曲,忽然想起日前救一富人,家藏百年美酒,意欲取来同饮,便和静虚说了,匆匆飞走。姬平原是闻得琴声跟踪寻来,见内中一人驾着一道电光,腾空飞走,晃眼不见,想起前事,忙即人林跪拜求救,告以前事。李静虚隐居本山雄狮岭长春崖,以前曾由山寨上空飞过,见当地山青水碧,到处香光。暗中下去一看,男耕女织,遍地桑麻,人心风俗也颇善良淳朴,宛如世外桃源。早就存有好感,性又疾恶,闻言大怒。便告姬平:“这类妖孽本应除掉,无如我少时还有要事,等方才那位道友回来,小饮几杯,便要起身,恐来不及。好在这类妖道邪法有限,不须两人同往,等他回来,请其和你先行,我随后赶去也是一样。”
待了一会,郑隐飞回,又带来了好些酒菜。一听前事,不顾尽兴,略饮几杯,便同分手,郑隐先带姬平赶去。到时,妖道正因姬平逃走,迁怒寨主,限其五日内把人寻回;否则,由他自当寨主。并令山民献出八个五岁童男女,以为引诱湖中水怪之用。寨主无力与抗,正在背人痛哭,不知如何是好。郑隐气盛,立喝妖道出来纳命。妖道大怒飞出,才一照面,便被郑隐紫郢剑斩为两段。郑隐一时疏忽,不知妖道乃著名妖邪哈哈老祖徒孙,邪法虽不甚高,但有独门传授,每遇危急,元神立借血光遁走,事前不曾防备,没有追上。山民见大害已除,自是欢喜。又见郑隐美少年,仙风道骨,对人和气。如非还有同道要来,当时使要飞走,与妖道来时情景大不相同,全都欢呼跪拜,喜幸非常。
郑隐偶由山女口中问出湖心泉眼中藏有一个水怪,口喷毒气,厉害无比。妖道想得怪物内丹,入水数次,几为所伤。那怪物藏在泉眼之内,形如蜈蚣,头有大包。上下两口:一喷毒气,一喷内丹。能大能小,颇具神通。不知何故,不肯离洞。只有一次,与妖道恶斗了半夜,最后暴怒发威,刚窜出水眼约有丈许,便自退回,始终未出水面。日前妖道用一幼童为饵,刚放入水,便被怪物由泉眼中窜出半身,将人咬去半截,看出专吸人的精血脏腑。因在水内,不易除它。妖道又向山人强索八个童男女,想把怪物引出水面,夺那内丹,已定当夜于时动手。山民一听湖中有怪,厉害非常,连妖道均几乎中毒,无可奈何,便求仙人同时除害。
郑隐已然发现山女胸前所带桃花珠,光彩晶莹,奇丽夺目。湖心还有不少巨蚌,怪物内丹更是一粒宝珠。想起洞庭所得蚌珠,本意归赠爱妻,后被魔女强要了去,甚是可惜。难得这里会有许多蚌珠,虽然不如以前所得,但也光色粉红,十分美观。内丹宝珠想必更好。此与洞庭取珠不同,既可得宝,又可救人,岂不是好?立时允诺,行法入水。
怪物原是天生毒虫,在水中潜伏多年。近一二年才把内丹炼成,加了神通。虽将前人所留泉眼禁制冲破,无奈身具两体,雌雄相连,后半身又被一条宝链锁住,出口稍远,便要发火,痛苦难禁,为此不能出水作怪。近日因受妖道激怒,凶威如狂,加以脱身情急,终日烦躁不宁。这时正用内丹想灭宝链上面烈火,去与敌人一拼。一见有人飞下,以为还是先前那个敌人,法力有限,只凭一口飞刀和两件法宝,所喷内丹足能抵御。不特意存轻视,反想冷不防下口喷毒,上口喷出 轻笑忘最新章节内丹,双管齐下,将敌人喷倒,杀以泄愤。不料敌人换了一个,法力比妖道高明得多,紫郢仙剑更是妖物克星,如何能敌。刚一蹿起,朝前扑去,郑隐知怪物口能喷毒,已有准备,先用前生所留法宝把身护住,故意引逗。怪物一口毒气未将敌人喷倒,顿犯凶威,又把内丹宝珠喷出,朝前打去。郑隐知道这类内丹与怪物本身真气相连,收取不易,忙用大自金刀连紫郢剑同时施为。一道白光,先将内丹真气斩断。随施分光捉影之法,把手一招,将怪物所喷一粒大如鸭卵,光具五色的内丹宝珠收到手内。紧跟着,一道紫虹朝前飞去。怪物见内丹被敌人接去,真气已断,无法回收,情急暴怒,妄想拼命,口正喷毒,一道紫虹、一道白光已夹攻而来。才知不妙,想要回遁,已经无及。百忙中把心一横,倏地改退为进,猛力朝前一挣,紫虹立时绕身而过。怪物原是看出进退两难,情势不妙,忽然急中生智,拼受奇痛,待将后半身挣断,再以全力拼斗逃走。
郑隐见怪物身躯长大,形态丑恶,内丹一收,忽然退缩,惟恐变化逃遁,想抢向前面断它归路。不料怪物身形突然暴长,随同剑光过处,箭一般往斜刺里冲去,泉眼中水立时随同暴涨。郑隐想起洞庭取珠前车之鉴,恐其发动山洪伤人,心中一慌。又因怪物逃时用真力吸取手上宝珠,几乎把握不住,恐被吸走,更难除害。几面兼顾,微一疏神,剑光不及回收,已朝怪物后半身绕过,当时斩断。瞥见水眼之内有金色彩焰一闪,未及细看,怪物已电也似急穿波而上。同时闻得上面人声呐喊惊呼之声。怪物逃势绝快,已无踪影。料知怪物出水,难免伤人,暗道:“不好!”忙即跟踪追赶。出水一看,不禁大惊。
原来上面湖水,已像山一般涌起二三十丈高下。山人多半胆大,先前过信仙人法力,群集湖边往下查看。湖水本清,花光倒影之下,人怪水中恶斗看得又真,见湖心宝光剑光飞舞电射,正觉好看,怪物忽随剑光过处,朝上冲来,其急如飞。迎头遇见众人,虽然不顾咬杀,怪口喷处,一口瀑布也似的喷泉,带着大股毒气,朝前直射。当头二三十个山民立被冲出二三十丈,打向山崖之上,成了肉饼;跌到水中的几个,也各中毒死去。当时洪水高涌十余丈,水力奇猛,微一冲荡之际,环湖旁观的山民纷纷冲倒,又伤亡了好些。等到郑隐追出,怪物已腾空而起,所到之处,脚底立发洪水,聚而不散,飞行也颇神速。
郑隐见状,又急又怒,忙指飞剑急追上去。眼看快要追上,忽听震天价一声霹雳,数十百丈金光雷火,由最前面山头上斜射下来,正打在怪物头上。二三十丈高的水头,立似雪崩,纷纷倒塌。颓波汹涌中,怪物已被震成粉碎。抬头一看,正是新交好友李静虚赶到,心中一喜。待要迎上,忽听大喝:“郑道友留意,速用紫郢防身,准备迎敌,不可怠慢。”回头一看,一片墨云正由身后铺天盖地而来,天已遮黑了大半边,知来了妖人。待要抵敌,那墨云来势绝快,当时成了一片漆黑,跟着便见云中射下三道灰白色的怪光。因听李静虚大声警告,料知不是寻常。忙把飞剑放起时,一道金霞闪处,下面众人立被隔断,眼看湖水急流下落,就这晃眼之间,水势已消退了十之八九。未死的山民纷纷由水中爬起,一路哭喊呼应,四下逃窜。幸有一片金霞挡护在上,未受邪法侵害;否则,李静虚只要晚到一步,这些山民一个也难活命了。
郑隐再往墨云来处一看,一个身材矮胖,非僧非道的黄衣妖人,在一幢黑烟环绕之中,已然飞离身前不远。同来还有一个赤身妖人,身有一幢血光笼罩,人影却是黑的。仔细一看,正是前杀妖徒的凶魂去而复转。知道黄衣妖人是他引来,来势如此神速,可知邪法厉害,不是寻常。自己竟被闹了一个手忙脚乱,并还伤了不少山民。当着新交好友,自觉不是意思。由不得愧愤交加,一指大自金刀,迎上前去。妖道师徒已然对面,眼看白光绕身而过,黄衣妖人竟和没事人一般,手指郑隐,狞笑道:“何方鼠辈,敢伤我的门下?通名受死。”郑隐一听来者是前杀妖道之师,大自金刀竟不能伤,不禁着忙。一道金虹电炬也似,突由身后飞来,照向妖人身上。黄衣妖人把手一挥,妖徒凶魂首先退去。随又厉声喝道:“无知贼道,何人门下,无故伤我徒儿,今日休想活命。”说罢,扬手一蓬灰白色的妖光,宛如一朵奇花,便将金虹敌住。
李静虚忽由后面抢飞上前,手指妖道,冷笑喝道:“我知你是长狄洞哈哈老怪门下妖徒。你连长春崖无优洞极乐真人都不认得,也敢猖狂么?”说时,郑隐看出妖道神通变化,一身邪气,除对后来那道金虹还有惧意而外,自己所用飞剑、法宝竟全不在心上。分明见飞刀绕身而过,休说是人,连衣服也未伤。又以出山不久,以前两生修为,足迹往来不在西南诸省,妖人来历虚实均不深知。见此情势,心虽惊疑,少年好胜,仍欲挽回颜面。心想:“紫郢仙剑前古奇珍,尚未用过,何不一试?”不顾再用仙剑防身,一指剑光,朝妖人迎面飞去。先听同伴警告,紫郢剑只作防身之用,不曾飞出。这时一念贪功,不知妖人厉害,如非看出仙剑威力神妙,早已扑上身来,不死也受重伤,万无幸理。及至紫虹离身飞起,瞥见妖人面有惊惧之容,心方暗喜。一蓬暗绿色的光针带着大股黑气,已如箭雨一般射到。同时耳听李静虚喝道:“道友速收剑光,留神下面,免遭妖孽暗算。”声才入耳,先前那道金虹原由李静虚手上宝镜中发出,突然回收,挡在郑隐前面。紧跟着迅雷大震,又是数十百丈金光雷火扬手发出,朝妖人打去。那大蓬妖针邪气,已吃宝镜金虹挡住,神雷一震,纷纷消灭,无影无踪。随听一声怒啸,目光到处,妖人已化为一溜黑烟,朝下穿去,吃金霞往上一挡,不曾穿下。李静虚扬手又是千重雷火当头打到。妖人知禁不住,在雷火金光中星丸跳掷,接连几十个滚转,化为一溜黑烟,其急如电,往来路破空射去。
这原是同时发生,瞬息间事。郑隐微一迟疑之际,大蓬妖针黑气已被镜光神雷冲散,那口紫郢剑未及回收,妖人已化黑烟逃走。本来不至受伤,因为逃时忽动贪心,自恃神通,妄想乘机冲破下面金霞,仗着玄功变化,深入池心泉眼,由地底遁走,就便取那宝物。不料李静虚得道多年,法力甚高,知道湖心有宝,妖人狠毒贪狡,如其得胜,众人自无幸理;即便挫败,临去也必一肆凶威,或是乘机取宝。因而早防到有此一着,当发现妖人以前,便用一件法宝埋伏金霞下层。妖人急切间不知敌人深浅,只看出对面二敌一个防身紫光威力甚大,一个法力更高。正想乘着郑隐紫郢仙剑飞出之时,一面运用玄功向旁闪避,一面猛发大蓬妖针暗下毒手。偏被另一敌人看破,先用宝镜挡在同伴身前,再发乾天太乙神雷将其击散。再一想起对方来历,不禁大惊。来时又听妖徒之言,起了贪念,明知劲敌当前,仍想顺手牵羊,借着地遁将泉眼中藏珍取走。连遭挫败,心意不定,微一手忙脚乱,郑隐在旁看出便宜,就势一指仙剑,紫郢电掣追上,朝那黑烟一绞,立成两段。妖人连声怒啸,电驰星飞,一路急滚,晃眼合而为一,射入遥空云层之中不见。
郑隐本纵遁光追赶,吃李静虚拦住,笑说:“此是长狄洞哈哈老怪门下妖徒,今日为我所伤,你又杀了他一个徒弟,你不寻他,他也决不甘休。方才分手时,因有要事与人约会,本要今夜才能赶到。偶和所访道友无心中说起这里的事,他说道书所载,天生奇毒之物为数颇多,各有妙用,内有一种名叫桃蚣的最是奇怪:前半身形如蜈蚣,只前额多着一个形似肉球的怪头,上有双目,内藏元丹,性最灵警。天生阴阳二体,双身相连,一雌一雄,从初生时便两体世问生物,十九雄强雌弱。它却反其道而行之,照例雌的在前,雄的在后。妖虫初生时节,小才一两寸,寄生巨蚌腹内。由雌的半身伸出蚌口,向外求食;雄的终年藏伏在内。彼此肠胃相连,痛痒相关。雄的半身柔软异常,成了雌体累赘,但它雌雄两半身自一出生,便孕有宝珠,炼成内丹以后,功效更大。正教中人得去,加上许多灵药仙草炼成灵丹,服后可抵两三甲子功行,更能起死回生,与道教中大还丹、毒龙丸有异曲同工之妙。发现妖虫固是放它不过,左道妖邪更把内丹视为至宝。妖虫腹中所喷毒气,也是祭炼邪法有用之物。虽禀两间淫毒之气而生,本身却具纯阴之资,善吸日精月华与天地间清灵之气。不特本身孕有宝珠,所居之处,花树最繁,更有许多大小珠蚌同在一起。妖虫天性虽极残暴,因是从小寄生蚌壳之内,对蚌从不伤害。巢茓多在绝涧深潭泉眼之下,水色最清。附近的蚌受它气机相感,各孕彩珠,作桃花色,映日生辉,光彩奇丽。
“妖虫最是机警,所寄生的老蚌又是岁久通灵之物,知其犯人之忌,正邪双方俱都不容。遇见正教中人,多想等其成长,取那两粒内丹,炼制灵药。只要未出世伤人,念其献珠之功,至多把毒气收去,许还不致加害。如遇左道妖邪,必连寄生老蚌一齐擒去。先施邪法,用各种毒虫毒果每日喂养,加增毒气,助其成长。到了内丹成熟,收毒取珠,并将妖魂摄去祭炼法宝,身受最惨。老蚌只一发现体内有了妖虫寄生,既想仗它之力去炼自身蚌珠,又恐有人杀害,事前定必潜入水底深处,隐藏不出,一同在内苦炼。遇到风雨晦明,月白风清之夜,放其出壳,吸取两间精气。也只容它探头洞外,隔着碧波,用口中真气朝上呼吸,并不令其出水。行踪最是隐秘,不易被人发现。
“年岁一久,蚌身越大,嵌在泉眼石缝里面不能脱出。到了此时,妖虫气候成长,自想飞腾变化,出来残杀生灵,为祸人间。无奈半截雄体与蚌身相连,又脆又嫩,不似前半雌体坚如钢铁,具有神通。性更奇淫,不舍分开。加以雌雄两体自来连系,稍微用力挣脱,立时痛痒难当,周身酥麻。除非深知妖虫底细的人,齐两体相接之处,将那形似锁链的一根肉带斩断,先把雌珠得到手内,将其杀死,然后水遁人内,将老蚌斩破,取出雄珠,才可成功。稍微疏忽,被其逃走,妖虫神通甚大,所过之处,平地水深数十丈,更能带上大股洪流腾空飞行,水灾立起。那粒雌珠再要被其带走,为害更大。
“我听那位道友说完经过,又知横行此间的妖道乃长狄洞老怪徒孙,惟恐道友不知底细,生出事来,匆匆提前赶来。看出妖虫与那位道友所说桃蚣一般无二,刚用大乙神雷将其除去,深悔来得稍迟,误伤好些山民。猛瞥见西南方有大片妖云横空飞来,料知强敌已到,临机心动。恐其败时借着水遁深入泉眼,盗那雄珠;更恐老蚌岁久通灵,见事紧急,舍了原身,带着妖虫的半截雄体乘隙遁去。所以未曾动手,先下埋伏,先把水眼一带加上太清禁制。果然妖人逃时生出贪念,如非事前防备,妖人飞遁神速,如被乘机取走,必留后患。哈哈老怪乃方今邪教中有数人物,门下妖徒邪法甚高。虽然老怪近年自知为恶大多,大劫将临,曾经重定教规:不许门人仗他邪法异宝无故出来害人;与人结怨,必须自了;在未占上风或是化敌为友以前,不许回山。不似昔年专一护犊,恃强横行。但他门下妖徒颇有能者,内有两人尤为厉害。今日之事,本来决不与我们甘休,况又加上这一对希世难求的宝珠,岂肯善罢。我二人一走,这些山民一个也休想活命。”
李静虚还待往下说时,忽听西南方空中有人厉声喝道:“李静虚贼道,休要猖狂。是好的,三日之后,去往元江大鹏顶决一胜负。否则,这班山人一个休想活命;你二人也必被我们人寻见,仍遭惨死。何苦连累这些无知之人?”郑隐听那语声十分洪厉,相隔甚远,心方惊奇。忽又听一老人口音带笑说道:“查道友,此是我门下小业障自寻死路。既然发现宝珠,便该回山禀报,或是早日下手,当地均是一些山民,原易成功。他偏迷恋山女,无故伤人;临时又起贪心,意欲把湖心蚌珠连妖虫的内丹全数取走,以致延迟多日。对于山人更是凶淫,杀身之祸咎由自取。我那第五孽徒见他元神归报,也不查问对方虚实强弱,冒失赶来,丢此大人。我近年勤于修炼,嫌他们仗我威势到处横行,不愿再为他们分心多事,曾下严令:不奉师命,与人争斗,照例有胜无败;否则,必有重罚。所以业障不敢回山,才往求你相助。敌人来历我全知道,本来举手之劳。无如我向来言出必践,他既违背师命,轻于出手,除非以他本身之力转败为胜,休想回山见我。他去寻你,与我无干。不过山民深山隐居,本不知妖虫内丹可贵。我那徒弟已用诈术使其感恩畏服,奉若神明,只要向其明言,手到可取。他偏贪色行凶,自取其祸,如何能怪这些山人?查道友最好不问此事。如已答应孽徒,只寻敌人一分胜负,不可再与山人计较。”
前人厉声喝道:“你这老鬼,以前何等自大。今见门人受欺,不为作主,反而嫌我多事。分明自知孽重,大劫将临,假装好人,借着和我问答,表明心意,免得小贼道的师长与你为难。我一向行事为所欲为,既然出手,决无顾忌。三日之后我如不胜,休说不会杀死这群山民,从此也不再管这闲事。你那高足向我哭求立誓:只要我助他报仇,不问成败,无不听命。事如不成,必将他师徒元神带走,去往海外故居,把当年法宝炼成,将小贼道师徒一网打尽,以报前仇。我如得胜,必将这班山民生魂摄去,鸡犬不留。”话未说完,老人接口大笑道:“查道友,我早知你用心。如非看出孽徒心存叛意,恐回山受罚,故意投到你的门下,也无此言。你果料得不差,我实是想向敌人表明心迹,使知孽徒叛师,已然投你,任凭杀戮,免得再有顾忌。你这等说法再好没有。三日后,我定往大鹏顶观战,看你有何本领去敌那两件前古奇珍。恕我老悻怕事,行再相见。”说罢,哈哈一笑,底下便没了声息。
郑隐听那笑声来处更远,宛如洪钟怒鸣,四山皆起回音,比起前一个怒骂之声洪厉刺耳,又自不同。先见李静虚先是面容紧张,手掐法诀,侧耳静听,似在暗中戒备。听完后,面上忽转喜容,笑对郑隐道:“那粒雌珠已被道友得去。尚有一粒雄珠,现在泉眼蚌壳之内,取时较易。待我取来奉赠,使成一对,以备他年之用如何?”
郑隐觉着这次取珠几乎又惹大祸,已然伤了好些山人。如非此人赶到,即便妖虫不至逃走,事前不知底细,伤人必多。妖人来势神速,又擅玄功变化及虽然学会《九天玄经》、太清仙法,无如功力尚浅,经历又差,一个不巧,就许受了邪法暗算。再看下面山民,正在泥水中收拾残尸,悲喜交集,乱成一片。暗查死伤人数,竟有四五十人之多。想起前情,好生愧悔,便以婉言辞谢,意欲各人分取一粒。静虚笑道:“此珠只有炼丹最好,本应成对,不宜分开,道友何必太谦?如因小弟代劳,不肯全要,好在下面已有禁制,请道友人水自取也好。此间山民均颇善良,无端遭此惨祸,实是可怜。且喜身旁带有丹药,只要是全尸,脏腑未受重伤,或能使其回生。你我分头下手如何?”
郑隐见他意诚,又听说那两粒宝珠好些妙用,暗忖:“此人看去年轻,法力在我以上。既然相让,再推便假。”只得谢诺。飞身人水一看,泉眼周围果被太清神光禁制。泉眼大只一二尺,石壁并不甚厚,不知老蚌和那妖虫怎会久藏在内,不能脱身?定睛一看,里面地方甚大,深达十余丈。本来是一尺许粗细的深茓,被妖虫在内掏空。只剩洞口两三尺厚石壁不曾攻破。正对水眼,有一石洞,内里也有不少巨蚌。妖虫寄生的巨蚌,约有太许方圆,直立茓内,不住张口喷那黑水,茓中清泉已全成了墨色。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二十回
长眉真人专集(蜀山前传之一第二十回——
且说阮伟伤心的离开金陵,一路追思,为何天下第一剑法,竟然被剑先生三招击败,思之再三,以为三年来的独自揣摩,并未得到天龙十三剑的精要。想到虎僧要自己四年后至藏边找他,一定有原因,屈指算来,离虎前辈四年之约还有半年余,此时赶去,还有充裕的时间。
再说剑先生应约君山之斗,一定也要告诉虎前辈,阮伟一念至此,不觉直向西藏出发。
数日后的行程,阮伟就听到一件关于自己的消息,原来江湖上很快就盛传,有一位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剑客,在金陵一剑削断天争教两位金衣香主的手腕,并且伤了正义帮三花武士陶楚。
消息传出,到处行动,各方打听,到底是那路英雄,竟敢与天争教及正义帮同时为敌。
要知天争教与正义帮在武林中,形成两大势力集团,凡是有几手武功的,莫不想投入这一帮或一教内,以为是极大的荣耀。但这位青年剑客竟同时打伤了两派中的重要人物,消息的刺激,令得各路豪杰,纷纷揣测这位青年剑客可能是位极有来头的人物。
那知一经打听,那位青年剑客是个既无显要来历,而又藉藉无名的阮姓青年。
顿时,阮姓青年剑客在江湖上到处轰传,成为一个极其神奇人物。
阮伟听到这件消息,不但不以自己的声望在江湖上轰起为喜,反而一听到别人谈论,就触发起三招败北的耻辱,更怕别人认出自己就是那位阮姓青年剑客。
于是他把容貌恢复,换上儒衫,“飞龙剑”也里在黑布里,挟在胁下,另外买了几套书,打成包袱,挂在肩上,成了一个十七八岁的游学士子。
夏去秋来,丹枫吐红,阮伟风尘仆仆来到黄河南岸。
阮伟进了开封,见到街上人物风华以及市面果然极其繁盛,觉到腹中饿,便走进一家很大的酒楼。
登上酒楼,楼上酒客不多,宽敞得很,拣了一个近楼面外的里座坐下。
酒保送上菜单,点了几样名菜,感到路途疲倦,所以便又吩咐打上二两地方名酒竹叶青。
阮伟一面浅沾低饮,一面便悠闲的观赏上下楼的酒客,他本不善酒,顷刻便满面酡颜。
忽听铃声叮当,异常悦耳,振眼看去,楼口走上五位翠装高艳的女子,个个盛服艳抹,笑语如珠。
那铃声却是从她们手足上的串铃发出,这样看出,五位女子非奴即妾,但不知何人有此艳福,拥有如此娇艳的女子。
五女上楼后,便拣了一个最大的座位,恰迷谌钗岸悦妫她们站在桌旁,肆无忌惮的谈笑,却无一人坐下。
阮伟见这五位女子长的虽好,却不端庄,心下不由起了轻视之意,转头他望。
楼口叮当又响,走上一位圆脸胖胖的公子,全身兰绿,年约弱冠,肤肌烊螅显然是一个从小娇养的纨挎子弟。
身后跟着另五位翠装女子,嘻笑无忌,全无一点女子矜持之态。
楼上五位女子看见胖公子上来,即刻拥上前,好像捧凤凰似的,把他迎到桌子的上头坐下。
酒保见来了这么多的佳宾,可忙坏了,顷刻送上整桌丰盛的酒席。
翠装女子三三两两的站在胖公子的四周,她们虽然谈笑风生,却无一人敢坐下。
直到酒席上全,胖公子才张口笑道:“你们坐!”说罢,回顾四周,一脸自命风流的姿态。
翠装女子如逢大赦,咭笑入座,有的把壶,有的递杯,有的挟菜,把那胖公子服侍得好像三岁孩子,全要人照顾。
阮伟却觉得这胖公子眼内眼光闪烁,显是内家功夫已到绝顶,既是练武的人,怎会这般不知检点。
当下,他心内不屑,低头自饮,不再瞧望。
忽听一女子咭咭笑道:“不来了!少爷,今晚奴婢不能陪你,春姐今早还说,少爷好久没找她了,去缠她吧!”
胖公子哈哈笑道:“胡说!少爷今天看中你,不管怎样,也要你陪。”
别的女子,你一言,我一语,.道:“菊妹,少爷爱上你了。”有的道:“春姐求都求不到,别不识相了……”只听菊妹微弱辩道:“我不行呀!我今天……”
淫笑娇语声,盖满全楼,阮伟听的毛发俱张,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说出这些淫秽的话,顿时将那胖公子的人格,看得十分低贱。
有的年纪较大的酒客,看不惯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急忙结帐,摇头下楼。
阮伟心道:“纵是妻妾也不能如此明目张胆,何况是奴婢,更不应乱七八糟!”便叫酒保送上饭来,意欲匆匆吃了赶紧离开。这时楼口走上一位蓝衫少年,那边桌上的笑语声突然停下,齐都望向楼口那位少年。
阮伟也觉奇怪,不由也向他望去,只见那少年长得眉如弯柳,瑶鼻挺秀,眸含秋水,肤凝如脂,欺雪赛霜,体态轻盈,看来有千种风情,万般风流。
模样长得比那十位翠装女子,还要胜上万倍,给人看来,好像是个绝美的女子。
他站在楼口东张西望似在找寻位子,最后走到阮伟前面的位子坐下,酒保上前侍候,他开口道:“随便来点下酒的菜。”
楼上的酒客因他的容貌,本以为是女子装扮,此时见他一走路,又听说话声,才知自己想错了,心中却齐都暗叹:“世上有如此美貌的男子!”
酒保端上酒菜,一位翠装女子走来道:“把这位公子的酒菜,搬到我家少爷桌上去。”
酒保势利小人,见那边胖公子举止阔绰,他不征求蓝衫少年的同意,便把酒菜搬起。
蓝衫少年怒道:“慢着!”转向翠装女子道:“小生与你家少爷并不相识,为何擅自如此!”
翠装女子掩口笑道:“我家少爷最喜交友,见公子长得标致,甚愿结纳。”
蓝衫少年绷着脸蛋道:“你家少爷当真喜欢与小生结交?”
翠装女子娇声道:“当然哪!我家少爷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处不可结缘呢?”
蓝衫少年向酒保斥道:“把酒菜好好放下。”
酒保见客官生气,便赶忙放好陪笑。
翠装女子奇道:“公子怎么不……”
蓝衫少年展颜笑道:“既是你少爷愿与小生结交,应当过来才对。”
翠装女子面有难色道:“这个……”
胖公子那边招呼道:“春奴回来。”翠装女子柳腰款摆,姗姗走回。
胖公子张嘴笑道:“那位小兄弟不肯过来,为兄的过来就是。”他不等蓝衫少年同意,先就称兄道弟起来。
蓝衫少年轻哼一声,摆头望向楼外。
胖公子圆脸似饼的面容上,笑意更甚,轻手一拍,走向蓝衫少年的桌旁。
后面十位翠装女子持壶,拿杯,端菜,整桌酒菜被她们搬了起来。
胖公子站到蓝衫少年前,一揖道:“小兄姓简,草字少舞,小兄弟贵姓大名?”
蓝衫少年不便失礼,回道:“小生姓温,单名义。”
胖公子嘻嘻笑道:“原来是义弟……”回手轻招,十位翠装女子即将手中酒菜安置在蓝衫少年的桌上。
胖公子简少舞毫不客气,就拉开一张椅子坐下笑道:“小兄性喜交友,见兄弟长得一表人才,心中一痒,便顾不得厚颜求交了。”
蓝衫少年温义勉强笑道:“小生才薄识浅,不善辞令,公子结交,要大大地失望。”
简少舞哈哈笑道:“那会失望!那会失望!小兄弟人才出示,若化装成个女子,不知要迷倒多少男士。”回头向翠装女子道:“你们说,少爷说的可对?”
春奴道:“这位温公子若要装个女子,比奴婢们还要胜上三分。”
简少舞道:“去!去!你们怎能跟他比,莫要折辱了我的小兄弟。”意态淫佚,好像把蓝衫少年当成自己的娈童看待。
温义闻言色变,就连阮伟也为那蓝衫少年受辱,感到不平。
简少舞又道:“菊奴倒酒!”
身材纤弱的翠装女子倒满两大杯酒,简少舞伸出肥手端起一杯递给温义,道:“小兄弟,干一杯!”
温义对胖公子已甚恼怒,怎会再受此酒,连忙推辞道:“小生不会饮酒,阁下请自便!”说罢,拿出钱囊,欲付帐离去。
简少舞涎着脸道:“小兄弟,既叫了酒菜,怎不饮酒?明明撤谎,一定要干了此杯。”
温义蹙眉道:“小生实在不会饮酒,请不要强人所难。”
简少舞少爷脾性,根本不理人情法理,左手虚晃,遮住温义的眼光,右手便直叩而入,送到温义的唇边,就要强他饮下。
温义料想不到胖公子用强,眼看酒杯触到唇边,颈子直向后闪,连连惊道:“不!不!不!……”
阮伟酒已微醉,酒意一发,那能再忍,断喝道:“住手!”
简少舞闻声住手,冷笑道:“是谁在本少爷面前如此无理?”
阮伟迈步向前,豪然道:“这位温兄既不会饮酒,你不应强人所难,要知青天白日之下,岂容这等强梁行为放肆无忌。”
简少舞脸上胖肉横动,右手一挥,那酒杯脱手飞出,道:“小子,你就代他喝下罢。”
只见那酒杯点滴不洒,平稳飞来,阮伟暗道:“看此情势,若要硬接,必是会受伤。”眼看酒杯飞离一丈,陡然躬身一跃,如飞追去,随势含着杯缘,用劲一吸,饮完林内的酒。
脚微微站地,轻轻一点,跃回原地,只听那杯“砰”的一声,砸在墙壁上裂成碎片。
阮伟神定气问道:“在下已代温兄喝完,阁下称心了吧!”
简少舞斜眼看去,果然地下只有碎片,却无一点酒滴,狂笑道:“班门弄斧,再接一杯看看!”
只见另一杯酒,从他手中飞出,来势缓慢,但行家一看,便和此杯比上一次要难接得多。
阮伟从桌上捞起一箸,举箸当剑,一箸刺去;他这一招的手法,正是天龙十剑首式“笑佛指天”。
只听“波”的一声,那箸从杯中穿过,定在空中。
阮伟把住捌杯,一转倒出酒,道:“在下只代温兄喝一杯,阁下的酒,在下却不愿领受。”
简少舞哈哈笑道:“本少爷今天非要这位漂亮的小兄弟,喝下一杯不可,看你怎生奈何!”
他果然又倒一杯,特强举向温义的唇边,温义不等酒杯接近,就大声惊呼,仿佛娇弱不胜。
阮伟勃然大怒,一拳击向简少舞的门面,喊道:“畜生,放下!”
简少舞缩手一转,持杯击向阮伟的“腕脉茓”,杯未接近,阮伟就感觉到杯风如刺,不由连忙收手,简少舞得理不让人,持杯紧追,左手疾如闪电,后发先至,抓向阮伟的前胸。
阮伟只会一套剑法,拳法.掌法却半点不憧,根本不知如何拆招解救,只有展出萧三爷传授的轻功,急忙闪避。
萧三爷的轻功果然不凡,简少舞出招,尽被阮伟躲过。
那知简少舞的掌法精妙异常,持杯右手砸向阮伟左胁,阮伟一闪,简少舞算知他要右闪,左手五指箕张,等在那里。
阮伟见状大惊,才一退让,简少舞掌法如箭,突然伸张,一把抓住阮伟衣袖,用力一挥,登时阮伟如只绣球,被抛下酒楼。
简少舞狂笑放下酒杯,只见杯中酒,点滴未洒,他得意的望着温义,骄傲道:“为兄的掌法不错吧!那小子在少爷面前,不过萤火之光。”
温义撇开脸,冷哼一声,不屑已极。
突见楼缘,人影一闪,阮伟竟从楼下纵上,又挥拳扑向简少舞。
但阮伟与胖公子差得太远,不数招又被他抓着衣襟,抛下酒楼。
这时楼上酒客,已全都被吓得奔下楼去,只剩温义及那简少舞及十位翠装女子。
不一会阮伟又纵上酒楼,要知阮伟的性情,宁折不挠,纵然打不过胖公子,也要搅得他不敢再向温义噜苏。
结果不到五招,依样葫芦又被摔下酒楼。
温义心知阮伟不是胖公子的对手,不忍再见他为自己受苦,大声道:“简兄,“北堡”二十年之约,距今尚有二年,“北堡”难道不受约吗?”
胖公子大惊道:“什么?你竟是“南谷”温……”
温义道:“不必多说,简兄若是受约,二年后再见。”
胖 徒儿乖乖最新章节公子哈哈笑道:“好!茫《年后再见。”言毕,率着翠装女子下楼而去。
阮伟纵上楼后,全楼只剩下温义一人,含笑站在那里,不禁上前问道:“那恶少呢?”
温义微笑道:“兄台英武拒敌,那恶棍自知不敌,已下楼走了。”
阮伟摇头道:“不!在下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却不知他为何突然离去!”
温义暗中赞叹此人坦率可爱,不禁正色道:“小生温义,承蒙兄台义手援助,敢问贵姓大名!”
阮伟道:“在下姓阮,单名伟,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只要那个恶少不再欺负温兄,在下也就心安。”当下微一抱拳,道声:“告辞了。”
温义见他着儒衫,一派书生本色,却有豪侠之风,心中不禁大为赞佩。
阮伟告辞后,泛着酒意,下楼结帐,阑珊离去。
此时夕阳渐落,已是黄昏,阮伟走了一段路后,发觉身后老是有一人跟着自己,暗道是何人与自己过意不去,莫非是天争教徒发现自己?
转到一个弄堂,停身站住,果然一人匆匆地跟来,他霍然地站出来,道:“是找我吗?”
来人惊声道:“阮兄,是小弟温义。”
阮伟奇道:“温兄为何跟着在下?”
温义忽然泪盈于眶,凄苦道:“小弟孤单一人,只觉前途茫茫,不觉就跟着阮兄走来。”
阮伟道:“温兄难道父母不在吗?”
温义落下晶莹的珠泪,道:“家父待小弟十分严厉,家母与家父不和,也不爱小弟,小弟有父母在,亦等于无。”
阮伟叹道:“天下无不爱子女的父母,温兄,我劝你还是回家吧!”温义泣道:“请别劝我,只因跟父亲闹气,才一气离家,你若再劝我,我要生气了。”
阮伟摇头道:“要知江湖险恶,你一人在江湖上浪荡,最易走入歧途。”
温义道:“如阮兄常指导小弟,小弟不是不会走入歧途了吗?”
阮伟道:“在下身负血海深仇,很多俗事要待一一处理,那有时间来照顾你。”
温义笑道:“那没关系,只要阮兄到那里,小弟便跟到那里。”
阮伟急道:“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温义气苦道:“阮兄瞧不起小弟,就让小弟一人在江湖上胡混吧。”
说罢,转身掩面离去。
阮伟酒意正浓,不禁慨然大声道:“温兄回来!”
温义转回身,喜道:“阮兄答应了!”
阮伟这时不得不答应道:“答应!答应!”
温义大喜道:“阮兄今年几岁!”
阮伟道:“十七。”
温笑道:“小弟十六,拜你为兄,不如就在此以月为盟,结拜兄弟如何?”阮伟只得笑道:“一切依你。”
此时月已上弦,他俩在月下拜了八拜。
阮伟站起道:“义弟。”
温义颜开容笑,喊道:“大哥。”
想起片刻前还是路人,此时竟称兄道弟,不禁相视大笑。
两人携手走入区,开封夜景,十分繁华,玩到上更时候,才投入旅店。
旅店伙计上前招揽道:“客官可要上好房间!”
阮伟道:“就找一间敞大的房间好了。”
伙计笑道:“大房间多的是,请进。”
温义急道:“不!不!找小的。”
伙计道:“大房间贵不了多少。”
温义道:“说要小的就要小的,噜苏什么?”
阮伟道:“义弟,大哥银子还多,就住大的吧!”
温义惊道:“什么?”但一想即道:“小弟不是嫌大小,实是小弟从小不惯与人同睡。”
阮伟奇道:“要一间小的,还不是住在一起?”
温义急摇手道:“不!不!小弟意思是要两间小的房间,分开住。”
伙计道:“噢,这好办,多的是,请进!”
阮伟道:“义弟,你跟大哥抵足而眠,尚可长夜漫谈,不是很好吗?”
温义道:“小弟有个毛病,别人和小弟同在一个房间,再也睡不着。”
阮伟道:“真是怪毛病。”
温义陪笑道:“大哥不生气吧?”
阮伟道:“大哥怎会为这点小事生气,倒是你这习惯要改,否则以后怎么办!”
温义赧颜道:“以……以后再说……”
伙计不耐道:“客官请进!”
温义笑道:“大哥,我们尽讲话,担误了别人时间。”
两人不禁相视一笑,携手入内。
阮伟进入自己的房内,正在收拾欲睡时,忽听隔壁“砰”声一响,隔壁是温义在睡,阮伟一惊,飞快冲去。
阮伟敲开温义的房门,急问道:
“义弟,什么事!”
温义一手掩住衣领,显是正要脱衣就寝,他局促道:
“没什么,只是一个人在外窥看,被小弟打跑了。”
阮伟不放心,走进室内,果见一只茶壶砸碎在窗沿下,纸糊的窗子,已被打破,茶水溅得满窗皆是。
阮伟上前推开纸窗,窗外月色皎洁,不见有人。
他飞身掠出,跃至墙头,四下了望也看不见有夜行人的踪迹,这时旅店内旅客早已入睡,倒没有被惊醒。
他疑惑的走回温义房内,见温义正手持一只麻袋放在桌上,呆呆发痴,他轻声问道:
“这是那里来的?”
温义出神道:
“是在窗口捡到的……”
温义道:“这是乞丐要饭的麻袋,难道是那夜行人仓皇落下的东西?一个乞丐为何要窥看贤弟?”
温义不解的摇头道:
“小弟也不知,自小弟从广西远来此地,一路上总觉到有几个乞丐鬼鬼祟祟的跟随着小弟,不知何故?”
阮伟道:“义弟可曾得罪过丐帮?”
温义道:“小弟还不知江湖上有丐帮这件事?”
阮伟道:“那就奇怪啦?”
温义笑道:“管他奇怪不奇怪,只要没做亏心事,又怕谁来着,也许丐帮错认小弟,以为是他们的敌人。”
阮伟点点头!
温义又道:“大哥,你我俩人睡意被驱,不如到这旅店花园中散散步,清爽一下再睡,如何?”
阮伟正觉毫无睡意,当下含笑应允,跟随温义,走出房外,向旅店中花园走去,不一会便走到。
这旅店相当宽大,花园中遍植奇草异花,芬香馥郁,阵阵袭人,夜凉如水中,更觉沁人肺腑。
温义与阮伟走到花园深处,寻着一处供旅客憩息的石凳上坐下,月色照着花影,花影摆弄着月色,好一付美妙幽静的景色!
他俩欣赏着夜景,久久不作一声。
忽见温义缓缓从袖中,取出一箫,那箫古色斑斑,共有七节,阮伟见箫心喜,笑道:“贤弟要弄箫吗?”
温义道:“大哥可是此中能手?”
阮伟道:“我自幼酷爱音律,可惜总不能把箫吹得好。”
温义笑道:“小弟吹一首给大哥听,尚请大哥多多指教。”说罢,以箫就口,一会箫声幽幽吹出。
箫声低沉,极能感人,在静夜中更能动人心神。
吹了一刻,阮伟听出温义是在吹文学大家蔡文姬的“悲愤诗”。蔡文姬是蔡伯喈的女儿,蔡伯喈本人就是汉代有名的文人,诗文冠绝当时,他作的墓碑文,据说是有史以来最好的!
有其父必有其女,文姬自幼受父亲的教导,青出于蓝更胜于蓝,蔡文姬无论诗词音乐都超过乃父甚多。
这“悲愤诗”是蔡文姬在父亲被王允杀后,于兵乱中被胡人俘禁十余载,尔后被蔡伯喈好友曹操赎回,在中原出嫁时,成就的作品。
这作品成为当代的千古绝唱,后世杜甫虽为诗圣,同类的作品“奉先咏怀”“北征”等诗,比起蔡文姬的“悲愤诗”还差得太远!
因为蔡文姬自幼有音乐的天才,这“悲愤诗”被她谱成曲调,流传后世,盛久不衰,常为后人乐吹乐唱。
温义吹到后段,阮伟不由跟着低吟道: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
“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
“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呼号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别离;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欷,行路亦呜咽。”
“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
“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嗥且吠;茕茕对孤景……”
吟到此处,阮伟声音沙哑得念不下去了,眼前浮现出蔡文姬所叙的战后惨景,心中感动万分。
温义再独吹一会,慢慢低弱,终于寂静。
听者入了迷境,吹者也入了那诗中的意境,两人都入迷了,忘了说话,也忘了慨叹……
好半晌,阮伟才叹道:
“蔡文姬虽是文学史上第一个伟大的女性,但她的一生实在太不幸了,这皆是战争带来的灾害,唉……”
温义见阮伟被自己引起愁思,连忙又吹出一首曲子来,这曲子轻灵活泼,春意盎然,
阮伟心中一被感染,立时吟道: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有一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由交结为鸳鸯……
凤兮凤兮从凰栖,得托子尾永为妃,
交情通体必和谐,中夜相从别有谁?……”
这一曲名“凤求凰”,歌词完全是挑逗性的,阮伟自幼熟读诗章通晓音律,见音怀感,自然吟出,毫无他意。
却见温义满脸朝霞,吹毕后低首沉思,似有羞意。
阮伟没看见温义的异状,握住他的手,道:
“贤弟吹得真好,大哥若有福气常听你吹奏,赛似神仙矣!迸语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今天大哥才相信这句话不是欺人之谈。”
温义低低道:“大哥若喜欢听,尔后小弟愿意永生伴在大哥身旁,吹给大哥听,好吗?”
阮伟笑道:“那怎么行,大哥也不是女的,怎能与你永生相伴。”
温义道:“我若是女的,就愿长伴在大哥身旁……”
阮伟哈哈一笑,道:
“我们别尽在这里说笑了,该回去睡罢!”
俩人缓缓走回,阮伟边走边道:
“明日大哥就要向西藏进发,闻说道路甚难行走,义弟真要跟随大哥受旅途的折磨?”
温义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无论再大的折磨,小弟是跟定大哥了,再说小弟不愿回家,跟大哥到江湖上历练,总是好的!”
阮伟笑道:“我倒愿意有贤弟相伴,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
温义道:“大哥到西藏可有急事?”
阮伟道:“只要在半年内赶到,没有什么关系。”
温义笑道:“那好!听说开封有不少好玩地方,既来此地,我们何不一去畅游,以长见闻?”
阮伟少年心性,听说有好玩的地方,不由心动,应道:“好罢!明天我们先去玩玩,再动身西藏。”
温义大喜道:“明天一起来,便使到铁塔去玩!”
阮伟笑道:“难道不洗脸,吃饭就赶去吗?”
俩人低声说笑,走到温义门前。
阮伟道:“大哥干脆到你房内去睡,畅谈一夜,如何?”
温义惊道:“什么……”
回首见阮伟一脸正经,并无他意,笑道:
“不行!不行!今天太疲倦了,要赶紧睡了,否则明日游玩时,便没精神。”
阮伟道:“那明天见。”
温义目送阮伟进入隔壁房内,才含笑闭门。
一夕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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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隐又在一旁力劝说:“此子聪明胆勇,根骨甚好,决非夭折之相。那白光如是对头,不对我夫妻暗算,也必出面为敌。也许无心路过,发现此子,爱他灵慧,将其收去为徒。因有要事或有别的疑难,不愿与我夫妻相见,就此带了飞走。早晚终可探明下落,愁急无益。日前所交李道友法力甚高,我们先往大鹏顶等他到来,向其打听,并托他设法寻访,或能查出下落,也未可知。”无垢也觉此外无计可施,又当与妖人订约比斗的要紧关头,无暇他顾,又想李静虚隐居西南多年,也许能问出一点踪迹,只得罢了。便照所说,勉强受山人款待,在寨中吃了一点酒食,匆匆起身,往大鹏顶飞去。
当地原是哀牢山支脉,下临元江,危崖千丈,突起乱山之中,两面横阔,孤峰中峙,下面岩凹,深广远数百大。面前更有大片平崖空地,松杉森秀,古木参天。远望孤峰危崖,宛如巨鸟张翼,掠地欲飞,形势极其雄峻奇险。上面景物也颇灵秀。左近更多危峰怪石,幽谷绝涧。外观丛莽载途,林青深密,无路可通,举足皆难。内里却是岩峦灵秀,涧谷幽深,繁花如笑,碧草成茵,美景无边,观之不尽。
郑隐初遇李静虚时,已听说过此地景致。及至飞到大鹏顶,等了一阵,不见人来。偶于无意之中,谈起前事。无垢最喜花木,久闻南疆深山之中多奇花异卉,此次前来,本想暇时选胜登临。加以心中有事,想起黄钟年幼可怜,口虽答应郑隐暂时放开,等和妖人对敌,分了胜败,事完之后,再往各处深山之中寻访,心中仍是挂念。初意见了李静虚可以探询,见人未来,未免失望心烦。闻言忽想起天明前所见白光,正是飞往大鹏顶这一面,左近既有这样风景灵秀的山谷,也许黄钟落在其中。反正时候还早,李静虚也还未到,何不姑往一试?就寻不见人,观赏内中美景,也比枯坐强些。便和郑隐说了。郑隐知道爱妻仁厚心热,不愿拂她心意,便同起身。
二人都是初来,也不知何处寻找是好。先驾遁光飞空查看,约飞出二十余里,见下面高山之后横有一条溪谷,水色山光似颇佳胜。无垢查看方向,也与白光去路正对,便同往下降落。空中下望,已党风景不恶;到地一看,越看出它的妙处。原来那谷又宽又大,到处古木萧森,峰峦灵秀,水碧山青,花开似锦。最奇的是,那么深险偏僻的幽谷,竟是浅草如茵,地无纤尘,所有花树全都行列疏整,位列井然,直似有人时常打扫修治过的一般。
二人所行之处,一面山光黛泼,花树丛生,灿如锦云。右侧是条广溪,浅岸清波,潺潺流水,沿溪柳浪千重。无数翠羽飞鸣往来,与泉响松涛相与应和,音声清脆,如协宫商。对岸危崖千尺,碧蟑排云,时见大小泉瀑飞舞而下,不是玉龙倒挂,便是银发飘空。偶然山风吹动,发为繁喧,与稷稷松涛合为洪籁。那粗如匹练,细如络丝的大小飞瀑流泉,全都随风扬起,飞舞空中,再落下来,打向溪水山石之上。有的玉溅珠喷,激得云浪翻飞,声若雷鸣;有的灵雨珠帘,因风飘拂,繁音细碎,凉意侵肌,另有一种清趣。端的移步换形,耳目所及,无非妙境。
无垢首先赞好。郑隐正在随声附和,忽然闻到一股兰花香味,清馨染衣,沁人心脾,似与寻常兰蕙不同,便循花香往前寻去。无垢忽然想起:“这等清丽明淑之景,比武当山旧居还好得多,地方又是这等清洁无尘,分明有人隐居在此。自己学道才得几时,不知主人是何人物,万一道路不同,岂不又生枝节?倘若昨夜白光飞行人隐居在此,黄钟是他行强摄来,骤然发现,好了自然无事,一个不巧,必起争杀,对方来历深浅又都茫然。大鹏顶事还未完,如再引来一个强敌,如何应付?怎的如此冒失,一路行来,直似寻常游山,远胜登临,丝毫不曾戒备?”想到这里,心念一动。正要招呼丈夫暗中留意,不可高声说笑,观察好了四外情势,再缓步前行,相机行事。免得事起仓促,未曾看清,先吃人亏。那兰花香味一阵接一阵随风吹来,越发浓郁;仿佛千万朵幽兰,多少年来隐居深谷之中,知有会心人到来,竞吐奇芳,以迎佳客。一入鼻端,顿觉心神皆爽。方想:“这等仙灵美景,主人绝非左道旁门一流。”峰回路转,目光到处,面前突现出一片奇景。无垢乍见之下,由不得高兴非常,连称快事,把先前思虑顾忌全数忘却,忙拉郑隐朝前赶去。
原来前面谷径越发宽广,当前大片古松林,大均四五抱以上,每株荫蔽数亩,行列甚稀。有的华盖亭亭,拔地直上,繁枝四出,黛色参天;有的虬干盘行,苍麟似铁,龙蟠凤翥,势欲飞舞。殊形异态,各具清标,已是从所未见。最奇的是,松枝上面满是寄生兰惠,兰叶花茎长达一、二、三丈不等,丝丝下垂。每一花茎之上,少说也开有数十百朵兰花,大者如杯,小者如指,不下数十种之多。芳馨流溢,中人欲醉。偶然一阵风过,连花带叶,齐翻彩浪;宛如亿万天花,随同翠缕飘空,缤纷而下,更是奇观。
二人徘徊花下,正在称奇叫绝,忽听有人呼叱道:“何人大胆,擅入神宫禁地?通名领死。”二人大惊回顾,见发活的乃是一个身穿黄色宫装的女子,年约二十多岁,身材高大,腰挂长剑,手持白玉拂尘。貌甚平常,衣饰却极华美,一身珠光宝气,神态威猛,不像是个正经修道的人。无垢性情温和,因自己误入人家禁地,虽受恶声,并未在意。只觉对方容貌粗俗,神态强横,与那一身华美如仙的装束不大相称。正想开口与之辩理,郑隐闻言已经大怒,接口答道:“我夫妻无心路过,偶然人谷闲游,因闻花香,无心至此。你外面又未写明内有主人,什么叫作禁地?为何出口伤人?”说时,黄衣女子本是满面怒容,似要发作。及与二人对面,忽然呆了一呆,怒容渐敛,只把手中拂尘微微一挥。听完,冷笑道:“你们叫什名字?何人门下?我这里乃碧香谷,为火灵神君别府。就是未学后进,也应听你们师长说过。今日有人出入,曾开谷口禁制,轮值女官忘了封闭,也许被你二人路过发现,走了进来,事出无心,也还可说。但神宫后苑的五色垂丝兰,除却滇池香兰渚略有数十本外,海内外仙山灵域,只此一处最多,难道你们也瞎了眼睛,不曾看出?快将来历姓名说明,如你二人师长稍有渊源,还可从宽发落;否则,休想活命。”
郑隐前生灵智早已恢复,一听当地乃火灵神君别府,知是西南十四洞天中五怪三魔之一,名头高大,不是好惹。因前两生修道时,神君已先闭宫隐修,不出走动,只听传闻,不曾见过。又见对方口出不逊,气焰逼人,不禁怒火上升。方喝:“天下事,只论情理上说得过去与否,论什渊源来历?我闻神君乃魔教长老,自从听了历劫已百余年的爱姬之劝,由此闭宫清修,不与外事。旧日宫中男女侍者也多遣散,只留有限几人,平日不许出山一步。可见为人甚好,与别的魔教中长老不同。就算我夫妻误人神宫,无心之失,也不至于见怪。你这样狐假虎威,倚势凌人,谁还怕你不成?”
无垢听出丈夫知道对方底细,竟是隐迹多年的魔教中长老,本已惊疑。又见黄衣魔女先是满脸怒容,目射凶光。自从双方对面之后,口虽说着狠话,怒容已收。一边听话,嘴皮微动,全神均贯注在丈夫身上,未了并现得意之容。方想:“丈夫情孽甚重,前途满布荆棘,来日大难甚多,对方偏又是个魔女,莫要在此惹出事来。”忙加戒备,并且暗用本门传声嘱咐郑隐:“此女乃妄人,无可理喻。主人既是有名魔头,我们人单势孤,决非其敌,况有要紧约会。最好不要多说,趁未交手以前,冷不防一同遁走,免得多生枝节。”
郑隐原忿魔女欺人大甚,怒火头上。又想:“自来邪正不能并立,已经撞上,终须一斗。好在身带专制邪魔的紫郢仙剑,如其说理,无事便罢;真要逞强欺人,此时奉命行道,也怕不了许多,索性斗他一下试试。”正打动手主意,闻言立被提醒。暗忖:“这火灵老魔虽未见过,如照前生耳闻,实非寻常;门下男女徒党又多,经其遣散之后,还有不少,个个厉害;他那一妻二妾,魔法更高,均不在他以下。此女莫非是他妻妾之一?如真动手,未必能占上风。还是照着爱妻所说,抽空遁走,忍气为妙。”念头一转,话也说完,忙朝无垢示意,打算在魔法还未发动以前飞走。满拟逃时魔女必来追赶,还留了心,先把紫郢仙剑飞起防身。
无垢知道丈夫对她言听计从,早有准备,起身时,也将防身法宝施展出来。飞起时节,似见魔女朝着自己冷笑,并未追来。觉已飞出老远,耳听下面有人笑道:“原来是这两个。昨夜收那娃儿时,我早算定他们要来送死,居然今日便寻了来,也真亏他们。”二人闻言,心中一动。同时想到共总十多里长一段山谷,怎的还未飞出谷外?忙朝回路一看,不禁大惊。原来飞了一阵,前见松林仍在脚底不远,共只飞出里许来路。先前魔女却不知去向,只听答话道:“那男的必须生擒交我,女的死活由你。只要不令老鬼和那贱人知道和我淘气便了。”先发话的男子笑答:“神妃不必多虑。神君此时正和你那对头在前殿炼丹,封闭严密,内外隔绝,不会赶来作梗。只要将这两人擒到,事后虽然不快,照他前言,也无如你何。倒是那小娃儿夙根灵慧,将来须用他办那要事。今早他说,只要不伤他恩人,万事皆可依从,否则必死。此子关系未来甚大,性又刚烈,我已两次试过。如非这点妨碍,今早我已放那女的不过,如何还等自送上门?方才神妃不合怜爱此子太甚,又赐了他灵符玉牌,如被知道,却须留意,防他要挟呢。”魔女答道:“你真多虑,一个小娃儿,莫非我们也管不住?何况这两人我们又不真个杀他们。”
前一男子又道:“此话难说。事真奇怪,一个幼童,不特深知我二人的来历底细,所说的话更是切中我们心病,使人只好依他,轻视不得。偏又自愿随我同来,说只要不伤他两个恩人,将来便出死力,为我们抵御未劫。昨夜本想擒这少年男女回来,和你一同快活,也因他说得头头是道,以为对方有大来头。此子是他所教,意欲用他为我二人解围免难,就便结交。惟恐人家好意,因为我们一时冒失,反德为怨,铸成大错,临时中止。后在途中回望,看出对方一点来历,决不会和我们一路,想要回去查看。这娃儿又再三力阻,并有好些话不曾明言。到后才说教他的是一位无名女仙,此举实有深意,如照所说而行,彼此有益。但林前玩月的少年男女是他恩人。再往下问,便支吾起来,口风甚紧。因他胸前藏有一件法宝,深印肉内,如不依他,当时便可兵解,护了元神飞走。我已试过,果然制他不住,只未令其自杀而已。事机已急,不久大难将临,此子又须苦炼三四年才能有望,难得有此合用的人,如何逼他?幸我得信赶来,一个未伤。近年我们本和夫妻一样,这两人恰是一对夫妻。难得你和我一样心事,各有一男一女,不舍放过。若能迫其降顺,以后四人同乐,你也不必再和对头生气。日内神君夫妇同对头把丹炼成,以为你我将来要应他的前言,决不再加闻问,甚或迫令别居,都在意中。你前日无意中偷看宫中神经,他三人未必得知。正好假装负气,把昔年封闭的别宫讨上一处,同去那里,一面苦炼,一面布置起来,岂不是好?”
魔女笑答:“我为你不知受了多少闲气,你知道么?在我教中,男女情爱本各任性,可恨老鬼无情无义。大的是他结发夫妻,对她好还令人想得过。我比贱人在先,偏说贱人是他三生情侣,非比寻常,宠爱如命,已是气人;并还为了贱人几句话,不惜弃去旧日基业,连相随多年的门人侍者,也都费上数百年心力,送令转世。说旧日徒党,俱都相从多年,他虽痛悔前非,而这班人多半具有恶质。既不忍放其出外,自生自灭,死于正教之手;又恐出宫为恶,添他罪孽。为此发下宏愿,先将其禁闭宫中,挨个儿苦心感化。除却几个万难挽救的,只把心尽到而已。等到下余诸人转此一劫,他便同了最宠爱的三数人,以真火自焚,应过劫数,仗他所炼灵丹神符,同往转世,重修仙业。在此数百年中,他和贱人尽情恩爱,对我从不假以辞色。反说他此时已然舍旧从新,我如能洗心革面,随他三人同修,与你断绝,将来也许助我免去未劫。否则,他便由我自去,连你也不加闻问,除非犯他那两条大忌而外,一切照常。但到要紧关头,休要怪他视同陌路,不加援手。你说有多气人?他因以前我曾出过大力,是有功之人,真个情急相拼,贱人难免受我暗算,为此容忍,表面仍和以前一样。我手下男女侍者比他三人所用还多,享受也全由我心意。人说夫妻反目,同床异梦。如今老鬼除非是和贱人怄气,平日面都见他不到。我如不为你,怎会有这样惨事?休看我虽还未炼到不死之身,如论法力,到底在你之上,何况还有老鬼昔年两件法宝。我天性淫妒,你所深知。对于老鬼,我虽恨之入骨,却是无法,你如得新忘旧,被我看出,休怪我狠。”男的笑答:“心肝多疑,哪有此事?只许你随便爱人,就不许我偶然染指?可知你醋心比我更重。各自另有一人,易生嫌怨,索性都杀了吧。”
郑隐爱极无垢,妒心也是奇重。先听男女敌人均存邪念,早就怒极。只因无垢见敌人举重若轻,连人影都见不到,自己被人困住,竟看不出有何迹象,只是飞了一阵,不离原处,魔法厉害,可想而知,心中忧疑。暗忖:“这类无耻狗男女,譬如疯犬吠人,理他作什?与其白费心力,斗人不过,还要引出危机,不如忍气静听,并留心观察虚实,相机行事,要强得多。”郑隐几次想用飞剑神雷发难叫阵,均被无垢强行止住。后来听出女的是魔头失宠姬妾,男的是他好夫,黄钟便是此人昨夜擒来。只不知一个毫无法力的幼童,怎会知道敌人底细?并还知道对方想要仗他兔难脱劫,加以要挟?暗忖:“敌人夫妻不和,魔头已早弃邪归正。如能挨到老魔丹成出来,必可无事;就便救回黄钟,都非无望。但是敌人所说均是背人的无耻私话,对方魔法甚高,连人都看不见,隐秘语声自更容易,如何自泄机密,昌言无忌,听得如此真切?”心方奇怪,郑隐已早按捺不住怒火。跟着又听男女双方狎昵之声,再也忍耐不下,扬手便将太乙神雷朝那发活之处打去。
那一双狗男女也是该当出丑。以为敌已入网,同陷魔法禁制之中,一明一暗,只等商议停当,便可发难。不料有人暗中恶作剧,身形虽隐,所有机密的话全数泄漏。事情更非容易,不是当时可以收功。女的性更淫凶,好夫恐她多心,再一敷衍,恋好情热之际,对于网中之鱼自然未怎在意。正在各自想着一个心上人,先拿旧欢解渴,极情尽致,得趣忘形的当儿,郑隐这一太乙神雷打得恰是时候。魔女骤出不意,数十百丈金光雷火突然凌空下击,邪法立破。无垢见丈夫气极发难,想要拦阻。”已是无及。瞥见雷火金光到处,倏地红光电掣,闪得一闪。紧跟着,便见大片极薄彩烟随风扬去,左侧地面之上立现出两个不着寸丝的赤身男女,正由合而分,各纵遁光,往斜刺里飞去。女的肩背似已受有微伤。男的仰卧在下,脸朝上望,似先警觉,逃得较快,差一点也被雷火打中。都是满面惊愤之容,魔女手已扬起。无垢见丈夫还想出手,知道魔法厉害,虽然乘敌不备,无心一击,将其破去,看那形势,难犹未已,忙即传声低喝:“还不快走,等待何时?”
郑隐百忙中也看出自己一时侥幸。那五色魔光未破以前,直看不出一毫痕迹。刚被神雷冲散,随同魔女手扬处,又电也似急重新出现,四面涌来,闻言警觉。又想起大鹏顶还有约会,更不怠慢。因见神雷生效,忙即应诺,将手连扬,欲将大乙神雷连珠乱打,冲破魔光,以免再陷埋伏。同时联合无垢,朝外急飞,飞遁神速,晃眼之间,谷口已然在望。耳听身后男女多人咒骂呼喝之声,回顾大片魔光已如潮涌而来。方想:“这次幸是见机,否则又被困住无疑。”忽听对面一声冷笑,未容注视,眼前倏地一暗,一片白茫茫的暗影,已似天塌一般当头罩下。先前晴霄丽日的大好天色,以及四外的树色山光,忽全失踪。二人立似陷入雾海之中,什么也看不见。虽仗防身法宝、飞剑威力神妙,人未受伤,也未被擒,但那上下四外的压力重如山岳,齐向身上挤迫过来,休说脱身,初入伏时,飞行冲突均颇艰难。
郑隐见状,又惊又怒,仍想大乙神雷专破这类妖烟邪雾,忙又连珠打出。谁知这次竟是无用,那白色暗影,看去非烟非雾,也不见有什出奇之处,可是连珠神雷打将上去,只见雷火金光在前面暗影中微一闪动,立时光影皆无。不但雷火金光只似寻常火花一般,略现即消,不似先前洪烈,而且雷声也都暗哑。急得郑隐双手齐发,连珠乱打。大片密雷连发声中,也只看出,前面雾影吃雷火稍微冲动,晃眼之间,仍是石投大海,隐入暗雾沉沉之中。才知果是厉害,心中一惊。情急暴怒之下,待将紫郢仙剑发将出去。
无垢始终不曾轻敌,应变沉着。先起身时,已看出雷火无功,尽管霹雳连珠,身后妖云依旧飞来,老似相差一点,不曾打中神气,料定形势不妙。知道丈夫怒气头上,双方已然对敌,除非能够加急逃走,便不用神雷去打,也无用处。为此不再劝阻,只在暗中准备法宝,从旁戒备。刚二次被困时,觉出压力虽大,但为防身宝光所隔,并无他害。知道脱身虽非容易,敌人邪法仍难伤害自己,何况夫妻二人各有一两件至宝奇珍尚未使用,心中毫未慌乱。打算仔细观察,看清形势,再行下手。见丈夫明知所炼大 很有文化公司燃文乙神雷虽是道家防身御邪妙法,无如本身功力尚浅,对头魔法又高,毫无效力,还在拼命朝前乱打,白耗真力。
无垢正想:“丈夫临事如此慌张,将来遇见大敌,稍微相形见绌,必吃人亏。自己又不能时常和他一起,如何是好?”忽见郑隐要将紫郢仙剑飞出对敌,不禁大惊,知道不及阻止。幸而事前还有戒备,除防身法宝之外,还有一件前古奇珍也在手内。忙把手一扬,一道金红白三色奇光,立时电射飞出。先似一圈三色彩虹,刚将二人围在中心,紧跟着上下两面齐射奇辉,分头展布,晃眼合成一个大约五六丈,形似日轮的光球,连人带宝光剑光一齐包没在内。中腰仍是一圈金红白三色奇光,形如日环,围绕在外,光华越发鲜明。由外望内,直似千寻雾海之中,拥着一轮精光万道,上有彩环的华日,奇丽绝伦。夫妻二人恰是同时发动,分毫不差,刚刚接上。郑隐仙剑化为一道紫虹,刚电掣飞出,无垢手中至宝三光如意金轮也已上身,无形之中免去一场大难。无垢虽然预有戒心,并未看出危机四伏,如非命不该绝,只要出手稍缓,立被魔光侵入,任人摆布,休想活命。
郑隐只知仙剑威力神妙,一心只想此宝万邪不侵,许能将敌人邪法破去;全未想到魔法阴毒,稍微抵御不周,略现空隙,立被侵入,闻到一股微带膻气的温香,人便昏倒,失去知觉。比起无垢,更是茫无所觉。及至紫虹飞出之后,耳听爱妻埋怨说:“久闻魔法阴毒,我们也许全仗此剑防身,才未受害。你既深知对头来历,如何这等粗心大意,擅将仙剑飞出?”话未听完,全身已被宝光包没在内,看出是件极具威力妙用的前古奇珍。方想:“爱妻何处得此至宝?平日也未听她说起。也许还不止此。”
心中一喜,目光到处,紫郢仙剑已然发挥威力,随着手指之处,化为一道经天紫虹,由内而外,朝身前暗雾横卷过去。前古神物利器果非寻常,先前连珠神雷所不能破的阴魔妖光,吃剑光一扫,立时化为大片鲜红如血的火云,被剑光扫荡开了大半环,望去血城也似,二人已陷魔光血海之中。想起前生所闻魔教中几种极阴毒凶险的魔法异宝,方始惊惶起来。暗忖:“原来魔法如此凶毒,乍看只是似雾非雾的沉沉暗影,看不出一点别的异状。照此情势,分明敌人见我仙剑防身,难于加害,故将阴魔血光隐去,诱我出手,只等剑光离身,立即乘机侵入。别的法宝决挡不住。等到警觉,人已受害,如非爱妻应变机警沉着,恰又有这前古奇珍,差一点上了大当。看四外魔光,虽被剑光冲破了一圈,并无消灭之迹,莫非对头还有杀手?”
心念才动,果然魔光厉害,尽管紫虹所到之处纷纷消散,但是此去彼来,随灭随生;宛如长刀划水,晃眼合拢,势如潮涌,光色越加浓烈。正想不起用什方法破它,忽听无垢又在传声急呼:“呆子,你还不将仙剑收回,不求有功,先求无过,暂守勿攻,先保住自己,再打主意脱身么?”想起先前如非爱妻应变神速,已无幸理。闻言以为无垢素来沉稳端娴,不轻炫露,也许还有脱身制敌之宝不曾使用。又见魔光虽极厉害,仙剑威力也实神妙,自从出手以后,便不须人主持,也能发挥全力。一时精虹电射,纵横飞舞于魔光血海之中,一任对头神通广大,暗中主持,复原得快,照样也现出一条条的裂痕,血弄也似。看出敌人魔法虽高,也吃了大亏。这类魔光多与主人本身真灵相连合,至不济,元气也有不少损耗。
心中一动,猛触灵机。于是传声回答无垢,故意加功施为。等到仙剑飞舞越急,搅得身外血云激漩起千重骇浪,忽然比电还快,冷不防撤将回来,头尾相连,合成一个百数十丈方圆的大圈,往身前急收过来。无垢早已会意,乘机发动,将手中灵诀一扬,那形如日轮,包没身外的光球,突然往外暴长十倍,迎将上去,接个正着。晃眼紫虹环绕光球之外,加了一层极有力的防护。外围本被血光布满,虽被仙剑往来扫荡,仍是随分随合,始终不曾消散。
对头毒计未成,元气反倒受伤,越发愤怒,也在另用阴谋,正以全力暗下毒手,一面想把仙剑引开,一面加功施为。四外血光看去只是光色更强,和先前差不许多,实则其浓如血,快成了胶汁一般的东西,已非有形无质之物。见紫虹飞舞越急,方想魔法运用停当,立可就势引开,将其隔断,断定二人就要上当;便仗身外那圈宝光防护,也难持久,早晚落网无疑。正在高兴,万没料到对方另有一着。郑、申二人各将飞剑、法宝里外一合,那魔光已快凝炼成了实质,发难在即之际,恰巧夹在中间。多高功力,也禁不住这两件前古神物奇珍两下夹攻;来势又是万分神速,骤出不意。等到对头觉出不妙,连念头也不容转,只听哧的一声厉响,大量血光在二宝猛力重压之下,近身数十丈一圈当时消灭。主持行法的男魔,心灵上猛受巨震,重创之下,元气大耗,害人不成,还受反应,神志一迷糊,就此昏倒在地。总算魔女法力更高,郑、申二人又都外行,幸免一难。原来二人因见敌人不曾现身,四外血光仍如山海;无垢又拿定稳扎稳打,只守不攻,先保自身,静以观变的主意。明见占了上风,敌人必受重创,心有成见,既未想到乘胜进攻,也未想到就此突围而走,微一耽延,良机坐失。
魔女原因好夫自告奋勇,知其想把少女生擒了去,遂他想等好夫将人擒到,看事如何,再与翻脸。这一袖手,郑隐和无垢无形中却占了极大便宜。等到好夫受了重伤,魔女又心疼起来,想代报仇时,二人已在仙剑、法宝层层防护之下,先前危机已然过去,不致危及生命了。
郑隐见身外大片魔光界被击散,知道四外魔光虽然浩如山海,只因敌人魔法甚高,在其暗中主持运用之下,多是虚势,只近身一带,才是他的精华。突然受此重击,心灵元气俱都受伤不轻,自是欣喜。方赞无垢机警,所用法宝是何来历?威力如此神妙?意欲再用仙剑一试,问无垢可好?无垢笑答:“闲话少说,奠太高兴。休说紫郢仙剑前古奇珍,便我这三光如意金轮,也非寻常邪魔所能禁受,何况出敌不意,两下夹攻,照理敌人元气必受重伤。方才曾听多人喝骂,如今一个未现,四外魔光依旧潮涌而来,身前这一片空处又快被他填满,你还是安分些好,等到敌人现身,再相机应付吧。”
郑隐见身外魔光虽又布满,但比先前威力要小得多。笑答:“我们还要往大鹏顶去,照此相持,何时才是了局?”无垢方答:“我看此时脱身决非容易,就能突破重围,敌人也必追赶。只有小心静守,挨到为首魔主开殿出来,向其理论。果如方才所闻,不特无事,还可免树强敌,去一后患。此时最好静守,便有力量反击,也不可伤他。莫要本来无事,因为伤他的人,以致结怨。先前我们反击了他一下,因是防身自守,有话可说。但到底事出侥幸,可一而不可再。这类将要改邪归正的魔头,只是手下徒党不好,莫再激他恼羞成怒,生出事来。我们人单势孤,只大师兄一人对我夫妻最好,偏又暂时不能出山相助,前路艰危,对头越少越好。”
正谈说间,二人猛觉宝光外面一紧。先前压力自从方才仙剑飞出以后,已早消失,忽然又有极大压力袭来。虽仗仙剑、法宝防身,只稍感觉,并无他异,但是对方强弱已早试出。情知必有杀手,忙即小心戒备,朝外查看。刚看出身外血红色的魔光似在逐渐加浓,变为紫色,势甚平稳;不似方才光焰飞扬,尤其剑光掣动之际,飞舞如潮,中间更杂许多异声,宛如鬼物啸语,闻之令人心悸。望去直似一片其大无比暗赤色的水晶,将人埋藏在内,平稳得出奇。无垢方料敌人先受重创,再用邪法来攻,定更猛恶得多,忽听对面厉声怒叱。目光到处,面前现出一伙男女敌人。为首一个,正是前见魔女,已换了一副装束:周身半祼,头发披散;上身一件翠叶云肩,短只齐胸;腰围莲花战裙,仅及膝部,腿足也全赤祼在外。五色流苏飘拂之中,酥胸玉乳,雪股粉弯,色相毕露,隐约可睹。魔女貌虽不美,但是肌肉丰盈,白如凝脂,别具一种妖淫之致。随来的似是魔宫男女侍者,有长有幼,美丑不一,均是一身极华美的宫装,手持长大幡剑弓刀之类。内一少女,貌颇美秀,只是目光四射,一脸英悍之气。手中捧着一个尺许大小的金鼎,鼎口内冒起寸许粗细一股白光。光不甚强,高仅二尺,但是劲急异常,笔也似直朝上喷射。
魔女才一照面,便朝郑隐怒骂道:“不知死活的小畜生,急速跪下降伏,舍了你那同来贱婢,随我回宫,还可转祸为福,无穷享受;否则,你也休想活命。”郑隐闻言大怒,喝骂道:“无耻淫妇,我们不过投鼠忌器,想等主人出来一评曲直,不肯与你计较,未怎还手,谁还怕你不成?我们不值与你这背叛夫主,白昼宣淫的泼贱一般见识。有何本领,任你施为,只要把我夫妻飞剑法宝破去,杀剐听便。凭你这样又蠢又丑的淫泼之妇,也想勾引男子,岂非做梦?”
魔女原是老魔火灵神君之妾阿苏格,以前淫凶狠毒,无恶不作,性又奇妒。平日想起自己天赋异禀奇资,在具内美,偏吃了容貌平常的亏。丈夫虽是魔教中有名人物,但他另外还有爱妻宠妾,情爱不专。法力又高,不敢动强行凶,空自恨极,无可如何。虽幸本门规条,男女相爱,各凭心愿,无什拘束;尤其丈夫前生爱宠破镜重圆之后,对于自己,除不许私自出山而外,便明与人通奸,也不过问。但到底不能称心,更须防到丈夫突然翻脸,立是一场祸事。因为本身容貌不济,只要见稍微美秀一点的女子,便生妒忿,意欲置之于死。见郑隐少年英俊,又是一身道气,淫心大动,妄想勾引不成,便施魔法,强迫顺从。一听无垢是心上人的爱妻,又生得那等美艳照人,已是恨极。不料同党好夫又把无垢看上,意欲染指,各取其一,不由怒上加怒,欲下毒手。及见二人藏身宝光之中,神情亲密,分明恩爱已极。又听郑隐这等答话,正犯忌讳,越发妒火中烧,忿怒如狂。厉声大喝道:“无知小狗,竟敢口出不逊。且教你尝尝七灵神火滋味。等我把你那两件用来防身的飞剑、法宝炼化成灰,先把你这心爱贱人残杀,就知道我火灵神妃的厉害了。”
说时,无垢正在观察敌人动静。见魔女身前捧金鼎的少女,年纪不满十岁,相貌虽颇美秀,但那目光奇怪,小小年纪,凶芒外露,站在魔女身前一言不发。来人共是十四个,原在身前不远的血光之中出现。只她一人周身烟笼雾绕。初见时面色为血光所映,还看不出什异样。后经仔细查看,觉那少女肤色好似白中带青,与众不同,越看越不像是生人。那座小金鼎,也非捧在手上。鼎共五足,鼎腹特大,形式奇异。少女左手指上各有一股黑气,与鼎足相连,微微上下起落。五足均聚鼎腹之下,又是黑色。指尖黑气又劲又直,短只二三寸,稍微疏忽,便看不出。猛想起上次和女仙陈紫芹分手时所闻魔教中的几件邪法异宝,心方一动。忽听魔女怒骂要用七灵神火化炼身外宝光,残杀自己,知已料中。忙喝:“隐弟留意,速用太清仙法镇慑心神,一切付之不闻不见,免为邪魔所迷。”
说时迟,那时快,无垢话才出口,魔女忽把手中白玉拂尘一挥,立有大蓬银花由拂尘上飞撒出来。一片极繁密的爆音过处,合为一幢三丈方圆,高约十丈的灰白光气,将身前持鼎少女裹住,矗立血海之中。魔女和同来诸人全数失踪。同时少女口中发出一声极凄厉刺耳的悲啸,左手微扬,金鼎便长大了十几倍,离手飞起,悬立光幢之中。鼎口那股白光也长到尺许粗细,向上喷射,高度约有三数丈,顶上忽现出一圈丈许方圆惨绿色的魔光。少女已经不见。光圈中斜挂着一张七尺来长,上具五弦的怪琴,形式奇古,两头均有玉轸。弦分五色,光甚鲜艳,看去宛如五根寸许粗细的光线张在上面。刚一出现,四外魔光突变成深紫颜色,琴上弦光也在颤动,光更奇丽夺目,好看已极。
郑隐不知底细,虽听无垢大声警告,急切间不及戒备。因恃防身法宝神妙,敌人魔火不能侵害,正值妖琴出现,不由多看了两眼。方在暗骂:“邪魔淫妇,任你闹什鬼蜮伎俩,能奈我何?”目光已被那鲜艳无比,不住颤动的五色琴弦吸住,竟然不舍离开。紧跟着,便听琴上发出一种极柔媚淫艳的微妙之声,十分娱耳。由不得心神一荡,人像醉了一般。想起爱妻之言,猛然警觉,方道不好,待要运用玄功镇摄心神,已经无及,当时心神微一迷糊,人便昏倒光中。
无垢本也不知魔法如此厉害,幸而上次见郑隐卑鄙无赖,负气离家,巧遇异人指点,借得两件防身脱难的前古奇珍;跟着又与两姊和女仙陈紫芹相遇,无意之中听三人谈起郑隐魔孽太重,前路艰危,以及几个著名魔头的邪法异宝,记在心里。一听对方是魔教中有名人物,便留了心。又听魔女发话恫吓,所说七灵神火,正是紫芹所说那五蕴妖琴与七情阴火。知道这类魔法异宝阴毒无比,不必沾身,只要耳目所及,稍微疏忽,神志便受迷惑,被其吸住。阴火立受感应,包围上来,虽有至宝防身,人已中邪昏迷,难再主持运用。稍现空隙,立被侵入,不是甘心愿意任人摆布,便被阴火化炼成灰,连元神也被吸去。不禁大惊,一面警告丈夫留意,一面按照《九天玄经》,运用大清仙法,加紧戒备。
说也奇怪,那张妖琴竟是因人而施。因无垢应变机警,防备得快,道力又较郑隐坚定,只出现时瞥见一点琴影。见与所闻妖琴形式一样,立即垂帘反视,不去看它。因无所受,自然未动念想它。心智又极清明,灵台方寸之间不留寸滓,因而无事,连妖琴所发魔音异声也未人耳。开头不知丈夫定力如何,是否知它来历。当此要紧关头,如分心他顾,必致两误,只能点到为止。即此已冒奇险,焉敢多言?匆匆说了几句,便运起玄功,先把本身保住,再打主意。
满拟大夫近来功力颇深,又听自己招呼警告,当不至于有失。正在澄神定虑,按照师门心法防御外邪,猛觉郑隐往身旁连挤。夫妻情重,到底关心,暗忖:“大敌当前,如何还似往日那样偎倚不离?”无垢对于妖琴只是耳闻,未等发难,已先戒备,还未有什经历,不知丈夫已经中邪。觉着丈夫又犯无赖故习,想要埋怨几句。目光到处,郑隐神志已昏,正往自己身上扑到。这一惊真非小可,忙即扶住。知道魔法阴毒,势难兼顾;如不兼顾,丈夫固是不保,自己同在一起,也受连累。一看外围,总算仙剑神妙,三光如意金轮又是前古奇珍,人虽中邪,连外层剑光,均未现出丝毫破绽。此剑自己又能运用,或者还能。无奈丈夫已为魔法所述,除却对方自解,便须有人将琴上第三根主弦和那琴轸破去,才能复原。此时人在邪法暗制之下,少时五弦一齐发声,丈夫必还倒行逆施,苦苦纠缠,夫妻二人同受其害。
无垢万分惶急之下,只得先放出一片大清神光,将丈夫全身罩住,以防万一。同时加功施为,欲以全力相持,兔被阴火侵入,挨到老魔头警觉出来,再打主意。哪知心神一分,邪魔立即乘虚而入,先是目光扫到妖琴上面,觉出异样,忙即反视,琴上魔音已经入耳。百忙中觉着心旌微荡,越知厉害。正以全力镇摄心神时,眼前倏地一花,光影变灭之间,那紧围身外的大量紫色魔光忽然连闪几闪,化为无量数细如牛毛的五色精芒,二次包围上来。中杂数千百团形似碧萤的阴火,由小而大,纷纷爆散,再化为一片暗绿色的火焰,一层接一层包没在防身宝光之外,焚烧起来。心灵稍微失制,便觉魄悸神惊,几难自主,料定人一昏倒,立即中邪无救。
妖琴已响到第四弦上。郑隐本是昏迷欲倒,忽然清醒过来,把手一扬,先把隔断二人的大清禁制解去,口喊得一声:“好姊姊,爱煞我了。”猛伸双手扑抱过来。无垢看出丈夫并非真个清醒,乃是受了妖琴魔音催动,生出邪念。双方功力差不多,太清神光如何禁他得住?只要被扑上身来,决无幸理。外邪难防,内贼又生,如何是好?幸而事前得过高明指点,早有防备。万分惊惶之中,把异人所赐护身灵符如法施为。随同心念动处,由胸前发出一片金霞,先将自身护住。郑隐见被佛光金霞隔断,一面口中哀声求告,力述相爱之苦;一面依旧朝前猛扑不已。一任无垢大声呼斥警告,状类疯狂,竟如未闻。无垢急得无法,总算佛光护体,外面阴火虽然更盛,心神却渐宁静。见丈夫那等丑态百出,知非本心,好生怜惜,又无法救他,深悔方才未连他一起护住。有心重新施为,又恐弄巧成拙,害了自己,也救不了他;转不如就此相持,还可一齐保全。
无垢正在愁虑戒备,郑隐忽然大怒,一面喝骂说无垢没有夫妻情爱,一面想收飞剑冲将出去,与魔女结为夫妇。幸亏无垢防备得快。于万分惊惶之中,仗着自己炼过仙剑,近来二人功力已然相等。又受异人之教,对于丈夫所学格外加功,越能胜过越好。自己的法宝、灵符,仗着早得传授,已先炼成,却不使他知道。后见丈夫毫无私心,因为爱极自己,反以法力比他较高为乐,平日想起,还在暗中惭愧。不料危急之中占了便宜。见势不佳,丈夫出必无幸,忙以全力止住。郑隐毕竟是在邪魔暗制之下,比起平日要差好些。无垢虽将他止住,一进一退,成了相持之势,时候一久,仍是凶多吉少。耳听丈夫破口辱骂,空自悲愤惶急,无计可施。身外魔光阴火越来越凶,二人这一争执,外层剑光已被侵入。
无垢方想危机一发,不知何时变生瞬息,便为阴火所伤。忽听幼童大声疾呼:“申仙姑恩人不要害怕,我蒙仙人指点,和狗男女拼命,以消前孽,并报前两生的仇恨。本来还想照他所说保全自己,现见恩人受苦,不能再等恩师到来再除他了。”无垢听出是黄钟口音,想起前听男女妖人密语,忙定睛朝前一看,果是黄钟在一幢金碧光华笼罩之下,一手拿着以前小魔女茜红所赠的丝囊,一手拿着一柄尺许多的小金剑,不知怎会飞人对面敌人光幢以内,飞身金鼎妖琴之上,朝着自己这面大声发话。同时魔女阿苏格也独自一人突然现身飞来,满面均是惊惶之容,还未近前,先已厉声大喝:“小狗停手,我们放你恩人好好回去就是。”黄钟话正说完,回顾魔女飞来,冷笑答道:“你来晚了。”说罢,扬手一剑,先朝琴上玉轸挥去。一道金光过处,玉轸立碎,第三根琴弦折为两段。魔光连闪几闪,魔音立止,妖琴五弦齐灭。
魔女见状,面容惨变,怒吼一声:“罢了!”手中拂尘往外一扬,金鼎上面立有一条碧影,朝黄钟当头压到,无垢看出那是先前持鼎少女所化,方觉黄钟要为阴魔所杀,不料黄钟手中丝囊突化作一篷其细如发的金碧烟丝,反兜上去,将魔影网去。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二二回
长眉真人专集(蜀山前传之一第二二回——
软语尽温存蜜意如云柔情似水
灵心生妙悟明珠在握与子同行
魔女见状,越发惶急,奋身一跃,化为一道碧光,带着满身血焰。怒喝:“我与你这小狗拼了!”声随人到,眼看撞上。忽听有人大喝:“神妃且慢。我早生了疑心,果是仇人转世,待我除他。方才想起,已有防备,这次连元神也休想逃走。他那胸前法宝并无用处。”魔女闻声,刚往回略退,黄钟己接口骂道:“狗男女恶贯已盈,还敢行凶?我怕你也不来了,可知别有脱身除你之法。以前所说也是骗你的么?你们已人我罗网,那保护元神的佛家灵符在我头上呢。”未句话还未说完,一道比血还红的魔光已自天直下,将人罩住。男女二淫魔一明一暗,同声怒吼:“快将神妃本命神魔放下,还可两罢干戈,将你主人放走;否则同归于尽,悔无及了。”
黄钟好似志得意满,“哈哈”笑道:“我知老魔头化血火珠被你偷来,想恐吓我么?那个无用。不必你这猪狗动手,我先代你下手如何?”不等说完,把手中金剑朝上一指。只听男女二魔同声惊呼中,剑尖上金光已朝当头血焰射去,惊天动地一声大震,血焰立时爆炸。黄钟胸前先有大片银色光雨电掣飞出,人被魔火血焰震成粉碎,大量烈焰正往下压。忽然一朵金莲花由残尸中飞起,射出万道毫光,当中拥着一个小人影子,手持一口金剑,往山口电驰飞去。同时大量银雨射向上下四外光山火海之中,宛如万雷怒鸣,纷纷爆炸。晃眼合成一片银海,奇亮若电,所有阴火魔光全被震散,消灭无踪。
密雷初起时,无垢似见魔女身旁现出一个非僧非道的怪人,刚纵遁光一同飞起,只人影略闪,便同消灭。丝囊所网魔影,已在黄钟元神飞走时卷入金莲佛光之中。料已除去,邪法全解,只银光不曾减退。
郑隐早清醒过来。无垢正在悲喜交集,未容转念,就这瞬息之间,那漫如山海的银光忽起波动,朝前涌去。定睛一看,山口去路飞来一个道装少年,手持一个银瓶,银光正往瓶口之中飞人,晃眼收尽。郑隐见是李静虚赶到,心中大喜,忙告无垢,一同迎上。忽听远远金钟响动,随听有人高呼:“李道友,一别三百年,想不到竟有这么高法力。我也非复本来面目。小妾恶满数尽,自取灭亡,与我无关。身有要事,无暇虽然晚到片时,却借此了却了小徒前生之孽。三日后定当来此拜访,到时再领教吧。”
随听远远答道:“我与道友多年未见,本意挽留云驾,盘桓半日,略尽地主之谊。不料道友事忙,我又闭宫炼丹,只此一日闲暇,缘铿一面,实为恨事。此别不知何年才得相见?适才由晶球中望见道友丰榘夷冲,宛如美玉明珠,内外莹澈,自有光华,已是天仙一流。便我多少年来闭门思过,也非复吴下阿蒙。回忆昔年彼此意气之争,循环报复,真如儿戏,每一想起,便自失笑。旧时恩怨,早类空花。自恨出身旁门,直到大难之后,危临梦觉,方始醒悟迷津,勉修道业。虽然近年小有进境,但以门人众多,品类不齐。便我昔年虽然稍明利害,无心之失,终所难免,不久便到紧要关头。道友何以教我?”李静虚笑道:“阿修罗教下,自古以来便多贤者。道友与尸毗老人,更是贵教中从古所无的高明之士。林说此时已是忘形之交,便昔年互相敌对之际,也未尝不有瑜亮并生之感。天相吉人,回头是岸,大业不远。到了那时,贫道定必趋送法驾,以谋最后一晤如何?”神君笑道:“道友高义,足感盛情。请各自便,他年再候光临吧。”说罢寂然。李静虚便向郑隐夫妻作别。
郑隐见他法力这么高,心生敬佩,亟欲结纳。忙问:“道兄何往?大鹏顶斗法之事如何终场?”无垢也因黄钟为她夫妇遭劫,兵解时虽有金莲佛光之异,知其夙根深厚,必有仙人度化,终不放心。黄春只此爱孙,自己受人之托,带他出来从师学道,却因一时疏忽,送了性命,连下落都不知道,以后何以对人?请静虚暂留,向其询问。
静虚见他夫妻均是满腹热望,不舍分离,略一寻思,笑答:\我往大鹏顶时,正遇哈哈老怪门下妖徒,同了两个著名妖邪,在彼布下恶阵。才一到达,便动起手来,虽不至败,取胜却是艰难。贤夫妇又不在场,更觉势孤。即便能占上风,那两个妖徒也不易除去,如被漏网,又是未来大患。心想贤夫妇与那两个妖邪不曾对面,只将妖徒除去便可无害。忽见一蓬金霞,宛如天塌一般自空飞堕,在场群邪全被罩住。跟着,光中发出佛家降魔真火如意神焰,除为首二妖邪见机先逃外,下余群邪全被佛家心火神焰焚化,形神皆灭,无一漏网。正想何人有此法力?随见一矮瘦女尼飞降。仔细一看,竟是昔年旁门散仙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女仙辛如玉。
“此人以前虽是旁门,却具极大法力神通。因其刚直任性,善善恶恶,专以意气用事,所积善功虽多,无心之恶也不在少。一般正教中的同道知她心性不恶,只是太刚愎任性,不去惹她,便可无事,无故并不害人。几位法力最高的道友前辈,均想借着彼此相交,潜移默化,使其改变气质,归入正道,故与她相识的甚多。无如此人性情古怪,天生孤做。出身旁门,偏对左道妖邪轻视厌恨,平日直无一人来往。正教中人虽有几个至交,也都各行其志,一任苦口劝说,始终不肯舍旧从新,欲以旁门成道,一意孤行。
“我和她去年相见,曾经当面说她和东溟大荒两老怪物,以及魔教二老、苍虚老人,可称宇宙六怪。这几个人全都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如果归入玄门正宗,岂非神仙传中佳话?她只微笑不语。不料半年多之别,竟将佛家最具威力的降魔大法炼成,人也改了佛门装束。相貌未变,气质全非,如非对面接谈,几疑不是原人。一间经过,才知她今年受一姓陈女仙之托,去往黄河助一道友,偶与魔教中长老斗法。赴约途中,遇一前辈神僧点化,当时醒悟。只三日夜静坐,便领会得佛门真谛。由此发下宏愿,欲以佛家降魔愿力,扫荡群邪,拯救群生。等到外功圆满,便去东、北两海,择一无人荒岛,虔修佛法,以证上乘功果。
“昨夜她偶往寨中经过,发现一个幼童掩身树后,跪地默祝,因其根骨灵慧,试用佛家慧光一照,竟是我昔年门人转世。当初因为小徒自身孽重,曾向平日来往的几位至交分别求助。辛道友也曾在座,答应过他。再运玄机,推算未来因果,知其改名黄钟,现随贤夫妇一起,次日便要寻我拜师。无如前孽未消,虽得重返师门,将来还有许多魔难,九死一生,苦不可言。她对小徒本极喜爱,想起以前面允相助,欲以佛家法力为之颠倒气运,使其提前兵解,早日成就。随将小徒带往无人之处,先用佛法使其悟彻前因。然后指示机宜,传了两件法宝和一道灵符。令其守候林内,等一妖人经道,照她所说,对答行事。妖人果然上当,将他引来此间,终与妖妇同时灭亡。
“她和申道友本有一面之缘,十分投契,令我转告。说是她受女仙陈紫芹之托,对申道友随时照护,不久还要相见。并还说起令师兄任道友上次回乡省亲,延时太久,以致生出枝节。因其事出孝患,不曾受责。现奉师命,提前先赴峨眉开山收徒,翠屏峰仙府故居已经仙法封闭。
“我听她说完,觉着不应逆数而行。小徒提前兵解,固可免去许多劫难,早返师门,在我成道以前求得正果,但那害处也是不少,一个不巧,反倒延误。但又不便拦她高兴。互相谈了一阵,定下后约,匆匆赶来,意欲迎头阻止小徒兵解。不料小徒自知夙孽太重,前生所受苦难危害大多,想起胆寒。难得有人助他,借此一劫,兔去未来许多灾害。又料我必要赶来阻止,以为长痛不如短痛,连辛道友所说的话也未全数照办,匆匆兵解。以致元气损耗大甚,如非佛法神妙,差一点连元神也保不住。此时如往转世,前因尽昧,禀赋根骨只比今生还差。”除非有一法力极高的人,由出生起便加护持,多用灵药,助其恢复灵智,才能有望,此外便是寻一好的庐舍,借体回生,由此重返师门,苦炼些年,也可如愿。
“我近年忙于修积善功,自然无此闲暇,正可惜他弄巧成拙。方才忽接辛道友传声相告,说此事她早料到,事前已有准备。并说小徒仙缘凑巧,方才途遇东溟大荒两怪中的枯竹老人神游中土,所用化身名叫秦渔,正好此行善功圆满,就要坐化,二人无心相遇。辛道友对老人说:‘你每次坐化的法身,俱都藏之名山,并无用处,何妨送我,成全一个苦心向道的可怜人?’说时,满拟对方性情比她还要孤僻古怪,决不答应,事如不成,便须动强。谁知对方慨然应诺,并将辛道友心情点破,说:‘我的前孽更胜此人,命中该有金刀之厄。这具法身送与此人,代我消去一孽也好。’随即约定今夜子时坐化,小徒借他法体重生,只不许更改他的姓名。
“因为此老仇敌太多,每次尸解坐化,均有强敌暗算,事前也均有准备。这次好似早就算出有人借他法体,一毫不曾准备。辛道友恰又有事,今夜必须回山送那神僧证果,无暇兼顾,其势又不能不管。为此传声相告,催我前往护法。我和此老尚未见过,也想就便一晤。本意暂时分别,三日后再与贤梁孟相见长谈。二位既不放心,想知小徒下落,只好略说经过。三日后如有闲暇,可往云南长春崖荒居一谈;否则,到时我也自会寻找你们。我听辛道友说,贤梁孟近两年中并无十分凶险。只第三四年起,务须留意,少与生人交结,尤其来历不明的旁门道术之士。前路艰危,望各珍重。我告别了。”说完,一道金光,破空飞走,一闪不见。
无垢见他说时朝郑隐看了一眼,面带惋借之容,方想再问,人已飞走。三人立谈之处,本在谷口危崖之上,正要起身,忽听远远有人说道:“李道友已去,今日我正略有闲暇,贤夫妇何妨在驾一谈?”二人听出是前闻神君口音。郑隐此时对于静虚已是五体投地,佩服已极。一听神君请其入宫一叙,想起方才别时之言,暗忖:“自身孽重,李道友行时警告,不令与旁门中人来往。主人正是魔教,方才请李道友人宫一叙,曾以婉言辞谢。这类人还是不招惹的好。”立即念头一转,躬身向内答道:“愚夫妇尚还有事,改日约了李道友,再同专程拜访吧。”
无垢心细,早听出主人已然弃邪归正。心想:“这类魔教长老多半强做,不容外人忤犯。方才伤了他的悍妾和许多男女侍者,又将魔法、异宝破去好些,如是别人,不论是非曲直,定必认为情面难堪,出面为仇。他却处之泰然,若无其事,并以客礼相待,十分殷勤,为人之好,可想而知。自己因为丈夫魔孽大重,对头魔女行踪诡秘,虚实下落俱都茫然。主人乃魔教中长老,当知底细。双方素昧平生,竞肯延见,必有深意;即或不然,就此结交,向其探询,岂不也有益处?”未容开口,郑隐已然发话辞谢,不便再说,只得随同向内,举手为礼,谢别上路。
刚离谷口,无垢便听远远神君叹息之声,微闻“紧防红珠,莫嫌野老”八字,底下便无声息。一间郑隐,却说未闻。情知有异,便记在心里。回头一看,就这转盼之间,谷口云封已成了一片童山绝壑,先前十里乔松,亿万幽兰,所有灵奇美景,己全隐去。见天色已近黄昏,瞑烟浮动,暮霭苍茫,脚底乱山杂沓,四无人踪,只闻草树摇风,簌簌乱响,景物荒凉,无可留恋。
飞了一段,红日西沉,明月东升,婵魄初现,清辉未吐,大地上依旧暗沉沉的。无垢笑说:“我们本往大鹏顶赴约,不料无意之中会往魔宫纠缠了一天。当时情势何等凶险,且喜高人相助,转危为安,黄钟也因祸得福,真乃万幸。由此可见,事变之来,出人预计。以后在外行道,真须随时留意呢。”郑隐问往何处去,无垢笑答:“我们此时事情已完,在外行道,哪有一定去处?我只惦念黄钟,欲往一观。方才李道友匆匆分别,未问地址,不知是在何处。否则,前往见他一面,认明所借法体,以为再见之地;岂不也好?此次本为助你而来,现事已完,理应分头修积,各自分手如何?”
郑隐闻言,以为无垢对他情薄,大是不快,强笑说道:“我二人才得相见,如何又要分离?你不知我平日在外多么想念你呢。”无垢笑道:“你老是对我情长,不以道业为重。须知前路方遥,与其贪图暂时之聚,何如努力同修,把这八十年的有限苦光阴熬过,天长地久,夫妻同修,不更好么?”郑隐答道:“话虽如此,但我爱你太深,数日不见,如隔几年,相思之苦,你怎知道?反正无处可去,又非分开不可,莫如仍回寨中住上三数日,再行分手如何?”
无垢虽然不愿,但见丈夫情深爱重,不舍分离,虽觉修道人不应如此粘滞,但不愿使其难堪。想了一想,微笑答道:“你老是这样不知力求上进,时机坐失,如何是好?如不依你,定必道我薄情。今夜就和你同往寨中聚上一半天,就便告知姬氏父子,妖徒伏诛,事情已完,使其安心也好。至迟明日夜间便要起身。此次出门已有多日,不久便要同回嵩山聚会,共总不过个把月的光景,莫非还等不得?”郑隐仍是难舍,再三劝说:“夫妻同路行道也是一样,哪怕下次出游再行分手,这次且先依我。”无垢见他求说不已,便说:“师长命我二人分头行道,必有深意。你既如此固执,我也不便坚拒,这次姑且依你。等到回转嵩山,二次出山修积,却非分开不可。”
郑隐原是讨价还价,知道爱妻固执成见,对于师长奉命惟谨。只想同往寨中多聚三数日,赏玩当地风景,以解近月风尘肮脏与踽踽独行之苦。不料无垢慨然应诺,好生欢喜,便同往寨中飞去。
姬氏父子听说妖人服诛,后患已除,高兴非常,对于郑隐夫妇自是感激。当时传令,全寨山人一齐欢宴,当夜就在花林之下设筵贺功,把二人奉若天神。郑隐见众人对他夫妻十分礼敬,到处受人欢呼罗拜。一轮明月刚上东天,清光四彻,明如白昼,当地风景又极灵秀。开筵以后,鼓乐四起,笑语喧哗。时见身穿白色短衣,头Сhā鸟羽,项带珠圈,手佩金环的妙龄山女,祼着臂腿,同了许多少年壮汉,手持乐器,翩跹起舞。花林之中,山巅水涯,芦笙吹动,情歌互答。端的人间乐土,美景如仙。回顾爱妻,并坐花前明月清辉之下,越显得容光艳发,丰神绝代。触景生情,不禁爱极,低声笑问:“你看那些少年情侣,歌舞于明月之中,多么情深爱重呢。”
无垢知他美景当前,又生杂念,微嗔道:“你只知道世俗儿女,男欢女爱,十分美满。可知暂时欢娱,难于长久,转眼之间,已为陈迹;生老病死,无殊幻梦。此是沧海浮沤,莫非你也羡慕他们么?”郑隐忙分辩道:“我不过觉着他们得天独厚,住在这等桃源乐土,月夕花晨,每多乐事,比起城市中人的享受,实在要强得多。随便两句闲话,怎又多心起来。”无垢叹道:“我因见 坤戒最新章节你修为虽勤,心性终是不定,每一想起,便自担心。你说我多心,可知我对你也是关切太过吗?”
郑隐见无垢笑语从容,艳光照人,由不得心痒难抓。知道无垢素来娴静,当着人,决不许他稍微偎傍。照着山俗,乐起以后,人便分散,各自结伴歌舞,追逐为乐。此时除寨主本人因郑氏夫妇均是神仙中人,不应以山俗相待,尚在主席陪坐而外,连姬平也都约了情侣走开。便向无垢涎脸笑道:“这里笙歌嘈杂,我夫妻择一山水佳处,清谈片时可好?”无垢明白丈夫想要和她亲近,本想不去。既一想:“丈夫魔孽太重,性又刚强,专以正言责难,易生反感。自来柔能克刚,莫如任他稍微温存,就便相机劝勉,较易生效。”当时含笑应诺,别了寨主,走往一处花月交辉,山清水秀的幽静所在,先任郑隐亲爱了一阵,再以正言婉劝。这类话虽是老生常谈,但因无垢笑语温和,柔情款款,容易动人。郑隐又对无垢痴爱如命,自是诺诺连声,毫无忤色。无垢暗中观察,见他听劝,神情感奋,不是做作讨好,也颇高兴。
到了次日,辞别寨主父子上路。郑隐志在同行,自然样样依从。无垢对于西南诸省原少足迹,正好就势游玩。准备第三日赶往雄狮岭长春崖,拜访李静虚之后,往游洱海苍山与昆明金马碧鸡之胜。再由驿路入川,遍历峨眉,青城等蜀中诸名山。然后溯江而下,经武当山,绕往嵩洛,一同回去。及至寻到长春崖一看,只见苍崖绣合,仙洞云封,空山寂寂,流水潺潺。洞前景物虽然灵秀,主人却是不在,连洞门也未寻到。在当地徘徊了一阵,只得离开。
无垢急于要见黄钟一面,次日又去寻访,忽在洞壁上面发现几行字迹。大意是说:静虚三日前去助门人借体重生,并为枯竹老人护法。不料妖人谷辰与七指神魔两个劲敌探明对头尸解,不知老人故意诱使上当,同来扰害。吃老人预先埋伏的太乙清灵神光和七粒巽风珠困住,静虚又在一旁相助,两妖孽各伤了一个三尸元神,并失了两件法宝,仅以身免。本来无事,因为七指神魔骄狂凶狠,初次受此重创,心中恨极,行时口发狂言叫阵,怒骂静虚素无仇怨,无故和他作对,是好的,可去滇界七指山落魂岭与他决一胜败,时期定在第三日的夜间。静虚因二妖孽都是极恶穷凶,又擅玄功变化,炼就三尸元神,邪法甚高,无恶不作,意欲就便将他们除去。但因二妖孽行踪飘忽,来去如电,惟恐独力难任,一击不中,反多枝节,贻害无穷。便乘这两三日的闲空,想把昔年两个至交和新转世的一个良友,连同现归佛门、改名心如的女仙辛如玉一起约上,合力除此大害,以致到日不能赶回。双方斗法就在日内,好些事均要准备。明知郑隐夫妇要来,不特无暇接待,并因二妖孽阴险狠毒,防不胜防,恐其乘隙去往洞中扰害,只得施展仙法,将全洞里外封禁,连门人也带在身旁,以防暗算。这场恶斗现只开始,还有些日才得终场。昨夜抽空回山收宝,并用仙法埋伏,以待妖人入网,得知郑隐夫妇已然来过,深抱不安。此时事忙,无暇相见,望恕失约之罪等语。
二人知静虚暂时不能见到,便往昆明大理游去。一路之上,随缘修积,倒也积了不少善功。无垢打定主意,在此八十年中,专在人间修积。除非不得已,不与左道妖邪结怨,以免多树强敌,势孤力弱,反而不美。形迹尤为隐秘,途中多半步行,沿途访问,只一听说发生天灾人祸,便同赶去。初意原想至多月余,便可回到嵩山,用上些时内功,再同分头修积。因为长春崖一行,想起以前经历,觉着左道妖邪甚多,内有好些能手,自己连来历姓名均不知道,一旦狭路相逢,无人相助,便是祸事。不如隐秘行踪,专在人间行道,比较稳妥。这一变计,行路自然迟缓得多,单云、贵两省,便各耽延了好几个月,等到由滇入川,已是第二年秋末冬初光景。
郑隐贪与爱妻同行,自然不顾时日早晚。无垢素来外功内行同时并重,觉着将近半年均在外面行道救人,如是自己独行,平日无事,还可静心修炼;因有丈夫一路形影不离,除却每日奔波,到处修积而外,闲来不是游山玩水,选胜登临,便是举杯同饮,清谈永夕。丈夫固认为此是至乐,便自己也是养成习惯,用功之日极少。似此荒废,如何是好?决计早日回转嵩山,用上两三月功,然后分头行道,不与丈夫一路。谁知郑隐早就打好同出同归的主意,一面用尽心思,设法拖延,不令早归;一面事事将顺,除有限度的亲热外,从未再蹈前非。
无垢性情温婉,见丈夫对她百依百顺,平时相对,尽管恩爱非常,除稍微亲热偎傍,形影不离,并无丝毫杂念。由不得情分越深,好些不忍,明知丈夫有意拖延,不好意思叫破。最后无法,只得略露口风,说:“修道人目光务要远大,不可只顾眼前。你真舍不得我。暂时且回嵩山,容我用上些日功,分头出外修积,以后也不限定非分不可。只要你功力加深,有了成效,查明没有危害,偶然同出同归,也无不可。”
郑隐立时乘机而入,再三求告,说:“我夫妻本是同命鸳鸯,吉凶祸福应在一起。当初说得好好的,只因三师叔几句无心之言,恩师并未见到,便改初计,由合而分。自来一人势孤,这一半年来,所遇妖邪个个厉害,这还不是那些著名无凶,已是难敌;万一独身在外,狭路相逢,和那日魔宫被困一样,如非你在身旁,岂不把命送掉?我看还是合在一起为是,即便真个师长之命,只要我们心志坚诚,努力修为,夫妻恩爱,人之常情,何况只是虚名,并无实际。我对你已然爱极生畏,丝毫不敢违背,休说再有杂念,稍微亲热一点,你只稍微不快,我便不敢冒犯,难道还有顾虑?有你在旁,彼此多一帮手,我还可得到你的勉励,格外努力修为,岂非两全其美,各位师长不过见我夙孽太重,恐你连带受害,不令同行,见我这样,当无见怪之理。”
无垢见丈夫说时,满腹热望无形流露,实在不忍坚拒。心想:“任寿现已移居峨眉,丈夫对他颇为信服,何不同往一见,请其转劝丈夫,不要情痴太甚,须以仙业为重?”便笑说道:“我真拿你无法,怎么劝说也是不听。恩师命我二人各自修为,自有深意,你偏有许多话说。大师兄现居峨眉后山绝壑之中,以前曾听说过地名叫凝碧崖,美景无边。何不同往拜见,就便请其指教,他对我夫妇情逾骨肉,又得本门上乘心法,自从前生灵智恢复之后,功力加增,一日千里,定必奉有恩命。我二人谁也不必依谁,分合请他作主如何?”郑隐料知任寿对师敬畏,必和爱妻一般心理,有心不去。一则许久不见,颇为想念;二则爱妻性情素所深知,如若不去,必说重色亲友,负义忘恩,自甘下流,不思上进。好容易近用水磨功夫,免去她的疑念,情爱加深,再如固执成见,前功尽弃,岂不冤枉?心中不愿,表面却连声赞好。二人议定,便往峨眉进发。
这一年多,二人均扮作寒士人家夫妇,随身法宝、飞剑均用仙法隐秘,不是偏僻无人之地,或是路程大远,多半步行,不现丝毫形踪。行经峨眉前山歌凤桥上,正走之间,忽见前面老松之下坐一中年女尼,手持念珠,似在等人神气。二人已快走过,无垢心灵悠“悠”书盟,见那女尼穿着一身旧僧衣,脚登藤鞋,相貌清癯,一身道气,已与寻常尼姑有异。最奇的是,从头到脚净无纤尘,看去令人生出一种清洁光明之感,偏又说不出是何原故。心中一动,便往回看,见女尼也正微笑相对。再一注视那女尼的一双秀目,竟是神仪内莹,自有慧光。这等人品,从所未见,料是一位有道神尼。悄告郑隐说:“我有一点事,须与一人谈话,你往后山等我,随后就来。”郑隐也觉女尼不是常人,低声笑问:“姊姊认得那女尼么?为何不要我在一起?”无垢娇嗔道:“你管我呢,没见你这样烦人心的。少时见面再和你说,不是一样?”郑隐回顾,女尼已然不在。笑说:“果然是位异人。只是人家不愿见你,已然走了。”
无垢回顾,就这转盼之间,女尼不知何往,只那一串念珠,尚留所坐山石之上。忽然福至心灵,暗忖:“那念珠分明见她拿在手内,如何一转眼人去珠留?道旁曾有数人经过,均如未见,必有原故。”便问郑隐:“可见这位师父手中的念珠?”郑隐答道:“未见。你问此言,想必有什奇处,我怎不曾看出?”无垢暗忖:“丈夫累生修为,功力甚深。转世之后,虽因前生遭劫,元气损耗大甚,初习本门心法,尚未炼到火候,比起大师兄固差得多,但他前生灵智早已恢复,也是一双慧目法眼,怎么放在石上的东西会看不见?”越知有异。便说:“我不过见那念珠似有宝光外映,随便一同,事情还拿不定。此时必须去见一位老前辈,向其求教。此老不喜生人拜访,你自往后山先寻大师兄,在彼等我,不要误我的事。再如纠缠,我又不理你了。”郑隐知道爱妻素来沉稳,不露锋芒。除两姊外,又认得好些男女散仙,平日轻不提起。近三数年,还得了几件至宝奇珍,不到用时,俱都含而不露。听口气,也许真有相识的前辈仙人在此,欲往相见,未必是那女尼。只得应了
二人本是边说边走,已然走出二三十丈。无垢看丈夫走远,转过崖去,方始回身。到了树下一看,念珠尚在,人却不见。四顾游人香客,已都走远。便朝女尼坐处下拜,通诚求见,并无回音。细看念珠,共是十八粒,非金非石,也非藤木所制。宝光隐隐,自然流转。料知神尼遗留在此,不是常物。刚伸手拿起,忽听有人发话,说:“大后年三月,可将此珠送往川边倚天崖龙象庵,就便一谈,当知底细。暂时不可向人泄漏。”听出语声由念珠之上发出,匆促间不知何意,好生惊奇。忙又通诚下拜,求示玄机。并问此宝如何用法,因何惠借。终无回音。只得藏人法宝囊内,往后山走去。中途发现郑隐在一高崖之上,正朝回路注视。知其赶往高处,窥探自己行动。满拟被其看去,心中不悦。
等到见面,郑隐笑问:“你怎回来这么快?那女尼想是内急,你刚走往回路,便由树后绕出,往歌凤坡那一面走去。你为何对面不与交谈,只在树下停了一停便走回来?”无垢闻言,才知女尼就在当地,自己并未看见。照此情势,神尼留此念珠必有深意,并还不与丈夫相见,也不令看出形迹。略一寻思,笑答:“本来我想寻那前辈异人,后来想起先见大师兄,再去寻访,也是一样,便走回来了。那位穿黄葛衣的大师,不愿与生人交谈,我又莫测高深,故未请教。我们走吧。”说罢,人已绕过崖后,步行到了后山锁云洞前。
二人凭崖一看,只见大壑前横,下面云雾甚厚,绝壁千寻,白茫茫望不见底。便照任寿以前所说,一同飞下。穿过雾层一看,下面还有云雾,似这样,接连穿越了五层云雾,还未到底。正纵遁光下降,忽见金霞连闪,毫光万道,由脚底起,暴雨一般四下飞射,当中立时现出一条形如深井的云衖。这才看出,下面共有七层云带遮蔽,未了两层并有仙法禁制,好生惊奇。且喜降势稍缓,不曾陷入禁网。照此情势,分明主人开云相见,忙由云衖之中朝下飞降。目光到处,云层下现出一片奇景。原来壑底地势广大,别有天地,水碧山清,繁花似锦。更有奇石清泉,佳木奇花,互相掩映,景物灵秀清奇,从未见过。
刚一到地,便见一个道童飞驰迎来,并不相识。心疑任寿不在当地,另有主人。道装少年年约十六八岁,甚是英秀,已赶近前来,伏地拜倒,口称:“师叔,弟子曾宁拜见。”郑隐闻言,才知少年乃任寿转世弟子。忙问:“你师父今在何处?”曾宁恭答:“恩师自和二位师叔分手,回转武当翠屏峰。刚到洞门,便奉师祖之命,说是回山太迟,误了事机,翠屏仙府已有一位道友借用。命恩师急速移居峨眉,并将道书《九天玄经》,连同几个未转世同门师弟、师妹的真灵,以及后洞宝库中所藏法宝、飞剑,全数移送来此。只等十四年内,弟子等所有旧日门人先后重返师门,便即下山行道。本来众同门中,只弟子和师弟佟元奇、李元化去年先行投到,本定十四年后方始下山小日前忽又奉到师祖恩命,说是群仙大劫不久将临,天机微妙,有好些事,新近才得算出。为此变计,命恩师飞往东海待命,指示机宜,当日便带佟师弟一同起身,只弟子一人留守。近年恩师法力日高,屡奉师祖恩命嘉奖,赐了好些法宝。行时对弟子说,二位师叔日内必要寻来,令弟子在崖前等候,以便迎接。并令转告郑师叔,最好单人行道,在此数年之内,无事不可结伴。并还赠有灵符两道,请二位师叔收下,到时自有妙用。”
二人接过一看,那灵符乃是两片长只三寸,宽约寸许的玉叶,一青一白,符篆颜色均不相同。井还指明各人所有,不能混淆。随领二人游览全景。见那凝碧崖地广数十亩,共有三座洞府。内中两洞已经仙法禁闭,只当中大元洞开着,任寿师徒便在洞中修炼。内里石室甚多,甚是高大,壮丽非常,石质如玉,地无纤尘。郑隐知道任寿乃本门承继道统的未来宗祖,见此势派,想起自己昔年同在师门,法力与任寿原差不多,只因一时疏忽,误受魔诱,以致陷入歧途,身败名裂。如非大师兄全力相救,早堕轮回。相形之下,何啻天渊。不禁又是惭愧,又是羡慕。呆立了一阵,笑对曾宁道:“你师父对我恩深义重,永世不忘。他如回山,代我致候。说我近来限于根骨福缘,虽然无什成就,但必努力修为,以报他的期爱。照着各位师长口气,暂时本不应与他往还。只因我和申师叔感他恩义,许久不见,便道来访。满拟快聚数日,不料他往东海待命,人已离山,不曾见到。我二人由此便回嵩山,尚须两三月的耽搁,稍炼内功,再同下山行道。他如应在十四年后下山,不必说了;此次东海回来,如有下山之命,我们望他能往嵩山一访,以慰渴怀。否则,明年我们下山修积外功,也许再来看望。他所赐灵符,未说用处,贤侄可听说过么?”曾宁恭答:“这两道灵符,恩师行时才行取出,以前不曾见过,只说了两句便匆匆飞走,弟子不知用法。”无垢见曾宁说时面色微红,知其奉有师命,不敢泄漏,不令郑隐再问。
随由曾宁陪到洞前山亭之中,取出酒果款待。郑隐见所用酒果均是仙府佳酿,海内外的名产珍果,问知是上月友人所送。暗忖:“这些东西均是延年益寿之物,常人百年不能一见。大师兄转世才得几年,前生同道之交便自展转寻来,馈以仙果美酒。自己也曾屡世修为,前生颇有不少同道之交,竟无一人互通声气,一旦遇事,除却夫妻合力与人拼命,连个帮手也没有。新近交了一个李静虚,法力甚高,曾想结纳。对方好似神情淡漠,不甚亲近。可见人情势利,修道之士也所不免。”想到这里,好生难过。打定主意,从此努力修为,无论如何困苦艰难,也要争回这口气来才罢,免得外人轻视,也对不住师兄、爱妻一番苦心。正在胡思乱想,无垢见他停杯不语,仿佛心中有事情景,乘着曾宁走开,悄问有何心事。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二三回
长眉真人专集(蜀山前传之一第二三回——
赴约忆深仇万里长空飞比翼
救灾怜涸鲋一川渴土涌清泉
郑隐便把心事说了。无垢到底不免偏心,不特未怪郑隐量小,反觉自来失意的人,处境多半如此,生出怜意。郑隐又乘机发了好些恶誓,力言:“我自信心志坚定,事在人为。一般师长同门防我堕落,故不令我二人一起。越是这样,我们越应患难相共,同在一起。不特互相照应,方便得多,也显得我夫妻情深爱重,生死不渝。只要各人具有虔心毅力,百折不回,终能渡过难关,苦尽甘来。任他左道邪魔多么厉害,只要不似前生那样为所诱惑,陷入歧途,能奈我何?到了万分凶险之时,至多兵解,重去转世,有何顾虑?姊姊如真看我不起,认为前路凶危,恐怕连累,索性由此分开,等我满了八十三年劫难,再行相见,也是一样。”
无垢见他神情悲壮,慷慨激昂,口气颇多误会。明知就此激励他八十年后再见,彼此都好,一则夫妻情爱甚深,任他一人渡此难关,置身事外,于心不忍;二则又知丈夫所说多半负气,如真不与相见,定必灰心悲苦,就许由此愤极任性,都在意中。心肠一软,顿忘两姊与女仙陈紫芹之教,脱口答道:“你当我真个情薄么?不过关切太过,老想使你于危机四伏之中,熬过这八十三年的魔难,同修仙业,合藉双修,以报你的痴情热爱而已。既是这等说法,分合由你。好在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真毫无希望,师父也不会容你重返师门。不过你所说的话,却须心口如一,才对得起我一片苦心。由今日起,我便和你出入一路。对于修积,却须内功外行同时并进,无论山居出游,除非万不得已,每日功课却是不能荒废呢。”
郑隐闻言大喜,慌不迭答道:“那个自然。我只求不离开你,万事皆可听命,何况分内修积。以前只因你老不愿和我一起,会短离长,只图多聚一会,别的均未顾及。既然永远一路,如何还敢荒废?放心好了。”无垢道:“亏你老脸,还说出来。莫非为了多看我一会,连修为都不顾了么?”郑隐自知失言,忙分辩道:“并非不思上进,只舍不得那宝贵光阴。以后自然不会再有前事。”无垢见他边说边往前凑,似要伸手来拉,微嗔道:“以后还要放老实些。曾宁一会就来,当着后辈拉拉扯扯,什么样子?”
说罢,刚把手一甩,曾宁已用玉盘捧了一个其形如瓜,外皮金黄,瓤如截肪,中心微作红晕的异果走进,放在桌上。笑道:“此是恩师前生好友安期丈人,命门人送来的四枚金萍实,吃后长生不老。留了一枚在此,二位师叔请用。”二人人口一尝,果然甘腴味美,芳腾齿颊,凉沁心脾,神志为之一清。问知还有三枚,已由任寿连同别的珍果灵药带往东海,孝敬师长。因知郑隐夫妇要来,此果灵效甚多,修道人服了可抵多年功力,每千三百年才结实一次,十分难得,因怜二人魔难大多,特留在此。任寿本人竟未尝过。无垢闻言,好生不安,便邀曾宁同食。曾宁恭答:“此是瑶岛珍品,千年难遇,海内外群仙十九难得一见,恩师尚未尝过,弟子不敢领受,还望师叔恕弟子方命之罪。”
无垢见他婉言坚辞,暗忖:“大师兄为人极好,连门人也是如此,真个难得。”随笑问道:“我知大师兄对人宽厚,持躬俭约,现正奉命清修。以他为人,对于服用之物,决不至于有什讲求。来的年月不多,这里陈设用具全都珠光宝气,精美异常,人间所无,莫非此间本是仙灵窟宅,这些东西均是前人所留么?”
曾宁躬身答道:“凝碧崖自古以来便是仙灵清修之地,除三元仙洞而外,玉壁晶墙,千门万户,好些地方均有仙法禁制,尚未到开放时期。内中用具十九珍品,何止数千百件。加上恩师前生旧友知其转劫人世,重返师门,承继道统,闻讯俱都欣喜非常,纷来相贺,所送礼物甚多。恩师本来不肯动用,后奉师祖恩命,说恩师将来为本派开山宗祖,这类珍奇器用十九原有,将来门人众多,不时还与各派群仙来往,身为本门教主,领袖群伦,应有一种高华气象。现成应用,并不为过,区区未节,无须介意。恩师虽然谨奉师命,但因平日修为甚勤,早已断绝烟火,往往一人定,便是三两月。一般师执至交,又都道法高深,轻易不来;每来,多是算准恩师空闲之时,结伴来访。此间本有仙厨,中藏不少美酒,恩师虽然轻易不用,弟子等因见东西现成,时常取来待客。这里不过千百分之一二,有好些奇珍宝器,恐恩师见怪,还未用过呢。”二人闻言,赞叹不止。
无垢见任寿分别没有数年,居然到此地步,惊佩之余,好生喜慰。暗查郑隐,只顾出神呆想。知其与任寿同在师门,遭遇不同,相形见绌,心生惭愧。意欲借此劝慰,当着曾宁不便出口,只得罢了。
二人在仙府中住了两日,因任寿归期难定,便同起身,仍照原计,溯江而下。由此夫妻二人便在一路。郑隐峨眉归来,果更用功。无垢见状,也颇喜慰。彼此修积都勤,也无什事发生。
一晃将近三年,任寿始终未通音信。这日二人在外行道,偶然谈起,郑隐觉着任寿不去看他,心中不快。无垢笑说:“你这人就是量小,大师兄对我们还要多好?恩师原命他在十四年后才可出山行道,如今才得几年?曾宁虽有师祖改变原计之言,也只偶然听说,不知底细。焉知上次东海之行,没有奉到别的使命?他不能来,必有原故。那么难得的灵药仙果,自不享受,留给我们,再要嫌他对你看轻,良心何在?”郑隐见无垢面有愠色,忙分辩道:“我何尝有此心意?不过想念大甚罢了。”无垢笑道:“你那小心眼,还当我不知道呢,既然想他,上月我们往游洞庭,正可便道入川,为何推托不去?就说现在飞往峨眉相见,也极容易。分明是见人家身受师门期爱,自身福缘既厚,用功又勤,将来成就远大;你自己还在颠沛流离之中,这两年来虽无什事,岁月尚长,前路荆棘越多,专在人间行道,能否就此取巧避免,尚不可知,纵非气他不过,心中怨望,误认他对你不如以前,必是有之。我料得是与不是?”郑隐自然不承认,说过拉倒。
二人这二三年来,多在中原、西南诸省修积善功,对于甘凉秦晋一带,久已未去。这日走在山东道上,郑隐因见爱妻看出自己心意,面有不快之容,想道:“人情势利,休说外人,连无垢也是如此,只一提起任寿,便钦佩非常,誉如天人。自己并未有什微言,只想起前情和自身的遭遇,略有表示,便遭责难。最前生拜师时节,原与任寿一起。那时师长成道不久,见他根骨平常,还不肯收,全仗自己代为力求,才得入门。因其年长,做了师兄。又勤于用功,平日谨慎,连积了几件大功德,渐得师门钟爱。自己却因一时不慎,误为邪魔所诱,连经数劫,仅以身免,反倒仗他全力相助,才得免于形神皆灭,永离师门。最可气的是,同是门人,既然恕我前愆,重收门下,一部《九天玄经》才学了十分之七,上面字迹便全隐去。只令大师兄一人在峨眉潜修,以期大成。自己却奉命在外受那苦处。初行道时,因为功力不够,两次遇险,几乎送命。如非爱妻想下变通之法,行道时隐避形藏,处处留心,还未必如此平安。”
正在心存怨望,闷闷不乐,一算行道年月,猛又想道:“前遇魔女,三年之约不久便到,地点在西崆峒昔年老魔别府。如若不去,肩女必要寻来,反有好些不便。以前为防无垢误会,把话藏了一段,不曾明言,原是怕她担心。后来想说,事隔已久,就此拖延下来。”盘算了一阵,觉着事情决免不掉,反正是要过此一关,转不如自行投到,显得大方,并践前约,以明无畏。事虽凶险,但听尸毗老人口气,魔女未必能够讨好。何况爱妻带有防身至宝,这口紫郢仙剑又是降魔利器,已然炼到功候,别的法宝也均有惊人威力,怕她何来?只对无垢不便出口。便笑说道:“自从我夫妻一路,西北诸省均未去过。昨日途中闻说陕甘一带天干水旱,赤地千里。我们在外修积,艰难危险自非所计,不知便罢,既然知道,不容坐视。天下事怕不了许多,何况对头多是极厉害的邪魔,真要寻我晦气,早已上门为难,不等今日。今年东西南诸省到处丰收,人民安乐,无善可积。偶有一二不平之事,也无关宏旨,并还难得遇上。我们每次出游,事前都发有愿心,不将所许善功做完,决不回去。今已多日,一事未办,何日才回嵩山修炼?依我之见,不如改往陕甘一带试他一下,免得延误。你看如何?”
无垢当初原因魔女踪迹似在东西昆仑星宿海一带,恐郑隐前去遇上。及见近年无事,郑隐今生所得飞剑、法宝又都是前古奇珍,威力至大,早已身剑合一;只因此剑乃神物仙兵,本身威力大强,不到功候,尚难由心驾驭,以至临敌不能全数发挥妙用,好些吃亏。近一年来用功越勤,不特这口紫郢仙剑炼得出神入化,妙用无穷,连别的法宝也增加了好些威力。自己又有两件防身御敌之宝,便遇强敌,至多不能取胜,全身而退当能办到。肯与丈夫同行,便由于此。反正须要一拼,转不如早日了当,免得时常优疑,提起烦心。又听说陕甘大旱,人民流离,灾荒甚重,更无不往之理。自己也不寻那些对头,专为救灾,相机行事,遇上便与一拼。想了想,便照郑隐所说,先往陕甘一带飞去。因是打定主意,相机应付,加以救灾心切,上来直飞当地,更不停留。
这时二人功力越深,剑光又强,两下里合在一起,宛如一道经天长虹,星驰电射,横空而渡。虽然飞得极高,那破空之声,隔老远仍能听见。无垢觉着破空之声大强,本想把遁光稍微放缓。郑隐却存有私念,急于救完旱灾,往赴魔女之约,上来并没打避人主意。力言:“救灾如救火,刻不容缓,越快越好。我夫妻受命自天,便在平日,也不应有所畏惧,何况此行为救千万生灵。”无垢劝他不听,心想:“偶然这等飞行,只一到地,便和常人一样,也许不至被左道妖邪发现。”便由他去,飞行神速,不消多时,便到长安地界。
落下一看,果然以前旱灾严重,因是畿辅重地,当道已有安排,连日又下了几场小雨,灾情减去许多。郑隐本来志不在此。再一打听,说是秦凤、平凉一带灾情最重,立催前往。无垢见当地人民虽然得到官家赈济,仍然民有菜色,春麦还未播种,有心停留些日,暗助官府救济人民。因见丈夫催走,说凉州灾情最重,必须早日赶往,神情匆迫,以为丈夫近年受了感动,对于修为比前勤奋,也颇欢喜,依了郑隐,匆匆起身。先往秦凤诸路,见天时荒旱,灾情惨重,人民扶老携幼,到处逃荒,流离颠沛之景,时有发现。无垢几次想要停下,郑隐均说先前向人打听,灾情仍以甘凉一带最重,当地人民较多。目前灾区如此广泛,最好全数查看之后,择那人多灾重之处下手,比较多做点事。无垢一想也对,便由郑隐作主,直飞凉州。
当地原在径水南岸,当陕甘陆路要冲,本来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因为当年初春雪化,郡西崆峒山中山洪暴发,径河水涨,人民受灾颇重。一交二月,又忽然干旱,半年多不曾下雨,五谷都无收成。灾情虽重,因为当地人民比较殷富,又当陆路要冲,运输较便,比起沿途所见要好得多。无垢到时,正赶乡民求雨,呼号于烈日之下,哭声震野。初来不知底细,过了两天,渐渐看出中农之家尚有盖藏,逃荒的只是一些穷人,不如所料之甚。有心回往原路,但当地灾民并不算少,再不降雨,照样不了。郑隐又说:“空中下望,多是如此光景。已然到此,且由当地起始,也是一样。最主要还是设下法坛,拜章乞雨,使这方圆两三千里内普降甘霖,方为上策。不过,这类事迹近炫弄,必须择一隐僻之区结坛行法,免惊俗人耳目。城西崆峒山风景灵秀,好些地方人迹不到,正好下手。”无垢不知丈夫与魔女定有前约,意欲就此了当,前在黄河治水,生出许多枝节。觉着求雨果是刻不容缓之事,便停了下来,郑隐又说:“天时亢旱,河井干涸,已然发生瘟疫。坛成以后,你我夫妻可分出一人,去往民间医病,并加周济,双管齐下,才多保全。”
议定之后,先往崆峒山飞去。到了后山,寻到一片天然平崖,高踞孤峰近顶之处,上下俱无通路,地势绝佳。二人看好地方,忙又回到城镇,采办应用诸物。正往回走,时已黄昏,忽听前面喧哗哭喊之声。过去一看,原来当地全境只有限几口水井,都已见底。只内中两口名为龙眼井,干涸多年,不知怎的,当年大旱,反有泉水涌出。甘凉一带土厚水深,水井最浅的也达十丈以上,这两口井更深得出奇。父老相传,乃郭子仪单骑见回纥以前,三军无水,正在愁虑,忽听风雨之声。出帐一看,河岸上有一大龙飞舞而来。令公大怒,连射双箭,均中龙目。醒来却是一梦。出帐一看,地上分Сhā两根长箭,忽然心动,便命开掘,才只丈许便有甘泉涌出。同时径河之水也自暴涨。居民怀念令公威德,建了一座令公庙,把井包围在内,现已荒废。因那井水又甜又清,只是为量不多,逐年淘掘,深达三四十丈,近年已然干涸。上月有人发现内中有水,风声传出,群往汲取。先只城外居民前往取水,已不够用;后来城中的井十九干涸,一齐争往汲取。共总两口井,要供许多人的应用,自然不济事。又有好几十丈深,取时费事。更有一件奇处:每日须到申西之交,才有清泉涌出,为量不多,至多挑上数十担,便自见底。一交子夜,便无人去汲取,也是涓滴无存,人民由一早起,便去守候,有的竟终日守候不去。尽管官府出有告示,令人民排班汲水,无如人数大多,水量又少,往往候了一整天,好容易挨到自己份上,不是水已挑干,便是时辰已到,成了干底。人民因为争水,时常打得头破血流,时起凶杀。当此强存弱亡的荒年,愚民无知,悲愤之下,易受骚动。官府虽颇贤明,也只好言劝解,引咎自责,无可如何。因为求雨不成,人民多怨官府没有诚心,如非平时官声尚好,人民知他清正贤明,早已激出事来。
无垢一听人民取水这等苦法,暗忖:“此时水与银子同价,连河底残余的污水都成了至宝,不论灾情如何,单这饮水已是严重。本门太清仙法,与左道妖邪呼风唤雨不同。因是逆数而行,事前必须拜章告天。再用法力把天空中的云雾引来,聚在一起,使化甘霖;再不,便是择那附近江湖之水,行法引来,化雨下降。这里不比江南,取水较远。昆仑山上积雪与星宿海的山水虽可应用,然而事非容易,又恐引动对头出来作梗。”想来想去,只有前项求雨之法比较稳妥。灾区这么广,少了无用。必须用上三四天的工夫,才能普降甘霖,连关中三辅也可一起滋润。此事虽然多费心力,并耗元气,功德却是不小。事情还有几天,人民这等苦法,细一盘算,法坛布置应在子初,此时还有闲空。便告诉郑隐,令其先行,自己在此相机行事。
郑隐因为魔女心肠狠毒,上次违约暗算,吃子她的大亏,心中恨极,正想期前赶往魔宫打一个照面,表示自己不特 极点寸芒最新章节不曾怕她,反而寻上门来。只等把雨求下,救了旱灾,立时双方斗法,决一存亡。同时又想到魔女情痴太甚,照例不管多恨,只一见面,立时勾动旧情。万一余情未断,还可就此戏侮暗算,稍出恶气。一听无垢要和他分头行事,正合心意,忙即应诺,悄悄飞走。
无垢掩在一株枯树之下,朝前查看,本意排众上前,运用仙法增加水量。后见井旁人山人海,呼号叫嚣,闹成一片,老弱妇女拿着水桶在旁痛哭,无法上前。两井均有木架,上设辘护,各有两壮汉掌管,两旁并有四口大缸,将水吊上,分与众人。初以为地方上人为防人民争水斗殴,专人掌管,按着次序,以求平允。再一细看,不禁有气。
原来每一井架管领的虽只两人,旁边还有好些党羽,俱都是些横眉竖目,手持刀棍的壮汉。人民取水全用钱买,多少凭他高兴。稍有不合,便加打骂,银钱不还,却把所取的水夺过,倒入井旁大缸之内。有那给钱多的,不等打上,便由井旁水缸中取来送上。老弱妇女固是望井悲号,无法近前;便是有力气的汉子,不是因为钱少被恶徒排挤,不令近前,便是好容易挨到井旁,被管井壮汉夺过银钱,随便倒上一点,忍气吞声而去。一问身旁悲哭的老妇,才知日前人民争水,常起斗殴,官府屡次劝解,设下规条,以先后为序,限量而取,法子原好。无如人民需要太切,加以利之所在,一小碗水可换一二两银子,纷纷抢夺争先,全不肯听。前数日被一土豪知道,觉着此事大利,带了一班徒党,硬说连庙带井,都是他家祖产,先把取水的人一顿乱打,将井霸占,派了数十名徒党日夜防守,人民取水须用钱买。乘着水涨之时,先用四口大缸将水盛满,每斤一两银。一到井底水干,价便加倍。稍微争多论少,钱被抢去,还遭毒打。因其徒党众多,势力浩大,人民尽管愤极,几次暴动,均为所败,无可奈何。
无垢闻言,暗忖:“土豪如此可恶,且喜丈夫不在,否则这班人休想活命。有意惩治,恐惊俗人耳目。”正打主意去此一害,并行法取水救急,忽见一中年人提了半桶水,由人丛中挤出。见其神情良善,尾随到了无人之处,笑问:“这位君子,可能给我一口水喝么?”
那人名叫鲁静斋,原是当地富户,平日乐善好施,与上豪金富相识。因为方才家人来此取水,与贼党发生争执,把银子夺去,怯于凶威,所居又近,只得亲来赔话,付了加倍的钱,取了半桶水。正往回走,闻得身后有人讨水,回头一看,暗忖:“这等美秀的人品,从所未见,又是外路口音,大概是别处逃荒经过的孤身女子。”想起土豪厉害,四顾无人,俏声说道:“姑娘想是外方来的。我家中原有一口井,只是近来混浊如泥。家人代我买水,反受了一场恶气。如不向其赔话,万一再旱下去,非此不可,如何是了?只得亲来赔话,买了这半桶水。姑娘要用听便。不过那卖水的多是恶人,徒党甚多,休说孤身少女,便有家人同来,也应躲开。解了口渴,请绕路回去吧。”
无垢闻言,笑说:“我口干得厉害,又知此水贵重,万一吃得太多,无钱还你,如何是好?”静斋慨然答道:“水虽难得,总算还能买到,尽管饮用,无须客气。”无垢原是边说边走,一面查看地势,见前面是一庄院,两旁树林多已半枯,门前是一打稻场,旁边还有一个池塘和一口井。问知主人颇喜经营园林,以前池中并还种有荷花,现已干枯。自从径河一千,连门前水井也只剩了数尺泥浆。这时正有两个佃工迎来,见面笑问:“那厮可曾还银?”静斋笑答:“这类恶人,和他有什么理讲?快取碗来,这位姑娘口于着呢。”两佃工正朝无垢打量,闻言转身便走。
无垢见水桶已放在门前石墩之上,笑说:“不怕见笑,我实口渴太甚,不用碗了。”随手将桶捧向口边,运用仙法,一饮而尽。静斋见那一桶水有四五斤,竟会一口气饮光,暗忖:“此女看去文秀,美貌非常,这等牛饮,想必长路奔波,口渴大甚之故。”心念才动,瞥见佃工取碗赶来,脚底尘沙滚滚,带起老高。忽然想道:“久旱不雨,地上尘沙甚厚,稍一行动,满身都是。今早大风扬尘,天都成了黄色。此女身上怎如此干净,连鞋裤也不带一点尘污?”心中一动。
无垢把水饮完,见主人并无吝色,两佃工面上却带可惜之容。便由身畔摸出十两银子,笑道:“我口渴太甚,把水饮干。卖水之处人多,挤不上去,有劳二位代买一桶如何?”静斋当她还要,忙道=“那井水果是奇怪,又凉又甜。这不过是在荒年,水火相通,哪有受人钱财之理?银子请姑娘取回,如还不够,叫他们去再打一桶来便了。”无垢见他至诚,忽然摇手拦道:“何必以有用的金银,便宜那些恶贼?不必再买。我虽女子,别的不会,最善分辨水源。此时看出,这一井一池下面泉源甚旺,只被浮土堵塞泉眼。请借一根竹竿,再取杯水,由我试它一下。水如难得,尚有他法。只请你们暂时避开,等我把泉眼挑开,水自然涌出。你看如何?”静斋早已觉出有异,忙即应诺。
无垢随令二佃工去将那些老弱妇女引来,只说主人有事,不可提水的事。二佃工回道:“此时善门难开。”同时递过竹竿,想等水出来后再去。静斋看出无垢仪态万方,气字安详,神情十分拿稳。暗忖:“也许人民求雨,至诚感天,来此异人解救生灵。如是寻常,那半桶水也不会到口就光,那等快法。讨水穷人甚多,本极可怜,日前便想周济。只因家中病倒了好几个,无暇兼顾,至多把人唤来,把预计中的粮食分散一些。这等荒年,不论饮食,众人皆无,惟我独有,不特问心难安,早晚还许招祸,多藏何益?”忙道:“本来我就要散些粮米,因为家人多病,延迟至今。就着今日办了也好。我们顺便去把窝棚内那些人全数找来帮忙,仍和上次一样,免得分配不均,又起争执。”二佃工见主人发话,方始走去。
无垢忽把眉头一皱道:“方才水喝大急,吐将出来,岂不可惜?”话未说完,樱口张处,一股喷泉直注池中。池底本是尺许厚的干泥,人士只剩了一片湿痕。无垢随取竹竿,朝喷水之处刺了几十下。静斋见无垢依旧从容,水却不见,正在半信半疑。无垢又由身畔取出一粒灵丹,笑道:“府上有病人么?可用清水化开,与病人分服,一杯便可痊愈。只不要对人说起。”静斋人甚忠厚,笑答:“此时水贵如金,方才忘了命人带回。家中井水宛如泥浆,不能应用。请姑娘暂候,我去买来如何?”无垢笑道:“水源已被我探出,因为土厚,泉眼大小,还未冲开,少时就有水了。”说时,果听地底水响。静斋惊喜交集。无垢笑道:“井中泉眼与此相通,正当来路,也许此时井已有水。”话未说完,井中也有了水声,两相应和。
静斋过去一看,那深约二十丈的水井,就这几句话的工夫,水已涨起了一多半。不禁喜出望外,心疑无垢乃神仙下凡,扑地便拜。无垢一面让避,正色说道:“我不过略知地理泉脉,能够治病,我夫妻二人仗此谋点衣食。你如大惊小怪,官府还当妖言惑众,岂非害我?此池泉眼已通,一会便要布满清泉。可乘众人未来以前,先将病人治愈。土豪也许和你为难,不必怕他,我夫妻颇有武功,足能保你无事。并可向众声言,说你昨得神人托梦,只要土豪不再欺凌善良,第四日夜间,便有甘霖下降。他如不服,可和他打赌:到时不雨,你便全家自焚;雨如按期下降,便是他的戾气感召,和旱魈一样,也受人民火焚之刑。我夫妻必在暗中助你,只不可泄漏一字,否则有害无益。”
静斋本就心生信仰,方答:“仙人游戏人间,不肯显露本相。我也不敢妄言,遵命就是。”忙把水桶拿起,待要取水入内,忽听咝咝连声。侧顾池内,已有数十股清泉破土而出,高约尺许,晃眼满池皆水,快要齐岸,才行止住。静斋越发惊喜,匆匆朝无垢拜了几拜,便往里面赶去。
无垢先不想显露奇迹,无奈救人心切,终难遮掩。总算主人忠厚,知道的人不多,又曾嘱咐,料其不致泄漏。正想再待一会儿,忽见门内跑出几个老少男女,同时又听远远喧哗之声。知众穷人业已赶到,忙把身形隐起,在旁等候。迎头发现两佃户跑来,朝鲁家的人说道:“龙眼并不知何故,井水全干。下剩数缸,已被土豪抬了回去,水都不肯卖了。”话未说完,瞥见满池清水,后面穷人也已发现,立时欢声雷动。但因静斋是个善人,异口同声讨些救命,并无一人恃强自取,静斋也由里面闻声赶出,见女异人不知去向,也未张扬,便照所说,向众声言。同时发话,任人取水,多少不拘。
这班穷人早就饥渴交加,口干舌燥,七窍喷烟,一个个蓬头垢面,泥污狼藉,语声多是干号,一声令下,群集池边,汲饮起来。未带水具的人,不及借用,竟把身子伏在地上,伸头水内,狂饮不休。待不一会,歌功颂德的欢呼,相继潮涌而起,把土豪贼党咒骂了一个淋漓尽致。风声传出,越聚越多。静斋恐怕生事,向众高呼:“诸位高亲贵邻,此是昨夜梦中神人所赐甘泉,足够应用,再有四日便降大雨,来者不拒。不过地小人多,最好挑走,免得妨碍他人。方才听说龙眼井水已干,万一恶人迁怒为难,由我和他打赌,诸位千万不可多事。”众人同声应诺。由此人民取水便走,不再聚集。
无垢心想:“荒年灾民,最是难处,善门难开。以前黄河水灾,曾经尝过味道。这班人竟如此听话,主人又无疾声厉色,可见德能服人。照此情势,便无自己暗助,众怒难犯,土豪也非吃亏不可。只是开头不免争斗,就算众志成城,这班苦人均无武功,伤亡在所不免。子夜又须赶往崆峒,与丈夫行法求雨,无多闲暇。”正想用什么方法,把那伙恶人引来,忽见远远尘沙滚滚,如飞而来。
静斋为了人民取水方便,一面点起许多火把灯笼,一面设下许多条桌,赶制了好些锅魁馍馍。事前声明,人力有限,散完为止。暗中却令数十人在庄后支上炉灶,连夜赶制。一见庄外尘沙滚滚,料知对头已到,表面镇静,面带惊疑之容,四下张望,似在寻找自己。无垢看出他良懦胆小,如无自己相助,照那来势,也实可虑。忙用传声说道:“你只照计而行,不要害怕,自有道理。”静斋听出前见女子语声,心中大定,忙即暗中默祝,遵命而行。
池边受赈济的那班穷民,早就听说土豪要来为难,全都激动怒火,准备不能善罢,便助静斋与之拼命。一见人到,故意示威,不约而同,轰的一声暴噪起来。土豪金富自恃财势,横行乡里,鱼肉良民,已成习惯。当日闻报静斋因为佃工取水争执,自行赔话,带了一桶水回去,不知用什方法,井水全干。守井贼党先不晓得,后听人说静斋门前清泉暴涌,一有一无,两下正是同时发生。现正召集人民施水放粮。对方专做好人。平日已是不快。再听说井水干涸,池泉暴涌,又在向众施舍。不问是否用什方法,单这行为,相形之下,也是难堪。不禁恼羞成怒,决计恶人做到底,率众赶来。快要到达,忽听人民暴噪示威,声如雷轰。不想众怒难犯,死在临头,反倒逞强,准备给对方一个下马威。金贼连徒党共是四十余人,各持长鞭刀棍。到时,见众人民不曾让路,一齐回身相望,手上多半拿着石块、扁担之类,神态甚强,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不禁怒从心起,大喝:“猪狗们,还不快滚,等死不成!”随说,和当头两个贼党扬手一鞭,便朝众人头上打去。
静斋知道,这班乌合之众虽然满腹悲愤,但是对头凶威久著,能胜而不能败。好在仙人暗助,何必使他们吃亏?忙喝,“金堡主不可动武,你们散开,我还有话。”说时迟,那时快,为首三贼已同发难。满拟这班人必不禁打,忽听“哈哈”一声,眼前一花,一条人影连闪两闪,金富和当头贼党齐声惨叫,早各挨了一下。后面贼党还未看清,一听主人呼痛,往上一拥。池旁聚集的人民一见贼党被人打倒,落了下风,同声怒吼,纷拥而上。有的更将石块朝贼党打去,当时开花,伤了好几个。当头三贼已全负痛起立,看出打人的是个年约十七八的道装美少年,突然出现,也未近身,只把手扬了两下,三人兵器全数粉碎,各人又中了一下重的,其痛彻骨。情知厉害,忙喝同党暂缓前进。又被乡民打伤了好几个,越发怒火烧心。一面忍痛退下,暗命同党回取救兵;一面朝前注视。见那少年左手一挥,后面乡民全被阻住,好似中有隔断,不能冲破。内中一贼武功最高,由后赶到,不曾受伤。看出少年目射英光,神采照人,再一想到井水干得奇怪,疑是道术之士。悄告金贼:“敌人有妖道相助,不可力敌。”第二句话还未出口,少年两道秀眉往上一扬,将手一挥,叭的一声,左脸当时连牙打碎,鲜血四流,人也倒地晕死。
金贼见状,才知厉害。忙喝:“这位道爷素昧平生,有话好说,何苦出人?”少年冷笑道:“此时你也知道有话好说么?这个容易。”随唤静斋上前,把无垢所教的话说了一遍,问其愿否。金贼自是不愿,无奈同党已被敌人暗中困住,一个也不能离开,无论如何走法,只在场中打转。人民却有好些经主人好言遣散,通行自如。贼党想要尾随同行,走不几步,便自己退了回来。道人连手都未伸。金贼料定求雨打赌之事凶多吉少,有心不从。道人把手一扬,立时痛彻心肺,心寒胆怯,凶焰尽敛。便向静斋婉说:“双方多年乡党,先前实是受人挑拨。求雨好事,打的什赌?”少年怒喝:“放屁!因为你们这些恶徒土棍戾气上升,崆峒山中还有一个旱魈,非用你们,多高法力,雨也不会下降。此事不过适逢其会,经一位前辈仙人说在前面,其实我早打好主意。方才来时,已与官府说好,在此设坛,将你连同徒党放在坛上。到第四日子时,雨求不下,不特与你无干,还可由你处置。想要退回,如何能够?”说时,田岸上尘头又起,乃是官府命人来设坛,在当地求雨。来时奉有严令,不问何事,均听道人之命而行。于是纠合人民,匆匆将坛搭好。
道人便令金贼等上去。群贼自是不愿,知众官差畏之如虎,虽奉官命,决不敢强。便向官差诉说,身为道人所制,行动艰难,示意令其溜走,托人去向官府求救。道人笑道:“你们恶贯满盈,除非旱魈厉害,我除它不了,还有一线生机。我们说话算数,只要过第四夜子时,大雨不降,自然放你们回去,此时无用。还不快上!”说到末句,把手一扬,朝空抓子几下。所有贼党全似拎小鸡一般,仿佛暗中有人平空抓起,丢向台上。由此一任好说歹说,往来乱蹦,不能离开原处一步。群贼知为法力所制,除了依他,别无善策。同时又见随后追来的手下徒党,只一近前,便休想回去。不到台上,一任大声疾呼,均听不出一句话;到了台上,立被困住。情急心横,厉声喝道:“莫非我们为民求雨,就点水不进,粒米不沾,困在这里四天四夜么?”道人笑说:“你们不必忙,自然有你们吃的。”随告主人:“可给这班狗贼准备食物,我还要寻人去呢。”说罢,双足一顿,一道金光,破空直上,由朗月疏星之下,往崆峒山飞去。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二四回
长眉真人专集(蜀山前传之一第二四回——
野火起森林匝地霞光同诛旱魃
离魂收情女弥天风雨再警芳心
无垢初意,虽然恨极恶霸,却想不出除他之法。又见陕甘一带旱得出奇,疑有旱魈作怪,但未拿准。欲借双方打赌,就便除害,并借用这几个恶人,来试探有无旱魈,诱其人网。说过以后,方觉此事好些不妥:不用强制之力,群贼决不肯听;一经行法,仍难免于炫弄;又在人烟多处,如果真有旱魈,难免伤及无辜。正在为难,想要变计,突有异人出场,事前并还告知官府搭下法台,十分周到。因而得知山中果有旱魃为害,只不知少年为何自居后辈。心疑是峨眉门下徒孙,但又不应如此气盛,行事任性,毫无顾忌。一见飞走,心想:“此时已离子夜不远,丈夫在彼行法布置,谅已停当。群贼已被仙法禁制,还是先往后山要紧。”想到这里,忙用传声向主人嘱咐了几句,立即隐形飞走。
到了崆峒后山一看,法台香案俱都布置停当,丈夫却不知去向。心疑久待不归,去寻自己。一面飞寻,一面用本门传声四下呼喊,终无回音。眼看子时将过,再不行法拜章,又要拖延一日。忙照预计行法,把所备绿章用真火焚化,向天求告,施展师传仙法,呼吸遥空云雾。等到三二日后云雾一多,再用仙法使化甘霖下降。
无垢人最精细,这类呼吸乾坤、吐纳云雾的大法,专为济世之用,全仗行法人本身功力,以收灵效。外表看去,除行法人所在之处云雾较多,聚而不散以外,别无他异。不是真正行家,稍差一点的旁门中人,对面相遇,当时也未必能够看出。无垢却因西北诸省邻近魔窟,具有戒心,尽管法台地势隐僻,不易被人发现形迹,仍用太清仙法将四外掩蔽,以防万一。
等到绿章拜罢,通诚祝告之后,独立崖上,一口真气喷将出去。跟着便以全力施为,朝前面高空中云雾呼吸。久旱之后,晴空万里,月朗星稀,空中云层极少,只遥天空际略有白云浮动。云层不厚,相隔又远,不是慧目法眼,连云影也看不出。暗忖:“云层少说也在千里之外,这类仙法尚是初次运用,万一相隔大远,不能如愿,照此天色,短时日内决无下雨之望。少年所说旱魈,不知藏在何处?万一用上三日苦功,吸来大量云雾,妖物突然发难,雨下不成,还要惹出别的灾害。丈夫偏不知何往,少一帮手,可虑得多。”想到这里,越发小心谨慎。一面澄神定虑,把真气凝炼,向高空中吐纳呼吸;一面留神注视下面动静。正算计山中如有旱魈,云头一起,雨还未下,先就为它所破。如能发现旱魈踪迹,将其除去,也许不必这样费事,便有下雨之望。忽见前面天空中那片云层,已与真气相连,将其吸住,往身前飞来。
这类呼吸云雾之法,只要本身真气将云吸住,来势绝快。无垢先听少年说起山中出了旱魈,久旱之后,空中云雾太稀,灾区广大,不是少量雨水所能济事。为防行法大骤,显露形迹,意欲夫妻合力,用上三四日苦功,把四面遥空中的云雾相继吸来。再用仙法使其凝聚,禁在一处,不令飞走。等到够了雨量,再用仙法散布空中,发动太乙神雷,使生雷电,化为甘霖,同时下降。一开始便打稳妥主意,每一云团吸到以后,并不求快,更不令人看出。那云初看去虽只极小一团浮沉天边,随风移动,等往身前飞来,渐近渐大,差不多把崆峒全山遮去了大半边。波涛浩瀚,映着月光,宛如银涛起伏,十分好看。
无垢见第一次业已成功,未有变故,觉出近来功力加深,也颇高兴。忙即如法施为,运用大清禁制,将那大片白云由大而小缩成一团,禁在崖旁山谷之中,不令飞走。跟着又用慧日法眼,朝远方天空中查看,见有云层,立用法力将其吸来,收入山谷之中。约有两三个时辰过去,并无他异。那云先后吸收了十几次,经过太清禁制,各化成丈许、数尺不等的云层,堆积在崖旁山谷之中,银海也似,映月生辉,美观已极。眼看天色将明,一轮明月已渐西坠,月光斜照谷中云团之上,大地上静荡荡的,一点微风都没有。再待一会,东方渐现曙色,朝阳也由天边升起。四边云雾早被吸完,日光纯白,精芒万道,知道当日天气更是酷热。此时已近中秋,如此亢旱奇热,明有旱魈作怪无疑。但夜来也曾留意,并未发现形迹。道装少年也不知何往。
心念才动,忽想起丈夫自从昨日分手,一直未见。先前因为求雨心切,又见法台布置整齐,如有变故,不会这样,忙于行法,也未留意。此时一算,为时已久,不问何往,均应早回。莫非又与邪魔狭路相逢?心中一惊。见天空中云雾凡是被自己发现的已全吸来,再要行法吸取,便须费事。心中一乱,便停了下来。急切间又不知往何方寻找是好,正在愁急,打不出主意,忽见左侧一片树林之中有人影闪动。定睛一看,正是郑隐同一位穿粉红衣的少女并肩走来。到了林外停住,谈了几句,少女自往回走,郑隐立纵遁光飞来。少女年约十三四岁,相貌极美。二人分别时,面有愁容,已然走入林内,重又回身,朝郑隐将手连摇,神情似颇关切,看不出是什么路数。暗忖:“丈夫刚来不久,怎会与一女子来往,神情又如此亲密?去了这一夜,连正事都不顾得办?”心中疑虑,略微盘算,决计故作不知。看他如何说法。随即退往崖下,假装行法,呼吸云雾,相机行事。
郑隐来处偏居峰左,沿途均有山崖遮蔽,不知无垢凭高下望,已全看去。到后,见无垢正在行法吸云,附近山谷之中云团已积了不少。再看前面空中,只有一缕云影,刚由西南方天边出现。无垢原是发现丈夫又在背她行事,心中不快,想要暗中考查。明知前面无什么云雾,仍以全力向空呼吸;不料最前面恰有大片云层浮动,只是相隔大远,已非目力所及。吃无垢运用真气,猛力一吸,气机相感,恰好接上,立被吸住,往回飞来。郑隐在旁,先见万里晴空,只此一痕云影,方想这么一点云雾济得什事?心念才动,那云已收入目光之内,远望竟有丈许大小一片,云层颇厚。因为无垢心中有气,呼吸太急,那云吃仙法真气吸紧,满空滚转,由小而大。远方看去,映着朝阳,闪动起亿万银花,在一碧无际,万里晴霄之下,顿成奇观。郑隐刚看出那云相隔当在千里内外,如若飞近,必不在少。那云已渐飞渐近,越看越大,宛如银潮横空,疾如奔马,铺天盖地而来。等到无垢看出来势大猛,云涛已离崆峒山上空不远。方才心中有事,第一次呼吸到这等大量的云气,事出意料,掩蔽已来不及,索性听其自然,就势收下,再和丈夫说话。忙用太清禁制将云禁在空中,往回收缩。
这时云涛滚滚,澎湃奔腾,全山已在白云笼罩之下。只法台远近较高一点的峰崖露出角尖,宛如十几座小岛,浮沉其问。云海苍茫,波澜壮阔,上面晴阳斜照,回光返映,宛如银海。郑隐贪看云海奇景,见无垢忙着行法收敛,从旁笑说:“这云海波涛何等壮观,少时再收如何?”无垢方答:“你真贪玩。我们初来西北,好些顾忌,盼雨心急,如何当它儿戏?”话未说完,忽听一声厉啸,随见两点金光在云海之下闪动,那云立时由密而稀,仿佛浮雪向火,逐渐消灭。二人定睛一看,原来前面云层之下,现出一条怪物红影,正在手舞足蹈,厉啸不己,数十百丈厚的云气,竟被破去了大片。无垢忙喝:“此是旱魈,隐弟快放飞剑将其除去。”随以全力朝前一吸,手中法诀往外一扬。那云经无垢双管齐下,连用仙法收禁,转盼之间缩成了一大团,往下面存云山谷中投去。就这样,已被怪物消灭了一小半。
二人目光到处,发现那怪物通体火红,瘦如骷髅,似猴非猴,约有四尺高下。一双怪眼,凶睛怒突,金光远射十余丈。动作如飞。本在下面,厉声怒啸,张口便是一股暗赤色的光气。那残余的云雾,稍微喷中,便即消灭,无影无踪。二人见状大怒,正在互相指点,还未下手。
那怪物正是隐伏山中的旱魈,先被一位神僧禁闭地底,已数百年,新近破禁而出。此与寻常旱魈不同,久已成精,又在地底潜修多年,颇有神通。先前因为巢茓被人所毁,与敌苦斗了一夜,追出老远。天明回山,发现满山云雾,不禁犯了凶野之性。先由地底蹿出,还不知崖上有人,正喷丹气消灭云雾,猛觉那云涛翻滚比电还快,晃眼缩成四五丈大一团,往谷中飞去。同时发现谷口内已被云团堆满。一声厉啸,正待飞身出去,刚一离地。猛又瞥见对面崖上站定两人,才知有人行法,想要呼云降雨。想起以前被困多年,也由于此,当时暴怒,厉吼一声,双足一蹬,宛如弓箭脱弦,朝二人对面射来。
郑隐先见怪物只在云下跳跃呼啸,自己相隔并不甚远,竟未被其发现,未免轻视。虽听无垢令其飞剑出去,并未照办。正觉怪物通身火红,纵跃如飞,看去有趣,不料来势如此猛恶。身还未到,怪口张处,那一股暗赤色的丹气已如箭一般射到,端的神速已极。二人虽有一身法力,骤出不意,毫无防备,也是难当。幸而无垢应变机警,百忙中看出怪物所喷丹气不似寻常,见势不佳,忙把郑隐一拉,连话都顾不得说,一同往旁飞避。就这样,相差也只一两尺远近便被扑中。只听轰的一声,二人飞空回顾,怪物一下扑空,口中丹气竟将身后峰崖烧穿了一个大洞。郑隐忙把紫郢剑发将出去,紫虹电射般飞出。怪物动作也真快极,晃眼之间已飞身追来。身还未到,怪口丹气先已射出。吃剑光往上一挡,似知厉害,一声怒吼,便如飞星下泻,朝地面上射去,再看已无影踪。二人看出怪物长于地遁,机警神速,不易捉摸,那么神速的飞剑竟会伤它不了。料知厉害,不将它除去,想要下雨,定必艰难。急切间无处搜寻,只得回到崖上,夫妻二人分工合作:一个行法吸云,一个从旁戒备。
郑隐也未说起昨夜离开经过和那红衣少女的渊源。无垢先想盘问,继一想:“丈夫对我情有独钟,决不至再为邪魔所诱,也许又和上次一样有难言之隐。索性装不知道,看他如何。好在长日一起,不会离开,就有什事,也无妨害。”话到口边,又行止住。因为呼吸云雾颇耗真气,二人轮班施为。改由郑隐行法;无垢旁观,暗中戒备。恐旱魈暗中掩来,消灭谷中所存云雾,特意还加了一层禁制。直到第二日夜间,旱魈始终不曾出现。
经过二人轮流行法,云已积有不少。依了无垢,先把原有云雾化雨下降,顾了近处人民再说。郑隐却说:“这样不好。都是灾民,共总一两天的事,你在城外引出清泉,人民已有水用,何须再有厚薄缓急之分?”无垢一想:“灾区约有三千里方圆一大片,水量少了不够。索性把云聚齐,分为两次普降甘霖,再把径河水源打通,使与各地山泉相接,便可一劳永逸。”听丈夫一说,未再争执,仍然合力施为。因那旱魈受惊逃退之后,不曾再现,以为不敢再来。欲等大雨之后,再去搜杀,永除后患,防备便疏忽下来。
到了半夜,二人见附近两条山谷中已堆满云气,估计雨量将够,心甚欢喜。无垢笑说:“我初动手时,你不在旁,无人相助,空中云雾又少,相隔最近的云团也在千里之外,惟恐功力不够,还在担心。又和土豪打赌,虽然预定三日,还多说了一天限期,到时雨如不降,这类虽是极恶穷凶,死有余辜,我们说了话不能不算,岂不是糟?想不到初次施为,居然成功。照此行事,明日夜间便可降雨了。”郑隐闻言,忽想起前夜离开无垢,天明方回的经过尚未明言。无垢不问,必和上次一样有了疑心。这两日忙于行法,忘了告知。恐其多心,正要开口,忽见前山一带树林之中有火光闪动。
自从天时亢旱,草木多枯。只有轩辕庙、金口关和后山几片森林,因是千年古木,林深枝密,多半葱宠,不曾干死;还有前山一带,更是山中盆地,邻近水源,溪涧水涸,下面地层尚未干透,到处长满野麻灌木之类。
二人初发现火光时,只是三五点,明灭闪动于丛林丰草之间,误以为是山中樵夫或庙中和尚在彼有事。方想:“这么大月亮天,为何还要点火?”忽见火光越来越多,晃眼成了一条火龙,满地流窜。跟着遍地火发,老大一片地面成了火海,烈焰冲霄,浓烟如墨,连天都映成了红色。火光之中,时见野兽出没乱窜。连日秋阳肆虐,虽在深夜,依旧奇热,连一点风也没有。大半轮明月悬在空中,也成了惨白颜色。无论何处,都是尘沙堆积。大火一起,更觉酷热难耐。
二人知道发生野烧,无垢催郑隐同往救援。郑隐笑说:“这等火景难得看见。好在荒山无人,遭殃的只是一些害人的野兽,理它做什?”无垢嗔道:“无论何物,均是生灵。天时这等亢旱,再要野火烧山,明日天气更热,叫这班灾民如何受法?好好一片树林烧成劫灰,岂不可惜?你可在此守候,待我往救。”说时,遥望前面树林中还有一座大庙,隐闻哭喊之声。知道林中还有人类,越发着急。因见火场蔓延甚广,忙把谷中所存云气带了两团,随在身后,令郑隐遥望接应,匆匆赶去。
还未到达,便听哭喊之声,连同左近树林内野兽悲呜号叫,混成一片。目光到处,那庙在一山坡之上,三面均有树林环绕。想因火发太骤,又当深夜,庙中和尚颇多,均已睡熟,火起以后纷纷惊窜,连衣服也顾不得穿。本来庙后是一斜坡,上面并无草树,当夜又没有风,逃甚容易,只要跑上崖坡,便不至为火所伤。无如火势蔓延绝快,竟不及逃走。逃得稍迟的,固是陷身火内,成了焦炭;就那逃得快的,也被那满空飞舞的带火树枝烧得焦头烂额。崖前地上,横着好些烧焦的尸首。崖上还有十几个身负火伤,一丝不挂的和尚,正在哭喊逃命。无垢虽觉那火燃得太快,还没想到别的。忙将手中法诀一扬,先把四围的火用太清神光圈住,不令往外蔓延。跟着又将随在身后的两团云雾如法施为,往前一指,立时展布开来,化为一片云幕,将火场罩住。又扬手一大乙神雷,立时电光连闪,大雨倾盆而下。火势已被太清神光压灭。大雨一降,喜得那些和尚跪倒雨中,呼神念佛,欢声大作。
无垢见众赤身,不愿下去。又见和尚多半为火所伤,久旱之余,忽降大雨,竟连伤痛都不顾,纷纷抢往破庙之内,取些盛水之物,争着接收雨水。知道火伤之后,再吃冷雨一逼,难免火毒攻心,伤处溃烂。自己又不愿下去,只得凌空喝道:“你们身受火伤甚重,今有灵药三粒,可用水调敷伤处,自能痊愈。我由空中路过,无心之举,不可向人张扬。山中还有怪物,最好去往城镇暂避。等过两日,大雨之后,再回庙来收拾,就无妨了。”众和尚闻声仰头,见雨中现出一幢白光,中一人影,知是仙人解救,忙即跪拜。又见一道银光自空飞下,内有三丸灵丹,落在内中一人的盛水瓦盆之内,纷纷跪拜,称谢不迭。
无垢初次行法降雨,不知多寡,见雨势甚大,料知连日所收云雾相差有限,心中一喜。正在观察雨势,忽听郑隐传声急呼:“姊姊快些回去,莫中妖孽调虎离山之讯”忙回头一看,后山一带也起了野烧,火势更大。郑隐本往救火,已将太清神光发出,未等火灭,忽往回飞。闻言想起这两起野烧十分奇怪,立时警觉,忙往回飞。到后一看,法台上所有陈设均未动过,再看存云之处,也无异兆。方疑料得不对,忽见郑隐驾着遁光疾驶而来。一到便往左近存云的山谷中射去,人还未到,扬手便一太乙神雷,数十百丈金光雷火自天直下,打向云堆之中。方想:“谷口禁制未动,为何发动神雷,朝云堆里乱打?”心念才动,霹雳连声。雷电交鸣之中,忽然看出那大堆云团,只剩表面一点云气,里面全是空的。雷火过处,外层浮云已化残烟而散。知上怪物大当,必是先发烈火烧山,等把人引开,再由地底偷入谷口,把所存云气暗中消灭,不禁大怒。
正待往助,忽听少女娇呼:“申仙姑请留一步,有话奉告。”回头一看,正是昨早送丈夫回来的红衣少女,心中一动。忙即止步,笑问:“道友由何处来?如何会与外子相识?”少女神情似颇紧张,先探头朝谷中看了一看,见郑隐正在施展大清仙法禁闭山谷,谷中云雾尚有一小半未被怪物消灭,也经郑隐行法悬向空中,另用法宝围护,指挥仙剑到处飞舞。看神气,似知怪物藏在谷中尚未遁走,意欲将其除去,正以全力四下搜索。红衣少女看出郑隐暂时不会飞回,悄声说道:“话说起来太长。难女名叫茜红,乃魔宫侍女,为救郑道长出险,几遭魔女残杀。方才冒着奇险逃来此地,有好些话要向仙姑禀告,但此时不宜被郑道长知道。我知仙姑身旁有一宝瓶,请快取出,容我藏在里面,相机禀告,免被魔镜照出形迹,致遭残杀。我虽魔宫侍女,实是好人。如不见信,黄钟现奉师命来此,暗助仙姑成此功德,他已借体重生,改名秦渔,前日曾和仙姑相遇,日内相见向他询问,便知底细。”
无垢一听 鹿鼎后记帖吧少女乃是茜红,想起以前黄钟所说仗她脱难定约经过。黄钟急于拜师,便因此女之故。再看相貌衣色,均与以前所闻一样。神情又是那么惶急愁苦,满脸渴望之容,心生怜意。知道魔法厉害,时机瞬息,不宜迟延。忙把囊中玉瓶取出,将手一指,立有一股青气由内冒起。方说:“此宝名为二青瓶,威力颇大,虽然无心伤你,也须留意才好。”茜红一见无垢取出玉瓶,面上立转喜容。不等话完,笑说:“果是此宝。婢子已然出死人生,改日再谢恩吧。”说罢,人影一晃,茜红不见,化为一朵碧绿火焰,上面一个长约三寸的小人影子,在一片金光笼罩之下,投向青气之中,嗖的一声,一同吸入瓶内。
随听瓶中小语道:“婢子已有安身之处。此宝威力虽大,因有极乐真人所赐灵符,足能防身。魔女万想不到有此救星。她和郑道长曾有前约,定在今年重阳来此相见。如若依她结为夫妇,和前生一样对她迷恋,万事皆休;否则,必和郑道长拼命,连申仙姑同下毒手。本来魔女恶贯满盈,这次必受惨报。无如魔法厉害,郑道长虽然对她痛恨,到时稍微把握不住,仍难免受害。前夜郑道长因为恨极魔女,料定她这次必要自取灭亡,借着救灾为由,来此赴约,并非不可。只不合轻敌大甚,以为近年道力加增,妄想愚弄魔女出气。期前赶往魔宫求见,已被魔女手下心腹侍女诱人宫中,待要发动神魔将其困住,欲等魔女回宫处置。幸她被一同党约走,所去之处,远隔中土十余万里;又有邪法隔断,事前以为郑道长到时只有逃避,没想到会寻上门来。宫中魔规十分严厉,那两侍女虽将人困住,惟恐求荣反辱,魔女喜怒无常,一个不巧,反受酷刑,一时举棋不定。
“正在商议,恰巧婢子的至交姊妹阿青,因知魔女大劫将临,惟恐受累,玉石俱焚,乘着魔女远出,背人向天哭诉。遇见心如神尼,怜她无辜,赐了两道保命灵符。刚要回宫去破镇压元神的魔灯禁制,忽见秦渔走来,说他乃是黄钟转世,授以机宜,令将郑道长设法送走。阿青由外赶到,朝我示意,由她出面假传魔女之命,向众威吓。宫中侍女徒众,均知魔女性情残酷,稍有违犯,重则被她残杀,最轻的也要受上一顿毒刑。我和阿青平日又颇得宠,并且各人的元神均被禁在宫中魔灯一百零六朵灯花之内,无法逃遁,谁也没有这大的胆,敢于假传圣旨。不特信以为真,反朝阿青跪下求告,请其包涵。阿青便令我把人送回。昨日知道魔女快回,阿青把魔灯上的本命神焰盗了先逃。
“方才魔女回宫,发现灯花灭了一朵,阿青带了元神逃走,问知前事,怒发如狂。因我曾送郑道长出宫,本来要下毒手。幸而阿青义气,事前引我去和秦渔相见,并将保命神符分我一道,秦渔又代向极乐真人求来灵符。到了危急之际,阿青突犯奇险,在宫前现身诱敌,魔女立时追去。我知情势危急,再不逃走,万无幸理。连忙乘机先用神尼灵符破了魔灯,把魔灯上面一百零六朵灯花所禁元神全数放掉,照着秦渔所说寻来此地。多蒙仙姑救命之恩,保住残魂。
“看此时尚无动静,也许魔女被阿青引远,尚未回来。照着魔规,未满时限,除非和郑道长言归于好,不能加害。仙姑只管求雨,期前决可无事。不过郑道长那日曾往魔坛走动,虽得脱身,那阴魔无形无声,阴毒无比,外人误入魔坛,法力越高,感应越大,不必魔女主持,阴魔自会发动,是否受了暗算,尚且难言。为今之计,仙姑万不可离他一步,行止须在一起,不到重阳,切不可令他往西北方老人峰一带走动。婢子藏身瓶内之事,也不可向其泄露。否则,万一受了魔法暗算,或是阴魔附体,身不由己,期前去往魔宫,固是凶多吉少;即或到时再去,以婢子所闻所知,魔女大劫已临,害人固以自害,郑道长虽有救星,结果终能脱险,虚惊仍所难免。再要知道婢子藏身瓶内,我不比阿青有神尼佛法护庇,到时受了阴魔暗制,稍一泄漏,仍难免死。仙姑也不必向郑道长盘问,只在期前将其看住,不令离开。
“到了重阳中午以后,先由郑道长独往赴约,候到子时将近,赶往相助,十九成功。只要那日阴魔不曾附体,或被邪魔侵袭。郑道长紫郢剑本是降魔利器,近来功力大增,去时只要不骄敌,上来便将身剑合一,外用法宝防护,以守为攻,候到子夜,援兵一到,魔女时限已过,便来人不能除她,本命阴魔也必对她反噬。但须防她情急拼命,豁出以身啖魔,不等七魔发难,先行放出,自舍肉身。纵令魔头朝敌人猛扑,却是凶毒无比,除非到时有比她法力更高的魔教中人将其收去,或是仙佛两道中的能手持有降魔至宝将其消灭,一被沾身,便如影附形,不遭残杀不止。故此到时不问如何,防身法宝越多越妙,丝毫空隙均不可有。”
无垢听那瓶中语声其细如蝇,但甚清晰,知非虚语。不禁埋怨丈夫:“这类关系重大的事,何不早说?上次谈起,只说魔女大劫将临,害人不成,反害自己,至多还有三数年的气运,并未提到有什约会。”因瓶中语声已止,随手藏入囊内。朝前一看,郑隐已将全谷上下封禁,不时发动太乙神雷和飞剑,朝着两边崖壁和地面上乱打乱射。怪物却未现过一次。心中奇怪,忙即传声询问:何故无的放矢?
郑隐原因先前无垢走后,发现后山火起更是猛烈,赶去灭火。刚把太清神光发出,忽听暗中有人说道:“此是旱魈调虎离山之计,可速赶回,用此铁环照看,自知妖孽藏伏之处。”听到未句,忽有碗大一圈乌油油的光华飞来。接过一看,乃是一枚三寸大小的铁环,内里有光如镜,光并不强。忙即称谢,转问那位道长:“可否容我拜见?”随听耳旁又说道:“再不回去,申道友前功尽弃。好自为之,但盼能挨到你师兄任道友早日赶来,或者还能挽救吧。”底下语声便止。
试用铁环一照,遥望来路山谷之中,前见旱魈已由地底钻出,藏身云雾之中,正在口喷火焰消灭云气,动作绝快。所到之处,那经过太清禁制费了许多心力收聚来的云团,沾着怪物所喷丹气,便自消灭。只剩薄薄一片浮在上面,遮掩人的眼目。不禁大怒,忙朝无垢传声警告,连火也顾不得救,便往回飞。刚一到达,便用神雷、飞剑朝着怪物藏伏之处攻打。不料怪物机警万分,又精土遁。郑隐手中铁环虽能查见旱魃踪迹,初次运用,不能发挥它的威力,只照环中所现怪物进攻,好几次均被怪物避开,不曾打中;宛如冻蝇钻窗,星丸跳动,四下飞窜。到了后来,郑隐看出怪物好似被什东西挡住,只在离地十丈以下飞舞逃窜,往来如电,神情十分惶急,始终不能逃远,心中奇怪。再用铁环细一查看,原来地底似有一片灰白色的光影,在离地十丈以下三面包围,将怪物阻住。心想:“先前为防旱魃闹鬼,谷口上空虽然没有禁制,因这存云之处相隔法台甚近,稍有动静,立时警觉,地底并未防备,此是何人所为?如是原有怪物长于土遁,又不应能人而不能出。”心中寻思,下手略缓。那怪物藏身土中,连受飞剑、神雷夹攻,时候一久,逃遁稍迟,也吃了不少的亏。
郑隐雷火一停,恰巧地底有一崖茓,怪物便就势钻了进去,在内喘息。郑隐看出地底还有禁网将怪物隔断,便打好了主意。先想暂时停手,等其飞出地面,改由上空逃走,再用飞剑将其除去。及见怪物钻人地底崖洞之内,由铁环中下视,十分真切。故作不知,仍发雷火朝谷中乱打。同时暗放飞剑,由侧面飞入地底,打算埋伏茓外,两下夹攻。谁知怪物机警非常,目光更是敏锐,能够透视泥土。对于太乙神雷还在其次,最怕的便是这道剑光。几次想要出土,改由上空逃遁,均因那日吃过飞剑苦头,不敢冒失而止。郑隐在上面的动作全都窥见,一见紫光飞人地内,连珠雷火打的又不是地方,正合心意。立时将计就计,冷不防一声厉啸,电也似急,由地底飞出。
郑隐因怪物始终如鱼在水,满地逃窜,没想到会破上而出。来势又是那等猛急,才一出土,先是一股丹气迎面射到。知其情急拼命,忙即飞身闪避,一面乱发神雷,一面指挥飞剑迎敌追杀。事起仓猝,未免手忙脚乱,慌得一慌,怪物已往空中所悬云团中冲去。云外原有仙法禁制,满拟上面埋伏发动,雷火飞剑再一合围,多厉害的怪物也无幸理。谁知天生恶物,专能克制云水。太清神光刚一发动,怪物未被困住,反吃一口丹气射向云团之内,大量云气聚集成的云团立被消灭。只剩一片金霞朝怪物罩将下来,怪物连冲了几次不曾冲破。郑隐连珠神雷又已打到,居然一雷打个正着、将怪物自空打落。还未到地,瞥见仙剑紫光电驰飞到,似知不妙,怒吼一声,张口喷出一股丹气,当中裹着拳大一团比电还亮的火球。
郑隐看出怪物内丹刚用剑光将其裹住,忽听空中喝道:“郑道友且慢下手,怪物内丹颇有用处。可将铁环放起,收了此宝,自会有人除它。”郑隐听出是方才暗中借环的女仙,忙止剑光,将铁环往上一抛。略一停顿,怪物已连声厉啸,就势往斜刺里崖壁中窜去。无垢也已赶到。铁环飞处,化为一圈乌金色的光环,将怪物所喷火球拦腰柬住,腾空飞走,一闪不见。连日辛苦聚集的云气,竟被一扫而光,怪物也没了踪影。
夫妻二人一同回到崖上,谈起前事,好生懊丧。又以旱魈未除,即便二次行法收云,也未必能够成功。最难受的是,三日前和上豪打赌,话已出口,到时如不降雨,就算土豪不敢反抗,面子上也下不去。郑隐方说:“隐形人不知是何来路,看那意思,似为假手我自己,取那怪物内丹而来。”话未说完,无垢素来忠厚,因见铁环不带邪气,十分神妙,竟能冲破太清禁制飞走,可知不是寻常。人在暗处不曾现形,惟恐丈夫无心开罪。忙即拦道:“这位仙长必有深意,人尚未见,不可随意揣测。”话未说完,身后崖石忽起碎裂之声,耳听对面山坡上有人高呼:“二位师叔,留神妖孽暗算。”二人闻声,忙即飞身戒备。刚同离崖飞起,咔嚓一声大震,山石崩裂。一条红影电也似急由石壁中飞出,正是先前逃走的旱魈由崖壁中绕来,意欲由背后暗算二人。见未成功,立即飞空往东方腾空遁去。等到发动飞剑、法宝,怪物已然逃远。百忙中瞥见先前发话的山坡上,飞起一道金光。无垢见是日前所遇少年朝怪物破空追去,知是秦渔,好生惊喜。忙收法宝,同了郑隐,各纵遁光向前急追。
三人一怪,飞行俱都快极,宛如流星过渡,神速非常,晃眼便成了首尾相接,眼看相隔不远。二人在后,百忙中觉着天风拂面,暑热全消,连日所无。往回一看,西北方已有云起。跟着便听来路山中殷殷雷鸣之声,似有雨兆。急于追赶怪物,也未理会。遥望前面不远,便是鲁家门侧稻场法台,香烛辉煌,灯光照耀,当地官府同了一班士绅,正在焚香告天。猛想起怪物在前,下面人民甚多,万一为它所伤,如何解救?怪物已化成一溜火焰自空下投。无垢大惊,暗道:“不好!”目光到处,瞥见台前香案上供着一个大玉盘,盘中有一铁环束着火球,正是怪物那粒内丹,不知怎会到了法台之上。方疑隐形人借此诱敌,引使怪物落网,忽见台前金光一闪,立有一圈乌金光华突然出现,将怪物所化火焰拦腰束住,悬向空中。
秦渔也正追到,手持一口小金剑,剑尖上射出一道金光,直朝环中怪物射去。紧跟着震天价一声霹雳,万朵金花带着千重雷火自空直下,一闪即灭,金环红影同时不见。二人在后看得逼真,料知怪物已除,忙把遁光按住,隐形下降。去往法台上一看,满台灯烛已全熄灭,台上五十多个上豪贼党震死了一大半。台前倒着一具通身火红似猴非猴的怪尸,已被仙剑斩为两半,头已震碎。求雨的官绅跪伏地上,面无人色。玉盘尚在,盘中铁环火球已全不见。同时狂风大作,雷电和呜。仰望空中,已被阴云布满。才知秦凤、甘凉一带亢旱成灾,全是旱魈所为,竟有如此厉害,刚一除去,大雨立降。
郑隐因在途中闻得当地官声甚好,连日奇热,时已中秋过去,凉风一起,天气转寒,此时官民均着单衣,深夜之间,如何禁受?忙把无垢一拉,飞空喝道:“旱魈恶人已伏天诛,大雨就降,尔等官民可速觅地避雨,无须再在台上守候。当地人民须以恶人为戒,不可欺压善良,鱼肉平民,安分守己,自有后福。”话未说完,大雨已倾盆而下。
原来秦渔一到,便面见官府,显示灵迹,令照所说行事。后又遇见心如神尼,因崆峒山下伏有火山,恐郑隐夫妇不知底细,仗着法宝、飞剑和太乙神雷,逼得怪物铤而走险,闯出祸来。又不愿阻二人的善愿,一面任其行法呼云聚雨;一面和秦渔暗中安排。假手郑隐,暗用法力,将旱魈困入谷内,收去它的内丹。然后放一空隙,纵令逃走。等其出现,再将所收内丹在法台上现出形迹。此是旱魈数百年苦炼之玉,自然不顾性命前往夺取。实则,下面玉盘所现乃是幻影,还未飞到台上,便吃神尼用法宝擒住。再用佛门降魔心火如意神焰,与秦渔两下夹攻,将其除去。降魔真火专除邪恶,气机相感,威力神妙,只一发动,恶人遇上必死,善人却是无恙。
官府早就听说土豪倚仗财势,为恶横行,因值荒年,惟恐激成事变,未敢轻动。前日听说仙人迫令土豪和手下贼党与鲁善人打赌求雨之事,料到日内必能降雨。但是土豪罪恶,不经官法,却被人民聚众烧死,地方官如何交出?仙人口气坚决,行事任性,又不听求告商量,正在为难。且喜求雨之际为雷所击,空中并有神仙发话,人民耳闻目睹,一旦去此大害,井有怪物作证,再好没有。不由喜出望外,忙率众人拜倒。先还想多跪些时,以示诚敬。不料风狂雨大,凉气侵肌,再也不住;鲁静斋又亲自打了雨伞,再三相劝,只得就此下台,率领在场官民,去往鲁家避雨。只剩下数十具恶人尸首陈尸,在台上淋雨示众不提。
郑隐夫妇还想寻见秦渔,探询隐形人是谁,心如神尼现在何处,能否与之相见。空中四顾,浓云如墨,那雨宛如天河倒泻,倾盆而下,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声势甚大,估计这一场雨足可够用,连声称快。无垢道:“你莫欢喜。多时亢旱,地气为旱魈所制,河井全枯,水源尽涸,忽然降此豪雨,人民固出意料,难免受那雨大之害;更恐专下一处,不能普及,岂不又是烦心?我想心如大师和秦渔如肯相见,自会寻来。我们此次发愿虽宏,全是因人成事,无功可言。何不乘此无事,运用法力,把这场大雨分布开来,使其普及,免得专下一处,不能均匀。”
郑隐因为忙了好几天,连话都无暇多说,好容易下此大雨。虽然有人相助,自己也曾出力不少。又用慧目遥望,下雨之处地域颇广。意欲同了无垢,寻一地方清谈些时,并商量魔宫赴约之事。闻言便说:“无须。”无垢气道:“你那么重的夙孽,全仗努力修积,才能减消。这等懒于为善,看你将来如何得了?”郑隐看出爱妻不快,再说下去必多误会,忙笑答道:“我不过想说,不是这等作法,谁说不愿为善?你话还未听完呢。依你如何?”无垢也未再说。
正商量分途行事,先用太清禁制把雨引开,使其专注空地溪河之中,以免毁损人民房舍。忽觉雨势稍小,天边似有佛光连闪,由西而乐,做大半环飞过。心正奇怪,跟着便见一道金光,破雨冲云而来。近前一看,正是秦渔。见面笑呼:“二位师叔,快些随我同行,路上再谈。”三人随将遁光合在一起。无垢方在喜慰,未及询问来意,秦渔已先说道:“我知郑师叔不久便有一场大难,如能设法隐避,等过重阳,任师伯和恩师必由海外赶回,虽然暂时受一点气,多上一个对头,却可免去未来好些危害。便那对头也是按照魔规行事,将师叔交出便罢。只要不与他过分抗拒,躲避又巧,便可无事,并非真心为难。事情本来无此凶险,也是时机不凑巧。恩师和任师伯海外有一要事,关系一场大劫,并除两个著名妖人,无法心如大师虽受女仙陈紫芹之托,也因奉有师父遗命,明日便赶到五台山去,须要经过四十九日才能抽身。只能在事前釜底抽薪,暗助师叔成就这场功德,并助魔宫二女脱险,余者仍是不能为力,便弟子也是抽空来此,再说道浅力薄,随在身旁也无用处。等弟子说完几句话,把二位师叔引往暂时藏身之处,也要回山去了。”
无垢闻言,大惊问故。秦渔原领二人往正西方飞行,忽然把手一扬,立有一片淡微微祥光,带着一阵旃檀香味随风飘过。随即拨转遁光,改向东南方飞去。二人问他为何改道?秦渔笑答:“二位师叔,可知近日行动,不时有人在数千里外查看么?如非这道佛家旃檀灵符,无论飞向何处,对头当时便可追到。此是声东击西之策。到了地头,还须格外小心,才能挨过重阳,不致被人发现呢。”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编校者按:原书至此中断未完。但书中人物在作者的其他小说中交叉出现,可以参阅。)
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一回(1)
北海屠龙记(蜀山前传之二第一回(1——
疗妒仗灵丹临难痴情怜爱宠
飞光诛丑类相逢隔世话前因
离徽州北门二十余里,过了二十里铺,再往西折,沿着临溪前行三数里,便见前面绿云如雾,柳浪含烟,一大片垂杨掩映着数十所人家台榭,地名景贤村。全村沈姓最多。沈祖明初曾为御史,为人刚正,不附权贵,因忤时相去职。饱尝世味之余,早已灰心,深知宦途险恶,祸福无常(明初官极难做,洪武忌刻寡恩,待遇尤薄,稍不称旨,立有杀身夷族之忧)。自己年将半百,只有独子丕绪,年才十三,人虽谨厚,天资并不聪明。读书只求明理,田业足能自给,何必要什官做?于是连儿子也不令进取。入学之后,有了一领青拎,便不使再习时文,去赴科考,父子二人家居耕读。地当新安江的上游。山则黄山白岳,矗然入望;水则绩临二溪,一苇可航。家业又颇富厚,七八顷水旱田园之外,城里还有两处制笔墨的大店铺。所居又具园林花木之胜,庖厨精美,生活优裕,山光水色,焕紫索青,嘉木名葩,争芬竞艳,无不常年领略,尽情享受。至于遥山近水,选胜登临,更是年时例举。为了家居安乐,并还时常告诫丕绪,子孙不必远出争求名利,只要不是白丁,保得耕读家风已足。以后子孙从小读书时,便应教以农耕和经管家业之事。大来去应科考,取得衣冠,便即归耕。既免受那宦途风险劳苦,又不致染上一身酸腐气息。
丕绪因乃父风雅旷达,濡染成习,名心极淡,当时应命。不久父死,果然遵守遗嘱,不事进取。家居自多乐事,只是和乃父一样,子息艰难。娶妻田氏,十多年并无生育,性又妒忌。丕绪忠厚懦弱,并不敢作纳妾之想。
田父济农,人颇迂腐,又受过沈家好处。封建时代,重男轻女,妇女不育,曾列七出之条。见女儿嫁了多年,子女全无,又不代夫纳妾,认作大逆不道,惟恐无后。这年忽接乃女归宁,再三严词告诫,晓以利害。田氏虽妒,却听父母的话;又想起再拖下去,万一老不生育,偌大一片家业,岂不便宜外人?当时也颇感动,回家便召媒婆物色人才。连看了几个,俱觉所相女子,比自己年轻好看,恐丈夫宠爱变心,百计挑剔。似这样茬苒经年,终未把妾买成。等媒婆看出她的心意时,乃父见她久未办成,以为有心延宕,竟代她做主,买了一女送去。为防女儿作梗,并令乃母前往主持,立逼当日收房。那妾名叫凤珠,小家碧玉,颇有丰姿。田氏才知弄巧成拙,无奈内迫亲命,外忌人言,只得勉强谢诺。丕绪中年纳妾,情趣可知。田氏见他专爱新宠,自然妒火中烧,偏生从小就怕父母,不敢违抗。乃母偏受乃父之命而来,守伺婿家,为的就是防她吃醋吵闹,看去简直非要呆到有了生育才走的神气,休说争夕,连想和丈夫吵架都办不到。丕绪见有岳父母做主,非出自动,妒妻面前有话可答,乐得消受。虽还不敢公然恣意温存,夜夜专房,但是心头爱宠,诚中形外,有时也不免自然流露。田氏除自己当夕时,悄声数说责骂外,在恨得牙痒痒,无计可施。还算好,只过了三个月,凤珠便有了身孕。
田母这才回家,行时暗中诫女说:“好容易新姨有了身孕,须知你是结发原配,女婿为人又好,爱点新鲜,也是人情。我在此暗中留神,对你仍和从前一样,决无宠妾灭妻之事。侧室儿女,名份上仍是你的,只借她肚皮过路,有什相干,况且家业全归你管,有什不足之处?我去之后,你格外要对新姨好,使她好好生养;不要因你几句气话,使她孕中气苦,伤动胎气。丈夫面前,切不可说气话。多年夫妻,他本无纳妾之念,是你父母强他如此。你越体贴恭顺,他越觉你好;争吵气话,白伤情感,全无用处。”说完出来,由丕绪亲送回去,称谢不置。田氏果觉出子息生育关系重大,只当晚和丕绪吵闹了一夜,对于侧室并未发作。
凤珠还当正室贤淑,哪知就里。只是丈夫近来进房时少,几乎十天八天才来同夜一次,说是日久情淡,偏又温存备至。问是何故。答说日为子息愁急,好容易有了指望,胎教不可不守。无如相爱大深,恐到时情不自禁,只好狠点心肠,不常到房里来了。风珠因别的相待都好,哪知丈夫苦处。每当同夜之际,总说:“我非荡汝,知道子息重要,同床并无别念,你也深知。无奈一人寂寞,虽不敢想夜夜厮守,只想时常见面,和以前那样,隔一两天,来我房中夜谈一回,有何妨害?”此时丕绪爱她愈甚,不忍拂她心意,只得忍受妒妻絮聒,或乘妒妻出往戚家,到爱妾房中聚上些时,苦中作乐,分外情热。田氏看在眼里,忿恨已极。快要熬到临月,凤珠年幼娇痴,有口无心,头生胆小,又正赶田母闻信,赶来照料,竟当着田氏母女说:“我并非不知胎教,老爷近数月不大肯进房来。连日常做怪梦,醒时吓了一身冷汗,老是胆小害怕。求太太和外老太太对老爷说,请他另外搭张床在房里,临生再搬出去,可好?”田母闻言,便知乃女表面对她好,暗制丈夫,不许同房。风珠又柔顺天真,动人爱怜。不等女儿开口,立命下人照办,并把爱婿唤来告知。丕绪自是心喜。
大家盼儿心切,已经足月,又经医诊断,说是日内必生,全家都在留意。产妇呣子所需各物,也早停当。谁知肚皮仍是向前凸起,并不下垂。一晃多过了两三月,急得翁婿两家到处求神许愿,终无灵应。田氏先疑怪胎,当延名医诊治,脉象却又良好,不知何故。好容易挨到十四个月份上,这晚丕绪,正陪爱妾说笑,引她喜欢,突然阵痛发作。幸而富家准备齐全,田母又有经验,当日下午见凤珠凸腹下垂,前胸内陷,料定日内临盆,却没想到这么快。等赶往房中一看,产妇竟是难产,已经疼晕过去。此时生产,全凭收生婆与老年妇女经验,一遇到这类带有危险症候的难产,只有求神拜佛,直无善策。一家人又盼予心切。
尤其田氏妒念甚重,侧室得宠,已经气极,又怪她假装胆小撒娇,利用乃母,老早把丈夫霸占了好几个月,男女二人终日厮守房中说笑,恩爱非常。偏又来了一位只顾女婿喜欢,不管女儿闷气的亲娘。平日向着那小贱人,百般将就,并还故意睡向自己房内,明为作伴,实则是怕自己争丈夫。每日气得心痛,偏生无法出口,于是把所有怨毒种向凤珠身上。好容易熬到临月,又是一个难产。半日之间,凤珠死去活来,疼晕过去好几次。胞浆已破,流了满床血水,婴儿头早倒转,已经露出顶上胎发。无奈婴儿头大初生,产门窄小,嵌在里面,钻不出来。照此形势,时间一久,呣子全伤。收生婆已说只能顾一头,不能全保,请问主人是保母保子,走哪一头,以便下手。田氏自然巴不得借此公报私仇,去了这眼中钉,还白得一个儿子。
幸而丕绪平日虽怕老婆,当此爱妾生死关头,一时情急,竟然据理力争起来,说:“取子弃母,万无此理。她入门不久,便有身孕,可见生育容易,不过头胎艰难而已。休说婴儿男女未分,就算是个儿子,命中该有终须有。我本无心纳妾,原是岳母恩怜,贤妻美意。既已收房,平素并无失德,决不能为了保全婴儿,草营人命。”一面正色坚执,大争不已;一面迫令收生婆从速下手,只要大人无伤,必有重赏。
田母素日信佛,深恐报应,只想呣子都保,无所主张。田氏见丈夫自发动起,说什么也不离开产房,为护爱妾,竟改常度,向己力争,面有忿色,越发恨极,乘着乃母去往佛堂祝告之际,气得咬牙切齿,连男带女,一齐咒骂。凤珠在床上听得清楚,连气带急,当时逆血上行,哭喊得一声:“老爷,由我死吧。”就此死去。夫妻二人正在吵闹,还未听见,收生婆一报信,才知人死。田氏遂了心愿,自不再闹,而且转怒为喜,令收生婆从速下手取胎,免得婴儿闷死在内。丕绪忽然冷笑一声,喝道:“哪个敢取?我宁断子绝孙,也须还她一个整尸。这等家室,不如无有。我日内便出家了,要这送娘儿作什?”话未说完,目中痛泪也自夺眶而出。
同时田母原看出乃女近来神情不好,恐她吵闹,守在房里。后见情势越险,情急无计,才往佛堂求告。闻报大惊赶来,进门知道人不救转,女儿夫妻休想和好,怒瞪了乃女一眼,匆匆赶往床前,细一查看,知是逆血上攻,许能有万一之想。又看出收生婆本领大差,不顾唤人,忙将大碗浓醋往火盆上泼去。一面忙喊:“取纸来熏。贤婿不要优急,照你岳父相法,新姨福相,必无横死之理。”丕绪终是忠厚,气急悲愤之下,和田氏闹了几句,见岳母如此关心,反而不好意思,满面通红,无话可答。泪眼注视心头爱宠,正在伤心凝盼,忽见丫头奔人报信,观音庵聋师父同一中年女尼,要见外老太太。田氏一听丈夫为了妾死,竟要出家,虽然气愤,也是惶急,坐在旁边,正没好气。闻报方喝:“蠢东西,也不看看是什时候,你老爷为了心上人,快要当和尚去了,谁还有什心肠接待她们?”话未说完,田母已一迭连声直说快请。丫头刚一转身,便听院中有一老尼口宣佛号走进。田母喜道:“这就好了。”随说,人已抢步接出。
原来观音魔老尼是个聋子。田母起初也未留意到她,只因素来信佛好善,所居邻近,见她年老耳聋,庵中清苦,时往拜佛布施。聋尼时常求助,并说不是己用,乃是代她行善,接济好人。田母因她自身操行实是清苦,颇为赞佩,不问多寡,有求必应;自己有什事,也常向她庵中许愿虔求。日子一多,渐渐觉其每次求告,只要聋尼在侧,似有意似无意地偶然答上一两句话,日后必有灵应,情知有异,信奉观音也愈勤谨。便这次凤珠怀孕,事前也曾略示先机。后来足月不产,两三次前往访问,均值老尼远出未归。上年家人重病,便因她赠药得痊。知她向不无故登门,此时前来,必非无故。
等到外屋一看,果然还陪了一位中年女尼同来。状甚恭谨,迥与往日相见,耳聋懒散之状不同。见面便指中年女尼说道:“这是我大师伯,在川边倚天崖龙象庵居住,法讳上芬下陀。偶经门外,闻说主人侧室有孕难产,恰带有两丸催生药在此,不论产妇呣子及已生未生,只要在当日内,便可救醒。如是女的,大来另有去处,从小也当男儿看待,不必缠足拘束,他年全家人丁财产,便可因她保全了。还有你和令婿,俱是积善之家,家室理宜和美,这些缘孽,已求家师伯代为化去。此外有符一道,另赠令爱丹药一粒。就在产妇回醒时,将符焚化,再请令爱服此丹药,自有灵效。出家人不愿轻人血房,请自将去吧。”芬陀坐在上首,始终微笑,一言未发。
田母喜出望外,闻得房中哭声呜咽,知在危急,不愿多说,匆匆礼谢,赶进房去。见产妇面如土色,手足冰冷。女婿也不畏血污,伏身其上,正在痛哭。收生婆看出呣子全无生理,恐受埋怨,已经溜走。忙喊:“贤婿躲开,包你能活,灵丹来了。”丕绪已经情急痛心,神志已昏,哪听得见。田母终恐时久耽误,老年人气弱,拉了两下未拉起。所幸产妇死前发话,未一个字是开口音,口张未闭,忙把两丸丹药塞向口里。初意产妇已死,不能下咽,忙唤人取水冲灌。忽闻异香自口发出,跟着口便闭拢,一个喷嚏,人便悠悠醒转。田母喜极,急喊:“姑爷,快些躲开,新姨已醒,肚里还有胎儿,莫被你压坏。”
同时凤珠本是污血逆行,将气闭住,虽然两太阳茓直冒金星,闷胀无比,知觉并未全失。耳听丈夫哭喊,与正室争吵之声,心如刀割,只干着急,说不出一句话来。待了一会,周身血脉全滞,快要走上死路。猛觉口鼻生香,一股甘芳之气,由喉间冲人腹内,晃眼布满全身,关窍立通,遍体轻快舒适,痛苦全消。只是腹中震动,产门似要分裂。当时神智清明,知将分娩。睁眼一看,丈夫泪眼模糊,伏身胸腹之间,正在哀声悲哭。忙也伸手,连推带喊道:“老爷请走开,我底下不好,怕要生呢。”
丕绪原知岳母拉他,以为人死不能复生,不信能够活转,悲恸之极,意欲尽情一痛,故作未闻,目光仍不时扫到爱妾脸上。嗣听田母说得紧急着重,又放了两丸药在爱妾口内,猛想起常听岳母说起聋尼,绝望之余,方生希冀。爱妾已妙目流波,面色转变。心中一喜,已自醒悟,高兴之极,正待抚问温存,吃田母、凤珠一喊一推,立时明白过来。平日拘谨的人,不禁羞得满面通红,连忙爬起。一回身,正赶上田氏看出这场乱子太大,丈夫固执,爱妾情重,人如死去,纵不出家,必不会与己和好,正在床前惶急万分,后悔无及。人一醒转,一想丈夫可恶情景,重又勾起妒火。虽因人刚回生,恐再气死,话未出口,两下里这一对面,由不得恶狠狠瞪了一眼,叹了口气。丕绪此时心气渐平,见田氏双目哭肿,想起以前夫妻也颇和美,只嫌她脾气乖张了些,适才话实在太重,也自内愧。刚把头一低,想不起说什话好,田母早把那道灵符向烛上点了。符火光中,似见有片金霞影子微微一闪,田氏立似头上有人击了一掌,跟着心中一震,怒火全消,只觉疲倦异常,随即转身坐下。田母见她面色转和,不知灵符已经生效,随把丹药递过道:“这是老师父给的灵丹,快些吃了。你看新姨吃了这药,起死回生,可知好呢。”田氏接过服了。这本是瞬息间事。
田母忙完这头,又忙那头,因料定婴儿平安降生,方想起收生婆已走,待要唤人去催时,忽听产妇急喊:“外老太太快来,底下胀得厉害,肚子偏又一点不痛,莫不是小孩要钻出来吧?”田母以为产妇生时必有阵痛,婴儿在里面闷得时候太久,虽信灵丹神效,终是悬念。又想二位神尼尚在堂屋,无人陪侍,正想抽空往谢,就便询问两句。问言还未及答,忽听床上“哇”的一声。这一来,连田氏一齐慌不迭赶了过去一看,婴儿前半身子已经钻出。这一喜,真非同小可。收生无人,尚幸田母老年人见得多了,忙伸手轻轻一扶,婴儿便随手而出。跟着绰起旁放的新剪刀,将脐带剪断,打上个结。压住一看,是个女婴,虽觉美中不足,总比没有的好。匆匆略拭儿身浆沫,包好递与田女,放向一旁小枕之上。待去洗手,忽听产妇失惊道:“外老太太,请不要走,里面还在动呢,难道还有一个?”田母闻言奇怪,刚伸手想摸肚皮,哪知这个生得更快,“哇”的一声儿啼,又钻出大半身来,忙伸手一扶,竟是一个滚壮男婴。并且五官端正,相貌要好得多;不似女婴周身紫黑,一点也不好看,又生着一颗大头。忙又剪了脐带压住。一会胎包便下,拿去埋了。先花后果,全都喜出望外。
收生婆也自赶回,进门道喜,认为这等转危为安,毕生未见。高兴头上,又累了些日,田母也未说她,任其照例行事。
田母忙命打来洗脸水,令丕绪夫妻一同往谢神尼。一面上供,祭告祖先,与各亲友家报喜。及至堂屋一看,两位神尼已去。全家都在忙乱,也无人见她们走出。准备过了三朝,再往拜佛道谢。到日,田、沈两翁婿亲往道谢。庵中原有住持,说聋尼原是寄居,自从上次走后,便未再来。只得多布施了些银子,重新翻盖,时往虔诚礼拜不提。
沈丕绪也是平日为人忠厚,乐施好善之报,不特心头爱宠死里逃生,得了一子一女,最高兴的是正室田氏不特事后未再争吵,并还从此改了脾气,和风珠亲如姊妹,互相敬爱礼让,端的美满已极。昔日世族,大都重男轻女,凤珠又只生此双胎之后,更不再孕,儿子越成了宝贝。加以乃子沈瑶聪明伶俐,十分听话:长女沈琇聪明固是绝顶,但是顽皮强悍,生性奇特,淘气已极,又生就一颗大头,巨眼狮鼻,大耳阔口,头上还长着好些磊块,相 莽汉异能者最新章节貌十分丑怪。本来力大,再以神尼之言,放成一双大脚。一个大家闺秀,偏是男子性情,从小便喜持刀弄棍,跳高纵矮。除读书还肯用功外,凡是女子份内应习之事,全都不喜。又爱管点闲事,一言不合,便即伸手。年纪虽只八九岁,大人吃她一掌,便受不住。对于父母,也知孝顺服从,只一离开,仍是故态复萌,闹得全家上下,人人憎嫌,无可如何。生母凤珠出身小家,因自己胜命几乎送她手内,丈夫几乎因此出家,对她恨极,时常背了丈夫、嫡室责骂。沈琇虽知父亲还疼自己,但恐父母争执,甘心领责,从不告诉,只专寻向乃母举发的人报复出气。凤珠也是一个强脾气,见她一任打骂多凶,从来咬牙忍受,倔强不哭,非等自己动了真气,或是自知不合,才肯出声求告,否则决不开口,越发厌恨。
沈琇一晃十五岁,书读得颇多。见父母三人钟爱乃弟一人。父亲、嫡母对她虽不十分珍爱,却不打骂。爹爹也还有疼爱的时候,便说几句,也是温言劝解。生母偏爱兄弟不说,简直恨己如仇。她也曾百计承顺,按捺自己,不再顽皮生事,无奈怎么也得不到生母的欢心。爹爹不许打骂子女,嫡母也常劝告,偏是生母一背了这两人,非打即骂。男女下人多欺主人忠厚,互相偷盗行诈,自己看了有气,时加做戒,于是成仇,时常偷向生母告发,并加枝叶,又嫌生相太丑,以致全无母女之情。总想大来稍好,反而更甚。外婆最爱自己,偏难得来。越想越伤心,独个儿背了家人,去往后园一块假山石后,痛哭起来。正在心酸泪流,息怨自艾,忽听后门外乞讨之声。
沈琇性虽刚直,却有父风,最喜济贫。家又富有,丕绪夫妻宽厚,子女用钱随便。沈琇一则貌丑,生具男相;二则田母永记神尼之言,每来一次,必嘱丕绪夫妻三人善视此女,不要严管。因她生小顽劣,谁也不喜惹她,便由她去。只不过大家规矩,仅在后门口遇上穷人,施舍一些,不曾独出罢了。这时一听乞声悲咽,立动侠肠。收泪赶出一看,乃是一个中年丐妇,好似贫病交迫,挣扎乞讨,人已不支。随行还有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生得又瘦又干,一目已眇,板着一张窄脸,面无血色,奇丑无比。见了沈琇,忽舍乞妇,过来跪下叩头,指丐妇道:“好小姐,她要死了。虽然不是我的亲娘,也带我两三年。请你赏她一口棺材吧。”丐妇原想讨点钱来,或是残食,一听这等说法,急骂道:“该死瞎丫头,什话都对人说。你想我死,有什好处?老娘如死,你日子更苦呢。”说时伸手要打,似想当人不应如此,重又装作有气无力,求告道:“小姐莫听这丫头乱说,她实是我亲生,想是昨日听了恶人的话咒我。我母女已三天汤水不沾牙,求小姐发善心,赏点钱和吃的吧。”
沈琇明已看出丐妇神情凶恶,装病骗人,不知怎的,会和眇女投缘,甚是怜惜,也不理那丐妇。见眇女仍跪地上,斜着一只眇目,正望自己等候回答,越发不忍,脱口说道:“我答应你施一口棺木,你起来吧。”眇女叩了三个头,称谢起立。乞妇没料眇女一请即允,忙抢口道:“我实是病得快死,我女儿一番孝心,竟蒙小姐成全。不过你没地方买去,折钱与我,自己去买,省得劳动小姐。”沈琇喝道:“你少装腔昏想,你既病得快死,如何买法?想骗我折钱去用,没那么便宜,我不是好惹的。你少开口,我向来说话算数。”丐妇见她变脸,凶睛一瞪,本要反唇相讥,听到未句,觉仍有望,才息了怒,故意喘吁吁道:“小姐大多心了。”沈琇也不理她,径向眇女道:“棺木要多少钱,我不晓得,也不放心交你,累你受气,但我信你的活。这花婆如死,可往前门寻一姓刘管家,说我已答应,叫他买口棺木,带人前去埋葬,省你小孩无法料理,岂不是好?他如不肯,我早晚必来后园,一喊我就出来,包你办到。还有你太可怜,且等一会,我给你找点吃的,再带点钱去。”眇女方说不要,沈琇已经回身飞步跑去。回房取了点零碎银子,另唤随身小婢去往厨房取那吃的,重又赶往后园。因知小婢走得慢,又看出丐妇决非善良,眇女既非所生,怎落她手?想在暗中查看,便把脚步放轻,掩向门侧偷看。丐妇正指着眇女,咬牙切齿,低声辱骂。眇女年纪那么轻,神态竟如成人,冷冷地答道:“我因这几年所受乃是前孽,所以并不怀恨,反给你募口棺木,免你死后野狗嚼吃,怎倒不知好歹?人家是受骗的吗?你如不要,我便退还人家。骗钱却是不干。我罪孽将完,你也不能把我怎样,不信你就试试。我爹娘必还尚在人间,是你定没脸见我爹娘,才不肯说真话,偏有人对我说了,等你一死,我就要寻去了。”丐妇越听越怒,口喊:“瞎小鬼,你今天要找死吗?”随说,手持打狗竹竿,刷刷就是两下。眇女也不躲闪,也不告饶哭泣,只眇着一只眼,冷冷地望着她面上,全无一毫表情。
沈琇见状大怒,由门后抢出,大喝:“你敢在我门口打人?”纵身上前,就是一掌。沈琇天生神力,如换别人,这一掌决吃不住。谁知丐妇甚是矫捷,身微一闪,便已避开。沈琇还想追打时,眇女已抢向前面,跪在地上,双手连摇,口中急喊道:“小姐,你打不得。我手尽是泥土,莫为拦你,污了你的衣服。”沈琇向来任性,怒发时永拦不住,这时竟被眇女感动心软,立即住手。那丐妇也目闪凶光,冷笑了一声,独自走开。沈琇见丐妇行动矫健,哪有带病神气,越发忿恨,唤起眇女问道:“你既不是她所生,她下毒你,就打她不过,怎也不躲?你家父母做何营生,因何落于此妇之手?可说出来,我自有道理,不教你再受这活罪如何?”眇女道:“难女也知恩主好心,无奈这是前孽,不到时候,不能明言。虽然她今晚必死,难女灾却未满,到时自会寻我恩主去的。此时她心中恨极,也许想出恩主一点花样。无如恶贯已盈,她那仇人到处寻她,今晚月色甚好,子时前后定必相遇,不等害人,她就死了。恩主钱如取来,可赏给我一些,免得她死以后,无人帮我,仍要伸手向人。”
说时,小婢已端了些菜饭走来。因知小姐脾气古怪,又未说给花子吃,只当自用,挑了两样好菜,连饭端来。沈琇一面叫眇女吃,一面问道:“我看此妇分明是装病,如何会死?”眇女低声悄说:“恩主快莫再问,防她听见,和我作对。她也是被逼无法,不是真正叫花。以前她吃好的,穿好的。这几年她快成馋痨了,难得恩主赏了这好饭菜。她负气走开,不好意思回来,将死的人,恩主何必与她一般见识?容她做个饱鬼如何?”沈琇虽是将信将疑,但因眇女说话诚切,直似句句真实,只不知何故改呼恩主,本极投缘,便允了她。恐饭不够,还要命人添取。眇女力说无须,自己吃不多少,丐妇饭量虽大,这么多菜饭也必够了。沈琇不知眇女想代她解怨,恐丐妇遇仇稍晚,先自发难,虽知无什大害,终不放心。因眇女有不再讨饭之言,便将回房时随手抓取的一把散碎银子,全数先交与她道:“你先藏起,再叫这狗婆娘来吃,省她看见又要。”眇女果然依言,揣向怀里,只留了二钱重一块拿在手上。又向沈琇求道:“恩主可怜难女吧,她来吃时,千万不要说她,也不可再向难女问话。只作为见她打我,打抱不平,经我一求,消了怒气,因此舍饭赐银,最好。我知恩主也许听不明白我说的话,无如此时实不能明言相告。少时如能再来,定当奉告一二。也许恩主还能亲眼看见一点,只不要对外人说便了。”沈琇闻言,不由动了好奇之念,全都应了。
眇女随将饭菜匆匆拨些吃了。正要开口,忽听丐妇远远喊道:“该万死的瞎鬼丫头,不管老娘了么?再不回来,莫怪我狠。”跟着叹息了一声,甚是凄厉。眇女先未在意,未了面色忽转惊惧,急喊道:“邬二娘少怪好人,我已向小姐说好,不怪你了。这里有好鱼肉,不是残食,你快来吃吧。”沈琇先见眇女说话吞吐,斜着眇目直看小婢,知她还有话想说,便命取壶茶来。小婢见了眇女虽然不快,但也不敢多言,只得含忿领命去讫。
眇女听出丐妇负气,只想自己讨了银钱回去。见小婢已经走远,四顾无人,忙凑近前道:“我喊那人,名叫邬二娘,乃是邪教中人,因犯教规,罚她乞讨七年。人甚凶恶,如来,不可再得罪她。昨晚我遇异人指点,说小姐是我恩主,她今夜子时后必死,并且就在西墙外空地之上。适见园中假山,正可看到,只藏处必须隐秘,千万不可出声,以防不测。我现已得知父母下落,此妇死后,必须寻去,否则此时便随定恩主了。邬二娘就来,请恩主不要理我。她死之后,我也许再见恩主一面,到时再说吧。”
沈琇刚刚点头,忽见门外沿溪走来一个身材矮胖,长髯过腹的短衣怪人,眇女面色遽变,心中奇怪。定睛一看,那是一个矮胖老头,生就一颗扁圆的头,浓眉如漆,巨目内陷,大鼻扁阔,长耳垂肩。时已十月,还穿着一身木排上人穿的黄夏布短衣,左胁下夹着一枝短篙,长只尺许,背上斜挂着一个粗麻布的包袱,神态甚是从容,缓步往左侧溪桥对岸柳荫之中走去。便问:“你怕那老头么?”话未说完,眇女忙摇手低语道:“恩主请信我的话,不要多问吧,夜来自会明白的。”沈琇见她神情惶遽,也就住口。又待了一会,才见丐妇由墙侧树荫中,如做贼一样,轻悄悄掩了过来,面上本就带着忧疑之容。眇女再迎上前去,互相争论,说了几句,神情似更惶急。丐妇先用手中竹杖在地上画了几下,然后向眇女赶来。才到身前,眇女一面将银子递过,一面手指丐妇,悄声说道:“我们有一债主,已然寻了多年,便是适才那拿着一根短竹篙的老头,少停必要回来。求善人小姐容她躲到园里去,等老头走过,我们再走吧。”
沈琇对眇女信任,本是出于自然,性又义侠,见丐妇此时凶焰尽敛,满脸悲苦愁急之容,不由也动了恻隐。一面点头应允,一面问道:“该他多少钱?欠债还钱,有什么害怕,莫非还逼死你们?”眇女不等说完,便忙Сhā口道:“这债没法还,请不要问了。”说时,丐妇将银接过,已先闪入,看了眇女一眼。眇女便不再说,将所剩食物递过。丐妇接了便吃。小婢因见小姐行事奇特,赌气又往厨房取了点饭菜,连茶一齐端来。沈琇因见丐妇吃得又快又香,觉着穷人可怜,又嫌眇女吃得太少,执意要叫眇女吃些,并命丐妇饱餐。眇女道:“难女大胆,求小姐始终恩怜,由那位姊姊看住我们,小姐先去园门站上一会,听难女请再回。老头如向小姐打听我们行踪,可告以二娘到来,讨了饭早往回路走去。更求千万不可得罪此人,越发感恩不尽了。”沈琇笑道:“这有什么?替你们支走债主,也值感恩。我又不拿你们当贼,待要回头看住什?”眇女忙道:“这盘碗还无人收呢,小姐快去吧。”
沈琇刚到园门,便见那矮胖老头过桥走来,沈琇故作不知,假意折取门内草花,暗中留意相待。老头果然走向门外问道:“借问大小姐,适才可见一女花婆由此经过么?”沈琇侧顾老头神色甚是和善,随口答道:“这后园外常有人乞讨,我也没有留意。”老头道:“是持一根青竹竿,上面还带着两截残枝,身穿一件夏布破衣的中年女花子。”沈琇道:“我想起来了,这人还带着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小女花子。先向我讨吃的,口出不逊,被我赶走。只给小花子吃了点饭,剩了不少。她又回来,经小花子说情,才把剩的也给了她,一同往西头走去了。小的看去可怜,那花婆却不是好人,说话神气,无不讨厌。你打听她,可是你家人么?”老头先听沈琇说花子被其赶走,便不住四下查看。及闻去而复转,并还讨了饭去,意似奇怪,答道:“想不到此女竟会落到贼花婆手里,这几年的活罪,真够受的。小姐,那贼花婆不是好人,我寻她已非一日。你是大人家的小姐,适才不合出口伤她。此妇为人凶毒,此时按说不会平安。就说她人穷志短,腹饥难忍,连她门中不吃回头饭的惯例都不再顾,仍向你讨了吃的而去,也必不会就此甘休。请你仔细想想,她如何走法?说些什话?或是放了什么东西?务要明言,免得少时吃苦。”沈琇听出蹊跷,想要盘问,但恐于眇女有碍,防漏马脚,没有出口,故作不经意之状,答道:“一个花婆,舍点钱和饭食与她,一走了事,谁还留意这些?我也是不好惹的,她敢怎样?”老头冷笑道:“我是好意,你还是再细想想的好。”沈琇没好气地答道:“人说上年纪的人嘴碎,果然。我只知她往西走,在前面桥下停了一停,我便进门来采花,别的全不晓得。你各自走吧。”老头倏地浓眉一皱,转身便走,自言自语道:“我不信贼淫妇会改了脾气,一时疏忽,竟会没有认出此女。且看贼淫妇闹的什么鬼,如何在我手底滑脱。”
沈琇只作未闻,刚回向门内,小婢忽然跑来,说道:“那小花子实在可怜,她求小姐莫回去,今晚害她们的仇人还要走回来,也许有话盘问呢。”说时,沈琇已由门隙中望见老头去而复转,便把背向门外,算计人快走近,故意怒道:“你忙,你自吃去,我非把花采齐,够扎两个花篮,决不吃饭。再如惹厌,我打你了。”小婢也颇灵慧,见老头已向门外立定,似要开口,欲言又止之状,便接口道:“老爷大大都早吃过了,我怕小姐不喜吃回锅的菜,重做又要多等些时,才来请的。既不想吃,我帮小姐采吧。”沈琇道:“今天遇到那个混账女花婆,先生了一回气。后给她银子和菜饭,拿了就走,一句话都没有。一会又来一个老头,向我打听,倒像是个忠厚人,就是嘴碎得很,老问不完。一个花子,谁还管她来踪去迹?他又说女花子不是好人,仿佛不该赶她,许要闹鬼害我似的。她要是好人,还不会当花子呢。我周济了她,反要害我?休说不会有此事,就算她是个真鬼真怪,我从小便有神尼芬陀师父保佑,外婆说我大来还要出家做神仙,会怕她么?何况明明是个穷人。”话未说完,小婢偷看老头面色,好似吃了一惊,匆匆回头,又往西方来路重新走去。沈琇虽然生有自来,终是年幼天真。因从小便听外婆说起神尼芬陀赐丹保产灵迹,听神尼行时口气,大来还要出家修真之意,自己对那二位神尼也极向往,对神尼芬陀更为在念。尽管从未见过,仅听外婆传说,时刻都挂在口边,成了习惯。原是一句无心之言,不料竞因此免去一场大祸。
老头走了一会,忽听眇女在唤小姐。小婢已经先去,方想:“此女怎么恩主、小姐,时时改口相唤?”丐妇已和眇女走来,向沈琇道:“实不相瞒,我乃黑煞门中弃徒。照你适才言行,我此次回来,也不与你甘休。不料我狭路逢仇,你一富家之女,竟敢放我进门,还照小瞎鬼的话去做,将仇人引走,我又受了你的周济,再向你一个无知幼女计较,显我量小。无如我乍来时不知你为人如此忠厚,已然行法,不能收回。如信我话,今晚子时,你取一长竹竿,上绑雄鸡一只,Сhā在那旁假山之上,人立其下。到时如有变故,无须惊慌,只把长竿一甩,鸡声一叫,便可无事,决不伤你。可是不到亥时将近,竹竿却不可立,以防不测。我那仇人是鬼母朱樱徒孙,幸你装得极像,他比我门中法规更严,永不无故伤人。你夜来只要不露出帮我,便可无事。”如在平日,沈琇见丐妇如此傲慢,定必发怒。这时竟会福至心灵,觉出事有跷蹊;又见眇女闪在丐妇身侧,频打手势,以目示意,便不去理她。暗忖:“你这恶妇,我如何会来帮你?”反是丐妇见她不答,行至门外,照话又说了一遍。沈琇只是不睬。丐妇朝眇女看了一眼,意似失望,要她搭话。眇女也故作不解,眼看别处。丐妇无奈,只得快快而去。走出不远,忽然说道:“好心指点,如若不信,送了小命,悔无及了。”又和眇女争论了一阵,方才前行。
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一回(2)
北海屠龙记(蜀山前传之二第一回(2——
沈琇见丐妇既说老头是她对头,为何随后跟去?好生不解。还有行时所说帮她的话,也甚可疑。想了一想,忽然省悟:那竹竿雄鸡的布置,并非为了自己解法而设,许她想仗以闹鬼也说不定。刚要转身,小婢忽然跑来说:“小姐你看,小花子在后墙地上画些什么?”沈琇闻言,赶往假山后墙脚一看,地上画有“恶人所说,请恩主务必照办,否则双方有害,事后必来禀告”等字,用竹枝划土而成,字迹端正。一问经过,才知适才眇女自沈琇走后,假说内急,往假山后去了一会,回来暗打手势,令小婢人走往看。年轻人多喜奉承,小婢因丐妇说话和气,与对沈琇不同,眇女相貌丑怪,话颇动人,又是小姐所喜,便把厌恶去掉,依言往观,字多不识。沈琇始终信任眇女,命将字铲去,不许告人。问明鸡栅所在,见园丁走来,后门已关。知道丐妇入园,已被看见,因不敢劝阻,又恐生事失窃,躲在一旁暗中查看,为防丐妇闪人偷盗,故此把门关上。一想自己所为也实可笑,好在详情未泄,便不理他,各自回来。
沈琇生性好奇,傍晚先去鸡栅外选中一只大雄鸡,假说要取活鸡翎毛做一玩物,命小婢向厨房中要来,放在院中。所居就在园内,相隔假山只有一重院落,园中望月本是常事。园丁、更夫都怕这位小姐不好说话,沈琇又老早便命小婢传话,说要赏月,不许下人往假山一带走动,自然全都避开。竹竿绳干早已备好藏起。
到了三更人静,先把小婢遣睡。为防万一,还把祖传的一口宝剑佩上。结束利落,独自一人,带了雄鸡,去往后园。见月明如水,到处静悄悄的。把雄鸡绑好以后,因离子时还早,便把宝剑拔出,照着自己平日无师之学,连纵带跳,乱舞了一阵,舞完,时光仍然未到,沈琇素常胆大沉毅,对于当晚的事又是将信将疑,没有放在心上。见假山左边尽头危崖独高,前面更矗立着一根石笋。山势虽极玲珑秀拔,因是人工堆成,除山顶建亭之处四边奇石突出,多不牢固。沈琇幼时最喜往假山上纵跃游戏,有一次,竟将近边砌的一块大山石纵塌,连人一起纵落。总算生具异禀,机智灵慧,加以天生神力,身轻体健,一见不好,乘着将坠未坠之势,双足在石面上奋力一登,身子斜纵出去,纵向对面丈许远近的一株梧桐树上,人未受伤。坠石吃那猛裂一登,近旁假山石又被连带登塌了好几大块,当时声势甚是吓人。事后被乃母重责了一顿。由此睹气,好几年没有往假山上去。沈琇素来好胜倔强,言出必行,只是应了眇女,不能不往,心终不愿上去,故此只在下面舞剑徘徊。
这时独个儿闲得无聊,又想物色Сhā竿之所,便信步走了上去。刚到亭前,忽然瞥见亭后墙外疏林广场,月光如画,阴影交加,静荡荡的,四外不见一个人影,夜色甚是清幽,看得也极真切。暗忖:“丐妇说得那等慎重,似非妄语。她不令我早立竹竿,必恐窥见之故,此举决非专一为我释嫌解法,必还于她有关。眇女平日受她虐待,怎又劝我照她所说的行事?还有眇女一个小花子,竟似久别重逢的故人,由不得心中对她怜爱。她更非常亲热,无故称我恩主,言动神情又极神秘,不似一个无知女孩。”追忆前情,又好笑,又奇怪,只想不出个道理来。随把地址觅好,估计亥时将近,便把竹竿取上,对着外墙,立在亭外危崖石笋之后。觉着地势甚好,有那石笋挡住,墙外的人决看不见。Сhā好仍去亭内,准备候到子正,不问有无异兆,均去竹竿下面立定,握剑相待。
刚往石头上坐下,便听后门轻轻敲了两下,微闻唤了一声“恩主”。知是眇女前来,心中大喜,连忙赶下。刚到门前,便听眇女悄声急唤道:“恩主先莫开门,我自会进来。但我知园中人多,只请告我何处无人好了。”沈琇忙道:“从这里起,直到你日里去的那一带,都没有人。所有男女下人,被我托词赏月,俱赶到花房里去了。”话未说完,一条瘦小人影忽然迎面飞堕。沈琇见她小小年纪,这么高的园墙,竟能悄没声息飞越过来,越发惊奇。未及问活,眇女已先开口急问道:“恩主,长竿、雄鸡立好了么?”沈琇见她神情惶遽,语声发颤,好似有什危难刚刚脱出之状,好生怜惜,便拉着她一只又瘦又干的小手安慰道:“你别怕,到了我家,就无妨了。那恶妇说的话,我已照办,竹竿也Сhā在假山上了。”眇女吃了一惊,边拉沈琇往假山走去,边问道:“恩主何时Сhā竿?可见园墙外面树林里有什动静么?”沈琇答说:“你来时我刚Сhā好,入亭还未坐定呢。墙外空无一人,有什动静?你手抖则甚?什事如此害怕?”眇女闻言,吁了一口气道:“事情真巧。请勿见怪,此时不暇多说,好在只有个把时辰便完。假山形势甚好,定可隐藏旁观。少时我不说话,恩主不要开口,不久必有奇事发生。恶妇今夜遇见仇人,虽然十九难干活命,但我们已答应了她,决不失信。我上去,先给她一个信号,使有准备。双方都非好人,谁遭报也是应该。恶妇人较阴毒,尤其该死。约已践了,且看她数尽与否。只竹竿由我代掌,恩主旁观便了。”
沈琇闻言不解,本想盘问,眇女已自先上。一到上面,朝墙外细看了看,又见Сhā竿之处,丑脸上方始转了喜幸之容。再一眼看到石桌上所横宝剑,越似心安意喜。拿起略微观玩,便打手势要过,匆匆赶去亭外,用剑尖环亭乱划。划完取出一物,才有黄豆大小,向空弹去,立现一点绿色火星,飞向空中,一闪即灭。随上亭来,低声悄告道:“恩主福命真大,这就好了。”沈琇对于眇女,由不得心生怜爱,不论什事,都觉合心,丝毫不舍拂逆。两次想要问话,均被悄声摇手止住。幸亏素性刚直,如换别人,见此诡秘行径,定必激怒,非要盘诘出个底细不可,何况是个风尘中的小女花子。这时竟为眇女诚恳辞色所动,不特毫无忤意,反怜她人小力微,万一受什危害,又想不起如何帮她。
正在盘算,眇女已掩向亭外山石后面,向墙外疏林中查看了两次。忽然凑近,低语道:“我来时,还见对方有人在左近来往,心恐恩主不知双方邪法厉害,甚是愁急;又听竿已Сhā好,越发担心。恩主形迹未被对方看出,还可说是运气好,Сhā时凑巧,人已离开。天已子初,按说就不交手,这等不见不散的死约会,不论何方,此时总该有践约的人到来,怎会一点影迹皆无?此事奇怪,莫要恶妇在途中先就遇阻,对头早已隐伏林内,我们被他相了面去。我虽是他们门里出身,昨今两日又遇高人指点,事情毕竟凶险。恶妇因我年纪虽小,身边带有我娘给我的法物,对方又知我来历,看在我父母分上,再照他们规条,决不肯随便伤害,本意逼我同去应敌。我因日里她己行法暗算,非恩主答应为她埋伏解围,不肯自己刺血解去禁法;又恐夜来难以脱身,不得不强劝恩主答应。回去一想,鬼母门下虽然法严,不许用法力伤害无知常人。但是此法阴毒,如由恩主代掌,对方更想不到,双方仇恨又深,万一骤中暗算,忿极迁怒,豁出回山受责,连恩主一齐为仇,如何是好?其势又不能向对头告密。再者,我和恩主两生主仆师徒,一向言出必践。恶妇虽是凶毒刁狡,我随她乞讨受罪,由于灭消前孽,出于自愿,否则照我母亲传授,先前随时皆可逃走。我夙根未昧,如以此时而论,我比恩主还明白些,自信行事也颇机智,怎会去年已然受害不过,准备逃走,临时反自吐实,吃她乘我不防,下了禁制,平白多添苦孽?我们已经答应了她,能否使其脱身免死,看她运气,但我们必须把答应的话做到。
“只恩主安危可虑,越想越愁急,她又看定了我,苦无脱身机会。后来为坚她的信心,免使疑虑,又想不久与恩主异地重逢,便要改邪归正,特地把所知道的两件法物献出。她因我平时一任凌逼,始终倔强,又不肯认她为母;再知我爹对她仇恨越深,留我转是未来隐患,几次想下毒手。俱因这两件邪教法物,非我亲传亲授,不能使用一件,并且一害我,立有反应。当时招来好些强敌,就夺了去,也是有害无益,眼钉肉刺偏去不掉。放了我又恐报复,引来仇敌,寻踪为害。在恨得牙痒,无计可施。本来是她心病,不料日里还对她讥嘲争闹,夜来反是吐口送她,又当需用之际。我最重要的一件就在我脸上,她始终不知,以为今晚脱险之后,便可将这后害除去,一时高兴,疏于防范,被我抽空逃走。本定同在上面观战,使恩主看回热闹。照理,他们两派邪教拼斗,未发时,越是平静无事,再一不按时限,形势越更凶险。也许今晚月色太好,对方知道左近居民未睡,或是有人夜出未归,恐被撞上,误伤犯规之故。现在兆头大是不好,总算是恶妇一党又还内行,或者无碍。便恩主今生也是仙福无量,未必会受什伤害,但是目前毫无法力,处此危境,终觉可虑。还是请恩主暂且下去,如见无妨,再请上来观战吧。”
沈琇一则怜爱眇女,出于夙因,关心太切;二则心高胆大,一向好奇,难得遇到这等奇事,不舍离开。低声笑答道:“你都不怕,我还会怕吗,我虽不会武,颇有蛮力,寻常一二十人,决非我的敌手。这口宝剑,经我常磨,也还锋利,原是家传,曾杀过不少人,正可为你壮胆辟邪。”话未说完,眇女低声笑道:“剑乃人间凡铁,适想来此行法掩蔽,苦无用具,恰巧现成,所以高兴。如用此来对敌,休说辟邪,直是废物,连胆也壮不了。请想,我一奇丑丐女,恩主又是生有自来,智慧眼力甚高,如非夙世情谊太深,怎会如此垂青,有求必应?实不相瞒,初相见时,我因恩主前因已然遗忘,我虽勉强认出,终是云泥分隔,只急在心里,怎敢放肆?如非看出恩主对我恩意更胜前生,也决不敢像此时这样,想到便说了。还是听我的好,免我多了牵挂,到时转难应付。”沈琇虽听眇女的话,要她下去却是执意不允。正商说间,眇女口说着话,目光一直注视林外,毫未松懈。忽然回手连摇,示意禁声,另一只手又朝外指。沈琇起立,却被阻住,面现惊怖乞哀之容,不忍相强,只得仍旧坐下。好在亭当假山最高之处,只比亭外山石稍低,略微偏头,便可望见疏林全景。沈琇此时也在外望,并无发现。忽见眇女神色如此张皇,定睛往外一看,就这转盼之间,林中已有怪事发生。
原来就这应答转盼之间,林当中空地上忽然冒起三幢二三尺粗,五六尺高,绿阴阴的怪火,火中各端坐着一人,当中一个,正是日间往来溪桥,并向自己打听丐妇,身穿黄葛短衣的长髯矮胖老头。胁下夹的一枝短铁篙,业已Сhā向背上,微露出一点篙尖。另两人身着黑衣:一个身材高大的和尚,满脸浮肿,一双细长怪眼,肿得挤成了一条缝,看去已极丑怪;另一女子,面黑如铁,身子细长,瘦骨嶙峋,一双突出的怪目白多睛小,直射绿光,看去直似一具新出土的僵尸,哪里像个生人。三人中,只她嘴皮乱动,似在说话。方在惊奇,眇女似看出沈琇想听对方问答,蛇行绕向林外,藏向石后,暗中用手朝前划了几下,扬手往外一抓。再掩人亭内,先用另一手连打手势,意似双方就快交手斗法,自己必须去往竹竿下守候,力戒沈琇不可出声参与,也不可出亭一步,不然彼此均有大害。沈琇见状,自更信服,虽然胆大,无有畏心,因眇女比完手势,又跪下苦求,只得点头应诺。眇女方转喜容,又打手势,表示对方说话全可听到。二次比完手势,将前抓的手朝沈琇耳际微微一放,果然林外问答全都人耳,清晰非常。
只听中坐胖子道:“贼婆刁狡异常,日里我发现她门中害人形迹,立即追寻,竟会被她滑脱。其实贼婆多心,我虽和她多年仇恨,决不能背本门规矩,当时暗算。就便狭路相逢,除她自愿当时了断,决不使对方一无准备,不告而诛。还有我看那黑煞阴手,去向方位,决不会离开我去的那一带。现在左近只隔墙这所人家,门口又立有两个女子,贼婆心毒手黑,也许乞讨未遂,受人斥骂,下此毒手。我当时不合过于隐讳行藏,又恐贼婆在前,想寻到本人再说。过时分明已看见那小女花子,竟未想到闵烈之女眇女前年失踪,后听传言,竟被贼婆骗劫了去的话。等我想起,生疑赶回,人已不见。那两女子,有一个丑胖的,似是主人,根骨真好。如非师祖前番下有严命,不许再收门人,休说诱劫,连自投的也所不许,违者都死,不敢违背,如在前几年相遇,决放她不过。因此格外生疑,细心盘查,也没问出个道理来。黄昏时再经探查,她那阴手竟自解去。料定她已警觉,恐我向此追踪,竟不惜自残肢体,连人也顾不得害,就此消解。一面故现形迹,出来打过场。定于此地赴约,拼个死活,实则乘我不意,就此溜走。你看如何?”
黑女答道:“此妇虽然淫凶无耻,但她受罚未满,怎敢再犯她本门临阵脱逃的大忌?此时未到,许是等什救星也说不定。好在刚交子正,不算逾限。二师兄又有了安排,三五百里以内,不怕她逃上天去。拿我们和她定约时说,逃走已来不及。到时这地方正是那家后墙,贼泼妇诡诈刁猾,莫与那两女子勾结,出什花样吧?”和尚Сhā口道:“这个不会。我已访出这家姓沈,为人甚有善名。中年生双胎,临期难产,幸有两神尼赐他灵丹、神符,才保全呣子。大师兄说,听她主仆问答,并还提到神尼芬陀是她师父,大来出家之言。我先来此,也曾细加查看,最合用的便是那假山,至今空无一物。贼婆暗下阴手,必是恨她,如何还会暗助?师祖近年最恨与正教中人结怨,不要招惹人家吧?”黑女冷笑道:“二师兄,我看你自五年前大雪山一行,被这老尼吓破胆了。以前那等好胜的人,会说出这等话来。我不犯人,人如犯我,无故助敌为难,莫非也退缩吗?”
和尚闻言,意似愤怒,一双细长合缝的怪眼突射出两道凶光,正要发话。中坐胖老头拦劝道:“你们两师兄妹近年不知何故,老为闲话争执。四师妹忒喜多口,这等老尼,便多败在她的手下,也不为丢人,提她作什?今夜善者不来,来必不善。已命十一弟前往查探,此时未回。这是拼存亡的事,谁也不肯平白送死。贼妇现虽失势,终是强敌,休看我们人多势盛,毕竟人到才能分晓。自己人斗口,外人听去,也是笑话,何苦来呢?”和尚冷笑道:“我是因师祖有命,真个欺到我头上,谁还怕她不成?”黑女似想赔话,鬼脸上方露出一丝丑笑,忽然失惊,改口道:“对头来了!人数还多。我用来取笑的埋伏,竟会阻她不住,就快冲过来了。”胖老头道:“我早料到。既然如此,索性连法火也暂且收去,以免万一约来能手,威吓她不成,反吃看轻。”说罢,同时把手一挥,笼罩全身的三幢怪火立即不见,只剩三人仍坐地上。月光下望去,直和泥人相似,不言不动。
对方来势也甚奇特,人还未到,先听林外有一妇人娇声俏骂道:“我看是哪几个老不死的杂种,敢在我幺十三娘家门前欺人撒野?请人赴会,还摆了一路的狗脚印。圣人门前卖三字经,这些零碎点心,不经老娘吃的。有本事,把整桌酒抬出来,包赏脸吃你一个精光。”那语声乍听若远若近,好似还远,可是话完人到,一溜黑烟过处,一排现出口个妇女,丐妇也在其内。
为首一人最是妖艳,穿着一身纯白孝服,神情也极荡逸飞扬,直似与人调笑,不带一点对敌神气,才一现身,便指着胖老头媚笑道:“我当是谁个想打我小寡妇的主意,不好意思上门,知道我恨人在我门前头逗猫惹草,近年老头子死后,我又懒得出门。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法近身,故意借题目来勾引我呢。原来是你这老不死的胖冬瓜呀,莫怪邬二娘狂风暴雨赶来寻我了。不错,你两家先前有过节,你恨她,原也应该。但我为人及我寄居在此总该晓得,事前或猫或狗差一个,向我打个招呼,总算我混了这些年,老头子虽死,没有当家人,居然还有人看得起我幺十三娘,不好意思踹我寡妇的门。我一喜欢,就与邬二娘有点瓜葛,不会帮你,也决不会帮她。怎么明知老娘在此多年,连纸煤都不来一根,便要在我寡妇门前撒野?不知也罢,既有人看得起我,把我请来,能不出来卖点小头脸吗?我素日心直口快,讲情理。知道你两家仇深,决不没脸强要脸,给你们和解。凭我一句话,便从此丢开,莫说你就愿意,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呢。不过事前你不知道我会被人请来,我也不知是你们这一群宝贝。已然遇上,那是没法,我也不偏哪一面。人家虽然因犯家规,在外受活罪,正艰难的时候,也不致于就怕什人。这里总算在我的地面,如不是你这老胖冬瓜,换了别人,我老头子死了好久,丢得我孤孤单单,正熬得难受呢,我不把他抱回家去,摆布个够,暂时解馋才怪。既是你们这一群,别的话不说了,只请你们莫在这里勾我恶心,各自一南一北分头滚开。等过了她师门所限难期,她自会去拜访你们,再行了断。这一来三全其美,也显得行事光明,不比倚仗人多,打冷拳强么?”
说时,对面三人除和尚面带忿激外,胖老头和那形似僵尸的黑女,各把目光注定来人,一言不发。黑女神情更是紧张。直到听完,胖老头方始答道:“十三娘,你除邹二贱淫妇,还同有两位朋友,一位是罗五姑,多年不见,我还认得,另一位呢?”十三娘笑答道:“胖冬瓜,你在自活了多少年纪,连我老姊子刘家婆都不认得?难怪大模大样,不理人呢。凭我三人出场打招呼,事有事在,只请双方暂停数年,日后再算总账,总该行吧?”胖老头目光仍是始终注定四妇身上,一瞬不离,也不起立,仿佛戒备甚严的神气。闻言答道:“十三娘,八年不见,你仍是那样火暴脾气。明人不做暗事,我们家规甚严,素来不做错事。我只问你,容人说话不容?”十三娘仿佛事情轻松已极,仍是一脸媚笑,娇声答道:“噢,这是啥子话呢?别人不容说话,你胖冬瓜有屁要放,还不闻闻味吗?”
胖老头闻言,倏地正色答道:“容人说话,就好说了。邹二婆娘这条骚狗,十五年前因想和我兄弟苟且,千方百计利诱威逼,无所不至。我兄弟虽是做木行的本分商人,但他经我引进,蒙我师祖鬼母恩收,也是一个记名徒孙。他知本门家规只许一夫一妻,最忌干犯淫戒,便加坚拒。因敌她不过,才请师兄弟们帮场。她当时固然吃了点‘亏,可是事由她自己不要脸,想勾引人而起。 血魇sodu就算她恨我兄弟做得稍过,恼羞成怒,立意报复,也还可说;江西那批木排上人,不过是我兄弟行伙和些商客,与她何仇何恨,吃她潜伏暗算?她用黑煞手将所有木排在大江中震成粉碎,全排七十三人齐遭惨死,葬身鱼腹,尸首皆无。未了,又乘机赶到我兄弟家中,先把由木排上劫取来的财物作证威吓,说连人带排,已全被她制住,如能遂她苟且之愿,便可无事,否则,木毁人亡,一个也休想活命。可怜我兄弟因想保全财产和那七十三条人命,当时又不留神,被她制住,只得答应。她等我兄弟被迫与她成好之后,忽然借口说我兄弟应当休了弟媳娶她,同时自吐阴谋,说了许多称心快意的刻薄话,跟着发动一网打尽的毒手,想把我兄弟全家害死。幸而弟妇机智,看出形势不妙,不求取胜,专一自谋逃路。见丈夫已然受制,立乘她专顾可惜胆小,又没想到她已成好遂愿,还会连所爱人也下那等毒手,未能引虎离山,将姆狗调开。只用本门化血救兵又来迟了些,两下里一延误,吃这姆狗又将我兄弟全家害死,只逃出了一妻一女。连伙友、丫头,带房子,一齐化成灰烬。至于她生平,手黑心毒,所行所为,不必我说,你也知道。请问我们寻她,该是不该?
“如说这是幺十三娘地面,我们欠打招呼;姆狗又因罪恶滔天,连她那素来放纵徒子徒孙,淫凶害人的师长,也都觉她该死,两次要杀,均被同党猪狗求免,末了仍罚她在风尘中按家规乞讨三年。现在艰难之中,我们不该此时下手。但你十三娘也代我们想想,姆狗何等刁狡诡诈。当时害人快意,以为她师父必要护庇。及至应召回山,她师父一得信,便自大怒,反要将她处死。几经多少狗男女苦求,并以巧词激将,死罪虽免,仍打了一顿黑煞神鞭,养了好几年,才得痊愈。我们当时妄信她所布谣言,不知是在山中养伤。师祖又因我兄弟违了戒条,不肯管这闲事,惟许自行报复。始而遍寻不获,后虽查出真相,无奈她刁狡好猾,善于隐藏逃避,费了多年心血,好容易才得寻到,布了罗网。我鬼母门下就多有仇,一向明张旗鼓,决不像她教下狗男女那样不要脸,专一暗算,乘人于危。可是人没寻到。她见踪迹败露,远隔数千里的仇人,竟在此狭路相逢,知道难讨便宜,才自行出面订约。我们事前原想到你,一则,知你和她有点瓜葛,而她近年所为,你当得知,未必不恨,事前说了,你也许难于处置;二则,时日太促,也来不及分人招呼。原料她做了一件亏心事,未必敢去见你。还有你近年踪迹隐秘,我们初来,急切间也实难寻到。心想事后遇上,提说一声,代你处置仇人,还许高兴呢。哪知你会为她所愚,出头作梗。黄昏时正寻姆狗,她忽自行出现。我们原限她三天到场,她要答应,我们也设法寻你了。她偏说要了断,就在今晚子时,口气甚狂。我们料她不是想方法逃生,便是另有诡计。这时才知,她是先请妥了你三位靠山,才故示大方,来定约会,以免使我见面,说出她的罪状,真个狡猾已极。可是这样,我们益发容她不得。”
话未说完,丐妇早已满脸怒容。话刚说完,立时破口大骂道:“你才是老不死的猪狗呢。你们不倚仗人多,老娘怎会请人帮场,十三娘是我于姊,你们过门不入,目中无人,已经该死,还敢在她门前卖弄。可笑路上还要使出你那障眼法儿,十三娘稍微动了点手脚,便把你那同党浸在茅厕里吃屎。你们少时能和他一样逃得狗命,有屎吃,还是十三娘看你家老鬼婆的面上,便宜你们呢。有本事,拿出来让老娘们开开眼,尽说大话离间,有什么用?”和尚在旁,怒喝了声:“狗淫妇!”手刚要抬,吃胖老头递眼色止住。同时十三娘一面摇手示意,不令丐妇再说,俏声骂道:“胖冬瓜,不用朝人做眉眼。你那鬼话说完了没有?”胖老头好似听出对方并未被说动,面色骤紧,厉声喝道:“话倒还有两句。我只问你:那三次救你活命的,你那恩人妹于幺十五妹,还有你那妹夫阂烈,虽然当年被你气走,从前情分还有没有?如若余情尚在,你可知他夫妻先被这贼淫妇害得骨肉分离?如今虽得重圆,十五妹已被狗淫妇害成残废。又将他夫妻认作他年保命吉星,并还还将独女眇女劫骗拐走,随她乞讨受活罪么?”
十三娘闻言,似稍心动,面色略变,侧脸娇声笑问道:“二妹子,胖冬瓜说的是真话么?”丐妇略一咬牙沉思,忽然颤声答道:“我实因从那年见你,结了姊妹之后,太佩服你了,老想学你,什事说了必做,永不更改,哪怕多有波折,也把想做的事做完再说。偏偏爱你妹夫十年,他均不理,实在无法,才使计策,使他夫妻反目。当时不合妒忌十五妹长得太好,暗中约人,把她容貌毁去,并还断了一手。以为妹夫就日后明白过来,也不像从前那样爱得深了。谁知妹夫不久便查出是我闹鬼,我又不合将眇女带走。不特夫妻感情更好,反听十五妹之劝,仗着师长皆为极乐童子所杀,无人说他背师叛教,竟自公然声言改邪归正,与妖山四恶门下永绝交往,把我恨入骨髓。只未寻我报仇,也未寻他心爱女儿,好生不解。而我却因此受了活罪,师长既加重责,而眇女小小年纪,竟学了不少法术,人更比我还要阴刁。妙在是终日随我行乞受苦,并无逃意,偏又日常对我讥嘲作梗,不怕打骂,行事使性。我既不敢放她,又不敢杀害。起初只想拿她做押头,不料转成了附骨之疽,我背她去寻姊姊,回时还好好地在一起,临起身前忽然不见。我猜她对我必无好意,不知又闹什么鬼。我自从跟姊姊学,做了事便不赖,说了就算,也不后悔。不错,我伤了十五妹。姊姊来时,却许了我,不能使仇人称心。只要姊姊帮我出这口气,事完之后,杀剐任便,服罪就是。”
十三娘手往丐妇身上一拍道:“你真是我的好妹子。”说时仍是满脸笑容,音声柔媚,好似亲热非常。丐妇却似骤出不意,如逢蛇蝎,当时面容惨变,低头不语,意甚沮丧。同来还有两妇,俱在中年,始终闲立,未发一言。忽然往侧闪开,离了丐妇,由左向右,走往另一旁去。对坐三人面上,方略转了一点喜容,待要开口,十三娘已先媚笑道:“果然胖冬瓜的话不假。可是好歹她总是我干妹子,不能看她受气丢人。她先做了见不得我的事,事急却来寻我,偏没料到我近年人老收心,当年火爆脾气改了好些,居然会容人开口说话,以致被你当场揭穿。我生平亦没有亏欠过人情,也没有说过不算的事,尤其对谁都无什真情分。但我十五妹夫妻,却是我对他们不起,侄女眇女,我们三人更是珍爱,她却这等相待。想起当初,也真不在姊妹一场,她还说是学我的样呢。我虽夭生淫妇,见了好男人,不勾上手不完,死在我肚皮上的也不算少,但都由于迷我太深,个个心甘情愿,哪个临死叹过一口怨气?不论上来男的多么心硬,也没一个不回心相爱的,几时为了爱人家,杀伤过一个人来?再要占了人家丈夫,不论男的死活,这女的如同我的债主,她想什么,我必办到。男的一死,他这一家老少生养死葬,全是我的,因我认为世上女子最是吃亏受气,男人到处奸淫,叫做风流韵事,女人稍微放荡,便是淫妇。为争这口气,不用人说,先以淫妇自居,还用它起了外号,立志嫖尽天下美男子。对方也是女流,她不能学我,如何再令她白丢丈夫呢,至今这类寡妇受我帮助的,少说也有一百多家。几时对人家老婆下过这等毒手?你们大概也看得出来,此时就你们肯解仇怨,她也不好意思回山去了。不过我向来话出必行,她急难相投,我已答应在先,适才所说是另一件事,仍要请你胖冬瓜先买我一个面子,暂时各自东西。日期也不甚多,只在一月之内,等我把十五妹夫妻和我侄女眇女寻到,仍请你们来此一会,无事不可商量。你看如何?”
胖老头闻言,答道:“十三娘,我也知道这姆狗忙中有错,弄巧成拙,误请出你这凶星。你又不似昔年那样冒失,上来就动真章,不容分说。如今罪状揭发,休说我们,便你也不容她活命。这类该万死的姆狗,谁杀她也是一样。不过,我和她仇恨太深,必须亲自下手。再者,我鬼母门中规条,你也深知,见强就躲,从来没有。无论是谁,我们已然上场,哪怕不是对手,明知必败,也须尽力周旋,决无败退之理。你一上来,我们便先打你招呼,我两家素无仇怨。你先不知姆狗是你对头,也还可说,现已对你言明,以后你对谁也说得出去,并还显出义气和你披麻教的威风。何苦受这淫贱姆狗之愚,闹得双方失和,不欢而散呢?”
十三娘先是媚目流波,含笑静听。可是胖老头这面三人,神情较前更为紧张,各把一双目光注定对面四个奇怪妇人身上。仿佛强敌当前,剑拔弩张,危机四伏,一触即发之势。
沈琇遥望双方,除初出现时那三幢怪火,一溜黑烟,看去奇怪外,只是对谈不休,别无动作,神情又是一松一紧。再看亭外山石后面所立竹竿雄鸡,仍是原样未动。眇女似以全神贯注墙外,也不再回头打手势。时久无聊,因眇女那等求告,总算是目睹怪异,有了一点戒心。想喊眇女来问,恐惊妖人,便学眇女的样,轻悄悄蛇行出亭,掩往山石后面。眇女警觉回顾,忙伸小手,连打手势,请在石旁隐处伏坐,不令近那竹竿。沈琇见她惊惶失措,方想用手势慰问,忽见眇女朝外连指。就着石隙往前一看,胖老头话已说完。只听十三娘媚声媚气他说道:“胖冬瓜,你想差了。我自来言出必行,永无更改。何况我这二妹子,她那年答应我一件事,还没有办呢,哪能由你们这一群称了心去?要不是她答应事完,教我那点床铺上的门道,我还不会来呢。十五妹的事,我当真一点不晓得,这样容易受人支使吗?便你不说,我迟早也须问她要个交代,不过事情是该挨一挨二地来。你们急惊风遇到慢郎中,放乖些,听老娘的话,那才真是不会伤两家的和气。她反正没死,你胖冬瓜忙些啥子?得人财礼,与人消气。你看刘家婆和天花娘两位老姊,哪一个是白给她帮场的?就老娘肯丢人,吃这吐出去的口水,这二位面软心慈的老姊,肯袖手一走吗?”
胖老头子等三人似知事将决裂,面色虽极忿怒,尚自引忍持重,只管暗中准备,还未发作。丐妇自被十三娘拍了一下,便已垂头丧气,任凭仇人辱骂,并未答理。仿佛自知危机已临,又害怕,又在想主意之状。及听十三娘刚说到有事用她,立时精神重振,身挺头昂,目蕴凶光,怒视三人,神情甚是狞厉。等把话一听完,益发趾高气扬,不等对方答话,恶狠狠咬牙戟指,厉声刚骂得:“该万死的老猪狗,你离间我……”第二句话未说完,旁坐和尚见对方四妖妇,只十三娘一人媚声媚气和胖老头嬉皮笑脸,说之不已,连正眼都无人看他一下,意似不值一理,神态甚是轻蔑,早就怒极。只因强敌当前,连受为首人的暗示,不令发难,勉强忍住,正生闷气,无从发泄。一旦仇人又复凶横泼辣,指手跳脚,破口辱骂,由不得怒火上攻。因为胖老头法力高强,久经大敌,借着双方问答延宕,早把毒手准备停当,防御周密,正好由一人先发动,然后以静御动,看准来棋下于,未再暗中拦阻。和尚原是鬼母门下第三代弟子中的能手,只是心粗性暴,不如胖老头机智沉练,法力也要差些,出手却是又辣又快。激怒之下,口喝:“姆狗贱淫妇,也敢人前猖狂!”扬手便是五根尺许长的针形碧光迎面打去。另三妖妇好似各人相中了一个,表面从容,暗有成算。十三娘依旧媚笑,望着胖老头,樱口微动,欲言又止,并未伸手。
沈琇方想丐妇必伤,哪知针光飞出,丐妇不料对方出手这么快,觉出帮手未有言动,百忙中方在惊惶欲避,同时手伸口内,待用邪法抵御时,就这一眨眼工夫,针光忽在丐妇面前悬空停住,依旧作出向敌冲撞猛射之势,无奈似被什东西隔断,冲不过去。紧跟着,便听名叫天花娘罗五姑的妖妇骂道:“贼秃驴,不要脸,和老娘们在一起,不打个招呼,就放冷箭吗?几根棺材钉,也要拿出现世,没的给你师父丢人。再不收回去,献点新鲜玩意出来,老娘要解裹脚带捆你了。”沈琇见这妖妇一脸横肉,满布麻子,生相奇丑,又粗又蠢,声如狼嗥,甚是刺耳,下面却裹就一双三寸小脚,衣饰又极妖艳华美。先未言动,不曾留意到她。这时口中发话,好似有心卖弄。那比胖腿小得多的一双驴蹄般的小脚,故意做出俏生生,娇怯不耐久立之状,连腰身带那宽厚几及二尺的ρi股,乱扭了好几下。说到末句要解裹脚布捆和尚,更把穿着绣鞋,方圆大小仅有三寸的小脚,朝和尚抬了一抬,眉眼乱动,神情越发丑怪,令人见了忍不住要笑;
眇女知道,今晚双方全都不弱,情势险恶,逊出来时预料。尤可怕的是双方全是妖邪,如被发觉,必无生理。恐沈琇笑出声来,不住摇手乞告,又指令看。沈琇经她指点,才看出丐妇面前多了一片烟雾,将对方飞针阻住,不能穿过伤人,妖烟稀薄,又是淡绿色,针光纯碧而亮,不定睛注视,决看不出。和尚好似愧忿交加,伸手连指,五根飞针也随同飞跃,上下左右,分合前攻。可是无论飞针纵横击刺,飞向何方,全被妖烟挡住。丐妇自更得意,跳足乱骂不已。和尚反倒住口不再还骂,也不理天花娘,一面指针前攻,一面注视敌人动静,态甚庄重,下余双方各有两人仍作旁观,不言不动。丐妇咒骂正凶,忽然二次伸手人口。胖老头一眼瞥见,嘴皮略动了动,也未听出是否说话。右坐形似僵尸的黑女最是阴沉,自从敌人出现,手先和胖老头一样,缩向抽内,从此目注敌人,形如木偶。这时忽然冷笑,喝道:“骚姆狗莫狂,先还你一点报应。”同时右手突伸,往地面上一掌砍了下去,动作极快。话未说完,便听一声惨叫。
丐妇伸手人口,本因敌人厉害,想将手指咬破,施展黑煞教中最毒辣的血神掌,借着暴跳辱骂,去分敌人心神,然后骤出不意,逞凶一击。满拟此法比平日惯用的本门黑煞掌威力要大得多,不到事急,轻易不用以伤人。哪知对方早已看破,法力既比她高,出手更是稳练神速,早有反击之策。她这里张口才咬,敌人老早戒备相待,立意要使支解粉裂,尽遭惨报,鬼母门下最狠毒的移形代禁之法已先发动。黑女手砍地面,丐妇这里猛觉奇痛彻骨,臂上着了一下重手。跟着咔嚓一响,一条右臂竟然离肩数寸左右平空折断,坠落在地。
十三娘等三妖妇上来轻敌太甚,对方老谋深算,上来便做出怯场无奈之状,又以准备严密,一切埋伏隐而不露,一时疏忽,不曾留心,在自分人监防,没料对方出手如此神速阴辣。十二娘专对胖老头,又是有名的风流寡妇,笑面夜叉,神态照例从容,下手越毒,越不发火,本领也真高。一见丐妇骤中暗算,痛晕惨嗥,人将晕倒,笑骂道:“二妹子,怎没出息,丢了一点零碎东西,也要这等猴急样儿?这里又没偷儿捡便宜,还怕丢东西么?”口说着话,人也走过,扬手先朝丐妇一拍,跟着便想拾那断臂,作法与她接上。哪知因想先给丐妇止痛,以为黑女已有人对付,没先抢手,又慢了一步。就这一转身,胖老头一声不响,手伸袖外一弹,叭的又是一响,那条断臂立即粉裂,碎骨烂肉连同血点四下纷飞,宛如雨射。
这一来,三妖妇立被激怒。十三娘一面护住丐妇,暗中虽待发动毒手,表面上仍是不显,只回眸朝胖老头媚笑了一笑,娇声俏骂道:“胖冬瓜真乖,想不到老娘活了多半世,今天还走眼呢。既爱捡小便宜,都送与你吧,碎肉比整的好吃呢。”随说,手早朝地上微微一挥,那正往四下飞溅的粉碎血肉,立似一窝蜂飞起,化为一蓬火雨,先朝胖老头当头罩去。同时,天花娘,刘家婆觉出对方不是易与,自己这一面不合轻敌大甚,以致吃了大亏,就算结局能胜,丐妇一条右臂已被裂为肉泥,再也不能复原,人是丢定了。不由又气又急,各自喝骂动手,场上立时热闹起来。
四妖妇来时,本是一字排开,自胖老头揭发丐妇罪状,天、刘二妖妇便舍丐妇,立向左侧。十三娘对敌时,最喜卖弄风骚,对于丐妇以前恶迹并非不知,因另具有一种深心,故意借着胖老头几句话,向其示威,不是事完真想杀她。又知敌人近年得了师传,法力愈高,口气神情虽似胆法,不可不防。便借说笑,点醒二妖妇,又往前走了两步。天花娘会意,知她恐丐妇力弱,自己还要独当胖老头,不暇和尚见她分神,正合心意,右手一指,前发飞钉光华暴长,威力骤盛,妖妇这类邪法,最重心神主驭,似此强敌当前,更忌神散,那阻挡飞针的妖烟立即冲动,几被乘隙冲过,射向身上。心中一惊,不顾再伤黑女,百忙中把口一张,先喷出一口黑气,将全身护住。同时右手就势转向和尚一扬,立有无数尺许长的箭形黑影向和尚飞去。
刘家婆因自己专对黑女,竟有此事发生,情急更甚,上来破口大骂,便下毒手。头摇处,满头花白长发先自披散。同时由腰间麻布袋内取出一把剪刀和一把五寸长的薄竹片,另有三柄七寸来长的小钢叉。三洋东西,除飞叉明光铮亮,映月生辉,稍微异样外,下余剪刀。竹片,均不起眼。取时动作却是甚快,出手先把三柄小叉朝自己头上钉去,连叉头深深Сhā向右额角内,只露出半截五寸来长的叉杆在外。入骨二寸,并无点血流出。如非眼见,直与天然生成相似,这时胖老头等三幢护身法火重又出现,光焰更亮,照得满林碧阴阴的,到处通明。
沈琇天生目力,相隔又不甚远,看去逼真,乍见这类从来未有的怪事,自觉新奇,不由看出了神,眇女满脸忧疑竟未觉察。那刘家婆Сhā完飞叉,左手扬处,七根竹片随即飞起,凌空直立空中。紧跟着又把剪刀钉向左手背上,二次手伸袋内,取出一柄小刀,先朝对坐黑女面上遥遥一晃,待要朝面前悬空直立的竹片上砍去。她这里两次伸手施为,动作虽极敏速,无如黑女也非弱者,又早得了胖老头以静制动的暗示。一面下手,欲使丐妇支解惨死;一面仍打定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的主意,始终留意,全神贯注对方动作,并不急于收功。一见丐妇被自己行法断去一臂,又吃胖老头合用代形解体禁制将断臂震成粉碎,对方纵然邪法甚高,也无法补救,断定三妖妇那等狂傲,丢此大人,定必激怒,以杀手相向。便不照预定向丐妇再下毒手,也不起身对敌,只把护身法火放起,并还加强威力,以防不测,恰在此时运用停当。
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一回(3)
北海屠龙记(蜀山前传之二第一回(3——
刘家婆成名多年,邪法虽高,这一暴怒,无形中已经吃了气浮的亏。黑女稳练异常,明见敌人当面施为,三叉已Сhā向前额,并不离开禁圈本位,毫未上当,正以全力小心戒备。知道妖婆邪法另有专长,也是披麻教中头等人物,不在妖妇幺十三娘以下。此后斗法,一步紧似一步,非到对拼死活,分个强存弱亡不可。而这类邪教中的借物代形禁制之术,原是鬼母朱樱门中独擅胜场之作,虽然双方门道不同,但决不能侵害自己。黑女料定对方一向倚老卖老,狂傲自负,骤遭失挫,急怒攻心,不假思索,一出手,便把三种看家本领全使出来,本想不等卖弄,抢先破去。继一想:“此法对于别人虽极凶狠难当,自己却是不怕。反正成仇,正好借此取笑,丢她一个大人。”手伸袖内,暗中准备,也不还口叫破,仍然不动声色,静静地望着敌人,看她如何施为。说时迟,那时快,黑女心念动处,刘家婆手中小刀已朝当中竹片,咬牙切齿猛砍下去。那直立空中的竹片,相隔行法人约有三尺,与人差不多高,做大半圆形参差排列,高低不等。
这类邪法非常厉害,对方如非敌手,这里一刀虽是虚砍,竹片一样应手立裂,敌人也当时由头自腹裂为两半而死。就是行家,事前如无防备和预设的法物做替身,只要被那妖术邪法祭炼过的斩魂刀朝头脸上晃过,或被摄了神去,占了机先,一任法力高强与之相等,连砍七刀也禁不住。除非到时自知不行,不等砍完,立即降伏;或是拼着残废,把四肢舍去一条,方能兔死,否则极少幸免。并且到时一切邪教中的护身法术法宝,十九难于抵御。不过也有一件短处:行法之前必须先行布置,预有成约,暗中布阵待敌,自是得心应手;如是狭路相逢,或在途中突然与人对敌,一任动作多么老练敏捷,终不如对方法宝飞剑来势神速。一个应付失措,邪法未及施为,人已身首异处,岂不是糟?再说,不是预知熟计,先有布置,也容易被对方见机逃走,并且害人不成,本身也有害处。所以各邪教中凡是精此法的,轻易不肯妄用。
刘家婆因是此道中的能手,为防敌人先下杀手,或被逃脱,特地炼了一种防身之法和两件应变御敌的法物,加上披麻教特有的全身解数,平日恶行虽多,因是专与邪教火并,互相复仇,对于平常人不去招惹,除非有什么值得的希图,并不无故欺人。踪迹往来,多在木排和各省的大水码头上,近十多年更家居卖老,无事不大出门,因此幸逃正教仙侠诛戮。平日名震两湖长江一带,妖婆也以此自满,骄狂已极,除幺十三娘至好姊妹外,谁也不曾放在眼里。老来失风,如何不气。万分恨怒之下,只顾行使最毒辣的手法,不料上手便错,又吃大亏。
幺十三娘凶横狂傲虽然更胜,人却机智得多,又极自私。早知妖山四恶门下多习此法,鬼母所传更较高明,此举无异班门弄斧。只因敌人不是易与,发觉已晚,丐妇断臂抢救不及,不比天、刘二妖党可以一时疏忽之言推诿。自觉丢人最甚,既想同党小受挫折,分任其咎,免得日后被人讥议,又想借此激发怒火,使出死力,与敌拼命,明明在旁窥见,故作不知。
刘家婆自在梦中,满拟对方法力多高,也难禁此七煞分尸之厄,哪知一刀下去,所砍竹片虽然裂为两片,敌人只觑定自己微微冷笑,毫未觉意。不禁怒火越旺,略一定神,二次举刀又砍,仍是竹片分裂,人却无恙。连砍几刀,俱是如此。到第五次砍时,黑女忽发话冷笑道:“无耻老贼婆,你急心疯了么?薄得和草纸一样的几块竹片,也值把吃奶的力气全使出来?招呼闪了腰中风。我还想留你这条狗命,多看一会活把戏呢。我为你代劳,你再换点新鲜的与我看如何?”刘家婆到底久经大敌,知道照此施为,对方就有准备,也应现出一点狼狈强忍之状,怎会若无其事?难道那护身法火竟有如此奇效?心中不解。又在百忙中偷觑侧面两对,己互有胜负,声势也较火炽,不似自己被敌人视若儿戏,毫不理睬。
正自愧忿,听出对方大有就势反击之意。未两句话刚一入耳,觉出不妙,敌人已经发动。黑女手随声出,早把大、中二指朝未裂两竹片远远弹来,竹片立有一根居中断裂。幸是手疾悠“悠”书盟,见势不佳,立把左手背所钉剪刀就势剪一片皮肉下来,慌不迭随手往竹片丛中掷去,差不多与对方同时发动,本身又有多年炼就的功力。虽未惨死,防御仍稍慢了一步,就这相差瞬息之间,己中了一下重的。当时只觉胸腹上有千斤重力打到,身子似要齐腰折断。剪上血肉掷出,方始停歇。余痛犹在,痛得周身直冒凉气,冷汗如淋,口里发甜,两眼漆黑,金星乱迸。知是骤出不意,遭人暗算所致。如换稍差一点的人,就这一下,立被齐腰打折,再无能手在旁抢救,休想活命。又知敌人必还要二次反击,威势较前更要猛烈难当,纵有预防解破,事前没料到对方功力比己更高,方才气馁情虚,慌不迭把舌尖咬破,含了一口鲜血意欲拼着再受一点苦痛,挡过这第二次毒手,再与敌人拼命。
幺十三娘早在暗中留意相待,见状,知她苦头吃足,格外想要卖弄。一面仍和胖老头斗法,一面斜睨黑女俏骂道:“哟!看不出你这活僵尸,还有点鬼门道呢。你等着吧,我把胖冬瓜抱回成亲时,决舍不得丢你孤孤单单,或驴或马,定代你找个好老公如何?”口说着话,手一招,那些已裂未裂的竹片齐朝手上飞去。接着又道:“老姊子越老越小气,带着见面礼,不舍送人。这小黑鬼刚由土里钻出来,你偏把做棺材钉的材料送她,人家怎肯接受?就不舍你那头上三根金钗,变个样儿打发也好,你拿去吧。”跟着手一扬,那些散竹片便聚成一把飞回。刘家婆还当十三娘机智,从旁解围。刚负愧接住,便听黑女骂道:“贼淫妇,不须做那骚形怪样,老贼婆也不必害怕。你们平日凶横,好话不听,我师兄妹今夜立意看看你们和骚姆狗到底有什门道,敢于如此狂傲。既吃不住,我就停手,不等你们原形毕现,不取你们的狗命,放心好了。”
刘家婆没料对方故意奚落,使其难堪,并未再击,平白多丢好些人,越想越气,情急之下,决拼老命,挽回颜面。又以竹片收回,不再作法自毙,回手绞下一缕头发,先将竹片扎紧,以防万一。同时把头连摇,那三柄小钢叉立化为三股叉形血焰,朝黑女飞去。另外两对敌人也早出手。一时焰光如织,电舞虹飞卜五光十色,烟雾蒸腾,好看已极。
黑女识得此叉厉害,虽不是没有破法,一则独力较难,要耗好些精血;二则中坐胖老头恨极邬二娘杀弟之仇,又愤幺十三娘等三妖妇狂妄骄横,好话不听,欺人大甚,立意当着她面,照原定处治仇人的预计,将邬二娘粉身碎骨,索性丢她一个大人。无如对方邪法颇高,已有防备,再要下手便难,必须乘隙而动。鬼母门下,尊卑行次甚严,他是师兄,又是复仇主体,必须照他暗示,暂时相持。到了时机,师兄妹三人冷不防合力同下杀手,以图一举成功。能一网打尽更好,就有一两个妖妇漏网,已然结仇,也非所计。一见三叉飞来,知她还待行法,便加功施为,反正不能攻破护身法火,乐得装大方,不去理睬,到真厉害时再说。一面暗中准备防御之策,抽空再对邬二娘下一杀手。
这时,只祸首邬二娘断去一臂,看出形势不妙。即或所约帮手能占上风,无如机密已泄,幺十三娘淫凶险诈,心意难测。自己不合贪淫,伤了她的妹子,纵有用己之处,也许暂缓一时,等把独擅胜场玄牝吐吞的绝技学去,焉知其不反颜相向?此时不死,也必难当,老想逃走。又怕眇女恨她刺骨,万一反常失信,借此报仇,并不照办,暗号一发,没有回应。在场诸人全都内行,当时警觉,仇人不消说,连三妖妇也必激怒,不等仇人下手,先将自己禁住,不论少时谁胜谁负,均必受尽酷毒,身遭惨死。阴手已听眇女强劝解去,照她今晚溜走情景,多半寻那富家少女报信指点。一个弄巧成拙,连想杀那少女出气,并报失约之仇,都办不到,越想越害怕,心寒胆怯,几次想发暗号,俱都不敢妄动。偷眼回望,隔墙土山上面静悄悄的,看不出一点迹兆,在自惶急万分,举棋不定,自知不敌,已然收手。
双方除刘家婆与黑女做一对外,下余男女四妖人已全出手,各自施展邪法异宝,恶斗起来。战场上鬼火横飞,碧莹如雨,焰光交织,热闹非常。
中坐胖老头虽是邪教,因鬼母朱樱在妖山四恶中除所习不正,凶横自大外,无故永不伤人,恶行最少,规条又严,尤其近年自知劫运将临,对于两代门人约束更紧。胖老头真名叫魏皓,外号神篙师,乃她大徒孙,本是木商,在小一辈中最为谨慎持重。为报杀弟之仇,多年处心积虑,知道妖妇好夫甚多,又是妖山四恶中黑七煞的门下,到处都有同党照应,所以行事非常审慎。果然添出三个强敌,料定十胜八九。但披麻教党徒甚多,颇有能者,与其余三恶均有勾连,不愿结怨,先礼后兵。及见对方骄横,口说着话,暗中早有成算,除由黑女断去仇人一臂,一直都在准备。好在法火护身,不怕暗算。先借斗法将敌人绊住,分去心神,一面加强施为,待机一击。
三妖妇凶横多年,轻看了对头,不料恶贯满盈,上来受挫,激动怒火,全恨不能和人拼命。神篙师魏皓再迟迟不发挥全力,表面上好似两不相下,对方也不再施杀手,相持一久,怒火越旺,顿忘退路。内中幺十三娘独斗魏皓,心恨不能把仇人生吃下去,表面仍是卖弄风骚,娇声笑骂,先是扬手将十八颗赤红如血的火球打去。
魏皓知是披麻教中最污秽阴毒的赤月珠,来破护身法火,一发十八珠,专攻自己一人,必是打着擒贼擒王的主意。法火被妖火爆散,血焰邪气得隙即入,全数随以攻进。一珠所化血焰上身,已经难当,何况如此之多。自己虽有防御之策,另两同门正与另两妖妇斗法,各不相下。黑女最工心计,老想挨到自己发令,同时下手,不愿耗损精血,遇到那么厉害的阴叉,一味运用法火防御,只守不攻,看似行险,实则无害。二师弟却是性暴心粗,对敌一味猛进,正与天花娘苦斗,心无二用。一个不巧,被对面妖妇看出破绽,乘隙将这妖珠分出几粒打去,却是可虑。心想:“此珠不先破去,终是大害。为了给兄弟报仇,苦志多年,好容易得有今日,就受点损耗,也顾不得了。”念头一转,气壮心横,借着法火闪烁掩蔽,暗将舌尖咬破,默运本门真传,喷出一口旁门道家最耗精血,轻易不肯用的真火。出时只是薄薄一片淡红影子,晃眼散布在法火内,将全身又包上一层。一面诱使敌人上当,一面发出暗令,通知左右两辅戒备,再待一会,乘机猛下杀手。
妖妇也是久经大敌的人物,又看出对方不是好吃果子,已然留心,本不易于上当。恰巧敌人施为之际,另一旁天花娘连施法宝,刚占一点上风。不料和尚因先发飞钉,杀敌未成,反吃毁去,痛借情急,竟把师门至宝——轻易不准使用的五雷天方蜇使将出来。扬手五股赤阴阴的火光,中间裹住尺多长一根方头錾形的碧色精光,照准天花娘所发的一片网形黑烟打去,势极神速。两下里才一接触,立有五雷同时爆发,那破飞钉的黑色烟网立被震散,五股赤光也自分裂,化为一蓬大雨,随着碧光,朝前射去。总算天花娘应变还快,先前吃亏有了戒心,一见妖网破去,知道抵御不及,慌不迭随手放出一个替身,人化一溜黑烟,往旁遁去。那替身直和妖妇一样,发时烟光闪变,直看不出妖妇逃走。等到碧光下击,烟光四射,人已不见,地上只多着一些木屑。和尚见状,一指飞蜇,正待朝邬二娘击去,一团灰白烟光忽由斜刺里飞来,将錾敌住。天花娘也自现形飞回,大骂:“老娘精干玄功变化,秃驴能奈我何?”双方重又斗在一起。
幺十三娘闻雷回顾,未免疏神,再加那十八团妖光又是暗赤色,正在法火之外上下飞舞,红绿相间,急切间自更容易相混,以致不曾看出。一见敌人面色惶急,嘴皮乱动,护身法火不住闪变,好似难于抵御之状。不知魏皓有心做作,以为此宝自经妖师秘传,取胜了多年,如非看出敌人厉害,不曾出手,照此十八粒全数发出,连今夜不过第三次,自必难当。对方虽然惊慌,仍能抵御,功力已是不小。故意娇声媚笑道:“胖冬瓜,这是你老娘怕你长不大,特意送你这十八粒月火珠。你如套在胖头上,包你快活得想成仙,怎还和老娘客气,不领情呢?胖心肝,乖乖收了吧。”说罢,猛施全力,一口真气向前啐去,妖珠立向法火猛冲。本来再冲不进,便自爆发,化为一片血花烈焰,将人包没,炼成白灰而死。猛瞥见法火似受不住妖珠猛冲,苍着起伏波动了两三次,倏地分裂,十八团珠光立似一窝蜂般涌入。方自心喜,以为成功在即,不料那幢绿阴阴的法火光幢忽又由分而合。忙定睛一看,妖珠竟被包在绿色光幢之内,已然爆裂,化为一片血焰,将敌人通身包没,映得外层法火光幢分外晶莹,绿里透红,色彩奇丽,人却未倒。心中奇怪,仍疑敌人法力尚高,已然被困,正在奋力强抗。事出未见,心虽惊奇,仍自媚笑道:“胖冬瓜,乖儿子,老娘疼你,给你一个血胞胎,好受用么?”说时,似闻光中冷笑之声。心方一动,伸手一拔头发上Сhā着的一把小金蓖,忽见光中血焰发出熊熊燃烧之声,颜色也由浓而淡,晃眼之间又复红如烈火,只不似先前暗赤之色。再细一看,原来敌人贴身还有一层烈火,已将血焰烧化殆尽,现出本质,外层又被法火碧光阻住,连一点残余也收不回。
平生至宝一旦毁灭,方知敌人真个厉害。平日虽善卖弄风情,以示谈笑应敌,决不在意,见此情势,也由不得痛借忿恨,难再作态矜持。刚把满口银牙一错,恶狠狠话到口边,又复缩住,只把媚眼一瞪,说了句:“胖冬瓜,你好!”忽见对面光幢一分,一片烈火迎面扑来,知道厉害,又不欲和别人一样示弱逃遁,忙把头上金篦梳了一下,往前一甩,立有一团浓烟迎将上去,准备暂挡来势再说。
哪知魏皓志在先报弟仇,底下再相机行事,乘她慌乱之际,立照预计,一声暗号,猛施杀手。同党三人,各自伸手,朝地面上暗设的代形禁制砍去。满拟三妖妇倒有两个自顾不暇,此手一下,妖妇邬二娘四肢必断其三。哪知他这里手才下落,忽听一声鸡啼,一溜黑烟过处,妖妇已经遁去。不禁大怒,立时双手向四处一挥,一片惨碧光华电射飞起,布满空中,人也纵起一片绿色惨光,飞身追去。
原来妖妇邬二娘旁观者清,早看出三妖妇不是敌人对手。及见赤月珠飞出,不如预期厉害,越发忧疑。暗忖:“此珠再如无功,非遭惨败不可。反正是死,还不如死中求活,姑照预计发一暗号试试。”主意才定,血焰已被仇人法火包没,燃化起来。再看另两对,天花娘已被和尚五雷天方錾杀得手忙脚乱,连失了好几件法宝,几乎受伤。黑女本在法火光幢之内,只守不攻,这时也已出手,发出一道交尾碧光,将叉敌住。刘家婆虽然尚无败意,但是上来便吃人亏,可知不济。仇敌好整以暇,必有杀手,再不冒险一拼,万无生路,忙将暗号发出。恰巧双方同时发动。魏皓蓄仇多年,一见有人助妖妇脱难,三人全都砍空,自是不容,怒火上头,惟恐仇人逃去,顿忘师诫,猛施杀手,舍了场上三妖妇,纵身追去。这且留为后叙。
隔墙花园土山上埋伏的眇女,初到时发一暗号与邬二娘。因沈琇说,先在土山上眺望墙外,并无动静,只当妖妇已然接到暗号,不知被另一敌人抢前接去。如非此人 玄门骑士全文阅读跟着便被三妖妇赶来,将她困住,当时便是不了。眇女以为隐秘未泄,还在暗幸。及至林中双方妖邪出现,方始看出形势凶险,不同小可。单是自己还可,有了沈琇在侧,却是可虑,偏又不肯听劝,心中强忍愁急。一则生性太强,言出必行;又以日前遇见指点自己的女仙语气,终局好似无害,恩主并因此得有奇遇。想到这里,心又略放。嗣见双方斗法猛烈,对头法力之高固出意料,与妖妇所说不同,临事稍微疏忽,必被波及;便妖妇所约救兵,也因仇人说出罪恶,生了嫌怨。幺十三娘虽是姨母,无如此人淫凶阴毒,六亲不认,犯了她忌,断无生理。就算仍念骨肉之情,一被发觉,必将自己带走。好容易累生苦修,元灵未昧,熬得孽消难满,不久即可改投正教,如何能随她去?不论她心意善恶,均不可惹。先前未接回音,妖妇断去一臂,狼狈异常,明知久必不免,始终未想逃走,疑有别的原因。只要妖妇不将暗号发动,便不算违约背信。最好不等救她,即遭恶报,才可平安无事。正在盘算,委决不下。
沈琇胆大异常,因与眇女多生师徒,怜爱大重。正看双方斗法,有兴头上,偶一回顾,眇女满面忧急之容,便掩近身侧,意欲慰问。眇女也在外望,出神想事,没料到她已然允诺不动,仍然掩来,心中一惊。恐她出声,又无法说,急得双手连摇。沈琇已到了身旁,顺手扶竿而立。眇女心想:“劝必不听,转不如二人同在一起,省得彼此悬念。照妖妇神情,似是恶贯已盈,不逃等死,也未可知。此虽应有之孽,为了师父恩主安危,说不得,只好见机行事了。”初念刚有一点活动,妖妇暗号已发。眇女正面向沈琇,令其伏得低些,没看墙外,更不知对方三人全暗设有移形代禁法物。此举只能暂时将她剩余的双腿一臂保住,不致立即分尸,并不能借血光遁走。而对方邪法又高,发动神速,如何能行?沈琇偏是记准眇女前言,人又好奇,手正握竿而立。妖妇暗号一去,竿上立冒火光,振动起来,眇女正打手势,没有留意,一见竿有反应,方才失惊。沈琇年轻喜事,手疾悠“悠”书盟,一见竿动火发,立即随手往外甩去。那本是妖妇设的替身,并可惜着死鸡血光遁走。做梦也没想到,仇人罗网周密,应变尤速,终仍不免惨死。沈琇甩竿处,只见竿头上起了三道血光。雄鸡一声急叫,鸡便分裂飞去。同时一溜黑烟斜射上来,其速如箭,迎着半段残鸡的鲜红血光一闪,待往自己这面飞越过来。猛听下面胖老头厉声大喝:“何人大胆,助此淫凶?”立有一片碧光迎面飞来。
眇女早知闯祸,情急万分。刚刚挺身迎上,口喝:“我是阂烈之女眇女,手下留情。”碧光到处,胖老头也已飞起空中,须发皆赤,甚是忿激。左肩摇处,所佩短篙尖上,立射出大串碧绿火星,先朝黑烟射去。也不知听清眇女的话没有,跟着手一指,漫空暗碧光华,便有一片往二人头上压下。眇女见对方不理,本可逃走,因为不舍沈琇,明知无幸,立志舍身救主。忙喝:“事情是我做的,与这位小姐无干。”不但不退,反由脸上发出灰黄二色的烟光,连身往上撞去。
那暗碧光华乃鬼母所炼独门碧磷砂,一沾人身,休想活命。第二代门人只传了魏皓一人,甚是珍秘,到手从未用过,鬼母也因此看重他些。先对三妖妇均未取用,因见仇人逃走,情急暴怒,知道黑七煞门下最精化血飞遁之法,事前并还无须行法,只消对敌之前,与一同党约好,不论牲禽,绑上一个备用,到时不济,即可借以代死逃走。一则恐迫不上,二则心想仇人同党必非善良,忘了隔墙人家。此砂乃千百年古墓阴磷与赤尸之气所炼,能由心灵运用,神速无比。仇人逃路已被看出,必须此宝始可追上。愤极迁怒,本想连助仇的人齐下毒手。耳听下面乱喊,先未在意。及至目光到处,瞥见土山上立着日里所见女子,另一瘦小眇女孩带起烟光,往上迎来。心方一动,碧光下压,势已无及。追仇心切,方想事已铸错,一面急收,一面仍自前追。本来眇女必死,沈琇也未必能保。眇女眼看碧光迎面,胖老头的人影已自头上飞过,方想:“我命休矣!”这时二女情势危急万分。就这心念微动,碧光盖顶,生死只差一瞬的工夫,猛听身后震天价一声霹雳,带着千百丈雷火金光,电也似急,斜飞过来。眇女立被震落地上,惊遽中瞥见碧光向空四散。胖老头和先逃妖妇两条人影,先后倒退回来,自空飞过,往隔墙坠去。二女只吓了一大跳,并未受伤。
眇女内行,知是正教中极有威力的大乙神雷,情知出了变故,双方妖邪俱都无幸,又惊又喜,忙喊:“恩主快看,不妨事了。”沈琇虽然胆大,见此情势,也颇惊惶。闻言忙赶过去一看,墙外地上倒着幺十三娘、天花娘两个妖妇,似已雷击死去。刘家婆不见。黑女、和尚,护身法火全散,也是震晕在地,刚刚爬起,随同神篙师魏皓,呆呆惊站在一起。妖妇邬二娘一臂早断,头脸已被雷火烧焦,身上也烧焦了一大片,跪伏在地,瑟瑟乱抖,神情似痛楚已极。这四人面前却多了一个容光照人,气度高华的道装少妇,似对四人发话。眇女一见大喜,忙对沈琇道:“那便是将来引进恩主的仙人,雷火金光便是她所发。快去拜见。”沈琇见那道装少妇仪态万方,宛如神仙,由不得心生向往,闻言大喜。无如土山隔墙尚有丈许,两面离地均高,看不出落脚之所,从未跳过。时当深夜,园门上锁,只得同了眇女,跑下土山。尚幸临着后门一带,围墙较低,眇女先纵上墙,再把沈琇援上,一同纵落。
绕到林内一看,妖妇已然裂成四片,尸横就地。少妇正向魏皓等三人笑道:“我念在昔年餐霞大师初入师门,偶因采药,误入妖山,承你师祖鬼母朱道友以礼相待,反赠灵药之惠;而她虽然名列四恶,平日为人颇讲情理,并不残杀生灵,为旁门中最知顺逆之人。虽然门人品类不齐,难免为她造下恶因,但非她的本心,法规也严,实是难得。便你三人此次报仇,也颇近情。虽不合适才情急,妄施毒手,几害好人,临机也想挽救,并非肆无忌惮。妖妇惨死,乃是她死前妄想乘机报复所致。故此特加宽免。又因鬼母门下最忌向人服低,索性人情做到底,不令你们开口。你那师门至宝碧磷砂,被我毁去一半,实为救人,情出不已。谅你回山不好交代,可对令师祖说,此宝于她有害无益。日前我在东海推算各派气运,以她为人,必有超劫之望。不过事前必须多加审慎,似此阴毒之物,最好毁去,或是收回不用。并告诉她,南海玄龟殿易周道友日前托我寄语,令其留意丙丁之日。她闻此言,必能看我二人面上,容恕你们。令师祖不久兵解,左道旁门万不可恃。你三人以前已有两人受过芬陀大师与姜雪君道友的警戒,俱因你们比别的左道旁门为人稍好,方得脱身。今日幸遇见我,如换别人,照你们行法那等邪毒,本该惩处,能有一人活命么?这些死尸,由我埋葬。你们还有同伴,已早为我遣走,各自去吧。”三人同声称谢,答说遵命,径直往林外走去。
二女忙即上前拜倒。沈琇更是口称仙师,坚请收徒。话未说完,首被少妇一把拉起,笑道:“师妹,你怎才隔一世,便忘本来?还不如你那令高足么?”沈琇闻言不解。少妇一面唤起眇女,笑道:“当初佛波大师托人送你投生时,为你天性刚烈,曾将你灵光闭去,难怪茫然。我是你前生至友,今世同门荀兰因,外子妙一真人齐漱溟,也曾转劫多生,方始同返师门。你不久即有遇合,时机未至,不便恢复你的法力灵智。为践前约,且赠你灵丹一粒,稍悟夙因吧。”随取一丸丹药递过,手朝沈琇头上一拍道:“还不速醒。”语声清细,沈琇听去,却如轰雷贯耳,心神一震,不由省悟了好些。才知眇女最前诸生,曾在佛、道两门修炼多年,只因冤孽相寻,几遭堕落。两生以前,眼看遭劫,彼时沈琇也是一位散仙,怜她遭遇,犯着奇险,将她救出,法力又比她高,由此结为师徒。沈琇也因救她时造了恶因,师徒二人不久兵解转世,改投在神尼佛波大师门下。大师算出她师徒玄门中尚有好些因果,自己成道在即,为消前孽,任其为前生仇敌所杀。一面重托长眉真人,等其转世收归门下;一面托神尼芬陀护她们元神,前往投生。本身随即证果。妙一夫人荀兰因乃她前生好友,此次专为践约,指点而来。只是经过详情,一时还想不起。不禁感激涕零,将灵丹咽下,改呼姊姊,坚邀家中一叙。
荀兰因道:“你那么豪爽的人,不久即可日常相见,何在此日时之聚,徒惊世人耳目呢。”随即行法,将手一指,陈尸之所立陷深坑,尸首下落,重又行法,复原封禁。又命眇女当场拜师,仍用原名眇女,分别指示机宜。告以眇女父母近已改邪归正,令先回家省亲,可给她一点盘川。此女虽然年幼,久在江湖,人既机警,又会一点旁门法术,父母颇有人缘,决可无碍。沈琇应诺。眇女看出妙一夫人要走,忙又跪下道:“师伯说弟子师徒重逢,便是成道之始。但是师父此时是个富家少女,防身本领一点俱无,不久入山拜师,此去关山遥远,她一闺中幼女,岂不可虑?还望师怕多少传一点防身法力吧。”
妙一夫人道:“她前生法宝飞剑均为佛波大师收去,须她拜师以前,同你自往川边寻求。此行前半虽无危害,有了防身之具,壮胆也好,我原有此意。传法一层,她将来虽是本门弟子,在未拜师以前,不便私相授受,且尚有要事,传授也来不及。再者,学上一两样浅近的,反易惹事。现将我新得的一口宝剑,连同两枚太乙神针赠她,以备深山独行,防御蛇虎和寻常妖物之用,略壮行色吧。”随由囊中取出一剑二针递过。沈琇服了灵丹,益发领悟。见剑长尺许,晶莹如雪。那针长约二寸,托在掌上,宛如两根寒碧精光,耀眼生芒。各有匣套装存。知是神物,大喜拜谢。妙一夫人又传了用法,命即回家,照口诀勤习数月,即可由心收发运用,寻常妖邪恶物,当之立毙了。不过说她年纪尚幼,人山还须两年。又取两针,递与眇女道:“此针乃我用海底万年寒铁,与太乙真金合炼而成,共炼十二针,均已分赠友人,剩这两针,与了你吧。”眇女跪谢收了。沈琇还在惜别恋恋,妙一夫人笑道:“师妹前途努力,我在峨眉山候你良晤了。”说罢,一道金光,人已破空而去。二女重又向空拜谢,喜慰非常。
沈琇在家中素来任性,这一明白夙因,问出眇女前生为师报仇,受尽苦难,终于兵解;想起前两生师徒情分,益发爱怜,便拉眇女一同回转,仍是越墙而入。东方已有了曙色,恐人看见,匆匆回房,把小时衣服取出,又把小婢唤起,命领眇女洗沐更衣,只不许对人说起。从此更不出门,每日晨昏定省而外,师徒二人便在闺中打坐,炼那剑和飞针。眇女本想先走,沈琇坚留将针炼好再去。眇女素敬师父,只得遵从。哪知日子二多,小婢见小姐忽然收了一个丑怪瘦小的女花子在旁,每日鲜衣美食,亲热已极,时常闭目对坐,一坐就是半天。往往坐到半夜不睡,并还常在天亮前同往后园无人之处,也不许人跟去,偶一偷看,便遭怒斥。又奇怪,又不服气,不敢告诉主母,便在背后向人谈说。到第十天上,便吃沈琇生母知道,喊去细问。本就不喜女儿,又见眇女丑怪,益发大怒,当时罚跪打骂,并将眇女逐出。正闹得凶,恰值沈父闯进,说女儿年纪渐大,应为留脸,此举不过出于怜贫恤苦,何故这等重打?互相争论,几乎大吵。后经嫡母劝开,但终不肯收容眇女。沈琇苦求不允,只得暗中给了些衣银遣走,师徒挥泪分别。越想家中越无趣味,恨不能当时人山,才称心意。无奈妙一夫人所说日期未到,飞针虽可由心运用,剑术未成,又不舍得老父,只得权忍一时。
过了两年,沈琇飞剑早能自行出动,收发由心。向道之心更切,每日勤练,除问安外,房门不出。仗着前生法力虽失,门径修为还想得起,又经仙人指点,不消半年,已有根基。沈父本怜爱她,见她自从眇女走后,日守闺中,轻易足不出户。先以为快成人的姑娘,当着仆婢受责,羞愧气在心里,还不知女儿生有自来,不久即去。惟恐闷出病来,这日特意带她一人出门游玩,就便劝勉。始而沈琇推托说不想去,后经催促,方始走来。日常问安相见,沈琇急于用功,老是略坐即去。沈父不甚留意,日间多在书房,或集文酒之会。父女相见之时极少。当日唤往书房,本心是想察爱女有无忧郁气苦,再带出去,游船散心。及至对面一看,容貌未变,但是神采焕发已极。尤其那炯炯双瞳,隐蕴精光,亮得奇怪。方说:“你兄弟说,多日未见你面,连去你房中看你三次,你均呆坐,不似以前爱玩说笑。小小年纪,气苦作什?随爹爹出门散心去吧。”
话还未毕,沈琇已流下泪来。沈父惊问:“何故伤心,爹爹爱你的。”沈琇忽然跪下,抱住沈父双膝,挥泪答道:“女儿知道爹爹疼我,亲恩未报万一,女儿却要走了。游船女儿不去,还是陪爹爹谈这半日吧。”沈父大惊,连忙唤起,温言慰问,何出此言。沈琇道:“爹爹忘了外婆常说,神尼催生时所说的话么?女儿前生原是散仙,遭劫转世。本来昨日该走,因闻外婆明早要来。外婆自小疼爱女儿,她年已老,恐来不及报恩,为此暂留,见上一面,传以延年祛病之法,然后拜别父母,入山寻师。虽然会短离长,女儿稍有成就,定必归省父母。爹爹尚未很老,又是积善之家,寿运甚长。女儿别的无可报恩,使父母兄弟同享修龄,将来当可办到。现定后日起身,便爹爹不唤,女儿明日见过外婆,也要说的。如留女儿,一则势在必行,徒自惊扰;再者,女儿一成道,全家均获福寿。最好趁此三日,请爹爹婉告二位母亲,劝其同习吐纳之术。此是前两生所习,近始逐渐回忆醒悟。如能勤习无间,便女儿不得灵丹孝敬,也可祛病延年了。”
沈父闻言,方想起女儿初生时的异事,虽然怜爱,幸尚达观。一面命人传轿,提前去接岳母;一面盘问此去何往,孤身少女,如何走法。沈琇知乃父忧疑,决不放心,便将前事说了。又把所炼飞剑、飞针取出,同往无人之处,用山石大树演习。沈父见那剑、针已似神物,再见出手便是一道白虹和两针尺许长的青光,整块大石挨上即成粉碎。并且纵横电舞,收发由心,生平从未见过。照此本领,怎会吃亏?才自惊喜放心。女儿已近神仙中人,阻她不住。只是骤然失踪,恐启亲友外人猜疑,便同沈琇去往内室,明告妻妾。一会,岳母也已接到,屏退下人,细一商说。生母本不喜她,又听丈夫劝说女儿法力甚好,飞剑、飞针如何神奇,也就听之。田氏倒还有点不舍,经田母一劝说,也就罢了。连同沈弟,合家老少六人,强留沈琇又多聚了两日。最后商定,作为观音庵神尼令田母传语,沈琇不久有点灾病,必须出门,避往戚家,寄居三数年,才可免患。仍由沈父送去,以免物议。互相借别,自所不免。到日,父女二人一同上路,连换了好几次舟车,到了江西部阳湖附近。沈琇再三劝说,方始步行。到了无人之处,父女挥泪而别。
沈琇因与眇女约在庐山含都口相见,想起前两生出家修道,海内外名山胜境几乎踏遍,只庐山因住有两个著名的妖邪,不欲招惹,又无力除他,九江鄱阳一带,均由空中飞过,不曾下落游玩。今生又是初次登临,仗着相貌奇陋,又故意扮作一个游方道姑神气,无人在意。一见澄波万顷,遥望庐山,高矗云际,山光水色,叠翠铺青,心神为之一快。好在眇女所约时日,还差一天,说定不见不休,先到先等,便起游湖之思。打算由湖滨放舟,游完大孤山,直驶姑塘,再上含都口。主意打定,独个儿带了随身包裹,往湖口走去。
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二回(1)
北海屠龙记(蜀山前传之二第二回(1——
无意儆凶顽湖上笙歌喧碧羽
有心防邪魅盆中宇宙演红花
翻阳为吾国有名大湖,幅员五七百里。湖面水量,因季节而有广狭深浅,虽不似洞庭湖承湘、沉、资、澧诸水,成为八百里巨浸,浪骇涛惊,气势雄扩。但当夏秋水涨,长江之水倒灌入湖,一样是波澜浩瀚,上与天接,风帆沙鸟往来如画,比起洞庭也差不了多少。尤妙是湖水来源多在沿湖深山溪谷之中,一派澄泓,清可鉴人。加以青山倒影,上下同清,云鬓拥黛,月鬓含烟,到处水木明瑟,不论花晨月夕,风雨晦冥,皆有佳趣,如论景物,仿佛还在洞庭以上。大孤山乃是一块长方形的独石,高约数十丈,林树郁森,蔚然苍秀,屹立中流,宛如海中孤岛,为湖中风景最胜之地。
沈琇到了湖口,见湖滨木排甚多,随意雇了一船。操舟的是婆媳两人,同着一个十六七岁的舟童,人甚和气。见沈琇是个孤身道姑,出手大方,便道:“孤山只有和尚庙,没有住处,师姑定是宿在船上,可要预备斋饭?”沈琇才想起食物于粮,均未备办,自己又人地生疏,便取出三两银子,令其代办。告以自己虽是道装,师还未拜,此行是往含鄱口,与一道友会合同行,入川寻师,不忌荤酒。游完孤山,不论天色早晚,均须赶往含鄱口等语。舟童闻言,方说:“这两天湖中有事,夜里开船,如何能行?”操舟老太婆姓徐,媳妇王氏,均是老江湖,因见道姑年轻,忽然觉出异样,忙接口道,“我们原随客便,且等到时再说。莫非师姑修道人,还使我们为难么?快同你娘买东西去。”舟童看了沈琇一眼,取了提篮,自和乃母上岸去讫。
徐婆随请客人入舱坐定,泡茶端过。船不甚小,专为载客游湖之用。沈琇见船上陈设极为清洁,徐婆满头白发,布衣浆洗齐整,步履行动均极矫健,不像是个老年人,心生好感,便令坐下谈话。徐婆谦谢。沈琇不允,说:“我们出门人,拘什礼数?”徐婆告罪坐了。沈琇问起身世,才知她丈夫、儿子先开木行为生,十五年前为争码头,受人欺侮,父子二人,于两年内先后被仇敌请出恶人,用邪法和下手暗算身死。剩下婆媳二人,带了两岁孙儿,由湘乡逃来此地,以操舟度日,沈琇听她丈夫、儿子死时惨状,激动侠肠,甚是愤慨,便问她仇人姓名,今在何处,什叫下手。徐婆老泪纵横,一面述说心事,一面在暗中窥察沈琇辞色。闻言好似有些奇怪,拭泪反问道:“师姑年纪甚轻,孤身一人在江湖上走动,你那一双眼睛和你上船时步法,分明是会家,怎连下手也不知道呢?”沈琇面上一红,答道:“亦不过有点气力,并未学过武艺。下手是什么,实不知道。但我师父,朋友,却有本领。你婆媳只要真为恶人所害,等我赴约之后,与我同伴商议,许能助你一臂也说不定。即便现时急于入川寻师,无暇及此,三数年后;也必再来,助你雪此奇冤大仇。有什么话,只管说好了。”徐婆沉吟了一会,慨然说道:“我年近八十,始终未寻到一个能手。这山海深仇,怀藏多年,不能再等。遇上师姑这样好人,不同有无此力,只好一试。就为此泄露,再遭仇人迫害,也说不得了。”沈琇笑道:“我就无力相助,也断无坏事泄机之理,你放心实说吧。”
徐婆道:“实不相瞒,我丈夫、儿子,连我婆媳,昔年在江湖上也并非无名之辈。只因先夫为人正直义气,爱抱不平,因此得罪了披麻教中一个小贼。彼时先夫有一好友黄四先生,法力颇高。先夫也是排上出身,甚是内行。先是小贼上门欺人,吃先夫和黄四先生,连所约帮手一齐擒住。当时如将来人禁物留下一些,凭着黄四先生法力,敌人永远受制,也不会有后来乱子。偏生一时疏忽,见小贼年纪轻轻,双方师友均有渊源,不忍下手毁他,又受所约同党诡计激将,只告诫了几句,轻易放掉,这才惹出杀身之祸。结果木行也被仇人夺去,剩下寡母、蠕媳、孤儿一家三口,流落江湖。仇人先还不容,到处搜寻孤儿寡母下落。彼时我孙儿才六七岁,本来危险已极。幸我媳妇先前不曾露面,我又在出事三数日内急白了头发,对于仇人门径也知道些,隐藏更秘,才得勉强保全性命。头两年直不敢露面。那黄四先生,已在出事前为黑煞教中一个妖妇所杀,无人相助。一则报仇心切,二则数年展转逃亡,将余剩的一点金银花费殆尽,眼看不能生活。
“正在焦愁无计,这日忽遇救星。孙儿祥鹅,年幼淘气,在河边摸鱼,忽然陪了一位姓吴的道长前来。说此时仇人势盛,他又无暇相助,不到报仇时机。知我全家俱精水性,长于操舟,周济了百多两银子,命往鄱阳湖孤山一带,搭载游客。再过七年,黑煞教中妖巫在彼欺人生事,那时必有遇合,报此大仇。我看那道长仙风道骨,便令孙儿拜他为师。他先不肯,说孙儿根骨颇好,只是他自己将来还有劫数要应,不能始终相从。此时孙儿祖父大仇未报,也还不是时候。不如等到报仇之后,由他引进到东海一位姓齐的师兄门下,要好得多。后因孙儿再四诚求,才允收徒。随即带往陕西大白山积翠崖,孙儿师伯佟真人洞中,修炼了六年。去年十二月,才今回转,等报完亲仇再去。并说孙儿虽已学会剑术,仍非妖人邪法之敌,加以人少力薄,对方势众,必须在事前留心物色帮手。孙儿一去,我婆媳二人在此操舟,仗着吴道长仙法,换了相貌,船上又下有禁法,仇人党羽虽多,竟未识破。孙儿回来,年已成长。我又小心,实不相瞒,平日对于外人,只说是我媳妇新雇用的小船伙,喜他少年勤谨,收作义子,从来不说真话。
“果然前几天排上传出消息,说仇人近年越发猖狂自大,要独霸全湖生意。各木排上师父,也在约请能人,就此数日之内,双方斗法,今早算计日期将近,一点遇合皆无。忽遇师姑雇船游湖,先还只当寻常游客,及听所游之处正是双方斗法所在,师姑异乡人,孤身独游,又无什事,已是奇怪。上船之后,再一看你相貌目光,均与常人不同。黑煞教中人出来,身上多有记认,我们一看即知,断定不是仇人一党。我祖孙婆媳悲苦多年,早想冒险一拼。昨夜商定,今早再无遇合,今日也必寻上一人,作为外来游客,前往一探,就便停在孤山一带,到时与之一拼,反正此仇必报,死活不计。难得这次仇人亲自出面,过后寻他更难。反正非拼不可,又看出师姑人好仗义,才敢吐出真情。如在平日,怎肯实说?
“那下手乃木排上人所习的一种点茓法,与武家点茓不同。大意是人身气血流行,按着时辰早晚,内有一指多宽一段属于真空,稍微一点,便可将气闭住,或令身死,一般爱和人打闹的,往往失手伤人,都是在无意之间,恰巧将那性命交关的要茓打中。明明出手并不重,人却一碰就倒,便由于此。会这下手的,也有高低之分。本领最高的,将人轻轻点上一下,当时并无所觉,须到一年以后方始发作,自行身死;不到日限,人仍是好好的。即使明知仇人是谁,除却另约能手,或是子女亲友,另行设法报仇外,连官司也没法打。本就阴毒,况又加上邪法,我儿子便为这下手所伤。因仇人势大,无所忌讳,只过了百日,口吐黑血而亡。
“我想师姑既在江湖走动,不会不知此事,听你一问,先还疑我看错了人。继一想,事机已迫,所物色的异人,只遇到师姑一个。再细察看目光神情,均与常人大不相同。也许法力虽高,初次出门,还不知道江湖上人行径,尤其是邪教横行的江西两湖一带,因此说了实话。我这叫急病乱投医。师姑如肯仗义相助,我祖孙全家固是死生感德,即或所料不中,也请今晚宿在我们船上,不要离此他去。一到明早,不问能助与否,只要不走回路,去留皆可任便了。”
沈琇见她辞色时变,好似将信将疑神气,暗忖:“未离家前,曾见黑煞教中妖妇与鬼母朱樱门下斗法,甚是厉害。休说此时自己决非其敌,便是爱徒眇女虽是行家,也非对手。”无如平素好胜,不愿说软话。略一寻思,脱口说道:“我实初次离家远游,不知江湖上事。你可知刘家婆、天花娘与幺十三娘三个有名的妖妇么?”徐婆闻言大惊,回顾岸侧无人,只媳妇王氏同了孙儿祥鹅,买了鱼肉酒食,刚走回来,忙即低嘱师姑少时再说。匆匆走出,和王氏耳语,问答了两句,立命开船。王氏呣子便去了跳板,撑船离岸,往孤山摇去。徐婆重又走进,沈琇见她祖孙婆媳神色惊惶,方欲问故。徐婆已先问道:“师姑年纪这么轻,怎会知道这黑煞、披麻两邪教中隐退多年的三个著名妖妇凶星?”沈琇便把前事略说了些。
徐婆惊喜交集道:“真个报应昭彰,三妖妇竟为仙人所杀。现我孙儿学会飞剑,对于仇人,还在其次,最怕的便是这三妖妇。尤其仇人的姘妇帮手幺十三娘更是恶毒,邪法又高。每一想起黄四先生那么高法力,尚为所害,便自胆寒。仇人名叫粉郎君神手许泰,照例每次害人,如遇强敌,妖妇必定出头,不胜不休。近年又听人说,她与天、刘二妖妇合在一起,在安徽置了许多田业。虽然不大外出走动,但是多了两个同恶相济的妖党,势力更大。江湖上人,连她名姓都不敢提,恐怕无意之间犯了她忌,自取杀身之祸。此次许贼约人大举,多年情妇又是最好帮手,焉有不请到场之理。孙儿年幼胆大,还不十分害怕。我婆媳三代人,只孙儿这条根,果真拼掉仇人也罢,惟恐仇报不成,反把一家三口平白葬送。孙儿性气又强,不准他拼,便要寻死,终日为此愁急。做梦也没想到,那么高邪法的三妖妇,会全遭恶报。许贼如知此事,还许为此减了气焰呢。少此三妖妇,便无帮手,也可一拼,何况师姑还肯仗义相助呢。”
沈琇一听,对方强有力的帮手竟是前见三妖妇,不禁心胆一壮。终以见识过来,又听眇女时常告诫,说这类邪教主持人邪法甚高,异日相遇,无故千万不要招惹,当自己法力未复,藏珍未取得以前,不可冒失。想了想,答道:“我本心原想助你,但是此时还难定局。今夜住你船上无妨,事情却须等我明日含鄱口寻到我那同伴,方可决定,却不要倚仗我。”徐婆沉吟了一会,并未强求,随即拜谢,又命王氏呣子替换人拜。
沈琇法力虽未复原,前生之事已早知悉。见徐祥鹅虽扮作一个舟童,但是目蕴神光,一脸道气。知他师父便是前生师执、今生未入门的恩师长眉真人门下风火道人吴元智,连同陕西大白山积翠崖隐修的万里飞虹佟元奇,俱是自己未来师兄。便唤起道:“我虽年轻,你那师伯万里飞虹,与你师父风火道人,我均相识,受你的礼无妨。可惜我法力大差,身边仅带有妙一夫人所赠的两件防身法宝,只恐不能出什大力呢。”徐祥鹅在大白山七年,炼成飞剑,断定戴天之仇必报,虽闻仇人厉害,仍是蓄志一拼,有无助手,井非所计。只因天性素孝,不肯违忤,命拜即拜,先没把沈琇看重。及听这等说法,暗忖:“师父、师伯道号,因下山时奉命不许在外提起,连对祖母也未说过。妙一夫人更是东海三仙中的七师伯妙一真人之妻,异日本门掌教师长,有名九世同修,合证仙业的古今第一神仙美眷,法力高强,不可思议,为师父、师伯最敬佩的同门师兄,她是如何相识?常听师父说,本门异人甚多,行藏莫测。他年师祖飞升,七师伯承继道统,在峨眉山凝碧崖重开仙府,为古今未有之奇事盛举。可惜前孽深重,必须转劫重归,不能躬预其盛等语。照此口气,不是本门师执,也是各位师长同道之交无疑。”不禁大惊,忙跪下道:“弟子不知师叔来历,多有简慢,还望师叔宽恕,请示法讳。”沈琇唤起,笑道:“我姓沈,不是说了么,再见令师,你说十八年前,东海三仙座上,与晓月禅师曾有争执,蒙妙一真人夫妇和解的道姑,现在改名沈琇,入川寻师,他就知道了。”
徐婆在后艄上本在留神倾听,闻言,越发心喜,忙又走进行礼,笑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老婆子有眼无珠,虽看出仙姑有点来历,却不料会是孙儿师叔。又见年纪太轻,一直未敢十分信赖,千乞恕罪才好。”说罢,又要把先收船饭钱退还。沈琇坚拒,答道:“老人家,不要如此。你的水上生涯何等清苦,我出身富家,身边金银带有不少。此行入川,一到地头,便无用处,所余还要留赠贫苦。令孙是我同门师侄,理应相助。本心还想事完修书,请令孙代我持往家中,请家父拨些田产,与你们从此安居,好使令孙早日入山修炼,免他两头挂念,致误前途。这点有限银子,退还则甚?”徐婆祖孙见她意诚,只得谢了。留下祥鹅陪侍,退了出去。一会,便备了几样酒菜,进来请用,全家殷勤。沈琇愈不过意,决计明日寻到眇女,好歹也助他一臂之力,边吃边想,到时如何应付。吃完,祥鹅收去杯盘残肴。
沈琇忽想起只顾说话,还未观赏湖中景物。凭窗一看,舟已行至中途,日朗天青,万顷澄碧,平波浩渺,极目苍茫。遥望大孤山,宛如一个极大青螺,背着一个古塔,横浮湖上。庐山诸峰,高Сhā云际,烟岚杂沓,掩映明晦,令人有天外神山之思。暗忖:“前生飞行绝迹,时复横绝辽海,远渡沧溟,尽管波澜壮阔,但是浊浪排空,天水相接,望去一片混茫,气势过于犷悍。哪有这等平波若镜,绿水悠悠,苍雯千里,上下同清,别有清旷怡适之趣。”正寻思间,忽见侧面驶来一个大木排。天日晴美,湖面宽大,湖中风帆片片,时有舟船往来,原不足奇。但当地是大水码头,江湘一带木排常有经过,湖口一带木行更多。这类木排,走起来往往成群结队,首尾衔结一连串,长达两三里。似这样单排独游,已是少见;排的形式布置,又与常排不同:通体长只三丈,却有两丈宽广,当中一段稀落,立着一圈竹竿,上张布幔,旁设茶酒灶,幔中铺着锦茵文席。一个华服少年,同一中年胖和尚,隔着一张矮桌,正在举杯饮酒,旁立俊童四人。船头上堆着不少食物,还有萧鼓等乐器。另外四个摇船的,分向两边摇橹前驶,其行甚速,晃眼已越向前去。心想:“这等游湖,倒也别致。”偶一回顾,瞥见徐婆祖孙也在探头前望,刚刚回身。笑问:“这类木排,湖中常有么?”徐婆道:“我也是日前听人说起,新近甘棠湖中有了一只木排,主人是个姓岳的少年公子。大约家里有钱,人又豪爽好施,性情风流,每当晴日月夜,便用他特制的木排在湖上逍遥,有时并还带着妓汝音乐。此排与传说相似,大约就是他了。”
沈琇道:“那和尚可听说过么?”徐婆道:“我们在此多年,日常又肯留心,附近有名寺院中的方丈,差不多均看见过,这和尚却是眼生。我想这几日是久跑江湖的船排,对大孤山、姑塘、神鸦港一带水路全有戒心。那些本分没来历的行商,更吓得连船排也不敢开出,只等双方斗法,分了胜败,恭恭敬敬,听凭宰割分派。姓岳的好交江湖僧道,甘棠湖相隔甚近,不会不知信息,竟敢招摇过湖,去的又是神鸦港一面,其中必有原因。也许一时仗义,想管这场闲事呢。如我所料不差,今日前途便有事故。好在我们是常年生理的老船,许贼多年未到此地。勾结他来的万和老贼,五年前还是一个帮人的船伙,曾受过我婆媳救命之恩,前年贼星发旺,才有今日,去年老贼居然还想报恩。我虽得知他是恶人,后悔当初不该救他,不肯受报,只收了一点水 邪士sodu礼,老面子还有一点。他手下人也认得我们这条船。敢往犯险试探,也由于此。神鸦港口住有我一个熟人,仙姑如若有兴,我们便托词跟去,看看有无事故,就便一探仇人虚实好么?”
沈琇本来喜事,又与徐婆祖孙谈得投机,立即应诺。不知徐婆因听她是爱孙师执同道,过于信赖;又以乃孙所传师命,到日必有遇合,除沈琇外,更无二人,认做惟一靠山。偏生沈琇语意活动,非往含鄱口见过所约同伴,不能定准。知道仇人正在大孤山与神鸦港一带往来布置,所行邪法甚是残酷。以为沈琇必是初下仙山,不知邪教底细,意欲相机设法,引往一看,就便查探虚实,激起她的义愤。当时如能全胜,便即合力下手,报此血海深仇;当日如不可能,前对万和曾有恩德,也可因他设词化解,另谋善计。沈琇一答应,立即将舵一扳,朝那木排尾随下去。
船走了一阵,遥望神鸦港,相隔只有里许。前面木排忽在半箭外停住,排上少年竟率俊童奏起乐来。徐婆不便学样停舟,正命王氏缓缓向前摇去。一面留神查看最前面港口停泊船排上有无异状。猛瞥见左侧水面上驶来一条二尺来宽的船板。前头点着一对粗如人臂的大素蜡、一炉高香和一盏七星灯,灯前用长钉钉着一只大雄鸡和一些小刀叉。后面立着一个披头散发,黑衣赤足的巫师。似由孤山往神鸦港的一面斜射过去。船板长只六七尺,无篙无桨。那巫师独立其上,逆风乱流而渡,远看直似一个木偶,不类生人。其行若飞,晃眼越过前排,往港口驶去。港口木排上立时鞭炮锣鼓齐鸣,响成一片,似在迎接情景。沈琇悄问:“这是你们仇人么?”徐婆方答:“这是妖党。”
忽又听船侧有一女子低呼:“师父,快命他们停船,不可前进。”沈琇听去耳熟,心动回顾,果是眇女,用一不到两尺的木盆,人坐其内,由水面上泅来。徐婆也已看见,方欲发话,沈琇已连声招呼。眇女也一手提盆,连身跃上。见面便朝沈琇跪拜,欢呼恩师。沈琇见徐婆面有惊疑之色,便令双方见礼,说:“此是我徒弟眇女。她父阂烈,原也妖山四恶门下,近已改邪归正。含鄱口所约伴侣便是她。虽然是我两世徒弟,年纪也轻,对于黑煞、披麻两教邪法却都知悉。有什么话,问她好了。”徐婆大惊道:“你是长笑天君小七煞阂老师父的女儿么?先夫徐成,亡儿金生,你想必也知道,还有好友黄四先生。”话未说完,眇女接口道:“太伯母不消说了,事情我一听就知。我知恩师性急,明日虽是约期,必要早来,三日前便赶到此地,在水陆路口寻访。恩师异相,原易打听,恰巧早来见一熟人,问出这里斗法之事,只不知太伯母也与有关,谈了一阵,问出恩师已到。正要赶往含鄱口相待,忽于无意中听一船伙说有一道姑乘船,出手大方,一问相貌,正是恩师。尚恐有失,只得用家传邪法赶来。如今事情已迫,也许今日便要发难。大伯母原是行家,快些准备,先保自己要紧。”
沈琇本心还想将船摇近一些,因吃眇女止住,略微停歇。妖巫已经驶到,被港口船排上一伙人欢呼礼拜,迎往一条大船上去。原乘木板,也未见系,自停船侧不动。眇女原是行家,本在留心注视,见妖巫越过木排时曾回头斜视少年,面带狞笑。少年正举杯劝客,毫未理睬。便疑妖巫固是忿怒,不肯善罢,排上两人也决不是好惹,看那行径,就许有心向妖巫寻事,都在意中。初见徐氏祖孙,虽听出一点来历,不知深浅。师父前生法力未复,此时本领却是有限。虽然妙一夫人赠有一口飞剑和两根大乙神针可以防身,但是妖人邪法厉害,此次又是集众大举,必有煞手。水面不比陆地,万一观察稍微疏忽,便吃大亏。师父胆大,疾恶喜事,更甚前生,不可不虑。
正劝回舟,不要参与,忽见港口船排上又有一块放落水面。跟着纵下一个通身只穿一条短裤的披发壮汉,和妖巫一样,独立板上,向少年木排驶来,越料变生顷刻。同时沈琇也将徐家与妖人两世深仇补说了个大概,不禁大惊,忙拦道:“太伯母,我们还不快退?你也行家,木排上一僧一俗必非常人。仇敌虚实,我在路上已然听说。此时行藏未露,正好装做久走江湖的游船,无心经此,发现他们斗法,为防波及,急速避开。先保全了自己,来个隔岸观火,看清形势,再打报仇主意,不是好么?”
徐氏婆媳均极内行老练,当妖人一出现,便看出对头方面并未把事看易,定是闻说幺十三娘等三妖妇受报惨死,心存戒惧;事已发动,骑虎难下,除多约能手相助外,并将各种法物禁制准备周密,以防变生不测。这类邪法,事前如不布置停当,一遇强敌,便难措手。所以连派一个妖党出来示威,向敌人打招呼,不接对方回复,照例不会当时动手。也可把他门中最厉害的法物备好,方始出面叫阵。并还不曾耀武扬威,满湖飞驰。初出投帖时,虽未得见,看这来去情景,与昔年各派门法大不相同。自己三代深仇,隐恨多年,既防仇人警觉,又无什人相助,不便详为探询。仅知双方在孤山和神鸦港一带,各自约人戒备,定日动手,时地均出传闻,并未深悉。为此才想就着载客游山,前往窥伺。看妖人行径,巢茓必在神鸦港庙中和港口船排之上。他那对头,必在孤山一带。妖人前往定约回来,所经之处,一些船排如非敌人,本应望即远避。少年游排正当去路左侧,竟视如无睹,鼓乐依然。仇敌这面何等凶横,怎肯上来便当众丢人?这一僧一俗,决不好惹。算计转眼必有争杀,自己虽然豁出拼命,敌情未悉,尚不到下手时机。更恐行藏先泄,仇报不成,反而有害。本想回舟隐避,乘便观察仇敌强弱。只因仙人所说救星大援恰在当日遇到,先还疑信参半。及至问出沈琇竟是吴、佟二仙同门,跟着眇女寻来,又是昔年名震川湘的铁神手长笑天君小七煞阂烈之女,别的不说,有此一人在船上,到时一说来历,仇敌便不敢轻犯,无形中占了好些便宜。又知三妖妇伏诛,由沈琇师徒而起,心更放定,决计听凭沈琇师徒主持。嗣见对方派人出场,发难在即,又听眇女这等说法,才想起过于信赖沈琇。她虽峨眉派高弟,尚未入门,怎知她法力大小?并且仇人也未露面,此时能得胜,岂不惊走?否则更糟。不等话完,因水面太宽,离陆已远,只孤山最近,又是仇人对头在彼,忙今回舟,改往孤山驶去。眇女还恐妖人发难大快,势如猛恶,不行法抵御,船必受伤,一出手,必被觉察,心中愁急。正待拼耗精血,施展家传,暗中行法催舟,一面遥望前面形势,心情一宽,也就罢了。
原来壮汉正在挺立逞威,凌波急驶之际,少年也正由侍童手中要过一枝铁萧,止了鼓乐,独自吹奏,音声甚是清妙,响动水云,好听已极。一曲未终,壮汉所乘木板相隔还有半箭多路,忽听风声呼呼,神鸦港左近陆地及孤山上面的乌鸦,千百为群,纷纷飞起,直似乌云翻滚,铺天映水而来。到了木排上空,一齐停住,密压压盖黑一大片,各把两翅缓缓招展,翔空不动。同时壮汉也已驶到,口中大喝:“排主人快出答话。”
沈琇见相隔渐远,观听不真,便令眇女将上次家中隔墙观战之法施为。眇女心虽不愿,不敢违逆,略一寻思,便自依了。经此一来,沈琇的船虽然走远,神鸦港一带形势观听逼真。只见壮汉连喝两声,少年连理也未理,只朝侍童说了句:“喂吧。”船上侍童共是五人,早各拾起一根小铁叉,将船头木盘中切好的猪羊肉条叉起,争先恐后向空中甩去。头排群鸦立即纷纷飞鸣,凌空接去,不论甩得多高多远,全被接住,无一下坠。那肉条约有寸许粗,五六寸长,每鸦只衔一条,便即飞走。未得到的,仍是凌空微翔,更不争先抢夺,也不乱飞,前列得肉飞走,次列方始跟进,面向少年,排成一片黑云。细看仿佛久经训练,行列井然。侍童动作也极矫健,晃眼乌鸦便去了一大半。壮汉想是看出少年气度高华,又作这等豪举,摸不清是什么来路。喝问未理,便即止住,似等肉散完后再说,也正看到有兴头上。徐婆、眇女却是旁观者清,见壮汉来路乃是顺流,少年木排稳停水上,前头激起来的水花高达二三尺,木板驶离木排还有丈许,忽似被什东西阻住,不能再进。壮汉只顾仰望群鸦攫肉,竟未在意。鸦群得肉以后,也未远走,就在空中爪喙齐施,翻飞撕吃。吃完便百十为群,各做一队,在木排左近湖面上回翔不已。一会,到场群鸦俱得肉而退,只剩两只身作纯碧的大鸦,在排前飞翔。壮汉方始想起此来使命。重又厉声喝问道:“谁是排主人,没长耳朵么?”
壮汉原是披麻教下门人,武功甚好,又会一点邪法。说时见排上主仆多人说笑自如,仍是不理,怒火上攻,往起一纵。本心少年必是富贵人家子弟,游湖行乐,不知江湖规矩,并非有意相犯。来时师长原命,问明对方如系事出不知,或是排上幺师,受了官家强迫,不令避让神路,略打招呼,也就拉倒。只因为素性凶野,又是粗心,连问数声不理,除这一僧一俗外,均是鲜衣俊童,看不出哪是排上水手,不由犯了平日凶横习性,自恃本领,意欲纵上排去,管他是谁,先用本门黑伤几个再说。谁知身已吃人定在板上,先不觉得,这一纵,竟似生了根一般,不曾纵起。反因用力太猛,如非武功还好,几乎将脚折断。同时瞥见对面排头浪花飞舞老高,排并无人驾驶,稳停波心,一动不动。自己所乘木板并未命停,怎也定住,先前只顾看鸦,竟未觉察,才知对方不是易与,又惊又怒。方想开口喝问来历,暗中行法抵御,并发动暗号通知自己人,赶紧应付时,忽见排上有一侍童,向少年躬身说道,“狗贼惹厌。”话未说完,少年秀眉微耸,冷笑道:“么么小丑,也值多说。鸦儿吃饱,须有个发付,就命双翠他们打发了吧。”幼童刚刚应诺,还未发话,当空两只初次见到的碧鸦,倏地一声怒鸣,那百十为群,四外环飞的鸦队,立时疾飞而至,齐朝壮汉当头压下。
也是群邪该走背运。妖巫往孤山订约归途,想起主持人许泰所约能手,有两个尚在途中,又闻幺十三娘等三妖妇的死讯,意欲谨慎从事。好在湖上船家均多得信,所择地点又是僻路,于是去来均未发令净湖。已将到达,忽见一船一排游行湖上。船隔较远,还不怎异样。排却正当去路右侧,相差只有二尺,再进一点,便即撞上。回顾船上人,又似贵家公子招僧游湖,不似有心作对,本想放过。到后同党商说,此举如不过问,大损威望。妖巫向化,乃粉郎君许泰师叔,也是披麻教中有数人物。便命乔装水手、准备斗法时埋伏作祟的徒党马二,前往相机行事,找个落场便罢。不料人未到达,鸦群已经飞集木排上空。当时虽见木排停水不动,觉出有异,却未看出别的异兆。对方豪情胜概,行迹不似江湖上人,适才不曾避让打招呼,好似事出无知,并非有意为难;那些乌鸦,多系当地鸦神庙原有鸦群,每日照例飞逐行舟求食,一般商旅常买食物抛空施舍,常有的事,无足为异。越认为对方志在游湖喂鸦取乐,学了一点寻常禁制之术,人前卖弄,无关紧要。偏巧许泰所约帮手恰在此时赶到,一个是许泰的师父、本门老前辈老排神麻衣长老罗亮,一个是黑煞教中有名人物鬼令牌神火萧原。知道萧原隐迹多年,久不出山,这次许泰约他,不过想凭乃师情面,略作万一之想。今早日限将近,所想望的能手一个未到。自己虽奉罗亮之命,期前代主全局,照着预计行事,往见敌人订约,因对方神态从容,声色不动,连日查探不出一点端倪,按照以往临场经验,这等形势,主持人明是劲敌,心中正在愁虑,不料萧原竞会亲身赶到。有此一人,多半可操胜算,何况还有罗亮和别的能手,心中一喜,问知人已来在水霸万和家中。遥望马二停在木排前面旁观,双方并无动作。不知马二粗心骄横,木板被人定住,不令挨近,并非自停。只当马二看出不是对头,欲等事完,再找过节。否则,就对方不发难,去人也该动手,怎会如此安详:马二又未行法报警。忙中有错,竟未仔细观察,立和同党赶往万家去讫。
这里马二见势不妙,未及施为,湖上万千乌鸦已风驰云集,飞扑而下。马二自恃邪法,哪知厉害。因见来势疾如飘风,只顾迎御,忘了先向妖巫报警,匆迫问口中大骂:“扁毛孽畜,也要找死。”手还不曾扬起,猛觉狂风扑面,又劲又疾,休说行法伤害群鸦,连口气都被逼得不能透转。那风更似夹有千万斤的大力,无法与之相抗。同时眼前一黑,身子往侧一歪,就此翻落水中。马二既会邪法,又精水性,本可无害,无如身子吃人定在板上,并未解脱。落水之后,知道鸦群两翼风力绝大,寻常舟船如有误杀,鸦群定必合力来攻,各将两翼急煽,多大的船也吃煽倒。尤其是专啄仇人的双目,为数大多,防不胜防。出水前如不准备停当,一个措手不及,反为所伤。也没想到排上主人的厉害,反想水中行法,将群鸦一齐杀死,就势给对头一个好的。百忙中双足一登,打算泅向一旁,再行下手。不料和先前一样,木板紧附脚底;尤厉害的是连身子也不能弯转,头下脚上,倒悬水中,休想移动,灌了一口满的。鸦群也不入水下击,只是狂煽不已,一时骇浪如山,惊波乱漩。马二倒悬水中,吃四外水力挤压,有法难施,如何禁受。周身浪打奇痛,口鼻迫紧,气透不出。想喷水换气,又敌不住水力,微一张口,水便猛灌进去。越往后,越不住,晃眼淹死,板上禁法也解,就此随流而去。鸦群立散。这本是瞬息间事。
港口船排均是万和手下,瞥见群鸦飞扑,马二人水,因知马二不是庸手,又未见排上少年有什动作,当是无意中惹了乌鸦所致,少停必有杀手,还在观望。及见木板漂去,群鸦飞散,马二人未再见,方觉不妙。木板上邪法一破,妖巫也自警觉,匆匆告知罗、萧二人,当先赶来,问起前事,又急又怒。因恃大援在后,纵上原乘木板,点上身前香烛,飞驶而至。见排上一僧一俗,仍和没事人一般,知非弱者。相隔丈许,将手一指,木板便停。随口大喝道:“我适才已与秦老定好约会,明早双方分个高下。你们是否与他同党,为何无故伤人?有本领的,通名领死。”少年还未答话,旁坐和尚已先开口道:“我们本来游湖,不想管什闲事,你们自己不好,无故欺人。你那徒党现已淹死,随水流往孤山,被你那对头命人将尸首捞起。他不合两次用力,脚筋已断,虽成残废,性命许能保全。我佛家以慈善为怀,依我相劝,最好免动贪嗔,缩头回去;或是仍与你那对头相持,自应劫数。否则不等明早,你们今日便难讨公道了。”
妖巫向化素来凶狠阴毒,加以成名多年,明知对方必不好惹,无如恶气难消,无法落场,闻言狞笑一声,问道:“你两个叫什名字?”话还未完,少年冷笑道:“凭你这披麻教下无知余孽,也配问我姓名来历么?”随说,随将手中萧刚往起一扬,吃老僧隔座伸手阻住道:“这班余孽小丑,伏诛在即,师弟何苦又开杀戒?由他去吧。”妖巫本是借着说话,以待后援,就便准备邪法,暗下毒手。方想:“罗、萧二人行动神速,已知来了强敌,怎还未到?”猛听罗亮用邪法传呼,令其速归,千万不可动手,心中一惊,刚刚停手,猛又听和尚未句话一声“去吧”,人耳直似迅雷暴发,震得心神悸越,几欲散落。知道不妙,还想交代两句再退时,脚底木板已不由自主,箭也似急往来路退去。
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二回(2)
北海屠龙记(蜀山前传之二第二回(2——
妖巫一走,少年转向和尚道:“我因双翠为同类乞食,知道神鸦港群邪盘踞,欺凌善良,偏生木行所约帮手也非善类,意欲任其火并,自行生灭,内中虽然牵涉吴道友的门人,到时也能自了。我又奉有恩师之命,不久回山,本心不想多事,连港口均未去。他们反来犯我,真个不知自量。如非师兄劝阻,怎能容他回去?”和尚笑道:“这伙余孽恶贯已盈,时至自然全尽,我们不值与他们计较。”少年道:“话虽如此,群邪恐我作梗,定将老鬼招来。另一面所助终是善良,岂不多了阻力?事因我起,老鬼不出,我不伸手如何?”和尚道:“此事我适已算定,老鬼不出,令师侄必有后患。他来最妙,到时自有人制,与我们何干?游湖清兴已为所败,你与家人分手在即,人事也须早为料理,且归去吧。”
沈琇、眇女诸人在船上观听逼真,方觉二人必有极大来头,所说也有深意,木排已经掉转,往来路游去,相隔已远。行时似见少年将手一扬,眇女行法遥望,便不清切,语声更听不出。转瞬烟水迷漾,影迹皆逝。船也行近孤山脚下。船中商议,敌人之敌,即我之友,方欲上岸探看。忽见先前沉水壮汉马二,不知何时吃人救转,周身湿泥血污,神情若死,狼狈已极。身侧似有两人扶住,由前面山坡上,拖住半截腿足,飞也似往水中扑落。先前所乘木板,也正顺流而来,人扑其上,恰好接住,如飞往神鸦港一面逆流驶去。眇女认出行法人的来历,忙告徐婆祖孙留意,不可冒失上岸,转往僻处停泊。等自己一人上岸,探查明了这一面主持人的来历,再定行止。徐婆见她年纪虽小,言动老练,又是阂烈之女,适才行法窥敌,似得家传,闻言自是应诺。沈琇却坚执要去,徐祥鹅也要随往。
眇女前生诸事全都记得,对这屡世恩主恩师,素来敬畏感德,不敢违命。只得先请徐婆觅地停舟,务要避开直对神鸦港的一面。然后悄向徐、沈二人道:“适才木排上两人声色不动,便使敌人重创惊走。记得前生追随恩师三四十年,所见高人甚多,再四回想正邪各派中知名之士,均无此人物。如说近年后起的,妖巫向化已不好惹,何况身后还有能手,见时又不认得,忽然惊走。看神气,分明为首同党认得这一僧一俗,知敌不过,甘挫锐气。乘其没有出手,不是有心为难,装作无知冒犯理亏,一经认明,便拜下风,不战而退,用邪法警告,命向化退了回去,以防越闹越糟,不可收拾。所以去得那么快,连手都未出。弟子虽不知他来历,也看不出是什宗派,听二人口气,必是正教中有名人物,并还与本门各位师长有交。他说木行所约,也非善良,分明是点醒我们,不要为了同仇敌忾,便与一路。如非说完将弟子法术破去,看出此时不肯相见,又曾示意,只作旁观,弟子早跟踪寻去了。他所说老鬼,不知是否在元元大师手下漏网,由此迁人妖山,久未出世的披麻教中第二长老矮仙翁尤南旺。老鬼炼有极厉害的神魔,与之对敌,稍失防御,便为魔鬼所乘,如影附形。除非遇上正教中几位有名老前辈相救,当时将魔鬼用法力炼化,早晚惨死,元神也被摄去,与之合流,永为鬼物,害人害己,休想活命。幸这两位异人以抵御老鬼自任,不然,木行所请为首主持人,如何能是对手?师父和徐师兄去只管去,但眼前诸邪教中人,弟子较知他来历底细,已然得了高人警告,虽是同仇,也须留意,无论什事暂由弟子出头便了。”徐婆闻言,早就失惊,接口说道:“黄四先生便是被这尤南旺破了防身法宝,才死在妖妇手内。老鬼阴毒险诈,照例杀人不见血,邪法更高。如若是他,我们真须留意呢。”
说时,船已靠在后山。徐氏婆媳常年载客游山,人地极熟,才一停泊,便遇熟人。徐婆知他土著商农,与各庙住持和木行均有交往,情形甚熟,便请上船茶点。说沈琇乃官家小姐,前为重病许愿,扮作道姑,带一女婢,往岳爷庙烧香。自己受过她家好处,来时告以近日湖中排教斗法,恐受波及。偏是还愿心切,不肯听从,贪她船资,又见湖上尚无动静,只得载来等语。那人道:“各木行合请来的高人,为首的现只两位,听说还有人未来,全数住在岳爷庙东院以内。为首人姓黄,是个年轻道士,不像是排教中人。另一位便是有名排师父白手丧门秦老,同了四个徒弟。他们均颇和气,表面直看不出。听说黄道爷法力甚高,对方声势甚大,今早投帖的竟是向化亲来,本欲当面施展,试试这面深浅,显点颜色,到时神气很狂,不料一照面,便吃黄道爷打发回去。外人虽看不出双方有什动作,对方却已显出虎头蛇尾情景。这面只说随时候教,连照例送客过场都未做。向化来时,神牌上在备有那么多法物,一件未用,便自退回,不是吃了暗亏,定是自知不敌,缩头回去。你只招呼客人,东院莫去走动好了。”徐婆谢了指教。见沈琇等三人已然上岸,眇女将头微点,料已听去,自向那人设词往下探询不提。
眇女因听那人所说岳庙主持人与庙中所闻不全相符,尤其那姓黄道士不知来历。先前又有高人警告,不便明见。本想请沈、徐二人少待,自己先往探看,只要师父不出面,便不致因此生出枝节。不料停舟之处离岳庙甚近,未等把话想好,已吃徐祥鹅领往庙前,沈琇已然走进山门。暗忖:“师父仍是前生刚直任性,已然走到,不便再请退回。好在这一面并非敌人,只要自己留点心,随时劝诫,不与合流,料必无妨。”话到口边,又复忍住。三人刚要走进,忽见二门内跑出一个道士,人还未到,便将手连摇,高呼:“道友留步,不可进庙。”徐祥鹅年小气盛,抢前说道:“这是官家小姐,因为病好还愿,改扮道装,坐我的船来此,为何不令入庙烧香?”
道士先当沈琇是个游方道姑,闻言意似为难。想了想,拉了祥鹅走向一旁,悄声说道:“我先不知她是官家小姐,改装到此。现在话不好说,你们船上人难道不知这几天排上斗法的事?早来也还可说,偏来在这时候。适才秦师父说,向化回时无故欺人,虽然吃亏,又被黄道长将他手下党羽由水中救起,就命代递回帖,丢了他的大人,仇恨更深。一面所约帮手也均陆续到来,受此大辱,必不甘休,也许不到明早,便会发生恶斗。对面这伙人又极卑鄙阴毒,什事都做得出。他见我们将庙借与他的仇敌,难免怀恨暗算。为此我师父传命,虽因黄道长不许示弱,不能老早便关山门,如有人来,也须设词婉拒,不令入庙,以防万一。我方想近日不会有人游山,你们这船竟会载了客来。你能设法将她引往别庙烧香最好,否则我宁日后受她官家的气,也必不会放她进去。”徐祥鹅方要答话,忽又见大殿东角赶出一个少年,见面便朝道士道:“你师父已改了主意,说我们有事,不能拦住各方施主游客随喜,命你进去呢。”道士答道:“这样再好没有,我正为难呢,请施主进去呐。”说罢,便被少年拉了同走。
眇女早看出来人朝道士暗使眼色,心方筹计,又一道士出来,说是知客,陪同入殿,只得一同走入。先去各殿烧完了香,见庙甚大,院落颇多,暗中查看,并无异状。知客陪行,却甚殷勤,未了引往后殿绕出。本意这类邪教,与父母多有渊源,途中并闻有两父执至交加入。恩师命助徐氏祖孙报仇,自己幼承家学,对方施为,一望而知。想看明来历,到时好作准备,以为人既在庙,多少总可看出一点端倪。及至来庙一看,似此强敌当前,由门外直达后殿,暗中并未设防。所遇道众,也极从容,如无其事。断定主持人不论派别,必是极有力的人物。眇女终是转世年轻,想看何人主持,当此变生瞬息之际,还是这等好整以暇。一念好奇,便忘先听高人之诫。一看行处是片竹林环绕的一所精舍,想起这里正是庙的东偏,知客怎会引来?人已同往一月亮门内走进。一眼瞥见屋外天井中设有一座,丈许方圆土台,上设香案盆水,一个披发仗剑的排教中巫师正立其上。知是主持人行法之地,知客故意引来,必有原因。
眇女方要开口,拉了沈、徐二人回走,已是无及。台上排师长剑挥处,眼前一暗,四外烟云飞涌中,当空更有一片黑云罩将下来。沈琇、徐祥鹅一见大惊,各取飞剑、太乙神针,便要出手厮杀。眇女看出对方不似怀有恶意,忙即拦阻时,室中一个道装少年已经赶出,含笑施礼道:“此是敌人正在行法布置,我们防他暗算,不得不预为戒备。诸位道友恰在这时来到,幸勿多疑。如不见信,请至台上一看,自知就里。现当紧急之际,四外均已封禁,外人无法进出。我想诸位道友也是扶持善良,义侠心肠,决不愿坏我们的事。只好暂时屈驾,等事完后,请往室中接待叙谈,再走了。”眇女知落对方套中,无如用意非恶,不便反目。沈、徐二人年轻好奇,此来本为查探双方虚实,主人甚是谦和,闻言先自应诺。心想:“徐家仇敌是神鸦港诸邪,反正向着这一头。已然相见,对方无非是看出自己行径,想与联合,合力御敌。事完一走,以后不与同气,想必也无大碍。”心一活动,便未说话。
三人随同上台一看,香案上放着不少长约三两寸的刀剪针叉以及各种法器,案前放着一个三尺方圆水盆,盆中对面一边,用沙土堆出一列浅滩和一些形似幼童玩具的小船、小木排。眇女内行,一望而知是妖山四恶门下最厉害的代形禁制。主人对自己师徒三人看得甚重,惟恐师父把话说错,被人轻视,故意对徐祥鹅道:“此是妖山红花鬼母朱教祖所传六戊代形大法,浅滩连那小缺口便是师兄仇人所居神鸦港一带。虽然行法人存心和善,为防双方斗法剧烈,或有强敌甘犯大恶,豁出两败,致伤生灵,只将敌巢摄向盆中,施为仅限本山和神鸦港一带,不曾齐全,但是敌人一举一动,均可由此掌上观纹。只要我所说的老鬼尤南旺不来,主人便可声色不动,就此盆水,便致他的死命了。”排师本来一手持着短剑,一手掐诀,全神贯注盆中,只朝众人略一含笑点首,便复原状,闻言好似吃了一惊。少年陪客在侧,面上立带惊异之容,欲言又止。
同时沈、徐二人也看出那浅滩景物,与适见神鸦港全都一样。不特港口船排具体而微,无不逼似;那水乍看无奇,细一注视,竟似波涛浩瀚,深不可测;左右两侧并还有舟船虚影,缓缓驶行。帆墙人物,历历可睹,云影天光,上下相涵,仿佛与先前游湖一样,端的奇诡莫测。想起眇女先曾嘱咐莫妄言动,知是设辞点醒,不便再看。刚一回头,眇女又接上道:“如非家父母时常指说,我也不知就里。照例法台不容外人涉足,主人妙法已然见识,且到下面叙谈请教,等主人布置完后,再告辞吧。”
少年原因事前受人指教,当日无意之中行法查看敌情,刚看出有两高人与敌人作对,所施邪法忽被隔断,只看出落水受制的敌党顺水漂来,另一游船也甚可疑。心虽骇异,以为敌人之敌,即己之友,乐得就势与他一个难堪,并还表示与那排上僧俗一路。行法捞起,修书回报之后,再照本门传授,细一占算,那一僧一俗,并不肯与己合流;船上来人,却是他年福星,此时并还与己同仇,正往庙中走来。知道适才庙主传命,谢绝游客,忙命人出去传命,并令知客接出,乘游玩之便,不着痕迹,将来人引往当地。见面发现三人根骨绝厚,尤以沈琇为最。不知来人转劫未几,法力未复,误认为正教后辈中能手,好生欣喜。为示无他,又认为鬼母秘传大法素不轻用,便各派成名人物也多听说,未必见过,意欲抬高自己身份,并示敌人已在掌握之中,借以卖好,破例延上法台禁地,便由于此。及见沈、徐二人意似惊奇,方想:“来人如是正教中能手,视此旁门法术,纵不鄙薄,怎会有此神态?如是寻常,岂能为己之福?”
少年正在寻思,忽听眇女两次一说,立即应诺,陪同下台,请至屋内,重又施礼请坐道:“贫道黄虬,乃红花鬼母寄名弟子。此次应一友人之请,来助排师秦老,与敌党斗法。不料到后,秦老执意拜我为师。我念他虽江湖左道,只仗护排为生,非遇同类左道为难,平日并无劣行;他又力发恶誓,守我信条,本门许多恶毒法术,并不求学,只望多活些年,遇事不受人欺,于愿已足:我这才允诺。另外他还约了两人,尚还未到,只我独任其事。本定三日后动手,敌人不知何故,今早竟命妖巫向化来此投帖。说约会虽在十九日一早,因闻我们请有两位高明人物,如若有兴,不妨由今夜起,小试其锋,随时领教,等人到齐,再行大举。神情口气,无不骄狂。我给了他一个无趣遣走。可笑这厮已吃暗亏,归途还要卖弄,以致引起两位游湖高人的不平,加以惩治,逼得缩退回去。诸位在场,想已知道。自知旁门下士,本不便妄攀交游。只因适才算出诸位道友与我们同仇敌忾,内中并有两代深仇,因此冒昧命人接来此地。不知姓名来历,可能见示么?”
沈琇见少年谈吐气度甚好,便答道:“我名沈琇,近往峨眉投师,尚还未去。这两人一是我师侄徐祥鹅,一是我门人阂眇女。”话未说完,少年面上立现喜容,惊道:“日前我听人说起幺十三娘与天、刘三妖妇伏诛经过,已知沈仙姑乃峨眉门下转世高弟,令高足眇女乃阂烈道友之女。不消说了,这位徐道友,想也是贵派门下了。”眇女见主人已知一行三人来历,师父又以目示意代答,便把徐祥鹅出身,以及与妖人许泰结仇之事,说了一遍。
黄虬道:“如此说来,更非外人。黄四先生,乃我堂兄,便我投到家师门下,也是经他指点。只因家师近年收徒最慎,法规也较前更严,初拜师时,照例先为记名弟子三年,并立下决不叛教犯规的重誓。家师先颇期爱,眼看三年限满,即可正式入门。这日偶往后山秘窟禁地,窥见法台上同门师兄妹炼魂之惨。心想:‘视此残酷,岂是正经修道之士所为?虽是本门大法,也决不去学它。’
“哪知念头才动,师父已在面前出现,将我唤往内洞说道:‘妖山四恶,只我法力最高,为人外刚内和,表面强做,实则无什恶行。可惜昔年求道心切,已然人了旁门,虽知其非,不能自拔。这多年来,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一心欲以旁门成道。事虽艰难,前途吉凶莫测,从未以此自馁。无如前收男女弟子七人,多非善良,惟恐纵容,师徒两误,因此法规至严。我早不再收徒,因见你心性质地尚好,破例收留。本想将来遭劫兵解,必将现有七人带往转世,令你承受衣钵,完我素志。不料你今日偷窥同门行法,心存鄙薄,有了悔心。虽然所炼均是凶魂戾魄,极恶穷凶之辈,被我擒来,受此孽报,咎有应得,终是左道邪法。你存心原不算错,将来能得弃邪归正,也全系此一念。无如本门法规至严,门人稍怀二心,即算背教叛师,决无容恕。你已立过重誓,我令出必行,你也深知,既入我门,便无脱理。如照昔年,或是另换一人,此时已应誓言惨死。但是我终心善,表面严厉,实则师徒情重,但可宽原,定必委曲求全。何况近年心情,已非昔比。你虽菲薄邪法,对我仍然尊崇。何苦为我行法立威,害一好人性命?但那誓言,如不应过,不特难以服众,于你将来也大不利。好在我门中原有自赎之条,新收门人如有过犯,只要恶迹不曾实现,而我亦肯从宽发落者,由我令办一件极难之事,便可抵消誓言。你又恰是记名弟子,虽因得我期爱,已有不少传授,离正式入门尚有三月。所办之事虽极艰危,于你于我均有益处。须由今日起,一甲于内办到,才不误事。你那七个同门见你后进得宠,本就不快;再知心怀二志,逐出门墙,更所不容,遇上定必加害。姑许你在事未办成之前,仍是记名弟子,并在此三个月内,尽量传你防身御敌之法,以及诸般禁制。纵令他们怀忿,也无奈何。而你将来去往北海,办那要事时,也可少受危害。’
“我求告了一阵不准,只得拜命,领了两封柬帖,每日按照所传,勤习三月。期满便被逐出,自此不曾回山。每日修积外功,以备他年改投正教之用。便此次参与斗法,也为对方邪法恶毒,恐其多害生灵之故。我为人如何,仙姑此去川湘路上,一问自知,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日前拜 剑恸帖吧观恩师柬帖,才知家师竟在初收我时,已早算知未来,实是玉我于成。但是此事远在北海,详情在第二封柬帖以内,未到看期,我也不知底细。仅知所去之处,有数十条毒龙盘踞,每日兴风作浪,残杀海中鱼介,到时还要远出,为害人间。非得一正教能手,并还具有佛家降魔法力的人相助,不能成功。此举于他也有大益。事隔多年,未有遇合。我知邪正殊途,难于结纳,心正发愁,幸遇一老前辈指点,说是应在今日巧值。适才算出人已来庙游玩,接到此间。我知仙姑新近转劫,正要重返师门,前生法力未复。初次拜见,本来不敢冒昧相求。无奈事关我毕生成败,我与仙姑只此一面,便云泥分隔,不到时机,难再相见。好在诛戳毒龙妖物,以免其为祸生灵,也修道人愿为之事,何况还可扶助一个苦心归正的后进,谅所乐允。我此时不敢强求,只请仙姑将来如往北海,可先请示师长,事若可行,而仙姑法力又能一举成功者,便求赐助,否则作罢如何?”说完,便拜了下去。
沈琇来时,见主人法力甚高,已是投缘,闻言越是同情,性又豪爽好义,虽料所求非易,但是对方话甚婉切,并不相强。暗忖:“修道人原主除恶扶善,引人归正。此人所说如有虚言,或是事不可行,休说师长,便恩姊妙一夫人也必劝阻。事须问过,并且法力能济,才算定局。答应一句活活,有何妨害?”本就心许,一见说完下拜,越发不好意思,忙即让避道:“道友请起。到日只要师长允许,我又力所能及,必助道友成功便了。”黄虬喜谢起立。
眇女也觉主人这等说法,不应拒却。暗中留意,察看黄虬,虽是左道,不特神情举止,与以前习见邪教中人迥乎不同,人更志诚端谨。这等人,便遇上正教中长老,纵不援引入门,也必格外矜全,乐为之助。排上少年之言,似非无因,莫非另有所指,令我师徒留意,非对此人而言不成?想起前生,因为师徒二人俱都刚直疾恶,喜事结怨,屡受强仇危害,终于兵解。转世不久,前生法宝尚且封存,未取到手。尤其师父除却根骨更胜前生外,休说法力,连灵智均吃仙法禁闭,不曾复原。前路艰危,现才开始,既已有人示警,终以小心为上。念头一转,侧顾院中云网,悬空高起,已然有人出入。便起立对沈琇道:“秦法师行法已毕,敌人此时似乎无什动作了。”沈琇会意,便起身告辞。
话未说完,忽听法台上秦老急呼师父。黄虬面上立现惊异之色,忙道:“请仙姑与二位道友少留片刻,我去去就来。”身随人起,一溜碧光,早往法台上飞去。眇女目光到处,瞥见秦老手中短剑正朝水盆中急划,另一手抓起一柄三尖小钢叉直往左额钉去,满面愁急,大有手忙脚乱之势。恰值黄虬闻呼赶上,一面止住秦老手中叉,同时扬手一片碧色磷光,将水盆紧紧罩住。随由怀中取出一物,向空撒去,脱手化为一片淡烟,电也似疾飞起,晃眼无踪。
眇女料知敌人发难来攻,势在紧急,双方邪法均极恶毒。至少由孤山起,直达神鸦港,方圆数十里湖面,均在禁制之下。敌人那面,还不知道。照此形势,外面的船为禁法所隔,又都事先得信,这一带不是要冲,就走也早绕道远避,尚不致受波及。最糟的是事前深入禁地,不及退出,遇到双方斗法正急之时,风雾阴霆,波涛山立,甚或火箭横飞,迅雷暴发,都在意中。徐氏婆媳的船“,虽不在神鸦港正面,也是左侧禁地。事前不知双方行法虚实,变生仓促,决难幸免。自己来时,分明见法台设有最厉害的代形禁制,怎会忘了她婆媳二人已临危境?看神气,双方似已交手。这等决存亡场面,能否随意走出,尚还未定,更无使主人停手之理。自己固是幼承家学,但以夙根未昧,心厌邪教,因为法力未复,只学一点防身隐迹之法,本领有限。祥鹅甚孝,更恐情急债事,强行赶往,误人误己。幸而水盆被绿光罩紧,尚无异兆,此时当还无害,但危机瞬息,终属可虑。心中忧急,正打算老着脸,冒失上台,先查看好双方形势,再向主人商谈,设法解免。黄虬已向秦老和台下立侍的徒党低语了几句,赶将回来。徐祥鹅忽然想起祖母、母亲,二次开口告别。黄虬道:“沈仙姑和二位道友走不成了。”沈、徐二人惊问何故?
黄虬道:“现在敌人来了能手。总算我这代形禁制,惟恐误伤无知行舟,不曾设全,又命小徒留心守伺,可实可虚。虽未吃窥破机密,但他来时已然生疑,故意行法试探。小徒虽在湖上多年,这等强敌尚是初遇,尽管照我传授,看出来了强敌,赶紧撤阵,放他人网。因是来势迅急,一面又须防他窥破,就此下手攻阵,闹得手忙脚乱,几乎误事。后我赶去,纵令入网。因那厮邪法颇高,拿不定看出也未。为防万一,连用师门至宝防护镇压,以期不求有功,先求无过。非我敢存轻视,这类邪法专一暗算,防不胜防。秦老另约帮手,也我本门中人,已然埋伏在外。徐道友令祖母与令堂人在舟中,实是可虑,我命人去接,少时即至。为今之计,只好请诸位同在庙中暂住。等往探查的人归报,对方如已识破,今夜再若无事,明早同去湖边,索性明张旗鼓,与他决一胜败,不问如何,必使徐道友手刃亲仇便了。”眇女闻言,知是实情,也在旁劝说。沈琇素信眇女之言,还无话说。徐祥鹅志切亲仇,又担心两代老亲安危,不愿再留,坚执用飞剑护身,去往舟中探看。
黄虬、眇女正在力阻,忽见两道绿阴阴的光华由月亮门外缓缓飞进。沈琇方觉绿光眼熟,光敛处现出男女四人。当头一个,正是初会眇女时所遇,与三妖妇斗法的神篙师魏皓。身后跟着徐氏婆媳和前见黑衣丑女,另一装束诡异,腰悬黄麻口袋,左耳已然撕裂大半,油头粉面的中年妖巫,似被法力禁制,目定口呆,吃黑女用一根其细如发,碧光闪闪的长线系在颈上,押同走进。魏皓一见沈琇,意似惊喜,忙和黑女一同拜倒。沈氏师徒对此两人原无恶感,又是护送徐氏婆媳而来,连忙谦避请起。诸人正要问答,黄虬倏地手向门外,往上一扬。众人抬头一看,一片暗赤色的妖光疾如奔马,正由前面高空中潮涌而来,晃眼便达庙前,斜阳回照,宛如一片血云,当头压到。俱知妖法厉害,方在惊疑,魏皓左肩摇处,一溜碧光首先电射而出,向空中血云飞去。同时黄虬手指处,空中绿网立即高起,跟踪飞上法台,正待施为。忽听远远有人冷笑道:“是你们么?真个幸会。今日大家全没准备,不消卖弄家什。明天早上明锣响鼓,就在湖上分个高下如何?”说时迟,那时快,漫空血云已快飞到法台上空,吃魏皓所发碧光由碧网中穿出,飞迎上去,双方才一接触,立似闪电一般退去,神速已极。只听对方发话之声若远若近,甚是刺耳。
魏皓早将碧光收转,飞上台去。黄虬闻言,也自停手,一同目注盆中,静听对方把话说完,朝魏皓把嘴一努。魏皓便朝盆中厉声大喝道:“老贼无耻!你见暗放冷箭没有指望,今日动手平白送命,又改做明日对面。你不过想乘此一夜工夫,暗中捣鬼而已。既然告饶,容你多活一夜无妨。不过你们遣来害人的贼妖巫姚金娘,已被我擒住。如怕丢人,不妨来此一试,如等明朝,就要代你们现世了。”随听对方接口道:“金娘自不小心,误落你手。是好的,放他回来;否则,她去时元神已有附身,她素性刚强,至多暂时把肉体交与你们保存,我们中照例一条命换九条,事后终须你们赔偿。想棱辱她,直是做梦。”随听另一妖人急唤金娘归来之声,音更惨厉。室中妖巫本是面容灰败,垂头丧气,立在黑女身前。一听远远哭喊之声,先朝众人偷看了一眼,倏地面现狞容,目射凶光,冷不防咬破舌尖,张口一片血光,朝沈、徐诸人迎面喷去。眇女自从妖巫入门,便留了心,一见妖妇口皮微动,朝众偷觑,面色骤转凶恶,知要骤起发难。方想告众留意,血光已经喷出。喊声:“不好!”忙伸双手,把沈、徐二人推开,一面准备抵御时,满室碧光闪处,妖妇一面口喷血光,一面奋身纵起,待要自行仰跌。忽然连声惨号,手足蜷缩作一堆,似被人捆紧,横倒地上。血光也被碧光网去,一闪不见。
原来黑女久经大敌,人甚稳练,早知妖巫人虽受制,邪法尚在。只因鬼母教规,对方只一降伏,除非再有什不利于己的动作,不能就下辣手。料定妖巫不是自己敌手,必向旁人肆毒。再听敌人邪法传音口气和哭喊之声,分明妖巫来时已有准备,必在元神逃去以前,猛下杀手,向室中诸人行凶;再用邪教中解体此举甚为阴毒,又是仇敌专长邪法,如何能容。表面和沈、徐诸人说笑问答,暗中原在戒备。恰是同时发动,扬手一片碧光,先将血光网去。左手指处,妖妇身缠光线立如电闪灵蛇也似微一闪动,未容落地分尸,先似包馄饨一般,将全身束紧,横倒地上,不能言动。妖巫邪法已然发动,不料弄巧成拙,受了大制。当时四体欲裂,加上光线深嵌入骨,奇痛难禁。另一面,同党连唤元神未回,疑她怕死,为本教丢人,不住行法摄神催迫。两下夹攻,成了双层苦痛,任是铁人也难承受,疼得凶睛怒凸,泪汗交流,心神都颤。先还倔强苦熬,不肯服输。后实忍受不住这等活罪,方始挣扎着颤声哀告,苦求黑女宽容,或赐早死,免受活罪。
黑女冷笑道:“我本不喜见此惨状,无如你师长同党正在行法,摄你元神。固然你门中那些鬼蛾伎俩,我们能制,终是惹厌,所以此时放你不得。想是你平日横行川湘之间,无恶不作,今日应该受报之故。别的不说,你和这里原是对头,各凭法力,一决存亡,便放冷箭,也还可原。徐家婆媳与你何仇?就说她们是我们朋友,你并不知底细,她们好好泊舟湖岸,并不碍你的事。只因迫她们为你掩蔽,以便行使邪法,她们不肯,婉言相拒,你便要下毒手,占人的船不算,还要用那五鬼分尸之法杀她婆媳,用新死人的血肉害人。这等伤天害理,在我眼里如何能容?趁早闭口,自应恶报,否则苦痛尚不止此,休怪我们大狠。”妖巫见求告无用,破口大骂,语甚污秽。
徐祥鹅素孝,一听妖巫先前竟要害他祖母、亲娘,早就愤极,再听恶骂,益发怒火中烧。沈琇又是一个疾恶如仇的性情,出身大家,从未听过这等下流淫秽之语,立被激怒。二人年纪都轻,无什阅历,听不几句,双方不约而同,一声怒喝,各把飞剑、飞针电射而出。黑女和眇女正在叙谈上次和三妖妇对敌之事,一时疏忽,未将妖巫的口禁闭,更没料到二人会同时动手。见状大惊,连忙喝止,已是无及。剑光过处,妖巫尸横就地,斩为两段,身上光线也自断裂。黑女忙将残余光线收回。错已铸成,不便再有埋怨。又看出二人飞剑、法宝神奇。沈琇所发飞针,出手便是一根金色精光,打中妖巫头上,立裂两片。知道对头行法正亟,按理妖巫一死,残尸便成对方法物,立起为祟,决无如此太平。定是此针灵效,妖巫元神已为所伤,也说不定。
于是黑女笑向二人道:“敌人邪法甚是凶狠阴毒,又善化血我鬼母教下虽也旁门,但是师祖教规严厉,除却役使凶魂戾魄,祭炼恶鬼行法,向不与常人为难。便是无故受了常人欺侮,也不与计较,与一般邪教不同。他们不特积恶如山,并还专与外教中人为难,夜郎自大。罗亮、萧原两老贼更是阴险毒辣,害人甚多。以前罗贼吃过魏师兄的亏,因知是鬼母门下,不敢寻仇。多年凶名,面子上下不来,没奈何,连萧贼一齐退隐,潜伏了数年。这次应了许泰之请,本定暗中相助,不明出面。许贼偏要借他名望,威吓敌人,故意泄露出去,被魏师兄和我得信寻来。罗亮老贼心狠毒辣,知道风声传出,不欲人知,一到便想用他本门秘炼的血花熬火,将这里的人一网打尽。后见本门独有的碧磷箭,知魏师兄在此,宿仇相遇,自是眼红。以为师祖近年闭关不出,屡下严令,不许两代门人在外多事,报仇正是时机。只因强敌当前,虽不知黄师叔在此主持,料定不止魏师兄一人,冒失动手,决难取胜。意欲延到明天,乘空布置,或与萧贼合力下手。偏在事前骄狂,纵容门下妖巫来此暗算,已落我手,当日不敢轻犯。如俟明朝,必先当众害人。
“为此将计就计,照他门中舍身杀敌的誓约,迫令妖巫行法自杀,再用她死后残肢行法作怪。被我窥破,用碧磷神线将妖巫已裂未分的肢体束紧,使其白受活罪,无法害人。到了明晨,当众出丑。不料二位恨她狗嘴伤人,下手杀死。本来妖魂残肢,全要为祟,人被扑中,如影附形,不死不休。有黄师叔在此,虽可制她,一则人在台上,无暇他们来时,已看出本门六戊代形大法。黄师叔再一出手,老贼刁猾,必当本门师长也有人在此,就许见机溜脱,再要除他,便非易事。我正为难,欲以全力防护,妖巫死后,尸体并未跃起向人飞扑。徐道友飞剑虽是峨眉传授,尚未必能有此威力。沈仙姑飞针乃妙一夫人所赐,适才一针,正中妖巫头上,她那元神就不消灭,也必受了重伤,事情似可无虑。不过老贼诡诈非常,邪法又多,不可不防。现时死尸还不能移动,腥血污秽,看去惹厌。诸位不宜再坐下去,请到里屋小坐,晚饭后早点安歇吧。”
眇女见黑女说时暗使眼色示意,便在旁随声附和。室共两层,外面三明两暗,地甚宽敞,内层还有五间。黑女说完,随请众人人内。等到里面,才打手势,只把徐氏婆媳和随侍道徒安顿在内,令沈、徐、眇女三人不要开口。扬手一片碧光闪过,连自己带三人身形一同隐去,轻悄悄一同走向室外,同向室角坐定,屏息观变。妖巫才死,便听对方喝骂,说魏皓欺人太甚,既愿今日纳命,有什本领,使出便了。跟着盆中水沸,起了变化。黄虬曾受高人指教,只在台上主持应付,不以全力施为。因双方用的全是代形之法,后来连话都不再说。
沈、徐二人坐在室内,并不知道。一会入夜,毫无动静,二人又是气闷,又是腹饥,几次想要开口,均吃眇女阻止。未一次,眇女又用手划字,大意说:照例妖巫残尸必要扑起,若用兵器去砍,应手立碎,当时血肉横飞,越砍越多,飞扑不舍。一被沾上,便如附骨之疽,休想除去,立觉火热奇痛,一日之内,心化脓血而死。妖巫死后,并无异状,大出意料之外。对方有了这好法物,就算妖巫元神已灭,仍可害人,怎会不用?少时必有诈谋。此时身形全隐,除四人互看外,敌人到此决难看出,正好静以观变。千万不可出声言动,以防仇敌利用残尸,行法听出。沈琇最信眇女。徐祥鹅因沈琇是师叔尊长,见她点头,自是依从。
二人忍饥等候,不觉又是半个时辰过去。正在无聊,忽见黑女手指陈尸之处,令众观看。二人见残尸狼藉,污血满地。室中无人,又未点灯,只凭空中光网下映,满室绿阴阴的,景甚凄厉阴森。方觉无什可观,猛瞥见一溜黑烟,由尸侧地底冒起,刚出地面,忽又缩入地内,神速已极。回顾黑女,一手已掐着法诀相待,一面摇手示意,令沈、徐二人各自戒备,听她号令行事。知有妖人由地底来犯,此是初步试探,精神立振,各自静悄悄目注地上,蓄势相待。又候了不多一会,黑烟重又冒出地上,仍是一现即隐。似这样接连三次过去,室外法台上,双方叫阵喝骂之声又起。
黑烟似已觉出敌人均在法台之上,室中无人,始全出现。先是一溜黑烟钻出地面,略微盘旋转侧,忽然凝聚成一个手持黑红二色令牌,三尺来高的小黑人,朝妖巫死尸头上击了一下。跟着便见妖巫元神由头上缓缓升起,也化做一个小黑人,只是神情疲乏,软弱无力,好似受过重伤神气。头一个小黑人神情本极强横,及见妖巫这等神气,方始息怒,各用手比拟了一阵。妖巫意似敌人法力高强,身受重伤,无力与斗,打算待机而作,此时不宜下手。小黑人怪以胆小无用,又打手势,询问敌党共是几人,现均何往,有无能手。妖巫指了指里室和外面。小黑人便用手势告以地行逃遁迅速,无须害怕。随朝死尸将手连划,妖巫死尸便即断裂。再用令牌一照,残尸重又合拢。妖巫仍是胆小畏怯,小黑人忽然暴怒,略打手势,朝地一指,妖巫立化一溜黑烟,往地底钻去,小黑人便扑向妖巫残尸之上不见。要知后文新奇惊险情节,请俟下文分解。
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三回(1)
北海屠龙记(蜀山前传之二第三回(1——
御邪除凶万顷烟波飞血雨
临危遇救千重雷火拥金莲
眇女看出小黑人乃对方妖党元神幻化来此,欲借妖巫残尸为害。及见妖巫生魂为太乙神针所伤,又极胆怯,逞能自恃,怒令妖巫生魂速回,自将元神附在死尸之上,代行毒计。知道这类邪法甚为阴毒,又系准备而来,难于破解;断定那小黑人决非庸手。黑女不等附体,便即发动,还可无害;这一附体,少时发难,必比先前所料妖巫死后情势更要厉害。沈、徐二人全是外行,一见死尸飞起,必用飞剑去斩,挨着立成粉碎。剑光一个防护不到,稍微疏忽,吃那残尸所化血焰沾上一点,立成附骨之疽,如影随形,极少幸免。还有室中诸人,尤为可虑。心方忧疑,那死尸已将手举起,拍地作声。知它故意引人出视,以便发难。瞥见沈、徐二人面色紧张,恐又妄动,正忙摇手,示意阻止。黑女本来一手指地,另一手忽然举起扬了一下,也见有什法宝烟光之类飞出。
另一旁,死尸连发了几次响声,不见有人出视,意似不耐,渐渐试探着欠身而起。先前妖巫本被飞剑斩为两段,又中了一太乙针,头裂两半。起时两段残尸已然合拢,只是看去吃力异常,两片头壳也仍分裂未合。连作了几次势,那具周身血污,带着两片头壳的残尸方始缓缓由地坐起。那头壳有一半片连头搭向肩上,头浆迸裂,眼珠也突出在外。室中无灯,吃窗外碧光一映,阴森森的,越显狞厉,看去怖人。死尸坐起以后,似想将两片头壳合拢一起,手才扶将上去,倏地缩转。看神气直似无心中触了痛处,疼得将手连甩,立即停歇。跟着全身缓缓立起,双手扶着腰间中断之处,先用半边脸朝窗外看了一看,轻悄悄转身,似要往内室门中走去。
这时沈琇已看出黑女法力,又悔先前冒失,误斩妖巫,几乎惹下乱于。看眇女又连手势,已然决计不再妄动。料定黑女还有安排,尽管全身紧张,还不怎样。转是眇女、徐祥鹅二人,一个是深知邪法厉害,发难神速,惟恐失闪;一个是虽在仙人门下,无什经验,第一次见到这等骇入场面,又关心祖母、亲娘安危。如非死尸,除神情狞厉,看去可怖外,身子僵直,行动迟缓,另无异处。徐祥鹅已先动手。眇女虽承家学,对于鬼母朱樱门下,终已深悉。方奇怪黑女怎到此时还无动作,那死尸好似越往前走越难,尤其那两半头壳摇摇欲坠,仿佛苦痛已极,不能再耐,离门才只一半,重又退了回来。退时更缓,双手紧扶腰间,稳住势子,缓缓回移。好容易回到原处坐倒,尸首重裂两段。一溜黑烟过处,小黑人重由尸上跃起,行动如飞,向窗外法台略一张望,便往内室门侧掩去。
眇女瞥见黑女手捏法诀,目注前面,方始省悟。徐祥鹅已是万分情急,刚喝得一声,飞剑还未飞出,忽听黑女疾呼:“道友且慢,妖鬼已然落网了。”话还未完,眼前倏地一亮,碧光突现,由内室门起,直到死尸前面,合为一个光网,恰将小黑人两头隔断,笼罩在内。小黑人本意是去往室中窥探,觑便伤人,忽听有人呼叱,立即警觉飞回。哪知黑女早就准备,先发埋伏,然后出声,光网已经笼向身上。死尸就在眼前,偏冲扑不出去。碧光厉害,不敢挨近。知道上当,立化黑烟,往地便钻。沈、徐三人见黑烟人地,方疑必逃,谁知那碧色光网竟有一半预埋地底,一晃升出地“面,不特小黑人未被逃走,连先逃妖魂也在其内。同似冻蝇钻窗,在里面左冲右突,往来乱窜。碧磷如雨,立射奇光,转眼缩小到酒杯大小,两黑人已化做一团黑气。黑女伸手一招,便往袖中飞回不见。随向三人道:“我本意来敌强弱难料,更不知有无别的伎俩。适见飞针、飞剑威力甚大,欲烦相助。我又慎重了些,却累沈仙姑和二位道友久等。此时想己腹饥。妖魂已灭,残尸不能为害,由我移去掩埋,以免惹厌。明日对敌,也不用它了。酒饭,知客料早备好,请至里面饮用,我尚有事,恕不奉陪了。”
三人本就饥渴,便不再客套。到了里间一看,主人已设盛筵相待,荤素全备,徐氏婆媳也还未吃。刚同入座,黄虬忽来称谢作陪。沈琇知他主持法台,关系重要,谦谢令去。黄虬笑答:“无妨。倒是先前因为魏皓叫阵,迫得敌人羞恼成怒,双方斗法,甚是剧烈,差一点误为所算。正在相持之际,敌人也未现出败象,不知为何,适用邪法传声,交代了几句门面话,说定明早决一存亡,今晚已经领教,谁也难占上风,何必徒劳。我如相迫不舍,他在神鸦港候教,否则大家暂且歇手等语。说完,果然停手退去。连次探查,均无动静。我料此辈虽无信义,今晚决不致再做丢人的事。并且所遣妖巫与后来妖党一死,他已尝到厉害,也必不敢轻举妄动。不是匀出时间,求救约人,便是准备明早杀手。我这面又来了些帮手,还有魏皓与黑小姑在台上相助,有什警兆,立可赶去,何况未必。我也腹饥,正好来陪诸位嘉客。”众人见他这等说法,只得罢了。黄虬执礼既恭,人又温文尔雅,沈、徐、眇女三人俱都喜他。席终分坐,黄虬早命人搭好床铺,请众人分别歇息,然后辞去。
沈氏师徒同住一室,眇女服侍沈琇睡后,想起途中所闻。这一面秦老约的帮手,内有二人,一名周卓,一名叶连生,昔年虽是父亲好友,人却凶恶异常。尤其周卓,生具阴阳两体,更是淫恶。先听游排上少年示意,自己不愿沈琇与众合流,便由于此。黄虬说有帮手到来,不知是否周、叶二人,欲往探看。刚到门口,便见外屋已经紧闭,并还设有禁制。料是主人谨慎,为防外邪侵入之故。心想:“已与合流,黄虬又未向这两人引见,明早事完,一走了事。”刚要归卧,忽听外屋说话,侧耳一听,黄虬似在向人规劝。听了一会,听不真切,如行法一听,立被查知,反致猜疑。心想:“黄虬实是端人,只不知劝的是谁,因何而起。”想了想,也就回房。见师父睡得甚香,终防万一有事,不敢就枕,便在床上静坐相待,一直候到黎明,尚无动静。暗忖:“照着双方定约情势,此时必已剑拔弩张。黄虬既请联合,早该请往湖畔待敌,如何静悄悄的?”
心方奇怪,徐祥鹅忽然悄悄走出。低声一问,原来祥鹅也是担心有事,一直在内打坐。又惦记那条船有无损毁,意欲飞往湖边探看。眇女正在劝阻,忽听沈琇醒来呼唤。刚一应声转背,祥鹅已往外走去。沈琇已起身赶出,问有何事。眇女还想主人未起身,见了祥鹅,必不听其独往。忽听打门之声,祥鹅似在与人争论。随见青光闪处,哧的一声。情知有事,忙和沈琇赶出一看,室门已被飞剑斩裂。外屋有一道童,手持一符,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再看院中,法台仍在,只黑女一人披发仗剑而立。空中云网已收,另有一幢碧光护住黑女。黄、秦、魏诸人一个不见,知道双方已经交手。主人此举,料非恶意,只奇怪既请相助,为何不约同行,反将室门禁闭,并令道童持符守候,直到祥鹅情急斩关,方始撤林
心念才动,道童已急口说道:“二位仙姑不要见怪。黄道长临走以前暗中吩咐,说他本定约请沈仙姑同往,不料昨晚来了两人,他有好些难处。故此禁闭门户,先同众人前往应敌,留下仙姑三位作为后援,最好听他传声信号,再开门请三位同去。万一三位醒来走出,可在门外劝阻,如真不听,不可相强,速用此符一扬,禁法立撤。只请去的人就要动手,也莫与他们立在一处等语。哪知徐道长不容分说,我刚扬符撤禁,他已化做一道青光飞走,门被斩碎,我在门侧,差点没被剑光杀死。详情我也不知,只听人说,昨晚两人与眇仙姑相识,前听被一妖妇拐走,已经寻了三年,今番相遇,定要请和他们一路。黄道长劝他不听,因此昨晚不令入见。天明前又有人来,说是另外有人,要和敌我双方一并为难。黄道长请仙姑们不要与他同在一起,也许因为这个缘故。”
话未说完,眇女心中一动,忙令道童往告徐氏婆媳,说人均赴敌,胜前不可轻出。随对沈琇道:“师父,今日我们必胜。少时如有二人强我同行,不可拦阻,弟子自有脱身之策。”沈琇闻言大怒,忙问:“此是何人?”忽听台上黑女接口道:“沈仙姑无须生气,问道友也无须在意,徐道友先出也必无妨。此人原非恶意,不过道路不同,不合强人所难而已。如其逞能动强,便黄师叔也不容他。倒是今日恐有变故,出于意外呢。那头Сhā黄骨簪,身材矮胖,咧着一大口黄牙的,便是尤南旺,仙姑遇上,须要小心。我此时不便多说,既要前往,请即起身,少时料难相见。只盼异日仙姑道成,许我这天生苦人一见吧。”沈琇师徒见她说时面容凄苦,似有难言之隐,因惦记着徐祥鹅,早想赶去,闻言一面应诺,便即起身赶出。
到了庙外,遥望湖上,已被一片烟雾布满。眇女忙拉沈琇,沿着庙墙林树,绕向前去。因黄虬有不令一起之言,正想查见双方对敌之所,忽听头上有人低唤:“师叔,往这里来。”听出是徐祥鹅的口音。仰望是一突立地上的石笋,上丰下锐,高约两丈,广约丈许,石顶平阔,却不见人。忙由下面绕将过去一看,祥鹅忽在石边现身,面前似有一片淡烟隔住。二人忙即纵上,见面一谈,才知祥鹅由庙内赶出时,见湖上似下大雾一般,暗影沉沉中,仿佛有各色红绿光华闪动。正往前走,忽听头上有人喝道:“道友前进不得。”随由石顶上飞下一个年约十四五的幼童,见面便道:“道友可是风火道人吴道长门人徐师兄么?”祥鹅闻言,知对方与师门必有渊源,立即止步,请问姓名来意。幼童匆匆答道:“此他说话不便,请随我来。”随拉祥鹅往石顶飞去。
到了上面,说道:“我名岳雯。家叔玉洞真人,单名一个韫字,前数月方由海外归来,便是昨日你们所见用木排游湖的少年人。家叔此次回转故乡,本为扫墓,并接引小弟,拜在衡山追云叟仙师门下。因见双方都是邪教,本心不想管这闲事。昨晚因见妖巫斗法,我一时好奇,同了家叔新收门人,前往神鸦港探看。初意只作旁观,不想多事。不知怎的,会被隔湖那班妖巫看破,误当是他敌人,也不答话,冷不防猛下毒手,我们三人藏处,在他们巢茓旁边土坡顶上,相隔数十丈,并未在他禁地之内。这时天已半夜,为首妖巫尤南旺正在施展邪法。我们看见好玩,没有留意,儿为所伤。回去家叔得知此事,已然有气。只因双方都非好人,再说也不值他老人家与大空禅师出手,正想命我们三人来此寻他,相机下手,忽接一位老前辈飞剑传书。看完之后,说这一边有一转世道友,与你师徒三人在内。主持人黄虬虽然出身邪教,并非恶人。只因昨晚斗法时,事前小心过甚,施展鬼母朱樱所传移形代禁之法,被人看破,引来鬼母一个仇人,甚是厉害。黄虬虽得她本门传授,功力却是不够,必吃大亏。家叔现已改变初衷,对于此事,原有安排。只恐三位不知厉害,冒然上前,为邪法所伤。家叔又不愿先动手,为这一面排教中张目,特意命我来此等候,转告沈师叔与师兄,此石已有家叔灵符禁制,人在禁圈以内,诸邪不侵,又看不见,最好呆在石上旁观到底;再不,也等对方那个形如鬼怪的妖人伏诛,或是受伤逃去以后,方可上前。否则,家叔原定今早带我去往衡山,为此一事少留,只等这妖人一除,立往衡山赴约,便不再管底下的事了。彼时对方最厉害的一个虽已除去,尚有别的能手,稍一疏忽,便惹厌了。我尚有事,请转告沈师叔,恕不奉陪了。”随即递过一道灵符,命交沈琇,如遇危急,可以防身。说完,匆匆飞去。
岳雯刚走,便见沈琇师徒走来。三人昨日已然见过排上少年法力,一听这等语意,明是与师门有交情的正派仙人。略微商量,便不再进,同在石上旁观,少时相机行事。待了一会,烟雾妖光越来越盛,碧萤血焰,飞舞如潮,也分不出哪一面取胜。中间更杂着一片殷雷之声,爆音繁密,宛如万鼓齐鸣,但是响声不大,仿佛由湖底山脚下隐隐传来。双方人物均在浓雾笼罩之下,一点也看不见。沈琇命眇女行法查看,哪知与以前两次不同,仍是一无所见。似这样待有个把时辰过去,忽见雾影中有一股黑气,粗约十丈,由斜对孤山的神鸦港那一面狂涛也似横湖急涌而来。这一面碧色云光早已加盛,宛如一条翠虹,在烟笼雾约之中朝前直射。当头碧萤箭雨,不住乱爆,如正月里的花炮一样,敌住对面一片血焰妖光。本在此进彼退,时往时来,相持不下,吃黑气猛冲过来,立时相形见绌。始而还在勉强抵御,无如那黑气越往后越浓,逐渐加强,几成实质,仿佛一股极浓厚的胶漆,墨龙也似向这边直冲。那道翠虹前头的万点碧萤,冲向黑气头上,随着萤雨爆射中,当头黑气虽被冲散了些,并无用处,终于变成一面突突前进,一面后退,难再。未了黑气忽然暴长数倍,只一下便越过近岸数十丈长一段湖面,直冲到孤山脚下。那道翠虹也电一般快缩转。
同时前面山脚浓雾忽消,一片红黄二色的光华飞起,现出斗法诸人。三人这才看出,前面坡岸上还有一座法台。台上幡幢林列,黄虬披发仗剑,当先而立。身旁站着魏皓、秦老,另外还有四人:两个道装,两个俗家。秦老左臂已然断去。那黑气已快冲到台前,相隔只两三丈,吃秦老断臂上发出一片血光,连同黄虬面前香炉中涌起的一道黄光,暂时阻住,不令冲进。可是黑气看去威势绝大,一点不受摇动。黄虬左手拿着半截人的手臂,右手拿着一柄尺多长的月牙形小刀,头上鲜血淋漓,满面俱是愁忿之容。三人本觉黄虬人好,与别的左道中人迥乎不同,昨晚又曾答应相助。见他危机紧迫,已快临头,血流被面,狼狈忧急之状。旁立数人,除秦老自断一臂,拼死助战,魏皓所发碧光,不敌收回外,俱都面面相觑,束手无策,神色多半仓皇。内一道人比较镇静,但也无什作为。眼看黑气更盛,红黄光华渐往台前移退,知道黄虬等必败无疑。想起黄、魏诸人对于自己师徒三人那等敬礼,如今坐视危亡,不加援救,实在问心不安。眇女因有仙人警告,比较拿稳,还在迟疑。沈、徐二人,一个天生义侠心性,一个情切父仇,见岳雯所说形如鬼怪的妖人老不出现,这面形势已甚危急,受人之托,如何袖手旁观?正在互相商议,跃跃欲试。忽听庙中法台上黑女远远疾呼道:“邪法厉害,黄师叔他们危险万分,沈仙姑再不出手,不特我们要遭惨败,全山生灵都不能活命了。”
三人闻言,立时激动义气,正要赶去。猛瞥见黄虬低语了两句,秦老脸色一狠,将头一点,黄虬左手一扬,便将断臂朝前面黑气打去。一声爆炸,断臂立即粉碎,化为一团血云,将黑气撞退了两丈。紧跟着左手回挽头上长发,右手举刀一割,切下大把断发,往前一撒。同时咬破舌头,一口鲜血喷将出去。那断发便化成千万根尺多长的血色火箭,带着无数的火星,猛射出去。那黑气已是凝结愈固,一任黄虬施为,丝毫冲它不动。火箭一发,竟冲了进去,一片雷音过处,箭上火团纷纷爆炸,黑气立被冲散了一小段。这面三人也已飞身赶去,刚要到达,忽听隔湖神鸦港那面一声厉啸,由远而近,宛如一技响箭,横空飞渡。眇女知道不妙,忙拉沈、徐二人暂缓前进。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三人闻声却步,两句话不到的工夫,那怪声已横湖飞来,端的神速无比。同时声到人到,只见前面黑气之中,突然飞来一个妖人。生得尖头突睛,阔口连腮,白牙森列,身材矮胖,通体通红,上下赤祼,只腰上围着一条深红色的短裙,看去简直是个剥了皮的血人。再吃四外浓密的黑气一陪衬,便夜叉恶鬼,也无此狞恶丑怪。由黑气中现身,手舞足蹈而来,看神气似朝黄虬等猛扑。相隔数丈,还未飞出黑气之外,便将双手扬起,一手拿着一个死人骷髅。略一摇晃,骷髅两眼首先发出两点豆大的绿光,随由口里喷出一股灰白色 网游魔武天下sodu的妖烟,迎着那些火箭,才一接触,火光便自消灭。另一只手掌上发出漩涡也似,由小而大,一圈接一圈的白影,正连人往黄虬台前扑到。黄虬见状,面色惨变,咬牙切齿,回刀便要往自己手上砍去。同时台左侧倏地闪出一高一矮,相貌凶恶,穿着一身短装,形如排师的两个妖人。俱都头Сhā钢叉,耳贯铁钉,胸前还Сhā一枝长箭和两柄双锋快刀。也是满脸狞厉悲忿之容,待要上台,与黄虬合力迎敌。
眇女先在庙中听道童说昨晚来了两人,黄虬曾与争执,并将室门封禁,不令三人与之对面,疑是途中所闻父亲以前所交左道中好友周卓、叶连生。知此二人邪法甚高,因忿父母改邪归正,如见自己在此,必要强迫带走。虽有脱身之法,一则甚难,又恐师父不服,保不生事。及至出庙四面查看,台上虽有几个邪教中人,周、叶二人并不在内。先前双方恶斗,以为二人骄狂自恃,许在先斗法时死伤逃走。一时疏忽,台高七尺,又由台右走来,不料周、叶二人会在台左出现。知被看见,心虽发慌,尚盼二人如能抢先动手,为黑气中怪人所杀,便可无事。
就在黑气中妖人出现飞来,周、叶二人刚纵上台,黄虬举刀要往左手砍去,这一眨眼的当儿,猛听空中有人喝道:“妖孽敢尔!”语声未毕,百丈银虹已自空中飞射下来,挡在黄虬前面,连妖人带黑气全被罩住。那血红色的妖人本在凶焰高张,得意洋洋,以为成功在即,万没有想到来了对头克星,银虹到处,邪法全破,手上骷髅立被震碎。知道不妙,血手一招,那横亘湖上,长达数百丈的黑气,立即猛缩回去,变成丈许长一幢黑烟。妖人在银虹光中挣了两挣,猛然挣出光外,带着黑烟,腾空而起,往西南方天空中逃去,晃眼飞出老远。妖人刚一脱身,银虹忽然不见,也未追赶。眼看妖人只剩拳大一点红影,就要窜向遥空云层之中逃去,猛又听一声轻雷过处,西南方天边现出一蓬五彩明霞,横张空际,挡住妖人去路。妖人飞星般或左或右,略一冲突,便吃那一片明霞彩网兜住。紧跟着网中金光电闪,宛如雨雹,一片风雷之声响过,连妖人带霞光雷火,全都不见,依旧云白天青,日耀当空,湖上浓雾也全消散。这原是同时发生,瞬息间事,妖人来得迅速,消灭得也更快,总共不过几句话的工夫。
三人当中,除眇女因发现周、叶二人,又知妖人厉害,存有戒心而外,沈、徐二人,初生牛犊不怕虎,又都激于义愤,一见黄虬举刀断手,不由着急,忙于往援,也不等走到,各把飞针、飞剑发将出去,恰与空中银虹相继发动。银虹来势稍快,已先将妖人罩住。二人如收得快,也可无事,偏生年轻好奇。只见银虹飞堕,妖人遁走,雾散云消,面前现出大片碧波。目光到处,瞥见湖面上驶来一个木排,上有好些妖人。当头一个披发赤足,手执桃木剑的黑衣妖巫,身前设有一座首案,案前凌空飞悬着五只大雄鸡,离鸡头尺许,又各悬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左侧躺着五人,头前各有一盏点着七个灯头的油碗,身上撒了好些米豆五谷之类,装得和新死的人一样。右侧散立着几个奇形怪状,装束诡异的巫师。那排宽约三丈,长约七丈,由湖面上驶来,其速如飞,先有黑气遮掩,谁也不曾发现,已离山脚只七八丈。
眇女行家,一见便失声喊道:“那是妖人金刀解体五鬼分尸邪法,容他近岸不得。”沈、徐二人本朝黑气中妖人进攻,因被银虹抢先,妖人逃走又快,失了目标。一见木排,便知来了敌党。再听眇女一喊,将手一指,空中飞剑、飞针一齐朝下猛射。金光到处,香案后的妖巫骤不及防,欲逃不及,左膀首先打断,再被飞剑赶上一绞,首先伏诛。案前五只雄鸡也被剑光略微扫中,全数了账。五把钢刀也成粉屑,一同坠地。雄鸡一死,左侧五人倏地惨号一声,连身蹦起,再倒下去,七孔流血而死。沈、徐二人知道这些左道妖邪横行多年,害人甚多,一见杀得这等容易,那形如鬼怪的一个强敌又已消灭,越发把事看易,正想全数除去。祥鹅心念父仇,还在急喊:“师叔且慢。师姊快看,仇人可在排上,我不认得,还要亲手杀他祭灵。”说时,耳听台上黄虬等连声疾呼:“仙姑、道友快到这里来。”眇女也疾喊:“师父、师兄快走。”二人以为必可得胜,闻言均未在意。
就这微一停顿,晃眼之间,猛瞥见死巫身后还有三个锦墩,上坐三人。当中一个身材矮胖,大头圆脸,猪眼塌鼻,一张阔口,满口黄板牙,头上短发稀疏,横Сhā着一根尺许长的金黄骨簪,穿着大半截黄麻短衫,左手拿着一个小铁钵,装束得非僧非道的妖人,见针、剑光飞来,排上连死六人,两道浓眉往上一竖,凶睛怒瞪,脸色骤转狞厉。也未起身闪避,随手在铁钵内抓起一把东西,向空撒去,把手一挥,一片黑烟冒过,木排由隐而现。同时排上跳起两条形如鬼怪,周身发火的人影,似要离排朝岸上扑来。
沈、徐二人忘了黑女行时之言,不知中坐妖人便是尤南旺,邪法甚高,本是想由黑气掩护,暗中偷袭,来摄黄虬等人生魂,一网打尽。不料所约的妖人也有私心,意欲抢先下手,由黑气中亲身赶来,也是想把生魂摄走。尤南旺又不敢得罪此人,方在不快,忽然银虹飞坠,妖人当时伏诛,死得那等快法。知道来了正派中的能手,形势大变,凶多吉少,有心逃走。无奈木排上准备下好些邪法,急切间难于解消。有的害人不成,如不另借镇物替代,还要反害行法的人。素性刚狠,转念一想:“身为众中之首,排上都是徒子徒孙和些后辈,如若先逃,就能脱身,日后何颜见人?血翁子那等神速厉害,尚为敌人所杀,形神俱灭,自己逃也无用,徒自丢人。”心念才动,抬头细一查看,空中敌人已早飞走,好似专为除那血翁子而来,与双方无关,并无偏袒。心神略定,凶心又起。因邪烟全消,也不再作掩蔽,仍然行法,催排前进。虽然立意与敌一拼,因见空中那人法力太高,来去突兀,心中不无疑虑。又以有力同党有三四个,不到紧急,无须自己出手。正向空中查看,心神略分,沈、徐二人才得连伤六个妖党。再想下手,已是不能,何况邪法已然发动,有了防备。
沈、徐二人不知那是幻影,误当妖邪,各指飞针、飞剑杀去。谁知那红影有形无质,针、剑光一穿即过,但是随分随合,仍然飞舞。总算二人所用俱是仙府奇珍,神物利器,一阵乱绞乱射,红影终于由浓而淡,以至消灭。正想指挥针、剑再杀排上妖人,不料又有两条红影飞起,与前一样,一会便消灭了好几个。因眇女和台上均未再喊,始终不曾留意,正奇怪那红影怎会去了一个,又来一个,祥鹅忽然失声说道:“怎的又有一个木排?”沈琇低头一看,果然是个木排,与先前所见一般无二,已然驶近山脚不过丈许远近,停在水面上,与黄虬等上下对敌,双方神色均甚紧张。再看前面,哪有木排踪迹,前面红影仍在与飞针、飞剑相持。想问眇女是何原故,回头一看,就这转盼之间,人已不见。再看台上,先前由台左侧闪出那一高一矮,形如排师,打算与黄虬合力应敌的两个妖人,也同时失踪,不知去向。想起今早来时,眇女所说有两个左道父执,想将眇女强行带走的话,不禁又急又怒,不问青红皂白,立即飞上台去,向黄虬急问道:“黄道友,小徒今在何处?可是方才那头Сhā钢叉,耳铁贯钉的两个妖人将她逼走的么?”黄虬、秦老、魏皓等七人与尤南旺等妖巫斗法正急,本不暇分神说话。黄虬更是主体,先前分明见周卓、叶连生乘隙暗用邪法将眇女摄走,也因斗法正急,存亡关头,无力阻止,任其从容而去,自觉对不起沈琇,本就惭恐万分,再听沈琇一问,心越不安。想起恩师鬼母朱樱全仗此人,才得转劫重修,关系重大,如何能不使其怀疑不快?一时情急,竟不暇计及眼前厉害,脱口答道:“仙姑无须愁虑,事完,包我身上,将令高足寻回就是。”
这时尤南旺正由手中铁钵内发出一股极浓厚的黑气,中杂无数血红色的飞针,朝上直射,被黄、魏二人一片碧色萤光合力抵住,互相时进时退,相持不下。尤南旺身侧两妖巫:一个面前凌空悬着十来个画有人形的木片,左手掐着法诀,右手拿着一柄明晃晃的牛耳尖刀;右一妖巫身前放一木板,上面钉着五个雄鸡头,每个连颈长只四寸,鸡身早已斩断,看去鸡冠高昂,顾盼自如,神态仍与活鸡相似,也是一手掐诀,另一手拿着几根缠有红丝的铁钉。各把目光,注定台上七人,连眼皮也不眨一下。这面七人除黄、魏二人各指一股碧色萤光,抵住那道黑气而外,秦老赤着上身,断臂伤口已合,胸前钉着十几根长钉,右手掐着法诀,目注敌人,两眼通红,似要冒出火来;余下四人长衣已脱,也是赤着上半身,头发披散,一手掐诀,一手持着尺许长的刀剑之类,全神贯注在敌人身上。双方神情均极紧张,本都是伺隙而动,只等敌人稍微松懈,立即下手。
黄虬说话,心神一分。沈琇活完,徐祥鹅跟踪上台,又是一个初出茅庐,不知厉害的。木排上三妖巫巴不得敌人这样,见状大喜。旁坐两妖巫,一个朝着身前所悬木片扬刀便砍,一个手持铁钉便朝鸡头上钉去。说时迟,那时快,魏、秦二人见状,喊声:“不好!”魏皓忙即扬手飞起一片墨云,想将法台暂行护住;秦老回手去拔胸前铁钉,拼着受苦,想要破解,已经无及。只听喔的一声极洪厉的鸡啼,跟着哧的一声,一片血光突然涌现。台上便有两人,一个从头劈为两半,一个脑浆迸裂,尸横就地。黄虬一见大怒,口中急唤:“沈仙姑、徐道友,速用飞剑、法宝防身,我与这伙妖人拼了。”话未说完,咬破舌尖,张口一喷,立有大片血云飞起,将法台罩住。魏皓一声怒吼,把左肩一摇,身后所Сhā短篙尖上立有一股墨绿色的奇光由血云中穿出,朝木排上妖巫射去。尤南旺哈哈笑道:“无知鼠辈,以为有了两件鬼母所传的法宝,使可横行,稳占上风么?却不知你祖老子尤南旺早就安排好了罗网,至多逃得你们为首三个鼠辈。这还是你祖老子开笼放鸟,不肯斩尽杀绝,饶你三人狗命。像秦老和所约的几个狗崽,连同两个小狗男女,休想逃我毒手。”说时,似闻黑女急啸之声,由庙中隐隐传来。黄。魏二人面色立转惊惶。黄虬正在悄告秦老说:“敌人厉害,还在其次,此时忽来正教中的高人,只恐敌我双方均不见容。你们可速逃命,待我一人与敌一拼,好歹也杀他两个出气。”语声才住,尤南旺话也说完,随听空中有一女子声音接口喝道:“只怕无此容易。”
这时尤南旺邪法已全发动。先是铁钵内妖光黑气突然加盛,迎着黄、魏二人碧萤光雨,只一撞,便展布开来,反压过去,冲到上空,反卷而下,连血云带法台,笼罩一个风雨不透。又由身畔小葫芦内发出一团团连珠火球,将魏皓篙尖宝光敌住。左右二妖巫便将木片、鸡头连砍带钉,本来这一类代形邪法最是厉害,台上诸人如非那片血云护住,早和先前二人一样,裂体破脑而死。就这样,暂时虽然无事,血云一破,除黄、魏两个法力最高的行家外,连沈、徐二人也无幸兔。尤南旺等三妖巫正在志得意满,口发狂言之际,忽听空中有人发话,便知来了劲敌。素日骄横狂暴,心毒手狠,明知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终想敌人多半鬼母朱樱门下,不乘此时下手,留得一个,将来便多一个后患。闻言,一面扬手发出一片灰白色的妖光,将木排护住;一面仍旧加紧施展妖法,将那血云震破,去致敌人死命。妖光才起,眼前倏地一亮,震天价一个大霹雳,夹着数百十丈金光雷火,自天直下。一声大震过处,满空光华电闪,湖水群飞,如山高涌,双方妖烟邪雾,各色光焰,全被震散。
沈、徐二人抬头一看,一个美如天仙的道装女子,带着一道金光,正往法台上飞来。侧顾台上诸人,全被那一雷震倒,并还死了两人。黄、魏二人刚刚由地纵起,似有逃意。沈、徐二人匆促之中,不知来意善恶,一时情急,便把飞针、飞剑齐放出去,准备挡上一阵。刚一出手,吃来人把手一指,一道金光先将两人针、剑裹住。人也落到台上,手指黄、魏两人,喝道:“你们无须害怕,我受人之托而来,事已尽知。新死两人,乃他们平日为恶大多,先被妖贼尤南旺邪法所算,我未看出,被我太乙神雷震破血云,自受邪法反应而死,非我所杀。且等在一旁,我见过沈道友,还有话说。”随对沈琇道:“五妹,才只一二十年之隔,你便不认得我了么?”
沈琇已看出来人路数,与前生至好妙一夫人相似。又见黄、魏两人俯首无语,丝毫不敢倔强,越知来人乃正教中仙侠。方悔行事冒失,飞剑、飞针尚被来人金光裹住,收不回来,正在惶愧。及听这等问话,心才稍安,躬身为礼道:“小妹偶堕尘劫,前因已昧,幸蒙妙一夫人指点迷途,救护援引,但法力灵智均未复原。黄道友和这姓魏的,庙中法台上还有一个黑女,虽然同是旁门,性情为人全部不恶,黄道友更是正人君子。因为妖巫尤南旺等倚仗邪法,欺凌善良,约期斗法,这边主持人秦老,与一班善良木商,将黄道友等请来相助。小妹为助师侄徐祥鹅寻找妖巫,报那两代深仇,与黄道友不期而遇,双方谈得投机,一见如故,这才合成一起,同仇敌忾。适见仙姊一到,便将双方邪法一齐破去,匆促之间,误当敌人,以致现丑。此时只看出仙姊面熟,实不知哪里见过。乞恕无知之罪,赐教为幸。”
少女笑道:“昨听妙一夫人说,贤妹虽经兵解转劫,根骨仍是极好。她只将你灵智稍微恢复,略知前生之事。我与贤妹昔年往还无多,不似妙一夫人与贤妹同门至交,日常相见,难怪你想不起来了。愚姊便是凌雪鸿,外子追云叟白谷逸,昔年曾在嵩山衡山两地见过几次。贤妹此时也未必全想得起,好在不久终要相见,暂时也无暇详谈。可将你们针、剑收回,等我发付完了这伙妖邪,免得惊世骇俗,又生枝节。”随对黄虬道:“今日双方伤亡颇多。妖巫为施邪法,曾用门下妖徒行使毒计,意欲暗算。自从邪法一破,这些党徒全都惨死。你们这边除秦老成了残废外,余人也死了好几个。这虽是他们为恶之报,但是地方上一旦死了多人,居民难保不受牵累。我知这类江湖邪教虽然仇怨相寻,循环报复不已,一落下风,便凭对方处治,决无话说。好在为首三妖巫,连同肇事的两个罪魁祸首,除尤南旺是我特意留给徐祥鹅手刃亲仇祭灵外,已然全数伏诛。少时可同魏皓去往神鸦港晓谕众人,最好不令经官,双方尸首各自掩埋,以后各照本行旧规。你们这一面虽占上风,如能照此行事,不去欺压他们,对方几个妖巫恶霸又均死去,自然就无事了。”黄、魏二人闻言立答:“后辈遵命。”说时,沈、徐两人早各将针、剑收回。
徐祥鹅见自从凌雪鸿一到,神雷大震之后,湖上妖烟尽散,邪雾全消。木排上妖巫师徒,只有尤南旺一人跪伏在地,通身战栗,面如死灰。旁立两妖巫,一个全身斩裂成七八块,残尸碎体,血肉狼藉;一个脑浆迸裂,尸横就地。余人全被神雷震死。听出尤南旺便是杀害祖父之仇人,不禁悲喜交集,忙向凌雪鸿跪下说道:“多蒙仙长相助,得报血海深仇。弟子意欲往庙内请出家祖母与家母,就此杀仇祭灵,不知可否?”凌雪鸿笑道:“你不比我,并且还有两代老人,又在江湖上行船,如何可随便杀人?先不要忙,等我走后。由黄虬等二人择一僻地,助你下手便了。”黄虬接口道:“徐道友无须忙此一时,我与木排上人俱都不熟。等凌仙姑走后,我命魏皓去往神鸦港,照仙姑所说行事。我师徒安葬完了这些死尸,自会代你寻好僻静地方,设下香案,杀贼祭灵。表面作为是我主持,以免将来二位老人家在江湖行船,遇见妖巫手下党徒,又生事端。”徐祥鹅道:“这个无妨。昨日已蒙沈师叔赐我一信,只等报仇之后,家祖母便投奔沈师叔家中养老,不再做这船上生理;我也返回大白山,寻师父修道了。”
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三回(2)
北海屠龙记(蜀山前传之二第三回(2——
凌雪鸿闻言笑道:“我本为你两代老人发愁,正想不出安排之策,竟忘你沈师叔是个富家,这样再好没有。你根骨心性俱都不差,飞剑已得蛾眉真传,理应速往寻师修炼,不宜久留尘世;尤南旺受我仙法禁制,邪法全破,无异常人。待我将他擒来,将这木排沉入湖心,消灭之后,我尚有事,也要走了。”说罢,将手一招,尤南旺便从排上凌空往法台上飞来,到了众人面前落下,仍是眼含痛泪,跪伏地上。徐祥鹅想起两代深仇,咬牙切齿,正待上前,先暴打他一顿,少时祭灵,再行处死。忽见凌雪鸿扬手一道金光,射向湖中,湖水立往四外飞涌,现出一个大漩涡。木排连同上面许多残尸吃那激流一漩,晃眼沉入水底不见,湖上水波重又平匀如镜。凌雪鸿随向沈琇道:“五妹可速入川拜师,竟取前世藏珍,不要再多管闲事了。”说罢,将手一举,道声:“再见。”一道金光,刺空入云,晃眼无踪。
沈琇刚想起问眇女下落,还未出口,人已飞走。正要转问黄虬,黄虬已先说道:“仙姑勿虑,周、叶二人对令高足绝无恶意,不过人各有志,道路不同罢了。听昨夜相见时口气,踪迹必在衡湘之间,仙姑可照此路寻去。我助徐道友报完亲仇,定必赶去寻回便了。”随将由当地去往湖南路径,以及寻访方法,一一告知。沈琇与眇女师徒情厚,又以妙一夫人和凌雪鸿的口气,俱主早日人川拜谒师长,又知黄、魏二人尚有好些事情必须料理,徐祥鹅也另有去处,便不再逗留。忙就徐家船上寻来纸笔,照昨日赠田之意,与父亲写了一封切实的信,交与祥鹅,令其事完,同了两代老母亲往投递。随即作别,起身往湖南路上赶去。初意妖人刚走不久,未必比自己还走得快,既然知道方向途径,当日便可追上,哪知周卓、叶连生均是邪教中有名妖人,邪法甚高。
原来周、叶二人起初来意本是想助秦老与对方斗法,到后一看,敌势甚盛,一个尤南旺已非敌手,况又加上一个血翁子。照眼前形势,双方强弱已判,秦老这面凶多吉少。无如昨夜过信黄虬、魏皓、黑女三人法力,当众夸下大口,无法退缩,硬着头皮上场,本就打着相机行事的主意。一面又想把眇女摄走,遂他私图。后见血翁子为正派仙人所杀,尤南旺发动邪法暗中掩来,猛想起秦老已成废人,尤南旺法力甚高,那除血翁子的异人已不再现身,分明专除血翁子而来,此外无什偏袒。这一面既是非败不可,何必淌这浑水?心念一动,正想稍微出手,敷衍一场再走,猛瞥见眇女同了两个少年男女赶来助战。看出沈、徐二人针、剑神妙,知是正教门下,暗忖:“不乘此时下手,必难如愿。”便不再顾别的,乘着黄、魏二人对敌正紧,无暇分神之际,冷不防施展邪法,将眇女暗中摄走。走出不远,二人想起昨晚不该对黄虬说出实话,便由叶连生用邪法折了一根树枝,丢入湖中,化成一个小舟,带了眇女一同纵上,改由水路往湘江驶去。
这类邪法水遁,也颇神速,沈琇走的又是陆路,如何追赶得上。富家少女,初次出门,路径不熟,只知照着黄虬所说途径追赶,又恐赶过了头,到处向人询问,均说未见这样三人走过。沈琇先颇愁急,既而一想:“二妖人落脚之处,是在衡山莲花峰方广寺后茅棚之内,据黄虬说,二人在彼至少要留月余,方始他去。沿途既然打听不出,不是妖人用邪法飞往,便是形迹已隐。反正早晚必到,若是早日赶往,妖人如在,固可将人夺回,如还未到,便在当地等候,早晚终能遇上。黄虬也必随后追来相助,愁它做什?”想了一想,便不再向人打听。一路加急飞驶,不消两日,便赶到湖南岳州。因忙着去寻眇女,也无心观赏洞庭云梦之盛。正打算经由岳阳。长沙,渡过湘水,由湘潭直抵衡阳,全照黄虬所说水陆途径,往前找去。
这日行经岳州岳阳楼下,忽然饥渴思食,便走了上去。刚刚走上正楼,凭栏遥望楼外,洞庭湖上烟波浩荡,汪洋千顷,白鸥点点,掠水浮翔,远近征帆片片,往来不绝。楼前杨柳垂丝,绿槐如幕,树荫下停泊着两三小舟。船人已然他去,只两三赤身幼童,在船头上驰逐为戏。忽然身子往前一探,便刺波而下,穿入水内,身法灵巧已极,一个猛子,穿出两三丈,方始探头出水。望去活似一条大人鱼,水性甚好。觉着好玩,不由看出了神,也忘了招呼酒食。当时香火神像都在二层楼上,头层虽然附设酒肆,点缀三醉岳阳的仙迹,但因当地乃三湘名胜之区,游人香客甚多,并不一定买醉而去,加上那一带盛行排教,时有异闻奇事发生,店伙对于游人向不轻视,去留任便。见沈琇乃孤身道姑,上来便凭栏望湖,只当路过游玩,客人未发话,也没有去招揽。沈琇正看之间,瞥见楼侧仙梅亭上层,本来聚有不少游人,正在指点湖光,互相说笑,忽然上去一个穿黄麻衣的短装怪汉,向众说了两句。同时又一个小道士赶去,也向众人发话。二人神色张皇,语声甚低,也听不出说些什么。众人先听怪汉一说,尚自哗乱,有的转身走去,有的意似不服。及听小道士一说,一言不发,纷纷退下,面上立现惊惧之色。跟着,怪汉和小道士相继退下,亭中空无一人。看出怪汉与前见排教妖巫手下徒党神情装束好些相似,暗忖:“难道这里又有妖巫斗法不成?这类排教中人,多半声气相通,也许知道周、叶二妖人踪迹,何不守在这里,相机探问?”心念才动,猛想起忘了要酒菜,随即回身喊了一声:“来人!”店伙刘四忙赶过来,摆上杯筷。
沈琇要完酒菜,刘四应声刚走,正想再往仙梅亭上查看,侧面一桌原是空的,就这回身说话之间,忽然多了一个黑衣少妇,云鬓风鬟,身材十分秀美。同来一个十来岁的幼童,正由窗前走回,向少妇耳语了几句。说完,又往窗前看湖。看神气,似是呣子二人。沈琇自己貌陋,却最喜长得好看的妇女。见那少妇手白如玉,丰韵天然,衣服称身,从头到脚净无微尘,以为背影如此娴丽,品貌必佳,由不得心生爱好。客中无聊,方想绕向前去,向其攀谈,少妇恰巧回身,唤店伙端两碗面来。这一对面,不禁吓了一跳。原来这少妇竟是一个瞎子。这还不说,最奇的是面上还有不少伤瘢,血花也似布满脸上。白眼珠往外凸出,只当中有芝麻大小一粒黑点,看去丑怪已极。那无伤之处,却是肤如凝脂,皮色细润已极,人更端庄静雅,语音清柔,也极好听。
沈琇觉着刀瘫奇怪,便乘与店伙问答之际,留神注视。越看越觉那少妇以前是个美人胎子,不知患什奇病,瞎了双目,把顶好一副玉貌花容,变成这般光景,心甚怜爱。因少妇说完活又回过头去,二次正想上前探询,因何生此奇疾,那随行的幼童又由窗前赶回,重向少妇耳语,神色仓皇,好似有什么事情,便未过去。侧耳一听,微闻幼童道:“那厮已到亭上,带着两个徒弟,正在闹鬼,娘怎不作准备?那边一个道姑老朝娘看……”底下话未听清。说完,少妇停了一停,低语道:“这位道友是个好人,你只留神那厮动作,别的都不用管,时候尚早,至多欺我眼瞎,先下埋伏。你仍旧去看,随时告我,别的全不要管,我自有道理。”语声虽然不高,却比幼童清晰,句句入耳,好似并不避讳自己,越想越怪。暗忖:“双目全瞎,怎会知我是个好人?听那口气,好似有什对头,正要向她寻衅。先见亭中怪汉,甚是可疑,莫非这呣子两个,也是排教中人不成?”
再回顾窗外,定睛往下一看,仙梅亭上果有三人在内,为首是个排师打扮的中年麻子,另两人似是麻子的徒弟。先见怪汉也在其内,凭着亭栏,侧身面湖而坐。二徒侍立在侧,执礼甚恭。三人神情均甚暇逸,如换旁人,绝看不出有何异处。沈琇因有前几次的经历,一见对方是排上巫师打扮,便留了心。果然麻子待不一会,嘴皮乱动,手藏袖口以内,似在掐诀神气。跟着,把手向前一扬,日光之下,似有一丛极短的黄光,针雨也似一闪即隐。两壮汉随由身旁取出两枚铁钉。麻子站起,双手接过,照准二徒头上一按,六七寸长的铁钉,立时钉入脑门之内。二徒神色自如,直若无事。各自起身,一同下亭而去。亭外台阶上原有一小道士守候,见麻子师徒三人走下,连忙上前,行礼陪话。麻子只把头微点,神色甚做。一会便走出石门之外,顺道往湖边走去。小道士随将亭门关闭,见三人走远,面带忿容,叹了口气,也自走开。
沈琇生性好奇,疾恶喜事,看出妖巫闹鬼害人,又见少妇乃残废弱女,心中不忿,激动侠肠。正赶酒菜送来,匆匆吃完,也未向少妇询问,会完账,便往下走,意欲寻那小道士探询麻子师徒来历。到了亭前一看,道士人已不在。亭侧石径旁Сhā着一块两尺多长的木牌,上贴黄纸,写着“今日法师禁亭祭仙,敬请游客止步”等字。那亭正当入门孔道,本来游人甚多,必由之路,此时却是静无一人。偶有两三起游人进门,发现木牌,稍微一看,便各转身退去。回顾身后,由正楼上下来的香茶客,也都绕道亭左僻径,匆匆走出,仿佛有事神气。沈琇不知当日楼上游客本来就少,已将走完。见小道士不在,当中亭门虽然关闭,四面亭窗虚掩,内有两扇并还开在那里。一则好奇,二则当地风景又好,意欲登亭远眺,就便查看有无异兆,妖巫闹的什鬼,便往亭侧走去。相隔原只丈许远近,举步即至。
刚到亭侧长窗之外,忽听远远有人急喊:“你进去不得。”回顾正是那小道士,由楼旁柳影中连声喝止,飞步赶来。亭中空空,并无神像。道士拦阻,分明是妖巫嘱托无疑,便不去理他,只一纵,便越窗而入。到了亭内,正要登亭走往上层,隐闻雄鸡喔喔之声。猛想起前几次的经历,这类邪教多用雄鸡行法,眇女不在,自己是外行,莫要冒失,入了他的埋伏。心中一动,便把飞针、飞剑准备定当,暗中防护,再往上走。上时满拟小道士必已追来拦阻,顺着亭窗回看,外面并无人影,也不再听唤阻之声,当时未作理会。因有戒心,刚刚上到二层,便即止步。定晴往四外一看,亭中空空,毫无迹兆可寻,鸡啼之声也止。心疑妖人埋伏不在亭内,但先前鸡啼分明在上面,如何不见?四顾无人,岳阳楼上茶酒客似已走尽,连先前凭窗偷看的幼童也不知何往。恐妖巫将埋伏行法隐蔽,意欲用飞剑试他一下,便将飞剑放出。惟恐惊众,暗运玄功,将剑光缩成尺许长短,先贴地一阵乱扫,仍无动静。因小道士闭亭神情可疑,如若无事,怎会禁止游客?此时不过申西之交,天色如此晴明,这等名胜所在,香客游人反倒绝迹,连楼前也无人走动。自从怪汉先前上亭发话之后,游人便自少起。等麻子走后,游人更是有去无来,连楼前也无人走动,其中必有原因。越想越疑心,定要查看一个水落石出。一时乘兴,又将两根飞针放出,化为三寸来长两道金光,上下四外,一阵横飞乱射。经此一来,无意之中竟将妖法破去。
针光由下而上,刚刚飞到亭顶,只听轰的一声,满亭黑烟迸射中,所有埋伏一齐出现。沈琇骤出不意,本颇危险,幸仗事前先有戒备,飞针放出以后,早就防到有此一着。黑烟乍现,剑光也自暴长,挡向前面,将身护住。同时目光到处,瞥见亭顶中心悬着一只通身钉有长针的大雄鸡。因邪法已破,飞针也发出威力,针尖上射出金光雷火,黑烟全被击散。鸡已跌向地上,只还未死,几次腾扑欲起,似被什阻力挡住,飞不起来,疼得混身乱抖,目睛怒凸,将口连张,偏叫不出声来,神情甚是可怜。另外还有一根手指粗细的麻绳,已被飞针绞断,上面满是血迹。临湖亭窗上挂着一片尺许长的竹牌,上绘人形,缠有几根头发,也是污血布满,妖光隐隐,作暗赤色,不住闪动。
沈琇原未看出禁物所在,随意试探,邪法并未全破。见雄鸡未死,状又惨痛,亭窗上竹牌隐现巫光邪气,正要飞剑斩鸡和那妖牌。忽听身后有人唤道:“仙姑且慢。”疑是妖人赶回,忙收剑光,护身回看,正是楼上所遇少妇呣子二人,同立身后,面带惊讶之容。沈琇虽料少妇也是左道一流,不知怎的,会有好感。又想探询妖人踪迹,脱口便问道:“我正破邪法,拦我做什?你可认得周卓、叶连生么?”少妇呣子闻言,面色骤变,立时惊退了两步。略一定神,转口问道:“仙姑怎会与这两人相识?”沈琇见少妇突在身后出现,一手拉住幼童,行动甚是轻快,全不像是瞎子。闻言便答道:“这两妖人,我并不认识。只因一事寻他们,因知你们必都是黑煞、披麻两教门下,想能知道他们踪迹,为此发问。看你神气,不像瞎子,莫非是假的么?”少妇闻言,面色方转,凄然答道:“这两人,原是难妇以前熟人。仙姑问他们做什?”沈琇因与对方初会,不肯实说。少妇又要沈琇说出原因,方肯明言。后来听出沈琇已有怒意,幼童又将手连扯,忽然答道:“难妇双目为仇所害,失明已久,但是还有法想,适听仙姑口气,颇似一人。无奈难妇昨日行藏不慎,偶然忘带面具,致被仇人认出,定在今晚决一胜负存亡。本来也不怕他,无如吃了眼瞎的亏,邪法厉害。我因踪迹已泄,索性不再隐藏。此时强敌环伺,危机四伏,不得不加谨慎。请仙姑稍候,再行奉告如何?”说完,便朝幼童打一手势,人便跌坐在地,手扬处,先有一蓬黑光将身罩住。
沈琇看出她是邪教中能手,与周、叶二妖人同一路数,断定是同党,又嫌她迟不吐实,不由有气。方要喝问,忽听少妇惊喜之声,黑光收处,起身喜问道:“仙姑可姓沈么?”沈琇见她满面喜幸之容,不似有什恶意,答道:“我正是沈琇。你是何人,怎会知我姓沈?”话未说完,少妇已拉幼童一同跪下道:“果然没有料差。仙姑三生爱徒眇女,便是难妇之女。此是小儿阂仁。因为双目失明,仇敌势盛,仙姑行径法宝,只听小儿所说,虽料是位正教中的仙侠,终以小儿年幼无知,不敢十分断定。后听小儿说仙姑入亭破法,连忙赶来。仗着仙姑法宝之力,虽将邪法破去一半,并还使妖人作法自毙,但是那面妖牌暂时还破不得,为此劝阻。正想求助,不料一开口,所问竟是掳走小女的对头,心中惊疑,惟恐仙姑是别的异派中剑侠,故此迟疑。后来仙姑追问,似将生气,只得班门弄斧,拼耗元神,附在小儿身上,借他双眼查看。这才看出仙姑异相,与小女所说一般无二,方始请问,果然不差 逆天吴应熊小说5200。
“小女现被妖人邪法禁制,押往衡山隐藏,尚在途中,不曾到达。他们由水路来,许还经过此地。便难妇背夫远出,也是为了小女。以仙姑的法力,救回小女不难。但她现为邪法所迷,神志全昏,便见她三世恩师,也如路人,必听妖人挟持,不肯奉命。为此难妇忧急,寻到此地,意欲迎头截住,先将迷魂邪法破去,免其受人愚弄,因而受害,致误仙缘。小女也颇机警,此次中邪迷性,乃是逃走心切,被妖人看破,骤出不意,致受暗算。只要我追上,一破邪法,立即灵智恢复,往寻师长。对两妖人我也早备有应付之法。不料当初我受妖妇暗算,双目失明,面有血花,形容丑怪,极易被人认出。昨晚君山归途,偶揭面具,行法照影,查看小女踪迹,恰值披麻教中一个强敌由彼经过,被他无心看破。我知无法善罢,只得定约一拼。但又不放心小女,恐其错过,只得来到岳阳楼上,命小儿行法,查看湖中舟船。偏巧又被对头寻来,意欲占我机先。
“那麻子便是我的仇敌,名叫曾满成,所用邪法最是阴毒。知我吃了眼瞎的亏,只此一于,绝不舍将元神附在小儿身上,与之拼命。法力虽不比他差,上来必是只守不攻。但我有两件法宝,是他克星。为此他遍设埋伏,凡我今日所经之处,沿途均有邪法禁制,使我到时措手不及,好下毒手。谁知人太骄横,以为凶威远播,无人敢惹。他那禁制镇物,均有大阴六癸邪法防护,我如先去破他,无异自投罗网。因而不特公然当面下手,目中无人,事完,并还大模大样走去。如非住持命徒弟立牌警告,以防游人无心送命,连下面的门也不会关。只说这里的人全都把他畏若凶神,只要知他在此行法,绝无一人敢于走上。偏被仙姑看破,一出手,便将邪法破去,如今闹得害人不成,反害自己。妖徒元神与那雄鸡互相感应,此时行法人周身奇痛,本难忍受。他又不知是仙姑所为,只当被我制住,反客为主,再如相强,恐我再使辣手,不特妖徒形神俱灭,他也连带要受损害。为此他不敢妄动,心中实是恨极,现正盘算救那妖徒,转败为胜之策,迟疑不决,未敢就来。仙姑如将此鸡杀死,妖牌破去,这妖孽见爱徒惨死,无法挽救,定必当时赶来拼命。以难妇之见,斗法是在黄昏时分,最好挨到那时,等难妇也准备定当,为船排行旅除此大害;否则,仙姑法力虽高,飞剑、法宝更具威力,但不知邪教底细与下手方法,一个不巧,仙姑虽不致于受害,妖孽必被逃走,再想除他就艰难了。”
沈琇一听,少妇竟是眇女之母幺十五娘,又为眇女之事而来,好生欢喜,敌意全消,早伸手将母女二人,拉向亭侧坐下。听她说完,问道:“你说眇女快要由此经过,如等黄昏动手,万一错过怎好?”十五娘道:“先前因为我眼瞎力弱,好些难处,必须冷不防迎头下手,方可成功。既有仙姑同行,便可跟踪追寻,上天下地,不论藏向何方,均能找到,就惜过也不怕了。”沈琇闻言喜慰。因见那鸡疼得满地乱扑乱滚,觉着可怜,笑问道:“妖徒可恶!此鸡无辜,道友可有什方法,或杀或放,免此鸡连带受罪么?”十五娘想了想,答道:“仙姑如此心慈,此鸡也实可怜,待我姑且试解其难。不过那面法牌甚是厉害,我行法移动时,仙姑可将飞针放出,注定此牌,稍有异兆,或见牌上现出人形,立用飞针朝上下两团人血绘就的妖符上射去。那人影千万不要伤它,只用飞剑、法宝将牌绞碎,底下我自有道理。万一妖人赶来拼命,仍须用飞剑防身,再用飞针迎敌,绝可无虑。”
说完,便由身上取出一把竹刀,朝亭中心画了一阵符咒,再将刀朝鸡身上又画了十几下,手掐法诀,朝鸡一扬,便有一道黑光射出。同时鸡身上便有一团暗赤光,光中裹着一条黑影,箭一般往上飞去,吃黑光往下一罩,当时裹紧。亭中心也有一蓬绿烟涌起,两下合拢,落向地上,聚而不散。那鸡忽然喔喔惨叫,好似疼得更凶。十五娘扬手一招,鸡身铁针全数飞起,往烟光中射去。那鸡立似急鸟脱笼,亡命一般,连飞带蹦,穿窗往外逃去。烟光中随发出极凄厉的悲嗥之声,声虽不大,听去十分刺耳。沈琇知是妖魂被禁在内,忙照所说立向牌前,将飞针放将出去,到了牌前停住,针光直指牌上血印妖符,耳听妖魂啸声越发狞厉。方觉讨厌,跟着又听远远有人喝骂道,“丑婆娘,你敢伤我徒弟分毫,少时现世现报,一命还我两命,不信你就试试。”那声音若远若近,又似由牌上发出。
沈琇所用飞针、飞剑因是峨眉真传,已然炼得与身相合,能随人心意发挥妙用。这时因听怪声,微一分神,飞针失了主驭,立发出诛邪本能,朝前一冲。沈琇连忙止住,两下里已经相触。牌上立飞起大片烟光,激射如雨。同时又听身后一声厉吼,满亭黑光一闪,妖魂似已毙命。又见妖光发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针一指,两道金光突然大盛,打向牌的两头。当时那牌也化做大片暗赤色的妖光,当中裹着一条人影,晃眼由小而大,待要作势向人扑来,两下里才一接触,便被飞针炸成粉碎。妖光一散,人影立时脱身而起,本要向前飞扑,因沈琇防身飞剑已先放起,似见剑光强烈,不敢再进,略一停顿。忽听哭喊爸爸之声,幼童阂仁已拉着十五娘由身侧抢扑过来,朝那人影扑去。那人影扑向十五娘身上,便即不见。十五娘始而面色甚是悲愤,人影上身以后,忽现喜容。阂仁却在旁哭喊:“我爸爸呢,是被仇人害了么?”十五娘好似不暇答言,只把手朝爱子一摆,匆匆说道:“这妖孽真个阴毒,幸我今日小心,预先防到,否则我夫妻必遭毒手。此时事在危急,仍望仙姑大力相助,救我丈夫一命,请快随我走吧。”说罢,便请同行。
沈琇知那人影是她丈夫阂烈,闻言应诺,匆匆不暇多谈,一同往外走去。赶到湖边无人之处,阂仁随手折了一根柳条,交与乃母。十五娘便将柳条掷入水中,立化成一条小船,拉了沈琇,飞身纵上,将手一指,便箭一般往君山漂去。十五娘呣子独立前面,不时由身上抓出一把米豆之类,反手朝后打去,头却不回。沈琇回头一看,小船离岸已远,波光浩荡,夭水相涵,所行之处,不是正路,所有舟船均在侧面,湖上甚是空旷。乍看并无异状,可是十五娘每有米豆打出,必有好些妖光邪雾,连同人物影子出现,有远有近,两下里一撞,米豆立化为黑光爆散,双方同时消灭。船行如飞,不消片刻,便离君山不远,眼看到达,忽听十二螺后雷声大震。十五娘大惊失色,喊声:“不好!”一手拉着阂仁,一手拉了沈琇,由身旁发出一片黑光裹住三人,慌不迭离船而起,同往后山飞去。遥望湘灵洞口,光霞电闪中,飞射出一股黑烟,中问裹着两条人影。十五娘忙喊:“这便是那妖人。”沈琇因见十五娘行时惊慌。便料有事,早在暗中戒备,飞针、飞剑全部准备停当,本在目注前面,相机应敌,闻言把手一扬,全发出去。
妖人原因邪法为对头所破,又死了一个妖徒,心中恨极,阂烈元神又被救走,愤无可泄,想拿阂烈肉身出气,就势诱敌。不料有人寻来,双方正在争执,又被一正教中的女仙发现踪迹,下来除害。一到,便发太乙神雷,将所设妖阵邪法破去,妖人肉身也为飞剑所诛。正用邪法往外飞遁,本就难免于死,刚一飞出洞外不远,迎头遇见沈琇等三人,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又因沈琇藏身黑烟之中,没看出来历,以为肉体已失,元神飞遁神速,尽可就势报仇,好歹也使仇人受点伤害,再逃不迟。做梦也没有想到,内有一人并非黑煞教门下,法力虽还不济,所用法宝、飞剑均具绝大威力。先见剑光强烈,方欲逃避,一根针形金光夹着一溜烈火,已经上身,立将妖魂炸散。残魂还待往侧射去,忽由洞口内飞来一道白光,其疾如电,只一闪,便追上残魂,裹住一绞,立即消灭无踪。
三人也已停住,瞥见白光后面飞来一个红衣少女,方想招呼,少女消灭妖魂之后,随手一指,那片白光立向三人飞来。沈琇见势不妙,刚指飞剑迎敌,忽听洞口有一女子口音大喝:“徒儿,快些停手。”紧跟着,一道金光比电还快,飞将过来,将双方隔断,人也飞到。沈琇见是一个中年女尼,看去甚是眼熟,料无敌意,一面戒备,问道:“师姑何人?为何与我为难?”女尼答道:“贤妹,请至洞内再谈吧。你那门人也在那里。”话未说完,眇女已自洞内奔出,口唤道:“此是云灵山白云大师,那是师姊万珍。白云师伯乃师父前生好友。请至洞中再说吧。”
沈琇随带闵氏呣子引见,同去洞内一看,法台上面妖幡,连同邪教中的法物,均被白云大师破去,满地狼藉,台下倒着几具死尸,前见周、罗二妖人也在其内。另一美少年盘坐台上,状似入定。三人刚一进洞,立有一条黑影由十五娘身上飞起,向前扑去。少年立时醒转,先向沈琇和白云师徒跪谢救命之恩,随谈经过。
那少年正是阂烈,因寻爱妻,行至湘江,遇见仇敌披麻教中长老白面瘟神曾满成师徒五人,暗用邪法将其擒去,元神也被禁住。同时,又发现十五娘踪迹,意欲借着乃夫元神为饵,一同害死。不料事还未成,忽被沈琇无心破去。二人合力,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杀死妖徒,破了邪法,并将阂烈元神救下,跟踪追去,妖人惊觉以后,又急又怒,正待施展毒手将闵烈杀死,用他尸体行法还攻,为妖徒报仇泄愤,周卓、叶连生带了眇女由洞庭经过,发现邪法禁制,知有同道在此,跟踪寻去。
眇女虽受邪法禁制,实则初遇周,叶两妖人时,早在暗中戒备。因知二妖人心黑手狠,自从黑煞教瓦解,意欲重振邪教,不论何派妖人,均行结纳,势力颇大,邪法又高,惟恐乃师不是对手,为其所伤,只照妙一夫人传授,守定心灵,假作为邪法所迷,一毫也未抗拒。二妖人也以为她乃笼中之鸟,逃不出手,均未在意。及至进洞一看,见是熟人,所禁制的正是以前同门师弟阂烈,本来就要解劝,令其释放。眇女见父亲被困在内,一时情急,便把家传本领,连同眇目内所藏的一粒护魂珠,冷不防施展出来,抢上法台,将乃父全身护住。曾满成骤出不意,竟被捷足先登,急切间休说杀人,连那邪法毒刑均难使用。周。叶二人对于眇女,原有极深用意,看得最重,见她情急救父,以死相拼,自不舍其送命。一面苦口相劝,一面暗中戒备,以防破脸。妖人越发怒火上撞,说妖徒被杀,形神皆灭,新仇旧恨,越来越深,非报不可,执意要将闵氏父女残杀。
双方正在争执,不料白云大师同了女弟子万珍,偶游君山,发现邪气与妖法禁制,知有妖人为恶作祟,立时赶来。眇女转世时,未经仙法禁制灵慧,一见面,便认出是前生师执白云大师,忙即自道来历,急喊求救。周、叶二人本不致死,也是恶贯满盈,不特未与眇女一起,求其解说,反因来人不是庸手,邪正殊途,原是水火,竟随曾满成同用邪法抵御。曾满成也将妖幡展动,还妄想把来人擒住,逼那少女顺从,供其满台黑气刚刚涌起,吃大师扬手一太乙神雷,首将法台上妖幡法物全数震成粉碎。师徒二人的飞剑再吃剑光一绞,众妖人全数毙命,只有曾满成、周卓二妖魂乘隙遁走。万珍立即迫出,刚刚成功,大师也将闵氏父子禁身邪法破去,追出与三人相见。
彼此说完经过,沈琇寻到爱徒,为三湘行旅除一大害,又经白云大师指点,不必再多耽搁,便可赶往岷山,取回前生所藏法宝、飞剑,再去峨眉拜师,自是喜出望外,欣慰非常。白云大师随说:“我尚有事,须往东昆仑一行。贤妹照我所说行事,十日之内,便可见到长眉恩师与众同门好友。不过此时恩师与玄真子师兄尚在东海,众同门也均他出,须等师父快回,方始回山等候,去早无用。如在八九天上赶到,决不误事。”说罢,一同出洞,施展仙法,将妖人尸首化去,封闭内洞,不令常人走进。一切停当,便自作别飞走。
沈琇本要上路,因闵氏夫妻再三挽留,眇女又甚念父母,依依不舍,好在此行有他夫妻行法护送,当日可到岷山,日期足有富余,便即应诺。闵氏夫妻早年名震江湖,相识人多,此次最厉害的对头已然除去,无什顾忌,便在当地雇了一船,陪同沈琇在湘江洞庭一带,饮食游玩了几天。
沈琇见那十五娘虽被妖妇暗算,毁容残废,但是天生丽质,仍具风华,依旧柔肌胜雪,吹气如兰;心性又是那么端娴温婉,音声曼妙。偏生美目已瞽,满脸创伤,好生怜惜,别时笑问有何方法可以复原。十五娘苦笑道:“女子略具几分美色,便是祸水,甚或误人误己。当受邪法暗算之后,速为医治,并非无望。只因难女稍具蒲柳之姿,未嫁以前,便生出不少事来,嫁后更遭仇敌环伺。丈夫又有美男子之名,江湖上淫娃荡妇追逐者多,他偏情爱专一,避之若浼。群邪忌妒,转与难女为仇,百计陷害,终遭暗算。如今虽然残废,却可少受好些烦恼。好在丈夫情厚,并不以人残废,变易初衷。遇事附在小儿身上,一样可见,日久已成习惯,也就不去想它了。”沈琇笑道:“昨见白云大师,越发想起前生之事。此去重返师门,只要有法想,我必助你复原如何?”阂烈父子同了眇女,闻言连忙下拜,称谢不迭。十五娘朝阂烈微哂,方要开口,阂烈已先说道:“你不必多心,没有眼睛,终是不便,莫非单是双目重明,你也不愿么?”十五娘方始改容,向沈琇谢道:“将来能使难女重见天日,自是感激不尽。不过时日太久,恐非仙府灵丹,不能如愿。此丹何等珍贵,能否赐与异教中人,实难预料而已。”沈琇道:“这个无妨,本门灵丹,本为救济仙凡之用,你夫妻虽然出身左道,近已归正,人那么好,你女儿又是本门徒孙,怎么会没有法想?”闵氏夫妻重又称谢。
沈琇师徒便令行法上路。十五娘去至船头,将手一招,忽然一阵风过,那船便如箭一般朝前驶去,仍由川峡溯江而上,次日便到岷山。闵氏夫妻便行拜别,说道:“此山左近,多有修道之士隐居,正邪各派均有,除山后白犀潭住着一位女异人,我没见过外,余者多半相识。尤其前山玄女庙中步虚仙子萧十九妹,前年救过我夫妻一次,久欲登门叩谢,未得其便,难得到此,意欲就便拜见,以谢前恩。再者,仙姑藏宝之处,深居金凤山后,外人也不便随去,恕不奉陪了。”沈琇也未留他们,自率眇女往金凤山走去。
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四回(1)
北海屠龙记(蜀山前传之二第四回(1——
义重师门舍身谋老怪
喜求灵药绝海屠妖龙
金凤山在岷山之阴,地势幽险。记得前生藏宝之后,留有神吼守护。前山民家有一少女,看出灵异之迹,曾以虔心毅力,三次寻到自己洞府,定要拜师。因值转世期近,未肯收留,曾令先习坐功,传以吐纳之术。事隔多年,不知此女在否,也想就地访看。
先到金凤山,见古洞云封,昔年盈把之木,已然合抱干云。杂草怒生,浓荫蔽日,洞口禁制原封未动。猛想起此是玄门大清仙法禁制,自己法力尚未恢复,如何可以破禁而入?方对眇女说起发愁。眇女道:“恩师昔年禁闭此洞时,曾说他年重来,禁法自解。为防万一,并在对面种了一株槐树,树下还埋着一件穿山行海的法宝,名叫五行如意舟,以防转世重来,日期有了先后,不得入内之用。何不取来一试?”沈琇虽得妙一夫人灵符神光照体之后,灵智逐渐恢复,但前生之事依然记忆不全。闻言重又回忆前生,果有此事,便命眇女移树取宝。话才说完,忽听一声怒吼,山鸣谷应,势甚惊人,但甚耳熟。眇女喜道:“这不是守洞神吼的叫声么?”话未说完,洞前烟云杂沓,风雷交应,金光电耀,一闪即灭,紧跟着现出一座洞门。一只狮面虎尾,独角龙鳞,目光宛似电炬的金毛怪兽,口中狂喷烟火,怒吼连声,由洞中飞将出来,待朝二人扑来。眇女知它厉害,连忙大声喝道:“你连恩主也认不得么?”
神吼前随沈琇多年,沈琇转劫时,因它性太猛烈,又不忍将其杀死,命其留洞守候,不许倚仗地行本能,变化裂地而出。神吼居然知道厉害,独在洞中隐藏修炼,从未离开。事隔多年,每日想念旧主,加以终身茹素,沈琇为它所留的黄精、首乌等药草树叶之类食粮快要吃完,洞有仙法禁制,不知能否出去。虽以近年功候越深,绝食无妨,但是这些年来所食全是干枯陈粮,也想换换口味,吃点新鲜东西,正要缩小身子,由泉眼石窍中穿地而出,忽听洞外有人说话,当有外人前来盗宝,不由暴怒。同时禁制失效,洞门大开,越料禁法为人所破,一时情急,飞扑出来。因守主人之诫,对方如不进洞偷盗,不许伤人。出时瞥见洞外二人神态安详,又未行法,不似有心作对,怒火便消了好些,本是虚声恫吓。闻言立即倒退,瞪着一双金光四射的怪眼,朝二人上下一看,果是旧主回来。一声欢啸,二次扑向身前,不住摆尾摇头,做出许多亲热神态。
沈琇师徒本极爱它灵慧,一面抚摸,一面取出法宝,同去洞内。见昔年石室数间,仍是整洁非常,地无纤尘,陈设用具也是原样未动,夸奖了几句。又去后洞收藏法宝之处,见那禁法也刚失效,当即将法宝飞剑全数取出,试一演习,什九均能由心运用。内中还有一部道书,乃是少清仙籍的副本。前生刚刚得到,未及修炼,便遭兵解。曾经媖姆严姑婆指点,仔细回忆,尚还记得。一算日期,才第六天,此去峨眉甚近,不消多时,便可到达。想乘这二三日的闲空,试为练习。事有凑巧,沈琇师徒本就夙根灵慧,而道书第一张便附有解破禁制之法,不等拜师,法力便恢复了一多半。
到了第八日午后,想起前山老龙场的民女,顺道往访,就此起身。寻到那家一打听,原来那民女自受沈琇前生指教,回去便闭门修道,不问外事。三十几上,父母双亡,剩下姊弟二人,本也相安。前年近村搬来一个匪徒,名叫裘嘉。此人先是一个银匠,因为倾东灭伙,被人告发,逃往外乡,无可容身,仗着会点武艺,做了江贼。因为犯案大多,逃到老龙场,隐名避祸。初来尚知避风敛迹,渐渐为恶横行。山民良善,无奈他何,越发骄狂自恃,无恶不作。偶因上坟,路遇民女,想要人财两得,令一贼党强往说媒。民女守贞多年,向道心坚,自是不肯。不久,便将乃弟擒去,并欲强抢民女为妾。民女受迫无奈,情急自杀。仍被其将家产侵占了一多半去,方始将人放回。现离民女之死,才只百天。沈琇天性疾恶,闻言大怒。先去民女家中访看,见乃弟人甚忠厚。略谈了几句,便自走出。
场上山民全都认得沈琇前生,知是异人。昔年还有多人往她洞中,求药治病。后来见洞不在,成了一片整壁,只当仙去,忽又出现,相貌未变,只是年轻得多。纷纷上前,向其诉苦。说裘嘉淫恶凶横,直无人理,山民偶有冒犯,往往失踪,尸首全无。想去告他,怕见官府,又无凭证等语。沈琇本想暗中除害,闻言,二次激发怒火,更不寻思,师徒二人立即寻去。正赶裘嘉同了一伙贼党入江行动,被沈琇暗随在侧。等船到川峡无人之处,将裘嘉连同全船贼党一齐杀死,沉入水底。再回老龙场,把贼窟金银摄了些来,分与山民,说裘贼不久遭报,你们各自安身便了。
众正拜谢,忽听婴儿啼哭之声甚急。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中年贫妇,怀中一个生才两三月,满头癞疮的女婴,遥伸两手,朝着沈琇乱扑乱挣,哭得甚急,意似求抱,已然力竭声嘶,看去情急异常。沈琇见那女婴相貌奇丑,全身满是疮疤,脓血狼藉。随来丈夫恐其冲撞仙人,正在喝令退去。婴儿好似懂得人言,一着急,两眼翻白,小手脚一挣,身子望后一仰,当时晕死过去。沈琇急于起身,见那一对夫妇穿得甚是贫苦,未及细问,先将男的唤住,贫妇已扑地跪求救命。沈琇笑说:“无妨。”便将余剩金银赠与贫妇。手朝女婴微一抚摸,“哇”的一声,便自哭醒。这类善举,沈琇前生常做,只嘱众人不许传扬。好在当地居民无多,分处山间,共只二三十户,相隔裘家尚有七八里,无什可虑。说完,便自起身。那女婴仍是怒啼索抱,大哭不止。沈琇走出老远,犹听身后婴啼甚急,急于去往峨眉见师,当时也未注意。走到无人之处,便驾起遁光,朝峨眉金顶后面锁云洞飞去。
彼时凝碧仙府尚未开辟,地在千寻绝壑之下,甚是广大,琪花瑶草,灵泉怪石,到处都是(事详拙著《蜀山剑侠传》)。下面虽然别有天地,风景灵秀,由上下望,却是一片沉冥。离顶数十丈,终年云雾布满,其深莫测,游山的人轻易足迹不至。纵有大胆游客,沿着金顶后面危崖削壁攀援到此,见当地除有一座三数丈大的石洞和洞侧几树梅花、一片石地而外,毫无足观,路又险滑难行,也必兴尽回去,决想不到绝壑下面藏有神仙宫宅。沈琇前生到过,知道凝碧崖大元洞仙府一头通着锁云洞外绝壑,一头通着同门师兄髯仙李元化所居飞雷洞外平崖,也是山中最隐僻难到之地。心想:“同门师兄弟中,只晓月禅师与己不和。李元化为人虽好,但他乃是晓月禅师引进,二人交厚。此去相遇,难免被其轻视,不如径由锁云洞前绝壑穿云而下,直达凝碧崖前,见了恩师,再与众同门相见。并且妙一真人夫妇正同在仙籁顶旁练那六合旗门,望见自己,必要出迎,如能先与相见,由其引进,岂不更好?”哪知刚刚越过金顶,便见斜刺里飞来三道白光。内中一道光最强烈,宛如大白经天,长虹飞泻,与众不同,一见便认出是髯仙李元化。二人原是同门至好,许久不见,自是想念。方要抢前相见,无如转世不久,功力尚浅,对方却是与日俱进,比起前生同门又加强了许多,本追不上。那三道剑光来势绝快,沈琇师徒又被崖脚挡住,对方不曾发现,只看得一眼,便往绝壑之中飞射下去。等沈琇师徒跟踪追到,崖前已无影迹。素常心热情厚,劫后重归,遥望宫墙,早生依恋,况是同门至好,急于见人,也未想到有不愿见之人在内,急忙穿云直下。
刚到凝碧崖古捕巢下,便见仙籁顶旁迎来男女五人。定睛一看,当前四人,乃是髯仙李元化,坎离真人许元通,妙一夫人荀兰因,同了黄山餐霞大师。后面一个相貌清奇的老和尚,正是前生对头晓月禅师。沈琇不禁想起一段往事。
当初因为大师兄玄真子再四向恩师坚辞,说他本人道浅力薄,不堪承继道统,二师弟苦行头陀将来又要重归佛门,算来算去,只有妙一真人齐漱溟九世修积,道高福厚,又是夫妻同修,历劫多生,从未离过师门,并为恩师代完三千万外功的宏愿,不论内功外行,法力心性,全都高人一等,为众表率。事前为此曾向众同门商议,多无异词,实是众望所归。本派不久二次开山,发扬光大。恩师仙去以后,非像齐师弟这样道高德重的人,实不足以排除万难,当此重任。为此集众请求,敬祈恩师先期传以衣钵,使其早正名分,就便考查他的功行,而令众心悦服,免得日后另生枝节。弟子等也必从旁相助,决不使其辜负深恩。恩师长眉真人虽未当时答应,已经默许。一班同门多和齐氏夫妇交厚,道法也多弗如,再经过玄真子、苦行头陀三次请求,均认为将来必行之事。齐氏夫妇由此越发勤奋,功力大进。一班男女同门心悦诚服,个个归心。内中只有晓月禅师一人私心忌刻,前听说玄真子、苦行头陀两位迫随师父六七百年的开山门大弟子,一个谦抑退让,一个只等恩师仙去,便要重归佛门,众同门只他最长,从师年久,法力又高,对于继承教主,二次开山,从不作第二人想。不料玄真子忽然荐贤自代,好生嫉愤。无如询谋企同,众无异词,当然不能独持异议。当时默然,无所表示,心中实是气极。当玄真子第三次请求下来,恰值齐漱溟奉命出山未归。沈琇因听师父不特面示允意,并还说起荀兰因的功力仙福不亚乃夫,将来正可分掌男女弟子,为本门留一佳话,语多嘉奖。本是至好,自然心喜,一见面,便向其道贺。却瞥见晓月禅师在旁冷笑,恩师说完前言,立即飞走,不在洞中。沈琇知他不服,向其责问,言语失和,因而生嫌,后便惹出好些事来。便自己上次兵解,一半也是因为此人。如今事隔多年,见他仍然沉着一张脸,全不似前行四人神气,不禁想起前生屡受愚弄经过。心虽有气,但想到劫后重逢,终是多年同门之谊,如何刚见,便与人计较?
沈琇念头才转,妙一、餐霞两同门姊妹已先迎上,执手殷勤起来。李,许二人也各礼见,互询别况,全都欣喜非常。谈不两句,晓月禅师也缓步走到,因是师兄,便先向其行礼。晓月禅师道:“想不到师妹居然前因不昧,未假师长之力,劫后重归。可同我洞中小坐如何?”沈琇答道:“妹子此来,尚未拜见恩师;再者,前生误犯教规,方遭此劫,也应先去请罪。请诸位师姊妹先领妹子前往参拜,领命之后,再往师兄洞中,一作良晤畅谈吧。”
晓月禅师微笑道:“本门教规,最忌无故残杀。便遇妖邪恶人,也必分别首从,但可原恕,无不许其自新,重在化恶为善,不许操切。适才我由川峡飞过,发现江中有一盗船,内有三十多人,一齐被人杀死,又将尸首和船用禁法沉入江心,形势既极凶残,法力又差。我恐其为异教中人所破,或是日久失效,残尸浮起,岂不连累好人?为此又加了一重禁制,将破船残尸埋入江底泥沙深处,不令浮起。当时见那禁法,似是本门中人所为,但一班同门的法力不应这么浅。现时想起,定是妹子所为无疑。此事如被恩师知道,于你大是不便。难得恩师近日所炼大清仙篆功行完满,正在神游灵空仙界,不曾醒转。见时最好不要提起,日子一多,师父也就忽略过去,否则,不免怪罪,你又要吃苦了。”沈琇闻言,猛想起:“师父常说自己杀机大重,屡加告诫。今日那伙水寇虽极可恶,但是只凭众山民一面之词,因为急于见师,未照法规,事前细心考查,果然迹近滥杀,却又落在对头眼内。对方口气神情,又和前生一样,表面关照,实则幸灾乐祸,不怀好意。”慨然答道:“妹子虽然无心犯规,但对恩师岂可隐瞒,幸蒙师兄提起。妹子先去中元洞外待罪便了。”随命眇女拜见各位师伯叔。眇女早就恭立待命,立即下拜。晓月禅师又笑道:“令高足和师妹一同转劫,怎也还是这等形象?”
沈琇知他讥刺自己师徒同样丑陋,越发不快。方要开口,妙一夫人知道二人嫌怨,全由自己而起。沈琇性刚心热,见晓月禅师本是同门至好,为了丈夫承继统道,忽然忌妒,先还隐而不露,后竟当众明言,说自己夫妇决难胜此重任,由此遇事作梗。沈琇看不惯,始而背着师父争论,终成仇隙。方要约集众同门为之释嫌修好,解除嫌怨,沈琇师徒已然转世。事隔多年,双方嫌怨依然不解,双方暗门,不便明劝,沈琇此时法力尚差,人又梗直,一个不留神,便吃大亏。只得暗使眼色,令其住口,想等晓月走开,再与明言厉害。同时餐霞大师和李、许二人也同声笑道:“师妹初回,我们理应畅谈,师父神游未归。那伙水贼,我们日前已有耳闻,本定前往除害,因事迟延。纵令处治稍重,也是无心之失,师父回来,至多警戒几句,不致重责,只管放心。还是同去晓月师兄那里叙阔吧。”
沈琇苦笑道:“妹子因为心粗气盛,不知吃过多少亏苦。同门十四人,只我一人遭此大劫。如非两位老前辈鉴怜,几连元神也保不住。前生二百多年功力,一旦化为乌有,降生时夙因尽昧,几同凡人。如非荀师姊助我脱难,免此一劫,几死鬼母朱樱门人之手。想起身经,实是惨痛。好容易重返师门,不料又犯无心之过。此时心中实是畏惧,除了自知罪重,去往洞前长跪候命,恩师见我意诚心苦,或能宽恕一二外,更无善策。如若不知悔过,恩师必当我不知俊改,再要逐出师门,重遭苦劫,岂不为亲者所痛,而仇者所快么?盛情心领,且等拜见恩师,发落之后,再来领教便了。”说罢,慨然往中元洞走去。眇女知道本门法严,犯者无赦,好生愁急,战战兢兢随在身后。到了洞前,沈琇首先虔诚下跪。眇女也随同礼拜,虔诚祝告,跪在身后。此是峨眉派门人待罪旧例,一经通诚,自供罪状之后,不奉师命,便跪一年,也不能起来,谁也不敢近前与之问答。
这时,开山教主长眉真人功行己将完满。飞升之后,众门人除玄真子、苦行头陀、妙一真人奉命东海炼法炼丹而外,余均各回自己洞府。真人所炼许多法宝、飞剑,均封藏中元洞内。除凝碧崖老捕巢让与白眉禅师暂居而外,余者数十百处灵景石室,连同通往飞雷洞捷径,一齐行法封闭。门下众弟子因为别远会稀,又想 收美记sodu多得教训,各把所居洞府封闭,一齐赶来,随侍在侧,不奉师命,谁也不肯离山一步。
众弟子全都修炼年久,道法高深,平日相处,情意至厚。只晓月禅师与风火道人吴元智,不久劫运将临。一个因为觊觎道统,妄动贪嗔;一个疾恶大甚,树下不少强敌,日后在劫难逃(事详《蜀山剑侠传》)。下余诸人,因沈琇侠肠刚直,勇于赴义,对人又极诚恳;门人貌虽奇丑,但她屡生修积甚厚,只因夙孽难解,历劫多主,始终未迷本性,对于乃师更是忠义,始终追随,同生共死,因此对她师徒全都看重,不以晓月禅师为然。玄真子和妙一真人夫妇,对她师徒更是情厚。这时众人恰均同在太元洞中修炼,闻讯纷纷赶出,问知经过,不便上前谈问。
待了一日夜,沈琇师徒尽管转世不久,功力尚差,却始终神情丝毫不懈。众人正商议师父神游回来,万一怪罪,一起为她们跪求宽恕,忽见洞中值班弟子万里飞虹佟元奇出唤沈琇师徒和众弟子人见。众人应命,同去洞中。参拜之后,沈琇师徒仍跪地上,自供罪状。长眉真人笑道:“徒儿起来。你昨日行事虽然稍过,一则你元灵初复,行事不免鲁莽,实是无心之过;二则那伙水寇无恶不作,并未在杀一人,只是心粗罢了。你师徒又深知戒惧。念在初犯,料你下次必知改悔,故从宽免。我不久功行圆满,飞升天阙。本门心法,你好些不曾传授,又经过这一劫,照你此时法力,尚难下山行道。少时我便详为传授,只要用功,两三年后,异教妖邪便少敌手。努力修为,毋负我望。再犯杀戒,便难容了。”沈琇感激涕零,喜出望外,重又拜谢,侍立于侧。
真人又向众说道:“昨游北海居罗岛毒龙礁,偶遇心如神尼,说她以前出身旁门,后归佛法,炼就极大伏魔法力,想收一女弟子,传授她本门衣钵。因在北极荒岛,坐禅多年,无暇到中土来,托我代为物色。并说她以前便是最恶的人,忽然悟道,立时参修上乘功课。所收弟子,只要资质真好,不问以前行为如何,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恶均能度化。我如为她援引,便是有缘。这女弟子如是在佛、道两门修炼多年的,更合她意。行时并交我两件东西,等我将她心目中的女弟子寻到,代为交付,到了时机,便会寻去。心如道友与我多年至交,再三嘱托,不应置之度外。可惜你们未必肯去从她,否则此人佛法无边,不可思议,具有极大降魔威力,如往拜她为师,必有成就。”众女弟子闻言,全未答话。沈琇更是感激师恩,正图常在师门,一意修积,助本门发扬光大,闻言毫未理会。心还在想:“本派为玄门正宗,领袖群伦,师恩又是那样深厚,就算心如神尼法力高强,本派也自不弱,谁肯辜负师门深恩,去拜他人为师,岂非傻子?”朝众人看了一看,毫未理会。真人又将眇女唤至面前,谕勉几句,令其从师同修。再向众弟子分别考问了几句,便令退去,只留玄真子、苦行头陀。妙一真人夫妇与沈琇师徒,随侍待命。跟着便传沈琇太清仙箓。
这时晓月禅师虽因夙孽太重,一念之差,妄动贪嗔,但以真人法力无边,除与众同门貌合神离而外,并不敢于稍微放肆,只恨在心里。先还恐怕满腹私心,被真人看破。及见真人相待如常,以为不曾觉察。眼看沈琇虽因转劫吃了大亏,不知怎的,师父对这以前犯过教规,经众求情,方许兵解转世,重归师门的徒弟,这次回来,反多怜爱,时常传授,又赐她师徒好几件法宝。不消两三年,功力大进,便和自己竟成伯仲之间,法力较差的同门,反不如她。沈琇对于自己,又是意存轻鄙,望而远避,非到不得已,难与对面。便是遇上,也只照例礼见,喊声师兄,略拜即去,一言不发。有时当众谈论,一味尊崇齐氏夫妻,话多刺心。又不便公然计较,越想越恨,本就愤急,无可如何。
也是合该有事。沈琇师徒第三年便下山行道,想在恩师飞升以前,为本门多积一点善功。而且又眷怀师恩,每次下山办完一件事,必要回山一行,本意是舍不得离开恩师。晓月禅师见她时常独奉师命,下山修积,偏又积功甚多,几乎无往不利。师父除说她疾恶太甚,树敌大多,常加告诫而外,无一次不加奖勉。既觉师父偏心,又当她回山志在表功,本来积恨已深。这次众弟子只玄真子、苦行头陀奉派陪侍,余全奉命下山。沈琇师徒与妖人斗法,一时疏忽,被其逃去。恰值晓月禅师遇见,深知妖人乃东海散仙邱允之弟,必去投奔。乃兄虽也旁门成道,为人甚好,门徒众多,教规甚严。所居呼龙岛更是海外仙山,风景灵异。当沈琇转劫那些年,邱允还曾想拜长眉真人为师,意甚虔诚。真人嫌他门徒大多,品类不齐,与乃弟时常暗中勾结,出外为恶,根骨福缘也都太差,虽然坚拒未允,对他本人却颇嘉许。行时并还赐他一道灵符,以为将来转劫之用。晓月禅师知沈琇却不知道此事,而对方宫室华美,壮丽非常,不像正经修道之士所居,沈琇前往,必生误会。对方也极好胜,只一动手,沈琇败固吃亏,胜必多杀。就算师父偏心,也不能不加责罚。便用巧言愚弄激将。
沈琇因先逃妖人淫凶狠毒,本欲除害,再听这等说法,果然上当。眇女在旁,本曾力劝不可造次,沈琇也料晓月不怀好意,但心想:“至多对方邪法厉害,自己带有两件师传至宝,胜固可喜,败了也能全身而退,何必示弱,求人相助?真要不行,再寻几个交厚的同门相助不晚。”哪知刚一寻到岛上,正遇妖人约了同党,在彼祭炼妖阵,越发怒从心起。那妖人原因乃兄访友他出,先勾结门下恶徒,盗了一件法宝,仗着弟兄情厚,不致为此反目,竟在岛上炼那妖阵,一时邪雾迷漫,高涌天半。只说辽海穷边,无人得知,一演习成功,便往中上寻仇。不料到才两三天,敌人便寻上门来。沈琇见邪法阴毒,因为孤身深入,惟恐失机,上来便用全力,剑、宝齐施,骤出不意,全岛二百多个门人侍者伤亡大半,妖人也全伏诛。沈琇自觉此行痛快非常,还在得意。归途又和轩轻老怪、九烈神君等几个著名魔头的门下相遇,连斗了几次法,均占上风,依然不知魔法厉害。还待穷追,忽奉真人千里传声,令用所传法宝防身,隐形飞遁,立即回山,不许迟延。彼时她正与群邪一路恶斗,已快被引到轩轻老怪所居魔宫前面,心还不欲隐形示怯,无如师命不敢违背,只得朝着妖徒去路大喝道:“我奉师命,有事回山,改日再寻尔等这伙妖孽,为世除害。”说完,刚一转身飞起,便听身后遥空中异声大作,一片乌金色的妖云魔光,夹着阴风鬼啸,漫天盖地,疾如奔马,潮涌追来,晃眼被他迫上。如非防身法宝威力神妙,闻令回飞,早已取用,几乎受了大伤,这才知道厉害。幸而身形宝光已先隐去,一见不妙,立纵剑遁,急忙回路飞驰。
妖云原是轩轻老怪门下大弟于五淫尊者所炼金乌神障,一名玄武乌煞罗喉血焰神罡,厉害非常。老怪师徒因为威名至大,无人敢惹,却被两个年轻丑女伤了两人,一时愤极,已然布就罗网,等其投到。对头忽似警觉,隐形遁去。妖人如何肯舍,立将元神合在一起,施展全力追来。虽因对方飞遁神速,不曾将人擒去,但那邪法厉害无比,稍微接触,立有感应。料知仇敌在前,为防改变方向,妖云展布越广,天都遮黑了大半边。只见黑烟滚滚,疾如奔马,千万点金花血焰,似电一般闪烁不停,阴风怒号,鬼啸凄厉,声势猛恶,比起前在孤山所遇妖人,还要厉害十倍。沈琇师徒正在有些发慌,忽然一道金光由横里飞来,比电还快,只一闪,便成了其长无际的金虹,放过自己,挡向妖云前面。识听嗷的一声厉啸,一直响到天边,金光立隐,重返清明,仅剩妖人啸声晃荡遥空。那奔山倒海一般的妖云,早已退去,一闪不见,定睛一看,四外井无形迹,知有前辈师执暗中相助,仍往回飞。
到了凝碧崖前,刚刚下降,便见玄真子和妙一真人并肩走来,面有愁容,也未想到自己身上。方问:“师父唤我何事?二位师兄可知道?”玄真子道:“你前日去往海外追杀妖人,不应不加考查,一到便即下手,以致伤亡大多。适才师父说你近一年来屡犯杀戒,屡戒不俊,这次反更变本加厉,大为震怒。听那口气,大是不妙,师妹还须留意才好。”沈琇心想:“此行虽未查问对方门人,所炼诸天六丁神煞乃左道中最阴毒的邪法,炼时必须残杀许多生灵,任谁见了,也不放过。师父如问,也有话说。”随口应诺,理直气壮入洞。见旁边立着一个道人,与前杀妖人相貌相似,满脸悲愤之容,无什邪气。刚刚跪下请命,真人已先问道:“你知罪么?”沈琇知师父素来宽厚,从无如此严厉神色,知道犯过不轻,哪里还敢开口。真人便历数她近年自恃骄狂,疾恶太甚,凡是左道,遇上便即穷追,不杀不止:“因你以前所杀虽皆穷凶,为防由此开端,妄肆杀戮,自毁前修,并为师门之辱,再三告诫,未加责罚。谁知始终不知俊悔,反而变本加厉,任性妄为。对方妖阵虽然狠毒,但是岛上二三百人,即令妖人门下,岂无胁从在内,如何一到便下毒手?伤亡这么多。本门教规最忌妄杀,现在岛主人又前来诉冤。虽仗一位道友相助,以他佛家最高法力救助,除背师为恶的两个门人外,余者幸得无恙。但你凶心不改,罪孽已多,我门下哪有你这样徒弟?本应封闭灵智、法力,追回法宝、飞剑,逐出门外,任你自受孽报。姑念累世相随,事出无知,从宽发落,由此逐出师门,不许再来见我。你徒眇女,虽也从你行凶,但她事由从师,自然不敢违背,事前又曾劝阻,理应未减,去留听其自愿。你师徒均是美质,只因本门法严,犯者无赦,你虽被逐,仙业并非无望,各自勉力虔修去吧。”
沈琇明知师父春温秋肃,恩威各得其分,一向言出法随,照例不容宽假,既然说出这等绝决的话,势在必行,已难挽回。再一回忆前生,本是人家弃婴,由怀抱之中,蒙师长虎口救去,始而转托同道女仙抚养。年才十岁,女仙坐化,由此长侍师门,随同修炼,小小年纪,便得玄门正宗传授。因为自己天性疾恶,树敌大多,如非师父爱护解救,早已形神俱灭,堕入轮回。满拟这次重返师门,永修仙业,不料中了晓月禅师阴谋暗算,铸此大错,误犯教规。虽然师父行法大严,不念师徒情义,但自己粗心大意,也实有不对之处。想起师恩深厚,从此宫墙远隔,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跪伏地上,哀求不已。真人始而未理,最后说道:“你随我多年,难道还不知我对门人平时虽甚宽厚,持法素严,向不询情宽纵么?你自有你前途,求告无益,各自去吧。”
沈琇毕竟性刚,知难挽回,暗忖:“师父心肠真狠!”万分悲愤之余,亢声说道:“弟子实为那妖人邪法淫毒,积恶如山,到时又正值布那妖阵,心想正经修道之上,不会有那情景,又见人数甚多,男女都有,同在施展邪法,加以地介海荒,共只师徒二人,对方那等声势,惟恐有失,贻羞师门。以为照彼行径,决非善类,又有晓月禅师兄先人之言,一时疾恶贪功,致多杀伤。虽犯教规,实是无心之失。本门法严,恩师不肯原情宽恕,弟子也不敢强求。但是弟子累世追随,受恩深重,虽然身在江湖,依然向望宫墙,此后定当勉力虔修,决不有负深恩,玷辱师门。至于徒儿阈眇女,全是奉命行事,事前还曾劝阻,与她无干。弟子见嫉群邪,树敌众多,在弟子固是除恶务尽,群邪也必不肯相容;况离师门,敌人更无忌惮,势孤力弱,终必不保。眇女相随受累,实是无辜,伏望师父恩怜,许其仍在门下,令拜荀师姊为师,使得勉修仙极,感恩不尽。”
眇女本吓得战战兢兢,跪伏在沈琇身后,一听师父词意刚直,方在代她胆寒,偶然偷觑真人,不但不怒,口角上反是含有一丝笑意,不由心中一动。不等开口,忙即跪叩道:“孙儿誓随恩师,出门待罪,等到功行稍可自赎,再求师祖开恩,恕其既往。伏望师祖恩允,永世铭感,无有尽期。”真人微笑道:“理应如此。念你忠义,特赐降龙宝珠二粒。只须一珠,任何海中精怪,决难加害。可随你师,去见齐漱溟夫妇作别,我已先有吩咐,由他代为传授。去吧。”
沈琇还要开口求说,不令眇女同行,以免两误,真人座前忽起一片金霞,挡在前面,旁立道人未退,料还有事神游,再说无效,只得强忍悲愤,拜辞出洞。当时负气,本想就走,忽见妙一夫人走来。二人情感至厚,想起前事,越发酸心。暗忖:“师父行事,每在无意之中,微露仙机。所说降龙珠,必有大用,并且用时只消一粒,为何两粒同赐?分明师徒合用无疑。再者,恩师师徒情分最厚,犯规乃无心之失,怎会如此心狠,连眇女也被连累?莫非有什要事,故意将我逐出,使我立功自见,并为本门立法不成?”想到这里,悲怀略解。暗察妙一夫人,满脸惋惜之容。料他夫妇最得恩师器重,必已早知此事,如可挽回,怎会这等借别?心又一凉,忍不住泪流下来。妙一夫人便拉她师徒同往所居石室,殷殷婉劝道,“师妹不必愁苦,此后只要奋志修为,有了成就,纵然不在师门,一样不负师恩栽培。你修道多年,如何这等着相?你和眇女成就定必远大。但你为人疾恶太甚,以后遇事,还是放宽一些。”话未说完,沈琇愤道:“我如非这些妖邪,怎会被逐出去?此后誓以全力与群邪拼个存亡,非为世人除害不可。”
妙一夫人知她性情刚烈,不便再劝,随将降龙珠取出传授。沈琇见那宝珠约有两寸圆径,形如青灰色的玉球,乍看只形体特大,与常见宝珠不同。细一照看,内里彩气氤氲,光霞徐徐流转,变幻不停。拿在手中微一拨动,隐闻到一股异香,知是一件异宝。妙一夫人再一说那妙用,心更惊奇。夫人道:“此珠专制各种精怪,宝主人功力越高,灵效越大。眇女虽然同受本门心法,到底还差,最好师妹先行炼过,再交与她自炼。一与本身元灵相合,便成第二元神。日后就遇群邪围攻,你师徒各有一珠,至少可免许多苦难,不致伤害本身真灵。千万不可轻视呢。”沈琇苦笑道:“师姊当我因为师父心肠稍硬,便敢忘却深恩,负气不受么?”夫人早识未来之事,防其性刚负气,以为此珠传与眇女,她便不再同炼,闻言心定,立现喜容。
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四回(2)
北海屠龙记(蜀山前传之二第四回(2——
众同门也都得信,纷纷赶来,互相话别。沈琇见晓月禅师也随了来,想起屡受阴谋捉弄,以师长之明,不会不知,却只对自己一人处罚,并还这么重,越想越有气,待要发泄几句。忽听玄真子、齐漱溟同声说道:“师妹无须失意,师父雷霆雨露,皆是恩泽,此举焉知不是玉汝于成?你自有你前途去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请仍返金凤山旧居清修,以待机缘遇合吧。”髯仙李元化接口说道:“师妹虽不在此,同门情义,仍是一样,只有更厚。以后如有什事,只管寻来便了。”沈琇见晓月禅师微笑不语,越发有气。又以李元化和晓月禅师私交最厚,疑心奚落,冷笑道:“小妹不才,已拼以身殉道,誓与群邪相搏,宁甘百死,也不畏缩。我乃本门逐徒弃材,性又疾邪,除恶如同剪草,何敢再劳师兄弟姊妹为我任过?只是恩师不久成真,此后白云在天,去德日远,不知飞升之时,能否容我拜送,是个心事而已。”还待往下说时,瞥见妙一夫人以目示意,爱徒眇女又在身后扯了一下衣襟。心想:“此后除三五同门至好偶然相见而外,誓以独力行道,决不要人帮助,也不再与余人见面。前路方遥,事贵力行,空言何益?”随向众人辞别。众中只晓月禅师一人见她神色不善,暗骂:“贱婢无礼,此后便是外人,如犯我手,休想活命。”愤然离去。余均送了出来,一直送出飞雷径后洞门外。沈琇再四坚辞,方各礼拜而别。沈琇师徒往金凤山旧居飞去。
沈琇以前想将守洞神吼带往峨眉,也因晓月禅师当众力言仙府灵景奥区,素无兽蹄鸟迹,并且师长不久飞升,凝碧崖老楠巢须借白眉禅师驻锡,不如仍令守洞。沈琇知他遇事作梗,懒得再说,于是洞府也未封闭。经此一来,故居无恙,反省了不少的事。师徒两人回到洞中,因为伤心激刺,性更刚烈。心想:“邪正不能并立,树敌这么多,我不寻他,他也寻我。此时没有管头,只要不为恶,便可任意所如。索性见一个,杀一个,纵不能尽诛群邪,到底也为本门宣扬德威,与那对头看个样儿。”主意打定,乘着仇敌尚未得信,先将洞门封闭,照师门心法勤修苦炼,并炼那两粒宝珠。师徒心志俱都坚强,精进自不必说。连那守洞神吼,也增加了好些威力,预计再有一年,便出行道。
同门除妙一真人夫妇、白云大师、餐霞大师四人而外,俱都避而不见。内中妙一夫人情分最厚,时往访看。偶然回山,谈起她的心志,被晓月禅师听去,想起前嫌,故意向外宣扬。一班妖邪本恨沈琇入骨,早已风闻被逐之事,想要寻她报仇。这一宣扬,越发证实,纷纷赶来寻仇。沈琇虽仗法力高强,未吃什亏,无如仇敌众多,此去彼来,闹得沈琇不胜其烦,终被激怒,往往不等敌人上门,先自寻去。杀戮既多,威名虽然大震,双方仇恨也越深,结果把几个著名妖邪首脑全都引了出来。师徒相依,孤立无援,又不愿受人帮助。平常遇到极凶险的局面,幸仗妙一夫人等暗中将护。沈琇发觉以后,为争昔日之气,虽然不愿,良友好心。不便明拒,只在暗中想尽方法隐避,老是独往独行。那几个著名的妖邪全都神通广大,心计周密。尽管对她恨极,因有两次命人前往加害,每占上风,必有她的同门至好解救,心疑长眉真人必有用意,恐怕由此牵动,心存顾忌;又以多年威望,不出手则已,出手便须必胜,未敢造次。沈琇因此也得无事,仅经过几次险难,也都逢凶化吉。
这日,闻得长眉真人就要飞升,心想:“身虽被逐,师恩仍极深厚,此后除非修到天仙,永无再见之日。自己以前不合负气,被逐这些年,从未前往参谒,也未露过悔意,托人求情。”越想越问不过心,万分依恋之下,便往峨眉赶去。因是弃徒,不敢齿于众弟子之列,只在后洞门外通诚遥拜,跪伏待命,想等师父飞升时见上一面。哪知只听传言,时日不对,连跪伏了三日夜,不见真人仙云飞起。心想:“自离师门,便未再见,无论如何,也要见上一面。”又见师门一些至交陆续到来,飞升之事一定无讹,决计无论跪多少天,也要候到师父飞升才罢,心更诚敬。明知好些师执同道由身侧经过,只把双目垂帘,虔心恭候,既不招呼,也不探询。师徒二人恭恭敬敬跪到第六天上,真人方始飞升仙阙。沈琇见师父过时手指西方,目注自己,似在含笑点头。仙云电驭,瞬息直上天心,没入苍雯沓霜之中。看出恩师对己仍是昔年期爱神情,这些年来如往悔过苦求,未必不能原恕。偏生好胜负气,以致从此违颜,人天永隔。
方在悔恨,心中依恋,妙一夫人忽然飞来,见面便递过一封束帖和一件法宝。说起真人因她一意孤行,不知悔过,这多年来,虽经门人请求,不曾允准。教规谨严,师徒之分已绝,师徒之情犹在。此次飞升,众同门各有法宝留赐,沈琇也得一份,宝名屠龙刀。柬帖现尚空白,到时自会现出形迹灵效。外附戒刀一柄,以备异日之用。沈琇闻言,心更悲痛,知道师恩至重,法宝虽好,不过留念,这张空白柬帖,定必关系他年成败。重又望空下拜,跪谢深恩,感激涕零。妙一夫人温言劝起。沈琇略叙别况和恩师去时情景,正要作别回山,玄真子、齐漱溟等旧同门和许多外来的平辈道友,都由洞中走出,与之叙阔,并请入洞聚谈。沈琇因晓月禅师尚在洞内,两生受罚,犯规被逐,多半由他而起;这次恩师将道统传与妙一真人,心正气愤,入洞难免受他冷言讥嘲;再则此时也实无颜见他,便用婉言谢绝。众人知她心意,也未相强。师徒二人便自辞别回山。
过了不几天,这日眇女去往山场,忽然发现一个相貌奇丑,满头癞疮的小女花子,认出根骨甚佳,好似哪里见过。回来一说,沈琇忽想起那年去往峨眉,所遇女婴眉间有一小红痣,颇与前生定约的民女相似。彼时眼力相差太远,急于见师,女婴相貌丑怪,与民女前生迥乎不类,也未留意。二次回山,并未再往山场,心疑是那民女转世。前生本曾许她,等自己转劫再来,收她为徒,如何违约,使其失望?又想起女婴见时痛哭求抱,急得晕死过去情景,越料十九是她,心念一动,留下神吼守洞,一同寻去。
到后一问,才知丑女姓王,名叫癞姑,家甚寒苦,父母已死,被人收去为奴。因她胆大力大,淘气顽皮,常受打骂,往往逃入深山,多日不归。收养人家如不因她力大,肯受劳苦,早不想要。日久成习,也就任其去留,不以为意。问她何往,她也不说,只朝人打听往金凤山如何走法。再问生日,恰是民女死时。断定不差,跟踪往寻。癞姑已于前半日出走,照例不知去向。眇女原因昨日路过山场时偶然降落,无心路遇,因尚有事出山,和土人说了几句话,便即飞走,匆匆不曾探询。沈琇心想:“此女小小年纪,能走多远,近年为防山民去往洞前,遇见妖人寻来斗法,致遭波及,山路已由仙法隔断,无可通行。此女苦志寻师,必在去金凤山的路上寻找途径,必能将她找到。”便往回飞。
正在盘空查看,忽听崖后女子哭声甚急,正在狂喊沈琇前生姓名求救。过去一看,人在崖洞之中,己被邪法禁闭。刚破法人内,癞姑已然认出沈琇,扑抱上来,跪地大哭。对于眇女,却只看去眼熟,说不出她姓名。沈琇知她和眇女以前未见几次,故不相识。对于自己,却是精诚专注,又得过一点初步传授,刚被恶人逼死,便自投生,故此前因未昧,一见即知。再一问她别的事,果多遗忘,只前生所传坐功尚还记得,但也不全。只知前生有一女仙,曾允转世重来,收她为徒。出生不久,女仙果然寻来,偏为父母所阻,不能近身。生只数月,心中有话,说不出口,女仙也自走去,失望欲死。五岁父母双亡,才想到师父也许嫌她年幼,于是按照前生所习坐功,避人修炼,又不时人山寻访。不知怎的,金风山前生去过的,竟找不到,连去过的人也都迷路。心终不死,今日决计带了干粮,再往金凤山寻去,不寻到地头,宁死不回。哪知途中遇一美貌道姑,同了两个怪人,说是要往金凤山报仇。癞姑正苦无路,不合由林中赶出,向其打听道路。道姑忽令拜她为师,又听出是沈琇对头仇人,自更不肯。道姑发怒,将其封闭洞内。走时说,要布置好了埋伏,再去金凤山诱敌。因见对头去时会飞,周身俱有电光,既恐师父打她不过,又防本身受害,所以哭喊。
沈琇问完前事,忽听破空之声,立将癞姑藏向林中。刚飞身空中,便见守洞神吼负伤逃来,后有三妖人追赶,不禁大怒。放过神吼,扬手一道金光,迎上前去。眇女也飞剑助战。那道姑乃崆峒派有名人物。下余二人均是轩轻老怪门下:一名红羽神君菇合索毕,是个番人;一名万灵童子茅壮,邪法甚高。此次原是奉命先来布阵,乘着长眉真人飞升,无什顾忌,想将沈琇师徒炼化成灰,将生魂擒去,使其永受炼魂之惨。少时,几个最厉害的妖邪首脑都要前来。沈琇哪知厉害,加以年来用功苦炼,法宝、飞剑无不神妙,近又得了师门至宝屠龙刀,威力更大。明见前面不远方圆五里之内,全被邪气笼罩,内中隐现数十百座大小旗门幡幢,邪法似甚厉害,依然自恃,不以为意,立意不令妖人生还。上来故用飞剑对敌,暗中运用全力,与屠龙刀合为一体,冷不防化成一弯金碧光华,朝为首妖人和那妖妇电也似急卷去。菇合索毕乃轩轻老怪第五弟子,邪法本高,也是劫运临头,骄狂自恃,此刀本来是他克星,又因敌人尚在阵外,一心只想移动妖阵,致其于死,心神已分。等到瞥见金碧精光耀目难睁,看出有异,想要逃避,已被刀光裹紧,只一绞,便已伏诛。妖妇也被刀光扫中,身成两段。
沈琇意犹未足,双手齐扬,发出本门太乙神雷,两道数十百丈金光雷火,一道打向妖妇身上,全身震成粉碎;一道便朝茅壮迎头打去。当时满空电掣雷轰,精芒雨射,震得天惊地动,山岳崩颓,声势惊人,自不必说。眇女本非茅壮之敌,全仗这一雷,方免于难。沈琇二次飞刀朝茅壮射去,双手大乙神雷又打个不住,当地直成了一片雷山火海。茅壮见同党被杀,本是暴怒如雷,一面发出求援信号,一面移动妖阵,待下毒手。眼看敌人门徒已被妖光罩住,不曾想敌人法力甚高,来势神速,神雷先已迎面打到,金碧刀光又电驰飞来。如照平日,定必自恃玄功变化,任其上身,不但不退,反想就势暗算,本来也难逃此一刀之劫。幸而同党先死,看出厉害,不敢硬对,怒吼一声,化做一片云光,遁向一旁。
沈琇见三妖人才一照面,便死了两个,满想这一个也难逃一刀之劫。及见刀光到处,妖人化做一片乌金色的云光,比电还快,一闪不见,同时前面所布妖阵也已失踪。虽然性刚胆大,毕竟累世修为,此生又得玄门真传,功力大进,见闻广博,原非昔比。见状知道敌人必是大举前来,妖阵厉害,决不会就此撤去,不是另有余党隐藏阵中,尚未出面,便是几个首恶要来为害。心念一动,忙令眇女速与自己联合,相机应付,不可离开。一面发出太乙神雷,朝前面打去,原想试探妖阵是否撤退。猛觉雷声暗哑,不似方才强烈,雷火金光也暗淡得多。知道不妙,忙喊:“徒儿留意。”刚把屠龙刀连同两人飞剑、法宝一齐放出,倏地眼前一暗,数十百座幡幢旗门突似转风车一般忽隐忽现,连闪几闪。再用慧目定睛一看,四面已被密层层的乌金色妖光云烟笼罩在内,这才认出此是老怪轩轻法王独门邪法玄武乌煞罗喉大阵,身已入网。四外乌金色妖云阴毒非常,只要丝毫上身,立遭惨死,并且得隙即入,最难防御。如用法宝、飞剑护身迎敌,难免不被暗算。如不轻动,当时无妨,时候一久,妖人势成骑虎,必然发动魔火血焰,全阵立成火山血海,多高法力,只要被困住,也经不起它多日化炼,早晚连人带宝同归于尽,连元神也保不住,不是被魔火消灭,便被摄去,永受炼魂之惨。这一急真非小可。所幸久经大敌,事前警觉,戒备尚快,一见不妙,立将法宝、飞剑紧护全身,暂时才保无事。就这样,只差分毫,定遭毒手,形势端的奇险。
沈琇惊魂乍定,自知平日不要人助,势力最孤。虽有几个至好同门,一则变生仓促,未必得知;二则就令有人赶来,除非全数到达,这等厉害的妖阵,也是难破。当时无计可施,方和眇女小心戒备,敌人已经现身,为数不下二三十人,均是平日所树强敌,一个个咬牙切齿,厉声咒骂,百般污辱挑战,此去彼来。沈琇师徒知道妖人诱敌,想激自己发怒动手,以便夹攻暗算。这时阵中已现出一片奇景:一会金云弥漫,邪焰飞扬,乌光电闪,妖火空飞,数十百座旗门幡幢矗立在大片妖云之中,时隐时现;一会邪烟如潮,妖光压顶,上下四处全被逼紧胶住,难于动转。偶然气愤,由宝光中把大乙神雷以全力向外打去,不特雷火威力大逊先前,即使冲荡开去,转眼又复紧压上来,才知无用。雷火冲光而出,稍微疏忽,邪烟侵进,立遭毒手。心想:“死生听命,在数难逃。除却忍苦待机,更无善策。”只得连用太清仙法守定心神。在宝光环护之下,任其叫嚣咒骂,毫不理睬。
似这样相持了三日夜,并无人来解救,护身法宝已被妖光炼毁了两件。愤急之下,心痛至宝被毁,几次想要强冲出去,与敌拼命,拼得一个是一个,省得束手待毙,均被眇女再三劝住。沈琇叹道:“我岂不知此举万无生路,无如邪法厉害,你我师徒早晚同归于尽,反正难逃,不如拼却两个妖人,还可够本,只是连累了你。总算癞姑不曾同来,否则又是白送。”眇女道:“弟子受恩深重,死何足惜。不过我想师父如应遭劫,师祖必有先示,便各位师伯叔也无坐视不救之理,这里离峨眉甚近,难道就无一人经过?到了急时,降龙珠也可抵挡一阵,决可无碍。”沈琇早想取珠一试,因料强敌还有极厉害的未来,心正盘算,闻言忽生一计,使用传声吩咐眇女,授以机宜。
事也真巧。等到准备停当,恰值内一妖人乃九烈神君爱徒金蒙子,曾有断臂之仇,见沈琇师徒被困三日,只毁了两件法宝,人尚无恙,屠龙刀光照样精芒若电,护定二人全身。因为以前几次约集同党,刚快将她困住,定必有人来援,功败垂成。当地又离峨眉近,空中不时有人飞过,惟恐夜长梦多,有人发现来援。一着急,重又上前辱骂,连全身衣服也全脱去,赤身露体,形态丑恶已极。沈琇本就急怒交加,打算相机给妖人一个厉害,师徒二人双双把手一扬,两团五彩洋霞突然飞起,在宝光层内由顶倒卷而下,将全身裹了个风雨不透。同时手指处,屠龙刀立朝当前妖人电驰射去。金蒙子做梦也没有想到,敌人三日夜不曾动手,自顾不暇之际,竟会遽然发难,刀光过处,尸横就地。旁立众妖人全出意料,也伤亡了好几个。
沈琇精神一振,正指飞刀想再加功施为,忽听异声凄厉,起自遥空,比起那年奉召回山以前妖人所发异啸,还要尖锐刺耳,知有首恶到来。又见众妖人邪法均高,先前伤亡多因骄敌大意,疏于防范之故,一经警觉,飞刀已难奏功。恐有闪失,刚刚把刀撤回,异声由远而近。妖人还未现身下落,猛瞥见豆大碧光一闪,立时惊天动地,一声大震,大蓬惨碧妖光已似火山崩堕,亿万萤潮暴雨一般,当头爆发,声势猛烈,从来未见。二人全身首被碧色雷火罩住,全阵立成火海,四外乌金色的妖云邪烟,也似狂涛激涌过来。到了身前,化成血焰,夹着无数乌金色的光箭,环身攒射不已。沈琇当时奇热的身,上下四外重如山岳,知道魔火阴雷同时夹攻,不禁心胆皆寒。接着宛如千万急雷当空爆炸,连人带宝全被碧色雷火罩住,全阵立成火海。四外乌金色云光也似狂涛恶浪,激涌过来,近身化成血焰,中杂无数乌金色的光箭,环身攒射,当时奇热如焚。始而上下四外重如山岳,不能移动分毫。后来魔火阴雷同时夹攻,越来越盛。
这为首两 全新的人生全文阅读强敌,正是轩轻法王、九烈神君两个最厉害的妖人,因见沈琇护身宝光神妙,互一商议,便把阴雷血焰此起彼伏,相继夹攻。沈琇师徒身困其中,四外均受重压,那万千阴雷连续爆炸,虽震得护身宝光金芒暴射,人在光中尽管心惊目眩,如运玄功镇压心神,勉力抵御,暂时还不妨事。敌人这一改变方式,却吃了大苦。先是无数阴雷时轻时重,上下左右,此去彼来,炸个不休。轩轻老怪玄武乌煞罗喉血焰神罡再从旁进逼,相助施威,互相应和,二人便如抛球也似,随同敌人阴雷来势,在血焰火海之中星丸跳掷,上下飞滚。沈琇知道敌人诡计阴毒,护身宝光稍有空隙,被魔火、血焰侵入分毫,立遭惨死,连元神也无幸兔。心胆交寒之下,总算近来功力大进,法宝神妙,降龙珠已炼成第二元神,只要把心灵守住,还可勉力抵御。初以悲愤心横,豁出遭劫,抗得一时是一时,先还触目惊心,几难自制。后把死生置之度外,专心运用师传心法忍受苦难,不去理他,果然好了一些。
两老怪见沈琇师徒连受这等猛烈攻击,身外彩光反更鲜明,看出敌人功力甚深,急切间伤她不了。暗忖:“以前因惧长眉真人,不敢发难。此时真人飞升,敌人又是弃徒,被困多日,并无一人来援,可知同门已早断绝往来;否则峨眉相隔这么近,断无不知之理,如何置之度外?自身法力高强,即便对方几个能手来援,至多不胜,也无败理。如有人来,只消分头应敌,怎么也能将这两人杀死,报那杀徒之仇,有何顾忌?”于是重又变计,将阴雷撤去,由轩轻老怪用那千重血焰,将沈琇师徒先围了个风雨不透。然后逐渐施威,魔火血焰化为实质,层层包围,想把二人炼化。又将阴雷妖光包在外面,以防万一。经此一来,果然生效。二人身困火中,开头还能,到了后来,魔火热力逐渐加强,比起常火不知要热多少倍。只见四外一片血红,什么也看不见。火势奇热,隔着丈许厚一层主光,依旧烤炙难受。还有那亿万乌金光箭,密如飞蝗暴雨,环身攒射,吃宝光一挡,立时爆发,化为红雨,血焰也自加盛。沈琇还好,眇女已热得气透不转。
第二日晚上,妖人发挥全力,火力更大,看去万难久持。最可怕的是,身外宝光已由五色异彩,渐渐转成红色。此宝本是降龙珠炼成的第二元神,魔火猛烈,不能反击相抗,立生反应,渐觉奇热难耐,便由于此。其势又不能收转,另用别的法宝防护,端的进退两难,眼看形势万分危急。
到了第三日黄昏,身外主光渐成一色,身子如在洪炉之中,如非功力尚深,又服了两粒灵丹,不等魔火上升,早已烤死。眇女已两眼通红,气喘汗流,口里似要冒出火来。沈琇虽在拼死奋斗,也是周身火热,眼红心跳,毛发欲焦。知道危机一发,只要宝光变成深红,全身立被炼化,成了劫灰。正在惶急无计,眇女实忍不住那苦痛,悲喊:“恩师,弟子明知师祖既赐宝珠,今日之事必早算就,不致便遭惨劫。但是弟子实在热痛难禁,望祈恩师赐弟子兵解,由恩师将两粒宝珠合为一体,弟子元神再与相合,必能多延时日,以待救援,免得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沈琇闻言,立被提醒,猛想起恩师长眉真人所赐无字素柬。当两老怪未来以前,形势也颇危急,百忙中曾经取视,并未现有字迹,心中失望,又忙御敌,未再取看。恩师既赐仙柬,必非无用,现已万分危急,也许现出解救之法。心念一动,刚由怀中取出,猛瞥见护身宝光只剩薄薄几色彩影,通体光色全转深红,被上下四外的千重魔光血焰一映,几似敌我成为一色。料知转眼炼化成灰,不禁亡魂皆冒,喊声:“不好!”手中仙柬未及注视,说时迟,那时快,就这惊魂欲颤,一瞥之间,柬上突现出一行朱篆,电也似闪得一闪,便自化去。方料是道求救灵符,还未及想到来人是谁,如何能救自己,猛听霹雳一声,身外千重魔光血焰,亿万阴雷,首先冲散。同时血焰汹涌横飞中,三丈多高一幢祥光紫焰忽自天空飞堕,照头下压。护身宝光先吃魔火烧红,本将消尽,经此祥光一罩,竟被压碎。方拿不定是吉是凶,同时脚底突涌起丈许大一朵金莲花,将身托住,与那样光紫焰上下一合,身上火热全止,立转清凉,师徒二人齐被祥光包没,腾空而起。眇女也已心神清爽,恢复原状。
师徒二人各用慧目外望,那满空四外的阴雷魔光,血焰火箭,何止数百丈方圆一片,正如惊涛雪崩,狂风之卷残云,随同数十百座旗门妖阵纷纷消散。一道乌金色的妖光,中卷一个身材高大,相貌猛恶的妖人,另外一溜黑烟,中裹一个形似天神打扮,相貌奇丑的妖人,都和电一般急,一西一南,同时飞起,只闪得一闪,便投向天边密云之中,晃眼无迹。知道首恶轩轻老怪与九烈神君已先逃走。再看下余妖人,更是手忙脚乱,各纵妖光,四散飞遁,多半受有重伤,神情狼狈已极。料知伏诛的必也不少。心想:“此是何人,有这么高的法力,人又不曾露面。”祥光金莲,其去如电,就这升空一瞥之际,才瞟得一二眼,已飞出千百里外。那消灭未完的魔火血焰,已只剩了极小一片残影,晃眼消尽。紧跟着眼前一花,祥光大盛,好似越飞越高,四外光霞闪闪,耀目难睁,什么也看不见。耳听天风海涛之声洋洋盈耳,却一点也吹不到身上。正和眇女相对称奇:“照此飞法,少说也有万里,怎还未到?”待不一会,眼前又是一花一暗,忽然停住。定睛一看,人已落在大海中心一座无人荒岛之上。
那岛乃是海中一座礁石,四外恶浪滔天,无边无际,湿云低幕,悲风怒号。全岛石黑如墨,草木不生,距离海面又低,方圆不过数十亩。有时一个激浪打来,漫岛而过,仿佛连岛带人,均要被浪卷去。前面不远,有一危崖壁立,崖前略有两三丈大小一片平地,此外全是怪石错落,长满海苔,险滑难行,无一平处。景物荒寒阴晦,从所未见。遥望崖前暗影沉沉中,好似坐有一人。忙走过去一看,山石上坐定一个衰年老尼,短发如雪,面容黑瘦,脸上满是皱纹,牙已全落,双目却是神光炯炯。
猛想起昔年被逐下山以前,曾听恩师说起,东北两海尽头交界,有一居罗岛,老友神尼心如,在彼隐修多年。新近岛上相遇,说她想收一女弟子承受衣钵,只因荒岛坐禅多年,未来中土,托恩师代为物色。并说她以前便是最恶的人,忽然悟道,改修禅业。所收弟子,第一资质要好,不问过去为人如何,放下屠刀,立即是佛,以前善恶无关,自能度化。道友肯为接引,便有佛缘。这人如已在佛、道两门修炼有根基的尤妙。听那口气,好似把师父的门人要上一个,更对心思。今日灵符威力大得出奇,那么厉害的两老怪和众妖党,竟不堪一击,全数死亡逃散。自己才得升空,便被接引来此,两下应证,分明预有前约。久闻神尼以前所习,乃是专一伏魔功夫,近始参修上乘功果,佛法无边,不可思议,如蒙收录,岂非幸事?相貌又与恩师所说一般无二,定是此人无疑。
不由福至心灵,手拉眇女,扑向前去,双双膜拜在地,虔心跪禀道:“弟子沈琇,率领徒孙眇女,为邪魔所困,眼看九死一生,多蒙恩师接引到此,因而想起先恩师长眉真人之言,悟知昔年被逐师门的深意。为此叩谢恩师救命之恩,并乞恩师大发慈悲,允许弟子和徒孙眇女一同拜在恩师门下,勤修佛法,同归正果,感恩不尽。”说完,跪伏待命,不再起立。心如神尼似正坐禅,不曾答理。沈琇师徒连跪了好些时,神尼方始开眸,先问戒刀带来也未。沈琇忙把师赐戒刀取呈。神尼将手一指,戒刀便自飞向二人头上,当时落发,赐以披剃,收为弟子。再说起前因,沈琇才知长眉真人因她善善恶恶,性情偏激,杀孽太重,早晚必遭大劫。念在累世相从,所建善功也实不少,除疾恶太甚外,从无大过,人又至诚刚毅,根骨功力无不深厚。惟恐遭劫时元神受伤,转世难于修为,强敌又多,危机四伏,真人飞升在即,非得神尼这样法力高深之人为师,终不免祸,并算出她与佛门有缘,便往居罗岛与神尼商议。神尼本早算出前因,便真人不去,也要请托接引。双方约定以后,依言行事。昔年被逐,实是有心玉成。沈琇听完前事,自是感恩刺骨。师徒二人随在岛上,从神尼勤修佛法。
光阴易过,一晃十年,神尼也已道成坐关。沈琇因师父降魔法力之高,不可思议,不特有时想念,一经通诚祝告,立现法身。有时神尼昔年旧友,如大方真人神驼乙休之类偶然来访,索讨灵丹神符,人还未到,已先备就相待,直和昔日差不许多。知道师父昔年孽重,因见自己代发宏愿,修积善功,以报师恩,惟恐降魔法力功候未到,遇上强敌吃亏,特为自己多留两甲子。师恩如此深厚,修为越勤。那居罗岛僻居辽海,风涛险恶,湿云低压,寒雾迷漫,阴风刺骨,终年不见日光,全岛荒凉凄厉,阴森森的,直非人境,沈琇师徒一毫不以为意。
这日见师传大小诸天伏魔大法已然炼成,休说自己,连眇女也把佛家最具威力的金刚掌法炼成,扬手能放佛光,遇见强敌决可无虑,想往中土行道,就便探望妙一真人夫妇与诸同门好友。又想起另一爱徒癞姑,在魔阵被困时失去。后来居罗岛,曾向恩师求问。答说:“现被一旁门中人度去,虽是左道,人却甚好。那日原往岷山访你,发现你为邪魔所困。癞姑藏在禁地以内,见你久去不回,知与妖人对敌,心中忧急,加以两三日未吃东西,饥饿难当,正在悲泣,向空求告,被那人无心发现。她本有事求你,认为奇货可居,又知你这场魔难不小,来时因事耽延,没有赶上相见,惟恐错过良机,为此把癞姑收去,等你将来往寻,以为进身之地。癞姑夙根甚厚,与你有缘,心性又极纯良忠义,苦盼入门已历两世,不可辜负她的诚心,但此时无须前往。”自己虽未往寻,平时和眇女谈起,颇为惦念,也想就便将她收回,以免久在旁门,染了习气。还有守洞神吼,也被那人暂时收去,想念故主,时常悲啸。师徒二人略一商议,觉着自从出家以来,每次在外行道,总要还乡省亲。未次分手时,曾与老父说好,明年准定回家多住些日。不久便遭魔难,在居罗岛一住十年,不曾归省。父母虽仗灵丹之力,得享高年。尤其父亲有志向道,修为颇勤,虽然今生无什成就,等到寿终转世,便有成道之望。一算日期,老父今年已是八十三岁,再有半月,寿限将终;庶母嫡母,也都六七十岁的人,同是本年寿终。虽然不便过于逆数而行,转世度化却可如愿。难得机缘凑巧,决计先回故乡,送终之后,再去寻访癞姑、神吼,并与峨眉诸友相见。主意打定,立往安徽故乡飞去。
到了徽州临溪景贤村家中一看,正在张灯结彩,宾客满门。猛想起当日正是生母凤珠七旬整寿,忙往后园飞落。见了父母家人一问,才知兄弟沈瑶已做大官,新告终养。两个侄儿又是兄弟连科,中了进士。沈老夫妻三人见爱女一别十几年,音信渺无,只说道成飞升,忽在此时回家,这一来成了四喜临门,怎不喜出望外,欢腾满室,全家高兴,自不必说。沈琇师徒虽不喜在俗家居住,但因父母相聚已无多日,便也不舍离去。等寿辰过后,跟着又是两个侄儿奉旨完婚。沈氏富贵人家,全家好善,亲友众多,这一月中连办喜寿事,越显得声势渲赫,热闹繁华,盛极一时。沈琇早想背人告知父母寿限将终,准备后事,因全家都在高兴头上,不忍出口。
这日正是办喜事的头一天,沈琇不耐喧哗,想起师侄徐祥鹅的祖母婆媳二人,就住近处不远的临溪对岸。那年回家,见她婆媳二人,老的已近百岁,乃媳也有七旬年纪,竟比父母还要康健。后来问知祥鹅孝亲,拼受重责,把恩师长眉真人飞升前数年恩赐第二代弟子,每人只得一粒的本门灵药大还丹偷带回来,分与徐氏婆媳,又将本门心法私相授受,自身虽然受罚,并还多耗三百年苦炼之功,徐氏婆媳却受了大益。自己为了此事,还自后悔,未曾想到把师赐灵丹带回。怎的这次回来,徐氏婆媳未见上门?心疑二人勤于修为,不愿来凑热闹,也未便向家人询问,便和眇女寻去。
二人将要过溪,眇女发现前面田岸上有两人蹲在地上,一个手持竹枝乱划,一个目注右侧树林,和同伴耳语,手中还拿着一片黄麻布。这类江湖邪法未发生灵效时,无什形迹,常人眼里决看不出是在闹鬼。眇女却是行家,忙告沈琇说:“这两人必是披麻教中漏网余孽,我们此时除他,自是容易。但是徐家婆媳隐迹多年,这厮怎会搜寻到此?师父何不用法力将徐家的房屋护住,将身隐起,看他闹的什鬼?”沈琇因知徐氏婆媳本是内行,祥鹅至孝,不惜犯规,传授法术,连日未去,许早警觉,仇敌要来寻她们,闻言笑诺。此时沈琇远非昔比,因觉这类江湖邪法不堪一击,连禁法也未用,只把身形隐起。暗中走入林内一看,徐家所居三面是水田,一面临溪,门前环绕着一片竹林,甚是整洁清静。二人到时,见徐氏婆媳正坐林内竹床上纳凉,对面放着两把藤椅,当中桌上放有好些爪果茶点,意似待客神气。这时天已七月将尽,虽然残暑未消,时光也只申刻,但是林中搭有竹棚,左临广溪,右有荷塘,田野空旷,竹树萧森,林影在地,水风阵阵,也颇凉爽。徐氏婆媳,一个手持针线,在补一片旧布,一个面前放着一碗谷豆小米之类,旁有数鸡,床旁茶几上放着大小两把水果刀,好似想要喂鸡,又准备客到便切瓜果的神气。不时互相对看两眼,一言不发,表面从容,内心似颇紧张。方想:“今日来得甚巧,徐氏婆媳不往自己家去,必是发现仇敌,恐受连累之故。照此神情,也不知是否是来人对手。这类邪教虽是幺么小丑,也颇可恶。尤其是记仇心盛,越是同道,越不放过,不论事隔多年,父传子继,不报复了不休,委实可恶已极。反正无事,落得拿他解闷,并看徐氏婆媳法力如何,是否一类。”
沈琇正告眇女,不到事急,不要伸手,猛瞥见左房窗内伏着一个丑女,满头癞疮,好似新染麻风刚好,面上好些紫斑,身材矮胖,穿着一件非僧非道的短装,越显丑怪。隐在窗内,向外愉觑。每值徐氏婆媳偏头回顾,便把怪眼一挤,扮上一个丑脸,神情甚是滑稽。匆促之间,也未看真,更没料到那矮胖丑女便是癞姑,会由五千里外来到徐家。加以事隔多年,癞姑又因私出寻找沈琇,误染了一次麻风,相貌变了好些,急切间自认不出。待了一会,不见动静,便去林侧石墩上坐下。
刚一坐定,便听林外有人问道:“这里是姓徐么?”徐婆立朝乃媳看了一眼,接口说道:“老身正是徐昌之妻杨玉珍,同了媳妇王四姑,在此种田度日。昨日闻听人言,得知向大先生要来寻我。老身为了昔年亡儿之事,也正想领教,未得其便。来客如是向大先生,便请光降,就在林中一叙;否则,素昧平身,老身虽然年迈,终是寡母孀媳,听客自便,恕不接待了。”话才说完,来人已应声走入,是个中等身材,满头自发刺猖也似,穿着一身蓝绸短衣裤,腆着一个大肚皮的胖子。左手托着一个鸟架,上站一只猫头鹰。腰带上Сhā着三把五六寸长的小刀。右手戴着三枚铁指环。生得浓眉如雪,一双猪眼,鹰鼻阔口,两颧高耸,腮肉下垂,神态甚是丑恶粗野,声如狼嗥。一进竹林,便朝上首坐下,拿起一个大桃子,咬了一口,碟碟怪笑道:“难为徐二娘,还认得我这老不死的。”说时,已然目射凶光,左手微抬。那猫头鹰本来瞑目若死,忽然双睛怒睁,翅膀微展,作势欲飞。胖子伸手将鹰按住,狞笑说道:“你忙什么?”倏地人影一晃,只听啪的一声,又嘭的一声,胖子脸上中了一掌,胸前中了一拳。怪叫了一声,往旁纵开,人早疼得面无人色。微一定神,瞥见面前站定一个头长癞疮的丑女,看年纪还不满二十,生得又矮又胖,相貌奇丑,摇头晃脑,笑嘻嘻喝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此撒野?这桃子也配是你吃的么?”
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四回(3)
北海屠龙记(蜀山前传之二第四回(3——
胖老头名叫向大元,乃披麻教中有名四老之一,与上次女仙凌雪鸿所杀妖巫尤南旺是儿女亲家,交情最厚。因为上次妖巫等惨败,披麻教瓦解,向大元恰不在场,事后得知尤南旺之死,由于徐祥鹅手刃亲仇。知道黄虬、魏皓等为首诸人,均是鬼母朱樱门下,自知不敌,本来可以无事。因徐氏婆媳在临溪住了多年,想起故乡坟墓久未祭扫,虽命祥鹅就便常往上坟,托有族人照料,终觉自己尚未去过。以为事隔多年,仇敌伤亡殆尽,就有两个厉害点的余孽,久未听说,想必老死。因而当年清明,回乡上坟。不料撞见向大无的徒弟,那年斗法原曾参加,徐氏祖孙报仇时又被偷看了去,竟被无心发现,立即往报妖师。总算徐氏婆媳运气还好,大无恰不在家。妖徒便暗中尾随下来,探明隐居之处,立回湖南,寻到妖师一说。大元原以为事情半由徐家而起,否则妖巫等死得没有如此惨法,也不会伤亡那么多。得信立即准备,带了两个徒弟赶来。初意徐祥鹅乃峨眉门下剑仙,还不敢轻于招惹。到后,先在附近庙中借住,暗中打听,得知徐家只有婆媳二人,有一孙儿已然出家,一年难得回家一次。
这一耽延,徐婆无意之中听人说起,庙中来了老少三人,探听自家踪迹。一问相貌,正是昔年杀害爱子的帮凶之一。祥鹅曾往湖南寻他几次未遇,江湖上也未听说。不知老贼狡猾,自从尤南旺一死,便恐仇敌寻他,踪迹甚是隐秘,以为妖巫老死,不料寻上门来,幸而事前得知。近年虽从孙儿学练法术,但是对头厉害,仍非其敌。想了想,无计可施,只得把昔年丈夫遗留的两件法物取出,准备一拼。这还是近年学会一种防身法术,否则对头邪法厉害,万无生理。准备好后,不等对头上门,先命村童代往通知,约期相见。为防波及,所以沈家未去道喜。
这日早起,正在愁急,癞姑忽寻了来。本是去往沈家,打听师父沈琇踪迹,无意中间到徐家,双方一谈,得知就里。癞姑天生侠肠,何况又是师门好友,自恃学会了一些旁门法术,初生之犊不怕虎,立即锐身急难,相助杀敌。徐婆虽然感激她的义气,但因昔年沈琇并未说有这么一个徒弟,便照所说,也未入门,恐其法力不济,连带受害,婉谢不听。没奈何,只得约好,令其埋伏房内,相机进退。本意如见邪法厉害,不是对手,还可乘机逃走。谁知对头刚在示威,癞姑便飞身掩出,照准大元胖脸上一个嘴巴,当胸便是一拳。
大元冷不防,骤中暗算,负痛纵起。略一定神,惊慌激怒中,看出打他的是个丑怪少女,不由怒火上攻,暴跳如雷,将手一扬,立有五条黑手影,照准癞姑抓去。满拟所炼黑白丧门鬼手最是厉害,抓上必死,连魂也被摄去。又见丑女其貌不扬,除了力大身灵,似会武功而外,毫无奇处。打人之后,咧着一张丑嘴,不住笑骂,得意非常,毫无防备,分明是个常人,这还不是手到擒来。不料鬼手抓处,耳听徐氏婆媳同喝:“且慢动手,听我一言。”意思是想拦阻。声才入耳,大无还未听完,眼前黑影一闪,敌人已经失踪,一下抓空。瞥见徐婆口说着话,手扬处,面前现出一片青霞;同时手持金针,正待往麻布上刺去。看出对方不特早有防身之策,乃夫昔年所用法物尚在。越发激怒,二次扬手,待向徐婆抓去。猛听瞠的一声,后心上早又中了一下。这一拳打得更重,当时心脉皆震,两太阳茓直冒金星,晃了一晃,几乎跌倒。怒急之下,不顾伤人,连忙回顾,见又是那丑女站在身后,笑嘻嘻扮着丑脸,口骂:“无耻老贼,教你尝尝我的厉害。”
大元怒喝一声,重又扬手抓去。这次黑影更长,全林几乎全在鬼手所及之下,又是改抓为捞,满拟抓中必死,万难逃命。做梦也没想到,敌人曾得异人传授,虽是旁门,法力颇高,人更灵巧,休说不会抓中,便抓中也伤她不了。眼看黑影纵横,上下飞舞,敌人身形也是忽隐忽现,出没无常,也不往左侧青霞后闪避,只管在身前身后滴溜溜乱转,抽空便打他一下重的。大元自己一把也未捞上,却挨了不少打,在自急得怒发如狂,咬牙切齿,分毫奈何不得。
那猫头鹰也随同厉声怒啸,作势欲起。因见对方准备严密,持有厉害法物,惟恐妖鸟中了暗算,未敢轻易放出,欲发又止。后来实忍不住怒火,一声断喝,将左膀鸟架一扬,那鹰立时飞起,全身暴长丈许大小,二目凶光宛如明灯,环着竹林上空飞舞不停,也不下击。跟着左手起处,又飞起五条白影,正向敌人乱抓。忽听笑骂道:“这老胖鬼鬼爪子厉害,徐老太太,你自动手除害,我不逗他玩了。”说完,人影连晃几晃,便即失踪。
这时,大元连遭重打,已看出敌人厉害,早放起一片灰白色的邪气笼罩全身,虽然不再挨打,敌人仍未抓中。等双手鬼影一起,人忽失踪,疑心又有别的暗算,正目注视。忽听徐氏婆媳相继说道:“老不死的妖贼,今日恶贯满盈,你那邪法全无用处了。”大元闻言,才想起只顾急怒,和丑女相持,还忘了两个仇人。暗忖:“对方虽持有她丈夫法物和正教中灵符防身,并非自己敌手。来时为防有正教中人相助,林外田岸上并还设有极厉害的埋伏接应,仇人不会不知。那丑女除精隐形飞遁而外,别无他长,稍有防备,便不能伤自己。先还看出仇敌表面镇静,内里情虚,如何出此狂言?”立把纽扣解开,大肚子上原画有五个鬼头,忽化五个恶鬼影子,厉啸飞起。空中妖鸟本在绕林急飞,突然飞下,朝徐氏婆媳当头扑去,眼看鹰爪离头不远。徐婆手中麻布已早停针放下,并无抵抗之意。
大元心想:“就算仇敌仗有青霞护身,这五鬼抓魂何等厉害,妖鸟又善于呼音摄神,自己仗此成名,仇敌明有抵御之法,就是不敌,也应施展,如何不用?”说时迟,那时快,心念才动,猛瞥见一片佛光突在青霞上面出现,妖乌立时惊遁。想系复仇心急,未等发令,便急叫了一声。如换往日,这声急叫,敌人生魂纵不出窍,也必心神欲飞,不能自制,对方怎会神色自如?心方惊奇,这原是瞬息间事。那五个鬼头本已大如车轮,口喷黑烟,飞舞向前,也被佛光卷去,一片惨嗥声中,佛光、恶鬼一齐不见。这类邪法,多有反应,害人不成,反害自身,元神立时受伤。大元心越惊惶,估量丑女无此法力,如是正教中能手隐形暗算,焉有活路。一时情急,咬破舌尖,向空一喷,一片血光先罩向身上,跟着拔刀一挥。
随听风火之声十分洪烈,大股暗赤色的红光血焰火龙也似,立由林外飞来。方想:“胜败存亡,只此一拼。”忽听火云来路空中大喝道:“无知妖孽,敢用邪法害人,你那恶报到了。”声才入耳,猛瞥见一片碧光电驰飞来,竟抢向自己火云前面,全数往回一兜,晃眼消灭。紧跟着,空中落下两人:一个是道装少年,一个是瞎了一只眼的小眇尼。认出道人正是鬼母门下强敌黄虬,知道不妙,还待行法飞遁,并作最后一拼,回手举刀,朝胸便刺。另一手也拔出腰问小刀,正待向空中妖鸟掷去。面前人影一晃,又现出一个少年丑尼,一扬手,佛光重又飞起。随听头上妖鸟惨嗥,百忙中瞥见先前丑女突在空中现身,妖鸟已被撕成两半,连人飞堕,带着血淋淋两片鸟身,迎面打来。知道万难免死,手中刀本早刺人腹内,就势往下一按,血光冒处,妖魂飞起。正待遁走,佛光已经上身,当时消灭,尸横就地。众人也便停手相见。
原来沈琇师徒先见丑女打人,神情滑稽,方在好笑,忽发现眉间红痣,认出正是癞姑,好生惊喜。沈琇恐其受伤,正要出手,身形忽隐。后看出得有旁门和鬼母教下高明传授,又见打得可笑,便停了下来。眇女知不妨事,请沈琇暗中保护,暂勿现身,自己去往林外,破了妖巫接应,再行除害,以免逃走。沈琇随用传声告知癞姑和徐氏婆媳,三人闻言大喜,癞姑更是喜出望外,因妖巫已有邪法防身,急于见师,不愿再打,立隐身形,赶往相见。行礼匆匆,说了几句,便往空中去杀妖鸟。
另一面,眇女刚到林外,便见黄虬由侧飞到。因是由外回山,见癞姑私逃,知她胆大好胜,恐有闪失,想起日前探询沈家住处,知来此地,跟踪赶来。老远发现邪气笼罩,妖鸟飞翔,不顾先到沈家,忙即来援。并不知沈琇师徒三人均在林内。前面田岸埋伏的妖徒相隔尚远,也未发现。被眇女迎头拦住,刚谈了两句来意,妖巫埋伏发动,火云已经飞来。黄虬立放出大片碧光,破了妖火。二妖徒主持行法,受了反应,火云一破,全数惨死烧焦,受了恶报。黄虬原因北海兜率仙芝已将成熟,盘踞当地的二十三条毒龙也都成了气候,均在觊觎那炼毒龙丸的灵药,此事关系恩师转世后的成败,沈琇偏寻不见下落,心正愁急,不料在此巧遇,大家相见,喜出望外。
沈琇说起今日杀死三人,恐惊俗眼。黄虬答说:“来时府上正在奏乐开席,左近乡民全数去凑热闹,田野中并无一人。弟子已早防到邪法反应,曾经行法掩蔽。空中妖乌,远望只是一片邪雾;火云虽猛,发动极快,一闪即灭,想必无碍。这三具死尸,弟子自会移往远处深山之中消灭。”徐婆也说:“当地人民富足,夜不闭户。府上好善,远亲近邻,全往道贺,人都锁门前往。老身为防波及无辜,特约妖巫今日斗法,也由于此,大概无妨。”黄虬随请沈琇稍待,随即行法,一片碧光,将林内外三具残尸连同血迹一齐卷走,一会飞回。沈琇因觉前遇黑女可怜,曾允他年相助,问其可曾见过。黄虬答说:“黑女自知孽重,意欲转世归止。近奉恩师遗命,已往北海相待,准备以身殉道,去应昔年誓言。仙姑如允助她转劫,再好没有。”随说起北海仙芝之事。
原来妖山四恶中,只鬼母朱樱一人所习虽是邪法,人却刚正,法规至严。除因刚愎强做,行事任性,气量偏小而外,对于常人,向不无故加害。晚年自知孽重,门人良莠不齐,兵解以前,强迫门人殉师,一同转世,改归正教。只有一人故意后到,鬼母惟恐激变,迫令发下永不为恶重誓,方始化去;
黄虬先在鬼母门下,因觉所习不正,背后腹诽。鬼母见他根骨深厚,心性纯良,对师又极忠义,表面将他逐出,实是有意成全,欲命从此弃邪归正,并为自己求取毒龙丸,以备转世成道之用。黄虬得知此丸须用三千六百四十七种灵药合炼而成。其中最主要的仙草,道家名为灵苏,又名毒龙珠,本是太清仙卉,万年前不知是何因缘,由灵空仙界,随着乾天罡风,飘堕了两粒种子。此草天府奇珍,种子奇坚,生长极慢,乃西方太乙精英所萃,长过一尺,本身便能发出威力,仙几所不能近。但它初落时,小如灰沙,并具反五行的特效,分明是元金赋质,偏是见土不生,只有南北两极元磁真气,始能培养,初期并还要生在两极磁光所照之区。似此一粒微尘,飘扬大千世界,种子未发芽前,又有好些禁忌危害它的生育,据说万千亿兆之一,也难存活。谁知无数机缘凑巧,落到居罗、未名两岛旁海底泉眼之中,下面正是元磁真气,地脉所经,两下里各生感应妙用。始而不过是浮在海眼里面,吃地脉中引出的元磁真气凌空托住的一粒微尘,渺小得目所难见。但它四外均有元磁真气护托,一任海泉猛力冲击,连经多少次地震海啸,从未摇动。到了于三百年期满,忽然子裂发芽,立即成长。四外元磁真气吃它分裂,化为一个形如六角形的星光托盘,仍将下面托住,随同长大,此草便植根在这六角磁星之上。初发芽时,虽只尺许高下,但它本身奇光迸射,远及数丈,无论人物鱼介,沾上立毙。年时一久,威力更大,任何金质法宝、飞剑,只一近前,立被下面星盘吸去,连人卷走,晃眼化尽。此宝深居海眼之下,共是两株。寻常修道人,连名字都不知道。只有幻波池圣姑伽因,费了十年心力,历尽艰危,取走一株,仅存一株。不论仙凡,得此灵丹一粒,可抵千年苦功。尤其邪教中人转世重修,更是无上灵药。
师父鬼母得一前辈散仙指点,参详前因后果,得知此草将来要落在沈琇手内,预示先机,令其随时留意。不久巧遇沈琇,结为同道之交。孤山分手以后,便照师言,修积外功,静待时机一到,立往寻人,一同下手,采那灵药。黄虬因听人说沈琇重返师门以后,法力大进,好生欣喜。这日想起沈琇不久有难,双方道路不同,当初虽然投缘,年久难免疏远,意欲先往结纳。等到赶往金凤山一看,正值沈琇师徒受强敌围攻,仗着佛家法力,由一朵金莲花托住,冲破千重魔火妖光,往东北方电驰飞去。除轩轻、九烈等首恶法力高强,负伤逃去而外,到场群邪多半伤亡,数千丈火海一般的魔光血焰,晃眼全尽。黄虬见此猛烈威势,好生敬佩。正顺山路闲行,忽听远远神吼啸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满头癞疮的少女,藏身崖凹中,正在痛哭。面前有一神吼,正在摇尾吼啸。看出中有仙法禁制,便问何事啼哭。双方一谈,才知癞姑乃沈琇门人,已然饿了数日。神吼本在远方山头遥望,见主人为群邪所困,魔火厉害,不敢走近,正在悲急,忽见主人转败为胜,破空飞去,追了一阵未追上。闻得癞姑哭声寻来,知是主人未入门的爱徒,便往就近咬了些山果,连枝带来。无如仙法禁制,不能越过,一人一兽,正在连吼带叱,被黄虬闻声寻来。双方谈完前事,黄虬因那禁法难破,特由崖后穿山人内,将癞姑救出。与此同时,沈琇也到了居罗岛,想起癞姑尚在禁地之内,应敌匆忙,忘传出入之法,也将禁法撤去。
双方见面,黄虬便说:“适才想起师父仙示,曾说沈琇日内有难,此别须 废墟时代sodu要十二年,才能再见。”劝癞姑、神吼随他同回黔灵山修炼,到时再往寻师。癞姑人甚机智,看出黄虬人甚至诚,不似有假,自身本无法力。心想:“随他暂时修炼,日后寻师,方便得多。”便随了去。黄虬见她貌虽奇丑,根骨甚厚,又想借此见好,每日尽心传授各种法术,一晃十一二年。癞姑前三年因私自下山一次,染了一身麻风,被救回山。计算日期将近,不知黄虬因那仙芝已将成熟,比她更急,竟俟黄虬出外探询之际,二次私逃下山。暗忖:“今已十二年,人海茫茫,何处寻找?”正在发愁,忽遇黑女。双方本不相识,因为同管一件不平之事,黑女见她是本门传授,好生奇怪,问起前情。癞姑才知黑女正奉师祖遗命,去往北海守伺毒龙,助沈、黄二人斩龙采芝。又问出师父家乡,便寻了来。黄虬刚向友人问出沈琇已由居罗岛回转中土,只不知人在何处,正想带了癞姑,同往沈家试探,访问归未。回山人已不见,心中大惊,便令神吼守洞,连夜寻来。本意沈琇父母尚在,也许归省;如仍未回,到日只得赶往北海。如不采到仙芝,便以身殉。谁知不期而遇,连癞姑也在当地,自是喜出望外。
沈琇由居罗岛起身时,早查见毒龙礁和居罗、未名两岛一带聚有不少毒龙,终日兴风作浪,本想除完毒龙,再来中土。因奉师命,这类万古难逢的灵药仙草,难得结实期近,不必忙此一时。只恐成熟之际,被异派中人取走,生根星盘,随同爆炸,势必引发地火,闯下大祸,又忙着回家省亲,便未下手。闻言笑道:“这事情还有半年呢,你忙做什?我还有点家事未了,到时我再下手。将来炼就灵丹,定必分赠令师,放心好了。”黄虬大喜。随说:“乃师遗命,必须期前三月赶往,不知仙姑何时起身?”沈琇答道:“既然如此,你可先去。”黄虬随即告辞,沈琇也未留他。
沈琇随和徐氏婆媳,带了二徒,同返家中,住到喜事办完。过了数日,背人暗告父母,寿限将终。沈氏夫妻三人因年已老,后事早有准备。知道爱女已是仙佛中人,此去转世,只比今生更好,并有成道之望,闻言反而喜欢。在沈琇主持之下,到了日期,全都无疾而终。子孙自然尽哀尽礼。沈琇候到丧葬之后,又往东海、九华、黄山等处,访看齐氏夫妇和诸同门至好。然后带了二徒,往居罗岛飞去。
刚一到达,遥望隔海未名岛、毒龙礁,相隔数十里的海面上,恶浪如山,波涛汹涌,水气迷茫,一片沉黑,仿佛天和海连成一起。阴云如墨之中,隐隐见有许多鳞爪闪动飞舞。毒龙怒吼之声,与惊涛骇浪相应,宛如海啸。知道海眼中大小毒龙又在兴风作浪,互相追逐,争斗为戏。一算时期,还有三十天。因恐芝实尚未成熟,又因出外时久,怀念恩师,意欲叩关求见,参拜法身之后,看看有无恩谕,再作计较。哪知回到岛上,照着往日跪祝通诚,法身并未出现,只在石壁上现出金字,大意是说:
海中毒龙,各色皆备,为数几达百条之多。小龙多是蓝色,无什神通。大的共是二十三条。为首一条红龙,早就通灵变化,近更将内丹元珠炼成,越发厉害。因知芝实将要成熟,每日盘踞海眼之下,将那百丈长身盘绕仙芝生根星盘之外,张着一张大口,对准仙芝所结毒龙珠,只等果实成熟,张口一吸,便即吞下,窜入海眼之内。因它本身能发烈火,而吞芝实不久,必须昏卧些时始能成道,为防同类抢夺环攻,群起为难,定必就势引发地火,想将同类烧死,当时定成大祸。昔年圣姑伽因早防到此,曾在海底留有一块神木,除书明除龙之法外,并具别的妙用。下余群龙,因红龙最凶,又非同族,全都恨极。无如红龙神通变化,一经激怒,千寻海水立成沸汤。见它近两月盘踞芝旁,寸步不离,全都愤恨,无可如何。均想芝实未熟以前,暂由它去,等到成熟,再与一拼。这些日来,各在附近自炼元丹,意图到时拼斗。红龙明知众怒难犯,生性贪残,不特想吞仙芝,并想一齐残杀。本定期前二三日故意装睡,等群龙乘隙暗算,立发烈火,烧死一些立威。吞完芝实,再图一网打尽。不料天赋奇淫,芝实成熟的前数日,正当每隔九十八年一次的虽有不少雌龙,一则是仇敌,再则龙阴奇寒,须寻生人始有乐趣。性又奇毒,对方一交必死。鬼母经人指点,特命黑女用她所传邪法引诱红龙,与之命沈琇期前二日赶去,先将神木乘隙取出,照以行事。这时,红龙因以前所淫女子一交必死,黑女却是百战不疲,初经奇趣,不舍分离。可是到了未一天上,自知中计,必将黑女吞吃泄愤。黑女夙孽虽重,一则今生过恶不多;二则那红龙如不引开,即使沈琇法力多高,也难免不引出大祸,此举功德不小,舍身殉师,心志可怜。但此女死志已决,无须救她。只在事前用我佛家慧光将其护住,索性用她本门邪法尸解。经过慧光一照,不特免去毒火损耗元神,并将邪气去尽,转世更多智慧。另赐癞姑灵丹一粒,服后传以法术,便可速成。
沈琇师徒看完,大喜谢恩。灵丹也在石上出现。立照师命行事。到日带了眇女,隐形飞往一看,毒龙礁上本有一片平崖,阴云中突现出一所高大楼台,知是黑女邪法所建,正绊住妖龙不令归巢。再用慧目下视,不禁吃了一惊。原来黄虬孤身一人,仗着法宝、飞剑,正与群龙恶斗。小龙虽有几条被杀,那二十二条大毒龙,一条未伤,各吐出一粒龙珠,向前夹攻。这才想起居罗岛有佛法隐形,师父不许来人往见,休说人岛,连个岛影也看不见。黄虬必因寻不见自己,日期已迫,乘着为首妖龙迷恋黑女之际,犯险入海,意图不等全熟,便即采取,致被群龙围困。见他虽被二十二团各色龙珠环攻,难于脱身,因有法宝防护,暂时尚还无害,立即乘机飞下。
到后一看,见那六角形的磁光星盘大约亩许,上生一株十三叶的灵芝,高约丈许,宛如碧云轮园,姿态灵奇,从来未见。更有奇光迸射,精芒万道,远达十丈。当中生出一柄形如莲萼的朱茎,萼瓣似有开意,隐闻异香。暗忖:“此时群龙不在,如遇不知底细的妖邪妄想采取,时机未至,星盘不能封闭海眼,立成巨祸。总算事还隐秘,只黄虬一人得知,期前采取虽然冒失,幸被群龙围困,无法下手。否则一个不巧,也成了滔天浩劫。再细查看圣姑所留针形神木,长约尺许,凌空悬在芝下近星盘处。方想运用佛法去取,猛觉一股奇大无比的吸力从对面吸来,几乎连身裹去。知道一时疏忽,身旁带有五金之宝,忙运玄功挣脱磁圈,差一点星盘上银电也似的光雨就要射到身上。沈琇忙将屠龙刀和身带金质法宝交与眇女,令其走远相待。为防万一,并将长眉真人留赐的宝珠放起,化为第二元神,飞身入内。刚达星盘磁圈之内,神木突往手上飞来,匆匆一看,好生心喜,忙即飞出。那磁圈左近,海水全空。
师徒二人正待按照神木留书,冲波而上,猛瞥见三条妖龙张牙舞爪,各喷着一团寒光,迎面飞来。知将宝珠放起,被其发现追来。那龙两黄一青,身长少说也有七八十丈,还未近前,海水便崩山一般迎面压到,力大异常。法力稍差,不必近身,就这海水压力,也挡不住。妖龙口中又各喷出青黄二色的毒气,老远便觉冷气森森,侵入肌发。沈琇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现身,杀得一条是一条。”将手一指,屠龙刀化为一弯金碧长虹,电掣迎上,环腰一绞,当头二龙首先被斩为两段。眇女再飞剑过去,将另一条小的青龙杀死。方觉除龙容易,那三团寒光已经当头打到。沈琇觉出奇冷难禁,知道厉害,忙把手一扬,一片佛光飞起,迎着寒光只一裹,当时消灭。不料此是妖龙内丹元珠,破后腥香强烈,上面围困黄虬的大群妖龙,也都警觉,一齐掉头追来,大小数十百条,最长的竟达百丈以上,最小也二三十丈。来势比前更凶,海水群飞,几与天连。龙吟波吼之声,宛如地震海啸,猛恶异常。沈琇师徒各指飞剑、飞刀,迎上前去,虹飞电舞中,当头几条大的又被杀死,小龙全都惊逃。只剩十四条大妖龙,兀自不退,因见敌人飞刀厉害,各喷出一片毒气,将身护住,然后飞腾变化,时小时大,隐现无常。沈琇师徒再想杀它们,便非容易。跟着黄虬赶到,三人合力,又杀了五条。
沈琇见下剩九条功力较高,急切间难于诛杀,忽想起神木留书之言,忙即如法施为:先将仙芝星盘方圆十里用移形换景仙法掩蔽,再将神木往前一掷。当时左侧海底现出一片幻象,照样现出海眼,上有星盘,仙芝凌空悬立,芝顶莲萼已将开放。再用传声暗告眇女:“如见龙群投入幻景之内,不可拦阻,兔其惊逃,又留异日之害。”说完,丢下群龙,往毒龙礁上赶去。
飞到楼外一看,黑女已被蹂躏得一息奄奄,妖龙幻化成一个周身火也似红,人头龙鳞,身材高大的壮汉,正在赤身纵淫,两爪抓定黑女双膀,不时回顾窗外怒吼,好似又想走,又不舍的神气。黑女虽然憔悴不堪,仍是昵声娇唤,足钩妖龙的腰,不令离去。妖龙遥闻海啸龙吟之声,意似激怒,瞪着一双凸出的龙目,凶光电射,注定黑女面上,忽用人言怒喝:“我已闻出生人气味,你说随我同修,全是假话,分明与人勾结,来盗仙芝。我先把你嚼成粉碎,再找你那同伴。”话未说完,黑女似早准备,一见妖龙翻脸,突然身形一闪,脱出妖人怀抱。同时两道其细如针的碧光,便朝妖龙射去。妖龙闪避不及,左眼早中了一针,当时射瞎。怒吼一声,张口先喷出一团烈火,碧光立化,紧跟着周身齐射火焰,身形倏地暴长,化为一条百丈火龙。那所楼台共只十多丈方圆,哪里禁得起。这一来,随着妖龙现形,微一昂首掉尾之际,立即粉碎,飞舞空中,宛如平地铲去。仅留下少许石台残址,也被龙尾打成粉碎。所喷火球也自暴长,本待向人打去,忽又停住,由龙口内喷出火箭也似大股毒气,似想将黑女吸人口中,嚼吃泄愤。说时迟,那时快,就这黑女纵身飞遁,晃眼之间,沈琇恰好赶到,扬手一片佛家慧光,将黑女全身护住,双方恰是同时发动。妖龙先还自恃毒焰烈火和那龙珠厉害,一见沈琇突然现身,将仇人护住,越发激怒,全身一振,周身齐起烈火,向人扑来。
黑女本定挨到正日,好让黄虬下手,不料被妖龙看出破绽,所用护神法竟不住。心一发慌,妖龙越发生疑,再听龙斗之声,自知上当,立时翻脸。黑女见势不佳,只得施展最后一着,想将龙目刺瞎,就便逃走,去寻黄虬兵解,免被妖龙吞食,损耗元神。没想到救星天降,沈琇飞来,不由喜出望外,忙在慧光中跪倒,带愧哭喊,“难女无颜求生,且喜师恩已报,夙孽已消,只求仙姑赐难女一剑。”说时,沈琇屠龙刀已朝妖龙飞去。妖龙才知厉害,又惦记海中仙芝,便即变化逃去。就这样,还断了三丈多长一段龙尾。暂且不提。
沈琇见黑女可怜,忙告来意,令自尸解消孽。黑女越发喜极涕零,先向神尼谢恩,并求沈琇转世度化,连拜了几拜。然后施展邪法,连身跃起,震裂成了八块,坠于地上。元神跟着飞起,由沈琇用慧光收入袖内,再往海中赶去。到后一看,前设幻景之处,海水已成沸汤,满海龙尸飘浮,滚转不休,为数不下五六十条。那条红龙,已被神木所化一根长约十丈,粗约丈许的针形光柱,齐颈钉在地上,气仍未断,尚在狂喷毒焰,身发烈火,搅得海水通红。前面九条妖龙,想系耐不住海水奇热,先各负了点伤,看出两敌人法力有限,红龙又被乙木神雷针打死,去了一个强敌,妄想将人逐走,取那仙芝,升出海面,依旧向人环攻不退。沈琇知道妖龙误入幻景,见那群小龙环伺在外,怒火攻心,意欲残杀出气。群龙误入禁地,无法脱身,吃妖龙施展神通,环绕上去,猛发烈火,群龙均被烧死。乙木神雷针也生出了妙用,将妖龙钉在海底。沈琇忙指屠龙刀过去,先将红龙由头到尾劈为两半。再将先埋伏的佛光发动,上前助战。飞刀、法宝一齐施为,四面再用佛法禁制,一照面,便连斩了五条。下余数条妖龙,也全被太乙神雷震死。随向黄虬说起黑女业已尸解。一算时期,已斗了一日夜,群龙一齐伏诛,当地直成了血海,腥秽异常,便用佛法逼开海水,飞身直下,一同守在星盘之外。
约有个把时辰过去,眼看兜率仙芝顶上花萼已将徐徐开展,奇光精芒飞射如雨。知到时机,忙照预计,运用玄功,将元神飞起,直投莲萼之上。刚一到达,莲瓣忽开,中现百子莲房,随手摘下。同时施展佛法,飞起一片慧光祥霞,将那星盘裹住,不令飞起。芝实成熟,采到手后,星盘本应上飞,经佛家慧光一压,方始停止,缓缓在下降去,直落海眼深处。沈琇再用法力禁制,使其封闭严密。
大功告成,方同飞回。先去毒龙礁,将黑女埋葬。再对黄虬道:“家师仙示,曾说芝实到手,尚须采取千余种灵药,始能炼成毒龙丸。令师虽然转世,正积外功,也还不到用时。我索性人情做到底,将丹炼成,再行奉赠如何?”黄虬闻言,大喜道:“家师遗命,曾说此丹应用尚早,采炼均难,尤其内有多种灵药,均是对头所有。如蒙炼成再赐,越发感谢。弟子意欲随侍仙姑,采药炼制,不知可否?”沈琇笑答:“如此甚好。”随即同返居罗岛,带了癞姑,四人同向心如神尼谢恩叩别。先送黑女转世,再往海外仙岛采集灵药,炼那毒龙丸。
黄虬丹成之后,和黑女全被引进到正教门下,各有成就。沈琇法力日高,峨眉开府,将癞姑送回师门,与易静、李英琼开府幻波池,为后辈群仙中有名人物。沈琇因在北海连除二十三条毒龙,小龙不算,于是众称屠龙师大善法大师。不久全成正果,《蜀山剑侠传》另有交代。本书至此结束。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一回(上)
柳湖侠隐(蜀山前传之三第一回(上)——
地胜武陵源红树青山容小隐
人飞方竹涧蛮烟瘴雨救灵婴
滇南盘江下游哀牢山附近,有一大片湖荡。那湖荡一面容纳在哀牢山溪涧中,一头又通着盘江,湖波浩浩,甚是清深。因是活流,湖床又深,无论多旱的天气,水势永不减退。遇到春夏间山洪暴发时,除湖波较急,略有涨意而外,也从无漫溢之患。加以当地气候温和,四时如春,平林绿野,花开不断,沿湖遍植梅、桃、柳、桂诸树,更有各色名花奇卉,丛生其间。每当春秋花时,不是春色烂漫,灿若锦云,便是香光百里,风雨皆馨。而物产又极丰美,土地肥沃,水源便利,自不必说。湖中更盛产菱、藕、茭、茨之属,鱼类出产尤多,肥美异常。那好处,暂时也写它不完。只是这么一片得天独厚的好地方,人家却不甚多。一则地处云南边境,与外夷交界之处,地介僻远,来路山重水复;二则菁密林深,野兽横行,虫蚁载途,到处险阻凶危,常人简直无法上路。
那湖虽与盘江相通,那出口地方却隐在一个山窟窿里,舟船所不能通,等于伏流,人已无从发现,再加上有两重天险。一处是离湖三百余里,有一条长而大的山沟。形势之险,还在其次,最厉害的是有一种金钱瘴,其毒无比,不分早晚,时常出现在这一带地方。远望一片片一团团的五彩繁霞,内中簇拥着无数大小黄而且圆的圈儿。山行相遇,不等近前,只要闻到那一股又膻又臭,仿佛人们大酒肥肉吃过了量,呕吐出来的那一种怪味,当时倒地,人事不省。重则身化黄水,仅剩骨发而死。人畜遇之,固无幸免,便是禽鸟误由当空飞过,稍飞得低近一点,也必昏迷下坠,死于毒瘴之内。端的厉害非凡。另一处是亘古未辟的原始森林。那些古林木,起初自地挺生,年时一久,越生越多,越长越大。下面是密干丛集,隙地无多。那最密的地方,往往互相挤轧排列,森森丛集,绵亘数十百里。就是其中偶有空隙,前行不远,又有同样巨木密林阻路。因为林密,所以繁枝怒发,见缝就钻,密压压成了大片树幕。木本植物,滋生力强,横里无隙可入,齐往上穿,到了上面,又是互相挤压盘纠,于是越集越厚,天光全被挡住。地下腐草堆积,蛇虺伏窜,恶荆毒草,到处皆是。树上更盘踞着各色各样的龟、蚁、蚊、蝇之类,成阵而飞,散落如雨,大都奇毒非常,虽不一定咬上就死,至少也要疼肿多少天,甚或引起重病,以致送命。至于潮湿瘴气,更不必说。有了这多毒恶之物在内,休说人不能近,就算防护有方,本领高强,带有各重预防特效的灵药利器,那几百里方圆的树阵森林,也无路可通。林里黑如暗夜,点光不透,一个不巧,迷了方向,十九陷身在内,死而后已,休说向前,便是后退,也办不到。
那湖荡和滨湖一片良田沃野,连同左右的峻岭崇山,平林绿野,恰位置在这两处天险之中。所以亘古无人足迹,以前只是许多珍禽奇兽食息游行之地。直到元初,有两家在湖南做武官的宋室遗臣,因不肯归附异族,又要躲避胡虏的爪牙凶焰,自闻崖山惨报,便选些残余的忠勇家将家奴,带同两家眷口,逃入山中。这两家为首的遗臣,一个姓赵名修,本是宗室;一个姓朱名潜。双方原是世戚至好,恰又一文一武,同在湘西做官,志同道合,情谊深厚。再遇到这等国亡家破,流离颠沛之际,益发成了生死骨肉,患难道义之交。
这两人,赵修是武功得有名家传授,本人固是武功绝伦,便连家属奴仆,也无一个不是身怀绝技,有力如虎,矫捷轻快,纵跃如飞。朱潜虽是文官,一则生具游山之癖,人更机智,善于计谋,胆力识见,俱都超人一等,迥异恒流;二则和赵修通家至谊,朝夕相见,耳濡目染。起初为想身子强健,便于选胜寻幽,再经至友屡次苦劝,说:“世方大乱,虏氛日恶,来日大难,实未易知。就算吾兄想学诸葛武侯纶中羽扇,羊叔子缓带轻裘,一展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无须亲执干戈,冲锋陷阵,效那匹夫之勇。可是一旦遇到变生仓猝,事出非常,或是跋涉山川,躬历险阻,便难对付。如若学会一些武艺,至少用以防身远害,忍受饥寒疲劳,总是好的。府上自侄男女辈起,连同两位如夫人,以至全家仆婢,近年俱从小弟父子学有专功,只贤梁孟夫妻仍是斯文一派,什么武功都不会,未免是个缺点。平日你又有万一事不可为,便觅地避秦,举家入山,以俟时机,再谋匡复的话。然而山中虎狼蛇虫,到处危机,你虽不似寻常手无缚鸡之力的寒酸文士,但要想跋涉长途,躬历险阻,那就难了。”朱潜看见两家男女,连同下人,俱都勤习武功,早就心活,连经良友敦劝,就用起功来。人届中年,虽不能得有深造,仗着体力还好,人更聪明,居然也学了个身强力健,远胜从前。
事有凑巧,朱潜学了两年,刚能勉强运用,国事已不可为。勉强又过了两年,终被异族入主,受到亡国之痛。不久,元兵打到湘西,赵、朱二人先以为元兵虽强,终是异族,何况人又暴虐,人民暂处凶威暴压之下,只因势不能敌,决不致便忘汉室。与其白送全家性命,无裨实际,何如觅地潜伏,伺机而动。初意只想在湘黔深山中觅地隐居,等根基稍固,然后暗中布置,召集徒党,相机图谋,光复大业。哪知元兵矫捷勇悍,知道民心未死,仍念前朝,加上一班好民败类,只图爵赏享受,甘为仇敌爪牙,到处引导搜剔,闹得两家百十口人众流寓山中,不逞宁处,似这样流离转徙,频岁奔逃,也不知受了多少颠连困苦,饥渴凶险。
这一年好容易由蛮烟瘴雨之中逃窜到了云南边境哀牢山中,虽然侦骑已音,无如前路艰危,几人死域,竟然逃到上文所说的那片森林以内。要换常人,决计不能走出,定必身陷绝境,全部葬送在内。总算频年在荒山中逃窜,备历险阻凶危,长了不少经历,好些危险之处,都已知道防御补救;上下人众,又是一心一德,个个精壮勇武,带的食物药品和防御器械又多,在林内辗转绕行了三个多月,终日终夜,分班守宿,与毒蛇猛兽、蚊蝇恶虫之类搏斗。到了最后两天,眼看食水将完,进退无计,行将待毙的当儿,忽然绝处逢生,由无意之间,发现前路有一线光明,居然误打误撞,容容易易穿出林来,到了那片平湖胜地之上。一行人众,仅有限几名家将奴婢死于蛇兽疫疟,两家亲丁眷口,只有两人受伤,一个废去一条左臂,余均安健无恙。仗着人多,统率的人又机智绝伦,思虑周详,所带牲畜谷类也未遗弃。一旦步人这等世外桃源,安身立命之乡,无不喜出望外,精神百倍。到后,先在湖滨扎下篷帐,排日兴建。同时四出探路,以防万一。
等到规章建立,部署停当,同时探出两处天险。想到当地有鱼可捕,有兽可猎,土地肥沃,下种以后,一年之内,便可足用,还有存积。连穿的衣服,也可采集野蚕的丝,野兽的皮,以资应用。但到底还有不少缺用之物,尤其困难的是盐,不久即要用完。似此天险,怎能飞渡,继一想:“人贵知足。此间耕织渔猎,百物皆备,风景又是如此美妙。以前九死一生,当时只求逃得大家性命,于愿已足。如今有了这好地方,天赐已厚,怎刚得安乐,又复求全起来?”美中不足,也就罢了。本来没打算往山外去,不料随去这班幼童均届成年,俱得名家传授,个个聪明武勇,胆大非常。年轻人都爱嬉戏,爱那湖水清碧,闲来无事,便往游泳,人多争胜,不久各练会一身好水性。这时湖村早已建立,有了规模,又造了几只小船。
到第二年夏天,赵、朱两家子弟带了酒肉,同驾小舟,意欲游遍全湖。偏巧这年天旱,山洪未发,无心中在湖对面山崖下寻到一个水洞,几次探索,居然发现了通出盘江的一条水路。乃归报赵、朱二人,前往查看。只见那出口须由一片危崖底下的一个水洞中穿进,路甚曲折。有的地方,洞顶离水只有二尺许,必须仰卧舟中,手撑洞顶而渡。那出口处也是在盘江下游一个底崖凹内,里面山石错落,流深且急。外崖更有千年老藤荫蔽,外人舟行经此,也无从发现。当时派了两个精细干练的少年,由山外攀藤上去探看一下,相隔三四十里,便有好几处山民寨墟聚集,山中需用各物,全可交易。经此一来,自是格外心喜,凡百无虑。由此便在湖边安家立业,开垦起来。
开头几年,赵修、朱潜二人还在志切先朝,欲有作为,十年以后,觉得敌势太强,自家又隐伏在这等僻远闭塞的蛮荒异域之内,休说举事集人,连声气也无法与外相通。两家男女老幼,就说都会武功,也只百多个人。如说隐居避地,一心开辟这桃源乐土,为休养生息子孙百世之计,自无问题;如以之图谋大举,怎能办到?越想越觉无望。当地又是得天独厚,享受安逸。壮志一灰,渐渐息了出世之想,一心一意,只为子孙后人作长久打算。几经集众协议,改订章约之后,不特中止前念,反把无故出山列为禁条。
赵、朱二人一个教文,一个教武。文的只读一些经史诗文,除自家有志文学,悉听自便外,读书只求笃伦明理,并不定要求其深造,每日只下午或夜间读上两个时辰。并且一满二十,便即辍学,自修与否,一任各人心志,决不勉强。因居深山之中,蛇兽纵横,虽经多年开辟兴建之后,不似初来两年厉害,依然随时随地,皆可遇上。更须防到万一踪迹泄漏,被山外山民得知,前来侵害。因此对于习武一节,却极认真。由少至老,每日皆有专课;遇到农隙暇时,还要集众指点比赛,察定高下,不容荒怠。又以久共患难,都是出世的人,除赵、朱二人是正副村主,由村众子弟酌派数人轮值外,余者都是通力合作,一视同仁,无什么高下之分。起初地广人稀,尚是随意耕植。过不两年,主仆名分一废,成了年的女婢,都配与了那些家将男仆。赵、朱两家连同随隐的几家子女,已各互为婚配。有这么好的天时地利,人人安乐,体力健康,生殖之力自然强盛,也和牛马牲禽一样,格外繁殖起来,共只二十年间,平添出了近两倍的丁口。
这时赵、朱两人已六七十岁,又谋深虑远,觉着人丁如此繁衍下去,虽有这方圆数百里的沃野山泽之利和良好的教育培植,毕竟人数大多,心志难一。这头两辈老人,因都是间关万里,久共安危,百死余生,情谊至厚,无一事不可互救互谅。再过下去,这些后人生于安乐,自小席丰履厚,知什么利害艰难?尽管教练得怯,毕竟人的体力心智各有天赋,高低决难一致。年代一久,子孙或是习于晏安,染上颓废放纵之习;或因父母爱憎,引起争端嫉恨;或是羡慕城市繁华利禄,见异思迁:生出事来,流弊甚多。居安思危,既想令子孙后人永居这片乐土,图百世之计,此时必须早作筹谋,或可无事。二人商定以后,便在第二年的元旦,在所设公庙中,将村规重又改正:
村主只选一人,每隔五年,经众举立一次。在任期中,村主掌着生杀予夺之权,除有几条最重要的规条厉禁,绝对不许更易外,皆可便宜行事。任多贤能,也只十年两任,以免争权,永归一人一姓,设有不幸,后继无人。另外再设一耆贤会,人数不拘,公推年高德劭,有功村众者任之;退休村主,皆人此会。此会除辅佐村主,以备咨询,随时建议与革外,并有纠察、检举之权。村主如有失德,先由香贤诸老暗中讽谏;不听,继以函诘告诫;再仍估过不梭,便在公庙鸣鼓,召集全体村众,声明经过,付之公判。惟仍许村主自行剖白,是非善恶,悉凭公议,一秉至公。任何人皆许其尽量解答,非真人证确凿,对方真个理屈词穷,无以解答,决不加罚,以免不容理论,悉凭主观,故入人罪。至于功过相抵,或是无心之失,也可减免。如若留任而贤,不特前过取消,任满仍预于耆贤之列,反更有极隆重的礼节以尊崇之。专着重勇于改过的人,以免那有本领、才气的人偶因不慎,或是一时意气,犯了村规,就此沉沦屈抑,甚而由愧生忿,转而偏激任性,以才济恶,反倒生出祸害。
关于刑罚,也极慎重简单,除体罚系由村主下令,唤来本身父母或是叔伯尊长,当着村主一人用刑,重在使其愧悔自励,不重形式外,徒刑、拘禁至半年以上,便经公审,听犯人畅所欲言,自行剖白。定刑以后,也并不把人下在监里,阻其生趣,兼养情习。因为村规最忌坐食不事生产的人,加以兴建的事又多,这类犯人,只不过不许随众在好风景的地方享受,在刑期内,必须去往指定既艰难而又辛劳的地方,去做苦工罢了。此外又有以功折罪之条,只要工做得多而且好,出于预期,可提前开释。如真犯了重规,必须监禁之期在一年以上者,除公审之外,尚须耆贤会全体人等通过,咸无异词,方可执行;而这个犯人,必是惯于为恶,不知悛悔,村众均所不齿的人。
村规习惯,是人不怕有过,贵在能够省悟回头。如其不知悔过,熬到期满释出,依旧是个好徒宵小,要他何用?加以地隔尘凡,时忧外患,这种害马,行事实难预防。所以对这类犯人,监防甚严,连父母家属,俱有监察之责。同时附有时足之刑,即在刑期中,如查出毫无悔悟迁善的行为心意,期满释放,由此不许出山一步,至少也须废去一根主要足筋,免其由险径中攀越出去,引来外患。从此专做动手而不动脚的轻松工事,享受虽仍随众一样,但谁也不喜和他亲近了。
关于死刑,尤为慎重。哪怕耆贤会全都认可,只要犯人一声呼冤,便须集众重新公审,非当众问得犯人无一句话可答,村众也无异言,方始行刑。只有第二次公审,如与前判无异,便无须再经耆贤会通过,径由村主定日执行,以防狡诈、拖延、迟疑不决
关于田业一节,施行井田之制,设有公田、公仓,轮耕分作。父母死后,除首饰、衣被、玩好、器具而外,只有房舍因都背山面湖而建,直似千百人集居在一个大花园里,只备人取景不同,爱好各异,仅按丁口,和平日喜营建的心思,略有多寡之分,并差不多,所以父母死后,子孙仍可继承,下余农田、牧场、渔塘,悉以归公。无论何人所生子女,一到十六八岁,便可在自己经营的产业项下,拨出五十亩田地或是牧场,另外再分给五亩桑园果林和一条小渔舟,先令习作农牧渔猎。满了二十,至多二十五岁,便即分家,任其自立营生。父母如因平日体力不济,或不善治生产。无力开辟田业;或是子女众多,不敷分配,子女幼时,可以取给公家,大半仍照上列之数,向公家具领。
所有村众,均由耆贤会课其勤情,量其能力,以定奖惩。假使本身能够勤劳操作,开辟广大,及身享受,自不必说,而且死后仍可分遗子女。同时还能得到公家奖励,村众礼敬,并可免去公农。公牧。公渔、公猎等等劳役。
初上来几年,有那人丁又多,生性懒惰,以为及身田业,足敷衣食,生前在自经营,死后落个为他人忙,连子女都得不到,更有公给之制,不愁子孙没饭吃,于是偷懒取巧起来。时日一久,自然被发觉这是最犯规的事,除了按规处罚而外,往往还要出些难题,使其加倍劳作,格外吃上许多苦楚。村规公正严明,不论亲疏,有几个一吃亏,谁也不敢自私自利,受罚取辱了。
作者写了许多,未入正文。那村规甚是周详,只能以“法良意美”一语尽之,一时也写它不完。照着赵、朱二人这等作法,按说可以长居桃源乐土,成子孙千百不朽之业。哪知世事终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治乱相寻,迭为兴衰。习俗难移,环境易迁,人心不同,善恶各殊,智愚不肖,相去天渊。得于此者,未必不失于彼。何况人数日益加多,年时一久,自然生出事来。
原来村众只赵、朱二人位德俱尊,又是众中首领,独受崇敬爱戴,始终居于领袖地位,轮流做了多年村长。自从最后一次规章订好,二人也俱到了年纪,意欲退休,想在身前实行前订章规,看看有无遗漏。又以随隐诸人,除却两三家至亲,其余全是旧属下人,为免世俗尊卑之见,头一任先示意众人,在随隐赵氏家将中,选了一个以前地位极卑,而人却精明贤能的人,来做村主。自己连和一些以前较有声望齿德的人,全退入了耆贤会,从旁赞助。此时村众对赵、朱二人奉如神明,虽有一点世俗之见,但因新村主名叫王成杰,虽是武弁,文武皆能,久共患难,出过死力,加上赵、朱二人同声力主,故私下虽免不了有所议论,并未公然作梗,赞可和听命的还占最多数。王成杰也真要好,接任以后,始而不辞劳怨,竭力任事,继而又为村众谋求了许多福利。对人更是温和诚厚,处事公正。两三年过去,连那极少数不服的人,也都感化。
五年期满,众议本应连任。一则王成杰自知出身卑微,日夜劳心,好容易有此成就,意欲见好就收,再四谦辞。二则赵、朱两人又想改选别人试试,这次却不示意,由众公推,取决多数。当时本有二人可以当选,辈分出身,却是一尊一卑。毕竟众人门弟之见未能免除,结果仍是尊的一个以最多数入选,推为村主。那卑的一个名叫杨玉,是朱氏老家人,人既能干,逃难时并还以孤身犯险,救了大众性命。平日村众全都对他感爱,人缘极好。尊的一个,是赵修的表侄,姓丁名泰,从小便随表叔长大,文武双全,人极能干。人山时年十二岁。父亲做过两湖统制,曾得世袭。因是少爷出身,逃难途中,不特无功于众,反因年幼无知,自恃一点武功,约同三四个小兄弟,背了大人,去寻对头山民晦气,惹过两次大乱子,几乎累得众人全受其害。论功劳和人缘,全不如那老家人,偏以最多数入选。此是积习使然,众人全未在意。赵、朱二人老谋虑远,因此却添了隐忧。无如事经公推,不便再说别的。还算好,丁泰聪明绝顶,人又好胜。看出二老心意,也和前人一样,格外求好,把平日好些世家嗜习,全都改掉,每日一心治理村务,居然又博得了全村赞佩。赵、朱二入觉得可以放心,加以年岁日近衰老,智计体力俱不似前;况当根基已定,正是全村极盛时期,人才辈出,个个有为,偶然想悠悠事,也是想过拉倒。丁泰这一任,还没有满,二人便相继去世。村众悲思崇敬,尽哀尽礼,自不必说。
由此以后,倒也一秉前人成规,轮选村主。几十年后,把当地治理成了锦铺绣叠一般。湖山本就明丽,加上人工部署,以千万人之心力,日常变方设计,刻意求工,无数楼台亭舍,掩映分列于青山绿水,花树琼林之间。湖上是沧波浩渺,一望无际,山光云影,天水相涵,小舟三五,出没其中,一片清灵空旷景色。湖边是花树垂杨,绵亘不断。水中游鱼往来,清澈可数,不时跳波嬉驰,拨刺有声。平波断岸,柳荫之下,时有村童野老,卧流垂钓,偶一扬手,便有巨鳞腾蹿,随竿而起。一年四季,无时无花,不是梅雪争春,冷香十里,便是荷塘处处,千顷花光。至于李艳桃称,桂馥兰馨,枫叶流丹,秋花似锦,更是常年享受,观赏不完。滨湖田野山泽之利,又多开辟。端的人人安乐,享受无穷,真好一处世外桃源,人间乐土。
按说还有什么不足之处?无如人心喜动,见惯无奇。尤其山中缺少盐、铁和一些零星有用东西,而出产又极丰盈,年有存余。村规每隔三年,派人由水洞险径出山一次,拿山中出产的皮毛、粮食、药材、金砂,向外交易,采办应用各物。始而因水道奇险,进出费事,每次二十人。除一两个通土语,负有专责的熟手,必须借行外,下余都是轮流应值,以均劳逸。去时往来踪迹,均须隐秘。所交易的山寨墟集虽都蛮野,总算性还爽直,去的人又守着诚信谨慎的信条,两下相处久了,倒也水乳交融,互相信任。每一寨墟,都难免有土匪生番,野猓之类,杂在其中,凶野异常。尤其是汉人的流军逃犯,刁狡狠毒,无恶不作。每遇上他们,不让他们占点便宜,巧取豪夺,必起凶杀,或受暗算。如一退让,又被认为良懦可欺,诛求无厌。仗着去人多是精选能手,机智武勇,足能应付,可是每去都短不了有些事故发生。山川跋涉,更多险阻,人多视为畏途,不奉村主指派,极少有人自告奋勇的。
后来人口日益增多,三年一次采办,决不敷用。渐由村主向眷贤会提出,当众重议,由三年两年,改到每年一次。过了些年,又发生变故。彼等不善营运,记性更劣,隔年所定各物,不是不能如约交货,便是受了劫夺,或被诈骗了去。
这一年,最紧要的盐、铁两样全没买到,正在为难,打算会商二次派人,往远方山寨采购。恰巧水道崩塌了一大片,修治期中,忽由小洞裂缝中,无心发现一条满生钟乳的洞径,可以通到崖上。那任村主人甚精明强干,青贤中恰又有几个好事的,知道村中惟一缺点,是这一条通外险径,好似崩山由于天助,集议由水洞中开出一条通到山外的洞径,索性开得方便一些,内里再设下防御封闭之具,上面又是险峻峰崖,素无人迹,何愁外人得知?这样自然方便得多。人情畏劳就逸,当众一说,全数赞同。集全村丁壮之力,兴修了半年,居然开通出一条又险又秘,防御重重,而自己人却可容易出进的洞径,比起以前,一难一易,相差天渊。
洞开以后,又想到上辈人山已有多年,踪迹久已不为世知,就走到城市中去,也不会有什妨害,何不派人先往附近小城市中试试?这次去人,便未趁墟,先到附近城市采办。山中居久,偶出采办,也都趁墟,对于元虏凶威,犹有畏心,上来也颇慎秘。哪知胡虏气运已衰,一面是淫凶骄恣,本质大亏;一面是官贪吏酷,民不聊生。尤其边远州县,那些官吏最是为所欲为,无恶不作。村人多半文武双全,武功尤有根抵,而奉命出山的,更是千百选一良材。平日急功好义,习与性成,大都具有侠肠,哪见得惯这等贪污卑劣,凶顽残酷的行径。初去时,因村主、眷贤再三严命告诫,不许在外多事,惟恐生出是非,给村中惹下乱子,因而见了不平之事,始而还能隐忍,至多暗中送点钱与被害人或是他的家属,并未轻易出手。后来一连出山几次,足迹渐远,去的城市越多,所见不平的事也越多。这一队人除照例两个老成先进,领头主持外,余者俱是一些少年壮士,个个年轻气盛,实在隐忍不下去,便伸了手。那伙昏庸贪污的官吏和些土豪劣绅,如何能是这班幼承家学的英侠之士的敌手。先还是三两个少年人,偷偷摸摸暗中出动,日子一多,同辈互相效尤。有一次,连为首的老人也动了真火,众人已不得大家打成一气。经此一来,仗着人数既多,个个武勇,行事又有策划,虽管过许多不平的事,并未惹出乱子。渐渐连村主、耆贤俱都知道,先还禁止,嗣知众人义侠根于天性,除非永绝采购,简直无法禁其多事,一晃多年,并未惹什乱子,也就装不知道拉倒。
这一年,又当派人出山采办。领头的人名叫赵霖,只有二十六岁,论年纪,本不该做一行主脑。因他从小用功极勤,本领甚大,人既机智,又是赵家么房子孙,辈分独高,生性义侠;从十六七岁起,便随众出山,已有十年以上经验;更通各地方言土语,是个全才,因而做了领头的人。同行还有两人:一名王谨,一名朱人虎,也是村中有名人物。三人至交至戚,特意结伴同行,想借出山之便,去往昆明、大理等地,一览滇池、洱海之胜;就便再往点苍山,探访一个以前途中相识的朋友。众人每次出山,照例扮作各行商客。如遇不平的事,上来先由一二人装作外省来的异人侠盗,下手行事。余人故作不知,暗以全力相助;有时还要装作自己也吃了外来异人的亏,大惊小怪,故布疑阵。回时也不同路,出手的人多半后走,不时故显行迹;甚或等到第二拨采办人来,才行回山。故此无人生疑。归途因带不少东西,往往一装好几条船,照例不许多事,遇上多么不平的事,也只留一二人在当地;再着快腿跑回山去,另唤能手,赶来相助。这次赵霖见山中需用之物,俱已采办齐全,且喜无事,便命众人照着向来转运方法,运到盘江中部乌石峡附近本村近年所设的接运寨内,再由自备舟船载运回山。自己同了王、朱二人,径往大理进发。
大理为滇西胜区,气候清淑,风物灵秀。尤其离城不远的点苍山,海拔二三千公尺,高出云表,终年戴着积雪,经夏不消。那么高寒的山,半山以下,深谷之中,却又花木繁茂,经霜不断,泉石幽奇,情景如绘。山色更是翠色鲜凝,终年如染,朝晕夕阴,容光无限。点苍之名,便得于此。
二人所仿友人,原是上一年在路上行一义举时所结识。对方乃当地土豪,虽养有不少武士,并非赵霖等对手,已然占了上风,人也救出。只土豪好猾,事先溜脱。赵霖正打着除恶务尽的主意,忽得一异人警告,说:“土豪结交了一个红衣蛮僧,势力甚大,并还精通邪法。再如见好不收,便土豪被杀,不去寻他,蛮僧在省里得信,必赶来报仇。此时土豪厄运未终,论力论势,均非其敌,赵霖等一行固要受害,山中踪迹,也必被查知,从此引鬼上门,安居不得。事关根本,最好适可而止。蛮僧因通神教晶球视影之法,本来一行还难免受害,尚幸土豪贪淫自私,大背蛮僧本意,此次仅着了一把火,将所害的人救走,不被逼到身家性命关头,决不敢向蛮僧求援。再者,一行下手时,神速缜密,对方不知来踪去迹,更未遗留下物事笔迹,蛮僧行法更难得多。此法最耗行法人的精血,如果迫不得已,便经请求,也必不肯以全力大举。那土豪出身川江钜贼,真名已隐,乃昔年有名的水陆判官,又名火狮子秦阔,本领并不甚高,全仗心辣手黑,刁狡机智成名。因见对头未多杀伤,只当无心路遇,一时仗义拔刀,不欲多事,此时必在避风观望,不见再有下文,也就忍痛拉倒。如再相遇,却是难说。贵村隐居安乐有年,何苦为此一个匪徒生事呢?”
那异人是个中年文士,生得骨秀神清,言动温雅,常年穿着一袭青衫,以青衫客自称,不肯吐露姓名。近几年赵霖每次出山,必与相遇。起初两三次,只当无心巧值,未怎注意。后来见他不分冬夏,老是一件青衫,又那么整洁如新,气味谈吐又那么好,再加去的城市甚多,途向不同,偏都相遇,渐渐觉出有异。因外人不能入山,赵霖本心只想结识山外之友,自己行藏并不吐露。谁知对方并无交友之心,共只交谈两次,俱当外人,并且谈不上几句,便设词走去。几次想要设法亲近,均吃事先避开。以为他隐迹风尘,不愿结交,自己也是避世的人,何必强人所难?每次遇时,都是互相微笑,将首微点,各自东西。赵霖本已息了初念,除觉此人脚底稍快,目有神光内蕴外,也未见什异处。及至最后一次,往土豪家中救人,发现暗有能手相助,省了不少的事,心正奇怪,青衫客忽然出现,料定是他暗助无疑。再听说明利害,王谨、朱人虎首先赞同,赵霖也觉有理,由此订交。因以前并未交谈,对方竟知自己来历,好生惊异。青衫客说是听一好友说的,并说他全家隐居点苍后山向无人迹的山谷之中,每年六、七、八月间必在山中消夏,便中可以前往一聚等语。
这次出山,正是三四月间,事完恰值七月上旬。赵霖本欲践约,又以途中未遇,越发想念。夏日行李简便,到了大理,三人连旅店都未投,径往点苍山中走去。后山乃系人迹不到之域,所有途径,虽经青衫客说过,但赵霖等三人自恃武勇,从小生长深山之中,十几岁便冲冒蛮烟瘴雨,往来出入于穷山恶水之间,多么厉害危险的形势都见识过,尽管青衫客说所居中隔险阻,当时听过,并未放在心上。事隔经年,只知此人僻居山巅不远的幽谷之中,有的途径未免忘却,又是初次经历。开头还好,等把仙霞峰、碧螺盘、百五天梯、仙猿摘果、三翻崖诸险越过,人山越深,到了半山以上,转向山阴一面,便难走起来。仗着身轻力健,估量途向没有走错,依然勇往前进,仍未在意。一路攀萝附葛,纵跃绕越于危峰峻壁之间,又上下穿行了十多里路,前进越加险阻。未了走到一处,右边是峭壁排云,左边为一片绝壑,长约百丈,上面满布苔藓,一片苍翠,肥鲜欲滴,露气嗡郁,俯视沉黑,望不到底。对面峻岭,比危崖略低,势绝峙峭,时有成抱古松挺生盘舞于盘陀之上。那壑夹在其中,只二十多丈宽阔。无奈阳光全被右崖挡住,暗影沉沉,景物本已阴森。加上空谷回音,绝壑留响,人一说话,立起回应,余音荡漾,半晌方歇,声音诡厉。乍听上去,仿佛壑底藏有不少山精木魅,忌恨生人,纷起怒啸,令人生悸。可是下面景物虽如此幽晦凄厉,头上偏又是碧空澄雾,白云在天,清风不寒,沾衣欲湿。衬着下面的苍崖翠壑,怪石古松,又觉景物清丽,形势幽奇,胜绝人间,观之神往。
朱人虎首先惊异道:“我们一点也没走错,这不是青衫客所说,青衣十三盘的那片危崖么?”王谨道:“他说那些途径,我还记得一些,果与所说青衣崖危壁绝壑形势相似。但他曾说,此地形势,外人望去固是奇险,便是猿猴也难攀越,所以自来无人到过。自经他把十三盘蹬道开通以后,只稍会轻功的人便能过去。你看这崖壁,从上到下,尽是积年生的苍苔,又滑又湿,休说不能着手足,便是条蛇,也没法由横里滑行过去,如何走法?”朱人虎道:“这崖壁立于尺,就有一些矮松老藤,也都稀稀落落生在上面,不相连接,自然没法走,他偏说得容易,必是十三盘还没找到的原故。此公既愿友人来访,说时又那么详细诚恳,哪有强人所不能的道理?”王谨道:“人家起初倒是诚恳,我们偏是心粗自恃,以为惯在荒山里奔驰,只要有方向,便能找到,当时没怎在意去听,才吃这难题呢。没听此公把青衣十三盘的形势说了又说,别时还说只要这里一过,略微转折上下,便到他家的吗?此公虽没见他当面动手,看那晚暗助行径和所说口气,实比我们高明得多,年纪也必不在小处。虽然我们入山多年,山外没有什班辈可论,为人谦和总好。在他固是忘年论交,我们终以谦恭为是。”
王瑾还待往下说时,赵霖始终留神,往上下四外查看,没有发话,忽然Сhā口道:“我真喜此公的人品气味,照他语气神色,若说有心以难题相试,来掂我们的斤两,那决不会。来路有几处何尝不险,他都淡淡一说。也许人家走惯不以为难,把我们估高了些,以为山中居久,经常涉险,想必能走,才有此事。不过话尚难定,十三盘乃是他近年开通,必非无路,也许地大险秘,一时难以发现,还是细心找寻。真找不到,也须设法前进,中道折回,实太丢人呢。”朱人虎最是好胜心粗,因是朱家嫡系子孙,习于安乐,当日随众出山,只是好奇心理占了一半。这次三人急于和育衫客相见,特意在头一天日里打完午睡起身。次日一早赶到大理,进了饮食,便即入山。连经险阻,未免劳苦,不由兴致大减。闻言不快,正要答话,王谨忽然喜道:“我看下面有一片地势倾斜 异界终极传承最新章节,有小松藤蔓遮住,看不甚真。好在由此向下,小松颇多,就失足滑落,也有法想。回去实太丢人。地势方向,我记的不差,十三盘定在这壁上。待我冒险下去,试上一试。”王谨乃朱氏家仆之后,人最诚谨谦和。赵霖与他交情最厚,闻言知他平日对己最为忠实,必是为了折回丢人这一句话,犯险寻路。见状大惊,方喊:“下面又滑又险,三弟如何去得?”随说一把未拉住,人已下去。
王谨武功本好,又肯下苦用功,心思更细。料定赵霖对己情胜同胞,必不放心,早已相好地势,贴壁往下溜去。那崖壁立千寻,只夹路一段有些突出的山石和一条七八丈长的天然石栈,上面偏又是危岩中凹,无法上升。王谨所滑之处,乃是壁腰下面一片坡地。王、赵二人先前仔细观察,那一带斜坡作斜长形,好似可以通到前面,偏又有突石、藤松之类阻蔽,看不真切。坡既朝下倾斜,苔又奇滑,稍一失措,立坠入无底深壑以内,粉身碎骨。赵霖早就看到,因地势奇险,不敢尝试,不曾想王谨竟然先下,已经滑落。不敢再多发话,分他心神,转易误事。良友关心,好生焦急。定睛朝下一看,见王谨身法真个轻快,才一起步,便把家传轻功绝技腾蛇游壁之法施展出来。那斜坡距离上面立处也有三丈多高,以三人的本领,纵往斜坡并不甚难,最难的是上面布满滑油油的苍苔。王瑾开头先是贴壁飘坠,下才丈许,忽将身子一偏,往侧倒转,改成头下脚上,往斜刺里一株小松游去。等一把抓住松根,再用前法,或左或右,朝那有松之处游行过去。有沿途小松一挡,势于自然略缓,不致降得太骤而滑落,却又看不出一毫停顿神情。看过去活似一个大壁虎,游行于绝壁之上,故意出没蹿逐于绝壁群松之间,姿态灵活,动作如飞矿晃眼工夫,便到斜坡上面一株半人多高的较大盘松之下停住。
王谨身子已早掉转,先往四下看了看,斜骑着松根,朝上说道:“这片斜坡好似能够通到前面主人所说的转角平地上去,不过我拿不定。这里苍苔已生多年,也颇结实。小松、老藤,到处都有,与上所见不同,寻常人臼悬不任身于,如照大哥二哥的身法,只要将气上提,便可无妨。小弟前行,姑妄试之如何?”赵霖虽和王谨从小一起,因他为人谦虚,从不矜夸,一味背人下苦功,不似朱人虎,自恃天赋,得意骄满。所以见他功候如此精纯,竟出意外,喜慰之余,不禁看了朱人虎一眼。闻言答道:“要去都去,你我弟兄,向共安危。这苔藓我也试过,我三人足可附身。但路太长太陡,沿壁攀越,悬身而过,太险罢了。既然如此,前进总有法想,我们都下去吧。”说完,先把三人所带随身小包裹,照准王谨扔去。由王谨先行接住,然后招呼朱人虎下降。朱人虎虽觉着有点力乏,但天性好胜,不肯示弱,其势不能独留,只得鼓勇随下。赵、朱二人先学王谨的样,双掌附壁,贴背滑落。子!了中途,再行翻身掉头,往下游去。到了斜坡之上,先各寻了一株小松,将降势缓住,一面歇息,一面观察去路。见那斜坡直似一条长蛇,蜿蜒盘曲于崖壁之上,果然可通前面。因路太长,势又过于朝下倾斜,加以苔滑不能立足,必须运用轻功,强提着气,面朝里,双手附壁,觑准去路,横移过去。人体甚重,苔藓怎吃得住?休说失足松手,一个气提不住,立即粉身碎骨,万无幸理。三人虽是艺高胆大,遇此奇险,也由不得生了戒心。当即把衣包和随身软兵器整理停当,分别扎向背上。仍由王谨当先,赵霖随朱人虎之后,往前面贴壁移去。
朱人虎平日起居舒适,随众出山,除和敌人动手而外,并未吃过什大苦。加以娶妻美艳,过于恩爱,不比赵、王二人武功精纯,王谨更是童身,如何比得。这一相形见绌,未免愧忿。又见赵霖飞索软抓业已解下,一头紧系腰间,再用左手二指紧夹抓柄,抓头倒垂,附在手背之上,虽然一同滑行,目光却不时注定自己身上,分明见己功力不济,为恐失足,暗中防护。想起幼时一同习武,自己天分独高,秀出群伦,只因习了两桩绝技,便尔自满,如今被人赶过,越想越不是意思。正在难受,三人已落到一片突石之上,同坐歇息。
人虎猛见石下冒起团团白烟,升出石上丈许,结为云幕,心中奇怪。忽听崖顶一声呼哨,其音清越,回音荡漾,响震空山。还未停歇,紧跟着又听到一声极洪厉的怪啸,起自去路一面,相隔颇远,仿佛由极深的谷底发出,似与先听呼哨相应。时已申西之间,崖腰一带光景更是明丽。三人常在蛮荒深山之中跋涉,见的事多,头一声事起仓促,未怎留意。知后一声异啸,不论蛇虫鸟鲁,定是一个猛恶的东西,绝不是什么好相识。无奈悬身危壁之上,除了前进,走向青衫客所说山环平地,毫无办法应付。
赵、王二人先颇惊疑,继一想:“啸声虽甚猛烈,像是一种不经见的恶物,但是这片危壁形势陡峭,其滑如油,稍长大一点的蛇蟒都难附身其上,猛兽之类更难立足;再者上下相隔这么高,也没法下来,这东西似非猛禽一类。反正暗器已各准备好,随手可发,怕它何来?”又以啸声来处,相隔尚无,啸完一声,便自停歇,崖顶也不再有别的异声,认为偶然相值,不似被什恶物发现,有心侵袭,就此忽略过去,依旧附壁而行,朝前移去。这时崖顶吼啸之声越急,再如附壁前移,惟恐怪物跟踪伏伺在尽头转角之处,狭路相逢,骤起发难。如停当地,不再前进,一则危石孤悬,后退一样要防怪物侵袭;再延下去,挨到天色转暮,暗夜沉冥,此处奇险境地,更无幸理。彼此相顾为难,毫无善策。
王谨平日谨慎,因事由自己而起,以前出山多少次,向不越众上前。这次因同行是两至交密友,又知赵霖为人刚毅,听出有进无退,不合一时高兴,自信贪功,头一次领头涉险,便把两位良友一同引入危境,心中本就不安;再见朱人虎神色不善,似有嗔怪之意,越发愧悔交集。觉着前进固险,尚有活路,怪物啸声虽猛,看它踞崖怒啸,不敢下来神气,必是山中不经见的猛兽,并非精怪一流,凭着一身本领,估量还能应付一时。与其越挨形势越糟,坐以待毙,转不如当先前进,就被猛扑上来,也可拼个死活。只要能和它对敌些时,或是将它引开,三人合力,多厉害的恶物,至多不能除去,脱身当能有望。心念一动,立即站起,说:“眼前危机四伏,这等枯守,情势只有更糟。还是由小弟向前开道,把这片危崖走完,脚踏实地就无险了。”
赵霖原和王谨一样心计,本在心中盘算,闻言一想:“怪物如此怒吼不去,必是饿极,意欲搏人而噬,偏为危壁所阻,无法下来,虽然情急万分,但它志在得人,决不至于据险下击,将人打入壑底,此策非不可行。不过三人中,自己本领最高,又是长兄,一行表率,理应当先,方显兄弟义气。还有朱人虎本领较差,现已有些力乏,如再和先前一般走法,到了前面,怪物骤起发难,他这第二人定难应援,岂不误事?”忙道:“我硬功稍好,又带有特制兵刃暗器,还是改由我在前面当先,三弟为我接应,朱二弟断后,我一到,不问能除此物与否,必能将其引开,那就无碍了。”说时,石下白烟依然一团团相继冒起,与当头烟幕凝合,色愈鲜明。怪兽也依然怒啸不绝,狂风大作,山鸣谷应,轰轰之声,震耳欲聋,仿佛千丈危壁均在摇撼,声势越发惊人。人语已为所断,只可意会,听不真切。三人都急于脱身,加以其势不能退回,目光齐注前路,一个也未留意查看来路。内中朱人虎本领虽差,耳朵却尖,坐在松侧,一任赵、王二人争先,并未开口分心。当此悲风怒吼,恶兽厉啸,一一片叫嚣声中,仿佛听到远远有人喝喊之声,匆匆未辨来路,再听已听不出。
王谨不等赵霖把话说完,早相好了地势,仍用前法,攀萝缘藤,贴着千寻削壁,往前移去。赵霖知王谨为人心性如一,说出便做,既已抢先,不能再阻,惟有赶紧随上,以备接应。刚说得一声:“二弟,你随在我后面,与三弟打接应吧。”人才站起,王谨缘壁移行出去也只两丈以内,猛瞥见石下面有一股粗约碗口的白气,箭一般激射起来,照准王谨射去。赵霖悠“悠”书盟手疾,见状大惊,知道不妙,良友关心,情急之下,一面忙喊:“三弟快躲!”也不问那白气是什物,左手一扬,臂上倒垂着的七星软抓带起那三丈来长蛇筋制成的软索,忙朝王谨抓去,以防受伤下落。同时右肩一低,连珠弩刚发出,隐闻身后人声呼喊。这次赵。朱二人一同听到,因俱忙着救人,未暇回顾。朱人虎一样惶急,但较赵霖看得清楚,觉那白气并非有质之物。所用飞镖是由百炼精钢与真金合炼而成,薄如柳叶,形也相似,每套十二片,发出宛如一朵金莲,散为金光花雨,上下翻飞,手法神妙,又劲又急,发必伤人,无法防御。因制造繁难,甚是珍贵,也不舍无的放矢。虽未发动,同在患难,终是关心。风声啸声,又复猛恶,匆促之间,也未回望。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石下白气向上斜射,赵霖情急,抓、弩并发之际,猛又瞥见由岭顶射下碧湛湛三点豆大寒星,电也似疾,直向那股白气中射去。两下里才一接触,白气好似触电一般,立即掣转。可是王谨似已沾染了些毒气,也没听出声,只见他手一松,便由壁上滑坠,身形一歪,径往下面无底绝壑之中落去。其势本非粉身碎骨不可,幸而三方面发动都快,赵霖早防有人失足陨身,臂上备好抓索,应变尤为神速,王谨中毒下落,抓也恰好飞到。那抓乃赵霖采用南疆中毒蛇七星钩子的钩尾,用各种灵药炮制而成,上附极精巧的机簧,可刚可柔,运用由心。那条长索,也是采用一种奇蛇,名叫铁线蛇的脊筋所制,比寻常麻线粗不多少,却坚逾精钢,快刀利斧所不能断,柔韧异常,且具弹力。发时七根尺许长的倒刺爪须一齐伸张,拾向人兽身上,凭着自己功力心意,略分轻重一抖,便即抓紧不放,并还不致使其受伤,乃是一件极灵巧的软兵器。这一抓到,赵霖以为王谨不致送命,心中略放,也忘了危石孤悬,石下便是毒气发源之地。王谨由崖腰下坠,势子又沉又猛,吃软抓往回一带,越发加了力量,任是武功多好,也只能使其不致撞向硬处送命,石下毒窟,仍难避免。心下一宽,正待施展全力,鼻端猛闻到一股异香味,心神便觉有些迷糊。“不好”二字还未出口,猛又听头上有人大喊:“二位休慌!”同时眼前一暗,身干好似被人夹起,往前面斜飞上去,未及动念出声,人已失去知觉。
不知隔了多少时候,赵霖神志逐渐回复,觉着身已落向实处,卧处甚是温暖舒适,只左膀微微有点酸痛,也不厉害。暗中回忆:“现在情景,决不是梦。适才绝壑飞身,似已中毒,被人救走,在那绝壁深壑,猿猴莫渡之地,一举手便将人救了起来,此公必是飞仙剑侠一流人物。只不知这是什所在?”念头才动,忽想起王谨命悬自己手上,不知死活,不禁大惊。连忙睁眼一看,存身之处好似一间石室,用具陈设似乎都有,自己所躺石榻,上铺极厚茵褥。只是光景黑暗,虽是练就一双夜眼,也仅依稀辨认出一点形影。室不甚大,只设一榻,朱、王二人并未同在,也无他人在侧。知被异人解救,因见中毒未醒,故将自己放卧在此。朱、王二人不知吉凶,内中王谨尤为可虑。石室幽暗,遍查看不出门户所在,无法寻人询问。这类异人奇士,性情大都古怪,每日用功也有定课,室中无人,想系有事离去。荒山古洞,初来作客,虽料主人决无恶意,也不应冒失行动,招他不快。又不知时辰早晚,万一昏迷已久,醒来时已深夜,如何惊吵人家?还是慎重些好,无奈为友情热,誓共安危,自己独得逃生,朱、王二人却不见踪影,心终忧急,仍旧仔细观察,一面盘算,意欲寻到门户出去,辨清天色,再相机寻人询问。猛又想起:“先前处境奇险,一面是削壁排云,一面是幽壑无底,寄身所在,只是崖腰一片突石,并且下有毒气仰喷,上有怪物俯瞰。一行三人,一个已由危壁滑坠,一个又中了毒,那异人似由身后横飞过来,共只一双手,同时怎救得三个不在一起的人出险?朱人虎或可无恙,王谨恐凶多吉少。那软抓索套紧系左臂,外人决无法解开,现在失去,臂上又无勒印伤痕,也是怪事。”
赵霖心正焦的万状,待要起身沿壁摸索,查看过去。忽听远远传来一阵呼哨,响彻空山,音甚清越,正与先前崖顶呼哨之声相似,这才听出是人的呼哨声音,并非兽类。声方入耳,猛瞥见室角似有豆一般大三点碧绿寒光一闪,刚觉眼熟,那寒光已带着一条二尺来长,二尺多高一条影子,扑向榻后石壁之上。跟着便见一扇石门向外侧开,立有灯光由外透入。那寒光也凌空飞射出去,势疾若电,神速无比。那寒光未放光前,立在榻后室角,毫不动弹,又未见有头尾,直似一件二尺高的竹几。室本黑暗,赵霖又在一心辨认门户,所以毫未看出那是一个活东西。等到发现,只看到一眼,便失了踪。除前有三点碧色寒光外,只是一条影子,始终没看出那东西的形象。赵霖方想这碧色星光好似哪里见过。就这前后一刹那时间,猛又听震天价轰轰连声怒啸,立时狂风暴作,山呜谷应,与先前危壁悬身时所听崖顶怪啸一般无二。最奇的是那啸声由近而远,听头一声似在洞口左近,听到未两声过处,已远出十里以外。加上狂风助势,木叶惊飞,山鸣谷应,声如潮吼,端的威猛已极。赵霖这才想起:“危石下面毒气射向王谨身上时,曾见三点寒光由崖下射,才一接触,毒气立即掣转。连那怪啸俱都相似。莫非是这东西不成?似此威猛之物,从来未见,身子却生得如此短小。看它守伺在侧,与去时情景,分明主人家养无疑。那门户也开得甚巧,那么厚重的石门,竟能移动自如,无什声息。室外现露灯光,想必有人,何不试探着往外探询一下?”
赵霖走向门外一看,当地乃是一座山洞,经主人就原来形势修治,辟成石室。外间地形狭长,没有里间整齐。洞顶颇高,当中吊着一盏碗大灯盘,内有两个灯头,焰光颇亮。洞壁温润如玉,大小石笋散列其间,四壁又有好些石钟乳,灯光映射上去,幻为奇光,甚是灿烂。陈设用具,没里间多,只有一条用整块大理石制成的条案和两个石鼓,案上陈列一些香炉、茗碗之类。里壁有一一钟乳晶屏,自地拔起,通体晶明,流辉四射。屏后便是磊坷不平的洞壁,并无通路。和里间一样,不见一个人影。试由前面石笋林中转将出去,绕行两丈远近,便达洞口。月光正由外面斜射进来,才知当地深居谷地,约有数十百顷方圆。四外危峰刺天,峻壁排云,那洞便在一片削壁之下。壁上满布苍苔、松、萝之类,间以杂花盛开,缤纷满眼。下面地势又复平旷整洁,芳草丰茸,高低盈寸。左侧挺生着百十竿修竹,风弄竹声,恍如鸣玉。右侧不远有一孤峰,平地拔起数十丈,宛若云骨撑空,秀美无涛。更有一条三尺多宽的瀑布,由近峰顶处缺口内倒挂下来,落向下面深潭之内,再顺地势往四外溪涧分流出去。上面是银河倒泻,天坤下垂,雾毅冰纨,飞珠溅玉;下面是深涧萦回,清波湛湛,吃午夜飞瀑一催,宛如大小七八条银蛇满地流走,蜿蜒驶去。有的溪流旁边辟有一方水田,山巅水涯,时见三两竹屋亭舍疏落落位列其间。再看头上,万里苍冥,一碧无际,只大半轮明月高悬天空,除略有几颗疏星在旁点缀外,更无半点儿云翳。皓魄流光,银辉四射,照得那苍崖翠壁,飞瀑流泉,平野疏林,怪松奇石,以及杂花修竹之类,清澈如绘,鲜润欲流。天气也清凉得爽快。端的灵秀幽丽,境绝尘间,比起自家山中,又别具一种胜境。只是到处静荡荡,除却泉响松涛,竹籁吟风外,更听不到一点别的声息。那头有碧光的怪物啸声,已经隔远,不再听到。
赵霖回忆适才怪物出时,曾听山风大作,沙石惊飞,声势何等浩大。臼己跟踪追出,在外问室内并未有什耽搁,怎此时景物如此幽静?最奇的是此地四面俱有数百丈高的危峰峭壁阻隔,宛如井底,当中这巨大盆地便要跑过,也得些时。那啸声去路,分明是朝前,只几声怒吼的工夫,便已越崖而过,飞出老远。主人能豢此精怪一般的神物,莫非仙入不成?但他力田耕作则甚?赵霖想到这里,又觉王谨不致便死。偏生时已深夜,连同伴带主人一个不见。远处虽有亭舍,初来异地,实不愿冒失前往探询。正在寻思愁急,打不出主意,忽听身后有一女子口音说道:“尊客毒尚未净,怎可随意出来走动呢?”声音清柔,甚是好听。赵霖身后是片峭壁,古洞石室只有两间,出时未见一人,洞外又是那等地势,身后似不应有人出现。况且本身武功有极深造诣,耳目灵敏异常,当此静夜空山,清风朗月之下,休说是人,便是左近有片树叶飘坠,也听得出来。此时来人业已走近身后,怎会毫无觉察?更何况又是一个少女的口音。
赵霖当日所有经验,均奇怪非常。因有诸多疑虑,赵霖虽没有把来人当作山精鬼魅一般看待,闻声也颇惊异。因为预有戒心,也未听清来人语意,闻声立即往侧一闪,避开来势。然后回望,只见月光之下站定一位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相貌本极美秀,又穿着一身雪也似白的罗衣,在月光下看去,越显得丰神清丽,姿态如仙。想是看出对方神情疑虑,有些不快,风目含苯,似隐含着愠意。赵霖因遇救时发话那人是个男子口音,少女来势突兀,相貌绝美,衣着华丽,又非尘世常见装束,摸不清是什来历,仓促之间,未免呆了一呆。
赵霖正想措词发问,少女已先发话道:“我说的话,你没听见么?你虽遇救,但是所中奇毒非比寻常。你们身上所带解药,只能治那寻常瘴毒,并无用处。如今你虽已回生,脱出危境,但毒还未尽,尤忌中寒和用力劳顿。必须等到明午,将毒去尽,才算复原。休看这里风景气候都好,但是我家阿雪发威时,行动均要引起大风。今晚又正当它、对头恶斗归来,发威更猛。家母和世兄弟他们全不在家,你一人在此玩月,万一它回来时无心相遇,固然不会伤你,但那大风力怎能禁受?我素来性急口快。因奉母命,在后洞内为你那同伴配制药膏,并没想到你会忍痛走出。适才偶然想起阿雪性暴疏忽,听世弟唤它,只领命赶往方竹涧去应敌,出时匆迫,未必将石门关好再走。等我出来一看,你人已不在榻上。因你遇救时神志已昏,必不知道洞中主人已全赶往方竹涧,醒来发现孤身一人独卧深山古洞之内,不见一人,未免好奇;又想念着你那两个同伴安危,心中忧疑,必欲出外探看。再不便是阿雪走时啸声将你惊醒,因日里听过它的吼啸,想要寻查踪迹,冒冒失失,忍痛走了出来。你们三人全是死里逃生,如非命不该绝,般般凑巧,怎得如此,好意请你回转原处,如何对我也怀疑起来?”
赵霖见少女年纪虽轻,二目神光湛湛,隐蕴英威,说话又是落落大方,早料不是寻常。再静心把话听完,才知竟是洞中小主人。照所说话气,分明朱。王二人也都遇救在此。当时惊喜交集,连忙躬身礼拜道:“愚弟兄三人本来此山应约,拜访一位自称青衫客的异人,不料误走绝壁,中了瘴毒。多蒙主人救来此地,再生之恩,终身铭感!”还待往下说时,少女面上忽转笑容,说道:“自从日里世兄弟们将你三人救来此地,当时你们全部昏晕死去。如非家母深知底细,备有秘制灵药,直是万无生理。后经我们分别医治,因忌说话劳顿,洞中每室只有一榻,便分三处安置。现时虽都得救,但另两人一个还在昏迷,一个尚未醒转。我遵家母行时之嘱,不令说话,只留字告以你们三人俱都无恙,此时尚须静养,明午即可相见。对于来历姓名,因何在此,全都未悉。现始听你说出来意。这位青衫老人虽有时不免出山闲游,从无生人来此寻他。你们三人看去武功虽还不弱,尚不配称是老人的朋友,并且年纪也相差太远。何处相识,怎会约来此地寻他呢?”赵霖便把前年订交之事简略说了一遍。少女笑道:“三位尊客,竟是青衫老人忘年之交么?无怪乎你们三人倒有二人回醒过早,出于预料呢。先还当你忧疑好奇,负痛走出。此时我细一查看,面上神色竟将复原。分明身上无什痛楚,直似毒已将尽,并非强行忍痛。那一位快醒的,想必也是快好了。”赵霖问知所说便是王谨,好生高兴。因后洞只少女一人,不便请求入视,乃告以此时除臂膀略觉酸痛外,别无他苦。随又请问主人姓名,与青衫客可是知交?少女笑道:“你毒已将去尽,既然臂膀还有点痛,为防万一,我们还是洞内详谈吧。”
赵霖见少女辞色大方,毫无世俗儿女之态,对此异人奇女子,神情越自然越好,不宜矜持,忙即谢诺。少女只将头略点,径自先行。赵霖随进洞内。到了外间,少女笑道:“你住这间,是我世兄用功所在,没有点灯,就这里坐谈如何?”赵霖本是想少女引往内洞,去与朱、王二人相见,闻言只得落座。少女便坐在对面,重又详询经过。赵霖既感主人救命之恩,又知对方全家都是极有本领的世外高人,殷殷垂询,不应藏头露尾,使人不快。加以这一对坐接谈,越觉少女容光照人,吐气如兰,尽管素来正直,未存逻想,心中实由不得爱好心服,不敢拂逆,自是有问必答。后来少女又问他隐居的山名途向,去时如何走法。赵霖因向外人泄露入山途径本犯规条,答时稍微迟疑,少女已经觉察,凤目微瞋,浅笑问道:“你不愿说,怕我寻了去么?”赵霖见她玉颊生红,隐有愠色,恐其不快,忙笑答道:“姑娘世外仙人,如蒙宠降荒山,正是平生幸事,求之不得,焉有不愿之理?只是自从上代祖先率领亲族入山隐居以来,遁世惟恐不深。当地虽然颇具湖山花木之胜,同隐又多饱学风雅之士,惟恐子孙异日出山采购时,有了地名易于泄露,当时并未取名。直到近年,各家人丁越多,辟地渐广,为了往来方便,各自随意取些地名,也只自己人在山中称谓,外面从来不说。除那平湖水面颇宽,沿湖垂柳最多,大家都叫惯的柳湖外,每次由山外回转,只说回家,对于荒居,至今未有总名。适蒙垂问,无以奉告,回答稍迟,幸勿介意。”少女笑道:“你心意我全明白,不用往下说了。早晚我自会知道途径,省得由你口中得知,犯规受罚如何?”
赵霖巴不得她不往下追问,立即乘机转口问道:“我只顾述说荒山情景,还未及请问姑娘姓氏。昨日那位恩人,将愚弟兄三人救到此地,可能见告么?”少女微笑道:“有的话,我还不是和你一样,暂时不能明说么?好在一半天你就能见着青衫老人,他自会对你说的。至于你们怎么遇救,那是前月不知从何处跑来一个怪兽,口中会喷烟气,望若云雾,聚散收发,全能由心运用,其毒无比。我在山中采药,无心发现,见它盘踞在方竹涧对面崖腰,你们昨日歇脚的突石之上,口喷毒气,残杀生物。那东西形似一头大狮子,只是通体长着绿毛和一团团的绒毛。额上怪眼甚多,精光四射。当中腹下,多着一只怪爪。遇敌发威时,身上绒球似气包鼓起,全身立即暴长,五爪齐张,能够浮空而行,升降如意。当时它先将毒气喷起老高,结为重幕。再由口中喷出几丝极细的白烟,摇曳空中,发出一种怪香味。空中飞鸟路过,闻到香味,自然下投,往往一群几十只鸟飞过,被它用毒气吸人口内。只见那阔大无边的怪口,微一呼吸嚼动,跟着把嘴一张,喷起一大蓬毛羽,满空飞舞,那些山鸟便做了它口中之食,端的凶残已极。听说这还是只雄的,雌的还要厉害,形状也有好些不同之处。名叫火眼碧狳,又名喷云兽。后来听说这东西虽然猛恶异常,喜欢喷吐云雾为戏,但都伏处深山之中,熬炼多年,颇有灵性,无故并不妄喷毒气杀生。当时我在对崖路过,原是无心相值,并不知它口喷毒气,吸引飞鸟,并向我示威恐吓,另有原故,只是一味恨它凶残恶毒,意欲除此一害。幸我临事审慎,见那么高险滑溜的峭壁,而此怪兽身长丈余,身子蠢笨,如何上下?心中奇怪。又因不知巢茓所在,有无同类,以为反正难逃我手,不必忙此一时,想查看明了来踪去迹,再行下手,于是也慢了一慢。它先前把我认成仇敌,但又有一点顾忌,尽管怒吼示威,并未必发难。及见我呆望,没有动手,同时又听到下面有一婴童连声疾叫,以为我对他没有恶意,立即收势,只把通身绒毛鼓起,朝下面低吼了两声,便自飞落。
“我这才看出此怪身体能大能小,飞腾灵活,动作也极神速,喷气又是奇毒,一个除它不掉,反难应付。加以壑底怎有婴童叫声?也是怪事,便没有动。随它落处一看,下降甚深,直投暗雾之中。相隔那块突石还有三四十丈,下面岩底盘踞着无数大小蛇蟒毒虫,因限于峭壁天险,无法上来,但各有巢茓地界,在内生息,偶然相犯,便起凶杀恶斗。地又卑湿污秽,许多毒气融会一体,结为毒瘴,笼罩当地,终古不透天光。仗着上下相隔何止千丈,瘴气不能上浮,地更奇险,人兽足迹所不能到,未足为害罢了。此外每隔三五日,遇到春夏晴日阳光,当午照过之后,毒雾郁蒸,化为一片瘴雨,也是其毒无比。但那雨势不大,下时先有云雾升到崖腰,弥漫开来,瘴雨随即降下,毒云也仅升高到危石下面十来丈,不能再高。彩云片片,五色缤纷,倒也好看。毒雾毒瘴沾湿之处,寸草不生。两崖削壁,在在细滑如玉。你只见上面苔薛又绿又厚,却不知道下面壁形更往内凹,离开突石二十来丈,便寸草不生,只是一片极滑的峭壁了。我用尽目力,朝那婴儿发声的怪物巢茓一看,原来是个大凹洞。果有一个婴儿,约有两三岁大小,身上并还穿着极华美的衣服,只是咬碎了好几处。那洞出口不大,被石块堵住,先前婴儿不能出来,在内疾叫,碧徐下到洞口,浮空附壁,没看清如何,石便内移,现出洞口。婴儿立即出现,迎着碧涂,当头就是两拳。随又抱头同进,似恨碧徐回去太迟,打了两下,解完恨又喜欢起来。两厢神情,甚是亲热。再看洞口,又被石封堵。那婴儿分明是生人,只不过力大身轻,出人意外。我越想越怪,不知是什来由,又喜那婴儿生得异相机警。便未造次,便赶回来和家母述说经过。
“事有凑巧,大师兄由外面访友回山,归途经过括苍山,无心中竟降服了一个双头怪物,名叫连乔,正是金眼碧狳的克星。也是一种喷云神兽,形象生得比碧徐还要丑怪,毛色也自不同。碧徐通体翠绿,额有七目,喷出云烟毒气,色作纯白。连乔却正与它相反。通体生着灰白色的短毛,其硬如针。身体粗短,作长方形,四条腿直立地上,又瘦又硬。脚生六爪,尖利若钩,不论多厉害的蛇蟒恶兽和多坚韧的东西,吃它利爪抓将上去,一撕便裂,力大无穷。最奇怪的还是那前段身子,因那一双怪头可伸可缩,平时连颈一起,缩向颈腔以内,仅将两张怪脸露出在外。脸上各有一个狮鼻,一张连腮阔口和两排利齿。耳朵作三角形,每头一只,各在左右分列。三只龙眼暴突在外,又圆又大,两额当中各生一只,另一只眼睛生在双头交界的颈腔上面。不是怒极发威,双颈暴缩时,寻常老是闭着,看它不出。遇到劲敌,三目齐放青光,能射出老远。对方被它目光注定,如不知机速退,腹中丹气所化的青色烟光云气立即喷射出来,对方不论人兽蛇蟒,吃它喷中,当时昏迷醉倒。再赶将过去,只一两爪,立成粉碎。虽不似碧狳发怒时所喷奇毒,却也厉害非常。尤其是那碧徐的惟一克星。只可惜这是一只小的,年份功候俱都不够,身子虽能大小伸缩,纵跃轻灵,捷逾飞鸟,但要像碧徐那样鼓气飞行,升降由心,还办不到。大师兄带回时,它在点苍山中已受了重伤,业已将死,见人发威,狂喷丹气,颇费了些手脚才把它制服。这东西性烈如火,但对主人最忠,一经归顺,永无背叛。这次大师兄既是以恩相结,到后家母和我又用极珍秘的灵药朝夕为它调治,所以对大师兄和我母女最是亲热忠心。
“彼时一则连乔未愈,虽是碧徐克星,还不能用;再者,家母亲往方竹涧查看了一次,断定一兽一婴,均有来历。青衫老人出游未归,有好些地方,都须先向他老人家讨教,以防造次下手,又生枝节,我母女虽不怕事,但清静已惯,终觉惹厌。又知碧徐上次吞那群鸟,一半朝我示威,一半还是为那婴儿。平日纵然杀生,也是无多,好似已经人豢养过,有了灵性,无故并不多害生灵。那地势险秘已极,外人足迹决不能到,也就听之。并还拦住世兄弟们,莫去引逗,防它看出我们能够制它,带了婴儿远逃,无从追踪。万一那婴儿是个有来历和瓜葛的,为了碧狳,不知我们底细心意而自投绝路,岂不是糟?因连乔功力似还稍差,因而一面调养训练,一面静候青衫老人回山再说。哪知一晃快有两月,青衫老人始终未派人来送信,不知归否。也许人已回山,有什么碍难之处,不愿伸手,故意不来知照,都说不定。老人既约你们来此,必在山中无疑。早知三位是老人所约的嘉客,我们也不忙这一时了。”
赵霖问道:“老人订约已久,事隔年余,怎知愚兄弟今日会来求见?”少女笑道:“老人是否知道你们今日来,我只是猜想,且不说它。至于今晚的事,实因碧狳先见了我,还不怎样,后见家母一去,便留了神,时时刻刻,只想带了婴儿逃走。想是善地难觅,暂时虽未移动,却把婴儿闭在洞内,每日深夜远出,到处寻觅地方。我们先不知道,后被世兄弟们发觉,归告家母,料定它早晚必逃,同时又经大世兄远出打听到了婴儿一点来历,既恐碧徐无知,闹出事来,又因它天性野悍,功力又深,除本主外,无人肯服,性又多疑,不将它制服,婴儿决难安居乐土。即使它不出事,婴儿随此怪兽一同长大,也有许多不妥之处,几经集议,本定日内合力降伏此兽。碧涂想也看出我们对它心意不善,择地逃避之念越急,索性连白日里也远出寻觅地方。世兄弟们日常潜伏崖顶守伺,只今日去时稍晚。你们三位来寻青衫老人,将路径走错,又不合仗恃一身轻功,意欲由危壁之上援行过去。索性附壁而过也好,偏在突石上停留了一下。那地方日前世弟曾带连乔前往警告过它一次,本心顾惜婴儿,加以晓晓,劝它最好将婴儿带上同来我家避祸。就不放心,也千万不可离开原处。但它不但不领情,反因连乔是它克星,顾忌更深。总算对连乔胆怯,我们又未动手,没有发难,心却又恨又怕。三位此举,正犯它恶,误以为来者皆是仇敌。等我们发现你们往石上歇落,大世兄和家母又不在场,只我和小世弟两人在崖上,难以救援,救人时更要防它喷毒拼命,忙向这里报警。等家母和大世兄带了连乔先后赶到,三位已经危机瞬息,稍一失足,便落绝壑之中,万无生理。这时危机问不容发,总算五行有救,到得恰是时候。连乔又得了家母指教,不与硬对,一面怒吼发威,一面把腹中丹气运足,由三只怪眼中发出,往下射去。同时由大世兄和家母贴壁飞越过去,三位刚巧中毒昏迷,看要下落,大世兄和家母也已赶到,就势一同救起,回到了此地来。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一回(下)
柳湖侠隐(蜀山前传之三第一回(下)——
“小世弟原在彼留守,晚间归报,说日间这么一来,碧狳好似行意已决,黄昏时飞上崖来,四下张望了一阵,见没有人,便匆匆赶下,衔了一口竹箱,往东南方急驶而去,来去约有个把时辰便已回转。二次又运了一个革囊上来,看出宝光内蕴,知系它故主之物。家母日前所料不差,恐其狭路逢仇,被人夺去,只得冒险现身喝止。这东西真个机警神速,见人怒吼一声,转头便逃。小世弟差点没被毒气所伤,尚幸早有防备,碧狳顾忌又多,一口毒没喷上,立即收毒逃走。小世弟知它多疑,急切间不会出现,略布疑阵,便回来送信。家母闻报,知事已急,因念故交之义,又防遗宝落向仇敌手内,用以为害,忙率世兄弟赶往。婴儿所居洞茓,内有封洞石块,一时竟攻不开。又恐震伤了婴儿,有的方法不能施展。否则婴儿早已乘隙接到此地,不费这么大事了。
“此时三位中毒,须用连乔丹气挨个化解,照说要到天亮以后,方能好转。你中的毒最重,连乔本来守伺在侧,必是见你毒解将醒,照例闭目缩头,形如死物,室中又黑暗无灯,所以你醒时看它不出。适才方竹涧传声将它唤去,必是碧狳虽被家母诱将上来困住,但它天性倔强,不肯开洞献出婴儿,又不愿真个伤它,想用连乔去制服它归顺之故。连乔功力虽然不够,终是制它之物;况且碧狳已经被困,连乔出手,先占上风,不比双方拼斗。去了这么大一会,想必就快回来了。”
赵霖闻言,才知道这两个怪物俱是通灵神物,主人全家俱是平时心中向往的异人奇士。自己一心要寻的青衫客,更是个中冠冕,行辈甚尊。他久已避地在此,不与外人往来,竟蒙折节下交,约来相会,真乃因祸得福,平生幸事,好生惊喜。刚要开口,往下探询,忽又闻得远远两声清啸。少女见他沉吟,微笑道:“你适问我姓名,避世之人,本来不愿人知。一则你这人心地纯厚,又是青衫老人之友,不是外人;二则方竹涧事颇顺手,婴儿已经接出,碧狳想也同时降服,免却一层顾虑。家母回时,当要明言,我就先说出来,也无妨害。家父姓朱,家母姓陈,名字上淑下均,我名嵩云。家父十五年前偶来此山访友未遇,归途行经方竹涧,因精堪舆之学,看出山形有异,地气灵旺,无心中探寻气脉,发现这一片地方。复又查出这里多产灵药,右侧奇峰更藏有石乳灵泉。便把全家迁来此地。过不两年,将石乳发掘了出来。另外开出一条瀑布,好些溪流,无须再靠雨水种植。渐渐把昔年的门人引了些来,大都带有眷属,虽只寥寥七八家,不似你们柳湖地大人多,景物繁富,平日也颇安乐,不显岑寂。世兄弟们时常出山闲游,只我一人因要料理一些琐事,轻不出山。几时我也到柳湖看看去,你说好么?”赵霖自是唯唯。少女知他随口答应,也不再往下说。赵霖又问起青衫老人姓名住址。少女微笑道:“明日引你前往,自会知道,你忙什么?”
话还未了,猛听轰的一声怒吼过处,洞外山风大作,沙石惊飞,又是先前初醒来的声势。少女惊道:“他们成功回来了,已经到家。连乔何故还要发威?我看看去。”话未说完,猛觉微风飒然,灯焰摇曳中,面前忽然多了一个身着白衫,腰悬长剑的英俊少年。少女也已起立说道:“事情完了么?怎会去了这大半夜?天都快亮了吧?”少年抢口说道:“那东西好不倔强厉害,我们不通兽语,怎么也是负固不服。我们不愿伤它,后经用计困住,又把连乔唤去相助,终不肯降。先见它低呜乞怜,只不肯降,不料它会情急拼命,将多年炼就的丹气连同毒火猛喷出来。连乔虽是天生克制之物,也几乎受了重伤,回来时还在怒吼,如不设法化解,这两个东西在一起,早晚决不甘休呢。后来还是大师兄猜出它的心意,除婴儿它要寸步不离外,它主人遗留下的一件奇珍和用来封洞的一块护身法牌,也要常挂在婴儿身边,不能取下,或是交它保存。我们自然应诺。同时那婴儿也真灵巧聪明,胆勇过人。因在崖洞中关闭多时,气闷不过,经我们把碧狳调开,隔洞一说,便已应诺。一任碧狳在崖上狂吼禁阻,毫不理睬,自移法牌开洞。由师娘下去,将封洞石块去掉,亲自入洞,连婴儿和那革囊衣物一起抱起,带了上来。他虽愿意出来,也答应相随来此,可是一见碧狳被困,立即暴怒,拼命双手乱抓,又想用乃父遗珍伤人,均被师娘禁住。师娘忙用好言劝慰,晓以利害,并告以此间如何安乐好玩,这才转而听话,反强碧狳归顺。师娘为坚碧狳信心,把到手奇珍亲自交还,由它自行藏人口中颈囊以内,这才相信我们全是善意,喜跃非常,跪在师娘面前,直流眼泪。师娘喜它保全遗孤,为主忠义,甚是嘉慰,给些丹药与它吃了,然后取了竹箱一同回转。现安置在大师兄山洞之内。可是连乔先不听话,见碧狳已横了心,仍想用腹中丹气制它,结果两败俱伤。我也爱那碧狳发起威来,比连乔好看得多,不愿连乔和它日后成仇,悄悄许了一点心愿:它今日救人对敌功劳甚大,只要以后和碧狳修好,不再为敌,我便把姊姊上年所得灵丹给它一粒。你平日也爱连乔,日里还在夸它,想必不会不肯吧?”
少女嗔道:“我向青衫老人舍脸,强要来的灵丹,除给你两粒外,连大师兄都没有送,你却代我作主,给畜生吃,还说是许小愿。此丹乃老人亲手炼制,用三百多种灵药合成,历时多年,费事不少,功效比我们的强得多。虽他炼有甚多,但不好再求。老人的脾气古怪,对我算是最好,才给了十几粒。真能脱胎换骨,起死回生。除孝敬母亲两粒,自服连送你,一共六粒外,只剩六粒在此。你忘了青衫老人年前所说的话么?如何可以随便糟蹋?听你所说,连乔不过和碧徐对喷丹气,有点耗损,吃亏不大,过日自会复原,要你慷他人之慨做什?”
少年赔笑央告道:“好姊姊,你知道我从不失信于人,何况畜牲。话已说出,它已谢了,如果食言,岂不丢人?”少女嗔道:“我明白你的鬼心思,如果和我先商量,必不答应,为此把话先说出口,知我素来帮你,决不使你丢人,是不是?”少年道:“我对姊姊素来诚实,你料得不差,好歹答应我一回吧。”少女微嗔道:“这就是你欺诈我,你坏透了,还诚实呢!”少年道:“我不过仗恃姊姊对我大好,如说有心欺诈,太冤枉了。”还要往下说时,看了赵霖一眼,略微停顿,又道:“姊姊不是要看婴儿吗?同去如何?”
少女笑道:“我知你那心思。我素来行事光明,心口如一,有话这里说,要背人做什?外客在此,也不请教一声,慌慌张张,一进门就拌嘴,是什样子?”少年看了赵霖一眼,正要开口,少女道:“你不用小看人家,他是青衫老人约来的,知道将来怎样成就?”少年忙分辩道:“我已知道这位赵兄的来历,因忙着讨药,你又不容我分说,心里着急,没顾得招呼罢了。”少女道:“我还是刚问出不久,你由外来,如何得知?又是这等称呼?”少年道:“是青衫老人打发七姊来说的。这里经过,他早算出,人早回山。上月我们求见,因有许多原故,不到时候。七姊吩咐,与来客论平辈的,老人的意思,也是各交各。”少女笑道:“我原想老人那么大年纪辈分,来客还不知就里,不过老人的事难说,就许折节下交,也不一定,故我暂时还没称谓。这位赵兄,人甚忠义正直,极似我辈中人。他那柳湖风景颇好,改日我还想去呢。”少年笑道:“姊姊如去,我得跟着。”少女笑道:“世兄弟们,就你讨厌。人家避地多年,还不一定愿意外人登门呢。”
赵霖自听出少女有往柳湖一游之意,心早盘算:“这等异人奇士,如与订交,得益必不在少,何况还有救命之恩。回去必向村主耆贤力争,不等上门,先派专人来迎,以示诚敬。凭自己和朱、王二人的威望,也能作一半主意,愁他何来?”闻言忙答道:“诸位飞仙剑侠,世外高人,请还请不到,焉有不愿之理?回山必定告知村众,专人来迎如何?”少女笑道:“我们脱俗惯的,还忘了给世弟引见呢。这是我世弟韦莱,只比我小一岁,还是当年童心稚气,好叫赵兄见笑。”说时,韦莱已走过来,朝赵霖对施完一礼,笑道:“我们一向不拘礼节,说话随便,赵兄原谅。”赵霖自是逊谢。少女道:“我适细看赵兄气色,毒气虽尽,体力未复,最好静养些时,明午与朱、王二友相见之后,我再陪见家母与青衫老人如何?”赵霖笑答遵命。
韦莱道:“我这位嵩云姊姊,一向快人快语,义侠心肠。有时为友,锐身急难,多厉害的人物,她都敢和他硬碰。虽然从没失风,仇怨却结得不少。因此近年师娘轻易不许我二人出山。明日如见青衫老人,可代我们说几句,作为赵兄之意,请我们姊弟往柳湖去的。老人只一点头,师娘就能答应了。”嵩云笑道:“你说我爱结仇惹乱子,为何我娘连你也不许出山?不打自招,还好意思对人说呢!再者,你和赵兄初见,便要人家请客,不也笑话么?”赵霖笑道:“小弟本心也是如此,我见老人,必定请求。不过须先回山一行,改日再专程奉请二位光降便了。”嵩云道:“那倒无妨。赵兄请先安歇,洞内外如有什么事惊动,我二人未来,无庸出来。天已将亮,室中放有灵泉,渴了不妨取饮,颇有益处。只惜不交午时,不能吃东西,此时无法侍承。我二人还有点事,要失陪了。”赵霖答说不饿。嵩云在前,韦莱随后,已一同往洞外走去。
赵霖本觉臂上酸胀未愈,便回里室榻上,依言卧倒。躺了一会,只觉心里发烧,口中也有一点烦渴,想起少女朱嵩云行时所说灵泉吃了有益,欲取解渴。无如石室阴黑,人地生疏,初来作客,不便搜寻人家东西。继一想,这盛水的必是瓶壶盆碗之类,容易分辨,便坐起身,四下观察,见桌案上虽有几件陈设,并无水具。烦渴越甚,似乎难耐,只得起身四下寻找。上来认定装水必有器具,专在桌案上查看。他目力本强,当此毒解复原之际,门外又有灯光透人,这一近看,全部看出,室中竟连一样装水的东西都没有,又无一人可问。正在难受,打算再如无法,只得违背主人所说,去往小峰底下,弄点泉水来饮,先解了渴再说。忽然发现左壁角有一条二指来宽的白影,定睛一看,乃是一个寸许方圆的水晶瓶,壁间有一凹槽,那瓶恰嵌其内,瓶上还有字迹。忙拿向明处一看,上刻“灵石仙乳”四字。瓶中的水却作银色,甚是晶莹明撤。猛想起嵩云所说石乳灵泉之事,以为晶瓶闪光,内里便是泉水。试将瓶塞取下一闻,井无异味,只是鼻孔才一挨近,便觉清凉之气,袭入头脑,十分清爽。再倒了点在口里一尝,竟是其凉震齿,比冰还凉,令人难于禁受,想吐已经咽下。同时又看出水泛银光,与常水迥不相同。嵩云既称灵泉可饮,其量决不止此。照此装置,定必珍贵,如何这等冒失?况且自己不明服法,焉知有无妨害?隔瓶一看,已去三分之一,连忙塞好,待要放回原处。惟心中愧悔,只顾盘算明日见人如何说法,举止未免慌张,黑暗中一不留神,撞在一样东西上面,把膝盖撞得生疼,那东西也被撞歪,隐闻汤汤之声。
赵霖低头细一查看,就在那放晶瓶的壁角下面,放着一个形似石鼓之物,水声便自鼓内发出,兀自晃荡未息。忙把晶瓶放好,想二次观察石鼓之内,如何会有水声,口中烦渴忽消,心头不再作恶,人反有了倦意。心想:“此间事多奇怪,已经做错了事,现口渴既止,休再乱动人物。”便不再查看,仍返榻上卧倒,一会便已入睡。
过了些时睡醒,眼还未睁,闻得室中有人说道:“这位客人,我们客气,好心好意和他交朋友,他却不客气,满室搜索,那石乳玉液,竟失去了那些。如服下去,算他有此福缘,也还说得过去;如是失手糟蹋,才可惜呢!”赵霖一听说话的正是韦莱,心中大不是意思。又听出所服石乳大有灵效,便暂装睡不起,听他还说什么。
随听嵩云在旁接口道:“你看灵泉满满,并不曾动过。必是他身上毒气将要化尽时心烦口渴,想找水饮,无心发现,先听我说过石乳灵泉之异,恐无心吃了些。我向来行事并不怎疏忽,都是你不好,要把灵丹许与阿雪。我不肯吧,使你失信;如给它两粒,又想起青衫老人上年所说的话,少去两粒便要少了一层预防,未免担心。你又直催起身,我本想看婴儿去,几面一凑合,一时疏忽,只欲盘算未来,忘却灵泉是在石瓮之内,这里向无外人足迹,大家把水取惯,没想到他外人初来怎会得知,竟未告他放水之处。等到大世兄问我才想起,又贪逗弄婴儿,以为这人聪明,目下甚好,就不明说,也可想到,当时一懒,便未回头,才有此事。这番情景,和他睡得如此甜适,定必服下无疑。这石乳玉液,虽还比不上青衫老人所说灵石仙乳万载空青的灵效,但也算是人间至宝,为修道人最珍贵的灵药。功能明目驻颜,轻身益气,得享修龄,非同小可。一两滴已大有奇效,他服了这么多,得益自不在少。还有此人心地颇好,当时渴极求水,偶然发现,未暇计及别的,这还不去管他。最难得的是人口之后,当时发生灵效,休说常人,如换他那姓朱的同伴,定必推说渴极无知,把它吃光,一点不留。玉瓶本小,装得不多,好些皆可藉口,岂不乐得享受?他却并不自私,先当和水一样,拿不定能吃与否,试尝了点,始而凉极,不敢造次。一会神清气爽,不但毒去复原,并还心智灵明,体力大增。知是石乳灵效,误服了主人珍物,反倒惶急起来,一点不为自己打算,忙着放回原处。他醒后必定愧悔,我们不可提起,只作不知便了。反正昨日娘见他们人品不差,原说连乔功力尚差,如不能将人救醒,只好将石乳舍上三滴,只没想用这么多罢了。他如自私,将它全数服完,我们用断了种,再取得费多少心力?爹爹回来,拿什么交代?再者,他非修道人士,服下后不知运用,结局虽然一样的好,刚服那几天怎能禁受?还白白暴珍了这等天材地实,那才叫人干生气,说不出口呢。”
韦莱道:“话虽如此,娘知道也必不快,大世兄更要见怪。偏生娘对赵兄大有助益,事前知道,未必肯再尽力,岂不把这千载良机错过?我们既想和他交友,理应为他担待。莫如暂时隐起不说,等娘向他指点完了门路,传授本门心法之后,再由我一人,出面认过,你看如何?”嵩云仿佛微愠道:“这样也好,你叫师娘,老是娘呀娘的。幸而室无外人,赵兄就醒,也不知就里,要是七妹在此,岂不又被人笑话奚落?再这样,我不理你了。”韦莱慌道:“姊姊莫生气,我是无心,随口说出。”嵩云道:“明明有心,还说无心。真如无心,岂不随便当人乱喊?更是该死!”韦莱忙道:“那决不会,从此留意就是。”嵩云道:“其实有什么呢!我们不过情分较别的同门深些,又经爹娘当众说过,彼此发情止礼,.问心无愧,何况还想同修仙业,永葆青春。我们自有道理,怕着谁来?不过耳根不净,讨厌罢了。赵兄既服灵药,也须午后才能出见阳光,何况未醒。我们等那姓朱的复原,再来唤他相见吧。”说罢,便听二人一路说笑,走了出去。
赵霖这才知那石乳竟是道家视为至宝的灵药,怪不得服后便觉神智清醒,烦渴立止,不禁又喜又愧。暗忖:“听二人语气和昨晚相见时情景,分明是一双爱侣。记得初遇嵩云时,见其芳姿玉艳,惊为天人。且喜语言举止,处处小心,并无失礼之处。如换人虎二弟,似这等深宵暗室之中,独与绝代玉人挑灯夜坐,对方又是倜傥大方,无丝毫小儿女羞涩情态,人非大上,孰能忘情?纵能以礼自持,心中也不无遐想。诚中形外,言动稍欠庄重,大则贻误全局,小也本身闹个无趣,岂不丢人?”他心念才动,忽想起嵩云语气,对于人虎独有微词。朱、王二人原是嵩云照料,都是初来,何以如此?莫非人虎少年狂妄轻薄,积习难改,今日醒来,有什么失检之处么?他心里一急,当时便恨不能寻了去。无如自己睡前也作了不可告人之事,就韦莱、嵩云能代隐瞒,丈夫行事光明,敢作敢当,也无令人代己受过之理。少时见了主人,自行检举,还不知能否免于难堪,如何又去乱闯?就有什事,已成过去,无法挽回,暂时仍以遵照嵩云所说。过午起身为是。
赵霖知天尚早,连日不曾好睡,又遇到昨日奇险,意欲再睡片刻,索性多养一会神也好。本想再睡些时,哪知服了灵药之后,不特毒尽复原,井还体力大增,心智灵明,精神甚是健旺,如何能睡得着。加上心念朱、王二友,渴欲一见,思潮起伏,终难入梦,勉强合目养神。
赵霖待有半个多时辰,忽听洞外异声大作。先是一片乌鲁和鸣,杂着几种从未听过的鸣啸之声由远而近,自空落下。跟着又是一片猛厉兽吼,只听出中有猿、虎,别的通听不出是什野物,互相呜啸吼叫,震撼空山,齐起回应,林木萧萧,声如潮涌,势极猛恶,闻之心悸。约有半盏茶时,忽又听连乔震天价轰的一声怒吼,杂着两声银筝,群响顿息,犹有余音,荡漾空山,半晌全止,重归静寂。赵霖因守嵩云过午始出之诫,心虽惊异,并未起身出视。过有不多一会,先听有两少女在洞外说笑,语声隐约,听不甚真,但无嵩云在内,疑是嵩云所说七姊。
正寻思问,忽听少女一声呼斥,紧跟着一声惨叫。听出那声音正是同来好友朱人虎,关心过切,不禁大惊。声才人耳,也没往下细听,慌不迭纵身下地,匆匆登鞋,连忙赶出一看。见离门不远,站着两个玉腿祼露,周身珠围翠绕,光艳照人的妙龄女子,正指着一株大松树上笑骂。树枝上有两只比人还高,似猩似猿,通体白毛如霜的野兽,各用两只后爪倒挂在树枝之上,前爪将朱人虎手足分别抓紧,各闪着一双通红火眼,注视下面二女,好似待命而动。朱人虎虽然不再出声,但已疼得牙关紧咬,面如白纸,似己尝到厉害,丝毫不敢挣扎,负痛强忍情景。赵霖血性,虽看出那东西爪利如钩,猛恶非常,难于抵御,无如为友情切,由不得急怒交加,百忙中回手一摸,兵刃暗器已在昨晚被人解下,当时怒火上攻,无暇再计利害,刚喝一声:“畜生敢尔!”未及上前,倏地一股疾风由斜刺里飞来,耳听:“赵兄不可妄动!”同时人影一闪,便有男女两人落在面前,正是韦莱、嵩云一双爱侣。那树上还盘踞着一个未动手的黄猩也已飞落,被嵩云挡住喝道:“这都是我家的客,你们待要怎样?”黄猩闻言,怪啸了声,便自纵退回去,另两少女也指着树上两白猩喝道:“主人讲情,还不放下!”两猩前爪一扬,便将人朝赵霖抛来。
赵霖连忙一把接住,看出朱人虎已不支,恐他难堪,忙喊:“多谢韦兄、云姊!”转身便往里走,刚把朱人虎放向榻上,忽想二女有“主人讲情”之言,适又闻得禽鸣兽啸,必是外客,带的怪兽前来。朱二弟不知何故,将人惹翻,才有此事。那么高大猛恶的猴形怪兽,自己屡世山居,日常冒着瘴雨蛮烟,在草莽未辟的深山穷谷之中游猎来往,似这等怪猿恶猩,尚是初见。且喜主人赶到,才得无事。人虎本领颇有根底,却只一照面,便被擒去。照那情势,自己就有兵刃暗器在手,也决非其敌。事后想起,好不惊愧。细看人虎闭目不语,只是叹气。被抓之处,筋肉红肿,凸起了好几条,一身武功,并无用处。且喜未受什别的伤。赵霖一摸衣袋,治伤膏药尚在,便取了几张出来,分别贴上。知他好强,伤还未愈,不便盘问细说。欲向韦莱、嵩云道谢,并间起衅之由和那怪兽来历,到底是曲在人虎,还是二女率兽欺人?略微安慰人虎两句,重往外走。
赵霖出洞一看,就这来去匆匆,不到盏茶的工夫,嵩云和先见二女,连那三只形似猩猿的怪物,已不知去向,只韦莱一人在峰下取水。洞外本是四山环绕的一片盆地,一眼看出老远,三人三兽竟会走得如此快法,心中大是惊奇,方想嵩云曾有过午始能出见日光之诫,照日色只是辰已之间,自己和朱人虎俱都犯了禁忌,不知有害无害?韦莱已用一陶器接取新瀑走来,见面笑问:“赵兄,你那贵友受伤可重么?见血没有?”赵霖答说:“多谢韦兄。敝友只被抓之处红肿,未受什伤,也未见血。似此猛恶东西,初次遇到,可是猩猿一类么?”韦莱答道:“不出血还好,否则又要麻烦。贵友实太冒失,性情心术比起赵兄、王兄,也相差天地。他无故生事,将这两个女魔王招恼。如今虽经云姊劝走,事情还不一定算完呢。他今日一早,人刚回醒,一开口,先把云姊得罪,讨了个没趣,想不到一会又惹出乱子。天底下竟有这么荒唐的人。”
赵霖闻言,又急又愧,明知丢人必不在小,其势又不能不问明,以便应付。想了想,答道:“愚弟兄三人,实是初入仙山,受伤昏迷,行事荒唐乖谬。即以昨晚而论,已承灵云姊指明,实有云泉可饮,竟不知仔细寻找,误把石乳吃了一些。入口才知是灵药异宝,已经无法挽救。除向主人告罪外,别无善策,愧歉万分!不料敝友又复无知生事,真教人无地自容呢!”韦莱笑道:“赵兄真个光明,贵友如何能与你并论?以前我们不知,就今早到此时,这两件事而论,青衫老人恐见不着呢!本是云姊逼我取水,为他和药治伤。既未见血,已用不着。我也不愿与这等人交往,我们就这里略说大概吧。”赵霖含愧应了。
韦莱继道:“石乳固是奇珍,除家师自用外,原也留以救人。赵兄误服,乃是命中该有这场机缘。况又光明无私,师娘知道,决无见怪之理。只是日前闻说玉龙山绝顶仙猿寨,龙家姊妹兄弟多人,至迟今早要来拜望师娘,讨取灵泉,酿酒和药。他们原是土著,老寨主在七十年前为人义气,天生武勇,力大无比。彼时一般土人多喜掳劫汉人,生吃人肉。他因受一异人点化,于一年内,连制服了七十四种山寨,立下禁条,改去食人肉的恶习。他又为那异人采取到一种极珍奇少见的灵药,因此得了好些传授和好处。异人又为他在玉龙山绝顶,择到一处风景最好,气候温和之区,建寨隐居,常年享乐。那地方人迹不到,他们也轻易不肯出山。就出山也是三两人扮作寻常边民,往城中走动,稍住两日,即行回去。所有子孙,个个本领高强,更养有不少珍禽奇兽,厉害非常。他们每次出门,全听老寨主告诫,向不生事。无如都有一点奇特性情,喜怒难测。女的个个美貌非常,有那倒媚的人遇上她们,误把瘟神当作女菩萨,上前戏侮,当时她们只避开,并不计较,事后休想活命,但喜有骨气的硬汉,也有临时被她们相中,带回山去做夫妇的。情爱却也专一,只不轻许男的回家罢了。
“我们原是打出来的交情。因云姊有一次说她们长得美貌,此间灵泉所和灵药,有润肤驻颜之功,她们便向灵姊讨取。师娘知道有好几种珍药俱产她们山中,绝顶所产尤有奇效,上次云姊和我即因采药与她们相打,便令云姊告知,彼此互易。后来索性连药方也传与她们,由其自行调制,倒也相安。家师前年偶和青衫老人谈起,互相占算,算知来往密了,并非好事,于云姊也有不利之处。果然不久便发生了一件事,由此和她们疏远了,云姊和我轻易不去,她们也只每年制药取水来上两次,表面还好,实则彼此都有一点过节。最讨厌的是她们难得大举出山,借着取水是件大事,得有老寨主的允许,一来便是好些人,并还把飞的走的带上一大队,闹得兽蹄鸟迹,到处都是。内有两种恶畜更爱生事。这次大师兄收伏连乔,也为准备对付这群畜生之故。不过龙家子女也颇有两个和云姊交好的,不能一概而论。
“这次我们得信之后,知她们来时声势甚大,恐把来客惊动,好奇出视,双方相遇,或是话不投机,或是畜生惹厌,生出事来,先往后洞分嘱朱、王两位。王兄人甚端谨,自无话说,躺在床上,静等过午与你见面。姓朱的见了云姊,竞当刘阮误入天台,开口便错。云姊懒得理他,出来寻你,发现石乳少去一些,你还未醒,谈了两句走出,龙家姊妹兄弟等十多人已经来到。那过午始能出见日光,以及昨夜别时对你所说无论有何异事不可过问的话,实力龙家要来,防生枝节。欲俟过午,来人已经安顿,再引你们去见师娘,便不致撞上了。哪知贵友依然惹下乱于。
“那两少女一名月姑,一名巧姑。一个二十三岁,一个十九岁,是同母姊妹,情分亲热,形影不离。山民多是早婚,只这二女年长未嫁。她们有一姊,丈夫是个不第秀才,因此二女从小染了一点汉人气息。听二女平日口气,并非不嫁,只想嫁一个文武双全的汉人。她家女子,全是招赘,一经成婚,终身住在她家。就算夫妻情厚,瞒着老的回乡一行,也只去往家乡,略微祭扫,或是省视父母家人,住上十日八日,便须回转。女的更须随在身侧,寸步不离,仿佛男的卖身与她,行动不能自主。尽管衣食无忧,享受也好,稍有志气的男人,自然不肯。他们和别的山民不同,最忌同姓为婚,血亲犯好,立时处死。二女还有几个姊妹的丈夫,多半是藉着出山之便,或往别的土著部落中趁墟寨舞,掳掠勾引了来,各族都有。月姑姊妹自视甚高,寻常汉人看不起。又因为老寨主之诫,防因美色生事伤人,轻易不大出山,机缘更少。所以耽延至今,尚无婚配。
“大约你那朱朋友,在洞内闻得禽兽吼啸,出洞探看。恰值他们 许仙志最新章节带来有三个白猩子,这东西性野猛恶,爪利如钩,力大无穷,性更灵巧。因上次来过,知道门前两株古松上面结有不少松子,又爱饮那瀑布下面的灵泉,一到便背了主人,偷偷赶来,想要吃喝。二女倒是好意,防它们争食,犯了野性,自相恶斗,毁损景物树林,又恐撞入洞内,乱翻东西,别人制它们不住,特地亲身赶来,迫令归队。到时见白猩子只采松子吃,并未胡闹,也就听之。本意在洞外流连一会,再行带走。没料姓朱的走出撞上,见二女长得好看,极似山中山女。索性说汉话,也好一些,上来便用土语调戏,当作此间主人,问早来所见女子,如何着的是汉装?二女先当是我们自己人,还不好意思发作。后来听出是外来的,连云姊姓名俱不知道,又那么随口狂喷,偏所说的又是一种下作土语。未了竟说他家广有牛马田业,珍珠宝贝,如何好法,自身如何有本领,要二女随他回山为妾,一同享福。二女听他越说越难听,如换平常,早已怒发,下手要他命了。这次许是看在主人情面,并未出手,只用汉语怒骂:‘无知小贼,你瞎了眼么?’树上白猩子最喜捉弄生人,又通人语,早看出主人面色不快,跃跃欲试,想要讨好。可笑姓朱的色欲蒙心,既未查看风色,连树上蹲伏着那么高大凶恶的白猩子通未看见。等到二女怒骂,未及还言,两只白猩子已飞身下来,将他抓向树上吊起。
“云姊老远看见姓朱的和二女对面说话,知道不妙,连忙赶来。赵兄已经出洞,为友关心,似要动手解救。尚幸我们也已赶来,抢向前面,同时二女也开口令放,姓朱的才保一命;否则那东西生具神力,非人可敌,四爪又有奇毒,即使二女不发号令,不致便将人撕成两片,重伤定所不免了。姓朱的说话,好些犯忌,二女性情古怪,碍于云姊情面,当时虽然无事,归途恐难免于阻碍,尚须从长计议呢。”
赵霖闻言,几乎无地自容。他素性好强,没料到朱人虎一再丢人,正在气急愧愤,未及答话,忽听一女子在身后接口道:“人家才不看我的情面呢。”回顾正是嵩云,不知怎会在身后出现,忙谢解围之德。韦莱问道:“龙家姊妹莫非想在我们这里和人过不去么,那她们当时收风做什?”嵩云笑道:“你真叫老实。自来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什么人配什么货色,多不好的东西也有它的买主。你当她两姊妹是坏意么?据我观察,两下初会时,因姓朱的说话下流,实是有些不快。及见姓朱的被白猩子抓起,这等猛恶之物,竟敢硬挣个两下,白猩子没留神,几被挣脱,后来又一直熬痛强忍,半声不哼,便有了怜意。这两姊妹本就为了寻不到如意郎君时常闷气,见对方人本不丑,年纪又轻,是个有本领骨气的汉人,大约早活了心,不等我来已想放了。其实姓朱的上来如不说那些怪话,只用人话问答,人家必早愿意,何致吃苦?适才送她们到五云壁洞中安顿,本来尚要随同世兄嫂们陪客,过午始能来此,反是这两姊妹急听回复,催我来的。凭姓朱的这样人,也会被人看中,你说多怪!”
韦莱道:“我明白了,怪不得我们抢到赵兄前头,你只说‘且慢’两字,巧姑便说主人讲情,将人放下。我还奇怪,收风这么快,与往日行事不同,疑她们归途有什么阻碍,原来还有隐情。这样也好,省得赵兄为友心热,又要发愁。”嵩云笑道:“好什么?难题还多,没问明呢。”韦莱道:“彼此都爱,两厢情愿,有什么难题?”嵩云道:“你以为天下事都只要两厢情愿,就无难题了么?第一柳湖诸家俱是先朝遗民,一向聚族隐居,不与外人来往,婚姻更无庸说。就算可以通融,姓朱的年纪不大,家中有无尊长,是否可以弃了老年父母,远赘他处,永绝归省?还有这种土女情重爱深,习俗奇特,她既心许,必认定对方爱她。家中如有妻室,再要是个年轻貌美的,便认为此人爱情不专。她再爱上此人,对方不肯更改,或被当作有心戏侮,拿她开心,当时便是乱子。我看姓朱的如此轻薄好色,家中必有妻妾。好些难题,如何便说满话?”韦莱道:“你没听姓朱的说,带她姊妹回山做小么?”嵩云惊道:“这个我来在后,没有听见。照此说来,二女明知对方已有妻室,还要如此,可见心爱已极,加上我们人情,就有些难办事,也许还可化解,不必照她习俗去办,但也够麻烦的。都是你不好,姓朱的出洞,你正在附近,上前阻止还来得及。我偏恨他早晨无礼,有意旁观,直到赵兄走出,方始发急上前。我如晚到一步,就青衫老人不因这等人见怪,万一伤亡,赵兄面上如何交代?”韦莱急道:“这两个女魔头,我如何再肯独自见她们?再说,谁又料到会有这样荒唐的人?如今作成他得一美妇,不是好么?”嵩云把嘴一撇,说了一个“你”字,便不往下再说。转问赵霖,朱人虎家中情形,有无妻室子女。
赵霖早就听出事情严重,只打不出什么适当主意。闻言答道:“朱二弟人也颇好,文武俱还来得。但因独子,幼得亲庭钟爱,不免骄纵了些。村规素严,中年无子,方许纳妾,仍须正室心愿,向青老、村主声明,否则不许。全村少年男女甚多,尽管游行往来,常在一起,向无忌嫌,但除未婚情侣真心爱悦,保不定背人吐露心曲而外,从不敢有轻薄放浪之行。稍逾轨外,便为众所不齿,并且从此也无一少女再肯嫁他。愚弟兄一盟三人,只他娶有妻室。每次出山,有时虽不免于少年纨袴心性,似此荒唐,从来未有。闻说上著中婚姻中变,只要男的给些财帛牛马,便可了事,名叫遮羞钱。人虎家有老母爱妻,其势万无远赘他处之理。可否请云姊韦兄代为设法,说他病起神志不清,语无伦次,冒犯了人家,好在只说了几句错话,尚无别的谬举。如今自知不合,情愿赔些金珠财帛,与二女遮羞。如能使其息念,感谢不尽。”
嵩云微笑道:“照此说法,你和王兄俱都未娶的了?”赵霖点头。嵩云又笑道:“赵兄还替人说话,可知你也被人相中了么?”赵霖大惊,忙答自己闻声出洞,见状已经急怒,只见树下立有二女,休说交谈,连人也未看清。嵩云拦道:“赵兄休急,听我来说。山女多具性情,人更天真直爽。男女爱悦,认为理所当然,向不隐讳;不似汉人,有许多掩饰。尤其她这一族,最喜男子英俊勇敢,一经相中,便拼了性命,也非嫁与此人不可。对方如若坚持不肯要她,那没有本领,自顾无权无勇的,便守伺隐处,等男的走过,猛扑上前,拼死命将男的抱个结实,连哭带喊,苦苦哀求,要男的爱她。男的自是不顾,她一任对方打骂推扯,多么心狠手辣,也决无丝毫抗拒。这类少女,大部自信有几分姿色,貌美的多。貌丑一点,便自惭形秽,不敢向人求爱了。男子大都好色,见女的如此情痴,相貌又好,被她一路搂抱亲热,再见人家被自己打得花憔柳悴,遍体伤痕,自不过意。女的再要真拼性命而来,一任凌虐暴打,不将她打死,决不放手,打死固极容易,此女自取其祸,不算犯法,可是经此一来,男的如是山民,所有山女均认此人心肠太狠,从此不特无人肯嫁与他,遇到春秋佳日各种盛会,如祭神、寨舞舞蹈之类,全都无人睬他,岂不也糟?所以打到后来,女的尽管花容狼藉,一息奄奄,只要不撒手,男的便有回心转意之望,心软的男子,更早打不下手,答应她的请求。所爱如是汉人呢,前半也用此法,如觉无望,便自杀在男的面前。她事前如向本族声明,完全片面相思,与人无干,并非受骗,还可无事;否则所有山女全成仇敌,不代此女报仇,将男的虐杀,便永无已时。至于那有权力和本领,又顾脸面,像龙家姊妹这样的山女,又不同了。像姓朱的这样,本是男的自己招惹,不答应她,真是奇耻大辱,决不甘休。那遮羞钱,乃姬家人、仲家人、灯笼人等别种土著中的习俗。再说龙家累世积聚,又曾得过异人指点,发掘宝藏如山,奇珍异物不知多少,寻常财帛怎能打得她动,何况又是婚嫁大事呢!
“至于赵兄与二女并未交谈,何以也有纠葛?说来好笑,你的起因,恰与贵友相反。龙家姊妹本都急于嫁人。月姑上来本就觉着姓朱的人才不差,又是汉族,本就有点中意,只嫌他说话下流,心中不炔,虽也随同数说,恨并不深。巧姑却恨极这样男子,开口便骂。及至白猩子承颜希旨,将人抓走,不特月姑认为姓朱的是个有本领的汉子,生了爱心,连巧姑也减去好些憎恶。否则巧姑本领较高,最得老的欢心,全寨爱戴,白猩子又她驯养,就月姑作主放落,也必埋怨几句,这时赵兄如不走出,也可无事,偏在事前出洞。巧站见赵兄人品、本领、胆力、义气无一不比姓朱的胜强过十谙,当时倾心。你说没有交谈,也未细看二女,一心救人,就因你这一来,巧姑才格外中意。适才已当众明言,大有非你不嫁之概。这还是她随姊夫读过两年书,染了一点汉习,又恐你看轻了她,才请我来商谈作媒,否则当时便跟你进来,对面明言了。幸她不知你尚未娶妻,你对她又未开口,无词可藉,只要编上一套话回复,也许可以解免,如知你此时尚还未娶,再不要她,休想善罢。她们人多,均非弱手,更有好些胜人之处,与别的山人不同。赵兄虽然武功颇有根底,柳湖也有许多会家,真要双方翻脸为敌,尚不知鹿死谁手呢!”
赵霖曾见对方来势和去时那等神速,已知不是寻常,何况还有许多猛禽恶兽。再听嵩云如此说法,情知不可力敌,但又不欲示弱。便忍气强笑答道,“男女婚嫁,各凭心愿,如何强要嫁人?我并非看她不起,实为另有一点心志,不愿娶妻。生平不说谎话,也不愿假说已经娶妻,来作解免。反正人各有志,她虽武勇,能奈我何?就朱二弟戏言生事,自己不好,但他原说娶她为妾,随往柳湖同居,并未以无妻骗她,更无入赘他处之言。请云姊转告,小弟此生恐不会有家室之想,入赘外人更是山中厉禁,万无此事。至于朱二弟呢,既蒙真心相爱,便照所说,屈为小妾,同去柳湖如何?”嵩云笑道:“赵兄说得好轻松呢!她们如肯讲理,倒好办了。我本已料到这媒人不好当,也只防到赵兄已有妻子,山女虽然貌美多情,赵兄未必薄幸,遽舍结发。却没想到赵兄在三人中年纪最长,会未娶妻。为人又极光明,言行如一,不事欺诈,固是极好。但那巧姑刚愎固执,如知真相,益发不肯罢休,未来难关,可就多了。话虽如此,以赵兄这样人,又是我家的上客,决无任人劫走之理。即使归途有什阻碍,我和小世弟不论明帮暗助,也必赶去,必不袖手。倒是你那朱朋友,实无人愿管他的闲事。好在此举本出于他心愿,只好由他自去了。”
赵霖答道:“云姊盛意,小弟感谢万分。只是愚弟兄三人誓共死生,单独回去,拿什颜面去见他老母妻子?如仗云姊、韦兄之力,解去山女纠缠,自是幸事,否则我们三人只好和她一拼了。”
嵩云微笑不语。韦莱道:“赵兄为友义气,令人可佩,只恐别人未必肯和你同生共死呢。”嵩云道:“赵兄成见颇深,好在事情还早,并非应在今日,由我去说,或许缓兵一时,到时再说吧,现在争论做什?天已傍午,他们三位由昨天起还未吃过东西,还是请他三人相见之后,再由我引见家母,也许能得一点帮助,不比呆在这里说空话强些么?”赵霖最惦念的就是王谨,闻言喜间道:“王三弟也痊愈了么?”韦莱道:“王兄人极好,比姓朱的大不相同。体质秉赋,也还不差。因中毒较重,昨晚赵兄归卧后方才醒转。也和赵兄一般义气,一醒便知遇救,向我称谢,直问同来二友踪迹安危。经我劝说,告以经过,才稍放心。他又肯听话静养,分明已复体痊愈,却未妄动一步。固然所住石室深居地下,外面有什么声息不易听到,但其为人谨厚,好些地方均可看出。我想姓朱的已经见过,后洞底层甚深,上下讨厌,莫如我去请王兄上来,就在这里相见,稍谈一会,再唤姓朱的出来,一同去见师娘如何?”
赵霖昨晚曾在洞中细查,除里外间石室外,别无通路。闻言才知后洞甚大,并还藏有极深的石室。由于主人有好些难测之处,因而想起主人师徒母女俱是仙侠一派的异人,区区山人,自不在话下,何以嵩云那等说法?语气间并还颇有顾忌之处?久闻山人中颇有精通巫盅邪法的妖人,二女既能役使猛禽恶兽,必是这类妖邪无疑。同时又想起白猩子的厉害,适才不合为了朱人虎负气,把话说满,似此妖邪,岂是人力所敌?心正犯愁,韦莱早往后洞走去。
嵩云笑道:“我知赵兄义气,但此二女俱有惊人本领,家母又不肯与她破脸,故此脱险较难。小世弟原可稍助一臂之力,无奈他因贵友言行不谨,认定是个素不安分的无耻小人,执意不肯助他脱身。他又说得有理,我不便相强。我知他的特性,我表面附和,实则我另有一番计算,赵兄幸勿介意。请想三位同来作客,却不能同归,我们作主人的情何以堪?休看形势危急,你还有两层救星,均还未见,焉知不破例相援呢?”赵霖这才想起,主人对于青衫老人甚是推崇,本领必定更高。照前年初遇时情景,当不至于坐视危难;何况一行三人,又为访他践约而来,怎么也不会袖手不管。想到这里,心中略宽,便向嵩云谢了。
朱人虎原因秉赋较差,又非童身,中毒虽较赵、王二人为轻,痊愈独晚。他先在方竹涧危石古松之上瞥见王谨由壁间松手下落,正惊急间,赵霖飞抓已经发出,将工谨抓住。他知赵霖飞抓手法神妙,觉着王谨有救,心方一喜,忽然闻到一股香味,耳听头上疾风飘过,有人暴喝之声,也没听清来人说的什话,便已昏迷过去。等隔了些时醒转一看,身卧山洞石榻锦茵之上。石室广大,顶上悬有玻璃灯两盏,照得满室通明。器用陈设,全部雅洁精美,好些俱是未见之物。想起经历,直如梦境,心甚奇怪。刚刚坐起,待要下榻寻人询问,忽听隔墙笑语之声。跟着便见一个长身玉立妙年女子,由一座晶乳结成的屏风后面转了过来,见面便先含笑问道:“你好了么?”也是朱人虎背运,所居正是嵩云的卧室,陈设虽不似寻常闺阁,却也不免华美。当遇救时,主人见他在三人中受毒最轻,无须连乔在侧守伺,无意之中将他安置在此。这时嵩云本和韦莱同来,查看三人病况,并告以午后始出之言,以防少时出洞,遇见山女盘问来历。初意并未想到会被山女看中,只防对方间出青衫老人之友,又生枝节而已。为想省一点事,便令韦莱去看王谨,独自走进房来。素性倜傥,又以昨晚和赵霖一谈,因人重友,对于朱人虎也认为和赵霖是同等人物,一进门便带着笑容。
朱人虎年少翩翩,风流自赏,所经既奇,又见对方珠颜玉貌,美艳如仙,笑语温柔,情颇亲切,一时误会,以为刘阮之入天台,情致当必与此相类。当时心醉神移,始而是目注嵩云,只管呆看,简直答不上话。嵩云侠肠天真,尚以为他劫后回生,身居异地,乍见生人,难免惊疑失次,并未想到他还有什么心思。二次又笑问道:“你昨日中毒,遇救来此,我间你好了没有?醒来身上还痛不痛?你怎不开口,只顾看我做什?”朱人虎正当初惊遇艳,目眩神摇之际,并未把对方的话听完,只听到了未两三句,越认为玉人既容平视无忤,所说又那么柔情款款,语极关切,先前所料,决不会差。也不细想因何至此,对方一个绝色少女怎会独居在华美清洁深山古洞之内。闻言心神一荡,竟情不自禁,开口便错,虽未有什轻薄举动,话却难听。
嵩云这才明白过来,如换往常,朱人虎休想活命。总算他不该横死,嵩云虽然性刚疾恶,却极重情面,昨晚与赵霖谈得十分投机,又问出三人是青衫老人之友,看在这老少二人分上,心虽鄙恶,并未翻脸。当时又好气又好笑,只把脸一板,听他到底还胡说些什么,再给他个小没趣拉倒。如照嵩云心意,挨上一顿骂,丢个小人,也不致生出后来那些乱子。偏巧话未容他说完,便吃韦莱走来撞上,自然大怒,当时便要发作,嵩云知他疾恶更甚于己,下手又辣又快,知道不好,忙喝:“莱弟不可,这等人何值计较,理他则甚?你不听姊姊的话么?我们走吧。”急匆匆拉了韦莱就走。已经转过屏风,又独自探头,回顾朱人虎道:“少时洞外如有什响动,你不可跑将出去。过午自有人来,引你去见同伴。再如冒失,休怪我们为德不终。”韦莱按着一肚怒火,见嵩云回身叮咛,不禁怒道:“这等无耻小人,管他则什?”随将嵩云催走。嵩云听韦莱说,王谨仿佛还好。试独自寻去一看,果然人品心地均好,只比赵霖还要拘谨。因此师姊弟对于赵、王二人十分看重,日后成了至交。
可笑朱人虎一点没看出风云气色,反因嵩云转身叮咛,直生遐想。又听嵩云、韦莱姊弟相称,误认作同胞姊弟。先前嵩云一任自己表白心曲与相爱之意,始终不曾翻脸,必定有意于己。偏巧被他兄弟走来撞见,心中不快,也是常情。女人家原有几分做作,况又当着他家的人,自然不便明通情悸。临去又复回头,可知相爱一往情深。可惜乃弟撞来太早,连姓名和自己怎得到此均未及问,便被引走。照此情景,少女少时必要抽空寻来无疑。万一果和刘阮一般艳遇,或是能将此女娶了回去,岂非一桩极美满的佳话?只管胡思乱想,打着如意算盘,苦盼少女不至。忽听外面禽鸣兽吼,沙石惊飞,势甚猛恶。朱人虎心疑当地必在深山兽窟附近,因听出野兽甚多,既担心少女,恐其被困受伤,又想讨好,自见本领。加以醒后体力强健,似乎胜常,本就动心,跃跃欲试。又一眼瞥见自己所用兵刃暗器,全在右侧一条大理石条案之上,过去一看,案上还放有几件奁具,物俱华美,隐闻香泽,知是美人常御之物,更起遇思。等把兵刃暗器佩好,就这稍微把玩的工夫,外面烦嚣忽止。心中还恐错过献身讨好的良机,未暇寻思,兴冲冲往外便跑。所居洞室在后洞深处,本极隐秘,生人不知门户启闭之法,极难走出。也是合该有事,嵩云、韦莱出时,只顾说笑争论,一直走出,没有关闭重要门户。朱人虎人又聪明灵巧,听出兽声是在前面,竟被他由屏风后走出,寻到通往前洞的一条捷径,连赵霖所居外间石室甬路也未经过,便已走出。
到了洞外,正遇见月姑、巧姑二人在孤峰下面闲立观瀑。二女生相本来甚美,装束又极华丽,臂腿全都赤祼,粉腿光致,玉肤如雪,与满身珠光宝气交相辉映,越显得花容玉貌,艳绝人间,比起先遇少女,又是一种风光。朱人虎时常往来边陲寨墟之中,边俗蛮风俱颇通晓,以为山女多喜嫁与汉人,最易引逗,人如调戏,有的转以为荣,极少翻脸。虽觉深山之中所遇三女俱是国色,装束也各不同,仿佛各族都有,在此杂居,心中不免惊奇。但色欲蒙心,只顾注视二人,目眩佳丽,树上蹲踞着那么三个猛恶无匹的怪兽白猩子,竟未发现。当时越看越爱,冒冒失失走上前去,把以前在竹笼山人口里学来的几句下作上语说了出来。先自夸人品和富有,又要二女嫁他为妾,随往柳湖,享福快活。头一个巧姑先被惹恼,还算月姑见他径由嵩云姊弟所居洞内走出,算计必有瓜葛,因顾主人情面,暗止巧姑,不令发作。朱人虎如看出二女面色不善,已有愠色,就此怯退回洞,也可无事。偏因素常轻视山人,毫无戒心,反觉美人轻嗔薄怒,更加妩媚,撩人情思,不但未有退意,话更癫狂。一面问先见少女叫什名字,是否相识;一面便伸手想抚月姑玉臂。二女听出他问的是嵩云,才知与主人并非相识,只不知怎会由洞内跑出。已经去了顾忌,朱人虎再一伸手,益发激怒。只娇叱一声,便吃两只白猩子分抓手足,擒上树上吊起,吃了大亏。后见赵霖出援,嵩云、韦莱双双飞来,才看出山女养有恶兽,固非易与,便这一双少年男女本领,也比自己胜强得多。因赵霖与主人称谓亲切,心中奇怪,追忆前情,这才想起昨日突中瘴毒,被当地主人救转,赵霖必是先醒,与主人谈投了机,所以如此亲切。自己不合中了书毒,风流自赏,受人救命深恩,连姓名都未通问,便误认身入夭台,说了许多无理的活。出来才惊国色,再逢绝艳,又闹下这一场笑话,吃亏丢人。赵霖虽是盟交至契,自家兄弟,终是不好看相。朱人虎越想越惭愧,简直无以自容。嗣见赵霖将自己捧向榻上放落,只顾查看伤处,一言未发,后又匆匆赶出,料定事还未了,少时拿什面目去见主人?伤处敷药以后,痛虽稍减,肿仍未消。赵霖又一去不回,不知下文如何。
朱人虎方在惭愧难受,忽听屋外有人走来说道:“似令友这等人,小弟实不敢比于朋友之列。王兄请自进去,把月姑之事告知,唤他同往洞外,会齐之后,往小流洲水阁上,吃完酒饭,同谒见我师娘,再看他的运气如何吧。”随听另一人低语了两句。前一人还未答话,只冷笑了一声,便自走去。听出一个是先遇少年,答话的人正是拜弟王谨,已知道前事。想起三个人结拜,只王谨先辈是赵氏家奴,出身微贱,本觉不称。无如赵霖约他在前,又是大哥居长,村中更是习俗难移,照着祖遗村规,原不许人论什门第,当时勉强承诺,后见王谨恭谨小心,凡事退让,永不逞能,日久相安,除偶然想起未能免俗而外,平日情分,也颇亲切。赵霖更是喜他,无事不借,仗着受村入、耆贤爱重,最得众心,日为王谨扬誉增重,近几年来,村人对王谨也全加了礼敬。固然赵霖处处提携,一半也是他对人谦恭诚恳之故。本是一盟弟兄,原无所谓,谁知三人同出,只自己一个丢人。他不同来,单是赵霖在场,也还无妨,身是二兄,偏现世在他眼里,真个愧死!
正愧悔间,王谨已经走进,唤道:“二哥复原了么?”朱人虎不知王谨因他素常好高性做,永不吃亏服低,恐其负愧,问的乃是昨日中毒的事,一时愧忿交集,脱口答道:“愚兄虽是无状,这两山女率兽伤人,也决非什么善类。此番回山,我必访出她部落所在,不报此仇,誓不为人!”王谨已听韦莱告知经过和两山女的来历,知道其曲在朱,与人无干。就算山女太凶,甫受人家救命之恩,醒来便开口调戏,又当何说?因他为人护过,不便劝说,便笑答道:“我不是说这个。二哥可知我们弟兄三人,全都九死一生么?”朱人虎本不及向主人询问经过,后又只顾气急羞愧,通未想到前事,便间道:“昨日我在悬崖险石之上,似闻一股异香,人便失去知觉。醒来见一少女,才知昏卧了一夜,未得细谈,和你说话那人,便来将她唤走,详情尚未知悉。如今想起昨日经历,实是奇险。休说是人还昏倒,便好好的,那等奇险所在,要把我们三人全救上来,也是极难之事,我听你和他们还谈得来,想已听说过了。”
王谨随将遇救详情告知。并说这里不特主人全家俱是异人,所豢神兽连乔和新收服的碧狳尤为灵异。幸与青衫老人有交,特蒙厚待,诸多优容等语。朱人虎此时已成斗败公鸡,盛气一齐消散,便王谨不规劝,也不敢胡来了。闻言知他乘机警告,虽是好心,终觉愧对,作声不得。王谨看出他意有愧悔,才说:“先因中毒,不至下午不能进食,迟到现在,大哥和主人均在门外等二哥小弟出去,同往小瀛洲,用完酒饭,去见主人之母陈老夫人。我们去吧,听说大哥和主人还有事等二哥去商量呢。”朱人虎此时实在无颜再见外人,无如身在人家,无处逃避,变成了个丑媳妇不能不见公婆,同时又觉腹饥思食,没奈何,只得垂头丧气,立起身来。王谨也没法深劝,相偕同出。
到了外面,韦莱未在,只赵霖和嵩云谈锋正健,见二人走出,迎将过来。赵霖自向朱、王二人执手慰问,便是嵩云也因赵霖再三求告,极口代朱人虎分辩,说他向未如此荒唐,必是中毒昏迷时久,神志失常之过,嵩云不好意思,只得应了,所以见了朱、王二人,依然笑语从容,和没事人一般。朱人虎经赵霖引见之后,心始稍安,终是愧极。赵霖便问二人:“可见韦兄?”嵩云笑道:“小世弟性情固执,他出来在前,你和我谈天,背向洞口,故未看见,已经先往相候,且自由他。但小瀛洲须由最前面危崖夹谷之中走进,谷径迂回,离此还有数十里山路,就此缓步前去,未免需时。如请三位快跑,既非待客之道,而龙家姊妹所豢禽兽,颇为珍奇通灵,尤其忠心主人,极喜立功讨好,适才的事已有闻知,便二女不曾使命,也保不定隐伏去路,骤起发难。有我同行,三位又均非弱手,虽然无碍,无如这些东西全都凶狡好胜,一经发难,不得不已,为数又多,一个不巧,反使我们当主人的难处。三位在此作客,当双方还未破脸以前,不犯与畜生计较。适与小世弟商议,如由地室间道前往,一则路远,一则又显示我们怕她们。惟有故作不知,改命阿雪与新收神徐阿碧前来接引。到时请令友朱君独骑阿碧当先,赵、王二兄同骑阿雪,小妹步行断后。这两异兽均能震慑禽兽,除却修炼千年以上,功候极高,得有真仙传授的仙禽神兽而外,任多猛恶之物,十九闻声胆寒,望影而逃。如先使其知难而退,免却多生枝节,并还不失体面,岂非两全?”说时忽见日光底下有两团大小影子,由最前面电射星驰而来。前面一团,看去甚大,色如翠绿,映日生光。后面一团,色白,要小得多。快慢却一样,首尾相衔,飞行迅速,相隔又甚远,乍看宛如碧云飞渡,白虹泻空,看不真切。嵩云笑道:“这东西真个可笑,这么一点的路,共总片刻之间,也不放心它小主人,竟连那婴儿也带来了。”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二回
柳湖侠隐(蜀山前传之三第二回——
灵乳话空青金剑双飞逢侠士
冻云迷远翠铁萧一曲退蛮姑
说时迟,那时快,就这几句话的工夫,那一绿一白大小两团影子,已由远而近,快要飞到众人身前。三人中赵霖早听嵩云说起过两异兽的底细,喷云神徐却是初遇,王、朱二人更连神兽连乔也未见过。降服碧狳与救灵婴经过,也只王谨听韦莱略说了几句,语焉弗详,只知三人涉险,死里逃生,便由于这两怪物一个喷毒,一个收毒之故,别的多未知悉。这时见那喷云神兽碧徐生相果然威猛,身长足有两丈左右。生着一颗比圆桌面还大的头,上生六个酒杯大小怪眼,睁合之间,金光闪射,远映数丈。大鼻掀空,宛若仰盂。一张连腮血口微一开张,便有一蓬白色浓烟喷出,刚喷出来,离口不过三五尺,突又吸进,势甚急骤,略现即隐。通体翠绿色长毛虬结,看去烂糟糟的,仿佛披了一身绒球,腿短而粗,脚爪也吃绿绒球遮没,身后一条扇形短尾,竖起约有三尺高下,上面绒毛更是厚密。头间隐坐着一个两三岁大小的婴儿,生得齿白唇红,肤色如玉,修眉Сhā鬓,目射精光,手如鸟爪,看去英悍异常。装束也极华美:头戴束发金箍,肩披翠羽织成的荷叶云披,下穿黄色短裤,胸前挂着一片古玉符。手腿赤祼,乍看也无什特异之处。等近前细看,精灵矫健,迈异常婴,四体筋肉直如精金良玉一般坚实。语声甚是清越,发声稍洪,便觉震耳。动作尤为轻快,无异飞鸟,相隔还在两丈以外,一声长啸,便离兽背飞来。被嵩云一把抱住,二人颇为亲热。碧狳也便立定,咧着一张血盆大口,七只怪眼齐射金光,注定婴儿,一眨不眨。后面连乔也同时到达,却是又丑又怪。生着一具长方形的平扁身子,下面四足直棍也似立在地上。前面双头连肩,缩向颈内。三只怪眼半睁半闭,虽然隐蕴碧光,并不似神涂目光之烈。身子只有二尺多高下,活似一具长方形小桌,上面雕着两个兽头,看去本就矮小,再吃碧狳一陪衬,越显得神态猥琐,丑怪无比,一点也不显眼。
王谨知道当地景色人物多半灵奇,还不怎样。朱人虎方想:“这些东西怎如此丑怪?看它行动虽然神速,似此矮小,如何能乘二人?”连乔倏地三目齐睁,精光立时暴射出来。三人中只赵霖一人对于连乔威力曾经耳闻目睹,看出朱人虎意有抑扬,深知此物通灵,恐被察觉,忙朝朱、王二人说道:“此是神兽连乔。我三人来谒青衫老人,一时迷路,误走危壁,神兽碧狳为主忠义,错会了意,以为有心相犯,用腹中丹气将我三人喷倒。多蒙主人带它同往,特来此地,用它内丹解救,才得回生。云姊已经谢过,因不知神兽住居何处,救命之恩尚未拜谢呢。”说完,连乔目光忽敛。赵霖也率朱、王二人赶前拜谢。连乔好似不肯答礼,低啸了一声,便自纵开。嵩云方始劝止,赵霖又故意道:“这两位神兽均在仙山修炼多年,乃通灵神物。神徐忠义威猛,已见一斑,不必说了;这位连乔也是通灵变化,能大能小,它只一声怒吼,立时身躯暴长,目光如电,绝迹飞行,顷刻千里,同时狂风大作,走石飞沙,声势之猛,威力之大,我竟从未见过。此时想是见云姊与我们在此谈话,怕吓了我们,才格外客气文雅呢。”二兽听人赞它,似甚心喜,各偏头望了赵霖一眼,低叫了两声。赵霖瞥见嵩云暗中点头,知道话说得好,又略说了遇救经过。朱、王二人才知崖上兽吼巨声,便是连乔所发,大为惊异。嵩云也似成心要使赵霖恭维二兽,等话说完,才请上路。
那婴儿偏磨定嵩云,要她同乘,否则便由嵩云抱了同行。碧徐偏又死心眼,执意要小主人骑了它走,不令外人独骑。嵩云无法,想了想,只得抱着婴儿,骑向神狳后臀。大小三人刚刚骑上,忽听遥空中传来两声极嘹亮的怪鸟啸声。朱人虎已知嵩云是个奇女子,不是好惹,偏又一骑同乘,不但不敢再存妄念,反倒矜持起来,这一过分小心,闻声并未在意。心想:“连乔那么小身子,如何能载两人飞驰?赵大哥说它通变灵化,能大能小,不知怎样变法?”正寻思问,又听远远啸了两声,紧跟着震天价轰的一声怒吼。当时狂风大作,走石飞沙,四山回应,震耳欲聋。同时猛觉神徐身上绒球般的绿毛全数鼓起,身也离地而起,升势特急,往前斜冲,一下升起二十来丈高。朱人虎骤出不意,又当耳鸣目眩之际,如非武功还有根底,几乎甩落。可是一到空中,便即平稳如舟,腾云驾雾一般,往前平飞过去。先前丢过一次大人,已成了惊弓之鸟,不敢怠慢,便用一手抓紧神徐项间绒毛,以防不测。一面留神四顾,见那神狳飞将起来,端的快极。只听耳际风声呼呼,沿途泉石林树疾逾奔马,往身后来路闪将过去,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暗忖:“骑在兽背上凭虚御风而行,已有如此豪快,那飞仙剑侠一流人物绝迹星驰,一泻千里,想必比此还要强胜得多。适才神狳和连乔一同飞到,此时尚未发威,看去已极迅速,如此急飞,不知连乔可否跟得上?”有心回顾,嵩云抱了婴儿正坐身后,恐其多心,欲看又止。
朱人虎正寻思问,忽听嵩云喝道:“前面就到锦春峡,入口不远便是小瀛洲。阿雪不许恃强,须要留意紧随阿碧身后,不可多事。赵、王二兄坐稳,一切由我应付便了。”朱人虎忍不住回头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原来连乔身子已经暴长,比起神徐身长虽差不多,因是形体方扁,看去宽大得多。两颗连肩并生的怪头约伸出了大半,三只怪眼青光电闪,口里青烟绿火突突乱喷,也是随吐随收,周身白毛根根倒立,映日生光,那形象比起神徐似乎还要猛恶。这等从未见过的怪物,竟会一天见到了两个,性情偏又如此驯善,听凭主人驱策,真个难得之奇。
朱人虎正回顾寻思间,忽又听嵩云低喝道:“锦春峡到了,阿碧留意!”声才入耳,猛觉身子往右一侧,眼前一暗,已经飞人一条峡谷之中。神涂飞行特快,人正回顾,没看到前面人口形势。只见两旁危崖参天峭立,壁上满生苔薛藤树。一片青苍中间,现出一条谷径,宽约三丈左右。壁高二三百丈,由下望上,天色宛如一条翠带,盖在上面,时有白云飞渡。谷径更是蜿蜒弯环,曲折如螺。境地幽渺,气象雄深,从来未见。只是光景稍微阴森,有点美中不足。神狳阿碧在前,连乔阿雪在后,本来鱼贯而行,在离地四五十丈两崖腰的中间,朝前飞驶,甚是迅速。人谷之后,忽将速度减低一半,比前看得稍微清楚了些。因谷中形势曲折回环,时进时退,峭壁陡峭险峻,入在兽背之上朝前飞驶,眼看前进无路,对面那片参天危壁又迎面扑来,快要压到头上。神徐兽头一偏,略微转折,前面又是一条深长谷径出现。再往前去,不是白龙倒挂,界破山青,雾毅冰纨,珠喷玉溅,便是古松盘舞,苍虬欲飞,云骨撑空,奇峰独秀,移步换形,在在都有奇景,引人入胜。加上泉响松涛,古籁清洪,好鸟幽禽,鸣声细碎,耳目委实应接不暇。
飞着飞着,神徐忽向左侧转进,倏地眼前又是一亮,壁缝忽然展开了数十丈之宽广,两边崖势宛如双龙并驶。到了前面尽头之处,再由左右两侧掉转头来,往中心聚拢,连成一体,变为两座并体相连的山峰。由这未段人口起,再到尽头,长约五里,宽约二里。所有峰崖上下,满是一种不知名的花树,每株高达三丈以上,一色粉红,花大如杯,枝繁萼密,开得正盛。远望和梅花相似,略带桂花香味,奇馨阵阵,沁人心脾,好似万丈繁霞,千重锦云,将那一片峰崖盖上。只有苔痕浓淡隐现其间,衬得青山红树奇丽无俦,好看已极。朱人虎心想:“照小瀛洲水阁这等地名来看,必是临水一榭。沿途虽有几条瀑布,并未见有湖荡。前面已是尽头,不特无水,也未见有房舍和款客之所。莫非峰后还有奇景?这座峰崖,神涂也能飞过不成?”心念才动,三数里短短途程,晃眼便已飞近。那两座奇峰,一边各与左右二崖山脉相连。高山崖顶只十余丈,仅露两个峰尖,自顶数丈以下,便连成了一体。天生一般形式,高低也差不多,全都向外倾斜,势欲压倒,比沿途所见,还要险峻得多。上面更有不少奇石突出,洞窟甚多,不可数计,为花树所掩,不易看出。
赵、朱、王三人见二兽快到前头,飞势忽然转急,比初飞时还要加快,真似要朝那峰壁上撞去。赵霖在后,又见嵩云忽将婴儿放落,突然起立,站在兽臀之上,似有什么急事发生情形,心中奇怪,一眼瞥见前面峰下现出一座石门,约有两丈方圆,上有“小流洲”三个擘案古篆掩映花间。才知峰脚下设有洞门,因二兽飞离地面有数十丈高下,石门外面开满繁花,数抱粗细的花树将门遮蔽,不到近前看它不出。说时迟,那时快,就这心念微动的瞬息之间,忽听时的一声铜钟崩倒般的怒吼,神徐头昂处,早有一蓬白气,朝上喷去。并听嵩云口喝:“你们如若背主妄为,我要不客气了。阿碧也无须理它。”紧跟着玉臂扬处,先有两道青线往上射去,人也离却兽背,随声飞起。同时猛觉身子往下一沉,眼前两条彩影疾如电掣,由头上飞过。也未看清是什么东西,只听坐下连乔也是震天价一声怒吼。想要仰视嵩云何往时,连人带兽已似弩箭脱弦一般,往那石门当中射了进去,隐闻身后峰崖之上禽鸣兽吼之声嚣然大作,好似遇惊逃窜,由近而远,纷散如潮,一时俱寂。那石门厚只二十余丈,晃眼通过,目光到处,只见前面流波滚滚,水光接天,倏地展开极大一片湖荡,当中涌起一座孤屿。当时只觉山青水碧,岭列峰连,别有天地,无限香光。未及看清,二兽已由单行变作并排,一同踏波飞渡,往对面湖心孤屿上驶去,一晃到岸,二兽停止,知到地头。
刚下坐骑,韦莱同了另一少年已从对面一座楼厅内迎出,揖客人内。同出少年先朝来客含笑为礼,忽然转身喝道:“今日在此宴客,你小主人也在其内,你和阿雪俱都不能走进。你如不放心,仍是寸步不离,只好由你小主人骑你回洞,他只能吃那寻常饮食,吃不到好的,也和我们玩不成了。”话未说完,婴儿早纵向神徐身上,一面抱头亲热,急叫道:“你今天不要进去,听三哥的话,让我和他们玩一会儿多好。”神狳还未答话,婴儿性暴,已经发急,两手抓住绒毛乱扯,口中急叫:“我非一个人玩,你莫再管我!”神徐任他乱扯,全不倔强。七只怪眼,齐射金光,朝敞厅上下细看了看,忽然低叫两声,神情甚是亲驯。婴儿原通兽语,知已应诺,似悔不该扯痛了它,忙伸双手紧抱涂头,一面亲热,一面给它抓挠,口中喊道:“绿哥哥,我不该抓你头发。少时回去,我再爱你吧。”神狳也将大头向他连连挨蹭,两下里神情亲热已极。众人闻听回顾,正看着好笑,忽听嗖的一声,刺空直下。韦莱方喊:“云姊回来得这么快,想无事了。”话还未完,面前一道青光闪过,现出嵩云。婴儿立舍神涂,纵将过来,拉手叫道:“姊姊,你的大猴子猩猩呢,我怎未见?绿哥哥答应我,跟哥哥姊姊们玩呢,还吃好东西。”韦莱和那少年,也问事情如何,峰顶埋伏,欺人太甚,是否山女所为?嵩云笑道:“没见你们两个年纪都已不小,也和灵弟婴童一样,不知乱些什么。客人还站在门口,也不接待,不会入座再说么?”韦莱笑道:“我本来陪客走进,因灵弟和神徐说话亲热有趣,才同转身回看,你就来了。”随说,随又揖客同行。
赵霖方觉这两位男主人礼貌殷勤,独对朱人虎一人淡漠,有点儿难堪。嵩云已凑向韦莱和那少年身前,低语了两句。韦莱随向赵霖等三人笑道:“水阁共是两层,此湖虽不如柳湖广大,也还小有水竹花树之胜景,席设上层,可望全景,容小弟僭先领路吧。”说罢向前,众人随后。但见那敞厅约有十丈方圆,下层厅事,已极美焕崇阂,陈设精美。等转过当中照屏,登楼上去一看,比起下层还要高些。通体香楠木建成,不假雕漆,自然古趣。一切陈设,更为雅洁。杰阁凌空,在水中央,加以轩窗不设,四望空明,清风吹袂,时送幽馨,还未坐定,便觉心清神爽,尘虑悉消。席设后楼左角,凭窗临水,极目沧波,远峰萦青,使人意远。三人连声赞好不置。
宾主七人落座之后,赵霖等三人重又礼谢。刚间知那少年名叫丁韶,便见一个丫角青衣端了酒菜上来,桌上已设有四盘酒菜。还没下箸,赵霖看出那些菜看样样精美,所用盘碗更是独饶古趣,除先见四盘一色羊脂美玉外,下余形式无一雷同,都是出自前宋哥、汝等有名官窑。笑谢道:“主人如此盛情厚待,真教人惭感无地呢!”嵩云一面举酒属客,殷勤劝饮,随口笑道:“家父昔年未成道时,常说美食不如美器。一般世俗伧夫,每喜定制成套盘碗,绘些俗恶花样,刻上人名堂号,竞称富丽,以为排场。实则盆碗罗列,腥腻满前,形式既等排班,咀嚼并无隽味。偶为饿夫解馋,自可饱餐快意;用以日常饮食,非但陈设恶俗,满桌火气,而且胃弱的人入眼便饱,逞论下咽?所以那些富贵中人只知滥用金钱,竞为奢侈,不知饮食器用,适体充肠,娱目赏心,也有一种学问,不是身无雅骨的人所能讲求得来。最可笑是常年如此宴集,连自己都吃得又烦又腻,每以酬应为苦,偏还要以此请客,视为交友之道,营竞所须,岂非笑话?真要肴参五味,水辨溜绳,佳作精制,保其原腴,再复巧思独运,推陈出新,只非素恶,断无吃厌之理。所以家父当年向不正经请客,每遇芳辰令节,美景良宵,多半约上三五知己,茗碗酒杯,清谈饮酌,往往经日连宵,兴犹未尽。待客菜肴,只重清洁,数并不多。所有器皿,大都唐宋名窑,形制古雅,每式只得一件,方圆大小,各不雷同。一般父执,不是当时退隐公卿,便是山林高士,饮食之余,复相观赏,齐称双绝。家父也颇以自豪。二十年前辟谷终南,这些东西久已弃置。去年元夜宴客,是我偶然想起,既有好瓷器,为何不用,这才取了出来。因三位嘉客昨日到此,尚未进食,恐早腹饥,特令从速端上,用的是寻常器皿,菜肴也极草率。且等日后再到荒山,专程奉请吧。”
赵霖先见嵩云上下青冥,分明是剑侠一流。乃父辟谷终南,想已成仙。闻言惊异,还未及答,韦莱已忍不住,Сhā口道:“姊姊只说这些闲话,那事情怎么样了?”嵩云笑道:“你总是性急。此时我们正在饮食,便说出来,也不能办,何苦徒乱人意呢?吃完见了母亲再说,省得扫兴,还多费一回唇舌。”韦莱道:“话不是这样说。适才六哥同五姊背着老人来看白猩子,曾对我说,去年那两位朋友今日要来,四哥也暗中帮忙。有这几位兄弟姊妹,天大的事也不要紧。龙家近来委实狂得厉害,我气也生得够了,偏吃师娘拦住,无法与拼,一直生着闷气。索性约了这几位兄弟姊妹,给他看点颜色,以免他们动不动寻人麻烦。你看如何?”丁韶Сhā口先笑道:“莱弟仍是当年小孩脾气。其实龙氏全家虽然骄狂,仗着老的尚能遵守天都、明河二位长老(天都、明河二老为青城派长老,是矮叟朱梅、伏魔真人姜庶的师叔,与峨眉派开山祖师长眉真人同时人物,已于元初仙去)遗命,法令尚严,并不怎样为恶。何况这次又是朱兄一时见猎心喜,稍微冒失了些,其曲在我,不能怪人。我知你那心意,是为龙家兄妹先后向你云姊纠缠,吃师娘阻止,一口怨气无从发泄,意欲借题发难罢了。”嵩云笑道:“三哥所料不差。家父和老人都说莱弟天资极好,只是好些行径均非修道之士所宜。我看他脾气老改不掉,恐将来成就有限呢。”韦莱笑道:“我是钝根,也不想什大成,只想……”嵩云风目含苯,抢口问道:“你想,想做什么?没出息的人,还好意思说呢!”韦菜见她有气,慌道:“我只想永远住在这等世外桃源,日常笑做烟霞,做一散仙道士,天长地久,永享清福。偶然游戏风尘,专管世上不平之事,扶持良善,拯救孤穷,便是快意称心。但求长生,于愿已足,何必非做神仙不可呢?”
嵩云不再理他,转向丁韶道:“此事固由朱兄疏忽生事,那么赵兄出来连正眼也未看她,如何也要动强相迫?不过单就朱兄一人而论,除非依她入赘他山,不特一天云雾皆散,还套上了交情;如不依她,曲在我们,话还真是难说,偏巧一个看上赵兄,两事合而为一,她再无理取闹,行事就方便多了。适才送客来时,她带着那些畜生,竟敢埋伏在人口峰崖之上,想乘便把人擒回山去。这等上门欺人的行径,谁能忍受,我还当这群猛禽恶兽承颜希旨,背主行事,不值计较。等我追去,那只独臂老猩竟在暗中主持,我才生疑。龙家姊妹已闻得阿碧、阿雪啸声,乘驾飞来,一味向我说软话,装三花脸。听那口气,埋伏虽非二女授意,却是明知不间。准备事如称心,便任凭白猩子抱了赵、朱二位,骑着秃顶老鹫,飞回山去。她再向我苦口求说,以为我平日和她姊妹相交还好,来客又是无心请来的新交,没有她厚,只要服低,决不至于和她翻脸;如见事不凑巧,或是我们不肯舍这脸面,任一伙畜生上门欺人,将来客擒去,出头干涉,她再装作不知,来打圆场解围。事虽可气,但是龙家姊妹为人还算不差,我虽没拿她们当知交密友,但相处颇好。而人又美秀爽直,不像另外那些男女山人讨厌,本谈得来。她们又一再老脸赔话,求我助她们成就此事,不特无法翻脸,反觉她二人痴得可怜哩。我与龙家姊妹相交在前,就有蛮横无理之处,也应原谅。她们那样求我,不帮她们忙,反而为害,于她们不利,也实欠通。说起来仍是那场一年怨气一直未消,无心中对她们存了歧视。现在想起,彼时她姊妹也实有难处,我又大意了些,才致几乎吃亏。我因赵兄志行高洁,前途远大,又说朱兄家有妻儿,此举由于中毒初醒,神志昏迷所致。后再暗中观察,委实不是我们所料那等样人。人谁无过,况在年轻,龙家规矩,又属不情。虽打算管这闲事,也只想釜底抽薪,事前打消她们的妄念而已。莱弟想借此报仇,不特使其难堪,还要杀伤多人,结仇一深,势必互相报复,弄得不好,举族均不免于伤亡。就算李家兄弟姊妹和那两位小太岁肯出全力相助,我先不干,何况母亲那么慈善温和的性情。再说因人成事,也不光彩,何苦来呢?”
赵、朱、王三人知主人不喜俗礼,腹饥之际,佰肴又好,便也不作客套,大吃起来。嗣听转入正文,照所见所闻情景,多料事情难办,便留了神。及至嵩云说完,韦莱沉吟不语,在想什心事。嵩云道:“你休胡想,你知六哥心意么?他和你年纪差不多,一样童心未退,看中人家那两只墨猴。老龙近年越发荒淫,儿女子孙个个骄狂。六哥前听我说,便已有气,曾说如果照他和四哥心意,这等恶人索性除去。只恐父母嗔怪,不敢发难。恰巧出了这事,那两位又来,都是年轻喜事,正好下手。却不想此举乱子多大,他固无碍,结局要伤多少人呢?”韦莱争辩道:“姊姊你虽料事如神,六哥实是和我交情太厚。休看他平日课严,不能与我们相聚,其实随时都在关心。这是代我出气,你说他想要山丫头所养畜生,那太冤屈了他。凭六哥的本领,哥哥姊姊们又个个爱他,要什好东西找不来,却要山女的?”言还未了,忽听对面窗外有人喝道,“大兄弟说得对,果然是好朋友。你师娘已去我家,命我来此传话,请来客吃完,略微游览,等到申初,由云姊一人陪去我家,与家父一同相见,无须先去寿青亭见你师娘了。”
赵霖等三人虽见阁外景物清丽,波澜壮阔,因是初来,主客礼见周旋,又要顾吃,又要顾听,未及细看。这时闻声注视,才见对面水中央孤立着一根石笋,上下碧苔布满,间以红花,上突下削,甚是灵秀,约有三四丈高。相隔也只五六丈许方圆的平顶上面,站着一个年约十一二岁的幼童,生得又白又胖,目蕴精光,英秀之气现于眉宇。说话声如洪钟,清亮异常。那石宛如朵云升空,孤立水中,四外清波浩渺,毫无依附,竟不知怎么来的。方在惊奇,嵩云忙喊:“小六哥,怎不进来,是怪我么?”小孩答道:“你背后说得我那么小气,当着外人,还当我想吃白食呢。”嵩云笑道:“你不想那小墨猴才怪。你和莱弟老出花样,狼狈为奸,留神我告诉爹爹去。”小孩方答:“我不怕,爱告不告。”韦莱Сhā口喊道:“为何不要我陪客同往,只令云姊一人?”小孩答道:“这是你师娘说的,我不晓得。二师兄来时,自会同来寻你,我走了。”
赵霖听出是青衫老人之子,正要招呼,小孩说到末句,只见一片银霞微微一闪,人己无踪。以赵霖等三人目力,也未看出他怎么走的,俱都惊赞不已。嵩云道:“李家兄弟姊妹一共七人,本领都大着呢。尤其二姊、六哥,剑木既高,人更热肠,听说六哥前两世便是青衫老人爱子,因他生有自来,夙根深厚,初生是个独子,又以前孽未消,从小多灾多病,最得父母钟爱。为感父母深恩,曾经许下极大宏愿:非俟父母成就仙业,决不独自成道。已往历劫三生,所投俱是前世父母,其问经过,也说它不完。只知他发愿之宏,与所受灾厄苦难,简直非人所堪。虽然转世一次,道力越高,落生便具法力智慧,无如道长魔高,愿心大大,结局仍为邪魔仇敌围困,终于以身殉道,应了他初生誓愿,重去转劫。而他每生不满十岁,必要一个人离家外出,寻访那甘愿为他迟却多年证果的两位恩师。闻说今年三月,已将前世恩师寻到。只为孺慕心切,不舍就离父母,因向乃师请求,再承父母一年色笑,然后再返师门,领取前生留存的法宝,出外行道。他每次由出生到应劫兵解,至多不过一甲子。这次年已四十,明年方始出山行道,恐没几年又要应劫了。本来他早成了大人,因恋父母太甚,百计博取亲欢,每生均是幼童示相,不肯长大,相貌也一点未变。一班仇敌妖邪,无不恨之刺骨,这么一来,自然极易辨认,无端添出许多危机阻害。但他从来行事光明,向无畏怯隐藏之事,全凭定力信心,践那昔年宏愿,任何险阻艰难,皆非所计。此时法宝尚未发还,只领到了一口飞剑,乍看还显不出他的威力。明年出门之后,如值归省,再要遇上便惊人了。按说他有这么高的道力,年纪又非真个幼小,言动偏是那么天真热诚,有时还喜闹点小孩脾气。我们大家都和他好。他对莱弟情分更是最厚。可惜不能常去他那里相见罢了。”
韦莱道:“三位少时前往,必能见着。六哥为人真好!此一遇合,缘分不小,早晚必能得他的助力呢。老人近年不大管人闲事,一则为他出山期近,想父子多聚些日;再则又因他前世强仇个个邪法高强,他一出现,立时到处骚动传扬,纷纷勾结寻仇不已,来势凶恶,实非小可。怕他未返师门以前,万一把这些邪魔引来,于他不利,就自家也是麻烦,难于应付之故。”赵霖等闻言,益发惊奇。尤其赵、王二人,心生向往不已。
那灵婴名叫卜天童,生具异禀。人虽精瘦,却有兼人之量,自从入座,便大吃起来。除那小孩来时看了一眼,始终不曾开口。赵霖想问他的父母来历,怎会被神涂带往方竹涧危崖洞中藏伏?才一开口,便被嵩云暗使眼色止住。嵩云随口岔道:“六哥名叫李洪,此去必可相见,别位兄弟姊妹却说不定。闻说两老夫妻再有五六十年,也要转劫。三位得老人垂青,召来相见,福缘不浅,再晤不易。便连我们,只是一山之隔,除家母与两位老人多年知好外,我们小辈轻易也见他不到。这等良机,千万不可错过,有何心事,明言无妨。约在申刻,为时还早,别人的事暂休过问,且先把话想好。还有山女的事,老人必尽知悉,他如肯管,必定暗中为力,否则求也无用,如不问起,不要求说。赵。王两兄对友情热,莫为此误却一见良机,干事无补。”
赵霖刚谢完了指教,众人已经酒足饭饱。只灵婴卜夭童仍然吃之不已,忽把筷子一放,反手一把抓住嵩云肩膀,急喊道:“那六哥真好!和我爹娘一样,也会那好飞剑,而且飞得更快,只一晃,便往右边山崖上飞去,光也好看得多。我要他教我,大来好报杀我爹娘的人。姊姊快带我去,好东西我也不吃了。”说到未两句,一双精眸乱转,含着一包眼泪,虽忍住不落下来,神情甚是悲壮,英悍之气现于眉宇。话说完,便听神狳连声低吼。天童回首喊道:“我晓得这里没有恶人,不会被仇人听去的。不叫我跟去,却是不行。”神狳又低吼了两声才住,双方拟在问答。嵩云嗔道:“没对你说,不能把心事对人说,什么都不许莽撞么?好好说话,使大力做什?幸亏是我,如换常人,你这一抓,谁当得了?再这样,我们都不爱你了。”天童松手,慌道:“好姊姊,我天天睡不着,老梦见爹娘要我报仇,骂我不乖。又知道这里哥哥姊姊们全打不过仇人,心里真急。阿碧教我大天求神佛保佑,要我快氏,偏长不大。好容易看到六哥哥,想他帮我,教我飞剑,越想越高兴,抓得重了一些,姊姊不要怪我,再也不敢莽撞了。”
赵霖知道嵩云已是飞仙剑侠一流人物,这一抓尚且觉痛,神力可想。小小年纪,辞色那等悲壮,嵩云又不许问,料知事关重大,不是寻常,忍不住赞道:“这位小兄弟小小年纪,不特至性过人,单这胆力聪明,也是平生仅见,真难得呢!”天童突把怪眼一。瞪,微怒道:“我不喜欢听人说我小。你要不是赵兄,换别一个人,我就要抓你了。”嵩云接口喝道:“胡说!赵兄是我们的好朋友,六哥的父亲青衫老人便喜欢他。你再放肆,少时随我去见老人,如知你得罪了他,老人一生气,将来连六哥也不帮你。”嵩云原防天童性暴力猛,又要上手,故意如此说法。天童却着了真急,身子往上一纵,便隔席朝赵霖飞去。赵霖早防他动手,又想试试他到底有多大力量,刚把气力暗中运向两臂,哪知天童已向身侧纵落,并未动手,只红涨着一张脸说道:“赵兄,你是好人。天童娃儿家,不晓事,不该得罪你。赵兄少时如见六哥,不要告我,好帮我一帮,我爹娘在天上也说你好。”
赵霖明白嵩云意思,见他言动天真,时以父仇为念,诚中形外,甚是怜爱嘉许。无奈自己虽和老人相识,照着主人口气,分明是位齿德俱尊的前辈仙侠,少时见面,连自己说话尚须恭谨小心,不敢造次,那众人称六哥的幼童李洪更连话也未接谈,婴儿身世来历俱都未悉,如何代他求话?当时难以答复,微一沉吟,天童已不快道:“我不过说了一句,并没真抓,赵兄你还怪我么?”赵霖忙分辩道:“我实怜你爱你,只借无力相助。便真抓我,也无怪你之理。我是想未学后进,人微言轻,少时拜见老人,如何代你进言 梁山历险记sodu罢了。”天童回嗔作喜道:“我原说呢,这里的人没一个不好,这两位哥哥姊姊,更是爱我。你是姊姊朋友,怎会生我的气?你果然是个好赵兄。你说的话,有两句我没听懂。我只要你见了六哥不要告我,再说我乖点,最听他话,我就更喜欢了。只要没人说我不好,我就有法拜他为师,不怕他不肯教我,你说我乖就好,他不答应,没你的事。”赵霖连声应了。婴儿闻言甚喜,侧身一纵,又自飞回。众人知他年才三岁,如此矫捷轻灵,聪明伶俐,虽然性野,更显天真,都被引得笑了起来。
嵩云笑道:“看你跳跳蹦蹦猴儿一样,见了老人、六哥,也是这样神气,怕人家不要你顽皮娃儿做徒弟呢。”天童笑道:“方才三哥不教过我了么?我记得。不信,我演一回与好姊姊看。”说罢,跳出位去,故意慢慢走了两步,算是到了地头。恭恭敬敬站了一站,再缓步前行,忽然拜倒在地,带着哭音喊道:“弟子卜天童,父母一向隐居修道,不料为两个仇敌暗算所害,仇深山海,不共戴天!无奈年幼力弱,父仇难报,位血椎心,耻为人子。幸蒙老人赐见,伏乞老人、六哥恩施格外,鉴怜弟子血诚孤弱,收归门下,立时往报父母之仇。”话未说完,嵩云Сhā口道:“单请老人收你为徒,不要六哥。”天童含泪回答道:“六哥本事大呢。”嵩云道:“胡说!老人是他爹爹,本事更大。再说你年纪还小,如何去得?”天童答道:“我心里急。”嵩云说:“飞剑仙法,不是一时所能炼成,你急无用。纵有你爹娘所遗奇珍异宝,不到年限也难运用。如能耐心静守,诚毅用功,不问是老人自己收留,或是引向别位仙长门下,见你这样,俱都相爱,尽心传授,不但能报仇,本领更大,也更显出你的血诚苦志。你每晚常梦爹娘,那是思念过甚所致,你爹娘决不愿你送死。似此浮躁,谁也不会要你,那就糟了。”天童急得泪花乱转道:“六哥呢?他已飞走,还对我笑着点头哩。”嵩云道:“你总忘不了六哥,他明年便离此山,自己还找师父,怎肯收你为徒?好师父包你有,不要固执,更不可发急。不信,你问阿碧去,你不炼到功候,它肯容你去不?适才丁三哥随便教你几句话,难为你记得一字不差,以此聪明,何求不成?其实老人早已知悉,只要见时规矩一点就行。三哥是想教姊姊哥哥们怜爱你罢了。十年八年的光阴,一晃即至,仇人又死不了,忙他做什?”众人见天童言动沉稳,装得极像,与前判若两人,所说虽然不免稚气,更显出他的天真至性,坚毅诚笃,全被感动,爱惜非常。
韦莱昨晚曾与长谈,知他心性,便笑慰道:“天童弟,不要苦想了。六哥虽然不会收徒,但他和我至好,等见面时,我必代你力说,请他将来出力相助,必使你手刃父仇如何?”天童闻言,忙跑过去,抱着韦莱喜道:“哥哥真好!等我报完父仇,为哥哥死了也愿意。”随又站起,伸出两双鸟爪一般的手臂,向空挥舞道:“我如捉到仇人呀,定把他抓死!再把他全身肉和骨头咬成粉碎,吐在地上,踹成稀烂!可是我爹娘那时会不会回来呢?”说时咬牙切齿,目射凶光,头上短发根根倒竖。等说到爹娘会不会回来,忽又凄然泪下,神情悲壮已极,令人见了,自生同情之感。只是性情既猛,相貌又怪,秉赋虽佳,不免带有乖戾之气。幸而神兽忠义,精诚感召,因而得到青衫老人机缘遇合,上来便遇正人,不致误入歧途。如被好邪恶人收罗了去,染上恶习,似此美质,岂非可惜?
内中嵩云、丁、韦等三人知道来历根脚的,尤其为他担心。因料此去也许不会再来,短时日内难得相见,再三劝勉,告以清修为人之道:“野性暴戾,必须改过,务要躁释矜平,始能成大器。学成之后,亲仇自然该报,切忌妄启杀机。你一个三岁婴童,父母为仇人所害,尚且日夕悲痛,立誓报复,谁无子女亲友,你杀了人,不是一样?似此循环报复,不特有违修道人的本志,大误修行,并且杀孽日重,上犯天怒,下启人怨,树敌众多,终必惨败,步你父母后尘,得以兵解,尚是幸事。千万留意,将人心比己,莫失恕道。”天童倒也听话,一一应了。赵霖,王谨二人听出三人口气,天童前途远大,安心结纳,也乘机从旁劝勉,奖许备至。幼童天真,多喜戴高帽子,对于赵、王二人大生好感。
朱人虎觉得自己一时冒失,铸错丢人,尤其韦莱对己厌恶非常。自从到时,嵩云向丁、韦二人低语之后,相待稍好,称谓也和赵、王二人一样,不再歧视,神情终较淡漠。又想起山女厉害,吉凶难料,好些心事。席间见婴儿吃得狼狈相,相貌又怪,不免多看了两眼,天童当他轻看,心中有气,先因顾吃,没有发作,后虽岔过,终非所喜。朱人虎两次Сhā口,天童不理,一赌气,便起身走向一旁,去看阁外景致。起初只顾饮食,听众谈笑,仅觉楼外景物甚好。及至往四面一观望,才看出当地真个仙景无殊,清妙已极。原来那片湖荡四外俱有峰崖环锁,不似柳湖千顷汪洋,环湖花树林野,土地平旷,乍看仿佛要小好些,这时细一查看,竟是从未见过的奇境。湖面也甚宽旷,波澜浩瀚,浪骇涛惊,汹涌澎湃,击石怒鸣,比起柳湖的水还要清深雄奇。尤其是四山环拥,宛如城堡,旷字天开,一镜中涵,湖心更矗立起一座沙洲楼阁。环湖峰崖满布苔薛,上面却生着无数奇花异卉,秀木嘉林。凭窗遥望,无论哪一面,都是花光照眼,无限芳菲,翠色欲流,映人眉宇。偶然一阵清风吹过,便觉芳馨拂鼻,神智为开。端的水木清华,景物奇丽,已人仙境,不是人间。那美妙之处,简直说它不兀。
朱人虎方在楼侧凭栏观赏,忽见碧涂、连乔二神兽由水面上凌空飞行,绕楼而过。随听赵霖在呼二弟,连忙应声赶去,只听韦莱遥对连乔道:“连我还不叫去呢,你也跟来做什?”丁韶笑道:“云妹,由它同去吧。阿碧虽然大小由心,但是出口中一段太窄,你们主客大小五人,如何同乘?阿碧又守定它主母临难遗嘱,明知无事,也不肯与天童离开,就你一人独行,也不好坐。索性把连乔带走,仍是分骑了去吧。”嵩云道:“不是不许它去,只为昨夜莱弟怜它受伤,把老人赐我的灵丹强讨两粒去与他吃了,怕老人看出见怪呢。”韦莱道:“我们什事能瞒老人?你当人家不晓得么?师娘就许先说了。”嵩云笑道:“固然如此,不眼见总好一点。你还说呢,我想六哥指名唤人,必是老人嫌你不肯上进,懒得相见,三哥也连带受累了。”丁韶笑道:“这倒未必。老人素极期爱后辈,有时高兴,还特地把我们全召了去,或是自去聚上一半日,对我们三人尤厚。我们不能常往,那是师娘吩咐,恐耽误众兄弟姊妹的功课;又恐交往太密,大家喜事,私自联合出山,生出事来惹厌。师父终南未归,和上次一样,我们惹了事,却由老人出来挡横,双方虽是多年至交,总觉不是意思。老人始终也未露出一点不愿人去的意思,今天还真头一次。依我看来,不是另有原因,便是小六哥想出什花样,单约小师弟别处相见,以防同去被老人看见拦阻呢。你没想起是哪二位仁兄今日也要来见老人么?”韦莱闻言,似有什事,起身说道:“时已申初,我还有点事,要先走了。”嵩云方笑说:“我知你们闹鬼。”便被丁韶岔开道:“云妹你看,阿雪因你不肯带往,大约想起事由阿碧而起,在那里迁怒发气呢。你就准它去吧,省这两个畜生打架。”说完,韦莱已和赵霖等三人作别先走。
嵩云闻语,凭栏一看,二鲁果在对立发威,各瞪眼怒视,十来道金碧光华互相对射,似恐主人责怪,并未出声吼啸,神态俱都猛恶已极。灵婴卜天童见状,急喊:“两头小白狗,敢欺绿哥哥么?抓死你!”语才出口,飞身便往楼外纵去。吃嵩云一把捞住抱紧,佯嗔道:“你还是这等性急莽撞,我又要不爱你了。”天童目注连乔,忿忿道:“我知绿哥哥怕它,姊姊不许它欺人,我就不抓。”嵩云随喝:“阿雪快些收风,我带你走就是。你两个以后要互相交好,再敢打架,看我怎么责罚你!天亮时我们说的,你们也都答应,隔不半日,就忘了么?”话未完,二兽目光齐敛,身上毛也全倒,反而互相依傍,口中呜呜,亲热起来。天童忽然改怒为喜,欢呼道:“原来它两个是假装打架,想姊姊连阿雪也带了同走呢,白叫我于着急。”嵩云道:“可见什么事都急躁不得。你如冒失伤了它,固是不该;它再情急伤你,更是冤枉。下次不可这样。”天童笑说:“姊姊不要生气,怪我不好,下次改了。”嵩云随唤二兽近前,自抱婴儿,先坐向神狳颈间。令王谨坐在兽臀,赵朱两人同骑连乔。赵霖等三人依言纵落,分别坐定,方回向丁韶举手作别,便听嵩云道,“阿雪,水洞你曾随小师兄去过,等穿过去,再指给你方向,以免由上飞越,又遇那些畜生惹气。”说罢,连乔和神狳便将身一沉,贴波而驶,往右侧飞去。
到了右崖危壁之下一看,那地方乃是一片崖夹缝。来路一面,危崖侧突水中,又有藤松掩蔽,比起前洞,更为隐秘。缝并不深,宽约二丈,仿佛五丁开山,神斧中劈。才一转折,前面便现出一座三丈高大的水洞,洞外藤树离披,飘拂水上,洞内隐有光亮透出。赵霖坐在前面,方疑外观崖势雄峻,内里竟有天光透人,怎如此薄法?连乔双口张处,壁上藤蔓齐向两面吹起,随即飞进。只见洞内和外面一般高大,只是深得出奇。形如螺盘,转折甚多,天光决透不进,但是全洞光明,景尤奇绝,三人均觉奇怪。满洞壁上苔痕浓淡,花卉繁生,时有矮松怪木突出石缝壁隙之中,铁干苍麟,龙伸虬踞,势欲飞舞。更有无数石钟乳自顶下垂,华盖垂缨,晶屏焕彩,形式不一,备极光怪。再被水光苔痕一映,越发金碧流辉,奇丽无涛。只查不见发光所在,心正奇怪。
忽听嵩云道:“三位看这水洞景致好么?这条水洞本来没有出口,直到去年春天地震,崩去一片崖石,才得发现。不久李家姊妹来游,觉着此洞光怪陆离,幽深奇丽,只是洞中暗如深夜,美中不足。恰巧老人昔年偶游普陀,在海滩上和一道友闲眺落霞,忽见海面上狂风大作,骇浪滔天,数百条打带鱼的鱼舟当时翻了一半多,远方天色海景仍是好好,心疑有异,赶往救援,无意之中杀死一条长约二十丈,形似蜈蚣的海怪。落水渔人除已被海怪吞吃外,全数救起。本心是想海怪身上油多,打算运上岸去,贴补遭难渔人。后发现那东西奇毒无比,人挨不得。将它消灭,又恐遗毒水中生灵。只得二人合力,将那怪尸移向海中一座无人大岛之上。先用飞剑斩碎,深埋地底,再用真火化炼,以防死灰复燃。彼时老人法力尚不如今日之高,哪知一念之善,竟积下无量功德。
原来那海怪竟是小南极磁光圈外光明境海外第一妖物万载寒蚿的孽种,不知怎会生下之后,未照惯例被乃母吃掉,逃到当地。这东西自古以来只有一条雌的,秉天地奇毒穷阴之气而生,凶残恶毒,无与伦比。出世不满百年,已具不少神通。通身皮肉筋骨全都有用,脊梁上并孕育着无数大小形式不同的夜明珠。虽然不知用法,老人和那位道长只将宝珠取出,怪尸全部糟蹋,但是这类天生异物,身上无一处不启妖邪怪物垂涎。如在海中消灭,用飞剑斩碎,腥血四流,遗害已是无穷。再用火烧,立发出一股异香奇腥之气,远近妖邪精怪闻味赶来,群起劫夺,多大本领也难应付。再如将南极光明境老妖惊动(小怪乃它元丹所孕,视同至宝,生后不久,必要自行吞吃,与寻常乌鲁虫鱼生育不同),如被赶来,立即惹下滔天大祸。老人先并不知这等厉害,惟恐火化的腥毒随风远扬,为害生灵,防范甚是周密,四周均有禁制,加以地茓又深,竟把极大一场乱子从容消弭,一点没有露出形迹。他们连守了七日夜,才得完功,每人分了两斗明珠回去。不久听一老前辈说起,才知就里,除留下两成于道家有用的大珠外,下余暗命门人子女分头往海内外换了金银济贫,至今还未用完。因此珠兼有辟御毒虫蛇蟒之用,除内有十粒分送与我们外,余下全数嵌向洞壁之上。东西不大,嵌时我们合力选择地势,换了又换,忙了半日,掩藏极巧。此珠最能照远,再加钟乳晶光反映,不上洞顶寻视,自然不易看出来了。”
水洞曲折回环,二兽飞行较缓,也飞出不少的路。一会前路忽变高窄,连乔自己缩小三分之一,仍须擦壁而过。再经两折,便是出口。外面乃是一道清溪,晃眼二兽飞上对岸,缓缓往前跑去。那溪平阔,既清且浅,水深只有数尺,白沙如雪,间以碧苔,吝带飘拂,游鱼往来,清澈见底。对崖便是危崖水洞来路。沿溪一行桃柳,绿荫如画,绵亘不断。右侧平林森森,芳草如茵。景物不算十分新奇,却难得干净整洁,见不到一点尘土。这时二兽俱经嵩云吩咐,改慢了些。一会溪流背崖,转入竹林深处,万竿修竹夹溪而生,都是大碗粗细的巨竹,参天排云,森森矗列,映人眉宇,皆成青色。溪中疏落落长着大小莲花,花径尺许,红白相问,竹籁萧萧,溪声活活,荷香阵阵,翠盖亭亭,交相陪衬,倍觉清丽。遥望林外,峭壁横空,山容如黛,甚是灵秀。
约有里许竹径不曾走完,天童忽在后面探头喊道:“七姊来了。”嵩云笑道:“你知是谁?随口乱喊。这是三姊,不是今天早上你见到的那一位。”说时,忽由前面竹径上走来一个十六七岁的紫衣少女,看去似比嵩云年轻美秀,用花锄挑着一个花篮,款步走来,渐渐走近。赵、朱二人方觉此间几曾见有这等人品?嵩云已命二兽停步,带了天童迎上前去。双方引见之后,三人方知来者便是老人的三女李贤。嵩云笑道:“三姊今日出山采药么?”李贤笑道:“六弟今日不知出什花样,假说飞云岭出了成形苓兔,想把我支开呢。”嵩云道:“三姊还没有去,怎知六哥假话?”李贤道:“这还用去?他最爱豢养精灵古怪的东西,尤其那东西越生得灵巧,他越心爱。照他所说,苓兔生得那么灵巧,他早无日无夜守在那里,非弄回来不可了。就说洪、阮二位师兄要来,他不会到时赶回来么?必是我那地方设有优昙大师所施佛法禁制,只他一人可以不经我开闭出入,又隔爹爹所住的寿青亭较远,地势最僻,不定约了什人商量什事。依我想,弄巧就是你那一位魔星呢。我本想叫穿,一则我是姊姊,礼应让他几分;再则他见我不似二姊那样方严,从小便和我亲近些。他也实在真好。反正就闯了祸,凭我们这两家小弟兄姊妹,再加上洪、阮二位师兄,也能收拾。飞云岭苓兔虽未必有,好获苓却不在少数。娘目前曾命我闲时采些回来酿酒,本打算去,乐得依他。并还暗把禁法威力减却大半,省他出入费事,难于还原。他大概是打算我如看出,便和我求情软磨。见我好似信以为真,又觉不该欺我,话又改不过口。我不愿露出同谋,万一乱子较大,又受二姊埋怨。听他说话故意露出破绽,想等我一盘问,便说出实话,我连忙走出,先去娘那里坐了一会。你们怎这早就来?”
嵩云说:“六哥传命,只命我一人引了三客同来,我因婴儿卜天童已由家母先容,才带了来。他说申刻起身,怎说早呢?”李贤笑道:“你们两人全想左了。他只算计你们越崖可以过来,自然要走老大一会,却没想到水洞捷径,两只神兽俱都能飞呢。我算计洪、阮二位师兄来路,此时虽应到达,必被六弟迎前接去,总有些耽延。固然家父什时都可相见,但是三位外客与山女有了纠葛,见了家父,最好能挨到他两人来时,把前事略提再走。他两位如肯伸手,不是好么?”嵩云道,“六哥所约如系莱弟,定必为了此事,怎还要等他两位到后才走呢?”李贤道:“六弟行事时常出人意外,我料他今日将我支走,虽然必有用意,约的是谁,却拿不准。你不知阮师兄一向看人行事,若不对他的劲,任凭怎说,就是对方多恶,也只事后寻那恶人晦气,当时决不肯出力。所以你们几面都须顾到。今早听大哥说,近来龙家势力着实不弱卜仗着得天独厚,惯拿当地出产的灵药向人讨好献殷勤,颇交结了几个能手呢。”嵩云道:“三姊不但贤慧,名如其人,而且行事谨慎,胸有成算,故此从未落过下风。像我粗心,就差多了。”李贤笑道:“你总喜说这些世故话。你引来客进见无妨,只记着那两位人来再走,最好由一人提说。二兽可留于此。我要走了,少时还要赶回来,有话和阮师兄说呢。”说罢举手作别,沿溪穿林而去。说时阿碧首先鸣啸点头,阿雪也随声应和。嵩云便命二兽林中候命,阿碧这次竟未倔强。前面不远,便是谷口,众人由此步行入内。
赵霖见李贤步履从容,以为所去相隔不远。及至一问嵩云,已远在点苍山外,来往有好几百里。并说李氏全家俱是散仙剑侠一流,屡生修为,名辈甚高。为求天仙位业,每次都是全家尸解。洪、阮二人,一名洪璟,一名阮征,也相随了两世。内中阮征夙根最厚,是个十六七岁的美少年,人最爱好,每次转世,从不肯舍去前生容貌,也必生在姓阮人家,连姓名也不肯改。和李洪情分极厚,心性也差不多。仗着屡生修积,功力甚深,每一降生,便知修为,法力俱在。前生师友,又极期爱维护,就被仇敌发觉,也无奈他何。自知相貌易认,树敌又多,一班好邪恨之刺骨。青衫老人今生功行已满,全家隐退已近百年,正在山居静修,内功未完。李洪恐把群邪引上门来,生出缠扰,妨及清课,为此永和洪、阮二人在外行道修积,向无一定地址。对外只说前生师长名讳,永不提起老人。每隔一两年,必来见师禀命,踪迹甚是隐秘。晤时遇机告以经历,既是老人座客,必无忽置。虽不便求说,在外相遇,只作素不相识,如有指点,自会开口。谷口设有禁制,外人休想入内。阿碧竟肯放弃成见,不坚执与小主卜天童同行。此兽通灵,目力至强,看那神情,李贤是谁转世,必已认出,或是旧主在时,何处见过,知道此举关系他小主成败之故。
众人边谈边走,赵霖等自是惊奇,不觉走进谷口。见那地势并没先前所见诸景广大雄深,但是崇崖翠蟑,峭壁云横,清幽已极,仙境无殊。最好的是从地皮直到所有峰崖峡壁,到处都是整片大理石,晕痕深浅,自然成章,纤尘不沾,温润如玉,苍白相间,不着半点苔薛。偶然看到一两株青松,飞舞突出于绝壁危崖之间,华盖亭亭,苍然如染,越具古洁高华之致。顺着谷径,只两转折,前面现出一座高仅三十丈峰崖,峭拔玲珑,云骨独秀,石质更比沿途所见细腻莹滑。全峰洞壑幽奇,仿佛甚多。每一较高大的洞茓外面必有平地,方广至少丈许,有几处洞门分外修整高大。洞外平地或突崖之上,并还建有楼阁亭台之类,通体也均大理石所建,或以人力就原石挖制而成,形式古茂,各有胜场。只全峰不留寸土,无什草木。三人方觉玉峰耸秀,通体一质,可惜不能两全。忽听泉声如涛,清籁汤汤,随嵩云绕过峰左,忽见一条白龙,由右侧绝壑对面苍崖上倒挂下来,玉溅珠喷,龙飞电舞,轰轰发发,自空飞坠,往千寻大壑中直泻下去,老远便觉凉气侵肌,疹人毛发。比昨晚所见灵泉飞瀑大好几倍,壑宽十丈。对崖比此峰几乎高出两倍,前行已是无路,只峰脚下有一条人工修成的瞪道,因势回环,蜿蜒如带,斜附峰上,又滑又陡。好在三人俱是一身好轻功,迎风附壁而行,脚底石级虽是滑溜奇险,上并不难。只天童人小足短,每级非纵不可。尽管天生异禀,身轻如燕。嵩云终因一面临着绝壑深潭,恐其滑落,遂将他抱紧,等三人将要到达,抱了同上,不令自行。
三人提气绕行峰壁之间,接连几个转折,回顾嵩云、天童没有跟来,方觉上去无人领路先容,忽听头上唤道:“寿青亭在这里,那是往峰顶的路,不要前进了。”三人抬头一看,近侧还有七八级石阶紧贴壁上,又斜又陡,嵩云和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着白色蝉翼纱的少女,并立在石级尽头左侧石崖之上,正在说笑。天童不知何往。那少女和李贤一般秀美,相貌也极相似,如非衣色不同,乍看几疑李贤去而复转。三人连忙改道循级而上。这面峰形陡峭,二女立处那一带更是壁立如削,崖上的景物,一点也看不见,及至走将上来一看,不禁叫起绝来。
原来那地方乃是半峰腰上一片绝崖,地广不过三四亩,但是其平如镜,石质光滑,可以鉴人毛发。背倚孤峰,面临危峨,大壑中分,玉龙飞舞。明明是片寸土全无的大理石地,崖左右地上却挺生着百十竿翠竹。那竹也有异寻常,色作正碧,生得又细又高,森然挺立,铁骨穿云,翠条迎风,与泉响松涛相互应和,发为清籁。正面峰壁之上,又有两株古松。一株节错根盘,约五六匝,仿佛怪蟒怒极发威,盘踞在彼,大敌当前,欲进又却,蓄势待发,就要暴起搏噬之状。一株也由石隙缝中迸出,宛若游龙舒展,附壁斜行,向上伸出了两三丈,忽又掉头下顾,状甚暇逸,松针细长,枝叶繁茂,直似一张华盖撑出绝壁之间。峰前竹亭高敞,亭顶铺着极长的鸟羽,五色灿烂,金碧生辉。亭侧一株牡丹,其高竟达两丈以上,粗如巨树,花大如盆,径周尺许,千叶重台,似有三四种颜色,姹紫嫣红,脂融粉滴,花开正盛,花朵又多,宛如千重锦霞,齐幻彩光,活色生香,绚丽绝伦。
赵霖方想花时早过,怎此花长得如此繁茂?覆亭鸟羽比雀屏雉尾更长更宽,不知何鸟如此好看?一眼窥见亭中坐定一男一女,面前跪着卜天童。女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妇,男的正是前年见过的青衫客。老少三人,正在问答,连忙示意朱、王二人整肃衣冠,准备进见。嵩云已笑指身旁少女道:“这是七姊李政。”三人通名礼见之后,李政方说:“家父正等三位嘉客来呢。”说时青衫老人也款步走出。三人忙即趋前致词,正待拜倒,老人含笑,用手微摆道:“我们忘形之交,三位今日怎拘此俗礼?”三人立觉有什么东西挡住,拜不下去。嵩云又在侧摇手示意,只得长揖而止。老人还礼,请客入内,随指那少妇道:“此是三位昨夜居停朱仁嫂陈夫人,只行常礼好了,不必太谦,坐下来再谈吧。”三人看出老人心性,依言礼见归座。嵩云进亭,向老人礼拜之后,朝少妇低语了两句,便和李政走出,自去花下观赏不提。
卜天童仍然跪地不起。老人笑道:“你跪地有什么用处?我与你无缘。你说那六哥,他自己还要去找师父,如何收你?我代你寻那师父,此时实比我强,不特于你心性相宜,还可免你一劫,离你仇人巢茓又近,一举三得。你只顾性急,如何能行?”天童道:“恩师不说这师父住在海外土木岛,远得很么?”老人道:“你的仇人,原是海外来的,恐事不成,来时用面具幻出异相。你母后来发现,又防神狳粗心性急,弃你前往复仇,自投虎口,所以未说。你只告知神狳,仇人是十年前在黑沙岛采药所遇妖人,它便明白了。你非我门人,不要叫我恩师。”说时,天童忽由地上纵起,扑上前去,急喊道:“仇人也在那里,再好没有,恩师快将师父喊来,放出飞剑与我看过,要是好时,才肯做他徒弟呢。他不比恩师,你的本事我没看见,却看见六哥飞剑,你是他爹,自然更好。我爹就比我厉害得多。”说完又哼了一声,憨态可掬,大有气吞全牛之概。老人、少妇都被引得笑了起来,老人拉着天童的手道:“我最爱有至性的人,可惜你我无缘。礼闻来学,不闻往教。哪有师父降尊就你之理?你如不信,少时便有人来,我便命这两人护送你去。论飞剑法力,比你师父土木岛主商道友还差得多,如比此时你信服的六哥就强了。你不会也以此作比吗?你不是我徒弟,不要再叫恩师了。”天童道:“我是娃儿家,不晓得,那是姊姊教我的。我该怎么叫你?”少妇笑道:“老人与你师父是朋友,你叫他师伯好了。”天童道:“好师伯,来送我去的两人,我叫他们什么?”老人道:“那是我的门人,一姓洪、一姓阮,你叫他们世哥好了。”天童凄然道:“师伯还是有徒弟,还教了那么大本事,偏说无缘,不肯要我。如要我在这里时我会口甜,说听话,就听话。不等飞剑学成,哥哥姊姊们一见我乖,就帮我一同把仇报了,那该多好!”众人见他说时似颇伤心,俱觉小小童婴,竟时以亲仇为念,人又那么智慧天真,好生怜爱。少妇随将他拉向身前,温言抚慰不提。
三人既知老人来历,又当与天童问答之际,恭坐于侧,不敢Сhā言。反是老人先笑说道:“三位远道来访,恰值有事,未及命小儿女辈往迎,以致误走方竹涧。虽然因祸得福,但也饱历惊险,生出许多枝节,令我愧对。赵、王二位来意,我已尽知,无如我等六小儿一去,不久闭关,此后数十年面尚难见,缘分只此。适和朱仁嫂谈起,你们远来不易。朱道友正在终南清修,门人也颇多,虽以志乐逍遥,不肯上修天仙位业,然从他学道,实比从我要少去许多艰难辛苦。我少时当修一书转介,二位本身事完,随意往投,有我薄面,必蒙收容。另外丹药三粒,你三人分服,便不能入山学道,也可得修高龄,不在此行艰危呢。”三人忙即拜谢。
朱人虎不知赵、王二人到前曾经不约而同各在暗中默祷,伺言猛想起今日所遇均是神仙中人,怎把千载良机失之交臂?听老人口气,赵、王二人已得仙师,自己独独落空,好生难受。虽有心求告,一则嵩云、丁韶先后叮咛,意似只令赵霖一人答话;二则老人已有暗示,求未必允,徒自当众无趣。又为老人冲淡清穆之气所慑,自然生敬,不敢冒失。略一迟疑,老人说要修书,便自出亭往竹林中走去。
赵、王二人见那少妇看去二十三四岁,貌绝美秀,意态娴雅,知是未来师母。适才虽然礼拜,未及通诚,便由赵霖为首,重又礼拜,谢了救命之恩,二人均称师母,赵霖并把误服灵乳之事引咎说出。嵩云之母陈淑均人更谦和,虽是未入门的弟子,仍自起立,还了半礼。笑道:“此是定数。赵、王二位日后至终南见过外子,更是自家人,不必如此。倒是那灵石玉乳,虽不及千载空青,修道人服下后,实有不少益处呢。”
天童闻言拉手跳到:“什么石乳?娘给我吃一点。人家拜师,那么容易。”淑均笑道:“还不是和你一样,转引进到别人门下去,这也吃醋?土木岛灵乳,且比我的好呢。”天童道:“赵兄他们日后能在娘那里修道,我却不知何时才能见到。这两个世哥还不来,要是今天就走,和山人姑娘打架,捉大猴子就看不到了。”说时,忽听破空之声,嵩云、李政同声在亭外笑道:“你盼的人,不来了么?”话还未毕,便见东南方天空中一道金光,一道红光,疾逾电掣,长虹经天一般,直往亭前飞射下来。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三回(上)
柳湖侠隐(蜀山前传之三第三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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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众人见一道金光、一道红光自天飞下,天童方喊:“这个真好!”喜得乱蹦,来人已现出身形,往亭内走进。赵、朱、王三人见来的是两少年,一个穿黄麻布野服的,年约二十多岁,身材不高,是个小胖子,腰间系一破旧革囊,未带兵刃,看去人颇精神儒雅,还不怎样。另一少年看去至多不过十五六岁,生得骨秀神清,肤白如玉,重瞳凤眼,目光明如郎星,隐蕴威风。穿一件青罗衣,腰悬长剑,另外佩着一个细长革囊,左手上带着两枚铁指环,神情尤为英爽。入亭先向陈淑均拜了下去。嵩云、李政也赶进亭来,互相礼见之后,又代三人和天童分别引见。
三人知是先前所说老人门下洪、阮两弟子,想不到竟是飞仙一流人物,心中好生欣羡佩服。老人恰巧不在,正想不出如何自吐心事,天童已跑到洪、阮两人身前,拉手说道:“刚才师父不肯收我作徒弟,说等两位世哥来,到土木岛去拜师。说师父法力本事,比两位世哥还大,是真的吗?”阮征颇喜天童天真灵慧,笑答道:“土木岛两位商老前辈得道多年,法力甚高,不过和我们所学梢有不同罢了。你这等人品资质,拜他为师,再好没有。”天童喜道:“这样,世哥就送我去吧。”洪、阮两人同声笑答道:“哪有如此忙法?休说我们恩师、师母和世兄弟姊妹尚还未见,就送你去,想报仇,少说也得十年以后,何在此一二日的耽延?”天童急道:“我要拜师伯、世哥和六哥为师呢。”阮征笑道:“如从我们,那你就更慢了。”天童好生怏怏,闷了一会,又问道:“我也知我大小,只是大急人,我又要亲手报仇。既都是这样说,我到土木岛,一天到晚都练飞剑,想必能够早一点吧?”李政笑道:“你多用功,也须十年八年才到功候,听爹爹说,你那仇入实在厉害哩。也许你师父怜爱你有孝心,不等你功力到了火候,自行出马,代你报仇,那就快了。”天童闻言,面上方现喜容。忽又凄然说道:“那我不要。娘成仙前,曾说过要我亲自下手报仇呢。”嵩云道:“那就难了。”天童道:“师父写信出来,定叫世哥送我走。明天姓朱的被花姑娘抢去做老公,赵兄。王兄不答应,去和她们打架,本有好些热闹的事可看,但学飞剑报仇要紧,只好不看了。”嵩云嗔道:“你乱说些什么?”天童忙道:“我说错了,这话不该当着姓朱的说哩。”
人虎听出必是嵩云等背后之言,天童幼婴,无心漏出。想起前事,方在内疚,阮征已接口道:“我很喜欢你。师父不会就命我两人走,至少会有二日耽搁,你多半能看见这场热闹呢。”赵霖暗中正为人虎惶急,闻言心中一动,方想设词开口,忽见嵩云目视洪、阮两人,暗中摇手,立时省悟:两人必与李洪先见过面,得知此事,已允相助,才有这等口吻,不禁心中略宽。
天童还在絮聒,青衫老人已由竹林走出。洪、阮两人忙喊恩师,趋前拜倒。老人笑道:“你师母正和他们洞中制炼灵药,不能出来,颇想见你两个,快进去吧。”随向淑均道:“朱仁嫂,内子请你去呢。”淑均随即起行。嵩云、李政也携了天童跟去。
老人先将取来的丹药分赠三人,再将书信交与赵霖收好。然后说道:“朱道兄人最和善,你两人此去,必蒙收录。山居无什相款,石洞清寒,难于下榻留宾。朱仁嫂那里,门人颇多带有眷属,烟火也未断绝,已托延款。见过她母女,还有事与山荆小儿女辈商谈,一时也不能偕行。适才三小女归报,阿碧、阿雪均有灵性,今日之事已得三女告知,必听驱策,三位只管骑了回去,我着一人相送出谷便了。”三人方在拜谢,一片银霞自空直飞进来,落地现出先见幼童李洪,跑到老人身前,喊了一声爹爹。老人笑道:“洪儿静极思动,又淘气了吧?”李洪笑道:“不相干的。娘呢?怎不出来?”老人笑道:“你娘在后洞炼丹药,大家都在那里。此峰下时较难,你来得正好,先代我送客出谷吧。”说罢起立。李洪应诺。三人知不能留,忙向老人拜别。老人揖客自去。
三人安心结纳,口称六哥,备致敬仰。李洪见三人对已殷勤,也自欣然,笑道:“我们先走吧。”说罢,将手一挥,三人立觉身子凌空飞起。面前银霞闪闪,耀眼生辉,冷气侵入肌发。耳听风声急劲,却吹不到身上来,身外景物也看不见。晃眼脚踏实地,定睛一看,身已落在先停竹林之中,神徐、连乔二兽仍守当地。李洪令王、朱两人并骑连乔,笑对赵霖道:“阿雪我已骑过。闻说阿碧颇有灵性,索性我送你们到隔山去,就便试它一试。”阿雪忽然昂首低啸,李洪把一张齿白唇红的小胖脸一绷,俊眼一瞪,喝道:“你这孽畜,已听我三姊说了,还要这样。只要敢稍有倔强,给脸不要,你就要吃苦了。难道我还会制不了你?我才不信。”话未说完,阿碧将头连摇。李洪道:“你既不和我强,可是想打听你小主人的事么?你听我偷偷告诉你。”说罢,小嘴连动。阿碧也连连点头,低鸣相应,态甚亲驯。李洪笑道:“这你知道不能同行的原因和我是谁了吧,还不快走!”说罢,拉了赵霖一同纵上。
赵霖见他独坐向前,两兽已凌空飞起,直上天半,只非来路,忍不住凑向前去说道:“小弟等一盟三人,誓共安危。人虎弟病后昏迷,愚昧无知,与山女发生纠葛,自顾力薄,决非其敌。六哥飞仙剑侠,道法高深,尚望鼎力相援,实是感盼。”李洪略微沉吟,笑道:“你不要怕,到时自有比我强的人来,也不要再问我这类话。先听莱弟说,你那把弟不好。此时一看,人家也不算什不好,他也有一家妻儿老小,怪可怜的。等我送到时,和莱弟说一声吧,他最听我的话。其实不相干,省得摇惑别人。此时便送你们回柳湖,并非不可,因为你们久和各山寨交易,休看地势隐秘,以龙家的本领威望,再加上两个牛鼻子山女本身便会飞叉法术,又能驱役蛇兽,不久必被查出下落,反而更糟。最好先挫她一回锐气,再与订下约会,以为缓兵之计,到了约期,就有法子料理了。老龙近年子女越多,家教越松,本身过恶就不在少,子女曾孙更多造孽,有几个还拜了妖邪为师。自从上次和嵩云、莱弟为难,我便料他运数将尽了。”赵霖一听山女如此厉害,越发愁虑,又不便再问。正盘算间,两兽已越山而过,下面正是昨晚所见盆地,但不往原洞驶去,过山以后往左一偏,往迎面崖腰平地上飞去。上有一所房舍,亭阁也颇高大,坡地上面有两片梯田。未及细看,丁韶已自室中迎出。纵落礼见之后,李洪作别飞去。
丁韶揖客人内,丁韶之妻林瑜出见,主人相待甚优,只不提山女之事。三人几次探询,俱被主人岔开,先说无碍。次日夜间再问,丁韶忽然正色答道:“我们山居,清静已惯,此次把三位嘉客接引来此,原出无心。既然双方各执一词,不听世妹调处,我们只好略尽地主之谊,留三位小住数日,等龙家姊妹走后,送客上路。也只送到蒙化过去,一入哀牢山境,便难远送了。世外之人不便问人婚姻之事,好在龙家姊妹也非恶意,只好请三位自行应付吧。”赵霖见主人口气忽变,无词可答。只有嵩云最为热心,偏自前日回来,便未再见。心正惶急,忽见林瑜去往窗前取物,转身向内时,却朝自己以目示意。赵霖耳目自是灵敏,目光到处,瞥见窗隙似有几点金碧亮光闪动,才知外面还有异物在窥伺,立即省悟。故意抗声说道:“我三人家中俱有老小。朱二弟本是病起昏迷,一时戏言。我更一语未通,连山女面目都未看清。婚姻之事,须彼此心愿。起初以为山女养有奇禽异兽,非人力所敌,欲请主人相助。不料云姊自从前日语不投机,从此不再惠临。丁兄又如此说法,既与山女交深,愚兄弟自不便强人所难。天明便即告辞,只请赐送一程,免致迷路,已感高义。愚兄弟三人誓共安危,宁死不屈,刀锯斧砍,我自当之便了。”赵霖心细,惟恐语失,边说边看男女主人神色。见丁韶闻言虽在冷笑,林瑜背向窗户,却是满面真笑,眼皮微动,似在赞许,才放了心。说完,林瑜便接口说:“三位新愈之后,尚须调养,师母吩咐等药制成,取赠之后再走。不过三四日的工夫,事情终有了局,何必如此气盛情急呢?”说时又使了个眼色。三人俱各会意,同声谢诺,面上忿色兀自未敛。一会,便听窗外急风飒飒,杂着极轻微的振翼之声。
了韶出去看了看,回来笑道:“三兄莫怪,时机未到,不得不尔。”林瑜是个玉立长身,目光极亮的英秀女子,人最豪爽,闻言微晒道:“这些野人,越闹越不像活。今早辞别,云妹便知有诈。人已走了,还敢命手下孽畜来此窥伺,真个可杀而不可留了,如非你事事小心过甚,再三拦阻,这些畜生一来,我就下手了。”丁韶笑道:“我不似你们三个毛包,什事做了再说。杀死两个畜生,济得什事,我还觉得山女用情专一,处境可怜呢。”林瑜笑道:“你和小师弟都喜说用情专一,实则把肉麻当成有趣,自己以为得意罢了。我最恨人以…见倾心,情有独钟做说词。请想:本非相识,情何由生?所谓倾心,无非为色罢了。假定初见时对方千娇百媚,第二日再见,此女忽生暴病恶疾,疥癣满身,瘦骨支离,面如土色,臭秽难闻,要肯再爱人家才怪,如这一对都是多年爱侣,患难夫妻,怎会厌恶呢?美色人人都爱,但不是常共相处往还,不能生情。只有互敬互爱,深悉对方心性有无暇疵,并加以互谅,才能维系,使情长久,生死不渝。照她们这样把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强认作终身伴侣,强要嫁他,人家不愿,也百无忌惮,还不是和你们男子好色性情一样?不过山女率真,不似城市中女儿害羞罢了。明明看她们有点姿色,出诸女子,便觉情痴可怜,得能保全,使其自悟最好,什么叫谋走后动?如是两个男蛮子,对女人暴力相迫,你们不把他赶尽杀绝才怪。”丁韶笑道:“怪不得我求你多少年,才肯下嫁,原来有这等说词。”林瑜秀眉微耸,星目含苯道:“你还要说什么?”丁韶便改口道:“现在既不打算翻脸,还以缜密为是。明日便须出其不意,送客上路,时辰早晚,现尚难定,请安歇吧。”三人谢了。
次日下午,嵩云、韦莱忽带两兽走来,说灵婴卜天童已然起身。少时雾起,便可送客成行。其母有事,赵、王二位无须辞别,下次再见吧。山女之事,只字未提。三人知有安排,也未再问。主人本备有酒宴饯别,随即入席,各自饱餐。吃完,一会遥望四山雾起,阿碧。阿雪早在门外相候,身形已然暴长。韦莱笑道:“我们为送三位,特意将阿碧强留在此。这东西最是倔强,又极忠义恋主,寸步不肯离开。如非机缘甚巧,事出我们意外,决无如此听话哩。”林瑜笑道:“小师弟,你们既不肯与山女撕破脸,那么便带神兽同往,除却走得快些,有何用处?”嵩云道:“话不是这样说。师兄弟们都说事由朱兄大意而起,两山女只是情痴恃强,并无过恶。老龙父子曾孙近年行为虽多不善,并不与她姊妹相干。我那日疏忽,不合把天童形迹现出,吃她暗中窥见,她知阿雪是她所养孽畜的克星,疑是有心对付,已然不快。忽又添了一个比阿雪还要通灵厉害的阿碧,必疑我们早晚不免与她作对。加上媒人又未作成,越不放心。山民性直,行时径向我盘诘了两次,幸我严嘱二兽隐藏洞中,那日回来便未再发威现形。我又假说天童姓商,乃土木岛主商梧义子,偶被友人带来中土访友,与赵兄等三人无心相遇,谈得投机,交成朋友。恰巧事前有一人误中神兽丹毒,急切难愈,吃我和小师弟路过看出,家中现有灵药,一同邀来这里调治。因知赵兄等不善飞行,他们又有事先走,特把阿碧留此,充作坐骑,以便痊愈后送他们回去,不久就离开了。并说这三位虽是新交,也颇投缘,走时我和莱弟尚须护送一程,省得途中相遇,又因疑忌生出嫌隙。”林瑜笑道:“昨日我还在说你丁师兄暗护山女,你如何也有许多顾忌?”嵩云便凑近前去,耳语了几句。林瑜摇了摇头,竟似不以为然。
丁韶笑道:“山雾已浓,你们到大鹏顶,正是时候,可以走了。”三人随向主人谢别。这次三人并骑阿碧,嵩云、韦莱同骑阿雪在后。行时,嵩云又对三人道:“我们此去经由蒙化、南涧上空飞行,只一过龙街,便没有雾。我们至多送到哀牢山仙女峰,必须回来。前面不远,便是大鹏顶,下面的峻险危崖,我们更不能再进,必须分手。此路甚高,但是去往尊居柳湖最近。下临元江有一山径,又是必经之路,上面山径高危,只有山民药夫子往来。不知三位可曾走过?”赵霖想了一想,答道:“大鹏顶没上去过,仙女峰却是旧游之地。再往前去,只二百多里山路,便是我们水寨接送货物之所了。”韦莱道:“如此甚好,我们到了大鹏顶,便带两兽告别。沿江路虽好走,只恐阻难较多,一个不巧,先对了面,便吃眼前亏。老人所赐灵药,妙用甚多,途中纵有异声,也能勉强忍受下去。小六哥昨日说赵、王二兄甚好,赠了两面古玉块和另一道灵符,玉赠赵、王两兄,符赠朱兄。佩在身上,寻常邪毒固难侵害,便听到异声奇震,也能安然自如。六哥这些防身的法宝甚多,每次尸解,均交师友代为保存。这还是阮师兄前日由别家替他带回,到手不久,他因屡生修积,最蒙父师前辈厚爱,为数甚多,无论哪一一件,都是经世难求的至宝奇珍。他虽不甚珍惜,随便送与朋友,可是那人如不对他心思,也不会送哩。”
三人正礼谢问,林瑜笑道:“小六哥法宝一发,还必定便宜了你,无怪乎人前背后,那么恭维人家呢。老说不走,留心过了时呢。”韦莱笑道:“六哥自然对我厚些,法宝也送了两件,回来大家再看。我因玉块另有用法;灵符如会诀印,也可常佩,不到万分危急,无须用火焚化,可以留保三两天危难。来时大家说笑不休,不及传授,忽然催走,恐分手时万一有什么阻碍,岂不辜负六哥一番好心?实不相瞒,我先对朱兄也不无介介,连经六哥劝说,也就心平气和。因玉佩只有两块,赵、王两兄日后须要入山拜师,正好佩带。朱兄是有妻儿的人,为难只此一时,灵符出诸上清仙传,神效虽短,威力却比玉佩更大,最为合用。我知三位义气,回山不要互相推让,此次六哥因人而施,各有用意,用法也各有不同之处呢。”说罢,随将用法传授,然后一同起身。
两兽这次飞得更高。初飞起时,当地月光如昼,溪山明瑟,天气仍是好的。等一越过山头,三人还想查看日前遇险的方竹涧危崖幽壑,身已冲入浓雾之中,除两兽目光如电,不住闪烁外,上下四外一片混茫,什么也看不见。只听风声呼呼,迎面天风甚猛,连气都透不过来。再待一会,耳听两兽互相低啸了两声,目光忽同隐去,眼前更是漆黑,飞行益急。似这样飞有两个时辰左右,一直均在雾中。方觉寒冷气闷,猛觉身子往下一沉,云雾渐稀,前路雾影稀微中,隐隐有星月闪烁,猛地眼前一亮,星月在天,清光大来,人已冲出雾阵。四外一看,山河林木,到处清澈,玉字无声,晴宵一碧。只见身后半空中有一大团密云逆风而驶,正往去路缓缓游去,哪里有什么雾影。再一查看地势,昔日常经的临江亭、分界岭,已由脚底下飞逝。二兽五人正由仙女峰侧齐峰腰横空而渡,飞势较为平缓,并未停止。嵩云、韦莱已同立向兽背之上,不时往四下张望,神态似颇紧张。
约有盏茶光景,前面出现一座奇峰,那峰突起哀牢万山之中,势绝高峻。峰头突出向前,高举两侧,各有一大片蓬起,又复由上而下往里凹进,峰脚下临着大片平崖崇冈。远望过去,宛如一只绝大怪鸟站立百丈冈崖之上,迎风引吭,振翅欲飞,雄险奇绝,生动已极。知道必是嵩云约别的大鹏顶。峰崖之上,方觉四外静荡荡的,到处林木萧森,清飚远引,明月临风,倍增幽丽,忽听前骑韦莱一声清叱,二兽立即降落,往那峰腰冈崖上飞去,晃眼到地。嵩云一声招呼,便同纵落。韦莱道:“我们已然送到地头。贵村隐居柳湖,已有多年,村规不容外人入内,恕我和云姊不能远送了。大约此去还有三四百里途程,蛮山荒僻,饮食不便,略备粗粮,以供途中之用,笑纳为幸。”随见连乔腹下怪爪伸处,、落下三个两尺许长的粗麻布袋。韦莱拾起递过,三人自是称谢不已。嵩云又道:“人各有志,局外人不能勉强,你们双方均不能听劝。也许龙家姊妹就在前面相候,有话不妨好说,事无不了之局,最好彼此都不要意气用事。深山之中,虫兽厉害的颇多,前途留意。恕不远送,我两人暂且告辞,行再相见吧。”话未说完,似闻峰顶有人嗤笑之声。三人耳目灵敏,俱料上有敌人伏伺,心方一紧。及看嵩云闻声并不惊异,只朝韦莱对看了一眼,面上均带有喜容。方想不出是何原故,韦莱已催嵩云道:“姊姊,事情已完,我们同坐阿雪回去吧。”说时又朝赵霖看了一眼,似在示意,只是猜想不出。
三人方在应诺称谢间,嵩云、韦莱已双双飞身上骑,手朝三人一拱,喝一声:“起!”带同神狳腾空远去。倏地眼前一暗,朱人虎首先惊呼:“啊呀!”赵、王二人也同往两侧纵避,忙即迎御时,耳听呼的一声巨响,两点蓝光和一团黑影,已由头上闪过。再看乃是一只极大的怪鸟,已掠地飞过,超出林抄之上,往前飞去,晃眼无踪。赵霖知是山女故意示威举动,悄告朱、王两人,先打见怪不怪主意,不论见甚蛇兽精怪,不扑上身,休要理它,力持镇静。早晚等人出现,再行相机应付。三人正低声谈话问,先是前面不远大树后闪出四五只吊睛白额比水牛还大的猛虎,目射凶光,长尾上翘,缓缓走来。一向山中往来,见虎甚多,似此长大威猛,却也初见。朱、王两人方笑这类东西,如在平日相遇,必被打获,竟也放出来吓人,忽听咻咻之声四起。回头一看,除前面五虎外,身后左右突然出现了许多虎豹大熊之类,何止百数,全都据地发威,猛恶异常,四面全被包围住,兽目凶光,宛如数百电炬,直射人身。三人虽然勇武,见为数这么多,也自惊心,进退皆难。群兽见人回顾,忽然同声怒吼,一齐狂啸,震得山鸣谷应,风起沙飞,地面上立时浮涌起一片尘雾,那么清明的皓月,也黯淡起来,声势委实惊人。知道这类猛兽凶野,未必俱听主人招呼,已经怒啸发威,一触即发,不敢再走。
相持了一阵,赵霖见兽群虽多,只管怒吼,也未起扑,料定仍是志在恐吓,不走固然示怯,也非了局,便令朱、王两人留心戒备,当头先行。前面五虎最大最凶,为数也少,估量硬往前进,也许拦阻起扑,不是易与。便各把真力运足,表面仍作从容,暗中戒备,以备一拼。哪知拦路五虎不等三人绕行过去,先自起立,避开正面,往侧缓缓走去。耳听兽蹄骚动,回头一看,身后左右的兽群已全起立,仍分三面,紧随在后,合围上来,走俱不快,也不迫近,最前的离身也有两丈。不知山女是何伎俩,好生难解。走着走着,忽听头上滑溜之声,杂着嘘嘘之响,腥风四起,扑鼻难闻。三人久惯山行,立即警觉,因后有群兽,无路可退,不约而同往左侧纵去,立定回看。
原来前面树上盘踞着三条黑鳞怪蟒,最小的也有尺许粗细,大的一条所踞大树也被压弯。各把上半部三五丈的身于暴伸下来,血盆大口张合之间,红信吞吐若电,似欲吞噬。看时,蛇身刚刚猛缩回去,势甚神速,晃眼仍盘树上,凶睛闪闪,注定三人,大有得而甘心之意。树身连带摇撼,摇晃得轧轧乱响,残叶断枝纷落如雨。再看树下和前面的山石之上,除比三蟒较小的各种大蟒外,更有蜈蚣、大蝎之类,身长都在三四尺以上,多半口吐黑烟,毒雾四起,不禁大惊,三人知道这类虫蟒均有奇毒,中人必死,就不真个起扑,奇毒也是难当。加以遍地都有,其势不能似前乱闯,何况三蟒先前又是对人扑来。一看地势,只五虎退去的左侧面高林疏森,肢陀起伏,于归路也不十分相背,如由此绕越过去,只要这些毒物不追,便能避免。因不知玉玦、灵符已将三蟒惊退,三人如和先前一样硬走,定必避让,一出蛇阵,山女必认天助,强取不祥,纵令疑心不死,也能日后再说,不致引起许多事故。这一改道,正好自送上门,如了山女预计,如何能舍,宁死也不肯甘休了。
三人走了一段,回望兽群,仍是尾随不舍。蛇虽毒物,却未跟来,仍在原处。虽不知山女出什花样,但两次一来,心胆越壮,索性边走边说起来。以为只要气盛,表示胆勇,无所畏怯,越使山女看重。哪知三人一言一动,都在对方眼耳之下。一路谈笑风生,鼓勇前进。嗣见山路越走越难,绕出正面,五虎早已不知去向,身后也似无什动静。再一回望,竟连兽群也同失踪。共总没有多时,那地方已到了大鹏顶左翼尖端所处危崖的前面,上下相去不过数丈。此外除左侧隔着一条先未看出的广长暗壑而外,身后来路三面全都平崖大坂。虽有疏林秀耸,树干均高,又不甚粗,离地好几丈才生枝叶,不怎碍眼,那兽群万无不见一点动静,便被退尽之理。心中大奇,怎么想也不知对方用意所在。
朱人虎笑道:“看此情形,莫要这两个山女饶了我们吧?凭良心说,如论姿色,实在真美。如肯为妾,村中长老再如允许,我便肯要她们。”赵霖心想:“眼前危机四伏,越是这等情势,越是凶险难测。日前已为妄言贾祸,如何还不小心?”瞪了他一眼。朱人虎方觉失言,忽听少女艳歌之声,起自前路,音声柔媚,甚是凄婉,动人爱怜。赵霖料是山女所发,知她随身带有不少猛禽恶兽以及毒虫怪蟒之类。沿途所遇虽是山中常见之物,为数如多,也是难与为敌。尤其先见怪鸟与那白猩子厉害猛恶,无与伦比,常人多大本领,也非对手。便低嘱朱、王两人小心戒备,如遇什事,只把李洪所赠玉符如法施为,由己当先,各看眼色行事,不可造次动手。随把脚步放慢,领了朱、王二人,缓步往前走去。
走出不远,耳听艳歌之声越近,估量双方就快对面,帮手形影未见,吉凶莫卜。正在心里发急,忽听有人吹萧之声,起自天半。初听时宛如驾凤和鸣,甚是清越。那萧声好似发自大鹏顶右翼危崖之上,人却不见。因山女歌声就在前面,不暇再顾别的,略微回头,仍旧前行。又走了二十来步,地势渐高,歌声忽然中止。三人刚顺斜坡走上去,见坡上出现一片平畴,除当中约有五六亩方圆的空地外,左面危崖千仞,下临元江;右侧和前面都是松木森林,树均三数抱以上。素月流天,清影在地,山风渐起,飒飒萧萧。崖顶萧声也越吹越嘹亮,双方似相应和,汇成一片洪籁,甚是震耳。
赵霖方觉萧声有异,决非竹制,心中一动,猛瞥见右侧松林外有一块丈许来高,三丈多长,如卧虎的大山石,月姑、巧姑两山女一坐一卧,正在上面,指点三人低语,一个面上好似怒容初敛。赵霖头一次见到月姑姊妹时不曾留意。王谨更是初会。这时见两山女全生得珠颜花貌,体态轻盈。上身只着一件鸟羽织成、上缀无数金珠宝玉的翠叶云肩,略遮双乳。下身围着一件虎皮短裙,长还不到膝盖。手臂腿足一齐祼露,月亮底下看去,越显得玉肤如雪,粉 仙噬九霄全文阅读光致致,端的美艳非常,比起山中所见诸女又自不同。白猩子和一些猛禽恶兽之类并不在侧。知她们在此相待,意欲先礼后兵,其势不便上前招呼。好在不挡去路,便故作未见,往前走去。眼看快要由大石旁边走过,忽听两声娇叱,两山女忽似彩云飞坠,由大石上纵起三丈多高,一同落向前面,拦住去路。
巧姑先指赵霖媚笑道:“你不爱我么?我哪点不好?你说出来。”同时月姑也向朱人虎娇声问道:“你不比那姓赵的,那天晚上,是你先调戏我的,为何你也要随他们回去,我知道你们汉家人没有良心,可是我龙家姊妹兄弟都不是好欺的。我姊妹已经爱上你们两个,因恐你们会错了意,当我姊妹动强逼迫你们,所以连猩儿们都叫躲开,全凭真情真意,彼此相爱,结为夫妻。我姊妹也不似别的山女那样,使你们汉家人口里不说,心里轻贱。反正我姊妹已爱定你们两个,如因出门在外,想回家看望,和家里说明了,再来我们山里一同成亲,也还好说;如果不要我们时,那却不行。第一个,你先难逃公道。我姊妹也不作那缠野郎丑事,除非你们真有本领,定下日子到我们玉龙山中拜山,只要能冲开我们那些围子,我姊妹哪怕死在你们两人的面前,也是甘心认命,不论人和畜生,决无一个再来寻你们。快些回话吧。”
三人久惯在土著寨墟中往来,平日遇上这类事,决不放在心下。此时深知这两个山女虽都生得粉滴酥搓,美艳如花,但各具有一身惊人本领,更能役使猛禽恶兽,精通邪法。如与动武,决非其敌,应付稍一不善,就不送命,人也必被劫去,任其摆布,死活皆难,内中赵霖最晓山人心性,不等说完,早使一眼色。三人并立一起静听,本心是想抓住一点题目,以为脱身之计。一听拜山之言,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事已紧急,救兵尚未出现,何不订约拜山,姑缓一时,再作计较,听完,赵霖便朝二女笑道:“男女相爱,原是双方情愿,我赵霖那日见你们率兽伤人,心中只有厌恶,固无情爱可言。便我二弟朱人虎,他已娶妻生子,夫妻情分甚好,就他病起昏迷,误把你姊妹认作寻常山女,也只是纳妾的话,决无抛弃原有恩爱夫妻,入赘宝山之意。如若真心相爱,甘愿屈为小星,当时便请随他同行,并非难事,否则万难应命。真要相强,你姊妹虽然法力高强,养有许多飞的走的,但我三人决不怕死,倘非人力所敌,我们连手都不动,任凭嚼吃好了。”巧姑见赵霖猿臂鸢肩,英姿飒爽,慷慨从容,越显俊爽,更是爱极。闻言不禁惶急道:“汉哥哥,我知道你还没讨老婆,我自信也不算丑,难道你一点都不爱我?”赵霖傲然冷笑道:“你岂但不丑,并还生得极美,无如我已决定终身不娶,美丑何关?更谈不到爱字。”两女同声急道:“你们汉人惯说假话,终身不娶,没那个事。你两人如答应与我们成亲,只要将来不变心,任凭你打你骂,要如何便如何,决不敢强。你们必是嫌我们不该养些畜生,也全可以去掉。你们意下如何?”赵霖知山女心实有信,相爱已深,百无顾忌,便令下嫁同归,也所心愿。月姑嫁与朱人虎未始不可,但是此举犯了寨主山规重典,一个不好,便有大祸累及全村。是以越发谨慎,决计坚持,使她死心。
他话未出口,月姑见朱人虎站在旁边一言不发,暗想:“心上人曾向自己吐口,也许有望。”情不自禁,又伸手笑拉道:“情郎哥哥,我和你那边说去。”朱人虎要想挣脱时,哪知月姑女又白又嫩的手本来温软如棉,及至用力一挣,立觉力大异常,铁箍也似,强她不得,又不敢妄用解法,忙答:“这里说不是一样?”月姑回眸媚笑道:“我知你怕赵哥哥,不敢开口。我不走远,就在那里。你不要怕,只要你们要我两姊妹,什事都依。不要也不会害你,放心好了。”说时另一只手早环过来,抱了人虎的腰,粉面相偎,玉肩相并,手拉手往前走去,果未走远,到了两女先前所卧大石之上,便同坐下。
赵霖见状,知禁不住,赶去反易破脸为害,一面示意王谨勿动,一面大声说道:“你姊妹如此貌美多情,汉人比我们好的甚多,何愁没有丈夫,何苦强人所难?实不相瞒,我两人一个已有妻子,一个终身不娶,日前云姊、韦兄为媒尚且坚拒,宁死也不会娶你两姊妹,强逼无用。真要不行,明年今日,我们约人前往拜山便了。”说时,巧姑一双媚目注定赵霖,秋波流转,已快流下泪来。听完了前言,倏地花容惨变,悲呼得一声:“好狠的心呀!”一纵身形,便将赵霖搂抱了个结实。赵霖疑心她要用缠郎风俗,任凭棱辱,拼命死缠。知道妄打不得,本心已实怜她情痴,不忍用重手法解破,仍旧挺立不动。不意巧姑只朝赵霖脸上连亲了几亲,见赵霖未理,忽然张开樱唇,恶狠狠照肩头咬去。赵霖以为这一口咬上不轻,暗运内功,左肩头一鼓劲,原意防被咬伤。哪知巧姑只轻轻咬上一口,叹了口气,便自纵落,一脸苦笑,对赵霖说:“你把我姊妹当作那些下贱山娃子,什么人都肯要的么?不过你这人真好,我如嫁不成你,便死在你面前。休看你狠心,到时也必会心软,也许还能得到你一点眼泪水。我虽是不能起死回生,但是我死也甘心了。”说时,眼花乱转,珠泪欲流,却强忍住,神情越发哀艳动人。
赵霖方想劝慰她几句,巧姑忽然扑地跪倒,抱住赵霖双膝,哀告道:“情郎哥哥,你真心狠。事情好商量,你就不答应,除姊姊的事我不能作主外,你和你朋友,我仍放回去。拜山的话,她也许没听见,你却万来不得呀!”赵霖闻言,正想乘机盘问虚实,王谨旁立无事,又见不惯山女缠磨丑态,便回脸过去。巧姑见王谨背身,忽然起立,忍泪笑道:“你也知道我们风俗,你看我对你这样,还肯再嫁别人不?”随说,手拉云肩一扯,上半身立全祼露,现出半段柔肌,一双软玉,端的肤如凝脂,香温雪艳。山女双乳最是珍秘,不轻示人,非其委身欲嫁,誓无不二的情人丈夫,决不许其窥视抚摸,犯者必定拼命。赵霖见状,脱口笑道:“你不要这样情痴太过。我如非一心向道,不久出家,只要不随你入赘,似你这等天生丽质,还恐求之不得呢。快结束好吗?”巧姑喜道:“你居然也可怜我么?”赵霖恐又纠缠,正色答道:“天生佳丽,譬如名花异草,谁不爱怜?只是我无采折之心,有负盛情了。”巧姑又道:“那你拜山的话,能否收回,算是没说呢?”赵霖道:“丈夫一言,岂能反悔?”巧姑一面穿好云肩,一面恨恨道:“你肯怜惜我就好,你们走吧。”
赵霖道:“我们还有一个呢。”巧姑道:“只恐姊姊不会像我。你那朱二弟,路上虽和你说得好,心性也不会像你吧?他如应允了,却作阻不得。否则,你们两人,就我出死力相助,你还尚可,你那三弟顶好一个人,恐就难活了。”赵霖见巧姑最美,情爱发于至诚,一片天真,不带一点淫荡,尽管拦路要挟,非此不可,仍为情人打算,自己真要以死相拼,她必不忍对一行便下毒手。但是将来纠缠必紧,不是两败,此女也必以身殉情,来博心上人临尸一恸。至情痴心,委实可悯。月姑为人,照着山女青春期中情yu旺盛之常理来论,已是难料;朱二弟平日风流自赏,又未必能胜纠缠。万一受了诱迫,欲令智昏,弟妇贤孝端庄,夫妇情厚,爱子尚在怀抱,一个美满家庭,岂不被山女拆散?事情又由己访友而起,将来何以见人?赵霖一时着急心横,大声喝道:“朱二弟并非忘情,但他上有双亲,下有娇妻幼子,家室和美。令姊月姑甘于为妾,下嫁荒山,自无话说。否则他固无此糊涂,我们三人誓共安危生死,也不容他一人在此。至少也请令姊权且放回,静等明年今日,拜山再说便了。”
赵霖末一句未说完,巧姑一直留心察听,见赵霖辞色虽厉,面向自己发话,目光遥注月姑,正在惶急。一听说到“明年”两字,忙即抢上前去,想用手去捂赵霖的嘴,已经无及,越急得指着赵霖直说:“你……”底下语未出口,忽听“好呀”一声娇叱,一阵疾风过处,面前人影一晃,月姑已用双手横抱着朱人虎,由大石上纵起,随风飞坠,到地便恶狠狠手指赵霖道:“我的情郎爱我,原出心愿。我早猜他不肯要我,是你的挟制,因此才躲开你,到一边说去。他虽仍怕你,不肯吐口答应,心意已有些活动。你偏在此鬼叫,吓得他直摇头,连话都不敢和我说了。我知你们汉家人,毛弟都听当哥子的话。你劝他答应要我,我便会重重谢你;如若作梗,我便和你拼了。”赵霖见她一双媚目隐蕴凶光,盛气凌人,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正要回答。朱人虎被山女抱来抱去,本就愧愤,中间虽经山女玉体相偎,不住温存,软语求告,不觉稍微情移心动,但知此事决办不到,并不曾真受摇惑。及听山女这等说法,恐引良友猜疑,不禁勾动怒火,激发少年心性,猛然一挣,便将月姑的手甩落,厉声指说道:“你休冤屈好人。你虽貌美,我也心爱,但我家有妻子,你又不能犯规远嫁。我适才不过念你情痴,好言劝说,几时心意活动?你寻找大哥吵闹作甚?你不必逞强赖人,事由我起,自作自当,剐杀任便好了。”
巧姑见乃姊情急暴怒,本已玉容失色,抢向赵霖面前,闻言吁了口声,赔笑对月姑道:“你两个的话也是实情。我爱赵郎,何尝不是胜逾性命,无如此事不是当时可成。他们虽然心狠,终不是铁打的。并且越是这样人,性情越好。我已看出他两人俱非真对我们毫无情意,此时逼得太紧,反而无望;我们缓缓设法,终有如愿之日。朱郎如真爱你,他回山之后,定必放你不下。何况我们也会寻了去呢。还是放他们先回去的好。”月姑听她数说,并不生气,只怒视着赵、王两人,眼里似要冒出火来。闻言,盛气对巧姑说道:“他已想明年拜山拼个死活,你还护他做什?”巧姑凄然道:“我又何曾有什么指望,不过我爱赵郎太深,休说留难威逼,使他生气我都难过。好在还有一年光阴,焉知不能挽回呢?”月姑冷笑道:“我却等不得,没有你那耐性。并且拜山的话是他说的,与朱郎无干。你人太老实,只照我做,包你成功。”说时,王谨早已瞥见左近树林内时有猛兽影子隐现,还有一团团的红绿蓝各色精光不住闪动。月姑又似雌虎发威,声色俱厉,咆哮不已。方料祸发在即,巧姑忽然抗声说道:“姊姊,我们来时曾经说好善作,别人不问,赵郎终是我的,我不能看他受人欺逼。还有这姓王的汉客是他好兄弟,人又极好,他与这事情本不相干,必须由我用青鸾送他两人回去。”
此时赵霖心想:“救星始终不见,李洪在赠玉块、灵符时曾有专御蛇兽之用,百邪不侵之言。月姑如此情急,反颜相迫,争斗必所不免。巧姑虽然要好得多,但也一样要纠缠。柳湖隐秘,最忌宣扬,如何能由外人送回?这份人情,本已无法承受,丢下朱人虎,更无此理。事已至此,反正是福不是祸,何不试一试呢?”遂不等巧姑说完,挺身说道:“我们并非怕你,只为双方都是云姊、韦兄之友,为此不愿破脸。如今好话说尽,你却只是不听。你妹虽也情痴,做事却极光明。似你这样,休说我们三人不会屈服,便稍有骨气的汉人,见你凶野不可理喻,专以暴力相逼,就被你掳去成亲,也必心生厌恶,不以真情相爱,同床异梦,有甚意思?何况未必如愿。你们无非仗着一群孽畜凶禽、毒虫恶物之类,便自骄狂逞凶,为所欲为。我等三人义共安危,决无独留之理。你若能容我三人暂且回去,明年今日以前必往拜山,作个了断。真要行凶动强,能各凭真实本领气力来分高下曲直,你胜任凭惨杀,你败便须放行,不得再以邪法留难,此举最合情理。真要驱遣异类欺人,我们也曾拜在仙人门下,得有一点薄技,焉知不能抵御?那也由你便了。”
说时巧姑见月姑怒视赵霖,越显狞厉,知她心狠手毒,不等答话,抢口说道:“姊姊,他要一对一打也可。那么你和朱郎,我和赵郎,各顾各,分成两对。”随又面向赵霖,凄然接说道:“顶好你把我亲死,才称心愿呢。”赵霖见她辞色凄楚,隐含幽怨,容光又那么美艳,想不到一个山女有如此柔婉真挚的性情,自己纵不娶妻,似此天生佳丽,也不忍对她竟下辣手。山女又有缠郎陋俗,每到情急,不能如愿,便想死在情人手里,相与动手,岂不纠缠更凶?方悔失言,待要改口指明与月姑相敌。月姑狞笑道:“我知朱郎爱体面,也爱我,他不肯打我,我更不肯打赢,伤他体面,我两夫妻没法动手。事情本是你那情郎一人作梗,我实恨不能把他生嚼吃下肚去。无奈你爱护他,这本难怪你,偏巧来时有约在先。我没料到他如此可恶,别人的事他偏为难。我想你们两人也打不成。反正我今天非要人不可,他把朱郎留下,立时无事。如若允肯,你能听我的话,便命青驾、花鹫把他两个抱回山去,只放王客回家送信,那是最好;如怕你情郎怪你,他不说会仙法吗,我暂时也不伤他,只要他出得了我的九龙百兽阵,便先放他三人回山,日后再打主意。反正拜山的话,三次均他所说,除非此时他点头应允,向我服低,事无人知,看在姊妹情分,担这风险,还可商量;否则,你再护他也办不到,一年以内,此仇必报。如今是恩爱,是仇人,全在他一句话了。”巧姑闻言,面容惨变,拉紧月姑,颤声说道:“赵郎是汉人,不知本山规禁,不知从何处山人口内学得两句四不像的过场话,来充好汉。听嵩云姊说,朱郎实是因为猩子丢了他脸,自己心寒,连娶你回去都不想了。如果真心相爱,父母尊长、水火刀山全拦不住,岂是哥子一说便拦住的?他是我最爱的情郎,我决不会死在他后头。你这样做,莫非一点姊妹情分都没有么?”月姑冷笑道:“我还不是爱极朱郎,他如不问此事,我自无话说。我眼看有指望,他偏作梗鬼叫,如何不恨?”
赵霖还想迁延待援,及见久候无人,两女只管争论,心中厌烦,意欲速决,遂由巧姑身旁一闪,手指月姑喝道:“你无须欺人大甚!我并非不知拜山风俗和龙家寨主的声威,如无本领和能人同往,怎会说此大话,到时自有分晓,此时逞凶发狂,有何用处?什么蛇兽,快唤出来,见识完了好走。”朱、王两人早得暗示,准备停当,闻言立凑向赵霖身前,同声喝问。月姑看出来朱人虎神态激昂,迥与适才并肩共话的柔和神情大不相同,越发愤恨迁怒。先手指朱人虎,苦笑道:“你也这样无情无义么?”一言甫毕,倏地狞目怒视赵霖道:“我今年今日好些关碍,先不杀你。明年今日,叫你知我的厉害!”说罢,引吭朝天,一声长啸,余响幽厉,荡漾遥空。
三人身后来路崖顶上的洞萧之声倏地重又奏起,其音清越,宛如天声飞坠,从来未闻,大壑回音,响震林间。三人先因萧声奇异,还当嵩云等所说援兵,又见山女在石上张皇四望之状,萧声虽然中断,人终未见,心仍不无盼望。及听萧声再起,竟与山女呼啸相应,料是望绝。立分三角形,面向外站定,准备一拼。玉块、灵符用时,灵效若不如预拟,再作计较。就在这三人心念微动之际,山女又是一声怒啸,声更悲壮。余音未歇,忽然惊风四起,石怒沙飞,林木骚然,声如涛涌。同时四面八方猛兽咆哮,蛇虫怒鸣,吼啸怪声,轰然大作。原本清清静静的一处平野峻崖,高林月夜,绝好谈情说爱,娓娓谈心之地,立化大片修罗广场,人间地狱。当时只见月花掩隐,尘雾迷空,兽蹄腾踏,震撼林野。暗影昏茫中,首先瞥见前面高林阴影之下,突现出百数十团碗大红蓝色光华,高低错落,凶光凶恶,电炬也似,每一对红蓝光之后,各带着一条庞大黑影,齐朝三人立处缓缓拥来。
赵、王两人智勇沉着,心想反正如此,见这些野兽凶睛相隔最近的还在十丈以外,来势甚缓;又听出山女口气只是恐吓威逼。围困不放,志在得人,不致伤害:乐得看清之后,再行发动。各把手伸胸前,按紧玉玦,相机而发。如真具有威力,便冷不防给山女看个好的。二人正寻思间,猛觉身后朱人虎用时连点,忙侧身回看,第一个人目的,是那三个比人高出几乎一半,火眼金睛,爪大如箕的猛兽白猩子,正立在离身两三丈处,血口微张,露出钩牙利齿,凶眼如电,巨爪怒张,作出攫拿之势,注定自己,形态狞恶,无与伦比。另一面是先见那些大蟒,共有九条。有的盘踞在地,只把尺多粗的蟒身树干也似挺起;有的后半身盘在树上,把前半身蜿蜒伸出。都是红信如焰,吐吞不已。此外,还有各种蜈蚣蝎蝗等大小毒虫,细一注视,好似不曾喷毒,神态也较初遇时稍软,没有那等猛恶,崖顶萧声仍是清吹徐送,逸响高飘,奏之不已。
依了赵霖,知道局势虽是万分险恶,只要不妄动,这些恶物也许不起扑。无如四面俱被包围,万难脱身。尤可虑的是山女久候不降,难保不率兽行强,被她擒去却是麻烦。寻思未已,渐渐风静月明,重现清光。那些毒蛇猛兽全身毕现,数目比前见多了两倍。除去虎、豹、象、熊、猩猩外,又添了不少奇怪猛恶之物,多是锯牙钩齿,凶睛电射,身长一二丈外,极少见到的异兽,在相隔两三丈余,现身蹲踞,作势发威,四面俱被围紧,更无空隙。两山女已退往大石之上。虽料对方示威,不致猛肆爪牙,暴起伤人,看去也颇惊心。这等凶毒猛恶性野之物,长此相持,怎能保其无事?尤其朱人虎吃过苦头,偏巧所立这一面正对着那三个凶猩,知它们性野力大,身如精钢,非人可敌。又见三对拳头大的凶睛齐注自己,越发胆寒。几次想取身佩灵符施为,又想起此符如有灵效,将来可为护身之用,无如用一回便少一回,终有失效之日;不比赵、王两人玉玦永无穷尽,将来拜师学道,并还随同法力增长。因而不舍轻用。再者,蛇兽包围声势虽凶,并未发难。初次施用,不知威力如何,万一此符制不住,反而激怒,惹出事来。为此委决不下,欲发又止。那白猩子最凶狡欺人,人越怕它,越喜逗弄。看出朱人虎胆小害怕,始而故意张牙舞爪,作势威吓。朱人虎自是害怕,手早伸入怀中,准备再前一步,便取灵符一拼。并以暗语悄告赵、王两人,说凶猩凶野可虑,最好三人一齐发动,增厚力量。不料被月姑远远望见,想似心疼心上人,口中急啸了两声,三猩立即收势退下,各咧着一张血唇大口,朝朱人虎作出一些怪状,竟似体会主人的心意,欲以取媚。
本来暂时可以无事,偏巧王谨为友心热,旁观者清;又看出山女不似有恶意,只要倔强到底,她也无可如何,只不知何时方能解围罢了。及听朱人虎一说,知他惊弓之鸟,怕极那白猩子,立处又只一肩之隔,遂用手一碰赵霖,打个暗号,想和走马灯一般,三人联臂转将过来,由自己去当白猩子这一面。哪知这些蛇兽毒虫俱颇通灵,奉有主人密令,三人不动还可,三人一动,立即发威咆哮,合拥上来。只听轰轰连声怒吼,万啸杂作,当时林木萧萧,风沙又起。三人不知这是虚张声势,一见蛇虫还未动,野兽已分三面腾扑过来,有那性烈势猛的,扑离身前只三数尺,本就发慌胆寒。而三猩中一只黄的,又是狡猾淘气,早就跃跃欲试。先欺朱人虎,被主人怒斥禁止,心不甘服,想拿王谨出气,只一纵,便到了身前,伸手便抓。
其实这许多蛇兽均经山女长年训练,全由主人心意进退,当晚只是虚张声势。除这只黄猩最为灵巧,自恃主人宠爱,欺侮王谨不是乃主心上人,作得稍微凶而外,俱都不会伤人。赵、王两人却认为这类猛兽凶野成性,来势迅急,万一山女不能全数控制,只要有两个开头,便要一齐合围,扑上身来,多大本领,也被撕裂粉碎。本来有手早伸入怀中,按定胸前所悬玉玦,作势相待,见状大惊,各自慌不迭将胸前玉块朝外一翻,同时左手灵诀往上一扬,立有两道丈许粗的白光自两人身上发出,只一闪,便倒卷而下,将三人全身一同包没。光外电芒如雨,细如牛毛,纷飞四射,虽然射出不远,那扑势较猛,相隔较近的几只猛兽,似各受了一点创伤。尤其那只黄猩,本心想拉王谨出去戏侮,相隔最近,受创最重,一声惨嚎,先自纵退出十多丈以外,因骤出不意,用力太猛,百忙中没想到身后有树,猛撞在一株几近合抱的柏树上面,咔喳一声,整株巨木竟被撞断,疼得在地上狂跳乱蹦,悲啸不已。经此一来,当头兽群竟被吓退,后面的有些还未看见,互相冲撞挤轧。黄猩本有伏兽之威,再一暴跳,两只白猩见乃于吃了人亏,同声怒啸,只见惊飚四起,沙石旋飞,尘雾弥空,月星齐暗,兽群吼啸,腾踏之声,更震得山摇地动,比起先前声势,还要猛恶得多。
山女万想不到三人有这一手,见状又惊又急。月姑立发长啸,由云肩后取出一柄三叠小叉,随手抖直,约有三尺长短。左手再由腰间豹皮囊内取出一只小金钟,将头一摇,满头秀发便自披散。跟着左手摇钟,右手一晃,叉头上便飞起三朵血红也似的烈焰,浮在空际。那些蛇蟒毒虫本未前攻,白光一现,更自退缩,见了血焰,首先嘘嘘卿卿怪叫起来,声甚惨厉。兽群也自回身驯伏,仍踞伺在两丈以外,虽仍跟着三人照旧吼啸发威,但都零零落落,装腔作势,无一再敢挨近。三人自是欣喜。
赵霖因听韦莱说,玉玦虽有辟御邪毒蛇兽之功,自身如无法力运用,只能防身待援,不宜轻易移动。又知山女尚精邪法,并不止此。无如照此僵持已有多时,终非了局,便想乘机诈她一诈。仗着宝光环护,内圈光大丈许,行动自如,便不再三角分立。招呼朱、王二人先把丁韶夫妻所赠干粮食物取出,饱餐之后,再作计较。二人会意,索性故作从容,互相说笑,大吃起来。山女见宝光突起,那崖上萧声又来得奇怪,此时虽是清吹细奏,并无异状,不似预想之恶,终摸不清是什路道。明知十九不是好相识,然而对方未发,不便自去招惹。本就心慌,再见这等从容言笑,不以为意之状,月姑自然更情急,几次催迫巧姑,将所豢神禽招来。巧姑性情虽也刚烈,但比月姑灵慧,用情尤深。知道这等弓虽暴威逼,转使对方生出恶感,不以乃姊此举为然。又看出赵霖生性纯厚,虽未相爱,并不似对乃姊那等厌恶。自己本欲以柔克刚,至情感动,不愿使心上人有伤毫发,焉肯助纣为虐,使其心中不快?一任乃姊数说嗔怪,只是不肯出手。
一会,三人吃完起立,赵霖特意在光圈中戳指喝道:“月姑,你看见么?我们俱带有仙传法宝护身,任何妖术邪法俱难侵害。不过念在你与云姊和韦、丁诸兄相交在前,不愿与你破脸为敌罢了。先因你养这些畜生多是稀有之物,想要见识见识,故此多挨一会,其实你能拦住我们么?晓事的,急速撤去兽阵,彼此婚嫁虽办不到,仍可结个朋友;再如不服,明年拜山,自有了断,何苦作此无谓纠缠?如真不听良言,我们就在宝光环护之下走去,你岂能奈何?再如迫人太甚,我们再无奈还手,你姊妹或者无妨,这些蛇兽毒虫决难禁受。你驯练多年,颇非容易,毁于一旦,不特可惜,也甚丢人,岂非不值?”赵霖原见出手为难的只月姑一人,又以口说大话,并无分毫把握,想留一个做好人,以为月姑下台地步。正单指月姑发话,不料无意中成了反间之计,巧姑心有成见,闻言越认定心上人说话,一句不伤自己,事情大有转机,心中暗喜,拿定主意,任凭乃姊一人闹去,决不参与。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三回(下)
柳湖侠隐(蜀山前传之三第三回(下)——
凡是片面相思,十九多疑善妒。月姑原以为事非无望,只是赵霖作梗。及见赵、王二人宝光飞起,细一注视,朱人虎一样手掐灵诀,终未发动,本是面对自己,后来赵霖说了几句,席地而食,便改作以背相向,更认定赵霖作梗,越发痛恨。再听发言,对于乃妹一语未及,早闻赵霖未娶,误疑对方有了默契,却专和她为难。不由急怒攻心,连那久共患难的同胞小妹也暗中忌忿起来,当时厉声喝道:“我和你深仇似海!虽因今晚我已说出不伤你的话,但只凭你一说就走了么?这些蛇兽毒虫均经我教练,不奉我命,宁死也不会退。想走不难,除非将我杀死,或是将我这九龙巨兽阵破去,将它们全数制伏也行;否则你便上天,我姊妹也必追去,决不甘休。你有什么法宝本领,只管施展出来。在我妹儿心未寒透以前,我本心不想伤你。此时单放你和王汉客走,更是心愿,非但不加拦阻,仇恨都消。连明年拜山之事,只要你二人不上门送死,我回山去也可隐瞒不说。如定要把我情郎带去,执意为难,一动上手,却是难说。非我背信食言,不顾姊妹情分,实是你欺人大甚,迫我如此。已经劝过你几次,话说在前,到时后悔就无及了。”
赵霖听出山女不特未为护身所慑,反更情急,结仇已深。听嵩云日前语气,山女邪法必非寻常。自己不过虚声恫吓,乘机试探,能否仗着此宝脱身,并无把握。尤厉害是山女拼命死缠,不肯放松,就能突围,也必被她尾随不舍,追上门去,尽泄柳湖机密,更是遗患无穷。似此软硬不吃,自身又无实力制她。正在为难,忽听崖上有人说道:“我们好好在此吹萧玩月,不料被许多畜生,闹得乌烟瘴气,鬼叫怪吼,惹厌已极。一面是不肯卖身投靠,人赘他山,说什么也不肯承受人家好意。那两个山女,一个还较光明,用情虽误,行为还不怎讨厌;一个却是死不要脸苦缠。这些活把戏,我也看得够了,双方偏都骑虎难下。难得遇到这等良夜清景,想命他们换个地方,往别处闹去,省得吵人心烦,阻我们夜游清兴。再图清净,省事一点,索性我们躲开也好。师弟你看如何?”说罢,萧声忽止。
另一个接口笑道:“这话不对,我们师兄弟二人生平服过谁来?我们凭什么让人?双方俱无仇怨,也未打算帮谁。不过我们先来此地,尤其畜生不能和人来比,这类猛恶凶毒之物,如非见它们有人统率,没有真个害人,别处相遇,早已杀却。山乃公地,并非个人私有,我们不肯让人,也不便令其让我们。孽畜嗥叫,固然可厌,我们不会把萧声也吹得怪些,和它对比?谁禁不住,自然噤声,岂非公道之至?否则,这些孽畜少时咆哮更凶。今晚只这一带月色最好,景物清奇。一则难得找到这好玩之地;二则躲到别处,眼虽不见,耳根仍不清净。还当我兄弟蛇兽都怕,传说出去,岂非笑话?”说罢,萧声突变官商。始而只觉裂石穿云,音声激越,四山回应,震撼摇空。
先前月姑话完时,手中钢叉连指,浮空血焰立即大盛,所有猛兽虫蟒也跟着发威,狂吼怒啸,在那等震山撼岳的威势之下,崖上人对语之声依然清朗真切,未为所掩,双方全都听得逼真。山女因料吹萧人,不是什好相识,暗中打着主意。赵霖等三人也甚惊奇,只知崖上人对蛇兽厌恶,并不知用意所在。及听蛇兽叫嚣声中,萧声忽变,响振林樾,那么猛恶的兽哄竟似不敌。始而还在厉声怒抗,可是好些兽类神态已逐渐萎缩,只零零落落偶然昂首一鸣,迥无先前之盛。蛇蟒毒虫之类更是缩颈低头,噤若寒蝉。回顾三只凶猩,也不知去向。待不一刻,萧声越吹越奇。时如巨霆天崩,怒涛海啸;时如神龙血战,长吟曳空;再不便是繁音促节,巨响密擂。宛如一部钧天广乐,杂着百万天鼓一齐呜奏。三人虽在宝光环护之下,兀自觉得心战神摇,势欲昏眩,不能自制,同时风起云飞,惊沙匝地,木叶萧萧,乱落如雨。所有在场蛇兽俱都缩尾骇伏,先前咆哮威势已化乌有,反倒周身颤抖,作出驯善乞怜之状,休说吼啸,连头也不敢抬起。再看二女,也似体颤口噤,不能禁受之状,面色却是悲愤已极,猛想起韦莱转授玉块、灵符之时,曾说途中如有异声,一经如法施为,便可无害,否则难当之言,照此情势,崖上吹萧人必是所说救星无疑。所说语声,和青衫老人爱徒洪璟、阮征也颇相似,连李洪都跟了来都不一定。
三人正在惊喜交集,忽听崖上喝道:“你们率兽欺人,我们自吹萧,与你们何干?先前你们这许多畜生忙嗥了半夜,我们并未计较,如何我们一吹萧,你们便生心,命三只凶猩暗算?照此可恶,本所难容。姑念你们想老公的心盛,情急无知,只把这只不知死活的恶兽给你们做个榜样,如不见机,连老寨主也要受你们拖累了。”说时,三人遥望崖上,似有白衣人影一晃,隐现极快。紧跟着,两三声白猩子的悲啸过处,呼的一声又长又劲疾的巨物破空之声,一条长大人影好似飞将军自空而坠,由崖上朝二山女面前斜射过去,势甚迅急。方料双方必起争杀,猛又听叭的一声巨响,山女山石前尘雾扬起老高,那凌空斜射的人影已横死地上,原来并不是人,竟是生前戏侮朱、王两人的那只黄猩。想系奉了山女之命,痛恨崖上人萧声制服蛇兽,从中作梗,前往暗算,被对方捉住杀死,扔了下来。黄猩除毛色尚未转白外,比两只大白猩身材相差不过半尺,立在地上,山魈也似。因其年纪较轻,性更急暴,又生得要肥胖一些,看去似比白猩还要凶猛。这类稀有异兽,力大无穷,身坚似铁,刀斧不入,崖上人一举手间,立即杀死。另两只凶猩,原是同往,只听惨啸了两声,未见回来,听那口气,虽未必死,也必受伤受制无疑。这等本领,已非常人所能梦见。大鹏顶左翼飞崖,相隔山女立处有数丈远近,又是由侧面斜掷过来,休说这等数百斤分量的蠢重长大猩猩,便是一粒弹丸,也不能打出那么远的准头,竟能举重若轻,疾若星飞电射,掷将下来,不偏不歪,恰巧落在山女存身的面前。别的不说,单似这等拔山撼岳的神力,已凌绝古今,连听也未听到过,何况眼见。断定是洪、阮二小侠无疑,好生欣幸。赵、王二人向往更切,且中心敬佩,向道之心,也更加虔诚,如非事前受人叮嘱,直恨不能上前拜谢求见了。
崖上三人发话时,萧声一度停歇。二山女好似立释重负,略微缓了口气,霍地双双戳指怒骂道:“先前我们一听到萧声,便猜你们是不怀好意。一则,你们鬼头鬼脑,藏在上面,两次命大猩猩前去察看,均未看出藏处,我姊妹一向不喜多事,又正忙着会人,便由你们去。谁知你们果然有心为难,吹那鬼萧,将兽群吓退,又将我们黄儿杀死。你们是何人,何故作对?是好的,快现出身来答话,和你们分个死活高下。”随听崖上有人笑答道:“无知山娃子,我们在此玩月,本与你们井河不犯,你们想老公,动强劫人,也不干我们什事。只不该教这些孽畜鬼嗥怪叫,闹得腥风四起,星月无光,阻却我弟兄的夜游清兴。想轰你们走吧,必要无故出头欺人,这才吹萧,和你们对吵,看看谁吵得凶?这山顶不是你家的,你们乱教蛇兽叫嚣得昏天黑地,拦你了么?适才暗遣恶兽伤人,不过杀一示儆,并未十分计较,你们倒反有脸问我们,岂非无耻?我弟兄现在悬崖上未动,你们有眼无珠,连人都看不出,还配动手么?知趣的,快带那群畜生滚了回去,免给你家寨主丢脸;真要不知进退,我们无故不肯伤人,虽然你们不会送命,你们那群畜生本均天地间的恶物,一个也休想活了回去,那就悔之无及了。”另一少年接口道:“这等无知山女,天生野蛮,不值理她们,如果性情温和,人家也不会不要她们了。她们嫌我们吹那降龙伏虎之曲,萧声雄烈,不能承当,待我改吹一个好听的,省得她们像母老虎一般乱蹦乱吼,如何?”
三人暗中查看,崖上仍不见现出形影。巧姑面色沉毅,目光仍始终注定赵霖,侧耳向上静听,一言未发。月姑连气带急,已是咬牙切齿,神情狞厉,未等听完,便自发作,手指处,浮空三朵血红烟花先朝崖上方斜飞过去。紧跟着口中喃喃诵咒,手中短叉又连摇带指,叉头上立有朵朵血焰带起一蓬红雨,似正月里的花炮,向上激射不已。哪知对方仍说他的,宛如未觉。数十百朵血焰到了崖口,眼看暴胀欲裂,红光焰火中似有一片极淡霞影微微一闪,便已烟消火灭,一瞥无踪。月姑似知不妙,赶紧停手,未及另行施为。那旁巧姑容态忽转悲愤,倏地引吭一声长啸,声如驾凤,但极激昂悲壮,响震林野。空山回音尚在摇曳未终,萧声又起。三人先听少年那等说法,知道双方已是短兵相接,声势比前必更猛烈。二山女未在宝光护持之下,先前已被萧声吹得心神震悸,魂胆皆摇,周身抖战,失了自主,俱料这次必更厉害无疑。二女方在惊惶悲愤间,哪知这萧声与前大不相同。初发时清吹细细,宛如好鸟娇鸣,水流花放,听去十分娱耳。一会官商忽变,转为雄放,却不似前黄钟大吕,天鼓齐鸣,只是稍微清越,如闻钧天广乐,起自天半,威仪棣棣之中,别具雍容华贵气象,令人自起敬畏之思。致使二山女此时心情,好似一个怀仇报复的刺客,强仇对面,正待暴起狙击,不知怎的,竟为对方威仪神采所慑,心怯意沮,不敢妄发。
三人心无敌意,又自不同,觉着萧声只是好听,不似先前石破天惊,威力厉害,山女那等悲愤激烈,怎会忽然安静起来?忽听狂飙骤起,沙石惊飞,万树摇风,声如潮吼。来去两路,似各有几片大小颜色不同的黑白影子,杂着好些大小星光,在月光之下铺天盖地而来,疾如电驰,晃眼临近,当时星月潜形,天被遮黑了半边。定睛一看,乃是大小七八只怪鸟,小的只有一只。最大的一只两翼横开,竟有好几丈宽。先前途中所遇长尾翠毛怪鸟,也在其内。多是铁爪金睛,目光如电,神态凶猛已极。相隔危崖还有七八丈,在空中略微停顿,七八双横空铁翼只煽动了两三下,近侧几株半抱粗细的松柏树立被连根拔起,折倒地上,带起来的砂石土块如雨雹一般满空激撞,四下纷飞。轰轰呼呼之声,杂着林木折断倒地之声,汇成一片巨响,山摇地撼,似欲崩颓。三人如非宝光护身,就人不被煽走,也必被沙石折伤无疑。威势之猛恶惊人,端的从来未见。这些怪鸟,想是应召而来,主人还未发令,只环绕当地一带高空停飞不进,并未下击。
崖上好似视若无睹,并未有什么举动,萧声反倒逐渐转细,先添出好些抑扬幽咽之声,恍如思归离人,所思不见,穷途怅望,肠断天涯。使人听了,引起无限伤心,情消意沮。一会儿,忽又似春和景明,日丽花开,幽情脉脉,芳意缠绵,空自体情神情,四肢绵软,春愁莫遣,无可奈何之状,那萧声三人听去无奇,对方人和鸟兽竟会难于禁受。山女固是空自心急,连说句话似都无力出口,便那七八只大鸟,初来何等威势,这时也是凶焰渐杀,有的还在停空微煽,有的竟束翼下投,往崖下飞去,连那只翠色怪鸟在内,也只剩下两大一小未退。三人正在奇怪间,猛听一声极轰烈巨响,震得山鸣谷应,木叶惊飞。空中三只怪鸟立似刚斗败了的公鸡,吓得颤声乱叫,低头束翼,各自分散飞逃。小的一只逃得最先最快。还不十分狼狈。两只大鸟飞出不远,便似身软翼疲,无力飞腾,慌不择地,自行坠落,连声急叫悲鸣中,接连腾扑了两三次,方始勉强飞起,往先前来路逃去。落处林木被那两只铁一般的阔翼连压带撞,毁折了一大片。
三人在光幢环护之下,只觉心神有点摇摇,闻之生悸,想不到萧声竟有如此厉害。最妙是崖上入始终不曾现身动手,只凭几曲萧声,竟将那么凶恶的怪乌制得胆战心寒,全数逃退。法力之高,可想而知,心中自是惊佩。因怪乌来势大猛,只顾注视空中,不曾留意下面,乌退以后,再往四处查看,那些蛇兽更糟。有的软瘫地下,宛若死物;有的搭垂树上,几无生意。全都目呆口闭,声息全无,似已僵毙,不能走动。二山女一个晕倒石上;一个半坐半卧,双手据地,似在挣扎欲起,却又无力自拔之状。崖上萧声又转,变为清和灵渺之音,与开头所闻相似,更好听得多。
赵霖首觉对方人兽蛇鸟已全披靡,这还不走,等待何时?忙使眼色,起身手指二女,喝道:“此是仙人神萧,我三人如非仗有仙传法宝护身,照样也难忍受。你看那么猛恶的鸟兽蛇蟒全被制服,昏昏如死,我三人却是好好在此,就这样胜败优劣,已可分晓,何况我们还有好些仙传法宝一件未用。不过看在居停情面,又因此举只为求婚,并非恶意,不愿还手伤害你们。晓事的急速息念回山,另作打算。好在是你们自己不好,无故命恶兽暗算,并阻仙人夜月吹萧清兴,才有这场没趣。事无人知,你我又两未有伤,不算丢脸,就此拉倒最好,否则纠缠无用。我已说过拜山的话,真要任性胡为,我们明年定必践约便了。”朱、王两人也同声附和。赵霖见山女仍在挣扎欲起,并没回应,料已无力作梗,便命起身。玉块本带身上,护身宝光随人移动。走了几步,回顾山女,不曾跟来,三人便朝崖上遥为躬身拜谢,径在宝光笼罩之下,避开地上挡路的蛇虫,从容走了下去。
夏日夜短,这时月亮虽仍斜挂遥山,东方启明星耀,已有曙意。赵霖心细,料定山女必不甘休。照着山女性情习俗,当夜已算惨败,当着情人的面出此大丑,天亮之后,崖上吹萧人一去,必定尾随跟踪。就此引上门去,将来隐患无穷。好在柳湖在元江下游哀牢山支脉深山之中,出口连同掌管运输出入的水站俱都临江,水道洞径幽密曲折,更有重重掩蔽,外人固看不出,自己人却极易辨认,一过大鹏顶,早看出往日经行的途径,为想把山女引入歧途,不照直走,中途改往乱山中走去,并在路上故意作出许多停留痕迹,又把吃剩的粮袋食物抛弃了些,随时登高四望,有人跟来也未。绕出七八十里,然后再由绝壁悬崖之间攀援上下,取道折转,天色已然亮透。
路上除空中不时有鸟高飞,时南时北,横空而过外,什么也未遇见。几次登高四望,均未发现有人尾随窥探。所经不是深林密菁,便是亘古无有人迹,连个樵径都无的峻岭危峰,崎岖险峻,甚是难行,三人从昨夜到大鹏顶起,一直在惊险中生活,毫无休歇,又跋涉绕越了三数百里的荒山野栈,鸟道羊肠,任是武功精纯,终难免于疲乏。尤其朱人虎两处绝处逢生,思家心切,恨不能当时赶到,才称心意。无如引敌人室,关系大大,不能不加仔细,强忍心急,勉力偕行。路再如此险恶,人早累得汗流浃背,心身交疲,性又好高,心中不迭地叫苦,只管咬牙忍受,不肯出口。
后来还是王谨看出他狼狈神情,便喊赵霖道:“大哥,想不到这一带如此难走,我们稍歇一会再走如何?”赵霖觉着萧声天明前已停,山女体力想渐回复,如若追来,正是时候,这一段地势又较明显,最好能在山女未到以前翻过山去,走近水洞一带,藏处甚多。只要此时不被看破,走上正路,山女必中疑兵之计,难于寻踪。但能躲过一时,趁此少许光阴,另想应付之策,便好得多了。偶一回顾,朱人虎已是颈红脸涨,气喘汗流。连王谨那好功夫的人,也成强弩之末,有了疲惫之色。猛想起自己曾服灵石仙乳,朱、王二人虽也服过灵丹,近日身轻力健,到底不能和自己比,立时省悟,忙一端详地势,岭这面虽然显露,奇石大树到处都有,还可藏伏,便择了两株荫覆亩许的骈生古松后面,坐下歇息。荒山空寂,四无人踪,野草蓬蒿,晨露犹浓,景物甚是荒凉。
王谨笑道:“此山草莽纵横,森林野石甚多,最宜乌鲁栖息。适才我恐野生之物暴起发难,还在留心查看,沿途到处都有兽迹鸟粪,看样子似不在少数,并且好些俱是长大凶猛之物,我们由未明起,来回绕行了二百来里山路,不时登高查看,竟未遇到一样生物,岂非怪事?”赵霖想了想,答道:“我也觉得奇怪。但是昨夜萧声神奇,那些凶禽猛兽,毒虫恶蟒,闻声胆落,全都不能。我们走山路,又是往返绕行,自然觉远,算起来,仍只在百余里内打转。那萧声高亢时,直可穿云裂石,上达天庭,细声也极精炼有力,这一带必在萧声笼罩之下,乌兽想都闻声远避,所以见不到了。”朱人虎忽指空中道:“那飞来的,不是一只大鸟么?”赵、王二人心中一动,那鸟已然飞临头上不远,日光下看时,一身黄毛,宛如金织,闪闪生光,非雕非鹤,健羽横张,翔风而驶,甚是劲急。估计双翼少说也有七八尺宽,虽非昨夜大鸟之比,这等猛鸷的大怪鸟,却也少见。因自柳湖去路一面飞来,在近空中略一盘旋,往元江上流飞去,以为无心相值,便未在意。
三人自离大鹏顶,玉玦已早收起。在树下歇息了一会,又把干粮肉脯取出饱餐,寻点山泉吃了,算计体力稍复,重又上路。走了一程,眼看就要走上平日惯走的回山正路,山女方面却始终不见一点迹兆,除空中仍有一两只不常见过的禽鸟飞过,蛇兽生物仍未发现一只。荒山野岭,不知名的异鸟原多,又都不大飞得高,无什奇处,略微仰望,谈说两句,也就拉倒。前行恰有一岭阻路,必须横越过去。过岭右折,再行三数十里,便达山中所设的水寨接应之地。三人上去一看,那岭甚高,才过午不久,四山无云,天气甚好,一眼望出老远。回顾大鹏顶与适才绕越的一带山路,全部历历在下,易于指认。
赵霖想起自己平白多虑,绕了大半日的冤枉路,实际并未跑出多远,在自累得弟兄们力乏身疲,有什用处?山女如真寻来,休说养有不少猛禽恶兽,容易追踪,就在这类高山顶上,凭高眺望,纵有深林密菁隐蔽,迟早总要走出,仍被发现。平日还在自负机智深密,想不到临事则迷,这等笨法,心中好笑。这地方是个斜坡,本来易走,三人脚底已快,加以大难初脱,家山在望,忙着回去,其行如飞,边想边走,不觉到了岭脚,对面还有一片绵亘不断的危崖,崖下面便是元江。三人平日来往,每喜在对崖顶上,望着下面江流行走。这时因觉山沟里地势弯曲,比较隐秘得多,如在远方凭高眺望,沟底人物决看不出。便不上对崖,径由崖岭夹峙中的峡沟里,沿岭麓往右折去。
走出不过十来丈,忽见一只五色鹦鹉由对崖树梢飞落,越过三人头顶,落在前面不远路旁崖石之上,高声急叫道:“赵情哥哥,奠定,巧姑姑请你们等一等,有话说呢,她不害你们的呀,你们走哪里,巧姑姑都晓得,你躲啥子?”三人先未听清,鹦鹉又说第二遍,三人才听出语意,不禁大惊。因离水寨已近,还恐引敌上门,不敢再进,只得暂停。赵霖知此鸟灵慧,故意喝道:“你主人还不死心么,速飞回去传话:婚姻之事,各凭心愿,我弟兄与他姊妹决无情爱,昨晚已然说明,还寻我们做什?”鹦鹉叫道:“我不去说,我怕巧姑姑打我。你们也走不掉,巧姑姑一会儿就来。”三人均觉长此相持,近于示弱,正待恫吓,迫令归报,忽听鹦鹉在石上连跳带叫道:“巧姑姑骑了老黄飞来,没我的事了。”跟着便听遥天空际一声极洪厉的鸟鸣。同时日光底下,由大鹏顶那一面天空中飞来一点金星,凌空遥驶,神速已极,晃眼临近,现出全身,正是先前路上所见似鹤非鹤怪乌之一,身并不大,背上还驮着一个山女。刚认出是巧姑,连人带鸟,已似流星电射,朝三人身前斜射下来。三人见那乌翼阔身小,形如蝙蝠,通体金黄色的细毛油光水滑,映日生辉,头上生着一只独角,怪眼怒凸,其红如火。一张似鹤非鹤的怪嘴,露出稀落落两排利齿。身形短瘦,腹下却生着两只又长又粗的腿,还有一双尺许大小钢钩也似的利爪。双翼伸张,竟宽达一丈左右,落时收缩在背上,叠起了三四折。周身大小比例,全不相称。比起高空所见,更加丑怪,顾盼却极威猛,昨晚并未见过。心想:“山女这么多奇禽怪兽,何处收罗而来?”
巧姑已自鸟背纵落,走向赵霖身前,满面愁容,说道:“我知你不爱我,我也不是那等下贱山女,不过你昨晚行事冒失。你那朱二弟不要姊姊,不问是否出于本心,你都不该Сhā口。即此已招我姊大恨,认定是你作梗,痛恨切骨。我知三人当中,以你为首,又早听说你们固执心意。惟恐姊姊心毒手狠,性子又急,发怒伤人,特地和她订约:各做各事,不问如何,对你两人决不伤害。她后虽悔恨,不能更改,只有气闷,急在心里,无计可施。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人,以为常在山寨中跑,稍微知道一点过节,也不先向嵩云他们打听一声,把这么要紧的话随便乱说一遍,还伯她没听见,又说二回。其实我真看不起你那朱二弟,开头先不该调戏我姊姊,未了因为他不能抛下妻子,人赘此山,虽是实情,但男子汉做事,自己不愿意,就该挺身上前,一口回绝,我们山女一旦真心爱上这人,任他如何,极少变心,也不会亲手伤他。由你一人代他答话,已是不该。未了姊姊抱他,背人磨缠,他又不肯照实决绝回答,只劝我姊姊另嫁别的汉人,话多吞吐,也不强行挣脱。你再一喊。姊姊越认为他已心肯,只是汉人怕哥哥,被你作梗。似他这等人,如非为了你和姊姊,真不容他活着回去,姊姊也同样是为他,受了我的挟制,否则你爱多事,一样难保。你那护身法,分明是近日有人暗赠。便那两个吹萧怪人,也是你们约来。姊姊或许暂时被哄,我却明白。不过昨夜我真为你着急,不这样,如何能脱身呢?可笑你话未学全,便就发狂。有的土著还不知道拜山的过节,你大约从金花寨、乌龙岗那两处听来。以为有什过节,到时互相约人比斗,胜者为高,败者诸事听命。却不知此举名为拜山过火,当初我们祖先为此几乎两次遭了灭亡,全族提起来就心痛,为龙家人大忌,详情也说不完。我反正是你的人,要不要由你,却没法使我变心。天亮前,你们走后,我始终没把吹萧的当仇人,只为萧声所醉,一时身软,还不觉得。我姊姊却认为失了情人,受了大辱,移恨于你,誓不甘休。敌人走后,人才复原,便想回山送信,并在这一年之中,时常寻你全村为仇。是我再三劝她,说你三人师长法力必高,我们冒失行事,徒为父母师长丢人。一年工夫,有什难耐,又力劝她,说你代人受过,必是照例同出同归,留下一人,无法回去之故。等到回山交代之后,便听她那情人自行作主,不再过问了。我愿前往探询。她听了以后,才答应暂不回山,去往一好友家中,听我回信。我养有灵鸟甚多,不论你们掩藏地方如何隐秘,当时便可寻到。它们同类相通,可用鸟语询问。我送走姊姊,只把青驾召来,发一号令,便由同类中询问,认出你们是在前面深山大湖边上住家。那地方一边瘴气,一边森林,地势僻险,不能高飞的鸟都难越过。你们在那里住家已有多年。这次为避我姊姊追寻,还走了不少冤枉路,想起真个气人。本想等你到家再去,一则想借此能多见你一面;二则如能听我的话,你就不帮忙劝说,只从此不要过问他这一对情人的事,免我姊姊寻仇,便可无事。否则不但你,连全村也难逃毒手。”
赵霖还未及答话,朱人虎因巧姑意存轻视,语多讥刺,大有怪他卖友之意;又见白猩于没有随来,心想护身神符虽未取用,玉块已极灵异,足可防身,不由胆壮起来。越想越有气,冷笑一声,抢口答道:“照你所说,你姊既认定赵大哥作梗,我又因她昨夜许多怪状,便肯嫁我为妾,也不会要。还有,任你怎么,我大哥也是不肯要你。又如何呢?”山女一双明丽澄泓的秀目斜睨着他,意似不屑,闻言也不着恼。听完,才冷冷地答道:“你心意既如此坚决,先当她面,怎不早说?为何平白害好人为你受过呢?你见我昨夜没动手,以为是好欺的么?实对你说,你赵大哥不要我,也是实情,但他对我却还有些怜爱之意,只怕我缠他,不肯露出口风罢了。他只要肯改了出家之念,要娶妻时,我一说,他必立时答应。我看出他心口如一,就不要我,也不会要别人。假如他肯要我,自然喜出望外,我有福气,得到这好丈夫;便不要我,我心也安,除日常想念外,既不会恨他,以后也决不勉强。像你这样人,我姊姊算是瞎了眼睛。虽然早晚她必如愿,但她要这等没骨气的坏人做丈夫,有什么意思?我实为爱我心头上情人,因而牵连与他一起的人们,为了救他和你们全村人的性命家业,所以冒险赶来,顺便再得他一句真话。他只要说是本心爱我,只为想出家修道,不肯娶妻。如娶,便必娶我,此后也决不再爱第二个女人,我便心满意足,快活一世了。他不出口,我也断定他心中如此,只是不经他亲口说,有时终不放心,想到这里,未免伤心难受罢了。他看似薄情,实则比谁都心软情深,必不忍心使我连点空想头都不如愿,伤心一世,他还落个心口不如一,没有胆子。即便不放心我,狠心坚拒,胆小不肯明言,我也一会就走,你当我故意做作讨好么?休看你们三人各有防身法宝,你昨晚不知有什取巧的鬼心思,没有取用,以致姊姊疑心你始终有情于她,不和他两人一齐出手。我没见到是什路道,但我猜想,青衫老人必看你不起,所赐之物必不会比他们的还好。你们本身无什法力,我如出手,并非无隙可乘。你不过 依砚修仙传帖吧沾了我情人的光,我看他情面,不与你计较,你还有脸呢!”
还待往下说时,赵、王二人见巧姑面色不善,朱人虎更是气极想要动手,又踌躇不决,不等再说下去,即同声劝阻。巧姑偏不肯听,依然说之不已。未了,赵霖见朱人虎已气得面容剧变,知已情急,欲与一拼,忙怒喝道:“巧姑,你说是对我好,怎不听劝呢?”赵霖早已听出巧姑所说非虚,想悠悠苍诸人对龙家人尚有顾忌,何况自己。惟恐双方破脸发难,不可收拾,离家既近,隐秘又被对方道破,行藏已露,无可掩饰。本在愁急,难筹善策,闻言益发心寒。情急之际,口不择言,却忘了这类语气,非亲近人不能出口,等话说完,方始想到恐对方误会。巧姑果然转怒为喜,蜇近身前,媚笑说道:“我原知道你怜借我这苦命的山女呢。你请安心,我此后不但不会缠你,并还舍了性命,也必助你脱难,不信你看。”口中随即一声清啸。那只怪鸟本立近侧,巧姑与朱人虎争论时,忽将手一挥,鸟便突然飞起,由此盘空不下,似在瞭望神气。这时闻声立时下降,离地两三丈,鸟嘴回向翼间一理,跟着甩下一只短箭。山女伸手一招,便即接住,口咒了几句,一折两段,掷向地上。问道:“情哥哥,你信我么?”赵霖道:“我早看出你实比你姊姊好得多。在你们把折箭看得重大。我们好的汉人,对友相见以诚,相知以心,不重形式。实在还是信赖你,看得人重,只是我来不及拦你罢了。”巧姑苦笑道:“你说这几句话,我当时死也甘心。算我贪心,还不知足,生前我求你说出心里的话,你肯说出,使我快活这一辈子么?”
赵霖本就觉她芳姿玉润,美艳如仙,比起嵩云更有过之。以前只为心存敌视,怪山女言动过于率直。少女本应矜持含蓄,温柔娴雅,即或知音相对,灵犀暗通,偶然一颦一笑,便可撩人无限情思,使其魂消心醉。那一根无质无形的情丝,须有弹性韧力,随时伸长缩短,自然一上身,便将情人粘牢缚紧,深嵌入骨。对方哪怕被这根情丝缚得嵌肉切肤,反更引为至乐。不特不会断绝,根本还惟恐缚之不深,越入骨越好,任何险阻艰难,皆非所计。明明女的是主动,也要想好方法,见面以后,便把自己的地位变作被动。表面上,女的为男的俘获爱玩,实则男的倒成了女的袋中之鼠,尽管蠢动不休,终不能越出范围一步。如是一味坦然蛮来,死命牵缠,出诸男的尚且惹厌,何况出诸女方,任她相貌多美,也减了不少成色,何况还有轻视与不快之感呢。
巧姑这次感动对方,主要还是大鹏顶相见时不曾出手,苦缠无赖之故。这时明明爱极,欲效双飞,却不以自己为念,处处维护情人,并还推爱别人。所说恰又对方心病,音声柔婉,语多中听,词更哀艳诚挚,痴情一往,又是那等美人胎于,人心终是肉做的,哪得不被感动?既怜她的痴情,又感念她的好意,任多矫情的人,也不能无动于衷。何况赵霖又是一个至诚血性的人,见她说到未两句时媚目波莹,泪花乱转,声音已带哽咽,虽然仍无燕婉之思,心肠早软,再说话一激,不禁脱口答道:“你料得实是不差,但我向道心坚,不久便离此他去,决无家室之念罢了。”巧姑喜道:“照此说法,你不间娶我与否,均不会要别的女人了?”赵霖随口答道:“似你这等美貌多情的人,尚不能动我的心,怎会再要别的女子?不过我三人情胜骨肉,你叫我不问二弟的事,却办不到。”巧姑听头两句,本已转了喜容,听完,忽又面带悲愁,猛伸双手抓紧赵霖双肩,用力连摇道:“你管,毫无用处,有害无益,还是听我的好。”赵霖双手叉腰而立,被她摇撼,也不分解,慨然答道:“我决不口是心非骗你,既说拜山,明年必往你山寨一行,万无更改。你姊如在期前闹鬼来犯,焉知我没有抵御之法?你不助纣为虐,足感盛情,想我说话不算,却是不行。”
巧姑一双媚目注定赵霖,面色阴暗不定。呆了一会,忽然跪下,抱住赵霖双腿,急喊道:“你真是我的好丈夫,我原知你不会改口,只为事情大凶,总想万一能够解免。既然这样,我必帮你到底,好了便罢,不好,把条命交给你,也千值万值。我先举发,以免姊姊期前侵害。你回去以后,急速悄悄出山,约请能人相助,以解此难。我全家老少,均会法术,单是武功好的人无用。我为了你,自然不会出手,可是任来多少好武功,我姊姊只着一白猩子上场,立即撕成粉碎。非像昨晚两吹萧人那样,不能济事、到时,不间明暗,我必相助。只盼天神鉴怜,哪怕把我粉身碎骨,只求保得老寨主和你平安,就心满意足了。我出来已久,就要回去,你如可怜我对你这番心,抱我一抱,应个景如何?”赵霖一则深明利害,虽得有此极好内应,将来减去不少阻力,目前还可免受不少危险,本心也实为巧姑至情感动,不便过使伤心。暗忖:“山女不比汉人,已经坚决不娶,便与她相抱何妨?譬如对方用那缠郎恶习,不也只好听她么?”心念一动,口答:“你人果好,依你就是。”伸手便拉。巧姑立即就势搭上身来,双手搂住,又叫赵霖抱紧一些,赵霖依言。这一来,成了面对面,两人紧抱。
巧姑仍是昨晚半祼的装束,天热衣单,当地又是两边山峡当中极凉爽的所在。赵霖从来未与女子接近,立觉柔肌凉滑,软玉盈怀。巧姑更似志得意满,百媚横生,一双含有无限深情的明眸觑定情人,喜孜孜叫了一声“情哥哥”,朱唇皓齿,红白相映,款启之间,温香微逗。赵霖艳遇初经,任是意志坚决,也不由得心旌摇摇,周身俱觉有些异样,暗道“不好”。方在按捺心神,面色微沉,待要张口发话,巧姑已不由分说,双手搂紧,朝赵霖口颊等处,用力连亲了三四次。倏地松手挣起,笑对赵霖道:“今日了我心愿,从今以后,便是你的人。就有什事,姊姊她们也不能怪我了。我这就走。还有,你们的地势虽好,决隐不住,我就帮你,她们也能找到。你不说要出门寻人么?最好乘她未寻来以前便走。无论如何走法,我必知道,如有危险,也必助你脱险。不过到底不使知道好些,免伤我姊妹之情,日后彼此均有益处。别人无关,只要你一走,她觉对头不住那里,不问你二弟如何,当不至于累到别人身人。你此时对我已然放心相信,别人难说,你那二弟更是恨我,将来必向姊姊离间,我也不怕。为免你回去受人埋怨,我先走好了。”说时空中怪乌忽然连声低鸣,巧姑面色微微一惊,匆匆说完,把手一挥,那蝙蝠形的怪乌立似星丸飞坠。巧姑手指赵、王二人,对鸟说道:“阿宁,这是我丈夫,这是我丈夫的好兄弟,日后遇事,你都要帮他们。”跟着双目斜视朱人虎,冷笑了一声,纵上鸟背。那鸟立时凌空飞起,晃眼飞高,忽又盘空下射,飞近赵霖头上,巧姑叫道:“情哥哥保重,千万照我所说行事。我去了。”赵霖听她语声悲咽,甚觉可怜,忙答:“巧姑,不必怀疑,我就照你所说行事便了。”语声未歇,那鸟已二次刺空入云,往来路星驰而去,再看已无踪影。
王谨笑道:“想不到山女如此情痴,所说也许不假。”赵霖摇首叹息道:“据我观察,此女性烈,将来必为此私犯山规。山人法严,犯者无论亲疏。其实此女容德心性俱都不差,虽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万一为了犯规而死,也实可怜可惜呢。”朱人虎冷笑道:“一个野小丫头,她自犯规找死,有什相干?”赵、王二人知他心忿山女轻视,此行又处处受气,便不再提,侧顾五色鹦鹉,也同飞走,料定此后踪迹决难隐藏。又知巧姑回去,定必设法迁延,不使乃姊急于发难,索性放心大胆回去,到了柳湖,再作计较。于是从容前进,果然直达水寨接应站,俱无动静。
赵霖随向轮值主事诸人叮咛了几句,略微歇息,径由水洞秘径回转。路上约定,到后天近黄昏,人也疲乏,报到之后,先各回家,什话不说,免得一到便蛊惑人心,大惊小怪,好在事情不忙在这一晚上,明早再向村主、耆贤详陈经过,共商应付之策。哪知现任村主,便是朱人虎的胞叔,看出人虎神色有异,三人又同声述说今天已晚,明日再当详说,诸多可疑,背人向人虎探询。人虎气愤多日,无从发泄,除将自己丢人之事加以掩饰外,好些均照直说出。赵、王二人一点也不知道。村主朱式闻言大惊,以事关全村吉凶,忧急非常,恨不能当时便把赵、王二人唤来询问。又因人虎说时再三请求,事前不可说是由他泄露,知道三人平日结盟,义胜骨肉,侄儿这等说法,必有关碍。可是经此一来,对于赵、王二人却生了点疑心。以为内中必还有什隐情,乃侄顾念交谊,不肯全数实说。于是又向人虎套问,虽未当时唤人,心却疑虑。
次日天刚亮,赵、王二人便已来见。本来三人议定次早再见村主,由赵霖一人开口。人虎这一先说,赵霖又顾虑到他的颜面,除却灵异和人虎调戏山女因而生事一节稍微变通,作为言语不通,始而误会,纵兽擒人,后又看中人虎,迫令入赘,巧姑苦恋,痴情可怜,以后又作为内应,得她暗助外,差不多全说了出来。在赵霖是心无私病,有话便说。而朱式机智善疑,叔侄情厚,素爱人虎英俊,未免偏袒。先听人虎说,巧姑最是凶恶,途中还被乘了怪鸟,赶来为害,几经三人设计应付和身带玉块、灵符之力,才免于难。初意未尝不因乃叔多疑,恐把巧姑迷恋赵霖,别时缠绵之情说出,引起误会,却忘了怒火头上,没有深思。叔侄所居紧邻,赵。王二人于次日来得绝早,未及见面交代,已先说出,闹了个两不接头。村中安稳多年,初次遇到这等大乱子,临事自然容易慌乱,更增疑虑,盘问自更周详。如非赵、王二人素有众望,又是村中能手,当众便与难堪了。王谨素来谦和下人,还不怎样。赵霖见朱式一味盘诘,全不商议应付之,心中老大不快。无如朱式年辈较长,不便顶撞,只可闷在心里。双方本就面和心违,彼此强捺怒火。
一会,众长老眷贤又接了村主隔夜约请,纷纷来到。固然赵霖原定约集商议,但是不请自来,分明村主疑心自己拉不下颜面,暗中派人请来,拿自己三人当作犯了重条看待,只差宗祠公会,不算定局罢了。越想越气,冷笑一声。朱式再问,告以话已说完,更不再答。直到眷贤长老全数毕集,赵霖方始当众重叙经过。此时朱式已因后来赵霖辞色不善,勾起怒火,此行原以赵霖为首,直恨不能当时便按村规,集众公审。至少三人无故引贼上门,疏忽之咎,也所难免。幸而这班眷贤十九老成持重,又都深悉赵霖为人诚信无欺,闻言虽也不免惊忧,对他仍极相信。赵、王二人因要去往终南投师,又以青衫老人和陈淑均师徒避地多年,不愿人知,早就商议,回村对于许多奇迹异事,不要说起,只说是世外高人。朱人虎对于赵、五二人虽是妒羡,尚无恨意,又经商定,只灵符、玉玖不曾隐瞒,也只说是途遇异人所赠,功能辟邪,蛇兽不侵而已。谈时也曾取出同观,灵符乃是一片黄麻布,上有朱篆符篆;玉玖也只形制古雅,玉质绝佳,除刻有不认得的符篆外并无他异。赵霖早不满朱式,平日疑忌,当日更甚,不愿炫露演习。朱人虎见众惊优,本想说出此块威力,只因习知赵霖性情,看出心中气忿,灵符更不舍妄用,没有出口。众人看完,也就放开。
“内有两位行辈俱尊的,细一商讨以后,以为事出不经,认作山人原有驱遣蛇兽之能,吐刀吐火,全是幻术。昔日武侯南征,便曾遇到,结果山人仍遭惨败。只要防御周密,不来自好,如被寻来,索性诱使人伏,全数杀死。看似厉害,无足为虑。果如三人所言,岂是萧声能退?并且途中早被追上,怎得回来?这两老多年经验,任村主时,又颇有施为改进,无异鲁殿灵光,众望所归。这番话一说,众心渐定。连朱式也觉有理,昨晚偏听侄儿张皇之词,有些过虑。只气忿赵霖,说了好些闲话,认定赵霖为一行之首,平日又智勇双全,明知泄露机密乃本山第一厉禁,出山访友,已近无故生事,此次又非为公,更要缜密仔细。既与山女结仇,便应设法避免,或引向别处远方,如何事前不自留心,事后又不知防患?未免粗心太甚,意欲请求公断处罚。幸而青贤长老们全都看重赵霖才智过人,胆勇出众,村中近年难得遇到他和朱、王二人这等文武全才。尤妙在是三人结盟,情胜同胞,又都年轻,一切合力同心,互相为用,轮做村主,必能多所兴革,胜过前人。纵有错处,也不应处罚,损他异日威望,况是无心之失。并且一罚便是三人,不能独异。不等朱式说完下文,便纷纷以目示意阻止,有的更设词打岔,不令再说下去。村主虽然有权,但村中平日安静无事,极少有人犯过,难得立威,青贤长老更能左右全局,朱式知道,决来,通不过去,也无异于白说,只好闷在心里。
赵霖见状,越发有气,正要开口反问,猛想起危机将临,大家尚一点不知厉害。巧姑本劝速出寻人,并说自己一去,便免村人受害,看神气,所说不假。村人虽都武勇,却不会法术,那些乌兽虫蛇也难与为敌。正好乘机装作负气出走,免得明白晓以利害,转使全村人等惊惶忧疑,于事无补。便不再争论,反说:“我们三人虽未受伤,那些蛇兽也无一近身,不过见了那等厉害声势,回村不得不告,凡事总是谨慎好些。人虎二弟的灵符实有灵效,但是不宜轻用。以我愚见,不如令其与弟妹暂时移居在水洞人口附近的白苹峡内,平日深居简出。我和谨弟也避往森林一带隐秘之处。山女志在求偶,其山规也颇严,寨主又禁其无故与汉人结怨,如被寻上门来,见不到我们三人,定必自去,到时切莫现出了敌意。如真相犯,我三人已把住两条要道,再行下手不迟。”众人因听蛇兽无一近身,越当作幻景。哪知赵霖已打点好主意,故作分人防守,实则重在隐藏人虎。心想:“自己和王谨已走,人虎再藏向白苹峡水洞极隐僻处,空中飞鸟也难查见。就被月姑寻到,三人一个未见,必当不住在此,扫兴而去,静等拜山,再作了断。有此一年光阴,如寻求不到异人相助,至不济,再去求那青衫老人和师母陈淑均,总可办到。便青衫老人师徒,虽不愿与龙家寨主结怨,看他们那日在山中相待,以及李洪、嵩云、丁、韦诸人赠宝暗助,又代请了洪璟、阮征两位仙侠,公然解围情形,断无袖手坐视我们三人到时前往虎茓任人宰割之理。”越想越对,只前半可虑,如能缜秘自己行踪,再不被月姑发觉,必可无事。王谨外表诚谨,人更聪明,闻言便知道赵霖用意,也在旁附和,设词更巧,并还要处处推尊村主。眷贤,暗为双方释怨平气。
朱式人本机智,更非好恶,就为年纪比赵霖大不多少,稍喜自负,气盛多疑,虽为村主,自觉人望不如赵霖,平日就有一点不服气。再加心思细密,听出二人语有出入,先有成见,自然一触即发。及见着贤长老不以处治赵霖为然,先颇气忿。嗣听众人一说,王谨再以巧语推崇,怒火渐平。回忆赵、王二人,连自己爱侄,俱都智勇双全,出门一向谨慎,决无过错。纵令好色,本山最严例禁,断无引鬼上门之理。何况当地水碧山青,四时皆春,得天独厚,少女之中不少佳丽。以前多少人因见二人文武双全,近年又父母双亡,孤身一人,想与为媒。一些自负才貌的少女,也想嫁他们。本山男女相见以诚,落落大方,又在一处,日常相见,如有所爱,双方均可相机自吐情慷。爱侄夫妻,便是这等结合。双方有了情爱,然后禀告父母村长,定日成婚。事前既无避忌拘泥,只要真爱,也无不成之事。二人一律坚拒引避,向不与妇女同游言笑,一味用功,并有“铁汉“、“痴子”之称,怎会关情山女,引火烧身,果如所言,山女那等厉害,也逃不回来。同是为公,朱、赵两家乃久共安危的世戚至好,自身是长辈,何苦为了平日多心,一语不合,便生嫌隙?心气一平,也改了和善辞色,当日仍是从容言笑,多半依了赵、王二人所说,方始分散。
赵霖家中,只有一姊和一幼弟。王谨与伯父同居,更无骨肉之亲。回去途中,赵霖见朱人虎没有跟来,知是少年夫妻,久别叙阔之故,还想着人找寻。王谨却早看出人虎昨夜不守前约,心想:“大哥为人真好。二哥为人心性,虽不如山女所言之甚,却差多了。”想了想,忍不住说道:“我们既以早走为是,便须缜密。这不比往日山中有事,须由公议,事前越少人知越好。现在他们全部不知厉害,村主又怪我们此行惹了乱子,万一传扬到村主、眷贤耳中,出来阻拦,依了不好,不依也不好。二哥虽不至于乱说,终恐夫妻闲谈,无心泄漏。他和村主两家紧邻,又是叔侄,不能同往终南,何必多此一面?依我之见,莫如留一封信与他,告以我和大哥借着终南拜师之便,寻觅有法力的能手,以备明年往玉龙山赴山女拜山之约。如师父当时传授道法剑术,不能离开,对此心腹隐患,也决禀明经过,期前回山一行。当我二人未回以前,务请他照大哥所说,和二嫂一同迁往白苹峡水洞隐藏。并秘告乃叔,传知全村,如有发现山人混进,不问男女,只做不知,千万不可动手。如遇异兽蛇蟒之类,只要不伤人,也听其自去。山人如公然探询,或指名索人,可相机应付,和他好说,或答以本村无此一人;或答以日前同两不相识的剑仙回山,辞别亲友,说要往黄山出家修道,次早便随两剑仙同驾剑光飞去等语。此信行前还不可交,明早先推说要去森林查看,到那里将信另交一人,就由林中起身。我前年无事时,曾往林中勘探过两次,寻出一条极隐秘而不易发现的途径。当初原因本山出路只水洞一条,万一又和那年山崩一样,将路隔断,岂不又要为难好些时?多一条路,可备万一之用,不过事情艰险。森林深处,自从祖先犯着万险通行以来,向无人敢深入。我一倡议,恐人道我多事,只一个人乘机试了一下。去年有一次大哥寻我不见,赶往森林,恰巧我正走回,大哥不曾深问,我也未说。经两次探查,林中只是蛇蟒毒虫大多,我第二次去时,曾杀一条毒蟒,几乎送命,路却探明。一则现有玉玖护身,邪毒蛇兽均难侵害;二则地势隐秘,免得由前山走,须经元江上游那一带,必有山女耳目,易被发现。尤其大鹏顶上下两条必由之路可虑。如若遇上,岂不惹厌?并且我只是走通此林,前面形势尚不深悉。凭高四望,山径虽险,前面还有瘴气,决难不倒我们。祖先本自湖南移来,当初沿途曾有暗记,祠堂碑上并记有形势途向。果能寻到那条路径,走人湖南,再寻正道,固是极妙,否则也不会寻不出山去。大哥以为如何?”
赵霖原甚老练机智,早就觉出朱人虎不甚诚实,只因朋友情厚,又是同盟至交,身是长兄,遇事便多原谅,更无戒心,一时偏厚,并非真个不知贤愚。闻言立想起适才村主辞色可疑,分明人虎早已泄机。此事自己只有煞费心力,并无不可告人之处。人虎虽不似王谨老成,当无向乃叔进谗之理,必是少年爱脸,惟恐当众丢人,特地设词掩饰。自己又因许多顾忌,话虽实情,好些俱未出口。朱式善疑,一听所说不同,难怪多心。事虽可原,不算卖友,言行果欠谨慎,此行村众如不以山女为意,自己和王谨勇于任事,而又各有职司,昨日刚回,决不放走。如认为厉害,更要留作防御,至多另派几人出山物色能手,径往玉龙山,令自己到时埋伏半路除害,更不会就放出山去。何况外人入山,祖规厉禁,人人固执成见,不到危机一发,一任所来的是神仙中人,请将进来也非所愿。以前答应嵩云,以后请她来游,照方才众人口气,除非山中出了乱子,有大借助之处,就自己日后作了村主,也恐难办。所以这次就约请到异人,也须见机行事,最好还是事前约好时地,由山外陪往玉龙山才妥。此时如说出山是为寻人,先办不到,一经泄露,便难起身。众人虽阻不住,但生平不喜说假话,何况又对一班尊长。觉着王谨所说,果然有理,便依了他。
赵、朱、王三人交深情厚,在山中时,照例常在一起,每日必聚,有时深夜才散。便朱人虎有妻子的人,至少也有半日是在一起用功。一年之中,极少不见之日。何况脱险归来,一切防御善后,均待商议应付,早来又有好些过节打算,照情理,必要寻来。王谨先前也未断定他不来,不过提醒赵霖,不可先泄行踪而已。哪知直至夜里,不见人虎来晤,这一来,连赵霖也觉人虎不知说了什话,心中内愧。或因自己对于巧姑,未予以难堪,不合他的心意,也未可知。当时虽有一点疑心,交好在前,只觉他稚气可笑,并未嗔怪,放在心上。本不打算和他明言,既未来晤,也就听之,不曾往寻。次早将信写好,到村主家中打一招呼,回来各取了一小袋金砂,连同一个换洗衣包,便即上路。好在山居尚武,兵刃暗器常带身旁,何况又往森林蛇兽出没之地。人虎却始终未去,谁也不曾看出。
二人到了森林,先与轮值诸人相见叙阔。当地本来住有十多人家,干粮肉脯,均易备办。将信交与一人,托其三日后带回去转交,并说二人要往林中探道,就便打猎,也许在林中耽延数日。又把迷路求救所用连珠信火、旗花响箭,连同行兜、悬床,要了带走,众人俱知二人武艺高强,也时常深入打猎。王谨以前更走得勤,还是孤身入林,一去七八日。都未听说遇到危险,均未在意,那森林密压压,覆荫三数百里,十之八九不见天日。上半繁吱虬盘,结为广幕;下面巨木骈列,互相挤轧,绝少空隙,不能通行。加上毒蛇载途,飞虫若雨,蛇咬固是难当,虫毒也极厉害,数又极多,挥之不去,休看小小细物,那具有奇毒的,人被咬中,伤处当时浮肿老高。始而刺痒胀痛,难于禁受。渐至愈咬愈多,一个毒重昏倒,千百种毒虫齐集人身,不消多时,人便剩了骨架。蚊蝇蚂蚁,会比常见的大三数倍,多半具有奇毒。照例人林打猎采药,多在交冬以后。村人防御也极好,从头到脚,全有准备,除非遇到长而大的毒蛇巨蟒,并无所畏,但到底艰险费事,虫类尤不免于侵扰,所以夏天从来无人敢于深入。二人如非深知玉块灵异,足可防身,也不敢冒失走进。
本想入林不远,便取玉玦施为。及见走了一程,并无蛇虫近身,开头一段,村人常时伐木往来,透光之处颇多,便未取用。等把熟路走完,前行越险,阻碍横生,必须绕越穿行,光景又深黑如夜,方始把玉玖取出,如法施为。立时涌出两幢宝光将人护住,前后一二十丈以内通明如昼,蛇虫自更远避。夏日林中桃熟,虽是青色,极甜多汁,随地挑大的摘吃解渴,连水壶也未取饮。王谨笑道:“此次入林,不用角灯照亮,路看得真,比前要快得多。照此走法,不消四五日,明日便可出林了。”赵霖也觉顺利心喜。二人身轻力健,除中途略进食物外,并未多事停歇。又走了一阵,昏林不知晓夜,估量天已黄昏,恰巧见到一块空地,便把悬床架在两树之间,人在宝光笼护下,同睡了一觉,醒来吃点于粮,仍由王谨引领先行,见天光之处愈少,只好计程饮食安歇。等二次醒后起身,王谨查看形势和上年所留标志,知将走完森林。估量时间,当是第三日的午后。及至出林一看,东方刚有曙意,才知林中不辨天日,睡得大早,半夜里就起了身。如此艰险难行的数十百里古森林,竟于两日两夜之内安然通行,毫无变故发生,互相庆幸不置。此去还要远涉关河,山川修阻,前路虽然遥远,这类森林却已不会再遇到。为谋轻快,便于行路,除却于粮、水壶和随身兵刃。小衣包外,只留了一个绳布制的悬床以防万一,下余还有一些东西,俱都藏向森林之内。
收拾完毕,天已渐明,少带好些零碎,走起来自更轻快。二人见前途小沟和泥沼野地之间,到处瘴烟浮泛,虽恃有玉块防身,但以二山女豢有不少奇禽猛兽,连日必在四出寻踪,不会安静。巧姑虽然不与乃姊同心,无如此女痴情过甚,能少相见最好。又知晨瘴最毒,没用玉块试过,前途既可绕越,能不去犯它,比较稳妥,便择那高亢无瘴之处绕行过去。一路穿山过岭,攀援上下,仗着各有一身轻功,又服了青衫老人所赐灵药,体力大增,晓夜奔驰,一点儿也不觉乏。不过二人平日足迹只在云南省境以内,前年曾到过一次贵州边界,只把祖先由湘经黔人滇,涉险避世经过所留记载记在心里,却并不知道由滇入川,再经栈道秦岭,直赴终甫的路径。上来打点,先经平彝。盘县。镇宁,到了贵州,再照祖先附记的驿路官程,由镇远东行,经芷江、沉澧等地入湘。到了湖南,便道一观从小所读范希文《岳阳楼记》中渴想多年而未得往的洞庭君山诸胜,再往武昌,登黄鹤楼,一访古仙人骑鹤灵迹,然后问路人陕。哪知上辈因避元族之祸,流离转徙,远窜灾荒,途程既多绕越,所行又均山野,附记所载驿路并不周详。这还是二人恐怕山行迷路,又极难行,除开头一段外,均未照上辈所记山路行走,特意改走官驿大道,否则,冤枉路更要走得多了。
夏日山行,食物不能多带,二人在林中走了二日,用去好些。尚幸生长深山,认得好些土中山粮。走到第三日,又遇见两处山人,因通土语,竟蒙款待,还问出一条药夫子惯走的途径,才行上路。二人恐山人走漏行藏,还留了神,沿途遇见山人,但能不用,多半避道而行。且喜沿途平安无事,不消数日,便赶上驿路大道。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四回
柳湖侠隐(蜀山前传之三第四回——
衡岳云先开策杖同攀金锁峡
洞庭叶未下烟波初泛木兰船
赵霖、王谨二人因防二山女前往柳湖去寻不见人,派遣奇禽蛇兽等四出寻踪,开头一段甚是谨慎,途中遇见稍微奇怪猛恶一点的兽,便即隐避。及见前途快抵贵州,并无异兆,才放了心。赵霖最喜山水,又因与青衫老人这番遇合,知道深山灵岳颇有异人隐居,此行第一步虽然志在寻师,沿途要经过不少名山胜域,正可就便寻访。久闻贵黔灵山,景物灵秀,意欲便道一游。王谨对于山水也有同好,但觉滇黔接壤,上人杂居,时有往来。巧姑虽与月姑同流,痴恋赵霖已然刻骨,本心未始不想遂愿相从,只不肯逞蛮强迫而已。所养灵鸟飞行迅急,万一相思太甚,暗中寻来,就不为难,长此纠缠,终是麻烦。便劝赵霖,此时走离土人越远越好,等人寻到,一切停当,归途再去。赵霖一想也对,便中止了前念。
王谨又笑道:“其实巧姑人品、心性、本领都好,痴情处境也甚可怜。师父也有师母,丁师兄也曾娶妻,他们俱是剑侠散仙一流,本来不禁双修。大哥本无妻室,她将来如肯破例来归,只要师父、师母认为可行,大哥似无须固执成见呢。”赵霖笑道:“三弟,你也和我说笑话,无怪二弟要疑心我对此女有情了。我并非不可怜她痴,实是向道心切。师父和丁师兄虽有妻室,并无子女。那日你和韦兄在外闲眺,二弟人本冒失,因见嵩云师姊年轻,师父、师母均已啸做烟霞,得道多年,怎还会有家室之好,生育子女?便拿话探询。丁师嫂心直计快,见我以目示意拦阻,笑说无妨,曾笑复了半句。听那语意,好似师姊本是人家弃婴,不知怎的,经师母留养,才有今日成就。并还说她尘缘未尽等语。师父、师母和师兄、师妹们的身世来历均未深悉,有了家室之好,于修为用功上终有妨碍。就此女弃家来归,也办不到,何况还要入赘古山,所习又近于左道邪法呢,难得此女虽然情痴,并不向我纠缠,我怎会生此念?”
王谨笑道:“我并非与大哥说笑。惟其此女不向大哥纠缠蛮来,事才难处。因此女已把大哥爱逾性命,遇事必出死力相助,性情又极刚烈。双方现已敌视,明年赴约拜山,更成他们生死之仇。依我猜想,巧姑处境至难,不间胜败,均非死不可。除却我们得胜,将她带走,决无生路。听丁氏夫妻说,寨主本领高强,所习法术并非全出左道;儿孙众多,大半能手;山中埋伏禁制,十分严密厉害,我们虚实难知。就请到异人,或是师父恩怜亲自出马,照在点苍山中所见所闻,也非易与。中间巧姑必定出力不少,此举大犯她族中禁条,决不能容。此时月姑也必与她成仇,反颜相向。我们素负侠肝义胆,其势不能坐视这么一个有德于我,而又美慧可怜的好女子,身受彼族酷刑残杀,而忍心不顾。何况她又情深一往,至性至诚,遇事无不惟命是从,只求常侍朝夕,于愿已足。如恐有了妻子误及清修,因而不允所求,而她却只要终身常见到你,仅做名义夫妻,并不想遂情yu之爱。你说什么,她都会答应。人心是肉做的,自来旁观者清。当归途追来话别时,休说大哥是局中人,便我也为她感动,生了怜惫,不忍十分峻拒,使其过于失望。以后她出力更多,用情更苦,万一不巧,再因她而转危为安,她却危机一发,去死愈近,请问大哥,到时如何处法?”赵霖答说:“到时相机行事,自有化解。”心中也觉果真如此,委实难处。王谨并未往下深说,不过因此一来,黔灵山便没有去。
可是这时巧姑正想再见赵霖一面,并为引见一个能化解此事的异人。日前先冒险赶往柳湖,探看赵霖走未,为朱人虎所暗算,挨了村人一顿毒打。为想感动心上人,甘受鞭打,并未还手。直到青驾寻来,又探出二人早行,方始乘鸾飞去。并将机就计,借着身上伤痕,向乃姊编了一套假话,再命灵乌四出寻踪。初意柳湖只水洞秘径一条出路,以为二人仍走前路,上来便料错了途向。未了想起二人上路已久,便命四只飞行极快的灵鸟分四方飞出千里以外,再往回飞,迎堵查看。终因二人脚程既快,行径又极隐秘,所遣灵鸟虽然忠于主人,天空回翔,搜索甚勤,两次在二人近侧盘空下视,恰值二人觅地歇息,或在镇集人家以内进食,未被发现。再过一二日,已远出千里之外。那异人便隐居在黔灵山内,因受巧姑之托,已然回山相待,二人姓名相貌,已俱得知,一去即可相见,也许免却许多事故。偏巧阴错阳差,全都错过,二人自然一点影子也不知道,安心向前走去。
二人到了湘西,遇见一个老江湖,才知以二人的体力,若由四川走,要快得多,并且来路还绕远了不少里程。既然已到湖南,如改走小路,经由巴东三峡溯江西上,更费时日。只得仍照预定,便道先往巴陵,一览君山洞庭之胜,再计水陆迟速,以定途向如何走法。二人虽是文武皆通,因为从小生长边荒,局处柳湖一隅之地,尽管当地得天独厚,物产丰美,经过了多少年以后,人力开建修治,到底地方不大,用作隐居避地的世外桃源固是极好所在,眼界却是不宽。平日出山,最多也只在云南省境以内,如宣威、楚雄、大理、腾越等有限几处城邑,好些地方俱都未去。沿途所经,多属穷山恶水,蛮烟瘴雨之乡。那清丽幽深,雄伟瑰奇的佳山水并非没有,终以地方僻远,险阻甚多,跋涉艰难,每出又都负有使命,不能穷极幽渺,选胜留连,大都走马看花,浅尝辄止。加以民风闭塞,地旷人稀,山行所遇,强半山人,殊俗异言,甚少佳趣。人情原喜新奇,一入湘境,便换了一副眼界。再一看到三湘七泽之胜,益觉到处山明水秀,物阜民丰,与滇黔两地大不相同。那意想中的岳阳楼,以为不知如何好法;及至赶到一看,楼便建在城上,除了面向洞庭,可以远捐湖光而外,还没有所居柳湖因山临水而建的几处楼阁来得清丽。尤其洞庭鱼米之乡,水陆要冲,商贾所聚,人烟过于稠密。楼上酒茶客既多纨挎市侩,一味喧语嚣杂,酒肉蒸腾,楼下又是千头蠕动,行人往来,市声盈耳,噪成一片。照此情形,休说纯阳仙人不会再有来此买醉的雅兴,便自己也不耐久留下去。倒是湖中烟波浩渺,风帆片片,远望君山干二螺黛染烟笼,隐浮千顷碧波之上,遥望过去,令人心旷神怡,果为别处所无。
二人商议了一阵,纯阳仙踪,沓不可寻。水路虽比人行迟缓,却舒服得多,当地又水行较便,好在随时可以变计,意欲走上一段水路,稍息来路跋涉之劳。因到得早,时方傍午,在楼上饱餐了一顿,先往街市上卖了点金砂,买了些秋天用的衣物,径往湖边包雇了一柏木船。打算由湖口起身,等到了汉阳,或是老河口时,再作计较。此时就便一游君山。船夫父子二人,人均忠实。小的一个名叫张四,年才二十,从小便烟蓑雨笠,出没波涛,学会打鱼,不论钓网,全都出色当行,人更和气巴结。近年父子二人才置了一条木船,装载客货,不论川湘鄂赣程水,全都去过。也爱游山,沿途名山大川,多半熟识。一听客人志在游览沿途名胜,甚是起劲,自愿为客向导。二人听了,甚是投缘,一路谈谈说悦,颇小寂寞。
赵霖一面命他直驶君山,随口询问山中风景。又问:“久闻吕仙三醉岳阳楼,三湘七泽一带常有异人隐居或往来,平日可听人说起过有无此事?”张四笑道:“二位尊客由远路来,不知这里的事。我从小便喜往山里跑,从未遇到过腾云驾雾的仙人。吕仙三醉岳阳楼,准都知道,也只是说说罢了。就有仙人,也不会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倒是尊客现在去的君山,日前出过一桩怪事,才隔不多天,也许那人还未走呢。不过也只传闻,并没有眼见,不知真假。尊客既然留心访问,你们读书官人比我们聪明,如若传言是真,必能看出几分。等到君山,我领二位尊客,同去寻他们如何?”二人便问:“是什么怪事?”
张四道:“君山上面的寺观甚多,以前本是道士居住,他们多有田产,甚是富足。自从换了朝代,官家专信佛法,他们受人欺凌,日渐衰败下来。全山几十所道观,十九被蛮僧和尚强占了去。内中只有清虚观和竹仙观,因为以前观主曾到过蒙古,和好些个王公都有交情,恰巧那年蒙兵到湖南时,带兵的蒙古王正是他前多年所交朋友,得了信,当时接上前去,两下谈得甚是投机,听说给观中留了一面铁牌,才得保留至今。可是近年仍有一些蛮僧看中了观产香火,前往寻事,打算侵占,也没见怎争斗打闹。去的蛮僧和尚不论多凶,有的并有官府相助,事前谁都以为这两座道观必不能再保全,结局总是来人偃旗息鼓而去。这两观原是一家,观中道士也很规矩,平常看不出有什么本领。但即便蛮僧势大,遇上事,老是不慌不忙,自然化解。人们都说是那铁牌之力。有人去问观主王清风,却说并无此事,来人均是以理遣走。人们自然不信,都当此牌是他保命灵符,故而不肯取出与人观看,也就罢了。
“以前他观里原住有一个道士,穿得又破,也不随众念经,也不问事,偏又好酒如命,终Ri烂醉如泥。有时出门,一去便是一二年,回来仍住观内。仗着观主人好,道士们多半忠厚,不特无人管他,反时常买了整坛好酒送与他吃,听君山上住的人说,这道士无名无姓,大家都叫他醉道人。在观中前后住了不少年,总是那个神气,永不见老。以前时常出观买醉,有时还到岳州,在街市上游玩。一日夜里,观中正做法事,醉道人忽由外跑回,当着许多体面施主,在殿前发疯,手舞足跳,乱蹦乱骂。观主满脸愁急,只向施主敷衍,并不发话说他。旁边两个主事的徒弟见他闹得太凶,施主们已然发怒,恐有不便,凑近前去,低声劝了两句,醉道人先不理睬,忽然大怒,骂道:‘无知业障,你嫌我吗?我还正不耐烦在这里呢。’说罢,往外走去,本来他不走,众人也要打骂赶他。谁知观主见他一走,却着了急,高声大喊:‘师叔千万留步,弟子还有话说。’立即赶忙追去。经此一喊,众人才知观主多年厚待,原来是他师叔。而观主步履如飞,走得极快,也是初次见到。虽是夜间,那天正是会期,又是热天,湖上游船甚多,不回去的,均在君山停泊,观前更有不少卖零吃夜宵的。事后问起,都说醉道人和观主王清风先后跑出,都是由观侧树林中往后山走,醉道人跑并不快,可是月色正被云遮,一晃眼间,再看人已无踪。过有盏茶光景,才见观主喘吁吁走回。施主和一班体面游客问他:‘此人如此狂横,就是你的师叔,也不相干,去由他去,留他在此,日后仍不免于酒后扰闹,那是何苦?’观主叹了口气,答说:‘贫道自幼出家,多蒙这位师叔照应,又蒙他救过几次重病,无异起死回生。既是尊长,又是救命恩人,偏是无法报恩。他又好酒落拓,最恨礼貌拘束,平日闲住山后,除有时出山云游外,终日与酒为缘。因他老人家不许我说出行辈和称他师叔,所以庙中徒众,多不知他的来历。今夜负气一走,没有请回,心实难安。’说时愁容满面。观主人缘最好,观中所有施主,均对他极为尊敬,以为知恩敬长,也未在意,醉道人走时,是往后山,并无人见他乘船出走,可是由此不见踪影。
“到了本月初间,忽然来了两个游方的恶道士,一进门就无事生非,凶横异常。想不到观主竟会怕他们,几十年来,连经多少又恶又狠的大势力抢夺都没失去的道观,竟吃两恶道强占了去。听说观主气成重病,现在后山竹仙观中调养。施主们代抱不平,去时多是兴高采烈,等到君山和观主商量回来,全都无精打采,永不再提君山之事。
“日前我在街上遇到清虚观旁一个卖鱼菜的,才知两恶道均会法术,双方曾经斗法,观主也是好手,无如身受重伤,敌他不过,才行退出。听说醉道人如在观中,决不会有此事。他便受了观主徒弟之托,知醉道人以前爱往岳阳楼上饮酒,姑作万一之想,过湖试寻一下,这才知道醉道人法力更高,那两恶道除对观主师徒行凶外,对外人仍看不出有什么恶处。如今隐然做了观主,又来了不少徒弟。人情自来势利,有些施主见恶道法力高强,有好些神奇之处,反和他联成了一气。本来后山竹仙观也不能保全,因恶道来时骄横,说过一套狂话,观主败时又拿话激他,说词甚巧,恶道当着许多人不便改口,才答应观主,以竹仙观暂住三月。三月之内,如寻不到能人夺回清虚观,满了限期,立将观主师徒逐出。全山居民渔户,俱因观主为人和善,平时救人甚多,有求必应,俱感恩义,谁也代他不服。又因恶道初来,对于外人虽无劣迹,可是自他来后,观中常有道装男女和相貌丑恶的蛮僧往来停留,一点不守清规,怪事常有发生,日子久了,定出变故。一听说醉道人回来便可救他,凡是知道的人,只要出山,便四下代他寻访。几天过去,恶道便得了信,四出探询,问出相貌以后,好似知道醉道人厉害,一面禁他师徒出山,一面向居民声言,此是他道们中事,与别人无干。如有人帮前观主,不论代办什事,只要被查知,轻则残废,重则送命,话已说在前面,到时莫怪手辣。众人听了,越发愤恨,只是不敢招惹,暗中生气。观主自受伤后,就暗派了两个得力徒弟外出求救,一晃月余,并无回音。连急带气,重伤未愈,病势日见沉重。徒弟们着了急,想不出好主意,只得暗中托人过湖试试。
“我听那卖鱼菜的把话说完,才一转背,忽有客人雇船往游君山。湖下游船甚多,大小都有,他不去雇,却雇我们这条走外码头的快船,一听便知是个外行。我爹本想叫他另雇游船。我见那人是中年读书相公,自称姓简,穿得虽旧,身上布衣却极干净,人甚斯文和气。又想就便往君山探看一下,到底恶道师徒有什法力本领,如此欺人。遂在旁Сhā口,答应了他。满想穷秀才不会有什油水,哪知手面甚大,先给五两银子,一半作为船银,一半买些好酒菜备他舟中饮用。并说他还有一点事,定在明午起身。我因前两天正是七月中旬的盂兰会,月色又好,劝他晚来睡在船上,夜里饮酒赏月连乘凉,由我父子缓缓摇去,明早正到君山,还可尽兴游览。简相公原说就便还要会人,是在日里,这么远水程,午前起身,怎能赶到?他却不听,又把逆风当作顺风,硬说顺风扬帆,一会便可赶到,早去无用,盂兰会己没个看头。我劝说无用,好在言明在先,不能按时赶到,与我无干,只好答应了他。
“第二天傍午,他果到来,仍是空身一人,只带了两本旧书,还有一个尺许长二指宽的小革囊悬在腰问。日中正是极热时候,湖中静荡荡的,休说游船,连往来商船都极少见。船板像火烫的一样,他却坐在太阳正照的船窗旁,看书望水,口中不时吟啸,连长衣也未脱去,一点不怕热。船开以后,迎着热风,甚是难受。我爹正悄声埋怨,不该应他午时开船之约,忽然一阵凉风由船后吹来。当风起时,仿佛见他伸手由后往前挥了一下,心里略微爽快。后来那风越刮越大,妙在是赤日依旧当空,人却凉爽异常。有此顺风,乐得省力,便去前面上了满帆,又去舱中备好酒食,请他入座。简相公真好,强拉我父子同吃,我父子自是不肯,他又再三固执,叫我父子轮流饮食,好意难却,便依了他。我正掌舵,忽见对面两船,也是顺风扬帆而来,船上人个个光着上身,通体汗淋,挥扇不已。我们船上却是那等清凉,全无暑意,再说,来去都是顺风,也无此理。正想问他,我爹上了年纪,知道的事多,我们湖南三湘又多异人,便禁我发问。我留神细看他,除一双金黄眼珠亮得吓人外,相貌十分清秀。随口打听了几句有关君山路径和清虚观近月出事经过,说话也极斯文,像是学里相公,仍未发觉他是异人。那风也当作湖里神风,恐说穿了神不保佑,没有提起。船至中途,他忽向窗外,嘴唇皮乱动了两次,随命掉头,往桃林湾驶去。这时船行正快,眼看君山将到,但也不便逆他。风向不对,又是逆水乱流,行船必慢。不料走起来比前更快,那风竟是专为吹船来的,这才惊奇起来。
“船到湾前,他上岸往桃林内转了一转,也就一盏茶不到的工夫,便自回船,再开君山。那风始终催船而行,其快无比。由起身直到他所说的后山老渔矾停泊,中间还折往桃林湾一次,平空多出了二十多里水程,先在船上下曾觉意,到后一看日色,不过未初,共总不到一个时辰,竟走了这么远水路。后面看见我们的人,说那日对面驶过,只觉我们逆风张帆,有点离奇,并未觉出任何快法。你说这事多怪,正想借口引路,陪他同行,他却一口回绝。说船已不用,生平最喜独自闲游,君山寺观中熟人甚多,他此时不愿人知道,叫我不要久留,也不要对人说起。随取三十两银子,给我娶老婆。我爹想给我娶亲,连彩礼带一切费用,正是三十两。头晚在船上无事时,商量向人去借,我伯累爹负债,再三劝说,才行作罢。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推谢不掉,正要拜谢,他已独自走去。
“本来这些话都不应说的,只因近两日他在君山专寻恶道晦气,已闹得众人皆知,甚至比我说的还要奇怪,尊客为人直和简相公差不多,甚至还要斯文些,适听打探君山岳阳有无仙侠异人,才敢说出来。我想他还在清虚观未走、尊客去了,也许能见到呢。”
赵、王二人便问:“此人既与恶道作对,如何会在观中?难道不怕邪法暗算么?”张四答道:“详情不知。只听说第二天他往观中去寻恶道,上来也很和气,不知因何将他惹翻。先是恶徒倚势行凶,吃他打倒,行时留话,令恶道去往后山寻他。这日恰巧为首两恶道不在观中,回来听说,当晚寻去,在后山树林内相遇,双方还斗了一次法,有人看见电光乱闪,不知谁胜谁败。第二日,他便移居观中灵官阁旁小楼之上,始终一个人出入。简相公表面仍是斯斯文文,看不出一点异样,也不再与恶道师徒交谈,每日必往后山一带闲游。如是对头,恶道那么凶横,决不会收拾了楼房,请他居住;如说双方打成朋友,恶徒又不应背后咒骂,恨同切骨。真个不解。如还未走,寻他容易。不过恶道实不好惹,专往观中寻他,恐被疑忌,认作是简相公同党,保不定暗中闹鬼。我也极想见他,此时也不敢定。最好去往后山沿湖寻他,必能遇上。见时,我如不在一起,请尊客为我带话,说我父子感他周济之恩,下月便要成家。只因恶道脾气不好,日前已有两人往竹仙观看望观主,归途话不留神,说了恶道几句,被恶道听见,吃了好些亏苦,几乎送命。我爹年老,又在本地行船,惟恐恶道移恨生事,否则我便也跟去见他了。”
赵、王二人本来就是要寻访异人相助,张四虽然语焉不详,照所说情景,也必是位剑侠一流人物,好生向往,立意寻此姓简异人。因其常往后山一带游行,索性命船家往后山老渔矶驶去。张四本想再见姓简的一面,只因近日曾听人说起恶道师徒凶威;虽不无故欺人,如犯他忌讳,立有灾害,乃父又再三叮嘱,因此迟疑,想到后山寻人打听清楚,再往寻访。知道老渔矾只有两三家渔人,境最荒僻,恶道师徒必不会去,也许可以与简相公见面,又不致被恶道觉察,闻言正合心意。哪知起身较迟,这一绕行,到时已近黄昏。
张四先往渔家探询踪迹,对方是个忠厚老渔人,一听是问借住清虚观的简相公,立时变色,先答不知,好似害怕神气。临退出时,王谨无心中说:“此时天晚,许已回观。我们原是素昧平生,闻名相访,有什相干?索性去往观中,假装游玩,相机行事,能遇上更好,如其不在,就便与道士一谈,看其为人如何。然后踏月回船,明早再来,好歹寻见此公才罢。大哥以为如何?”赵霖未及答言,渔人忽向张四大声说道:“本来我们专用鱼鹰水鬼捉鱼,活鱼极少,幸亏有人定了几条活鲤鱼在此,只是小点。既是客人想买去游湖下酒,你到我屋里来,看能合用不能?”赵。王二人闻言,料有原因,便即住口,随同张四到了里面。渔人低声急语道:“我看二位相公人甚忠厚,又是外路来的,既非简相公的朋友,何苦引火烧身?各自游湖,不问闲事多好。”三人悄悄问何故。
渔人道:“本来我不想说的,实在见你们年纪轻轻,一点不知厉害,无故送命,岂非可惜。详情却不能说,大约除了竹仙观几位道人,也只我和前山有限两人知道。新观主好不歹毒,法力又高。只是他奈何简相公不得,所寻帮手也还未到,每日愁急。那班恶徒弟专拿别人出气,耳目又灵。昨日也有三人同来寻他未遇,同时吃小道士闹鬼,将船翻身,如非简相公忽然赶到,几乎送命。固然小道士想害人反而害己,可是简相公要不来呢,死得多冤!最可笑是简相公真人不露相,那三位原是慕名来访,不特没觉出人已落水快死,那大风浪怎会被人送上岸?而入水救他们的人,身上连个水珠都没有。反因简相公装得文弱,又推说是旁立几个穷人的功劳,要他们出点钱分与穷人,怪他多事。当时没认出人来,还可说是从未见过。后来简相公一笑而去,穷人们嫌这三个人自大,不愿无故受他们钱,悄声告以刚才走的,就是是他们所寻那人。那三人又说,闻名不如见面,简相公通同作弊骗赏钱,真一点天良都没有。这且不说,如今恶道师徒又恨简相公,又防竹仙观道爷们请来能人报仇。知简相公无故不出手,每日派了党徒满山查探,这一带常有他们人来。你们往邻近竹仙观的后山荒地上岸,已易起疑心,再要明言来意,一被查知,不死必伤,何苦来呢?近因竹仙观两位道爷闻说他的神通,日常偷愉出观寻访。前三天下午,有恶徒发现,眼看吃苦,正巧简相公走来,恶徒被吓跑。简相公也吃他们苦求,请往竹仙观去,听说与老观主等交成朋友,时常相见。这两天,恶徒已不见往观外竹林一带走动,观的后门又在后湖边上,你们去了,也许不会遇上。不过终是危险,莫如今日随便游玩,天黑回船乘凉,明日一早,小道士也来买鱼,为他师父治病,我托他带一个话,简相公愿见你们,自会寻来。否则你们去了,也见不了,反而怄气吃亏,何苦来呢?”
赵霖见这渔人絮聒了一大串,知他老年人好意。暗中盘算,觉那恶道法力似乎有限,姓简的如真是异人,决不容他猖狂害人,照他援救落水三人和竹仙观小道士之事,便可想见,否则哪有如此巧法?恶徒近日未往竹仙观前走动,必是受伤胆寒无疑。双方强弱已分,也许异人为了夺观之事而来,照此情势,不久即有分晓。异人事完,也必他去,此次终南拜师,有青衫老人一函,自能如愿。但是才列门墙,便请师父下山相助,话不好说,万一连自己也不能离开,岂不是糟:好容易有此异人,早不寻见,一个不巧,便要错过良机。就算恶道厉害,身边现有小道士,带几句话也好。随取了点散银,买了两条活鱼,由张四带回船去,辞别出来。四顾无人,悄问往竹仙观去的路径和临水后门所在,张四竟颇熟悉。与王谨再一商议,决计将简相公寻到才罢。先回到船上,匆匆吃了点冷饭,便又上岸,往竹仙观走去。二人均极机智,并不直往观中走进,先在左近闲游,准备到了观前,再作无心发现,前往游览,暗中甚是留神。
观在当地一“压小山的半山腰上,一面临湖,设有石级。因由水路走,易起恶道党徒猜疑,一个不巧,还要连累船家,观前有大片竹林,小山风景又好,可以借口登临,所以才走这条道路。这时夕阳快要平西,远近寺观人家炊烟四起。遥望湖面上烟波浩渺,一望无涯,风帆往来,游艇容与。广大湖水吃斜阳一照,倒影回光,闪动起千万片金鳞,景已十分雄快奇丽。更有牧童放歌,渔舟晚唱,本山一于土民渔户相率归来,时见三三两两箬笠影子出没疏林平野之间,交汇成一幅天然图画,水面风来,暑意全消。
二人已然行经小山侧面的另一土堆之上,美景当前,方在心中赞赏称妙,忽听身侧几株大松树后面有人低语道:“师兄,我们回去吧。”二人原甚留意,忙即止步。随听另一人答道:“都是大师兄乱出主意,叫我们来此,装采松叶,连着等了好几天,什么也未看见,日里多热,平自受罪。既不许回去,我们同往后湖洗澡便了。”二人闻言,猜是恶徒奉命来此窥伺。因自己脚步轻,又有石树遮蔽,未被警觉。这一出来,正走对面,恐生枝节。赵霖首先撞了王谨一下,脚在地上一。顿,故意出声笑道:“我不过丢了半年工夫,总共这么点高,纵起来就费事了。果然船家说得对,后山荒凉,连庙都没有。我们歇一歇脚,还是回船乘凉好些。”说时,故意背向林内,作出方由坡下纵上神气。林内语声也已寂然。工谨会意,答道:“功夫万丢不得。我纵时比大哥轻些,就因近日下苦功之故。我只想练到两丈以内,能够纵上去没有响动,就心满意足了。”说完,见林内走出两个十五六岁的村童,手上挂着一个装满松针的竹篮。虽然短衣赤足,但都一脸横肉,神态凶悍。朝二人看了一眼,下坡往前走去,路上两次回望,互相指说。二人知是恶徒乔装,故作不曾理会。一面指点烟岚,互相说笑;一面暗中遥望对山腰上,果有千竿修竹,翠条吟风,景颇清幽,猜想竹仙观必在林内。回顾二童,已经走远。空山寂寂,竹树萧森,更无人迹。估量不会被恶徒发现,便往对山竹林中走去。
那竹林甚是高大茂密,二人初来又是心急,仗着一身轻功,由正峰下面连纵带爬照直走上,未走山径正路。哪知欲速不达,竹生太密,好些阻碍。隐闻竹林深处有人读书之声,侧耳一听,乃是庄子《南华#183秋水》之篇。暗忖:“观中近日正处恶境,外人决不会来。如是道士,仇敌环伺之下,有此闲情高致,决非俗流。”便照书声寻去。哪知越走越不对,林木阴森,忽然黑暗如漆。方疑好好天色,入林并无多时,怎会有此骤变?书声忽止,左侧似有微光闪动,过去一看,天色豁然开朗。就着林隙外望,夕阳浮波,似坠未坠,晚景仍是清朗,何曾变天?再一细查途径,走了好些地方,不知怎的,仍又绕回原处,并未深入。仓促之间,虽觉有点奇怪,仍误以为一时走迷所致,依旧觅路前行。
王谨想起刚才林中不应那等暗如黑夜,便向赵霖道:“大哥,你刚才觉得格外黑暗,似要变天么?”赵霖也正想间,闻言方在惊疑,忽见对面走来一个年轻道士,见面匆匆拦道:“这里竹仙观主,正在闭关养病,地方又小,暂时不能接待游客。林中毒虫蛇蝎甚多,咬伤便即难治,请二位移玉,到别处寺观中游玩如何?”二人因书声忽止,来人神色虽然匆遽,相貌清秀,道装朴素,谈吐也还不俗,笑间:“方才读《南华经》的,是你么?”道士见二人还在询问,并无行意,急道:“那是我师父的朋友,适才已走往前山。尊客休怪贫道无礼,请自回身吧。”赵霖答道:“我二人并非游客,实为拜见令师而来,请你代为通报一声如何?”道士越发急道:“此地不能久留,再如不走,彼此有损无益。家师病重静养,休说生客,多有交情的朋友也必不见。我实是好意相劝”如何不听?”二人也是寻访异人心切,分明见对方神情语气诸多可疑,必有原因,偏生不肯就走,定要问个水落石出。又问道:“令师不肯见人,我们也不勉强。只请告诉我们,简相公可在观内,能否引往相见?或是说出现在何处,由我们自去寻他,立时就走。”说时,道士不住偏头侧顾,面带愁急。闻言又急道:“什么简相公?素不相识。我师徒已有多日不见外人,如何得知?好意相劝,怎不听呢?”
二人见道士口中说话,手已伸出,似想推人出林,又在踌躇之状。总算素性谦和,不欲过分强人所难,只得退出。道士面色方始转和,直送二人到了林外正路,方笑说道:“尊客大量宽宏,真是好人。你们所寻那人既在君山,终可寻到。天色已晚,寻人不便。闻前山寺观中近有蛮僧恶人来往,今夜也不可去。最好回到原来之处,明早往后湖小青螺一带寻访,许能见到。这里常有恶人作对,恐遇上寻事,连附近也留连不得,有缘再见吧。”说吧,不俟答言,匆匆回身走去。
二人自是失望,赵霖还想索性往清虚观寻去。王谨细想道士前后言语和林中忽然黑暗情形,诸多可疑,对赵霖道:“竹林虽密,地方不大,我们在林中走了一阵,始终未见寺观影子。这位道友后来所说,似有深意。不特清虚观不能前往,连这里也不可停留。莫非今夜双方有什举动吗?他口说不识异人,却叫我们明早往小青螺寻访,好似暗中指点。既然前山不能去,何如依他,回去泛舟游湖,明早往小青螺去呢?”赵霖闻言也觉有理,终是好奇心胜,再往竹林中试一走进,到处都是巨竹密列,至多走上两三步,便被阻住。内里更暗如深夜,简直无法通行。出林一看,仍是好好一片修竹,映着夕阳反照,虽不如林外天色,翠于春枝依然清晰可睹。知道林中设有八阵图之类的埋伏,当晚必有事故发生。便和王谨商量道:“我们与双方均无仇怨,又非道术之士,虽不能出头左袒,难得有此奇遇,又有法宝防身,山女那等凶险场面,又居敌对形势,尚且不怕。前听丁氏夫妻说起,修道人山行野宿,均要经过不少凶危艰险,岂能和常人一般胆小怕事?莫如就在附近择一高地,暂作旁观,先照点苍山中诸人之教,分清双方邪正强弱,并看异人是否加入,明日再往寻访。此时双方正在恶斗,恶道如败,自然无暇及此;如能得胜,高兴头上,当不致与局外人为难,至多受点闲气,也无妨碍。何况还有玉块防身,怕他何来?”王谨虽觉此举有点行险,因素来信服赵霖,略一商谈,便依言行事。本来山顶最好,因记道士不可久留之言,王谨又主慎重,先前土堆颇高,又正对那片树林,便同下山,先往附近游玩,准备夜来如有异状,再往土坡上面观阵。
这时阳乌西逝,蟾魄始升。群山矗立于万顷平湖之中,天水相涵,上下同清,显得月光分外皎洁。水风阵阵,暑气全消。二人只顾观赏湖山月夜清景,时光易过,不觉已是亥于之交。二人谈笑闲游,一直不曾往土坡上去,也未发现异兆。后来走出稍远,想要回头。赵霖笑道:“莫非今夜无事,我们料错了吗?”王谨答道:“此时不过于初,我们在大鹏顶被困,不也是在深夜么?这类事,双方均避俗人耳目。此山地域既小,又有不少寺观居民,月夜好天,游湖和乘凉的人甚多,也许还不到时候呢。我们回到土坡上坐守如何?”赵霖闻言,忽想起来时曾见两个形迹可疑的村童,极似恶徒乔装,曾在土坡松林之中走出。双方都是道术之士,动手时节,并不一定便要入林决斗。何况林中又有埋伏,莫要恶道师徒也看中那土坡的地势,在彼相待。此去如与相遇,必当有心作对,虽有玉玦防身,事前还须准备,万一被其误会,骤出不意,暴起为难,岂不吃亏?越想,越觉可虑,便即立定,与王谨悄声商议。王谨也便警觉,大以为然,决计别寻一处。偏那一带冈峦虽多,不是与新竹林相背,便是相去较远。这一来,越料定无事则已,如有其事,土坡必是战场无疑,想来想去,只有去往土山顶上,往下查看最便。依了赵霖,还想先往坡前探看,径由后山上去,由观前竹林走过,就便观赏林中有无异状。王谨却说:“此时天已不早,如在半夜发作,双方必已剑拔弩张,严阵以待,此去正好撞上,大是不妥。否则,何必多此一行:还是谨慎些好。”也是二人命不该绝,不仅始终未往山前走动,反因王谨力主谨慎,连身藏玉玦也准备停当,随时可以应用,方始往前山绕去。
刚行近土山侧,偶然回顾来路,土坡松林内似有两道黄绿色的光华一闪即隐。二人自从点苍山中长了经历,一见便知那两道光华不是飞剑,也是有人在彼行法,自己行动也必被人看去。互用手臂时碰了一下,反正已经被识破,索性装作大方,藉口峰顶玩月,从容说笑走去,到了前山脚下,上坡已看不见,然后各施身手,飞驰上去,峰本不高,晃眼到达。恰好上面乱石林立,地又平坦,隐身石后往下观看,再好没有。因那山形奇特峭拔,远看除竹仙观侧一条山径外,无路可上,所遇小道士又不令在上停留,开头便相中对山上坡,忽略过去。如今一看,大出意外,原以为全景可以在目,哪知寻好藏处,立在山石后面往下一看,休说竹仙观仍不见影子,连大片竹林也全隐去。月光照处,前见竹林一带,好似涌起一堆云雾,什么也看不见。再往对面土坡一看,那松林共有十来株,均颇粗大。当中约有三丈方圆一片平地,有两个肩Сhā长剑的道士和两个道童正向竹仙观一带指点谈说。那青黄光华已然不见,地上好似画了一个八角形的大圈,并不似已经动手神气。两个道士衣着年貌似差不多,也看不出谁师谁徒。大小四人神情均极嚣张,隐闻嘲笑咒骂之声。竹仙观这面却是静悄悄的,不见一点动静。如非事前有底,在常人眼里,对面四人直似在林中乘凉聚谈情景,并无异处。时己于正,天上月明星稀,长空一碧,时有片云飞渡。下面除远近寺观中尚有些微灯光明灭,不时传来一两声疏钟清磐外,游客和乘凉的人多已归去安置,游船也都傍岸,灯火全熄,到处静荡荡的,良夜湖山,越显幽绝。偶望前山,忽有朵云舒卷,看来并不甚大,月下游云均是白色,此独灰暗,又是突然发现,先前并未见过。二人生长山中,习知云气,心虽稍为动了一下。惟以云片不大,初现时不过数尺方圆,悬诸晴空,只觉渺小,加以久候无异,略向四下凝眺,便在乱石后面觅一块石并坐,低首密语,先未在意。不时探头,往对坡观看,仍是原样。对坡四人似也停了指说笑骂,各觅树根坐谈,语声已低,转更安闲。
二人方在低语,至多还有两个时辰,天便要亮,怎的还未发难?眼前倏地一暗,抬头一看,就这先后几句话的工夫,前山那片小灰云已经布散开来,星月光华全被遮住。跟着狂风大作,大有变天下雨之状。二人俱知今晚的天色万无下雨之理,云色又起自前山,料是恶道闹鬼。忙同起立,目光到处,对面坡上除原有大小四人外,又添了一僧一道。道人身材长瘦,手执拂尘,背Сhā一幡一剑,羽衣星冠,甚是华严。和尚却是红衣蛮僧打扮,右臂袒露,赤着双脚,腰佩戒刀、葫芦,肩上还搭着一条口袋,不知内有何物,看神情似是初来。这时四外昏黑,仅土坡松林内明亮,只是看去绿阴阴的。僧道二人到达坡上,向先前四人略微问答,道人还不怎样,蛮僧勃然大怒,径去中心,面向竹仙观土山立定,拔下戒刀,先朝地上画了几画,口诵梵咒,振臂一挥。地上立即涌起一圈八角形的法坛,均有二尺高下,四外俱是红黄二色的焰光围绕。更有无数身材高大,手持幡幢,形似天神恶鬼之类人物,在烟光中时隐时现。台心随现出七八尺方圆一幢烈火,头上涌起一朵五尺大小青色莲花,蛮僧跌坐花中,动作甚快。咒声一停,将手中戒刀往外一甩,刀尖上便冒起一大串连珠火球,均有酒杯大小,齐朝竹仙观射去。这时观形早隐,看去只是半山上涌起一堆白云,什么也看不见。火球来势甚急,眼看落到云上,忽似被什么东西挡住,一任火球上下乱蹿,只是攻不进去。蛮僧见状,手中戒刀连指,火球势越猛急。经此一来,半山上面立现奇景。那云占地约有六七亩方圆,天阴以后,本只是黑暗中略现一点白影,被那火光一照,重现出一片纯白,红白相映,十分鲜明。蛮僧再用邪法一催动,那百十个火球立似星丸跳动,在云上此冲彼突,上下翻腾,那云也被映得时红时白,流光幻影,闪变出无边丽彩,好看已极。
似这样相持了盏茶光景,始终攻不进去,那堆白云依然稳稳当当停浮半山之上,直如无事。一任对坡敌人咒骂施为,厉声叫嚣,令其出门,也没个回应。未了蛮僧持久无功,对方全不理睬,好似情急暴跳,倏地凶睛怒瞪,把口一张,喷出寸许粗一股暗赤色的光束,箭也似疾往火球丛中射去。双方才一接触,火球立即暴胀数十百倍,互相冲突,撞上便自爆裂,合成一片火山往下压去,轰隆之声,宛如连珠霹雳,震撼山野。白云已被火光映成红色,依旧屹立不动。蛮僧怒极,张口连喷,暗赤光华益发加强,好似一条暗赤色的长虹,由对坡蛮僧口中直射火云之中。眼看火势越盛,那云也在向上波动,似有不支之势,蛮僧面上渐现喜容。
二人知道白云下面便是竹仙观,观中主人只守不攻,已落下风,照此强烈火势,一个不支,被其破法侵入,全观带大片竹林,俱在烈火包围之下,岂不成了灰烬?正在代他愁急,云中红火射处,倏地往下一塌,好似陷了一个漩涡。这时烈火红光攻势极猛,空隙一现,烈火红光首先穿入,四周烈火也似狂涛一般,齐往当中漩涡压下,迅速异常,二人觉得更糟。说时迟,那时快,就这二人优疑晃眼之间,忽听对坡一声怒吼,那形似长虹的一道暗赤光华当先被截断,一头缩回到蛮僧口中,另一头未及看清,只瞥见丈许一段芒尾,随同火涛投入云漩之中,更不再现。同时那大片烈火已由密而稀,云光电旋中,宛如石沉大海,转盼无踪。眼看漩涡中云头往起一冒,眼前一暗,重又补好,回复原状。云下忽起了书声,侧耳一听,正是黄昏前所闻《南华#183秋水》之章。对面蛮僧好似吃了大亏,头上热汗直流。红光吸回以后,跟手掷出三柄碧阴阴的飞叉。哪知他快,人家更快,叉光飞到,云涡已经填没,又被阻注,不能攻进。尽管咬牙切齿,厉声咒骂,神情已然现出狼狈。
旁立恶道师徒五人当初上来时,原都兴高采烈,随同蛮僧喝骂:“全观狗道,速急献观出降,此时还可容你师徒逃生。如有本领代人撑腰,也不妨出来一斗。再要不知厉害,卖弄你那障眼法儿,惹得佛爷和你祖师爷生气,全部烧成灰烟。”嗣见烈火无功,红火喷出,白云波动,似乎不支。万没料到对方诱敌,想破蛮僧所炼真气。正在心喜,怒喝:“无知狗道,既要多事,怎又怕凶缩头,今番便你认罪服输,也不能饶你狗命了。”哪知未句话刚一出口,满空烈火全被云中漩涡吞去。蛮僧所喷真气化成的红光因是久攻不进,全力前冲,去势太猛,竞吃敌人收去了好些。知道这类丹元真气关系本身存亡,稍微损耗,己非多日苦炼,不能复原,如全失去,便非死不可。犹幸蛮僧邪法尚高,应变也快。一见红火射入云涡之中直似石沉大海,同时觉出云下生出极大吸力,下禁大惊,忙运玄功往回一收,竟未收动。知道不妙,再不当机立断,吃敌人全数收去,固是儿死一生,再如乘着自己一吸之势暗厂毒手,猛然行法收回,或是混些不易现形的法宝在内,等吸入腹中再行发难,连全身都不免炸成粉碎。只得忍痛把口一吸一呼:两下相持,略微停顿,自将真气截断,先脱离了危境,再打主意,报仇雪恨。由是命虽保注,但是元气大伤。经此一来,双方强弱己分,就算蛮憎还有法宝不曾施展,要想转败为胜,定是大难。恶道想起日前经过和敌人移居灵官阁前所说的话,好不心寒胆怯。其势又不能舍了蛮僧,自带徒弟逃走,表面还得强撑,硬着头皮发话,神情沮丧,已难掩饰。
赵、王二人旁观者清。先因烈火势盛,虽然不往上烧,立处尽是山石,无什草木,到底水火无情,又是邪火妖光。竹仙观这一面如败,容易引起对方疑心,惟恐波及。虽恃玉块防身,胆大好奇,不舍离去,心情也颇紧张,王谨更时刻都在留意退路。直到形势骤变,火灭光消,才放了心。见蛮僧虽然锐气大挫,反倒怒极欲狂,大有拼命之势。相貌本极凶恶,邪火被人收去以后,只剩下那一#183台焰光,四外天色阴黑,台上光色又都是暗沉沉 重生之我行我素最新章节的;再吃那三柄飞叉绿阴阴的光华一映,许多神鬼影子出没隐现,更觉满台鬼气阴森,神情分外狞厉。暗想观中读《南华经》的必是那姓简异人,既有这高法力,何不连鬼叉也同收去,现身出来,将害除去多好,这等好整以暇,读书做什?
蛮僧自从将叉飞出,便把一条袒露的右臂扬起,手掐法诀,指着飞叉,飞舞前攻。另一手却按定腰间葫芦,一。双凶睛全神注视对面,好似明知飞叉攻不进去,只是用作幌子,暗中另有准备,意欲待机而动。这时下面书声越亮,仰视星光,相去天明仅只个把时辰。蛮僧好似行法已完,回手往腰间葫芦一拍,立有一股血焰冒起丈许高下,再反卷过来,将蛮僧全身围住,远望真似一个血人,蛮僧已看不见。恶道师徒各将玉剑和背妖幡拔起,手掐法决,戒备甚严,面色也极紧张。二人正测不透闹什把戏,林中书声忽止。同时血焰头上微一闪变,飞出一个双手分持戒刀、金环的赤身小人,相貌神情与蛮僧一般无二,飞行绝快,晃眼到了云堆上空。那三股飞叉立时迎上前去,环身飞舞。蛮僧手中戒刀指处,刀尖上先射出一粒酒杯大小血影,往云堆里打去。二人见蛮憎所化小人长只尺许,所用邪法妖光并不强烈,比起先前烈火烧山声势还逊。方想异人所放白云神妙,决攻不进。哪知不然,血影落向云层之上略一腾挪进退,便穿人云内。前收烈火的云涡也未再现。耳听云下一声极沉闷的微震,云便开了一洞。蛮僧面上立现喜容,跟踪飞坠。恶道师徒见状大喜,也各齐声暴喝助威。
这原是同时发生的事,迅速已极。蛮僧这里刚刚穿云而下,恶道师徒正在得意,才喝骂了两声,忽听法台血焰中有人哈哈大笑道:“无知妖孽,恶贯满盈,你上当了。”话还未毕,先飞下的赤身小人已由下面冲云而起,身已全空,只剩一股血焰护住,神情狼狈,箭也似疾,待往法台原身投去。说时迟,那时快,小人在云中刚一出现,猛听震天价一声雷震,起自血焰之中。只见金光电射,烈火横飞,那震散的血焰烟光宛如骤雨,四下纷飞。跟着便见一个腰系红葫芦的道人在台上出现。恶道师徒想似闻声便知不妙,纵妖光逃去。那赤身小人已将飞近台口,神雷一震,立时掉头,仍往来路逃去。
赵霖看出破法的正是船夫所说醉道人,益发心喜,方喊:“三弟快看!那破邪法的,必是醉仙。”话未说完,那赤身小人乃是蛮僧元神,因醉道人所发本是玄门太乙神雷,威力甚大,数十百丈雷火金光满空飞射,分布甚广,蛮僧本身已被粉裂,元神又因入伏,受了重伤,惊弓之鸟,法宝全失,仅剩残余魔焰血光护身,如何还敢接近?只有来路上空没有雷火,危机瞬息之中,慌不择路,转身便逃。蛮僧到了山上,忽想起下面竹林中还有强敌,心胆一寒,往左一偏,避开竹林上空,准备越山逃走。经此一来,恰由二人头上飞过。蛮僧素极凶狠残暴,无奈受了妖道怂恿,身遭雷击,尸骨无存,深仇大恨无从发泄,便是常人碰上,也难免不被迁怒。二人这一出声,立被听出是仇人一面,又看出是两个寻常汉人,怒火一激,顿生恶念,想将二人生魂摄走,立把血焰往下一降,朝二人扑去。
也是赵霖该有这场劫难。二人先见蛮僧邪法厉害,本是时刻留心戒备,稍见不妙,立将玉块神光放出防身。及至形势骤变,蛮僧、恶道已遭报应,死伤逃亡,意想不到的醉道人又在对坡出现,不由兴高采烈,以为对方势已瓦解,未免疏忽了一些。蛮僧又是朝坡飞去,没有料到突然回飞,中途又复转折,正由头上飞过,来势更极神速,待到发觉,已是无及。赵霖首先瞥见血人影子当头压下,未及施为,鼻端闻到一股血腥味,同时身侧银光奇亮,手刚伸人怀内,人已昏迷倒地。还算王谨立得较后,始终手伸怀内,紧握玉块戒备。赵霖指给他观看醉仙时,口虽应答,目光却注定对面,不曾回顾。瞥见妖僧中途转侧,向山顶斜飞上来,心中一动,为防万一,忙把玉块如法施为,一按块上符箓,往外一场,立有一幢光霞涌起。就这样应变机警,仍以来势太快,稍晚了一眨眼的工夫,赵霖已中邪毒,昏死过去。
蛮僧也没料到两个不会道术的凡人身上会有这等异宝,彼此发动都急,元神立被宝光扫中。对方只是一人昏倒,生魂未被摄走,自身反受了重伤,护身血焰被宝光震散了十之八九,惊急欲逃。刚飞出不过两丈远近,一道白光已如长虹射空,由竹林中急飞上来,电闪也似略一掣动,便将蛮僧元神裹住,隐闻厉啸,化为无数细缕残烟,当时驱散。紧跟着对坡又飞来一片金光雷火,将残余血焰包住,一声轻雷过处,白光雷火,全都无踪。
这时上空阴云已被雷火震散,下面自云也已收去,斜月之下,清光大来。对坡醉仙已不知何往。下面竹林中隐露庙墙一角,连先前苦寻不见的竹仙观也已现出。东方启明星耀,天已有了曙意。遥望湖面上,仍是平波渺渺,一碧无际。四处静荡荡的,先前所见,仿佛并无其事。妖气尽扫,眼看终场,又与仙人相见,不料变生瞬息,良友中邪,昏迷欲死。转瞬之间,仙踪已沓,孤身异地,举目无亲。王谨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手扶赵霖,正在跪地疾呼:“醉仙恩怜无辜,速赐援救。”心如刀割,无计可施。忽见山半竹林中跑出一个道士,飞步往山顶赶来。认出是黄昏前所遇少年道士,心中微宽,忙呼:“道爷快来!”
道士已经跑近,见面便令收了宝光,埋怨道:“你看,方才事情多急!如非醉师叔赶回来,又蒙简师伯设下诱敌之计,虽然不致便败,妖僧如若漏网,我师徒永无宁日,不久两湖全成泽国。事关千万人的生命,如何你二人走来时,正当简师伯行法布阵之际,再三相劝,偏不肯听话。后来简师伯见你二人在左近徘徊,已被妖党觉察,只一上坡,便无幸免。正要自出劝阻,你们已然中途改道,未往土坡送死。因恐妖僧、妖道看出机密,又见你二人身有至宝,颇知戒备,以为可以无事,方始中止。谁知已经终场,仍遭毒手,真个冤枉。不过祸福相倚,非此一伤,妖僧元神也许逃脱。令友虽受此灾厄,无形中却算积了功德。简师伯又说你二人根骨甚好,焉知不是因祸得福?如今醉师叔已往清虚观,逼令恶道遣散恶徒,自迎家师回观,当众服罪,然后押往别处发落,已不在此。且喜令友命不该绝,邪焰阴毒,虽不一定当时痊愈,必可回生。简师伯性情奇特,见时务少说话,听他吩咐,如有什事,他必前知,能允必允,不可强求。所以我嘱咐完了,再行同去。”说时,王谨早已拜谢在地,一一应诺,并问姓名。道士一面还礼拉起,接口答道:“我名申于琴。彼此一见投缘,二位不久亦是我辈中人,成就只有更好。无须客气,我们同往观中去吧。”工谨谢了指教,双手抱起赵霖,同往山下竹林中走去。
那竹仙观倚山而建,地方不大,共只两层,四外都是竹林环绕,更擅花石之胜,境绝清幽。后殿高矗山半,远捐湖光,楼阁修整,高出竹林之上。因有禁法封锁,连妖人也未看出。问知异人名叫简冰如,先前便在楼上应敌,故意朗诵《南华经》,去分敌人心神。同时施展法力,只守不攻,使妖僧法宝邪火被白云挡住,不能穿入云下。妖僧因而激怒,将元神飞出,前来相拼,然后再去毁他元身与法坛。妖僧随身血光魔焰最是阴毒污秽,本来此举也甚行险。如非妖僧为禁法所迷,自行入毅,只要被看破,敌人就在后进高楼之上全力施为,观中师徒受伤必所不免。幸而醉道人恰在事先赶到,不等妖僧元神飞起,首先隐身飞上法台,伏在妖僧护身邪焰之中。等妖僧人了埋伏,法宝全失,受了重创,待要逃回,突发太乙神雷,将法台上妖僧原体连同护身邪焰一齐震散。为防引起俗人谣琢,暂放妖道师徒逃走,灭了妖僧元神,再行赶去。只简仙师尚在楼上等话。
二人边谈边走,不觉走到后层楼下。王谨刚一停步,想烦申子琴代为通报,忽听楼上有人说话,命引来人上去。王谨为表虔敬,放下赵霖,先向楼上礼拜,重又抱人同上。入楼一看,云床上坐着一个相貌清灌、寒士打扮的中年人。因听张四说过异士相貌和那一双金黄眼珠,忙把赵霖放向旁榻卧倒,上前通名礼拜,跪求施救。简冰如笑说:“你两人虽好,血焰厉害,就有灵丹,也须一年以后始能复原。我看此人虽是中毒,但他受伤不如预想之甚。你二人既有防身法宝,根骨也还不差,并非有道之士,此事甚为少见,莫非在事前服过什么药么?”王谨便把点苍山遇仙,赵霖巧服灵石仙乳,后来又蒙青衫老人赐丹之事,大略说了。简冰如笑道:“你们是朱五未入门的弟子么?这事就好办了。这里有丹药三粒,你先与他服下。少时经我行法驱邪,人虽活转,复原尚须百日之后。你们数千里关山跋涉,必有急事。幸而你醉师叔新得灵药,服后不特当时复原,并还可以增加灵慧体力。只是他此时无暇,药也不在此地。你们明日拿我柬帖,去往衡山白雀洞金姥姥罗道友那里讨药便了。”王谨重又跪谢,简冰如道:“我不喜人多礼。原因无意中闲游洞庭,闻知王师侄受妖道欺侮,来此相助。本可一到,便将妖道逐走了事,因为访知哈乌尼是他靠山,仗着邪法,勾结为恶,害人甚多,想就此引来将他除去,延至今日。明日即去东海访一老友,不能久停,且先救人吧。”说罢,命将赵霖扶起,坐向云床之上。
这时赵霖面如金纸,身软如棉,气息全无,除胸前犹温,还在微微跳动外,比新死人还要难看。王谨强忍痛泪,朝着耳边低语:“大哥安心,现蒙仙师恩怜解救,一会便可回生了。”随说,随将赵霖抱起,轻轻盘膝坐好。简冰如便向对面跌坐,仍由王谨将赵霖身后扶住,随将双目垂帘,运用玄功。约有半盏茶时,倏地睁眼,将口微张,喷出一股细才如著的白气来,在赵霖左鼻孔中射进。不多一会,赵霖全身依次颤动了一阵,白气由左鼻孔出来,又钻进右耳,连将七茓通行完毕,仍飞回简冰如口内。同时赵霖口鼻眼耳俱有暗赤色邪烟冒出一二寸不等。简冰如右手往赵霖面上一抓,七股血色邪烟立做一蓬随手而起。再将左手合拢一搓,便已消灭。赵霖眼睛睁开,面色渐转,只心跳得厉害,身软如棉,不能言动。简冰如吩咐卧倒,闭目静养。随取一粒红色晶丸,塞向赵霖口内,取了半盏清水灌下。
王谨恐仙人走去,无法寻踪,知道赵霖神志渐复,必和自己一样心思,忙向赵霖耳语说:“大哥安心静养,玉龙山山女之事,我求简仙师去。”说罢下床,正要拜倒述说,申子琴在旁拦道:“简师伯不喜人多礼,有话但说无妨。师伯游戏人间,济困扶危,况你二人又是朱五叔的未来弟子,他老人家决不袖手。你话未说完,师伯不会就走,无须心急。你已跪拜两次,幸你人好至诚。师伯常说,急来抱佛脚,磕上千百个头,只是丑态,应如何,还是如何,有什么用处?如换别人,早就恼了。”王谨诺诺连声,恭恭敬敬,正要开口,冰如已笑指申子琴道:“你专拿我做人情。日里如对他们说了实话,或是强劝回船,哪有此事?”子琴答道:“那时四外都是敌人,这二位又说是慕名相访,并非素识,来历不明,林外更有妖徒潜伺,怎敢冒失泄机?如今问出不是外人。只望师伯能成全后辈到底,连弟子到时也可仰托师伯福庇,去往玉龙山寨,开开眼界多好。”简冰如笑道:“你倒说得容易。你知道老头家,连他身后的人,有多厉害?连我师弟青衫老人七世修为,再有三百年,便是峨眉派光大发扬的开山宗祖,法力比我高强得多,暂时尚且不愿多事,只留两个追随多年的爱徒,暗中挡了山女一阵,并未公然出面。这热闹是好看的么?”随顾王谨道:“你不必说了,你们的事,我在十日前已听一道友说起。”遂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自他二人走后,巧姑苦恋赵霖,借故前往窥探,想见一面,并告机密。不料吃朱人虎看破,将她用计擒住,苦打一顿。本来她一举手间,柳湖村众全无幸免,因想感动赵霖,”不特不曾还手,反而甘受刑辱。后由她座下青驾寻来,断了绑索,将她救走。当时因忿主人受辱,欲为报仇,一声长啸,灵乌全集。巧姑力阻,内有两只猛禽最是厉害,为主忠心,竟不听活。巧姑最后施展禁法,才将这群猛恶仙禽逼了回去。就这样,己是大风拔木,倒了不少房屋,巧姑若稍缓一步,不知要有多少人受伤。朱人虎和众村人听巧姑在二骛背上发话说:“不看赵郎情面,你们休想活命!”又见这等声势,自是胆寒。因巧姑来时极为谦和,村中长老本照赵霖所说,以礼延款,她在席上也尽泄了机。不料人虎记仇暗算,下此毒手。村主也受了他的蛊惑,背了香老,行此下策,全村几遭毁灭。一班看老因赵、王二人他去,无人接替,本想从缓集会。无如村中太平安乐多年,起初不知底细,及听山女行时宣扬朱人虎的罪状,得知他惹祸于先,未了又惹出这大乱于,群情忿激,耆老无法,只得集众行罚:将村主去位,由已退休的前村主暂行摄理。朱人虎自知站立不住,得知明早集会,留了封信,说要出去寻觅赵、王二人,也未说明赵、王二人现在何处,径自逃去。
众长老还觉他逃得正好,事完归来,便可将功折罪,省得当场不好处治。哪知他负气心横,又见赵、王二人均有仙缘遇合,山女去时却当众辱骂自己,去后备受村众指摘,无地自容,即使将来无事回山,也是难堪。越想越气,立志拜异人为师,报仇雪恨。此举已是大错,偏不自量,以为前在点苍山中虽因调戏嵩云遭人轻视,后两日和丁韶夫妻颇为投机,拜师不成,求他指条明路总该有望。因听巧姑说起拜山之事已经泄露,二山女出山必须请命,不似以前容易走动,但总有点胆怯,月姑遇上还好商量,如遇巧姑却是难说。逃时特由乃叔处盗了出山竹符,一离水寨,便在附近边墟中乔装成一个农夫,往大理赶去。
哪知月姑自从大熊岭惨败回山,便疑心点苍山中诸仙侠暗助赵、朱,王三人脱难,因寨主略忌青衫老人,不敢前去寻事,暗中却留了神。料定三人无什法力,却敢定约拜山,即使前料不对,早晚也必往点苍求助,故每日均派手下妖猿恶猩蛇虎之类,轮班在各要口伏伺。另一面,巧姑人极聪明,因乃姊对她,已生疑忌,如非从柳湖受伤回来以伤为证,编了一套说词,早就成仇翻脸。又知人虎心术不好,对于月姑原有爱意,只为形格势禁,暂时不作此想,有了机会,双方一拍即合。人虎恨她入骨,必向乃姊进谗暗算,甚或以此要挟,要月姑代为报仇,始肯从婚,都说不定,想起已是可虑。最糟的是巧姑柳湖之行,心上情郎不曾见到,白挨了一顿毒打,行时气忿,历数人虎罪恶。看村众向己道歉,并对人虎愤ji情形,必不相容。此人狂傲狡诈,一个立不住脚,私逃出来,只一离山,必被猩猩等发觉。照本山规例,约期以前虽不许上人门户,但在别处相遇,便成了另一件事,照样可以劫杀。月姑凶狡险毒,更可用蛇兽引逗,藉故发难。自己必须早为戒备,于是也命鸾鹤等灵鸟日常轮流飞空查探。
飞的自比走的要快得多,果然待不两日,便发现人虎踪迹。巧姑此时报仇免患,易如反掌。终以情痴太甚,恐伤赵霖的心,几经盘算,不肯下手。只防月姑日后合谋害她,特向乃姊说:“你爱的人似已走出柳湖,并已乔装,不易看出。他恨我入骨,如与你结了夫妻,定必离间我姊妹感情。你如不信他的谗言,我便助你成功。不过青驾飞得太高,是否看清却不一定,如不成不可怪人。”并要月姑折箭为誓,方肯明言。月姑认定人虎爱她,闻言喜极。又以所派猩猿均在大鹏顶与点苍山一带路上,既恐情人走了反路,又恐错过。知道妹子所养灵鸟飞行神速,如肯相助,定必成功。自己命蛇兽守了好些日,均无踪迹,闻讯喜极,只图如愿,毫未思索,便即应诺。因二女均不能当时离山私出,巧姑随命青驾前往,暗中告以机密:人虎如不为虎兽看破,便由他去;否则抢先下手,将他抱回。并命鹦鹉、灵鹤随往相助,刚飞到大鹏顶,便见人虎被所派大蟒发现,妖猿恶猩也将赶到,灵鹤一时情急,当先便抱。不料人虎也已发现蟒群有异,又闻得猩猿蛇虎远远相应和之声,因知月姑所差,虽然不甚害怕,暗中己取灵符戒备。及见鸾、鹤飞来,认出是巧姑所养灵鸟凶禽,以为凶多吉少,便将灵符展动,发出一片白光,灵鹤几为所伤,尚幸炼有内丹,不等上身,便即喷出抵御,仍自抱了高飞,但仍敌不住灵符威力,眼看不能。鹦鹉灵慧,始终附在青鸳尾上,随同在下面接应,以防坠落,知道灵符厉害,人如下坠,周身皆有白光包满,也没法去抓住,便令鸾、鹤停飞。用人语愚人虎说:“我们奉主人月姑姊妹之命,接你去边山相见,并无恶意。否则灵鹤爪利如刀,初下时一爪便把你抓死。你不把宝光收起,一落千丈,岂不粉身碎骨,死得冤枉?乖乖地随了我们回去,你嫌抓抱难受,骑鹤也行。”说时灵鹤已是不支,总算人虎不知身有神光围护,多高跌下也不会受伤,心里怕死,又听出月姑所差,立即应诺,将符光敛去,先行觅地下落。这时灵鹤苦痛已受不住,也防将人虎跌死,咬牙忍受,正往下降,精疲力竭,几难再起。人虎也未看出,因鹦鹉直叫:“青驾好骑,飞得又稳又快,再不上去,又抓你了。”人虎在柳湖擒巧姑时多仗灵符之力,见灵鹤口喷青气,竟能敌住白光,还当用过一次,灵效已减。又见青鸾更生得威武,便依了它,骑驾飞往玉龙山。人虎好色怕死,全都答应,月姑随告知寨主成婚。月姑秋艳,人虎竟然迷恋,乐不思蜀。只恨巧姑,百计倾陷。月姑暂时还对妹子遵守前约,设词哄骗,久了,巧姑定为所害。巧姑忧急之下,借讨灵泉,走往点苍山中,向朱青蔡的夫人女仙陈淑均跪哭求救。陈淑均怜她遭遇处境,曾有指示。
柳湖情势此时看似可虑,一则寨主生平素守信条,约期以内,必不往犯;二则朱人虎天良尚未全丧,虽恨柳湖居民,犹有祖宗家族之思,还不会就有变故。倒是点苍诸人暗助之事,人虎已经泄了一半机密,虽未说出青衫老人,又令月姑不可宣扬,早晚寨主知道,必有戒心。他认得不少厉害人物,一有防备更难,赵、王二人一败便难活命,还要累及全村人的生命财产。就有能人相助,赵、王二人只会武功,如何能与抵敌?又是敌对的主体,赵霖必须出场。青衫老人早已预识先机,又见二人的心性纯良,根骨不差,特将二人引进到终南山隐修的散仙朱青蕖门下,便由于此,二人非将剑术炼成,不能出场。
朱青蕖原是安徽婆源世家朱子之后,少年时裘马翩翩。夫人陈淑均玉骨冰肌,文武双全,人极贤淑美秀。因为夫妻恩爱,中年无子,每一想起韶华不驻,行入暮年,便自愁烦。忽然仙缘遇合,遇见青衫老人夫妇,一见投契,成了至交。此时老人刚率前生子女先后转动重圆,灵性法力均被师长在投生以前禁闭,须俟七女李政生后,禁法方失灵效。旧封藏的法宝飞剑,也未经师长送还。除全家仙根仙骨外,法力尚未复原。但是多生修积至厚,虽经恩师长眉真人仙法禁闭灵智,仍不昧夙因。全家向道既极坚诚,复得另一位定约的前生至好南海散仙易周夫妻相助,赠了一部吐纳真诀和先天易数秘奥等法。老人见朱氏夫妻恩爱,想起自己便因夫妻儿女情长,第一世学道时便发下从来未有的千百万善功宏愿,欲冀全家夫妻子女同登仙业。因为每次转世都是娶妻生子,中年方始得道。生时法力灵性,又经仙法禁闭,所许宏愿未完,转劫永无止境。经历多生,岁月漫漫,不知经了多少险阻艰难,仗着道力坚定,修积甚厚,才保无事。又经虔诚推算未来因果,新近才算出所差善功虽然尚有十之七八未完,可是到了下一世,便会遇到两次亘古难逢的良机,不特功行可以完满,并还承继屡世相从恩师长眉真人的道统,重振峨眉派,辟府开山,光大门户。前路也最艰危繁重,内有几次惊天动地,震惊今古的矩变大业,安危祸福系于一瞬。并还逆数而行,力挽浩劫,一个应付失措,前功尽弃。每当如此推算,便是忧喜交集,如临如履。
老人先以朱青菜之丰柒夷冲,风趣恬雅,彼此投缘。后又发觉陈淑均根骨既好,更有夙慧。因己及人,几次设词点化,使步自己后尘,效葛鲍双修,为神仙界中多留一段佳话。朱、陈二人均极聪明,立即省悟。只觉照老人夫妻子女那等修为,事太艰险,稍一不慎,反致堕落。散仙虽有数百年一次重劫,并非不可避免,平日享受仙福,最是逍遥。便先陈淑均托李夫人婉告,并请传授。老人也知学己太难,便自己此时,不过有了指望,转世以后,能否胜此重任,就这未一世完满功行,也是难说。便对朱、陈二人说,现在仅能传授初步吐纳功夫,一俟自己法力复原,再见前生师友,必为引进。日前已为占算,并非本门中人。于是两家常在一起,各自背人用功。不久,老人重遇师友,灵智全复,便为二人引进到一位前辈散仙门下,终于成道。后又相继隐往点苍后山修炼。
朱青蕖居安虑远,明知道家四九重劫和千三百年大限还早,仍是提前防备。近年又巧得了一部遗书,将来御劫,大是有用。因那道书乃上清秘籍,不论何派中人见了,俱不免生心羡妒。炼时常有精光煞气上冲霄汉,丹药更有异香远透,易启左道好邪劫夺,又不能有第二人在侧。恰巧终南后山黄耳崖散仙陶泅的洞府深居地底,本是至交,便用叱石开山之法,在后洞底下另辟三间石室,独居在内,炼法炼丹。那洞府本就深藏山腹,石室更在下面二百多丈,还设了三层禁制,光焰异香均可隐闭。纵有妖邪寻来,已有陶泅在上面抵御,不致在紧要关头上误了事机。以朱、李二人友谊,自然必见赵霖和王谨,但还有三个月始得完功,此时前往,未必能够见到。不过老人既令前往,未限日期,必有原因。
简冰如因只是听人传说,未遇老人详谈,加以连日忙于除害,逐走妖道,昨夜仅发现二人身有宝气外映,未及推算,因由不知。赵霖虽然受伤一时不能复原,但是醉道人新得灵药可使早愈,还有大益。并且金姥姥罗紫烟和嵩山二友矮叟朱梅、追云叟白谷逸新在衡山开辟别府,打算将来移居,也正在彼。这四位仙人法力高强,均喜提携后进,又都是青衫老人夫妻两三生的至友,前往求助,必肯为力,多半因祸得福,不可大意。
王谨听简冰如说完前言,好生欣慰。赵霖也已回生醒转,话已听清,便要下床辞谢。简冰如拦说无须,最好在此卧一日夜,明早仍坐原船起身。王谨恐船行迟缓,万一到时扑空,便问洞在何处。简冰如答道:“醉道人不会就走。白雀洞在祝融峰后,金锁峡左近,隔着一座大岭,相去只四十里。山中寺观甚多,金锁峡由峡底攀升上去,再两转折,便到洞前。虽是奇险难行,你二人均善轻功,必能过去。罗道友人最慈祥好说话,问知来意,定为引见。白、朱二位道友喜在洞前古松旁下棋,常有同道观弈,近来不大离开,更易寻找。只是颇有个性,又与龙寨主靠山红发老祖有交,见时休说想除寨主父女的话,只说迫不得已,方始约定,惟求自保,无事已足,二老就许伸手管此闲事了。求到灵药后,不问这四人是否全见到,必须即往终南,寻到黄耳崖。如不能即见令师,可求你陶师叔相助,设法人内。此人虽极机智,却不大管人闲事,看在老人与令师分上,也不至于拒而不理。只肯留你二人住,便可免去光阴虚掷,延误事机了。相遇仓促,不暇详查,我料如此,当不致误。如非海外尚有要约须赴,照我心意,等赵霖一复原,乘着寨主在人未约到以前,我随便约上两位道友相助你二人,此时便去,事较容易,还可免却好些麻烦,不是好么?想是寨主近十年来骄横自大,年老荒淫,定数如此,不特我不能就去,连老人和令师等各位道友俱都有事,只好明夏再办。到时,我赶去也说不定。醉师弟现率观主师徒往驱妖道,收回寺观,料理善后之事,此时当已押了妖道师徒起身,你去了也见不到人。王师侄新近痊愈,今日正忙。你二人拜师之后,将来全能见着,不在此一时。他所习吐纳之术,与你们不同,见他与否,无关宏旨。赵霖服药后,尚须静养,还是赶办正事,明早上路,不必往前山清虚观去。我也走了。”说罢,便自起身,手举处,一片白光闪过,人已无踪。
王谨连忙向空拜谢。送完简冰如,回身一看,室中只剩了一个道童,说是收回前观事忙,原只留了两位师兄在此陪侍。当简师伯说话时,六师兄被师父命人唤去;而八师兄本求简师伯有事,知他还要到老渔矶去与人说话,恐到时迫不上,特意先往相候。行时暗中嘱咐道童,令其转告赵、王二人,他所求之事,非简师伯相助不能成功,当着人不好求说,必须先往等候,以致失陪。一个不巧,当晚都难回来,明早不及恭送,望勿见怪。明年玉龙山寨主之约,他必设法赶往,自知道力浅薄,难为效劳,不过双方一见如故,借此可谋良晤而已。道童是他小师弟安平,下面还有三人,多是外方来的寻常同道,连此次夺观斗法详情俱未知悉,无须相见,遇时也不可告以来意。饮食均有安排,有什事,无须客气,只和安平说好了。
王谨见安平年约十四五岁,看去甚是精明轻健,武功似有根底。彼此一谈,也颇投机。待不一会,便有道伙送上斋饭,山蔬笋脯,十分清洁。一看赵霖,已是睡熟,便不去唤他,留了一点菜饭,以备赵霖醒来再用。自和道重二同吃完,由原道伙收去。安平便说二人一夜辛劳,劝王谨也睡一会,赵霖如醒,由他照料。王谨心事一完。也觉有点疲乏,见安平人甚爽直,语意诚恳,又知赵霖药力正在运用,一时不会醒转,略微谦谢,便在赵霖对面卧倒。安平见王谨谈话时目光老注意在赵霖面上,不时伸手轻轻抚摸头额胸手等处,关心已极,至性至情,往往无形流露,不禁微微叹息:“人家师兄弟多么情厚,这才算是同门骨肉呢!不知道这位赵师兄对他是否也一样?”王谨听安平自言自语,本想告以赵霖为人诚厚义侠,对友情热,还胜于己,从小便在一起,前数年始结为异姓骨肉之盟。虽有一位仙师现在终南山,此时只是前去拜谒,还未见过,情分自来就深,与同门无干。因是倦极,背向安平,没听再往下说,心神一懒,欲言又止,晃眼便已安然入梦。
隔了些时,王谨醒来一看,夕阳已经西斜,只剩赵霖睡在对面未醒,安平不知何往。忙凑过去细一查看,赵霖面色已全复原,周身温暖,全不是中邪有病神气,好生喜慰。暗忖:“柳湖诸长老多知医理,常说病人最好空肚皮,少吃东西,才好得快。斋饭现成,索性由他睡去。”便不去惊动,独自下床,走到桌前,见桌上泡有一壶好茶,摸去甚热,知道安平必刚下楼不久,并未乘睡离开。此人年纪虽轻,却这等诚信可靠,由早起到此,差不多已枯守了一整天。心正不安,忽听楼梯响处,上来两人,正是安平,身后跟着船夫张四。见面笑问:“你怎地寻来?”
张四答说:“昨夜不见客人回船,遥望竹仙观一带起了浓雾,天亮前又听两次大雷,心方悬念,不敢自来。简先生忽然走来,还同了前观一位小道士,说妖人被醉道人逐走,王观主已然重返清虚观。只赵客人昨晚乘凉感冒,在此养病,要明早才去。此时客人正睡,命我傍晚始可前来探望。客人未回,不要离家。明日起身,去往衡山,不逛老河口了。包遇顺风,只一天便可赶到。我知他和醉道人都是仙人,定是和上次他坐船渡湖时一般快法,忙即拜谢。他又给了爹一块药,说是吃了多活十年,身子轻健。我高兴得不得了,忙去前山看望。那恶道正当众声言,说此次夺观起因,由于负气,现有两位老前辈出头作主,已将清虚观交还王道友,即日率领徒众退去。说完,便和观主作别。观主也率全观徒弟,亲送他师徒上了预雇好的小船。双方直和朋友一样,甚是谦和。送客时,我立得近,仿佛听那恶道对观主说:‘我想不到道兄对我如此宽厚。’大约双方连仇怨都解开了。只是我四下留神,事后又往观中前后查看,始终不见醉道人影子。观主命我回去不可乱说。我回到船上,算计尊客将起,特地赶来。这位小道爷正在楼上,见我来了便走了下来,问知来意,说客人还未醒,命我稍待。一会便听尊客在楼上走动声,上来探看,果然起床。现在船上酒菜柴米均已准备停当,随时皆可起身,只听尊客招呼便了。”王谨告以明早方能起身;令其回船等候,张四告辞回去。
一会便吃晚饭,赵霖也已醒转,说只中邪当时周身酸胀麻痒,百脉债张,难受已极。后服灵丹,再经简仙师施治以后,便觉一股热气流串全身,所到之处,痛楚立止,舒畅已极,便自酣眠。醒来除四肢无力外,言语行动,已能自如。王谨重又补叙经过。安平与赵霖叙见之后,不住探询柳湖之事以及结怨山女经过。二人因知双方师门俱有渊源,也不隐讳,有问必答。听得安平兴高采烈,似甚欣羡,询问道路里程甚详。二人也未在意。到了夜半,二人均已睡足,不愿再睡,便照点苍山所学坐功,打坐静养。安平坚不肯走,等二人人定,也在对面榻上打起坐来。
夏日天短,一晃便离夭明已近。王谨先起,见天还未亮,想让赵霖多调一会神,便不去惊动他。轻悄悄走近对榻一看,见安平正在入定吐纳,鼻孔问时有两股白气激射而出,长达尺许,又收回去。前听丁。韦诸人说过,知是习剑的第一层功夫,自己将来也要经过。照此景象,安平已有根底,才知他师徒均非常人。只不知王清风既然有此造诣,好些剑仙异人俱是他的师叔伯,为何不住深山修炼,却在这等四通八达,游人众多,相隔城市最近的君山一住数十年,始终不肯离开?好生不解。方在寻思,安平、赵霖也相继起身,略谈片时,天已黎明,二人起身作别,安平执意送到船上。赵霖终仗秉赋甚厚,一夜静养之后,只体力不似以前,别无苦处。三人走回船上,又谈了一会,安平见天光大亮,船等自己一走便开,不能再留,只得执手依依,作别而去。二人随命开船,往衡山进发。
衡山古名南岳,主峰祝融峰高矗半天,云横雾涌,极少开朗。全山回环八百余里,位于湘江左岸,离衡山县城仅三十三里(一说二十九里),有七十二峰之胜,景物雄丽。民间传说时有仙灵往来,古迹甚多,为全国有数名山。二人向往已久,何况又有仙人在彼,可以参谒,益发高兴非常。并且一开船便遇顺风,船行甚速,第二日即到衡山。知是简冰如之助无疑,各自向空拜谢了。
二人开发船钱,因时已午后,先择一近山市镇住下。再去沐浴斋戒,问好人山途向,同往山中走去。到了祝融峰后,遇到两个樵夫,一问金锁峡路径,樵夫遥指峰后一片山岭说道:“翻山过去,便是金锁峡。那地方终年有雪雾封锁,并且雾中常有目射碧蓝光的怪物出没,虽没听说伤人,到底害怕。而且只峡中有点风藤和不值钱的草药,自来无什人迹。客官游山,何不到紫盖峰那一带去,有的是好山好水,到那险要所在做什?”赵霖答道:“为寻一样药草,全山只金锁峡产得有,亟待医病,非此不可。蛇兽怪物,俱非所计,但请大哥指路。”两樵夫见二人和气,便把路径详为指点。
二人立照所说寻去,行约三四十里,越过好几处山峦,方始到达。只见高山前横,下临峡谷,到处都是野麻怒生,荆棒匝地,山路崎岖,几难通行。野风萧萧,四无人踪。二人虽然以前常在边山野径之中往来,多么奇险难行之路也都走过,更有一身极好轻功,本来不算甚难。无如赵霖新愈之后,体力不济,遇到奇险之处,须人扶持。夏日中午,天气又热,费了好些气力,才到峡底。往侧一看,见那山势又高又险,本就无路可上,山半更被白云遮满,仙灵在望,偏是无法上去。二人一着急,便朝山上跪倒,虔诚默祝说:“弟于等奉云南大理府境内点苍山青衫老人之命,前往终南山,拜在朱青英仙师门下。不料在君山误中蛮僧邪法,幸蒙简冰如仙师相救,命弟子等先来衡山金锁峡,拜见金姥姥与醉仙师。望乞二位仙师不弃凡愚,开云赐见。”跪祝了半个时辰,不见回应。
正打算由王谨当先开路,用套索将赵霖系住,相继冒险,仗着玉玦防身,穿云而上,忽听耳侧草棘微动,疑有蛇兽之类来袭。回头一看,乃是一个年约十七八的道装女子,正傍右面山麓缓步走来。二人见那女子生得姿容清丽,骨秀神清,穿着一身雪也似白的道装,非丝非帛,宛如雾毅冰纨,纤尘不染,看去仿佛神仙中人,暗忖:“这等人品,世上少见,何况荒山深谷之中,必是简仙师所说女仙金姥姥罗紫烟无疑。”忙即转身,试探着行了一礼,躬身问道:“请问仙姑,可是金姥姥罗仙师么?”少女笑道:“我是萧十九妹。你说那金姥姥,是我大师姊。我刚自白雀洞中和她分手出来,见你二人在此跪祝。这地方在她的洞后,想必还不知道,可有什么事?”二人闻言大喜,知她既与金姥姥是同门师姊妹,必也是位仙人无疑,重又跪拜下去,把前事和来意一说,并告以白云封山,无法上去。
萧十九妹唤起,笑道:“我素喜扶助善良。以前蒙青衫老人相助,无可报答,至今耿耿。我看老人面上,也不袖手,只是醉道友刚走不久,我师姊近日正忙一件要事,恐其无暇,不愿相见。你二人武功根骨虽好,但是山径太险,凡人从来不能走上。最厉害是她守洞神吼非奉她命,决不许外人爬过半山,如与相强,决非其敌,休以为身有异宝,一样难于上去。幸遇到我,我和大师姊情分至厚,不特助你们上山,使其必见,并且你们明年玉龙山之约,也可前往助阵。这里有绿玉杖一枝,乃先恩师七指龙母因空师大所赐。守洞神兽既认得此宝,知我所差,不会拦阻。此宝又是我和大师姊约定的信物,非有急事,或是至交密友有什为难,需她相助,决不以此借人。她见此宝,定必另眼相看。山半云雾已开,洞在后山,由我来路暗峡之中穿过,山脚有一石笋,由此便可循路上去。有此防身,遇到险处,将杖往地下一竖,立有宝光护身,便无碍了。”说时,伸手由腰间一个薄薄的湖色囊内,取出三寸长形似玉钗之物,迎风一晃,一道碧光闪过,化成一根通体一色碧绿的鸠顶玉杖递过来。二人惊喜过望,拜谢接过,并问此宝日后何处送还,是否交与金姥姥暂为收存。萧十九妹答说:“俱都无须。我为不舍离开先恩师遗蜕,仍在岷山天女庙,要满一甲子后方始离去,现正回山。此宝外人无法劫夺,与我心灵相通。你们见了金姥姥,说我指点前往。与她看过之后,三呼萧十九妹,将杖一举,自会脱手飞回。你们去吧!”说罢,一道白光破空飞去,急逾电射,晃眼刺入遥空云层之中。
二人拜罢,持杖上路。先只当前面不远,便到尽头,哪知还有一条暗峡,来路弯环,进了暗峡,又往回兜转,把山切出一片危壁,地形果如一把打开的锁,白雀洞便在锁头上。来路峡谷,上下壁立,中间陡峭之处颇多,无路可上。所幸先前满山云雾,一片混茫,就这几句话的工夫,云雾全开,山容毕现,映紫凝青,宛如新沐。加上白云如带,横亘山腰,越显景物灵秀雄奇,令人有天外神仙之想。二人见那云带虽还未消,舒卷虚悬,似欲乘风扬去,好些地方均不与山相连,如早上去,还可由云下面攀援而进。惟恐少时重又云封,为防万一,仍用前策:将抓索连系各人身上,将绿玉杖交与赵霖,由王谨当先,施展轻身功夫,一路攀萝附葛,援纵上去。仗着山上藤树甚多,大可攀附凭借,不如前望之难,宝杖在手,胆子还壮得多。赵霖天性好胜,持杖后行,前半山路,并未用上。过了半山,行近白云横亘之处,眼看快上斜坡,路便好走。山气高寒,草木皆已稀少,前面忽现出一片极崎岖峻险的怪石,上面密布苔藓。已往连经好几处极难走的倾斜石面,只剩这块突出的斜石,王谨十分谨慎,先自越过,立定相待。赵霖系住抓索,也到石旁,攀援早已力疲,因见过去便入坦途,尽管骨肉患难之交,仍是不欲示弱。令王谨用抓索由石旁吊过,依旧贾着余勇,由石上面横渡过去。哪知石上苔薛终年被云气滋润,又肥又厚,其滑如油,赵霖脚软无力,不能提气轻身,石面又向外斜,如何立得住?勉强走了两步,左脚一溜,便往下滑去。王谨见他一路行来,并未现出为难神气,还当他武功、秉赋均好,又服过仙乳灵药,复原得快,心中高兴。不料忽然生变,不禁大惊。如由石侧经过,本可无妨,到了石上,向下倾跌,多少也必负点伤。良友关心,慌不迭下盘用力,一定脚桩,双手紧握抓索,待要就势接应。忽见人已向右歪倒,无意之间,将绿玉杖拄向石上,立有一幢青光飞涌,将人扶正罩住,缓步走了过来,宽心大放,又惊又喜。一问景象如何,赵霖答说他脚底一溜,自知不妙,照理此时再用玉杖一撑,势必更跌得快。因是心慌手乱,女仙萧十九妹之言已经忘却,不知怎的,仍随手往石上拄去,青光立即飞起,端端正正,将人扶起,转危为安。过时脚踏石面,仍是滑溜,只是四外均有一种极大潜力护住,随着人杖前行,不容倾跌。说时二人均已转上斜坡,宝光也早隐去。
二人方赞叹此宝灵异,忽听头上轰的一声怪吼,知是守洞神兽发威,仗有女仙所借法宝,再上数十丈,便是白雀洞仙府。仙山灵域,决无妖邪侵害,只改为二人持杖,并肩而行,暗中戒备。忽又听震天价一声怒吼,比前更加猛烈,当时山风大作,白云欲飞,草木萧萧,四山皆起回应,声势端的惊人。赵霖听吼声越近,觉出厉害,惟恐骤然袭来,忙把手中绿玉杖一晃,口喝:“神兽息怒,我二人奉萧十九妹仙师之命,来此有事,参谒洞主金姥姥,现有信物绿玉杖为证,请容上去。”说时迟,那时快,话还未完,随着吼声过处,一条将近两丈的金黄怪物,带着两圈碗大蓝色精光,已自山顶飞下,当面扑到。心方惊急,杖上青光也二次飞起,将二人护住,双方并未相撞。黄影倏地往侧一偏,朝左落去,.随听鼻息咻咻。往侧一看,那东西生相好不猛恶惊人:似狮非狮,似虎非虎,大头粗身,血盆阔口,赤唇外露,满头金发披拂,竖起条扇形短尾,一色金黄,又光又亮,立在地上,身已掉转。通体足有两丈以上长短,高也过丈。正睁着一对碗口大小,作半球形,蓝光闪闪,远射数丈的凶睛,注定自己,似有惊奇之状。杖上青光又复敛去。知道无碍,索性上前,躬身把前言又说一遍。说完,神兽也不答理,只把扁方形大头一偏,朝着山顶上面吽吽连吼。
二人听去,似是向上通报,并无怒意。方想继续前进,走不几步,神兽忽赶往前面,将路拦住,也不起扑,只是不许上去。正要以杖为证,二次通白,忽见一片青光自空飞降,落地现出一个头梳双丫髻,年约十三四的短装青衣女童,见面不等发问,便开口道:“我名平旋,现奉家师之命,接引二位嘉客,骑此守洞神吼上山。请上骑吧。”神吼随即蹲伏在地。二人大喜,先向神吼道了无礼,收了抓索,纵身上骑。平旋说了一声:“走吧。”面前青光一亮,连人带兽俱在青色烟光拥护之下,往山顶飞去,晃眼越过云带,到了上面停住。
下骑一看,落处是十亩方圆的平地,上面满布奇花异草,另有七八根约三两丈高的石笋参差矗列,云骨撑空,甚是灵秀。略一回顾,衡山全景齐收眼底,湘江蜿蜒如带,环绕其下,加上许多支流湖沼三五错列,宛如银玉。平畴沃野,极目青苍,山高气清,云雾如在脚下。遥望祝融、紫盖、锦屏、玉女诸峰,以及山下来路,已被云雾遮盖,只剩峰尖三五,若沉若浮。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五回
柳湖侠隐(蜀山前传之三第五回——
转世护双鬟百丈虹霞飞玉杖
求援逢二老千山雷雨拜仙真
前文说到赵霖、王谨巧遇岷山玄女庙女剑仙步虚仙子萧十九妹,得其指点,并借了一枝绿玉杖,随由金姥姥罗紫烟的女弟子平旋同了守洞神吼,将二人接引到衡山白雀洞外平崖之上。因乃师罗紫烟正在行法,凝炼两女弟子的生魂,少时送其前往转世,便请二人洞外守候,说完走去。
二人久候平旋不出,心疑仙人有意相试,正在耐着腹饥,虔心等候。平旋忽然走出,笑说:“家师现在后洞行法,本不知你们方才会来。还是萧师叔路上想起,封山云雾虽被她解去,中间那层云带仍非外人所能越过,传声相告。家师听知你们的来意,因洞中只我师徒两人,只得请在洞外暂候。你们由早起人山,此时想已饥渴,好在事情将完,索性少时进洞,再行款待吧。”二人谢诺。平旋又道:“一会二位师姊生魂便要飞出,家师要在洞中主持,生魂不能就走。我年小力微,人单势孤,万一有什么变故,二位还须帮我一帮。”二人俱都义侠心肠,脱口应了。方想:“平旋年纪虽轻,亦是仙人门下,如有事故,自己怎能相助?”平旋已二次走回洞去。
待有盏茶光景,忽听身后喝道:“二位师兄闪开,分立两边,为我护法,师姊出来了。”二人刚往洞侧分立,便见一幢青荧荧的冷光拥罩着两个尺许高的少女影子,由洞中飞出。平旋一手举着一口金色短剑,一手掐着法诀,指定光幢,紧随在后,到了洞外平崖之上,一同立定。光中少女意似难忍,不住在内乱跳乱蹿,无奈身被光幢罩紧,不能脱出。平旋喝道:“二位师姊,你们那么聪明,好几天炼魂之苦都已耐过,何在这一时片刻耽延?师父需要收拾法台,才能送你们起身。仇敌何等厉害,不候到师父亲出护送,你们能走么?”说完,二女稍微宁静了些。一会又改作东张西望,嘴皮乱动,神色更是惊惶。平旋又道:“师姊,你们疑心仇敌乘着师父还有些时才得起身,我不该提前送你们出见天光,万一仇敌乘虚侵入暗算,我年小力微,这两位师兄尚未拜师炼法,虽借人一件法宝,可以由心运用,终非妖邪之敌,故有些害怕么?这个无妨,师父早防到我们人少,照顾难周;此山上下均有禁制,如有警兆,立时可以觉出,何况守洞神吼耳目何等灵敏,至不济,带你们逃回洞去,总该可以吧。这等胆小做什?”
开头说时,二人瞥见一道暗黄光华和两三股灰白色的烟气在右侧略闪了闪,平旋好似全神贯注前面少女,不曾在意。因在君山观阵,有了经历,本想暗告平旋留意,及听这等说法,欲言又止。话虽不曾出口,终觉灰白光气可疑,刚互使眼色,暗中戒备,忽听一声断喝,眼前一暗,满崖俱被邪雾笼罩,右侧现出两个一矮一高的妖道:一个手发一道灰色妖光,直取平旋;一个手指着一面尺多长的黄麻妖幡,上面射出七股惨碧色的妖光,通体都有妖烟邪光环绕,直向光幢小人飞去。知有好人作祟,大吃一惊。二人自听平旋一说,便将防身法宝连同女仙萧十九妹所借玉杖,准备停当。一见来了敌人,各自如法施为,手按胸前玉块,往外一翻,立有两幢宝光涌现,将身护住,那条玉杖也化为一道翠虹飞起。正待飞步上前抢护,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双方发动的瞬息之间,耳听平旋娇叱道:“无知妖邪,你已入网,如何能逃?”话还未完,猛又听轰的一声,杂着神吼怒啸之声,眼前倏地大亮,满崖立被金光布满。先前那么浓密的妖烟邪雾,直似残雪遇到烈火,首先消灭,无影无踪。那矮胖妖道的灰白色妖光原是当先飞出,吃平旋剑光敌住;双方也就刚一接触,金光便已发动。妖道似知不妙,慌不迭想要遁走,刚将灰白妖光收回,与身相合,飞将起来,想往原路冲逃出去,吃赵霖绿玉杖所化翠虹一挡。妖道认得此宝,哪敢迎敌,忙即抽身退缩。缓得一缓,崖外又有一圈自如银光的电光,环飞上来,金光往下一压,合成一座金顶银边的光幕,将敌我双方全罩在内。妖道情急逃生,正在四下冲突时,平旋已不再顾小人,直指飞剑,追将过去。
赵霖先因不知绿玉杖的用法,只能出手,不能发挥它的威力。又在君山吃过大苦,越发小心,恐妖人情急反噬,又中邪毒。看出妖人中计,小人不会受什侵害,另一妖道重伤先逃,事决无碍,本没打算穷追。及见平旋追敌,妖道化作一溜白色光气绕崖而逃,却不敢往洞口这一带来,翠虹仍停前不远,忍不住大喝道:“萧十九仙师,速显神通,令绿玉杖,戮此妖人!”语声才住,翠虹倏地暴长,将全崖撑满,电也似急横扫过去。恰值妖道飞逃过来,迎个正着,吃翠虹两头合拢,只一绞,耳听一声惨呼,妖烟散去,血肉横飞,尸横就地。
身材瘦长的妖道比较狡猾,先想仗妖幡摄去真魂所化小人。不料幡上妖光刚一飞出,金光忽现,妖法立破,知道上当。因那金光是由洞内飞出,妖道邪法较高,见机得快,又在前面,就此逃走,本非无望。偏不舍那面妖幡,意欲收了同逃。虽只一眨眼的工夫,无如敌人出手神速;加上守洞神吼通灵机警,早就奉有密令,妖人冲禁而入,已先警觉,故作不知,暗中相定一个,守伺在后。妖人刚把手一招,一面收回妖幡,一面纵遁光飞起,满拟飞遁神速,敌人虽然厉害,又有准备,但只要不与交手,逃总如愿。哪知妖幡刚接到手,猛瞥见一根三四寸长,其细如针的金光,却不知打何处电射飞来,打向幡上。心方一动,连念头都未及转,一声轻雷,妖幡炸成粉碎。同时左臂一麻,知中敌人飞针,刚暗道一声:“不好!”左臂已经裂断。这时妖道身刚离地丈许,料定今日之事凶多吉少,万无还手之力。惊遽惶急之中,刚把牙一咬,闭住断处气血,猛又觉右腿一热,奇痛彻骨,似被什么东西套住,齐大腿夹紧,往下强扯。百忙中低头一看,正是敌人那只守洞神吼,悄没声突在崖上出现,飞纵起来,张开那两尺多长的血盆大口,将自己连脚带大腿一齐咬住,正往下扯。知道此兽奇毒,咬上见血必死,再不见机挣脱,强敌一出,更是形神俱灭。慌不迭拼舍两腿,施展解体
赵霖见翠虹诛邪之后,仍在满崖飞舞,方想试探收回,忽见一道金光拥着一个白发红颜,慈眉善目的老道婆,由洞内飞出,朝赵、王二人含笑微一点首,往前飞去。先悬空中的光幢立隐,只两少女对面迎来,老道婆把手一扬,便收入袖内,更不再停,就势破空直上,晃眼没人高云层里,不知去向。台上光幕也同收敛。二人知是洞主金姥姥,刚刚拜倒,就在台上光幕一撤之际,绿玉杖所化翠虹倏地暴缩,成了两三寸长短一道翠色精光,往西南天际飞去,一闪无踪。方在惊疑,平旋已近前说道:“家师已走,绿玉杖也被萧师叔自行收回。我还有点事,快请起来吧。”
二人应声起立,走向崖口一看,辰光已是不早,只剩大半轮夕阳浮向天边,红光万道,照得林野大地到处都是金红颜色。空山无人,晚风萧萧,白云如带,依旧横亘峰半,落霞散绮,晴彩浮空,岭列峰连,山光如染,衬得眼前景物分外雄丽。二人振衣千仞,绝峨凭临,迎着向晚山风,正在互相指点称快,平旋已将崖上血迹残尸打发移去,清除干净,走来笑道:“我今日大忙,日里忘了准备饮食。二位师兄想必早饿了吧?”二人处在先前紧张场面,饥渴早忘,闻言重被勾起,笑答:“还好,如有山泉,请赐一些。”平旋便引导往洞中走进,随口说道:“家师虽然辟谷多年,门人尚未尽绝烟火。尤其二位师姊因是前生夙孽甚重,必须转劫,平日又喜讲求衣食,索性专一修积外功。家师怜她二人向道精诚,性行又好,钟爱过甚,知是定数,平日不甚督责,任其仗着师传法宝飞剑在外行道,不特未断烟火,生前每当花晨月夕,春秋佳日,并还常约三五同道姊妹来此聚饮高会,由她二人分任厄厨,刻意求工,认为乐事。以致功力不够,一旦遇劫兵解,真神不固,投生前仍受那炼魂之苦。现在洞中留存的食物甚多,你我师门均有渊源,要用什么,不妨明言,无须客套。”
二人谢了。见洞中共是三层,形势深长。第三层当中是一半圆形石室,大约两丈,陈设用具,多甚简朴雅洁。靠壁一个圆形石榻,上有鸟羽织成的锦茵。左壁有一高只七尺的小圆门,内有两间石室,陈设却是精洁华美。间知是平旋起居之所,因两师姊最怜爱这小师妹,特意为她布置而成。平旋并说,自己和两师姊一样,再有数年,也许转劫,先后重返师门,始有成就。随请二人就座,手掐灵诀,向里壁一扬,隐隐风雷之声过处,壁角又现一个小门。二人探头一看,门内直和人家小厨房相似,只是清洁已极。平旋便走了进去,一会出来,手中托着两盘笋脯和油炙松菌,三副杯筷,放在二人身旁的青玉案上,将酒斟满,请客先用,二次又往门内。二人见那酒杯也是美玉制成,其大如拳,形式古雅。因正渴极,端起一尝,人口甘芳,香醇无比,一口饮完,烦渴立消,心神为之一旺,笋菌也极腴美,从未吃过。知道仙人不尚客套,便取葫芦自斟,相对饮食起来。
约有半盏茶时,平旋又端了好些食物出来,共有七八样,荤素各半,荤的多是腌腊之类,另外还有黄精,松子合制的甜糕和新炊熟的香稻米饭,无不味美异常,芳腾齿颊。平旋也陪同饮食,甚是殷勤,边吃边间来意和经过详情,二人自是尽情相告。平旋笑道:“有这等痴情山女么?我很想见她一见,不知二位师兄愿否?”二人适已看出她的飞剑法力均非寻常,如能因她一行,将乃师引了同去赴约,岂非绝妙?立答:“师姊光临相助,求之不得,焉有不愿之理?”平旋笑道:“我今年虽才十四岁,因是幼随寡母投亲,为旋风吹向空中,本来坠地必死,幸蒙恩师将我救下,算出前因,收为弟子。三岁便入师门,学了十一年,家师和二位师姊全都怜爱。法力虽然不济,飞剑已能与身相合。这次二位师姊所遗留的法宝,又被我借了两件到手。似寨主父女那点门道,自信还能勉力应付。只是家师门下女弟子三人,己丧其二,只剩下我一个。二位师姊重返师门,须在六十年后。我修积外功也还尚早,不到下山时期,家师未必肯许我去。不过家师虽是岷山三女之首,昔年威镇群邪,但和家师好友幻波池圣姑伽因一佯,最重情面。对于后辈,尤喜提携爱护,只要她老人家看你好,有求必应。初时神情,对二位师兄甚是看重。我也不想你们如何求说,只在家师回山相见时,你们说寨主厉害,求家师带我同往相助,提上这么一句,我就有法可想了。”二人虽极愿平旋到时前往,但因金姥姥是初见面的师执尊长,不便冒昧求说,口虽允诺,心却为难,不知如何措词才好。及听只要附带提上一句,不须强求,好生高兴。平旋见二人应诺,也甚心喜。
一会,二人酒足饭饱。平旋收了残肴,又向门内取了两杯清泉敬客。二人刚刚称谢接过,忽听守洞神吼啸声由洞口隐隐传来。平旋喜道:“家师回来了!”说罢便往外跑。二人不便随出,待有半盏茶时,平旋来唤,笑说:“二位师兄运气真好,白、朱二位师伯连醉师叔,均与家师同来,省得跋涉一趟,去了还不知见到与否。快随我到前洞去吧。”二人闻言大喜,随即同往。
那地方乃是头层左侧的一间石室,原是金姥姥师徒款客之所,陈设用具均颇精美。上首玉榻上坐着两个矮瘦老头:一个圆脸,颔下稀落落生着一丛黄须,穿着甚是破旧,一脸风尘之色;另一个相貌清灌,颔下三络短须,根根见肉,眯缝着一双细长眼睛,葛衫虽旧,却甚清洁。二老相貌均不惊人,只二目神光映射,迥异寻常。下手玉墩上坐着一个背负大红葫芦的道士,正是君山所见醉道人。金姥姥在对面陪坐。二人不敢多看,进门便即跪倒,分别叩拜。正要跪陈来意,金姥姥笑道:“你二人快起来说话,白、朱二老素不喜人过于谦恭,越随便越好。”平旋也在旁示意令起。二人愉看二老,已有不快之容。赵霖为人豪爽,闻言先起。王谨素来恭谨,稍微迟疑,忽听瘦的一个发话道:“金姥姥,我最不愿人无缘无故矮下半截。这姓王的小子没出息,懒得管他闲事,我先走了。”另一矮老头方喊:“朱矮子等一会。”座上金光微闪,人已不见。
二人方在骇异,平旋已赶过去,对王谨道:“还不快些起来,留神这位白矮师伯再一走,你们的事就难办了。”王谨听了,连忙站起。金姥姥笑道:“旋儿无礼,称呼白师伯,为何加一矮字?”矮老头二目一瞪,笑道:“还不是你这胖老太婆惯的。我知你辛辛苦苦,代人收了三个徒弟。却被妖道害死了两个。剩这么一个小鬼,自然心疼放纵,你早晚保得住她长命百岁才怪。”金姥姥微笑未答。平旋笑道:“弟子怎敢无礼,家师也从不宽纵。只因弟子从小蒙恩师教养,师伯仙府与白雀洞相去咫尺,常时往返请益,从孩提起便受恩怜,深知二位矮师伯最喜率真,笑言无忌,对于弟子等后辈更多优容。况且昔年嵩山二矮,由南宋起便威震群邪。二位师伯本以矮字宣扬德威,现以年时久远,道高望重,仙凡崇敬,入觉矮字不庄,才改称二老。二位师伯游戏人间,喜以滑稽玩世,于嬉笑怒骂之中扶善锄恶,修积无量功德。本来仙寿无疆,万劫难老,这‘老’字本来不通,又嫌庄严,当初改称呼之际,听说二位师伯还不甚愿意,弟子加‘矮’字正是迎合师伯意旨。一半也为了这位王师兄初次拜谒,不知二位师伯心性,朱师伯已不知为了何事借故飞走,万一白师伯再一借故飞走,柳湖数千人的生命财产固是可虑,而玉龙山寨主平素骄横,此事牵涉大多,双方争杀报复,寨主全族势难保全,并将他的同伙引了出来,岂不难于收拾?为此情急无知,只得豁出受责,借此一呼,将师伯仙驾留住,以便赵、王二位师兄陈说前情。弟子提到昔年尊称,原为恃有恩宠,志在讨好,并非有心无礼。如嫌放肆,实是师伯平日纵容,与家师何干?弟子只求师伯容人说完了话再走,任何严罚,心甘领受,以为师伯消气如何?”
矮老头道:“你这小鬼,自知罪孽大重,比你两个师姊狡猾得多。平日守着你师父下苦功,怕人欺负,轻不多事,这次不知为了何故,代人出此大力、你既多事,我就叫你不得安心用功,明年端午,罚你往玉龙山走一趟,你敢去么?”平旋闻言,正合心意,表面上却不露出,故意答道:“弟子虽多灾多难,有二位矮师伯在前头,多厉害的地方也敢去。只不知恩师允否,弟子不敢作主。”矮老头道:“只要你认罚敢去,都有我两个呢。”醉道人Сhā口笑道:“此女真个灵心慧舌,明明想往玉龙山趁热闹,试她年来功力,就便捡点便宜,你这一说正好。就这样心还不足,他知你们二位新在月儿岛火海之中得了连山师叔的龙雀环和金鳞剑等奇珍,可以借用,到时万无一失,所以连朱道兄也同拉上。你还拍胸脯,却不知这么大年纪,中了女娃的计算呢!”矮老头瞪眼道:“醉鬼胡说,我愿意这样,你当这事是容易的么?”醉道人笑道:“好好,由你。”金姥姥始终微笑不语。
赵、王二人等三人笑语稍停,平旋已回立到金姥姥身侧,二次想要开口。醉道人笑道:“你们的事,我已尽知,不消多说。赵霖所须灵药,我已另用灵丹和就,功效更大,服后一日,不特复原如初,并可益气轻身,异日修为也大有补益。王谨忠信谨厚,根骨不恶,另赐灵丹三粒,功能起死,以备缓急之需。我正有事关中,可将随身包裹取来,我送你二人一同往终南,天亮前即可到达,岂不省却好些跋涉?”随说,随由身畔取出三丸丹药,递与王谨。并将坐侧玉几上和就的一玉杯灵药交与平旋,令引赵霖去至后洞服下,再饮两杯本山灵泉,回来同行。
二人闻言大喜,忙即拜谢,依言行事。因平旋玉龙山之行已然获允,不便再代请求,没有向金姥姥开口。出来后,赵霖问平旋道:“平师姊已有白师伯代说,告辞在即,可还有什吩咐么?”平旋笑答:“明年端午之行,未奉家师明命,去是必去,只不知如何去法。如能早往,也许先往你们柳湖一行。还有你说那山女巧姑,我甚怜借她的痴心和遭遇。二位师兄此时法力自谈不到,终南山回来,必得朱师伯真传,也许另外还有能人相助。久闻青衫老人门下洪、阮二位师兄冰心铁面,疾恶如仇。寨主如不知利害轻重,一旦挑起,虽青衫老人近年功行圆满,专一静修仙业,更不轻问外事,却只一举手,寨主全族立成菌粉,但他老人家宽洪大量,决不与寨主一般见识。洪、阮二位师兄见寨主上门欺人,必然大怒,或明或暗,就难说了。二位师兄本与相识,双方又师门至契,情如一家。到时能有人解围最好,否则务要保全此女,勿令杀害。我说这话,固然一半为了此女可怜,一半也为了赵师兄。自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此女只是情痴,并无过恶,如不委曲求全,一个应付乖方,便为异日冤孽,纠结难解。我两位师姊中,便有一人为了这类事受害,历劫三生,还不知能否化解。事情差不多,不过男女互异而已。赵师兄刚遇仙缘,有志修为,实是大意不得呢!”
二人见她年纪甚轻,吐谈行事均颇老练,又知法力不弱,均极敬佩。因恐醉道人久等不快,无心细说,随口应诺。说完回到内洞,平旋取来清泉,递过玉杯。杯中灵药,色如乳浆,微有淡红色光彩,人口甘腴凉滑,心清神爽。赵霖服后,又饮了两杯清泉,随取衣包,同返前洞。到后一看,追云叟白谷逸与醉道人俱已走去,只金姥姥一人在座,方疑来晚误事,心中悔恨。金姥姥笑道:“醉道友送白道友,少停即回,无须愁急。你二人此去终南,暂时也许难见令师。又未断绝烟火,以后住在陶道友前洞,日常不免出外采掘山粮。当地为终南后山僻险之区,你二人虽有玉玦防身,万一变生仓促,岂不又和君山中邪一样?远来寻找,无可为助。今赠你们每人飞叉一技,虽无什大用,仗以防身御邪,驱逐山中猛兽毒虫,颇有灵效。”二人欣喜,拜谢接过。金姥姥传完用法口诀,二人福至心灵,一学便会。刚刚记熟,醉道人也已回转。金姥姥笑道:“我看他两人喜气已透华盖,此行看师之外,必有所获,许有遇合也说不定。我为此赠了两枝飞叉,且看他们福运如何吧。”
醉道人道:“金道友提携后进,真个热心。那一对玉钩斜,关系不小。这 穿越之女人是老虎sodu多年来,只七师兄在未转世前说过一次,久已无人提说,不是道友想起,我倒忘了此宝出世期近,就在这半年之内呢。我想七师兄将他二人引往终南朱五兄门下,许与此事有关。否则点苍相隔柳湖既近,朱五兄过不两年也要回去,令他们先随五嫂学道,不是一样?朱五兄现在闭关修炼,去了又不能当时见到,何必令其先往,徒多跋涉呢?”金姥姥微笑点头。醉道人随率二人向金姥姥师徒作别,一同走出洞外。醉道人吩咐赵、王二人暂闭双目,将手一挥,立纵遁光飞起,往终南山驶去。
那终南山,又名秦岭,西起秦陇,东抵蓝田,横亘关中之南,长达八九百里。其中峰峦灵秀,涧谷幽奇,自汉唐以来,便为高人隐士幽栖之所。二人所去的黄耳崖,在后山幽谷之中,相隔邻近长安的南山主峰,约四百里。此处乱山杂沓,溪壑纵横,地最僻险,除却交冬木落,到处棒莽载途,蛇兽伏窜。崖前一带,更是危峰刺天,绝壑干寻,周围五六十里以内,连个樵径都无,有的地方便猿猱也难攀渡,端的险秘异常。
赵、王二人初飞时,只觉身子被一种极大的浮力托着上升,到了空中,似在向前飞驶,平稳如舟,别的并无所觉。不似上次由点苍山乘着神兽起飞,劈面天风,连气都不易透转。飞了一阵,忽听醉道人道:“你二人居然有此根骨,带了同飞,毫不费事。现已升高两千丈,难得天色晴明,天际罡风现已被我挡住,开目无妨了。”二人睁眼一看,身外并无光华,仅有极淡一片白气笼罩,左右分列,紧随在醉道人的身侧,一同前驶。这才觉出飞行快得出奇,直和电射流星一般向前驶去。天色也只才亮,红日刚刚上升,大片红霞恰似一张弧形霞幕,由东方天际抛垂下去。中间空出之处,却悬着一轮光芒万道的红日。头上疏星点点,比平日所见要大得多。万里长空,一碧如洗,大地山河,均在足下。当中疏密相间,隔着好些雪也似白的云层。有时前面也有白云飞来,剑遁神速,云没人飞得快,两下相对一撞,便被护身剑气冲破,化为无数大小云团,翻花四散旧光照将上去,宛如千百片雾毅冰纨,随风翻滚,转盼之间,相隔已是老远。耳听天风浩浩,却吹不到身上,真乃生平未见之奇。方自喜慰,暗中赞妙,不觉日轮已到中天。遥望前面阴云低亚中,似有一痕山色,横亘隐现。沿途云层渐高,比起来路所见云白天青,山光拥翠,水色拖蓝,又自不同。醉道人忽说:“前面山后便是黄耳崖,快到了。”说时,人已冲入阴云暗雾之中,飞行却缓了许多。一会,越山而过,往山后一面降落下去。二人党着天气湿润,身外混茫,什么也看不见。忽听雷声轰隆,四山皆起回应,风雨之声汇成一片,才知山间正有雷雨。晃眼便由雨阵之中穿过,落向一座危崖之下。醉道人道:“此是青藤峡,东面尽头小坡上去,往左一拐,便是陶道友的山洞。见时可说我尚有事关中,不及登门相访了。”二人知他要走,方在应声拜谢,醉道人已破空飞去。
这时雨已渐止,雷声仍是隆隆未歇,峡中阴晦污湿,草木腥气甚重,令人不耐。便照所说,往东首尽头走去。刚上小坡出口,猛觉身后雷光奇亮。二人回头一看,一个震天大霹雳,夹着栲栳大一团雷火,已由西尽头高空之中打将下来。峡西一带,本是暗云低亚,烟雾迷漫,形势也更险恶,看不真切。只见雷电横飞,金光闪耀中,似见一个极小黑人影子飞起,一闪不见。一雷之后,依旧暗沉沉的。俱想仙居密迩,不会有什妖邪在此寄迹。便往左崖寻去,那地方也是一条山谷,只比青藤峡宽大得多。行约二三里,二人忽见右首崖对面有一幽谷,人口地势逐渐凹下,最前面两边危崖齐往当中合拢,不透一点天光,看去黑沉沉的,宛如一条极深暗衖。因地势只当地一段最高,来去两路均低,又有十亩宽广,尽管三面山崖之上添了许多雨后新瀑,玉龙倒挂,界破青山,雨势一住,水便退尽。知道沿着谷底这片危崖,便是黄耳崖。
二人忙把身上水迹揩干,穿上干净衣履,向前寻去。那崖形似一个长圆形的半个馒头,石如黄玉,平整光滑,寸草不生。初意洞府必在前面转角之处,及至走出十几步,崖忽内凹,里面出现两圈弯曲盘道,上面有一圆形山洞,看去果和人耳相似。洞口净无纤尘,内里弯曲,仿佛甚深。二人料是仙人隐居之所,正打算顺着盘道,去往洞前求见,忽听一声从未听到过的厉啸,由洞中飞出一条人影。二人忙即纵身闪开,定睛一看,来人乃是一个黄面狮鼻,浓眉虎目,背Сhā一支梭镖的黄衣道童。同时洞口现出一个狮头独角,身布密鳞,通体火也似红的怪兽,好似凶威初敛,本欲前扑,又复却退蹲伏神气。方欲开口,道童已先问道:“此是我师父陶真人的洞府,外有九条羊肠暗谷环绕,内中多蛇,均有奇毒,谷径形如螺旋,常人绝难通行。你二人不似左道妖邪,怎得来此?”二人闻言,知已寻到地头,好生欣喜。一同施礼说道:“我二人一名赵霖,一名王谨。现奉青衫老人之命,来到仙山,拜在朱真人门下,请师兄示知尊姓大名,敬乞代为通禀,感谢不尽。”道童略微沉吟,答道:“我名鲁孝。二位师兄既奉青衫老人之命而来,可知朱师伯此时无暇相见么?”赵霖答道:“老人原说家师现在洞底修炼天书,不能出见,有事只能请陶师叔遇便转告。行时赐了一封书信在此,并且家师母陈夫人已先拜见,必蒙恩允。只为向道心切,并有求告之事,必须来此。先拜见陶师叔,在未见家师以前,暂在仙府寄居,求陶师叔指点。来前还在衡山白雀洞见过金姥姥前辈和嵩山二老白、朱二位师伯,以及师叔醉道人,均说此行必蒙陶师叔恩允收留。又蒙醉师叔亲自送至左侧谷中降落,才寻了来的。”鲁孝还未答话,忽听洞中深处有人唤道:“孝儿,你领这两人进来吧。”鲁孝应诺,随道:“师父唤二位师兄入见,且等进洞再说吧。”二人谢了,鲁孝便领二人上去。
到了洞口,那红色独角怪兽已经不见。洞径外观深曲,等走完头层,地势渐高,忽然现出亩许方圆一个大天井,对面一座高大圆门,内里方是正洞。二人也不暇细看,各把心放诚敬,随同入门一看,石室高大,陈设无多,均是玉石所制。当中丹炉旁边,立着一架八尺高下的古铜灯架,内有两朵灯花,银辉四射,照得合洞光明,无异白日。右壁圆洞以内,为陶真人静修之室,真人坐在上首云床之上,乃是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道者。二人跪拜,呈上青衫老人书信。真人命起,将信取出,看了看,笑道:“令师现正勤修仙法,连我也不能随意出入。好在有青衫老人来书,令师母也曾见过。我与朱五兄是多年至交,情同骨肉,本可代为作主。你二人根骨心性甚好,暂且由我作主,留居此洞,与鲁孝一起,先自修炼。等到年终,令师紧要关头过去,再引你二人人见便了。”二人大喜拜谢。真人随即传以坐功口诀,并令随时请益,遇到不能领会之处,向鲁孝询问也可。又详询山女结仇经过和来时情景。二人见真人,问起到后情景甚详,便把来时正值大风雷雨,以及出谷时曾见雷击谷底小人之事,一一说了。说时鲁孝已然走出。真人间完了话,无什么表示。二人初来,矜持谨慎,不问不敢妄言,因见真人不以为异,志在修为,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说完,鲁孝由外走进,对真人道:“弟子因二位师兄要在此久居,去往前洞收拾住处。金虬忽然私自出洞,弟子赶去,见它正在崖边的青藤峡顶,与一妖人相斗,弟子到时,妖人已经受伤逃走了。”真人道:“金虬必是闻到邪气赶去,此与寻常擅出不同,传语姑且宽免。以后有警,必须先来禀报,不许独自私出。赵、王二位师兄远路才到,不免劳乏,可领往前洞歇息,少时再同用功吧。”鲁孝应诺。
二人便向真人拜谢辞出,随同去往前洞。前后洞只隔一个天井,鲁孝所居,就在前洞右壁一条秘道的尽头。乃是三丈许方圆一问石室,室中饮食器用,无不完备。靠着里壁,有一长大石榻,三人恰好同卧。
二人间知鲁孝人门才只七年,并未绝烟火,平日自掘山粮煮食,现已减至每日一餐,益发欣慰。一方是向道坚诚,初入仙府;一方是性真情热,平日索居苦寂,忽然来了两个同道之交,与共清修:均甚高兴,越谈越投机。互相谈起身世,才知鲁孝本是前山附近农家之子,因乃母鲁瑾无夫而孕,平日便受家人轻贱,因是三年不生,俱说怪病,还能勉强挨苦受难。等到临产期近,时作阵痛,知道一旦产下婴儿,定无生理,当时一害怕,乘着天阴月黑,逃往秦岭深山之中。不料中途遇上大雷雨,山路险滑,跌坠深沟之内,所携干粮也自失去。本来呣子命均难保,幸而在昏黑中捞到一根山藤。幼随恶叔成长,相貌虽然奇丑,从小服苦,力健身轻,仗着这根山藤,居然攀援至地。可是食物已失,如何存活?腹中只作阵痛,偏不生育。彼时躲向危崖旁边危石之下避雨,悲哭了半夜。刚刚倚壁昏沉睡去,鼻端忽闻异香。醒来瞥见一条极高大的黄影由身侧飞过,吓了一跳。耳听瀑声盈耳,探头向外一看,雷雨已住,明月西斜,正射谷底,照得沟中明如白昼,夜景甚是清幽。除两边崖壁上挂着许多雨后新瀑外,到处静荡荡的,哪有一点别的影迹。再看立处,形似一条涧岸,宽约数尺。再前便是深藏沟底的一条溪涧,涧水甚深,涧旁有六七株桃花,开得甚是繁艳。两边崖壁上的泉瀑似银龙一般投入,并未灌满,知道极深,且喜雨夜不曾失足入涧。两崖壁立,满布山藤苔薛,简直无法上升。痛定思痛,重又触动悲怀,放声大哭起来。
鲁瑾正哭到伤心之处,忽听身后危石之上叭的一声。静夜空山,身居危境,自然失惊,连忙回顾,乃是一块小石头,同时鼻端又闻异香。寻往原藏处一看,乃是两枚茶杯大小的金黄色六棱鲜果。平日在家,饱受恶叔婶之虐,向无饱食,饭量又大,逃时惊急悲苦,一味急窜,虽然盗有不少麦团锅魁,但想觅到藏处再说,没顾得吃。奔驰半夜,死里逃生,早已饿疲交加,见果立动馋吻,到手便吃。觉得果子和芋头味道差不多,稍带苦涩,食后却是回甘,具有一种从未闻到过的清香。一口气吃完,痛止神爽,也未觉出别的异处。鲁瑾便在石下无水之处,靠壁坐定,想等天明,设法出困,坐了一会,又复睡去。
不知隔了多少时,突觉下部奇痛,两乳奇胀,难受已极。同时听到婴儿怒啼之声,甚是洪厉。身边似有人在抓捞紧压,腿际阴湿了一大片。忙睁开眼一看,身卧石洞以内,并非原处。婴儿已经降生,并且还是双胎,只胎胞不见,脐带已断。卧处并铺有极厚的新棉褥,枕被俱在,婴儿身上并有兽皮制就的衣裙,似是产前有人照料神气。再看那婴儿,狮头虎面,一头金发,相貌十分丑怪,身材尤为长大强健,与两周岁小孩相似。一个压在胸前,一个爬伏身旁,都在乱抓乱哭,乱咬衣服。知要吃奶,委实也胀痛得难受,便伸手双双揽至胸前,令其各吃一奶。婴儿哭声立止,一边用力吮吸,一边各睁着一双大眼,喜孜孜望着乃母脸上,孺慕依依,甚是亲热。鲁瑾见这么大两个婴儿,如非腹部空虚,下身血污,直不信自己肚皮能装得下。回忆昨夜如在梦中。再看石室,并不甚大,除所卧石榻外,所有锅灶用具,差不多均备得有,但多陈旧,不似所铺枕褥新洁,心中大是奇怪。这时下身痛已渐止,因婴儿吃乳正急,不能立起。估量室中尚有主人,必是发现自己临产,救来此地,不知何事走开。且等人来,一问自知,索性养神等待,便没起身。那婴儿吸力甚大,食量尤宏,这一顿奶,直吃了顿饭光景,迄至奶水全枯,方始停住。
鲁瑾觉着两奶空空,暗忖:“似此大量,又是双生,以后如何够喂?孤身异地,人家行好不过一时,未必能容久居。自己原可做事,偏又被这两儿绊住。”想了一阵,打不出主意。继一想:“凡事总要退一步打算,即使主人归来,不能久居,怎么也比葬身沟中要强得多。尤可幸是,闻得人言,头生多是艰难,何况又是怪胎双生。婴儿这么大,只醒前痛了一阵,现已痛止,精神似比往日还好。记得三年前受恶婶娘毒打,逐出三日,因是夏秋之交,每日在山中采拾野果充饥。未一日在桃林中睡熟,梦见一个黄发少年伏在身上,醒来下身作痛,也未理会。次日恶叔见家中无人操作,又将自己寻回。由此有了身孕,日受辱骂虐待,如非无人做事,又以久不生养,疑是臌症,早按村规活埋。想不到绝处逢生,产此两儿。自己相貌奇丑,加上无夫而孕,决嫁不出。有此两儿,以后岂不有了依靠?”心中欢喜,愁虑全消,便用两手分搂住两个怪婴,沉沉睡去。
醒来天已入暮,鲁瑾一看婴儿睡得甚香,恐他们醒来索乳,无以为应,就着落山夕阳余光,轻轻移开婴儿。起床一看,见那石室共只一间,山洞高居峰腰向阳一面。面前有两三亩大小一片平地,种着几种菜蔬。一道粗如人臂的山泉,自峰巅蜿蜒下降。左侧有一人工开成的五尺石槽,一边向外微斜,恰将那泉接住,泉瀑到此一顿,再由斜口往下飞坠,足够灌溉饮用。此外上面危峰刺天,由洞顶攀升,似还有路可上。下面却是绝壁千寻,形势奇险,无路可降。对面还有一片峰崖,比洞略高,恰将山风阻住。洞中用具齐全,临门石灶,上设一锅甚大,隐闻焦香。走向前去揭盖一看,内中是满满一锅用红薯和上等香稻煮成的米饭,火虽早熄,犹有余温。鲁瑾山居穷苦,终年吃些粗粝,每当年节,恶叔弄些稻米来吃,也只看着,一些不能到口,几曾尝过这等美食。又当产后腹饥之际,不禁馋涎大动。刚用构取了一些放在口里,觉着甘芳适口,从来未有,猛想起主人未归,承他救命之恩,如何擅自偷吃人家好东西?平日受惯欺凌,处处本分,性更刚烈,念头一转,只得忍饥放下,石墩上置有油灯,也不敢乱点。重往洞前盼望,想等恩人归来,求讨之后再吃。眼看月上东山,天已不早,饥肠雷鸣,终以不告而取,恐受主人责打,更难在此容身避祸,不敢妄劝。没奈何,只得强行忍耐,去往榻上卧倒。暗忖:“主人早晚终须回来。以前在家受罚,饿一两日是常事。如在日里,便去山中掘取野芋,采摘榆叶野果充饥;如是夜间受罚,便去数息人睡了,多么饿,只一入睡,便自拉倒。虽然不吃东西,不会发奶,至多让婴儿哭上一顿,到时再说,总比受辱被逐强些。”便沉心静气,按照老法,数着鼻息,渐渐睡去。
梦中又遇三年以前所见黄发虎面少年,却穿着一身整齐道装,没有赤体。对鲁瑾道:“我二人两世孽缘已完。虽为去我天赋恶根,使你多受三年苦难,我对你也有报答。此洞所有食物用具,以及洞外蔬果,均我去年托雷师叔为你准备,静等难满,接来此地。产前又亏百禽道人公冶恩师赐了两枚金灵蓣,才得精力无亏,安然产子。否则我儿均赋异禀,初生虽小,见风即长,只那一顿奶,便把你精血吸枯了。以后你便是洞中主人,从此渐入佳境。五年之内,你便有仙缘遇合,到时无须顾念我儿,他们也自有遇合。只是两儿却一善一恶。初出生的大儿,乃是恶质,此时却较纯和听话。我已给他在前额留有三条爪痕,以为记认。我曾苦求恩师设法化解,无如定数难移,能否使其改恶迁善,尚且难料。在你未去以前半年内,如能把他看住,出入相偕,不令出洞,独自上下此山,也许不致被左道中人发现,强劫了去。你走不久,便有人来,将他与次儿一同度去。就令本性难移,投在正教门下,至多误他本身,多受一次兵解,不致累你也延误仙业,不是好么,大儿可名勿恶,次儿单名一个孝字,务要记准,不可更改。两儿成长甚速,一满周岁,便如十五六岁常童,此后却不再长。母乳也只吃那落生一次。生具伏兽之能,身轻力健,又都孝母。除第五年的下半年,必须小心照看,最好不令出洞外,现时却在出生二十六日后,便可放任,听其上下此山,无须拘束了。你在家受苦,乃是前孽,更不可使大儿知道。我得恩师之助,已然尸解,行即转世,重登仙业。此是元神投梦,能否再遇,尚自难言。两世夫妻,缘尽于此,好自珍重,我去了。”
鲁瑾知少年是她丈夫,忙即扑去,吃少年一掌打倒,当时吓醒。闻得咀嚼之声甚急,一摸床上,两儿全都不见,心中大惊,疑有兽侵入。纵起一看,月光正照洞前,两婴儿不知何时已爬上灶头,正向锅中乱抓饭食,往口里乱塞。锅盖掀向一旁,洒了满灶头的残粒。先还想梦境无凭,恐主人归来见怪。及见满锅的饭已去了一半,心想:“主人深夜未归,反正饭已被婴儿吃了好些,无法挽救。也许主人行好到底,不会见怪。”念头才转,婴儿竟是慧灵异常,一见娘来,各抓起一把冷饭,争往乃母口边乱塞。鲁瑾正当饿极,又见婴儿竟知孝母,初生体力已如此健强,心中欣喜,闻到饭香,张口便接。婴儿见娘肯吃,大乐,各用双手乱抓饭团,争先抢上。鲁瑾应接不暇,闹得满头满脸都是饭粒。只得把两儿搂紧,说道:“娘自会吃。我知你两娃是仙种,肯听娘话,各人自己吃吧。”婴儿“呀呀”两声,意似领会,竟不再乱抢。呣子三人,差不多把一锅饭吃完才住。
鲁瑾仰视天星。已然深夜,暗忖:“此洞在高峰近顶极险之处,常人决不会独居在此。如有主人,经此一日夜,断无不归之理。所生婴儿,如此灵异强健,分明是仙种,莫非梦中丈夫所说,俱是真的不成?先后睡了一日夜,已不党困,候至天明,也许能知分晓。”又想起只顾寻思,两儿相貌仿佛一样,丈夫说大的一个面有爪痕为记,不知是否”见两儿自从吃饱以后,便挣脱下地,依依身侧,不肯离开,口中“呀呀”,嬉笑学语,神情甚为依恋。鲁瑾伸手抱起一看,两婴儿俱生得狮头虎面,脑披黄发,身材比初生时又大好些,满口稀落落长着七八颗金牙。虽然不类常婴,看去有两三岁光景,手足却均精短,通体肤色光亮如金,一双虎目也是金色,闪闪放光,隐蕴凶威,端的丑怪非常,所有声音相貌,长短肥瘦,俱都一样,只是内中一个的前额上,果有三条红印,作三叉形分歧,至眉而止,长约寸半。梦中之言,方始有些证实,心中略放。想起丈夫缘尽之言,不禁悲喜交集。两儿见状,也紧依膝前,随同哭笑。鲁瑾见两儿学样,平时随同行动,只一坐定,便扑向身前,但不愿人久抱,越看越爱。试搂向怀中,教以语言,并告以乃父梦中所起名字,竟是一教就会,全不遗忘。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六回
柳湖侠隐(蜀山前传之三第六回——
竹径影参差月冷风凄逢古魅
桃林春潋滟水流花放悟前因
鲁瑾心中欢喜,光阴易过,不觉天明日出。候到傍午,主人仍无影迹。细查室中,不特食用惧全,并还有几身兽皮制的童子衣裙,分大小依次叠向榻旁石礅之上。另外七八身女衣,多是布制单衣,并还有两双藤鞋,似备自己之用。这时鲁瑾已信梦境不虚,就有主人,也是受丈夫之托,视为亲友,稍微不合,不致见怪。所着衣履,本极破旧,再于大风雷雨荒山危崖之中奔驰竟夜,更遭失足下坠之险,攀萝援藤,死里逃生,益发残破不堪,变成一些零碎破布,乱搭身上。又当产后,血污满身,心境稍宁,便觉难堪。随烧了一锅水,先与婴儿吃了一些,呣子又各洗了一个澡。趁日里把新衣换上,穿了藤鞋,携了两儿,出洞查看地势。
原来所居在秦岭后山,高出群山之上,四外山岭杂沓,水抱峰环,形胜天成,哪一面均有屏蔽。遥望故居,已不知相隔多远。自洞前平崖起,上望峰巅,还有危径。下降仍是无路,只有两侧峰壁上满生老藤,通体陡峭,别无途径。相去地面百余丈,是否能由此援藤降落到底,还不一定。形势奇险,断定恶叔万难跟踪到此。连自己身轻力健、久惯攀援爬山的人,看去都觉眼晕,何况一个老年人,即使寻来,也必望而却步,无可奈何。这最关紧要的一节,已无可虑。只是新居风景虽好,器用虽全,但所存米粮却不够半年之用。呣子三人食量均大,此峰上下如此艰难,断粮恰在岁尾年初,正是冰雪封山之际,何处去寻食物?还有此时已近中秋,连日山中气候尚暖,不怎党的,秋风一起,转眼入冬,山地想必高寒,只凭所留几件单衣,何以卒岁?自己受惯饥寒,把所有单衣全穿在身上,也许能勉强耐过。两儿虽也是仙种,到底初生幼小,兽皮虽暖,但均短装,手足全祼,如何禁受?
鲁瑾先颇发愁。继一想:“这已是天堂,譬如前夜若葬身绝涧,又当如何?何况日月还长,有这菜田,改种粮食,一样可以在此久居。此峰如无下去之路,室中用具何从运来?也许另由峰顶之后上下,甚而主人也在那边居住,都不一定。就算丈夫重托,受人如此深恩,也应叩谢才是,何况还是切身利害。”几次想要上峰查看,俱因二儿紧随身侧,多不肯离母。性情也各不同,大儿勿恶还肯听话,次儿鲁孝情急,胆子更大。当沿崖查看途径时,有一次竟探头崖外,口发怪啸,大有纵身下跃之势,幸被自己瞥见,抢抱回来。山径险峻逼狭,有的地方必须用手攀援,其势不能抱了同上。以为主人受托,照看自己呣子,就算石室所有,皆是丈夫出钱置办,早晚总要前来看望,便没有去。径回洞中,烧水煮饭,采些蔬菜,一同烧熟,呣子三人吃完。一会夕阳西下,想省食粮烧油,老早便睡。为防婴儿失足,寸步不离。
一晃二十多天。这晚天气极好,又当中旬将近,夜色甚是清朗。大半轮残月悬在空中,清辉广布,玉字无声,照得远近峰峦林木清澈如昼。二儿仙种,近日身越长大,轻健多力,心更灵慧,贪看夜色,不肯就睡。鲁孝忽然引吭长啸,声振林樾,当时山风萧萧,势如潮涌,似被啸声激动。鲁孝见状,格外高兴,啸之不已。因所居地势高据峰巅近处,上面天色仍甚清明,峰崖下面却是旋飚滚滚,沙石惊飞,山风大作,四山回应,澎湃奔腾,万窍皆呜,若有千军万马呐喊杀来,势甚骇人。鲁瑾出身山家,虽然胆大,当此夜静空山之际,也是害怕,疑有什么怪异被啸声引来。忙将鲁孝止住,强行拉进洞内,立逼上床。因鲁孝常不听话,欲借大儿激劝,上床以后,便假装发怒,不去理他,只搂住勿恶,奖勉抚爱。鲁孝心性倔强,睡在一旁,噘着张小嘴生气,也不向母乞怜。鲁瑾无法落场,只得不睬到底。待了一会,借着月色再看,双目已闭,推了推未醒,心终怜爱,向鲁孝颊上亲了一亲,月影里,似见鲁孝口边露出一丝笑意,唤了一声孝儿未应,料是睡熟。勿恶却睁着一双怪眼,尚未人睡。因两儿近日体力更强,不似初生听话,恐其早出犯险生事,起身将洞门堵紧;又将日里寻出的一根长麻绳系向腰间,把两儿一头系上一个,方始重搂勿恶睡下。累了一日,早已疲乏,一会便昏沉睡去。
隔了些时,闻得洞外有大风雷雨,惊醒一看,勿恶尚睡在自己手腕之上,睡得甚是香甜。恐翻身惊醒,喊了两声孝儿未应,以为婴儿喜睡,必和勿恶一样,熟睡未醒,开头未做理会。这时洞外正下暴雨,风雷交作,甚是猛烈,室中黑暗异常,似觉洞壁均在摇撼,好生愁急。待了一会,因手被勿恶压得酸痛,终恐惊醒两儿,见了害怕,不肯撒手翻身。心中悬念,不禁偏头回望,倏地电光一闪,目光到处,瞥见洞口已开,堵塞的物件摊了一地,还当风吹,不曾在意。跟着又是一个电闪,似见地上拖着半截麻绳。因先睡时鲁孝负气,缩向榻角,相隔较远,反手不能摸到。为防辗转,索头甚长,醒后防惊大儿,始终不曾回身。及见麻索委地,心中一动,忙伸手一拉腰间,只是半段断索,鲁孝已不知去向。鲁瑾这一惊真非小可,赶忙下床,点上油灯,再细一查看,哪有人影。洞外大风雷雨,地只一片危崖,上下壁立,人如尚在,“必早跑进,决不久留在外。料在风雨以前,出外玩月,婴儿无知,必已失足,葬身崖下。无如呣子天性,心终不死,悲恸惊急中,便要冒雨冲出寻找。刚到门口,吃迎面狂风暴雨一激,机伶伶打了一个寒颤,周身淋湿,连气都难透转。强挣着哭喊了两声孝儿,全无应声。床上大儿勿恶也已惊醒,纵起追出。鲁瑾暗忖:“此间孤悬峰际,上下无路,便白天也难寻找,何况雷雨深夜。此时天气甚凉,莫连大儿冻病,更是不了。其势也不能留下大儿,独往寻访。除却天亮查看,更无主意。”只得拉了勿恶回转,越想越伤心,不由放声痛哭起来。
雨夜不知时刻早晚,哭了一阵,见勿恶依依膝下,不住比说。以为初生婴儿,能知什么,一味愁急,心乱如麻,风雷之声尚在交响,没有听清,只把勿恶抱向膝前,悲泣不已。正在心伤肠断,忽听窗外震天价一个大霹雳猛然暴发,震得四山轰轰,半晌不绝。心方骇异,勿恶附耳疾喊,手指外面道:“娘看,天亮了,娘看!”忙拭泪眼看时,洞外果然天明,风雷暴雨也全停止。适才还是一片沉冥,狂风如潮,雷雨交作,忽然天明,雷雨立住,事前竟未想到。心存万一之想,急于寻找爱子下落,大喊:“孝儿,乖娃!”拉了勿恶,赶将出去。忽见日光正由一片刚散去的云层中涌现,照向崖上。原来时光已是辰已之交,天色更是清明,除却刚向天边急飞而去的一片席云外,长空万里,一色晴碧。那雨也似只下在近崖一带,仅对崖添了七八道雨后新瀑,宛如几条大小银蛇,在那碧苔肥鲜、岚光欲活的翠壁上面,顺那崖势凹凸,蜿蜒飞坠。洞外地形,不易存水,也只菜畦中积有点水,正顺缺口下泻,已将退尽。朝阳笼罩全山,遥望左方松林中,似有几条黑烟飞散,四外峰峦仍是静荡荡的。休说远处,相距左崖四五丈外,地皮都是干的。当前风日,又甚晴和。如非两面峰崖上积潦泉瀑和左侧峰下松林中歪着的几株树木,先前大风雨直似做梦,也未觉异。
鲁瑾正在绕崖俯身环视,哭喊孝儿,勿恶忽然手指崖下疾喊:“娘听,孝儿来了!”鲁瑾心中一惊,忙推勿恶后退,也不顾满地水湿,爬伏雨上,探首崖外,往下注视。只见峰崖削立千尺,藤草怒生,哪有人影。再一想:“对着松林这面,崖势内凹,昨日探首下看,连峰崖都看不见,如由这面失足,势必照直坠落,中途连个拦挡俱无,一个幼童,如何附身其上?”以为勿恶小儿乱说,失望心悲,纵起身来,见勿恶正在手舞足跳,急口乱喊,悲痛情急,方想喝住,忽听下面果然似在喊娘。鲁瑾心又惊喜,精神大振,重又爬倒。刚刚应声回答,探头出视,又听唤了两声,听出果是爱子鲁孝,好似语声受什么阻碍,断续零落,只听半截,入耳便住,上下相去却不甚远。分明爱子无恙归来,只看不见人在何处。恐其失足坠落,又无法援手,惊喜交集之下,猛然回忆丈夫梦别之言,二儿既然将来学仙,怎会横死?人还未上,心终愁急,忙喊:“孝儿乖娃,你在哪里?先莫着急,慢慢抓住山藤,等娘寻索来救你。”
话未说完,忽见离崖两三丈处的一株老藤下面,黄影闪处,冒出一个黄发凌乱、水湿如绳的人头,正是鲁孝,只露一头,手足未见,好似缘藤而上,因闻母唤,现身回应。小小幼童,寄身绝壁孤藤之上,下临无地,休说呣子关心,便在常人眼里,也是眼晕心悸,惊魂欲飞。鲁瑾见状,心神震悸,手足几乎软瘫,嘴也发噤,连话都说不出。鲁孝依然行所无事,只一翻,便由下面翻向藤上,仰头说道:“我会上来,不要麻索。因听娘喊着急,可恶水多,一喊便吃一满口水,话说不出。爬到这里才好些,上面没有水淋我头,就好多了。”鲁瑾惊惶失次中,本想勉强挣起,往取麻索。及见鲁孝手足并用,捷如猿猴,边说边往上援,话完人到,离岸不过数尺。刚想起两儿都具异禀,脚爪特长,忽听勿恶一声怒吼,由身后枪向前去。心中一惊一急,手足重又活动,连忙自地奋身而起,想要拦阻,已是无及,勿恶已到了崖口。同时一条小人影子已由下面飞纵上来,恰好迎面撞上。两人立时同声怒吼,斗将起来,就在洞前打了一个难解难分。
原来二儿一母孪生,心性却各不同。勿恶表面柔顺听话,性情更暴。两儿同具乃父遗传,天生异禀奇资,身轻如燕,力大无穷,只为初生未几,各具恋母至性,日常相随。乃母虽有丈夫异梦,终是常人之见,惟恐憨嬉,失足殒身,每日照看喝阻,以致本能无从发挥。自从勿恶醒来,发觉兄弟出走,乃母悲痛情急之状,早就忿极。加以耳目灵敏,出于天赋,听出兄弟人在崖下。又见母亲闻声俯视,忧急欲死,越发蓄怒在心。性更阴狠手辣,竟想等兄弟上来,一下将他打跌崖下,为母亲出气,形势本是极险。幸而鲁孝气力较大,昨夜又有奇遇,本心更不想伤乃兄,一面分说,一面还手应付,才未互伤。但是双方仍然扭结不开,鲁瑾又无两小神力,无法分解。想起次子雨夜涉险经过,心中酸痛,便哭起来。两小见母跳足痛哭,才着慌停手,扑将过来,争先抱紧,喊娘不已。
鲁瑾看出二子天性甚厚,索性以哭制他们,哭个没完。两小虽极灵慧,毕竟初生不久,话未学全,在自急得拉手乱跳,话说不出。嗣见乃母捶胸悲哭,急得无法,鲁孝首先用小手向自己乱抓乱打,勿恶跟着学样。鲁瑾方始乘机收科,止住两小,拭泪说道:“不许这样,听娘来说。娘从小时起便受尽磨折,好容易熬到生下你们,蒙你爸和仙人救援,住人此洞。你爸已然成仙,不知将来能否见面。你们尚小,有许多话,尚不到说的时候。只是你们是仙种,娘儿三个终有出头之日。谁知你们脾气不好,胆子气力又大,共总兄弟二人,还不和气,适才打得那么凶。你两个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不论把谁打伤,全都痛心。孝儿也忒胆大。昨天我见此洞孤悬山半,上下艰难,以后食物柴火恐难接上,往下一看,眼就发晕。不想孝儿竟敢在半夜里援藤下去,又遇上那大雷雨。详情我还没顾得问。幸你力大身轻,如换寻常小娃,早送了性命,叫娘老来倚靠何人?就这样,此时想起还在心痛得发抖。大儿也是不乖,你兄弟雨夜出去,娘是何等伤心愁急,他由崖下援藤往上爬时,娘手足都被吓软,你不是没有看见,他虽胆大妄为,到底大小无知,你当哥哥的理应疼他,就有责罚也有娘在,如何动手就打?他刚纵上崖,你便扑去。休说你被他一同带下崖去送命,便将他一人扑落,我也不想活了。你们想我不伤心,好好过日子容易。第一,从此兄弟和气,你亲我近,不许争吵动手。第二,要听我话,不许胆大乱跑。须知我娘儿三个相依为命,一个也伤不得。我是凡人,不比你们,只往崖下一跳,立时送命。你两个只丢一个,我就不想活了。”
说时,两小依依怀中,仰望乃母静听。鲁孝浓眉斜飞,面有怒容。听完,勿恶首答:“从此听娘的话,乖儿不打兄弟了。”鲁孝Сhā口说道:“娘受恶人打骂,我真有气,只不晓得地方,要不,我早去抓死他了。娘说的食粮柴火,还有衣服,都不会少,到时就有。崖下面松林过去,柴火和吃的多着呢,树上也有,土里也有。下去容易,娘不许我去,我就不去。好在峰上也有这些东西,路更好走呢。”鲁瑾虽知二子灵慧天生,无论言动,一学就会,一听即知,但毕竟日浅,好些词不达意。不料半夜之隔,如此流畅,所说的话并未教过;自己小时受虐,也被前知,全出意外。听口气,昨夜不但下到崖底,并还走出甚远。这等危峰峭壁,自己从小在山中樵采,最檀爬山的人,尚且无法攀援,小小幼童,如何上下?又经过那么大雷雨,闻言大是惊奇。忽想起鲁孝固是通体水湿,又经过一场扭打,勿恶上身短衣,也尽水迹,并且两子衣全扯破,自己身上也湿了两片,只顾说话,忘了更换。忙即入洞取出干衣,为两小换上,一面详问经过。
原来鲁孝天性倔强,猛烈胆大,想到便做,又是生具异禀奇资。昨晚临崖长啸,见四外山峦林野那么广大,自己却局促在这一隅之地;加以几声长啸过处,风起云涌,木叶惊飞,声势甚是浩大,初生之犊,哪知厉害。如在常人,置身这等近顶危崖峭壁之上,天风吹堕,立成齑粉,连近边一带,也不敢涉足走近。鲁孝却没放在眼里,以为下面好玩,一时野性激发,想往下跳,虽被乃母抓住,终未死心。后睡床上,见娘只爱兄长,不理睬他,越发负气,决计一试。故意闭目装睡,等母兄相继睡熟,立将麻索扯断,悄悄起身。走出洞外一看,空山夜月,越发清幽,远近山峦林野,明澈如画。主意早就打好,更不寻思,站在崖边略微一看,望准下面平地,纵身便跳。上下相隔,原有数十丈,跳到中间,觉着两腋风生,脚底地面电也似急往上迎来,爽快非常。心方欢喜,忽听有人低声喝道:“这娃儿真个胆大,想找死么?”同时身子似被什么东西兜住,虽仍下降,落势却缓了许多。晃眼安然到地,四顾无人,身上仍是空无所有。年幼贪玩,也未在意。遗传天性,本喜林木,迈步便往崖石松林之中跑进。入内一看,林中尽是千百年以上松杉果木,数虽不多,均极森秀,月华如水,清阴在地。心中高兴,几次想要吼啸,俱恐惊醒母兄,强行唤回,没有出口。只将天赋本能尽情发挥,手足并用,在林中上下攀援纵跃了一阵,采些松子吃了。
后又援上一株最高的老松枝上,正在采摘松子,偶一回头,瞥见身后不远松林尽头小山下面,有一条曲径。因口外草莽怒生,高几过人,山势回环,加上老松遮掩,一直不曾发现。先嫌人口草莽繁茂,比本身高出两倍,不似当中一带地旷清洁,本没打算人内。刚要下地,猛又瞥见拳大一团火球,似陨星飞泻一般往山后直落下去。紧跟着,一股彩气迎着月光朝上激射,将那火球接住裹定,立即收回,一同飞坠,晃眼无迹。不禁好奇心动,看出那地方与曲径相通,忙即纵落,跟踪寻去。终嫌草密惹厌,一看小山虽然石质陡峭,苔滑如油,难着手足,但曲径左近恰有一片斜坡,山脚草也不多。只是那斜坡只十多丈,上面一段形势更陡。想到便做,也未在意。
到了尽头,仰望上面,见离头两丈,还有一块突出的崖石。立足之处又斜又陡,石土夹杂。壁间尽是大小石块,矮松错列,虽可攀援上去,但那突石又高又大,向外斜伸出两三丈,底部平滑,更有苔薛,无从着手,仍上不去。连援两次,到了石下即被阻住。未一次,妄想援着石边,翻身上去,失手滑坠。如非天生神力,身手轻灵,坠到中途捞着壁问矮枝,几乎直跌到底。心中一急,不由暴怒,又犯野性,抓着壁问石块用力一扳,一块尺许粗三尺多长的山石立被搬动,碎石沙土纷纷坠落,闹了满身泥土。生性好洁,越发怒火上撞,气无可出,便朝壁间猛力乱抓乱扳,不论小松怪石,无不随手而起。
那座小山,原来是昔年附近山崩所积,通体都是碎石泥土。只有近顶一块突石最大,但只小半斜Сhā壁间,因上面还有厚土堆压,不致坠落。大半突出,悬向空际,本就头重脚轻,再受稍剧烈的震撼,便要倒塌,下面忽被掏空,自然更难存留。鲁孝掘处恰又正是石的根脚,始而犯性胡来,并无目的。嗣见这等容易,忽发奇想,竟打算将那一带石树拔去,开出一条攀援之路。拔不多时,见了石根,又沿石向左拔去。约有半个多时辰,左侧石树已被拔得差不多,偏遇到两块大的,扳拔比较费事,一时性起,执意将它去掉。结局虽是如愿,用力过甚,人已疲乏,气也消去大半。一看当地已被掘成坑茓内凹,石根斜出向上,才知先打主意决不适用。因恨极那块突石,忍不住伸了两下,觉得手痛,重又勾起怒火,随手捧起先前所拔一块尺多大的石头,觅好左侧立足之处,仰面回手,猛力向上便打。只听喀嚓一声,石火星飞中,石块碎裂,四下迸射。总算击的是中间一段,人在茓中,未被碎石反震回来打向身上。那突石长年风雨侵蚀,质已松脆,也被击裂了两尺大小一片,带着上面碧苔,一同下坠。
鲁孝见石被击碎裂,两石相撞,火星四射,觉得好玩。一看茓中被自己拔起的大小山石还有好几块,便将它们聚在一起。这时已闻石根沙沙之声,也未在意,依旧双手抱石,奋力向上猛击。这一块石较小,比较称手,击得更重,大石固又击裂了一大片,小石却被击成粉碎,纷飞如雨。心中高兴,跟手又取第二块。猛见崖壁晃动,石土乱响,近壁石根正在离土上翘,前面突出的一大段已然往下压来。这块突石,本来上丰下锐,只因近根之处有三尺多长一段比较横宽,当初山崩时根先着土Сhā入,石重土虚,势往前倒,恰被石土挡住,孤悬至今。鲁孝恰将宽处一带由下掏空,便不去碰它,前面太重,时久难支,也必下塌。再经此两次猛击,石受震动,自然倒得更快。如换旁人,身在峭壁之上,当头危石忽然下压,定必惊惶异常,朝着来路斜坡纵避无疑,绝想不到突石上重下轻,正压下面斜坡之上,这一纵避,便无幸免了。
鲁孝却占了胆大无知的便宜,又是奇资异质,皮骨坚强,见石往前倒,不特未躲,而且手中石块照样发出。突石倒前,石根尚Сhā土内,势虽较缓,等到上面石土一松,立即加速。鲁孝当时只觉眼前一暗,这才想起那块连根长达四丈以上的突石要往头上压来,心中一慌,身子往下一矮,忙即往后倒退。突石Сhā根之处,离头不过三数尺,就不往前冲逃,也难免不被压伤。恰又占了小人身矮的便宜,这一蹲身,恰巧避过。这时危机间不容发,只听轰隆咔嚓连声大震,天惊地动中,眼前忽又一亮。身后头上,沙土碎石,崩落如雨,周身立被埋在上内。鲁孝任多胆大,见此形势,也是惊惶已极。目光到处,那重逾十万斤的大石已然凌空翻滚下去,脚底斜坡已被压成一条深凹,大石也裂成了两段:后段尖梢吃土凹阻住;前段既大且重,倒势太猛,地形倾斜,已然顺势滚落山下。尘沙滚滚,涌起老高,震得四山皆起回应。同时小山顶部泥土也被石根掀起了一大片,向空飞起,月光之下望去,好似小山上飞起一片灰云,飞出二三十丈高远,方始化为一蓬土雨尘烟往下飞洒,顿成奇观。
鲁孝惊魂乍定,见此奇景,再见所恨山石已倒,当是自己击落,心中高兴,情不自禁,刚脱口长啸了一声,忽觉头颅刺痒难受,伸手一摸,不特满头脸上泥沙布满,身子也有大半截埋在土里。先前惊慌,只顾望着前面,竟未觉得,一旦发现,连忙纵出。急得站在茓口乱抖乱跳,口中急啸连声,也未再往下看。这时前段突石落向平地,震声虽止,土山一带尘雾犹自迷漫。鲁孝好洁,年幼心粗,身上泥污大多,急切问自难去净。正在急怒无奈,忽听风声呼呼,晃眼越来越猛,与睡前凭崖长啸所闻相似,仰望月光如画,仍是清明,先未在意。因头上乱发中所积沙土吃风一吹,去了好些,觉得畅快,便将身转向外,当风而立,双手仍向周身乱抓乱拍。
鲁孝偶一眼望见下面大片尘雾虽被狂风吹散,但是沙石惊飞,林木萧萧,声如潮涌,比起崖上所见,声势似乎更盛。想起了娘在睡前说崖下风沙乃自己大叫引来,风后面跟着专门吃人的恶鬼妖怪,连娘是大人,遇上都被吃下肚去,以后夜里不许再叫的话。适才没想到叫了几声,又是这样光景,娘不在此,莫要被那风后怪物咬死,见不到娘多糟。念头才动,猛瞥见果有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张牙舞爪,连跳带蹦,往上走来。鲁孝年幼稚气,尽管胆大,因有乃母睡前哄吓,先人之见横亘胸中,不由得预有畏心。再一细看那怪物身长有一丈三四,比乃母还要高出好几倍,头和洞中饭锅差不多大,满头绿毛根根倒竖,一双碧瞳其大如杯,怒突眶外,凶光凶恶,大口血唇,獠牙外露,肤黑如墨,通体赤祼,瘦骨嶙峋,舞着两条又瘦又长形如鸟爪的手臂,作出向前扑噬之势,在风沙飞涌之中轻悄悄往上掩来,相隔自己立处不过两丈远近,怪物手长,再稍走近,必被抓去。鲁孝初见到这等相貌狞恶的怪物,心里又预有成见,自然害怕。惊惶中也没看清怪物脚底,知道自己身悬危壁,如往下纵,必被怪物吃掉,前逃无路,由不得便回身后退。刚想起后退也是无路,急出一声怪叫,惊魂欲颤。头抬处,忽然发现身后峭壁已被石根掘起,掀去了一大片,成了一个斜坡,似可通到顶上,离下面坍落的积土高只数尺,凭自己的身手,一纵即上,心中惊喜,立即往上纵去。不料那地方正是突石Сhā根之所,突石一倒,下面全空,只有一层坍落的松枝浮土积在上面。情急之际,纵势既猛,恰又落在空处,一脚踏虚,人便下陷,不由又是一惊。
总算鲁孝心灵手快,上面还有实地,不等全身降落,慌不迭手搭茓口,往上便纵。百忙中回顾身后怪物,蒲扇般大的两只鸟爪已近茓口。一时情急,恰巧右手摸到一块碗大碎石,连忙随手猛力打去。耳听当的一响,同时哇的一声极凄厉刺耳的怪声怒吼,跟着一连串轰隆之声由茓口朝下响去,越发胆寒。吓得也未回看,一路纵跃攀援,朝上猛窜。且喜上面多是实地,先前因吃突石遮住,峭壁削立,无法上援,实则当地离顶已不甚高,再被石根一掀,势成倾斜,鲁孝又极矫捷,一晃便到了顶上。见山后面更是平斜好走,数十丈之隔,方要飞驰而下,忽想起:“怪物只叫了一声,未听追来,难道也和先前那大山石一样,被我击落山下,早知如此,何必怕它?”又悔先前石块大小,没有用块大的,也许没有打死,又来吃人。边顺山顶前跑,边往回看,怪物果未追来。只是来路有一段峭壁,看不见下面怪物所在,料被打落无疑,心胆立壮,转觉怪物无什可怕,打它容易,只有石块就行。为防万一不死追来,随寻石块备用。先寻了一块大的,其长竟达二尺,抱起走不几步,人小腿短,觉着累赘,随手弃去。又择了三块饭碗大小,比较称手的,右手握着一块,左手握着一块,另一块用手腕夹持。也没再往四外查看,一心还记着先前所见红光白气,冒冒失失,便往后山那面飞驰下去,相隔山脚两三丈,纵身一跃,便到地上。忽然想起怪物没有追来,还是找那火球好玩,便沿山脚寻去。
走出不远,忽闻水声聒耳。略一转折,才看出山对面还有一座峰峦,当中隔着一条广溪,峰势险峻,比小山大,只是峰顶平秃,与来路小山差不多高。峰脚不少石土积成的肢陀,最高的才只三丈,起伏错落,与峰相连。有的上面还疏落落生着许多丛竹花树,山风过处,清簌萧萧,夜月明辉,景甚幽绝。峰顶缺口更有一条瀑布,如匹练悬空,贴壁飞下七八丈,到了中部隆起之处,吃突石一挡,激溅起亩许大小一团水雾,再顺山形,接连三数个转折,直坠下来。到了峰脚,由那一堆丛石肢陀凹中向前面溪中急驶而去,水势迅急,下面一段肢陀又多,水流其中,遇到凹中突石或是转折之处,往往激射起大片水花,玉溅珠喷,烟笼雾约。有的地方涌起一堆堆五色彩云,看去宛如一条银龙,坠自天半,绕行于乱山竹树之中,时复穿云而过。广溪浅阔,水几齐岸,吃大瀑一冲,激起无数大小漩涡,狂涛雪卷,滚滚翻花,在水面上荡起无数泡沫。顺流驶去,波声哗哗,与泉声竹韵合为一片繁音,越显得山光水色,壮丽无伦。尤妙是两山之间瀑布流走的肢陀以外,各有一片平地,浅草蒙茸,不见荆棒。时有奇石挺立,大小不等,高只一二丈,有的嵌空玲珑,形同石屋,有的云骨奇秀,突出地上,都是碧苔绣合,草花披拂,摇曳月光之中,娟娟生姿,倍增天趣。
鲁孝哪知深山穷谷之中,凡是景致好而又清洁得出奇的地方,如无高人奇士隐居,必有妖邪怪物盘踞,此时身临险境,危机四伏,转瞬便要发作。因是出生未几,第一次遇到这等风景灵秀之区和那瀑布,秉性又爱干净,心中一高兴,不再想那火球,只想将身上所染泥污洗去,连纵带跑,几下便到溪边。纵起时,似听脑后风生,也未回看。等到溪边,见宽只三丈,又想赶往瀑布下面冲洗。微觉背颈刺痛,似被什东西抓了一下,因是身手矫捷,想到便做,身已飞跃而过。落时,忽听一声怪啸。回身一看,正是先前所见那怪物张牙舞爪,正在隔溪怪声怒吼,并未被那一石打死。这一对面,更显高大狞恶,想起乃母之言,畏心又起,先颇害怕。继见怪物身子发僵,两腿直立,尽管乱蹦乱跳,暴躁如雷,声势吓人,却不能越过溪来。恰好先拾三石一块不曾失落,本就想打,见此情形,胆又壮起,先取一石,照准怪物,隔溪打去。
那怪物也颇诡诈,除双足僵直,上山只凭纵跃不甚灵便外,余者均极矫捷,更能在平地上御风而行,落地无声。此时不过另有顾忌,不肯冒失飞越过去,水面虽宽,并阻它不住。先前吃鲁孝打中一石,原因心骄欺小,以为一个身临绝境的幼童,还不是口中之食,追到临近,伸爪便抓。不料鲁孝人小胆大,天生神力,怪物去势太猛,身又高大僵直,山势陡峭,只凭脚爪抓立斜石之上,毫无退路,相隔更近,冷不防一块山石迎面打来,连躲也无处躲,一任身坚如铁,也禁不住这等硬伤,不由得往后一仰,恰被打中前胸。当时胸骨几被打断,怪叫一声,就此仰跌下去,由高下坠,自然不免受伤。怪物觉出幼童手头厉害,如再上走,对头凭高下击,定必吃亏。强忍着满腔怒火,轻悄悄由山脚绕来,掩向鲁孝身后,两次伸爪要抓,俱值鲁孝往前纵起,没有抓中。此时危机不容一瞬,鲁孝如非胆大身轻,休说纵起稍慢,便稍警觉回头,也无幸理。及至纵到溪边,怪物胸有成见,方以为幼童又临绝地,为防旁蹿,刚伸开两只乌爪般的大手往前抓抱,人已越溪而过,正在怒吼,忽见一石打来。平地之上,相隔既远,怪物先吃过亏,已具戒心,自难打中。怪爪伸处,早抓向掌中,怒吼一声,便回打过去。初次学人发石,却没准头,一下打在水里,鲁孝见状,越把怪物看轻。心更灵巧,见头一下未打中,第二次双手同发,一上一下。怪物仍是伸手便抓,不料吃了身长的亏,溪光浩荡,映月回光,只顾上头,没防脚底,刚抓到上面一块,下面一块相继飞到。等到警觉纵起,哪知不纵还可,这一离地,恰打中在脚爪之上,当时两根脚趾立被打折。负痛急怒,又是一声厉啸,掌中怪石竟被捏成粉碎,打向溪中。怪物先后失利,本就怒极,必欲抓裂幼童,连骨头也嚼吃下去。
鲁孝更是不知厉害,见怪物虽打中了一下,仍在暴跳怒吼,山风大作,四山皆起回应,心想:“怪物不死,如何回去寻娘?”手中石已发完,以为怪物不会飞过溪来,便不再理它,回身满地乱找,想多寻一点石块,好打怪物。无如那片肢陀虽是以前山崩时碎石沙土所积,因受泉瀑滋润,布满绿苔,匆促间分辨不出。鲁孝心性,无论甚事,只要想做,必要办到,因而仍沿坡寻去。忽见瀑布下面相隔三数丈处,有一土堆,大小凸起了好几处,试伸手一扳,果有一块半尺大小石头。接着又扳,一连扳得了五六块。意仍未足,又发现了块尖的,觉着大小称手,一扳未扳动。这时已闻坡侧潭中水响,泡沫突突上升,布满水面,地底也有从未听到过的异声传出。因离瀑布太近,喧声如雷,狂风又起,为风声瀑声所乱,既未听清,也未在意。又见满身满手染满苔痕,一心只把那石块扳起,再往瀑布之下冲洗。不料那石粗只三寸,色黑如铁,是一长条Сhā向土中,头上尖锐,十之八九全陷土中。及至四外泥土摇松,现出半截,竟是一根石棍,自顶以下渐细,可以握在手中舞弄,越想到手,不肯罢休。鲁孝生具神力,照此猛力强扳,便是一根铁棍,也被弯折,那石棍却是依然无恙。鲁孝扳了一阵,四面泥上虽松,觉着石棍下面一段好似有什东西嵌住。一时兴起,双手握紧,用足全力往起硬拔,这一来果然成功,只见一道霞光闪过,石棍随手拔起。但是用力太猛,先前那么结实,这次竟会如此容易,石棍虽被拔出,人却往后一仰,几乎倒跌出去老远。幸是身子轻灵,见要跌倒,立即就势往侧一翻。身还不曾落地立稳,百忙之中瞥见前面土坡忽然高拱,紧跟着呼的一声,蹿起一条牛首蛇身的怪物。同时身侧腥风过处,又是一条大黑影扑到。两下恰好撞上,便斗将起来,相隔不过丈许。鲁孝心中一惊,忙朝左侧高坡上纵去,定睛一看,那黑影正是前遇怪物,与蛇形水怪已然斗在一起。
原 斗乱天下帖吧来前遇怪物乃是当地的山魈。牛首蛇身的怪物是条最凶恶的毒蛟,一向潜伏在瀑布下面水潭之内,起初被人用灵符禁闭地底,尾部又被法宝钉住不能脱身,伏身茓内潜修已经多年。后来灵符渐失效用,吃它攻穿一洞,钻了出来。无奈后尾仍被那形似石棍的宝物钉住,无法全脱。仗着身长,口中吸力至大,时常钻出,吸取空中飞鸟和附近野兽,吃饱便回茓潜卧。因尾钉未去,不能发水为害,轻易也不出现。当地水木明瑟,鸟兽原多,毒蛟每月求食只三数次,吃饱即回,原可无事。不料前些日,不知何处窜来一个山魈。这东西身坚力大,爪利如钩,本性又极凶残,专吸生物精血,永没个够,不论野兽飞禽,只要被发现,极少免死。不消多日,当地生物几被杀光。禽鸟能飞,比较灵巧,一见当地出了两怪,离地二三丈遇上,便无幸免,已经死了不少同类,日久视为畏途,更不再往下落,这一来闹得两怪俱难求食。山魈还可远出寻觅,毒皎全身尚且不能出来,焉能远走。又较有灵性,知道鸟兽失踪,由于山魈残杀大甚之故,自己也连带受害,心中恨极,故意现身,横卧坡侧,诱其来犯。
这日山魈正饿,以为又可饮吸鲜血,立时赶去。虽然恶蛟只以半身应敌,好些不便,山魈依然吃了不少的亏,方始逃回。因记前仇,连去了好几次,均是大败而回。这晚被鲁孝月下啸声惊动,连忙赶去,因鲁孝被乃母迫往安睡,不曾见人。后来相遇,连挨了两石块,未一次又吃打断两节脚爪,越发怒火中烧。先还畏忌毒蛟,未敢就过去。及见鲁孝往土坡上拔了好一阵石块,仇敌并未出现,与往日身才到达、立即蹿出情景大不相同,顿起凶心,意欲悄悄掩向身后,抓起就走。哪知鲁孝身轻矫捷,不比山魈腥膻气重,一到便可闻出,恶蛟先并不知上面有人。后来鲁孝无意中拔到钉恶蛟之物,虽然惊动,但是恶蛟通灵诡诈,知道此宝自己无可奈何,如得来人代为去掉,立可脱身,强忍奇痛,在茓中苦熬不出,渐渐痛极生恨,尾梢也快划断。正在愤怒,待以全力猛冲出去,鲁孝己然得手。怪物全身一得自由,立即乘机蹿起,恰值山魈扑到,鲁孝往侧一翻,正好闪开,两怪却冷不防撞个满怀。山魈上半身原也矫捷,又知毒蛟厉害,骤出意外,知难躲避,就势用双爪将蛟颈掐住不放,高撑过头,不令对面。毒蛟不料山魈此时扑来占了机先,一着急,便将长身急旋,将山魈缠了个结实。蛟长七八丈,鲁孝若纵得稍缓须臾,挨上这一尾鞭,人必打伤,休想活命。这时坡上地面已被揭向一旁,瀑布己然停止,潭水涨泛,浊浪高飞,阴云四起。那蛟一面缠紧山魈,一面留出丈许长的尾梢,向山魈头背叭叭乱打。山魈始终紧掐蛟颈不放,怒吼悲啸之声震撼山野。蛟颈要害受制,也是负痛失据,蛟尾飞舞中,偶然扫到左侧竹树上,立时折断了一片,石土挨上,不是粉裂,便是打成一坑。
鲁孝方始觉出厉害。水又涨个不已,那一带已成泽国,与溪相连,只几处较高一点的肢陀似土馒头一般稀落落浮向水上。天又阴黑下来,再如延挨,便难寻路回去。所幸目力甚强,溪岸一带水只齐膝,途径也还记得。一路踏着水,连纵带跳到了溪边,水已涨近头颈。阴云如墨,星月无光,到处黑沉沉的。回顾身后,只有怪、蛟两对凶睛闪动。对岸水势同样高涨,地势又低,已快涨到山脚,这一来,平空宽出二十来丈水面。全身又陷在水里,难于用力,如何纵得过去。幸亏此时天空云层忽现出一点空隙,月光由阴云中透照下来,光影昏茫中,认出附近土堆竹林正是先前隔溪飞石之地,未往前走。否则再走两步,便落溪中,洪流猛迅,无处立足,多大神力也难施展,少时蛟再追来,焉能活命。
鲁孝先得石棍,虽未细看,始终未舍抛弃。及见水深浪阔,难于飞流,先吃了两口水,觉着味道不大好受,呆立水中,正在愁急,身后水力倏地增强。幸仗天生细长足趾紧抓地上,只晃了两晃,未被冲倒。心中一惊,连忙回顾,又灌了满口浊水。慌不迭正在仰头乱吐,猛觉腥风扑面,一条长大黑影瞪着两点暗碧凶睛,摇晃着一双长臂利爪,作出攫拿之势,向水面上凌波御风而来,已快扑近身后。心中害怕,身在水中更无逃路,一时情急无计,怒吼一声,忙将手中石棍奋力回身往上打去。
那山魈行动迅速,又吃了毒蛟大亏,好容易挣脱束缚,负伤逃走,本就怒火攻心,又见仇人立在水中,如何能舍。正想扑上前去,伸爪去抓。鲁孝是个幼童,全身浸在水中,只露一头。山魈身本长大,下半僵直,又是凌波飞来,相隔一丈以外,便须将身向前俯倒,原是连捞带抓之势。鲁孝人既矮小,连那石棍也没山魈一只手长,加以山魈身坚如铁,爪利如钩,力大无比,山石吃它一抓,便成粉碎。那么厉害的毒蛟将它缠紧,连用长尾鞭打,也只将背脊打折两根,并未将它打死,反吃挣脱逃走,何况一根小小石棍,先前所以吃了鲁孝的亏,只因一时骤出不意,为护眼和咽喉两处要害,忘了身悬危壁,对方又是神力,以致失足下坠,被鲁孝打断了两节指爪。这次已是看清仇敌站在水中,无法逃遁,正伸利爪要抓,忽见鲁孝回身举棍横扫上来,如照平日,山魈遇上山中猎户和会武艺的人们,情急拼命,仗着身如坚钢,多锋利的兵刃也难伤它分毫,不问对方用什兵器砍刺,多半一碰就折,再不反震回去,脱手飞起,照例理都不理,仍抓它的,也从无一人逃脱毒手。照此情势,即使山魈受伤,鲁孝必吃它抓中,不死也成残废。
总算鲁孝命不该绝,山魈当夜连遭失利之余,一见棍到,猛想起从未遇过这等厉害多力的小孩,生怕吃亏,百忙中又生戒心,势子一缓,竟是舍人抓棍,竟欲将棍夺下,再去抓人,反正网中之鱼,决跑不脱。哪知这根石棍非比寻常,正是它的克星。鲁孝偏又胆怯情急,一见怪物急如飘风,心中一慌,没等到达,便先扬去。经此一来,恰被怪物看见,临时变计收势。否则双方同时发难,撞在一起,仍是非糟不可了。山魈势子一缓,棍已打空,为想夺棍,臂爪又极长大,随着身子往上一起之势,伸爪在前便抓。鲁孝心灵手快,一棍打去,已然警觉出手太早,再见怪物身形往上一起,伸爪抓来,连忙缩手撤棍。虽然未被夺去。但那山魈只是略微将身立起,脚底并未停止,不过比前有了戒心,又知仇敌无可逃免,觑准之后,方始下手罢了。
鲁孝见怪物一爪抓空,一声怒啸,索性伸开一只长臂利爪,血唇突掀,露出满口獠牙,碧眼凶恶,直射凶光,觑定自己作势扑来,势子却比先前缓了好些。初生之犊,见此狞恶怪物,又震于乃母所说之言,虽然不免惊惶,并不知道死活利害,始终没忘了给怪物一点苦吃。心想:“怪物身高臂长,打它不到,不如脱去,许和先前一样将它打倒。”同时又想起右侧有两个土坡较高,水势较浅,又有竹林可以藏躲。手随念动,立将石棍照准山魈胸腹问猛掷。同时双足在水中用力一顿,拔水而起,往右侧土坡上接连纵去。身刚离水,忽然红光一亮,耳听厉声惨啸与动物击水之声,怪物似已被棍打中。也未看清,身已纵出十丈以外,落到第二土坡上面,相隔约有十六八丈。正待回身注视,猛瞥见那条恶蛟张开一张血盆大口,伸出二三尺长一条红信,宛如火苗,吞吐不休,由怪物前立之处的水面上昂首追来,潮头带起老高,骇浪如山,一同涌到,水势平空涨高丈许。当地虽非坡顶最高所在,相隔平地也有两丈来高,落脚之处水并不曾淹到,就这闻声转盼之间,竟被山洪淹没,重又高齐腰腹以上,还在激增不已。这时,除了两岸山头和坡顶挺出水面的几丛竹枝以外,四面波涛浩瀚,一片汪洋,哪里还有什可逃之路。月光已然全隐,只毒蛟一双巨目宛如明灯,急驶而来,恰将那颗狞恶蛟首映照出来。那七八丈长一段蛟身,为身侧高涌的浪花所掩,水光闪闪,时隐时现,比起初出现时更加许多威势,暗影中看去,分外显得可怕。
鲁孝任是胆大包天,处此危境,也由不得心寒胆战。因年轻幼稚,还想逃往竹林中去藏起。哪知毒蛟自将山魈战败,去了颈间要害紧束,威力已然暴增,比起先前厉害得多。那山魈也是恶满数尽,始而馋吻大动,想要顺手牵羊。嗣见敌人扬棍打来,想起前事,临时心生毒计,只顾想吸食仇人血肉,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便是如愿,也难免死。又把那禁钉毒蛟的一件神兵利器误认做寻常石条,并没往侧闪躲。只见鲁孝往侧纵起,惟恐滑脱,既想抓人,又想抓棍。不料此宝专制妖物,脱手便生妙用,势甚神速。山魈本想随手抓住,就此飞身追去。这一急怒心慌,不特抓了个空,反因往前一探身,恰被打中在胸前要害。当时红光突发,透穿过去,一声惨号,仰跌水中,吃那法宝钉在地上。恶蛟先前被它扼紧咽喉,虽将山魈打伤,也颇吃了点苦。后觉照此相持,说不定两败,急切间又弄山魈不死,只得故意宽纵,放其逃走。初吃大亏,又加夙仇,恨怒交加,准备略微缓气,随后追去。又以连日未得食物,见鲁孝呆立水中,仇敌也想顺手牵羊,越发暴怒。恰好真气已然调匀,立发蛟水,急追过去,未等赶到,瞥见小孩竟能运用钉禁自己多年的法宝将仇敌打死,先颇惊疑。及见鲁孝连往土坡上纵逃,法宝钉在山魈身上,并未收回,重又勾动贪心,立即掉头追去。
这时坡顶竹林根部己为水淹,转眼便会淹没,人便逃进去也必淹死。那蛟来势又极神速,鲁孝刚一回身,水已过头,连灌了两口。惊惧慌乱中往起一纵,待要昂头水面缓气时,忽闻奇腥刺鼻,碧光耀眼,毒蛟离身已只丈许。水力更大,人又离地,吃水一荡,身形越稳不住,上下不由自主,水又猛灌了一大口,几乎闭过气去。猛觉身子被什大气力吸住,悬向水中,头反露出水上。毒蛟已然停住,只将蛟首高昂,凸睛怒突,凶光直射,自己正往那血盆大口前投到,不由吓了个亡魂皆冒。连挣两挣都未挣脱,手足全身均似被什东西吸紧,不能转动,眼看投入毒蛟血口之内,相去不过二三尺。刚急喊得一声:“娘呀!”猛听震天价的一个大霹雳打将下来,眼前倏地奇亮,身上一松,立即深沉水底,淹死过去。
一会醒转,身已平安落在溪对岸小山之上,盘坐在地。面前立着一个自发红脸的矮胖老太婆,右手持一铁拐杖,左手向外一扬,便有一团大雷火发将出去。风雨正大,加上霹雳之声震撼山岳,下面又是惊涛澎湃,波浪山立,随着电闪映射,时现奇景。毒蛟不知所往,只水中不时有碧光火球闪动,微一出现,老太婆便扬手一雷打去。跟着必有火球冒起,与雷火相抗,两下一撞,雷火爆发,火球也似飞星下泻,一闪即隐。鲁孝见雷火所击之处,乃是先前翻山过来所见的一株大石笋下面,火球也与隔山所见相似。石笋下面洞茓,已为水淹,火球由此冒起,看不出下面是什东西。初见生人,话既会得不多,又不知死里逃生被人救起。只觉老太婆可爱可亲,又有那大本事,能够手发雷火,打得山摇地动,想叫老太婆教他,偏不知如何说法。刚往前一凑,未及开口,忽见先得那根石棍,也在老太婆腰间Сhā着。得时急于逃回,后又情急脱手,用它去打怪物,天阴地黑,始终不曾细看。这时才看出那东西通体漆黑,比乃母所用通条粗大,只两头是枣核形。记得脱手飞出时红光一闪,怪物一声惨号,便不再见,定是被这东西打死。辛辛苦苦得来,怎舍得被人捡去,有心索回,不知怎么的,开出
正在为难,老太婆本是全神贯注石笋下面,忽然回过脸来,好似看出鲁孝心意,手指腰间,笑道:“这件东西,本该为你所有。不过你尚年幼,拿去惹祸,此时还不能用。我受你父重托,还有好些话要说,这怪物也容它不得,你且等在一旁吧。”鲁孝便问:“什么怪物?是先前要吃我的么?”老太婆答道:“你先遇的是个山魈,新近三月才由别处窜来。后发水的。是一毒蛟。起先石笋下面有一位不知名的神僧在内苦修,那蛟每日去往洞侧听经,年久通灵,颇具神通。起初数十年并未为恶,无如天生恶毒之物,秉性难移,神僧偶出云游,一年未归,恶蛟便犯了本性。这日正在残杀生灵,恰值神僧好友黄仲道人来访,忿它凶残,刚用一枝神镖将它后半身钉住,未及杀死,神僧也恰回转,因见毒蛟哀鸣求饶,便对它说:‘你这妖孽,本可由我佛法度化,转世修好。你偏凶心不改,近半年来,残杀不少生灵,本应处死。姑念你再四哀求,现由黄仲道友将你禁闭在这峰下,如能虔心悔过,到时自有人来放你;如仍不知悔改,也只在茓中苟延数十年残生,仍不免于雷火之诛。吉凶在你自己,我终救你不得。’随由黄仲道人移了一座土堆,压住蛟茓,神镖也埋土内。毒蛟潜伏了数十年,内丹将成,神通更大。最近半年,静极思动,又犯凶心,由侧面潭底攻穿一洞,常将半身钻出,吞食附近鸟兽。禁法也因年久,渐失灵效。今晚大风雷雨,本该出世,你再将神镖拔去,禁法全解,立即冲出。我早该来此救你,一则你命中该有这场危难,先前见你面色主于先凶后吉,知无大害。再则我又有要事,延迟了一步。等我赶到,你已无意中发镖将山魈打死,快被毒蛟吞吃人口,忙发神雷,将蛟杀死,救来此地。
“此外还有一怪兽,名为姑茫,乃你父亲未去以前由南海收来,禁入昔年神僧所居石笋洞内。此兽本有耐饥之能,你父又给它吃过好些灵药异草。当初收它,原有用意。无如这东西虽是素食,本性猛恶无比,极难制服。口喷毒气,中人立死。近日内丹炼成,越发厉害。只因身在禁圈以内,又有一条宝链锁住,不能离洞。每当月明之夜,必将内丹喷出,吸取月华。山魈来时,看出厉害,独未招惹。又知它不能出洞,日常采些山果前往讨好,本心是想借它之力,除那恶蛟。只因双方全有禁制,不能相斗。此兽最重恩怨,对你父亲最是感激,适才你走过它洞口时,它正隐伏禁地以内,如非见你异相,与旧主人好些相似,早被它喷气毒死,送与山魈受用了。它藏在洞内,看不到隔溪景物,但知毒蛟厉害。蛟水一发,听不到山魈啸声,只知为蛟所杀,立起同仇之念,野性爆发,竟将禁制冲破了些,只锁链尚还未断。那内丹便是你先见的红光火球。我本不想杀它,无如此兽性大凶野,内丹更具奇毒。现正迫它献丹赎命,仍禁原处,以待它的小主人异日来此放它,偏不肯听。再如倔强,为免祸害生灵,只好将它杀死了。”
说时,老太婆雷火已然停发,却用一片金霞将那石笋罩住。刚刚说完,便听轰轰两声怒吼,起自石下。鲁孝天性至厚,常见乃母一提乃父便哭,甚是悲酸,一听怪兽姑茫竟是乃父所收,内丹又是前见火球,不由心生好感,便代求道:“他是我爸爸的,你莫杀死它,我还要那火球呢。好婆婆,饶了它吧。”这时,金霞正往下坠,怪兽周身乱抖,钢毛皆立,好似抵挡不住,又害怕,又忿怒的神气。老太婆随又喝道:“你可尝到厉害了么?这便是你主人之子,他代你求情,你当听见。我也决不过分,你只要将内丹交出,由我炼过,日后交你小主人发还,你不过暂时略减凶威,日后还有大益。再不听,我将宝光一压,再发神雷,你固休想活命,就我看你小主人分上,仍然姑息,那被你今夜吞吐月华引来的妖邪,也将赶到,我一袖手,你便成网中之鱼,任人宰割了。不信你就试试。”话刚说完,忽听溪对岸孤峰后面异声凄厉,隐隐传来。老太婆扬手一指,金霞忽隐,眼前重又漆黑。
鲁孝方要问话,猛觉口张不开,人定地上,不能言动。心方烦急,两个周身碧光黑烟环绕,相貌诡异的黑衣道童,由风雨中越峰而过,冉冉飞来,手中各持一幡一叉,过溪停住,先朝四下张望。一个道:“适才我明明听见有人说话,到此又不见人影。这等大雷风雨的深山之中,天还未亮,常人决不会来。师父素不与外人交往,只要有一人,便是对头,我们还须留意呢。”另一个道:“师兄你真过虑,凭我师徒,怕着谁来?适才我也闻得语声,必和我们一样,发现怪物向空吐丹,吸取月华,想找便宜。也许看出我们快来,知道不是对手,隐藏起来;再不,便是见机逃走了。可惜起身大迟,别的不怕,如被先将怪物内丹夺去,回山如何交代?那吐内丹的是什精怪,也不知道。早来也好,偏生师父正在炼法,不奉他命,谁也不敢离开一步,等到事完禀告,已来迟了。”先一个道:“我才不怕人呢。师父法严,小心为是。语声虽未听清,照那口气,多半不曾得手。看那怪物内丹已成气候,未必好惹。既和我们一样强取,多少总有门道,逃决不会。也许藏在一旁,看我们法力高下,相机取利。反正还要搜寻怪物,不如动起手来,一面搜寻怪物,逼令现形;一面就便给那人看个厉害,只要敢作梗为难,连他生魂也同摄走,不是意外彩头么?”说时,各把手中妖幡连摇,立有千万点碧萤暴雨也似四下飞射。同时叉尖上也各射出一股暗红光华,所到之处,不论山石林木,挨着便成粉碎。妖光映照,下面景物重又看得逼真。这时,风雨虽还未止,蛟水已退,高处地面逐渐现出。
鲁孝见怪兽姑茫藏身的石笋就在妖童前面,不知怎的,竟未看见。有时叉光射将过去,也似被什么东西挡住,妖童未觉察,只把附近树石遭殃。待了一会,见光踪影,好似有点情急,内中有一个忽然喝道:“在这里了!”随指又光赶过去。鲁孝一看,乃是另一石笋,吃叉光射上去,炸成粉碎。先前所遇山魈倏地由石后出现,胸颈问已然裂了一个大洞,声势反倒比前猛恶,张牙舞爪,飞扑上前。因二妖童自恃邪法高强,不知山魈早死,暗中有人作对,怪兽前面又有法力禁制,穷搜未得,正在愁急,一见山魈跳起,误认作向月吐丹的便是这怪物,惟恐逃遁,立即赶去。双方势子都急,还没来得及行使邪法,当头一个首吃山魈抱住。而且叉光竟是不怕,叉光射去,山魈虽被炸裂,残肢剩体纷纷飞舞。可是妖童已被山魈两条断臂和那两只鸟爪般的怪手掐死过去,倒落泥淖之中。还算妖童邪法不弱,叉光厉害,否则头必断裂,万无生理了。另一妖童见状大惊,忙把手中幡一摆,碧色萤光潮涌而去,将那些残尸裹住,略一闪动,黑烟起处,越成粉碎。跟着又将碧萤照向死尸身上,将山魈断臂解去。刚要抱起,老太婆忽然喝道,“无知小妖孽,归告妖师,说昔年越城岭仙桧峰雷姑婆移居在此。他孽运未终,我不值再与计较,但这碧云峰左近三百里方圆以内,如敢走动,休要怨我斩尽杀绝。”
妖童来时,因为禁法掩蔽,不曾见人,一见是个胖老太婆,又是这等口气,不由大怒,一晃妖幡,万点碧萤,连同叉上妖光,同时向前飞射。鲁孝早看出邪法厉害,方觉要糟,老太婆哈哈笑道:“区区小妖孽,也敢卖弄。念在无知,姑容活命,这两样害人东西却须留下,逃生去吧。”说时手扬处:由大袖口内飞出一片五色彩云迎上前去,将那大片碧萤妖光一齐兜住。跟着把手一指,一道金光射向幡、叉之上,只一绞,便成粉碎,其势神速已极。妖徒才知厉害,心胆皆裂,总算对方没有伤他们,金光已经撤回,哪里还敢答话,慌不迭飞身逃去。
老太婆随对鲁孝道:“妖幡、妖叉虽毁,那碧萤邪火甚是阴毒。姑茫想已服输,可同我间明它的心意,再来消灭吧。”随伸手一拉鲁孝,同往石笋下面飞落。怪兽姑茫蹲伏洞口,见了人来,虽然连声吼啸,已不似先前发威倔强神态。老太婆笑道:“你还不愿意么?妖法厉害,你当看出,如不是我,你已身遭惨死,元丹也被夺去,还要受那炼魂之惨。即便当时还能勉强抗拒,妖师随后赶来,比妖徒邪法更凶十倍,你也终无幸免。似你这类天生猛恶怪兽,一不归正,贻害无穷。因你前在海外,刚成气候便遭劫难,被一妖人擒去,正要残杀,恰值你恩主路过,将你救来中土。因其管教甚严,无什恶迹,一生又是素食。他临去以前向我重托,说你恶根未曾化尽,请我将你元丹暂行收去,等过些时,你小主人再来发还放你,随同一起,以俟仙缘遇合。你虽凶野,颇知忠义,如听良言,好好将丹献出。这小娃便是你恩主之子,你总该认得,他根骨福缘甚厚,日后随他,必有成就。如再执迷不悟,休说你那锁禁非他亲手不解,永困在此,终不免为妖人觊觎,你也无法出头,而且你那元丹,我为防患未然,仍非收去不可。姑息养害,我素不为,再如强抗,你即不死,必受重伤。元丹仍保不住,何苦来呢?”话未说完,怪兽已现出乞哀神态。
鲁孝本就喜它威猛好看,胆又极大,忍不住凑近前去,试探着伸手抚弄。怪兽一点不以为忤,反向鲁孝挨蹲,甚是亲驯,只是元丹仍不肯献出。老太婆见它迟疑不舍,怒喝:“孽畜,怎不知好歹,你当我无法制你么?”说罢,伸手取出两寸长一块铁牌,晃得一晃,便有火星飞射尺许。怪兽忽然一声呼啸,前足跪地,竟不等施为,把口一张,吐出鸡卵大小一粒透明红丸。鲁孝知是前见火珠,伸手想接,已被老太婆先接了去,连令牌一同收起,笑道:“当初你主人原说你一见这铁令符,立即降顺。我因见你凶野,为想压你火性,就便试试你的功力,不愿取出。又以为这娃儿与你主人一般相貌,我又再三晓渝,当能领会。谁知还是守着主人信约,明知我所说是真,仍要见符方肯依从,兽类如此诚信,也真少见。幸我不曾施为,否则,岂不白受苦痛么?你可在此安心守候,小主人不久便能上下峰崖,常来看望了。”怪兽点点头低叫,意似领会。
老太婆随对鲁孝道:“我姓雷,你父乃我师侄,你叫我太婆好了。峰上崖洞乃我门人故居,我也住在前洞。此间毒蛟、山魈已全除去,这一带果物山粮甚多。你娘产前曾服两枚金灵蓣,已能耐冷。你弟兄又是天生异禀,不畏寒暑,不过年纪尚小,如由峰崖下跃,一不小心,仍难免于受伤。除峰顶上面我辟有一条山路外,崖前藤蔓也可攀援。峰顶有片平地邻近瀑布,还可辟出七八亩田以种稻麦。一切用具,我已代办。以后有田可种,有兽可猎,山果甚多,柴木更烧不完。前四年中,有我在此,决无妖邪敢来侵害,外人更进不来,寻常蛇兽非你弟兄之敌,百无可虑。少时,我再赐你一丸灵丹,助你增长智力;再教点语言应对和由峰前攀援之法,以后便能随意上下了。姑茫元丹,连你所得神梭,均被我收去,代为保存,以免你年纪大小,因此惹事。时机一至,自会连你父所交铁令符一并还你。那时我将他去,虽然行前必有安排,终与我在此随时暗护,大不相同。归告你娘,梦中之言务要记准,无论何处均可樵采游行,但隔溪峰后一带,你呣子三人万不可去。未一年,对你兄长更须留意。姑茫忠于主人,你也爱它,我不禁你来和它玩。但它元丹一失,当须静养,过十多日,等它养好,再来便无妨了。”随取丹丸与鲁孝服下,教了些言语礼节。鲁孝灵慧,一学就会,并能触类旁通,随口应答。学完,便即跪拜称谢。雷姑婆笑道:“我现时虽不再收徒弟,对你却甚怜爱,想是前缘。我那地方离此不远,也有百来里山路,不便令你前往。由此起,每月朔望黄昏清早二时,你一人往松林内等候,我必到来。稍传你一点入门功夫,先将根基扎好,日后从师便容易多了。只是你兄与我无缘,不可同来,否则,连你也不教了。此时天将大明,你娘已醒,正在伤心愁急,等我消灭妖光邪火,驱散阴霆,送你回去吧。”
鲁孝一听娘在伤心,便着了急,当时要往回跑。雷姑婆道:“你下来容易,一跳便到,那还是我暗用罡气将你兜住,不然也许受伤了。那么高的峰崖,又无道路,如何上去?”鲁孝忙问:“太婆不说峰顶有路么?”雷姑婆道:“话虽如此,由峰顶到你所居平崖还有一段,如何下法?我本不难将你直送上去,无如你年纪太小,上下峰顶必须学会,不特日后方便,下次再出游玩,你娘知你不会失足,便放心了。”鲁孝悬念乃母,仍不放心,便道:“太婆,我们走着说吧。”雷姑婆见他至性诚厚,笑答:“你不必忙,等我事完,自会带你飞过山去,不比你跑快得多么?”鲁孝只得罢了。这时雨势已止,只雾未退,碧萤妖光仍被彩云笼住悬向空中。雷姑婆道:“此是千百年腐尸精气与凶魂戾魄合炼而成,妖叉血焰更是阴毒,必须用太乙神雷全数消灭,以免残氛邪毒之气随风远扬,又去害人。”说完,将手搓了两下,往外一扬一招,立有一团雷火向空打去。彩云一闪飞回,神雷便自爆发,一声雷震,地动山摇,金光电射,火雨星飞。当空碧萤妖光立被震散,化为缕缕黑烟飞起,吃金光往上一包,全数消灭,一齐无迹,阴云暗雾也都消散。
天已大明,雷姑婆随带鲁孝飞起,越过土山松林,直抵峰后。老太婆先指明了上下道路,再领去前面,教以援藤附壁上升之法。鲁孝生具乃父遗传异禀,手足皆有吸力,自然一学即会。正在上援,忽闻崖上乃母哭喊之声,心急非常。先因上时雷姑婆说此峰上丰下削,往里凹陷,上时不可开口,既防分神失足,并使乃母加增忧急,没敢开口;及至援行了一半,忽想起忘了和老太婆说,每月两次为日太久,最好明日便往松林相见,探头下视,人已不见。又闻上面哭喊悲切,忍个任答应了一#183声。哪知刚府新瀑和峰凹藤树间积水甚多,顺势而下,个就不则相遇,冲泉冒水而进,满头淋漓。这一出声呼喊,恰遇一股较大的流泉冲下,头才一昂,便灌厂一大口雨水,几乎气都难透。上面一段积流又多,只得住口,加紧上援。嗣见离崖已近,方始出声疾呼。不料乃兄勿恶忿他气娘,上来就打。等到乃母解开,分说前后,俱乞大喜。弟兄拉手,问答说笑,重又亲热起来。
晴日阳光之下,积水已尽。便照仙人所说,先寻上峰道路。到了峰顶一看,果然上面有块平地,已然辟有几条畦垄。并还种着两亩高粱,朱实离离,已然成熟。峰侧瀑布发源之所,就在田边不远,只用两三根竹筒,便可引灌泉水,改种香稻。田侧有一奇石矗立,翼然横张,既可遮风,又可依势兴建竹屋。石窦数处,可以储存粮蔬。此外斤斧农具,无不齐备,极为便利。只上下道路稍嫌险峻,近崖一:段险径如蛇,宽不容指,高悬天半,必须援藤揉升而渡。此时无妨,到了冬天,大雪封山,便难上下。
鲁瑾想在上面另建两问房舍,以备来日农作休憩之用。当日看定,便就上面原有竹木砍了不少,准备明口筑墙打桩,小儿多喜模仿大人,跟着动手。鲁瑾恐其幼小无知,冒失受伤,欲加禁止。哪知两儿神力如虎,运斤若飞,心思更是灵慧,竟比大人要做得多,越发心喜,免不得夸奖几句。两儿为博母欢,益发勇往直前,争先力作,一会儿工夫,便砍了一大堆。估计材料已够,便回崖洞煮饭。吃完,仍去峰上营建。不消三日,便建了三间房舍,甚是高敞。
勿恶因母嫌上山藤路太险,斧甚锋利,长二尺余,竹木山石,着手立碎,想用此斧把前段山路开通,以便上下。次日清早,趁着母弟忙着晨炊之时,独往崖侧,用斧开山。鲁瑾知两儿仙根异禀,照着连日观察,一任跳荡,决不妨事,只当在外劈柴,也未在意。等到听出有异,赶出查看,崖畔山石已被开出三尺来宽一条石凹。那斧只两柄,惟恐砍坏锋芒,无处购买,及至拿起一看,斧锋反更犀利,寒光闪闪,耀眼欲花,形式也不同寻常,这才发现那斧异处。洞中原有那柄却差得多,再看所辟石凹,有的地方竟是整齐如削。一问勿恶,说是斧头一下,必有山石大块砍落,遇见坎坷不平之处,用斧一削,立即削平等语。便照所说,取斧一试,竟如利刃削木,应手立断。
大人终有心计,鲁瑾本具灵根夙慧,不过生自山农人家,无什知闻,此时恶运已退,将入佳境。见仙人遗留一柄斧子竟有如此灵异,想起鲁孝所见神奇之事,以及丈夫梦中所说,不由福至心灵,引起向道心思。于是相度形势,先用斧锋将山石试画作二尺长方条块,再用斧砍削,只几下,便将山石起去,任其坠落峰下。后又试出画线之后,稍照原痕轻轻一砍,裂痕便可深透二三尺,再用斧柄一击,方圈内的山石便即碎裂,底部一削即平,更较先前省事容易,心中大喜。因饭已熟,强着两儿吃完,再去开辟。匆匆吃完,两儿争着下手。鲁瑾因防日后冰冻失足,好在斧是神物,削石如腐,开始便往里凹进,外边并留出一道二尺来高的石栏。开成之后,便似一条六七尺高、两三尺深,蜿蜒峰腰的石槽,长廊直达转角,一直通往峰顶,是一条极好的山路。又想削出上山石级,以防滑坠,还恐两儿年小,不能如意。哪知两儿心思都灵,一教便会,便令分班下手。做了一会,勿恶忽道:“娘,这斧给了我吧。”鲁瑾本最爱他平日和顺,刚随口答了一个“好吧”,回顾鲁孝神色不快,已然应诺,不便改口。随道:“我呣子三人相依为命,谁用都是一样,还有一柄算是孝儿的吧。”鲁孝看出娘也爱他,忙笑道:“雷大婆日后还我那镖比这更好,正愁哥哥没有东西玩呢,他原该要那斧子。只要娘爱我和爱哥哥一样,就不生气了。”鲁瑾闻言,便夸了两句。鲁孝便不和乃兄抢着开路,自向一旁玩去。勿恶端的灵巧已极,营营终日,仗着手有神物利器,竟将这条援藤附壁、下临数十百丈骇目惊心的奇险,开辟成一条环山走廊,石栏回护,坦途如砥,平整非常。鲁瑾几次怕他劳累,令其休息,均未肯听,终于成功,反较自己设想更要周密。因两儿惯于争宠,当面未便有轩轻,心中实是怜爱已极。又以鲁孝虽具至性,比较刚烈,不似勿恶柔顺,善伺颜色,由此无形中偏爱长子,竟忘丈夫梦中之言,以致日后生出许多事来。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七回
柳湖侠隐(蜀山前传之三第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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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呣子忙于营建,虽然发现了上下途径,并未离峰他出。等到新居建好,种上蔬菜,鲁孝忽想起明日正是雷大婆所约见面之期;又想到神兽姑茫困处洞中,无从觅食,甚是可怜,那口下山游玩,曾见松林左近果实甚多,意欲期前赶去,在人来以前先将果子采好,等见过雷太婆,便给姑茫送去。因知仙人不喜乃兄,暗告乃母,说要前往。鲁瑾觉着都是一样小娃,为何不喜长子?心稍不平,终以仙人之言不敢违逆,只得罢了。初意勿恶必要争着同行,哪知勿恶依依乃母身侧,见兄弟持了新编竹篮匆匆下山,竟连问也未问。小小年纪,已具深心,因听日前兄弟回来说仙人与他无缘,早生忌妒了。这且不提。
鲁孝持篮下峰,赶往松林以内,刚将果子采满,见雷太婆走来,口唤仙婆,连忙下拜。雷姑婆笑道:“数日不见,你越发长大灵巧多了。我先传你坐功口诀,照此勤习,扎好根基,异日修道,便容易得多了。”说罢,分坐地上,如言传授。鲁孝自然灵悟,不久领会,当时便能按照所传,吐纳入定。坐完起身,鲁孝又跪求传授那日所见发雷火之法。雷姑婆道:“此是玄门太乙神雷,你初步功夫尚未学全,如何传授?你只要每日照我所传,用功勿懈,到时自有成效,学它就不难了。”鲁孝仍是拉手抱腿,缠磨苦求不已。雷姑婆笑道:“我真爱你,但此时发雷你不能学。那峰崖太高,上下费事,你先回去用功,月半夜里再来,我传你上下飞遁之法,万一遇事,也可有用。三月后,我再提前将镖还你。此宝发出来,便是一道红光,夹着大片火星,差一点的妖邪以及猛兽毒物当之立毙,和发雷差不多,不更好么?”鲁孝又请仙婆到时连那法牌一同赐与。雷姑婆道:“你想将姑茫先放出来么、与你作伴原好,无如它野心未退,容易惹事。且等到时我想过之后再说吧。”鲁孝欢喜已极。又问:“我哥哥比我还乖,大婆怎不喜他?可许他来见么?”雷姑婆作色道:“此是各人缘法,他也自有遇合。我已说过无缘,并且他也不愿意见我,何必多事?”鲁孝见太婆面有不快之容,不敢再说,只得罢了。
一会,雷姑婆走去。鲁孝兴冲冲越过小山到了石笋之下一看,茓中空空,姑茫不见,不知仙法隐蔽,脱口说道:“姑茫呢?”一片烟光过处,姑茫忽然现身,伸出头来。鲁孝心喜,忙即近前,手摸神兽头上柔毛,笑问:“你在哪里?方才怎不见你?”姑茫低叫了两声,身子往后一退,又是一片烟光闪过,立刻不见。烟光再起,重又现身。鲁孝笑道:“你原来藏在里面,我不来,你就不现形么?”姑茫点头。鲁孝随将所采山果黄精之类递与它吃。姑茫为博小主人的欢心,吃时做出许多花样。鲁孝益发喜欢,大笑不已。人兽同玩,直到天黑鲁孝腹饥,姑茫示意催归,几次怒吼,未了将身隐回,不再出现,鲁孝方始回去。月晦阴黑,山路崎岖,仗着天生神目,安然回到峰上。见乃母正在盼望,一问勿恶已睡,便把经过情形告知。鲁瑾自是喜欢。随即就睡。
半夜里鲁孝起来用功,快到天明,忽见勿恶悄悄爬起来往洞外走去,行时匆忙,鲁孝坐在床侧隐处,似未看见。鲁孝刚用完功站起来,心想:“哥哥此时起来做什?”弟兄情分原好,时常游戏打闹,意欲吓他一跳,随后掩去。哪知勿恶由新辟山路直上峰岭,向空跪下,口内喃喃默祝,也听不清说些什么。待了一会,鲁孝心中不耐,突然赶过问道:“哥哥,你做什么?”勿恶回顾兄弟赶来,面带悲忿之容,一言不发。鲁孝也未在意,又问:“哥哥为何生气?”勿恶见兄弟和他亲热,面色转和,答道:“我想爹爹显灵,也传授我仙法呢。”鲁孝方始省悟,安慰他道:“我今日刚学会打坐,仙婆说是与你无缘,你也不愿见他,我已答应道法不敢传授。但是过了三月,仙婆把法宝还我,并允放出姑茫与我作伴,我必与你同玩那两件法宝。它们出手便是一片红光火星,还有好些奇怪,多厉害的怪物猛兽,碰上就死,能发能收。姑茫比娘说的老虎还大,还好看,口能喷火烧人,本是爹爹收来留给我们,且比你那柄斧子好得多哩。”勿恶闻言,想起早来夺斧之事,不由内愧,没有言语。
弟兄二人携手回洞,鲁瑾已起,见面笑道:“你们这早就到上面去做什?”鲁孝方要答言,觉得勿恶将手一紧,意思不令开口,便没有说。勿恶道:“娘昨日不是说上面可养猪么?我想造一个猪圈,去看地方,弟弟跟来,也没看好。”鲁瑾道:“深山之中,哪里去找小猪?我只随便一说,事情还早呢。”鲁孝两次要开口,均被勿恶阻住。后来鲁孝暗中间他:“为何哄娘,不说实话?”勿恶说:“娘日常想念爹爹,她听了要伤心的。”鲁孝心直,觉得有理,说完也就罢了。
由此起,毋子三人便在峰上种植菜蔬。粮食,安居度日。两小弟兄体力也日益强健。
到了月半,鲁孝前往树林赴约,雷姑婆已然先在。传了鲁孝一点法术,告以照此勤习,不消三月,便可仗此上下山峰,三五十里以内,举步即至。并说神兽姑茫,也在此时放出,现在修炼,最好莫多惊扰。鲁孝笑说:“每日随娘种地也无闲空,每月只去这两回好吗?”雷姑婆道:“此尚无妨,就便一个月两次,与它送点吃的原好,但不可再像上回,玩到那么晚。”鲁孝喜诺。
雷姑婆走后,鲁孝便将林中果实采了好些送往隔山,唤出姑茫,与它同吃,人兽亲热了一阵。天已深夜,姑茫重又急啸催归。鲁孝想起林中经霜红柿甚是肥大,还有梨枣,俱是母兄爱吃之物,便去采满了一篮,带回洞去,到时夭色已明。鲁瑾同勿恶也都起身,问知经过,笑道:“目前已是秋去冬来,转眼草木全调,既有这些枣子,你不存储一点,将来拿什么与姑茫去吃?如非仙婆暂时不会下山,我真想这姑茫是什样子哩。”鲁孝闻言,想起上次林中果品甚多,今日再去,除柿子红熟外,好些俱已凋落不见,梨、枣也剩得有限,恐日后姑茫没有吃的,便着了慌,意欲再去多采些来藏起。勿恶也要跟去。鲁瑾笑道:“仙婆许你下山么?”勿恶把怪眼一翻,怒道:“我又不是她什么人,怎能管我:又不随她炼法修道,这山须不是她的。”鲁瑾恐怕得罪神仙,连忙喝止道:“大娃胡说!我们呣子如非仙婆照应,早已饿死,哪有今日?再敢无理,我永不再爱你了。”勿恶便不再说。鲁瑾见他气得要哭,心终怜爱,便哄他道:“乖娃,我们全靠仙婆,才得衣食安居,不受恶人鬼怪侵害。你得罪了她,日后不管我们,如何是好?娘还是爱你,你们早去早回吧。”
小弟兄二人各提了竹篮往峰下走去。行时勿恶还想把斧子带走,鲁瑾因为二儿性情都暴,弟兄时常打闹,恐其惹事,不令带走。等两小走后,忽想起深山之中难免有豺虎之类、带斧可以防身。继一想:“两小仙种,具有神力,独出数次,俱都平安回来。第一次遇到那么厉害的怪物尚且无事,何况近来还有仙婆保佑。”略微寻思,也就罢了。两小下山以后,见霜柿满缀枝头,梨、枣虽然有限,因果树多,采集起来数也不少,勿恶初出游玩,更是高兴,攀援林树,又秉遗传,争先采撷,一会儿便采满了两筐,赶回峰上。
鲁孝见乃母正在采剥山藤,问做何用。鲁瑾笑道:“以后不免常往山下采掘野果山粮,此峰甚高,上下费事。我想这里山藤甚多,连日剥了不少藤皮细条,如结一长索,缀向峰下,再往上吊,岂不省事省力?”勿恶喜道:“娘说那小猪,如能找到,不也可以吊上来么?”鲁瑾道:“照我呣子臂力,就是一条小牛也能吊上来,可是深山中哪里去找猪牛呢?”鲁孝问道:“娘前天不说,山里头还有老虎、豺狼,捉两个来喂,冬天下雪再杀,不就有肉吃了么?”鲁瑾骂道:“虎、豹和狼都是吃人的东西,万一遇上,赶快藏起,不要给它看见,万捉不得。”鲁孝道:“老虎可比姑茫厉害?”鲁瑾道:“姑茫我又没有见过,如何得知?照你所说,虽比虎厉害,但它是你爹所养神兽,自然不会伤你。老虎又凶又野,被它看见,就没命了。你们如非仙婆保佑,这点年纪,我真不敢放你们下去呢。我以前受尽磨折,常受饥寒之苦,能有今日,已是万幸。不过见峰顶空地甚多,想养几口猪、羊、小鸡,大来杀与你们吃,随便一说,这类家养的东西山中没有,不要当真。”勿恶道:“娘说的那鸡,我今天看见了,比娘说的好看,还有长尾巴。”鲁瑾一问,知是野鸡,笑道:“这东西果然好吃,但飞得快,除非天雨,你们没有弹弓,打它不到。可拿石块去打,也许打到,那鸡肉烤来吃才香呢。”两小便记在心里,随又拿了空篮,往山下跑去。
林中野鸡原多,鲁孝原先见过,没有在意。及听方才一说,勿恶首先提议,务要捉几个回去与娘烤吃。无奈人未近前,便已凉飞远去。两小无法,只得先采梨、柿送回峰去,连送了几次,那野鸡都是见人就惊飞,仍又回到原处,可望而不可及,逗得两小性起,定欲捉到才罢。又发现附近有片草地,鸡群一逃,时往飞集。末一次,互相商议好计策:先把石子捡了不少放在篮内,由鲁孝掩藏林旁山石之后,勿恶假作回山,再远远绕道左近,用石去打。算计能打中更好,否则必要飞回林内,再与鲁孝两头夹攻,好歹打它两个回去才罢。那群野鸡见人来多次,均未加害,渐少机心,勿恶又善于隐藏,轻悄悄绕去,并未惊觉。等绕到近处,相隔还有两丈,借一大树隐身,双手握石,照准鸡群便打。忽恶原是天生神力,手疾悠“悠”书盟,天赋异秉,捷逾猿鸟,如照本能,便是纵身飞捉也能办到。因系初次,无甚经历,第一下石块过大,所用又是左手,并未打中。第二下鸟已惊飞,却打中了一只。小孩心性,过去拾起,见那野鸡毛羽丰肥,彩色鲜明,气还未断,喜欢得乱蹦。鸡已飞散,无可再打;只顾爱不忍释,忘了去与兄弟会合。等到想起,将鸡放入篮内,匆匆赶去,鲁孝人已不在石后。心正奇怪,忽闻长啸之声,听出是兄弟啸声,爬上石顶,凭高一望,见鲁孝正朝林野间飞驰。前面有一个和乃母所说差不多的野兽,正在亡命奔逃,相隔约有一箭多地。心中大喜,连忙飞跑赶
原来鲁孝前在林中采果与姑茫吃,遇见果高枝柔,不能载人之处,便用石子去打,不似勿恶初次以石击物,较有准头。鸡群吃勿恶一惊,全都飞回原处,仍藏石后,鲁孝与之相隔又近,双手齐发,当时便打中了两只。余鸡惊飞时,又有一只被打中,但未伤及要害,飞出十来丈,方始坠地。鲁孝先当鸡已飞走,本没想追,及见负伤下落,刚欲往拾,猛瞥见一个小野兽由深草中猛蹿起来,叼了伤鸡要吃。此是当地青狼,爪牙犀利,又有奇毒,凶恶非常。本意藏伏近处,想吃这两小孩,现见伤鸡下落,便捡现成,欲吃完再去吃人,哪知遇见对头。鲁孝也没有把它放在眼里,见这东西和乃母所说的羊、狗差不多,不但不怕,还想捉回山中喂养。因到手之物被它夺去,心中有气,扬手一石,正打中在狼的后臀上,力猛石沉,那狼自吃不住,才知厉害,衔起野鸡拨头就逃。鲁孝自不肯放,提筐便追,一路用石乱打,虽然人兽都快,不易打中,打上却是不轻。这头凶狼心性多疑,照例欺软怕硬,连受两伤,越发害怕,箭一般朝前射去。晃眼追出十来里,到一山谷之中,狼已受伤力乏,先被鲁孝一石把后腿打断了一根,跟着腰间又着了一下重的。那狼痛极惨嚎,连跳带跑,蹿出去十多丈,终于倒地死去。鲁孝心想不应将它打死,且拿回去吃它的肉。忽听到两声兽吼,由前面岩坡上飞蹿下来两只金钱大豹,扑向死狼身上,各伸利爪,连抓带咬,晃眼就撕成两片,互相争夺,正待大嚼,鲁孝也已赶到。
鲁孝出生不久,几曾见过豹子,见那形像和乃母所说的老虎差不多。心想:“原来老虎还没有姑茫大,怎娘说得那么凶?这东西花毛也甚好看,捉上一个回去多好。”鲁孝正要上前,又一想:“娘说的话决不会错,这东西一蹦多高,想必厉害。我只一人,如若抓住一个,那一个必来咬我,怎打得过?顶好先打死一个,再把那一个捉回喂养。”心念一动,忙往大树后藏起。一看篮里石块已在打狼时用完,只剩两只野鸡,且喜树后碎石甚多,便悄悄捡了十几块放在篮内,又挑了两块握在手内。绕到豹的侧面,看准一只较大的头上猛力打去。本来豹子凶狡猛恶,纵跃轻灵,又善爬树,比虎还要难防。鲁孝初生之犊,哪知厉害,当时形势危险万分。幸亏当地豹、狼各有族类,狼多豹少,每遇必生恶斗,豹一走单,往往为狼所杀,双方已成宿仇。两豹又当饿时,闻得狼嚎赶来,同起扑噬。鲁孝正由侧面掩来,未被发现。那石块有饭碗大小,上多锐角,力量又大,那豹正在饱啖狼肉,不曾留意,冷不防中了一下重的,将头顶骨打碎,受了重伤,往横里猛蹿出丈许远近。痛极之下,犯了野性,怒吼一声,目射凶光,侧身回顾。
鲁孝发石时,大豹正在低头啃嚼,另一豹低头朝前,也在大吃狼肉,藏处形势甚佳,本不易被其发现。偏巧勿恶却在此时赶到,因未看见两豹扑狼情景,哪知厉害,谷径歪斜,发现时相隔已只五六丈。一眼瞥见当中地上蹲踞着两豹,正在裂食死狼,兄弟掩身树后,握石要打。先当是两只老虎,原有戒心,刚想潜行过去与弟会合,鲁孝石已发出,见哥哥赶来,幼童无知,以为多了帮手,方喜叫得一声:“哥哥快来!”底下话未出口,伤豹目光到处,见对面跑来一个幼童,手握石块,作出要打神气。这类猛兽,照例见人就扑。重伤之下,凶威暴发,又误当作打它的仇人,如何能容,四足一蹬,立即猛扑过去。这等情势,便久惯打猎的人遇上,也难幸免。总算勿恶心灵身轻,生具异禀,一见那豹当头扑到,势急如风,初遇这类猛兽,震于乃母之言,情急心慌,不禁发动本能,双手发石,照准那豹猛力打去。口里一声急啸,百忙中也不知打中与否,身子往下一矮,不但未退,反倒低头望前蹿去。一阵疾风过处,一片黄影已由头上飞越而过,耳闻厉声怒嗥,山峡皆鸣,自己也由豹腹下穿过,脱出危险。回顾那豹,扑卧地上,已不再动,当时不知死活,也未过去。再看前面,鲁孝已和另一豹斗在一起。
原来鲁孝出声一喊,伤豹已然飞起,吃勿恶二石打中要害身死。同时另一大豹闻声,发现树后有人,立即追将过去。鲁孝见一石未将伤豹打倒,反朝乃兄扑去,急于往援,心神一分,忘了还有一豹在后,几为所伤,勿恶这一声急啸,却救了鲁孝的性命。因为两小生父本是异类中神物,具有伏兽之威,两小秉父遗传,啸声尤为相似,不特身后那豹闻声却顾,连别的兽群也都受惊,不敢贸然赶来。不过豹最刁狡,暂时惊退,转眼便看出对方仍是人类,与所畏神物不同,重又胆壮前扑。因缓得一缓,鲁孝也已警觉,又见哥哥已脱豹爪,心中大喜,竟想合力生擒,放下竹篮,反身迎斗。那豹也是该死,因见人小,心存轻视,相隔又近,以为轻轻一纵便可扑倒。不料鲁孝天生神力,手足均异常人,身子又极轻快,往侧一偏,让过正面豹头,随伸双手,将豹头抓住。那豹自然被激怒,始而回头便咬,无奈鲁孝生具神力,见豹咬来,猛力往下一按,豹头便被按向地上磕了一下,因势大猛,那豹骤出不意,撞得生疼。初吃人亏,不由发了野性,扬爪乱抓,后脚又在地上乱蹬,蹬得石土飞扬,沙沙乱响,口中鸣呜怒吼不已。鲁孝吃了人矮的亏,豹头虽被揿贴在地上,知道手稍一松,豹头往起一抬,必为所咬。又见豹爪犀利,灵活多力,已然两次几乎被它抓住,惟恐一不留神,被它抓上,定要皮破血流。正无计可施,勿恶恰好赶到,拿了两块大石,照准豹的两眼打去。鲁孝急喊:“哥哥不要打死,要留活的好养。”豹眼已被打瞎。那豹痛极拼命,忽然一声怒吼,猛然昂头,鲁孝说话分神,手劲稍松,立被挣脱。幸而因躲豹爪,刚巧闪向侧面,否则非被咬伤撞倒不可。就这样,也被震退出两丈来远,几乎跌倒。因是避开正面,那豹又因勿恶打它眼睛,更较狠毒,认定是前面仇人,不暇再顾这面,鲁孝才得尤事。
勿恶正站在豹的前面,口比鲁孝多有心计,性更记仇,来时几乎为豹所伤,便生厌恶,弃了生擒回家喂养之念,又早看出这类猛兽凶野难驯,故此上来便将豹眼打瞎。初意豹被兄弟抓住,可以任凭处治,不料会被挣脱,迎面扑来。彼时豹已怒极发狂,休说是人,便是棵树也必撞倒,形势危险,不容一一瞬。总算命不该绝,服快身轻,当豹头昂起以前,见兄弟人小吃力,忽想纵上豹背,用石去打豹的后脑,恰在此时纵起。豹眼一瞎,挣脱鲁孝以后,只当仇人仍立面前,将头一低,猛蹿过去,正由勿恶脚底蹿出,扑了个空。益发怒声厉吼,满处乱扑,欲得仇人甘心,无奈眼已全瞎,怎能如愿。两小见豹狂蹦乱跳,猛恶非常,虽然胆大,也是不敢走近,便将石块乱打。逗得那豹越发四面纵扑不已,吼啸之音,震得四山皆起回应,山风大作,沙石惊飞,声势更是惊人。两小却一点也不知害怕。鲁孝因见豹蹿不已,恐野鸡被豹践踏,不能带与娘吃。刚把鸡篮拿起,套向手上,就便取了些大小石块,准备打时方便。猛觉四山口应中,有不少兽类吼啸,由远而近,不似伤豹口中所发。忙喊。“哥哥快来,你听见么?老虎多着呢。”勿恶心思灵巧,同时电听出山风与吼啸之声有异,不等话完,便舍双豹,纵往坡上观察。目光到处,尘沙滚辰,高涌数十丈,前面山凹岭脊间,飞也似蹿来二三十只花斑大豹,口中怒吼连连,一路蹿山越涧而来,当头几只金钱大豹,比伤豹还大得多,分外威猛,已快临近,相隔只有一条山沟,晃眼就要赶来。不禁大惊,忙喊,“弟弟快跑,许多老虎来吃我们了!”声随人起,当先纵身便逃。鲁孝先还不知危机将临,不但未逃,反而好奇,想看来了多少老虎。刚纵上坡。当头一只金钱大豹已先纵过沟来,相隔坡上不足十丈,后面豹群也纷纷争先赶到。鲁孝先前尝过豹的味道,觉着比前遇上山魈还要难斗,己生戒心,一见为数这么多,不由吓了一跳。一着急,长啸一声,纵起便逃。
事有凑巧。坡上林木甚多,大均两抱以上,生得又密,鲁孝站处乃是两树之间,宽只三尺,当头大豹发现上面有人,照直蹿上。另一面那只伤豹,连扑仇人未中,已然怒极疯狂,但是豹性狡诈,先前勿恶急喊,被它听出方向,正由坡下蓄好势子,倏地发威,一声厉吼,循声往坡上猛蹿过去,恰蹿向鲁孝立处两树之间,下面大豹也在此时蹿到,于是撞个满怀,双方来势全都猛恶非常。大豹眼虽未瞎,因鲁孝突然一吼,受了惊恐,欲退不能,稍微一慌,伤豹眼瞎无知,又知啸声发自仇人,并非克星,不以为意,又认仇人在彼,有东西迎面扑来,奋力便抓。本就势急,再以全力猛扑,这一来,双方全都受伤不轻。一个是无端为同类所伤,负痛情急,激发凶残野性;一个是心中恨极仇人,忿不可泄,再又受了点伤,怒极失常,本性已迷,大豹再加猛扑:于是二豹连抓带咬,扭成一团,就在林间恶斗起来。后面群豹为鲁孝二次啸声所慑,停了一停,跟着又被两豹一阵滚扑乱斗,阻住去路。等到发现下面人影,舍了两豹绕林追出,鲁孝人已逃出三四十丈,群豹自是不舍,急追下去。先前豹群三三两两,零乱奔驰,看去已然可怕,这一会合同追,三十来只花斑金钱大豹合群飞驰,只见尘雾上冲,高涌天半,狂风呼呼,走石飞沙,吼啸连连,夹着兽蹄踏地之声,山摇地动,树声如潮,声势更是加倍猛恶。
两小兄弟任多胆大,也甚心惊,略微回顾,便亡命一般往前逃去。总算连经两次耽延,不曾受群豹的围攻,保住小命,纵跑又快,未被追上。可是豹群也发了野性,紧追不舍。两小弟兄一前一后,一路蹿高跳矮,往前急驰,一会便跑出了数十里的山路。鲁孝跟在勿恶身后,亡命奔驰,不知那一带山势透迤回还,所行正是回路,再有数里,便绕向上月遇蛟的孤峰后面。跑着跑着,忽然想起豹群兀自不退,被它们越追越远,为数大多,又打它们不过。沿途俱是平坡峻权和一些溪涧山沟,路旁虽有高山,大都壁立千百丈,无法攀升。出来已久,恐娘思念,照这样几时才能脱身?鲁孝始终未将篮放下,篮中除两鸡外,还有好些石块,少说也有三十来斤,因是初次打到这样野味,老想带与娘吃,不舍抛弃。跑得又慌,连篮中石块也忘了丢下。人小篮大,跑起来自不方便,如非天生力健,早被豹群追上了。
勿恶起步既早,手上又未拿着东西,自然要轻快得多。鲁孝先在后面,急喊了两声哥哥,未见回应,只得尾随下去。这时前面山形已变,跑入乱山之中,歧路甚多,更有不少树林,草莽繁茂,遥望勿恶,沿峰一转,忽然不见。赶将过去一看,那峰矗立高山之中,甚是高峻,四顾勿恶,不知去向。隐闻身后豹吼越近,一着急,便往那峰援纵上去。鲁孝近日练习飞遁之术,虽然为日尚浅,尚难应用,但是连日按照仙传坐功勤习,身子越发轻极。只因初遇兽群来攻,心中发慌,手中提篮碍事,沿途又多平地,一见高峰,立即情急智生,自动本能,手足并用,晃眼便上到峰腰。回顾豹群,也同时赶到,一个个怒吼连声,纷纷争先,往上蹿来。先因孤峰独峙,如被豹群赶上,无路可逃,颇悔失策。后见群豹至多蹿起两三丈高下,峰势陡峭,下半壁立,略有数丛灌木小松和些藤蔓杂草。群豹身沉势猛,峰形大半垂直,斜坡甚少,无法攀附上援,身才着地,便纷纷滑坠下去,互相挤撞。有的还受了伤,引起争斗,自相残杀,吼哮不已。鲁孝见无能为,方始放心。因不知勿恶逃往何方,群豹环聚峰下,不便往寻。惟恐走失,一面上援,一面口中便长啸两声,意欲使乃兄闻声回应。不料第二次啸声未住,忽闻峰那面猛的一声厉吼,震得四山轰轰齐起回应,半晌不绝,甚是猛恶。峰下豹群,立时一阵大乱,纷纷往来路逃去。
鲁孝先为群豹吼啸走逃之声所乱,突然听到厉吼,疑是有什么别的猛兽。方在有点心惊,二次厉吼又起,这才听出是神兽姑茫的吼声。因以前所闻啸声颇低,无此洪烈,故未听出。以为姑茫已然脱困出来,一面长啸回应,一面由峰腰上绕将过去。转向峰前一看,竞是旧游之地,下面便是瀑布蛟茓,隔溪便是姑茫藏身的石洞。遥望姑茫探首洞外,正在向空怒吼,忽然发现自己,便改了欢啸,将头连摇。正要飞驰下去相见,忽听勿恶疾呼弟弟,忙又向峰后一看,只见勿恶由右侧一条山谷之中如飞跑来,忙喊:“哥哥,我在这里!”
一会勿恶赶到峰下,攀援上来,鲁孝见面问道:“哥哥,你跑哪里去了,怎看不见?”忽恶道:“我见老虎快要追上咬你,跑到峰下不远,见右首有片树林可以隐藏,想绕到老虎后面大喊几声,引它追我,我再绕林回来,与你一起,找路逃回家去。见林那旁有一山谷,正要跑进,忽然两只老虎凭空飞落,我一害怕,赶忙躲开。谁知那老虎落地,只叫得两声,里面便飞出两个满身黑气,比娘还高的怪人,朝老虎身上画了两下,虎皮整个脱下,又在虎腿上切了两大块肉。那老虎被人剥皮,疼得死去活来,呜呜惨叫,但是伏在地上,任人剥皮割肉,一点个动,比我们打虎容易得多,晃眼便成了血虎。我觉着好玩,想要出去问他老虎怎会如此听话,那两人已先飞走,行时闻得你的啸声,一个意似想来,被另一个矮的拦住,一同飞走。我便跑来了。我们快回去吧。
鲁孝便说此地便是上月斩蛟遇仙之所,山那方便是所去的松林。勿恶忙问神兽姑茫洞在何处。鲁孝道:“那不是它,先前还在吼叫呢。”勿恶道,“我原本说,那吼声大得出奇,不像老虎呢。你篮中的鸡竟未失落。老虎一走,这石头还带它做什么?”鲁孝便把石头抛去,弟兄手拉手寻径而下。到了溪旁一同越过,跑到石洞前面。神兽姑茫见了两个,越发欢喜吼啸,亲热己极。勿恶见它形象比所见群豹还要咸猛得多,偏是那么驯善,对于自己也无什么轩轾。越发高兴。鲁孝见姑茫目注篮中野鸡,当它要吃,笑道:“这是给我娘带回去的。我明天还来,采果子与你吃。”姑茫摇了摇头,二人也不知何意。勿恶还不舍走。鲁孝恐娘想念,说是明日还来。说完,姑茫也退回洞去,不再出现。
二人随返峰崖,说了前事。鲁瑾一问野兽形象,知是野豹,不是老虎,事后想起胆寒。向两小再三告诫,说这一带有仙婆保佑,出游无妨,以后不可走远,由此起便禁止远游。两小见娘忧急,也颇听话。次日往隔山采些果子,送与姑茫吃了,玩了一阵,也就回洞,由此便未走远。
光阴易过,不觉隆冬。鲁孝与雷姑婆又见过几次,仙法学成,己能随意飞行,往来上下于两山之间,用功也更勤奋。雷姑婆告诫说:“姑茫下月便可放出,便这几日你须用功。不然,此兽性野、虽有你父法牌,遇到犯性时仍恐制它不住,固然不会伤你,难保不生别的枝节。最好照我传授,练到功夫稍深,再去放它,便觉稳妥。”鲁孝自把仙婆奉若神灵,日夜用功,一坐就是半天。勿恶一个人无聊,便独出游玩,有时也打些野味回来,呣子三人同吃。
那鲁孝用完了功,想起连日天降大雪”伯于用功,也未去看姑茫。心想将所存的山果送点与它去吃,往峰顶去寻勿恶,只娘一人在新建石屋中用兽皮缝衣。问从何处得来,鲁瑾答说:“此是你哥哥昨日由后山打来,乃是一鹿一豹。豹肉不好吃,我已丢了。我将鹿肉一半腌起,一半准备晚上烤来同吃。你哥哥说山下鹿多,打起来容易。天已下雪,不久封山,你弟兄就能上下,总是讨厌。你们又爱吃肉,可惜洞中盐没处弄,又不知离镇集多远。你再见仙婆,可问一声,仍求她多弄点来,将鹿打些来腌起,这一冬,就不怕没有下饭的了。其实是你们小娃嘴馋,想起我在家时,三天不得两饱,终日受人打骂,简直今天不知明天的死活,做梦也没有想到还有今日,休说有米有肉,能得两顿包谷(即玉蜀黍,又名珍珠米),已心满意足了。”
鲁孝每听乃母提起以前受罪之事,便自悲忿,盘问不已。鲁瑾知他性情刚暴,恐其前往报复生事,甚或将仇人引来,将自己擒了回去,始终不肯言明。当鲁孝外出时,却将实情告知勿恶。这时见他一问,晴忖:“老父死时,自己年才七岁。仇人乃自己出了五服的叔父,由别村赶来,将生母逼死,因见孤女可欺,共总十几亩山田也被霸占了去,由此受他虐待多年。初来时,为了两儿大小,又在积威之下逃出,心中仍在害怕,不敢吐口。日前想起此地孤悬乱山之中,形势奇险,更有不少虎豹豺狼,外人怎能走进?就被寻到,两儿力能生裂猛兽,手擒飞鸟,内中一个又是仙人徒弟,怕他何来?”这时鲁瑾因吃鹿肉,想起在家时,有一次被黄鼠狼将新捉到的野兔叼去,恶叔硬说自己嘴馋偷吃,毒打了两三顿,饿了一天多,几乎打死。其实那兔子还是自己打来的。创巨痛深,正在悲忿之际,被鲁孝一盘问,越发伤心道:“不是娘不说,好歹那仇人是你叔祖,最可恨还是他的那个恶婆娘,怕你性暴惹事,故不肯说。反正早晚你也要知道,问你哥哥去吧。”
鲁孝本要寻找乃兄,闻言转身就跑。因近日已能上下飞行,行时想打几张兽皮,觉得剥皮费事,打算把那柄利斧带去,遍寻不见,也未在意,寻了把刀。匆匆由崖上纵身飞起,落到勿恶常去的松林附近一看,积雪甚深,今朝又下了半个时辰的新雪,到处银光耀眼,一白如银,并不见有人兽脚印,勿恶分明未去,连寻几处都是如此。因系空中飞越,略过当中一段,心想:“峰左尽是危峰峭壁,无底深壑,哥哥从未去过,也无野兽游行。鹿群常在松林旁溪谷之中出没,哥哥既出打鹿,怎雪地里没 工业霸主sodu有他的脚印?他往哪里去了呢?”心中奇怪,便往回路找寻。他性太急,雪深印浅,雪光强烈,勿恶不像常人走法,走起来一纵多远,他又未沿途找去,连飞了几处,却将勿恶足迹错过。
心方着急,忽听山那旁神兽姑茫的啸声,知道姑茫出困在即,越发谨慎蹈晦,自己如不往见,终日隐藏洞内,决不现形。自己不以啸声相唤,也从未听它独自吼过,料有缘故。不顾再寻哥哥,连忙飞身赶去,还未落地,遥望姑茫探头洞外,正在连声怒吼。前洞散摊着好些山鸡死鹿虎豹之类,满地鲜血,大片雪地全染成了红色。勿恶手持利斧,向其呼斥威吓,作势欲砍。不禁大惊,急喊:“哥哥,砍不得!”语声才住,人也飞落。勿恶早一斧朝那石洞用力劈去,只见一片黄光闪过,那两三丈粗的一座小石峰竟被斫裂了一大片,姑茫立由洞中冲出,朝鲁孝身前扑来。鲁孝见它突然出困,心中狂喜,不暇多言,赶迎上去,纵上背去,双手抱定。正要亲热问话,勿恶也已赶来,将斧丢在地下,口呼姑茫,伸手想抱。姑茫冷不防身子一抖,先将鲁孝甩下。紧跟着朝勿恶怒吼了两声,猛一低头,衔起那柄利斧,回身往前跑去,动作极快,其行如飞。两小全着了急,口中乱喊:“姑茫回来!”纵身便追。鲁孝自比勿恶要快得多,晃眼就快追上。姑茫见小主人追近,回头低啸了一声,倏地把头一偏,避开来势,双足一蹬,身上长短密毛根根倒竖,立时凌空而起,往斜刺里飞去。鲁孝所习飞遁之术,近日虽能远近由心,但须想好下落之处,难于随意凌空停留和中途改变方向。相隔太远,更难一气到达,至多只是由当地往来峰洞这一段,过此便要停顿,行法再起。时见姑茫跑得太快,打算赶向前头迎阻,不料姑茫忽然飞起。等到越向前去,二次想再起追,姑茫已越飞越高,没入遥空阴云之中,不知去向。鲁孝情急,仍然跟踪急追,起落了两次。”连兽口那一点寒光也不再见。又闻姑茫啸声由身后传来,当是唤他,忙往回赶。回到原处附近,啸声越听越远,以至于无,知是故意引他回来,不令穷追。
这时正当大雪封山之际,四外天边暗云低压,一片冥蒙,连看都看不见,如何追法。鲁孝气急,双脚乱跳,本忿勿恶不该如此冒失,欲与争论,继一想:“娘常说,共只兄弟二人,都是娘身上的肉,爹又不在,务要彼此亲爱,天大的事,也看娘面,不可争吵。又听姑茫行时低啸,甚是亲呢,对于自己似仍依恋,它那内丹、法牌还在仙婆手上,多半还要回来。”心气渐平。勿恶也已迎来,本来面带愧忿神色,及见兄弟没有怪他,方始转和。
鲁孝一问,原来姑茫不仅威震群兽,更能口吸飞鸟,在二三十丈以内,不论乌鲁,被它略一呼吸,便到身前,再张口一喷,多猛恶的东西也难活命。勿恶本不知道,也是姑茫多事,附近乌鲁该死。先是下雪以前,勿恶背了鲁孝往看姑茫,与它送些山果去吃。姑茫原因两小上次打了两只野鸡,当日恰有鸡群飞过,便吸了几只下来,准备小主人来时带回同吃。被勿恶走来看见,人兽都灵,日常相见,已能作势会意。勿恶正用手口比问间,忽由侧面掩来一只大豹,正是上次追赶两小豹群之首,因人未吃成,所生小豹为两小所杀,所偶公豹为妖徒所杀,将豹皮剥去,剩下残尸,又被野狼拖向左近,被母豹寻来发现,却当两小所为,怀仇甚深。知道人在峰后一带居住,人欲寻仇,震于前闻啸声,不敢冒失。雪天乏食,腹中饥饿,特地来此寻找。因从侧面掩来,又未再听啸声,一见仇人在彼,以为洞中还住有人,正欲大嚼一顿。勿恶固未觉察,姑茫耳目嗅觉何等灵敏,早已发现,如何能容,张口一啸,那豹闻声胆裂,僵仆在地。勿恶也惊顾纵开。姑茫再一呼一喷,一股火烟射向豹头,豹便死去。勿恶初见姑茫神通,喜得乱蹦。因姑茫不吃豹肉,便连鸡带豹拖了回去。鲁瑾说豹肉不好吃,只将豹皮留下,用做冬天的衣服。勿恶不令告知兄弟。、由此起独个儿又去了几次。
这日发现鹿群,仗着天生快腿,飞步追上,打死了一只。间知乃母,鹿肉好吃,越发高兴。这日大雪之后,又去山下,本意多打几只回山,腌来过冬,不料一只也未寻到。后向姑茫诉苦,姑茫呆了一会,似在寻思,忽然吼啸作势,令勿恶藏起,随由口内发出一种异声,半晌不绝,约有顿饭光景。忽见两鹿垂头丧气跑来,勿恶当时杀死带了回去,这才知道姑茫还有这等本领。次日一早,便赶了去,说以前几为群豹所伤。实在可恶,早想报仇,未敢前往,定要姑茫用昨日啸声将豹引来,杀死报仇。姑茫始而不肯,嗣经勿恶再三缠磨央告,姑茫方始应诺,张口先喷出一股膻气,随即低声长啸起来,隔不多时,便有大群野兽拥来。跟着又低吼了一声,后面群兽宛如皇恩大赦,纷纷鼠窜而逃,晃眼净尽,一个未留。勿恶急喊再杀几个,已经逃光。二次又逼姑茫引兽来杀,姑茫不听,只把由附近飞过的野鸡吸了几只下来。勿恶仍是坚持要杀群豹,姑茫也坚持不理。后来勿恶发怒,持斧砍去,谁知那斧乃是神物奇珍,竟将山石砍裂大片,破了洞口禁制,姑茫也就此脱身而出。
鲁孝问知经过,只得合力将兽皮剥下,砍来毛竹山藤,将鸡鹿分几次抬回洞去。鲁孝想念神兽姑茫,每日俱往石洞探望,均未见着,只得盼见仙婆再说,始终不曾埋怨兄长一句。鲁瑾怪勿恶冒失,致将父亲遗留的神兽失去,鲁孝还在旁劝说。呣子三人,每日都在盼望,能将姑茫找回才好。
这一日,鲁孝夜间算计,明早便是初一与仙婆会晤之期。心念姑茫,一夜也未睡好,天明前出望星光,看亮了没有。刚出洞门,便见崖畔一条庞大黑影,内有两团奇光,灿若明灯,直射身前。骤出不意,心方一惊,同时看出那东西身长丈许,已然起身缓缓走来,正是心目中所想望的神兽姑茫。不由大喜,忙奔过去,纵上兽背。待要抱头亲热,姑茫倏地腾身而起,往日前逃路飞去。残星闪烁中,遥望天边,已出现一点曙色,积雪回映,将离天明不远。鲁孝急喊:“你把我驮到哪里去?娘不知道我走,起来要着急的,快些背我回去。少时仙婆便来,我如不去,岂不怪我?”姑茫只回顾鲁孝,低叫了两声,仍是前飞不已。鲁孝近日虽习飞行之术,初学日浅,只能飞行近地,至多算准去处,纵身飞往,中途不能停留,也从未飞过这样高远。晓色迷茫,俯视下面峰峦,宛如蚁埋,有的地方更是云雾沉冥,望不到底。初次经历,不敢飞身纵落,又不舍姑茫,喊又不听,急得抓紧姑茫头毛乱喊,令其回飞,姑茫始终不理,恐其远飞,万一不带自己还家,正在愁急,想要冒险纵下,姑茫忽往前面一条山谷中飞去,晃眼降落。
只见那地方一面危崖千丈,壁立如削,一面山崖低约一半,直似许多大小石峰参差排列,挤凑一起,上面满生杂花藤树矮松之类。谷径甚是宽大,全是石地。当中危崖峭壁,离地丈许有一大洞,形如人耳。左上角崖壁上有一平顶怪石突出。一株合抱粗细的古松由崖壁裂缝中蜿蜒飞舞而出,虬枝四发,荫护半亩。大雪之后,枝叶皆被冰雪冻凝,仿佛一个珍珞宝盖,撑在上面,凌花如银,泛光璀璨。松下一块磐石,旁列三个石礅,上坐男女三人。一个正是雷姑婆,对面两个身着黄衫的中年人。石上积雪已然扫尽,磐石当中放着一个铁架,下点松柴,架上烤着一些肉片,另外几样果肴,正在对饮,手指自己说笑。天色已明,寒日将生,景物甚是幽静。心中大喜,见姑茫已伏地不动,便不等招呼,飞身直上,刚喜叫得一声仙婆,雷姑婆手指两人,分别说道:“这是我老友朱青蕖,昨夜方由云南点苍山来此。这一位陶真人,单名一个泅字,乃是你的师父。此地为终南山黄耳崖,你五年之后,便在此随师修道。可速上前拜见,以后须守规矩礼节,不可憨跳了。”鲁孝早听说要为他引进到一位仙师门下,不料有这样快,闻言喜出望外,当时福至心灵,恭恭敬敬跪拜行礼。朱青蕖令就旁边石墩坐下,一同饮食。
雷姑婆又道:“我本意再过两三年,方把你引来此地。不料日前有一好友在黄山附近坐聊,另外还有两件急事托我去办,日内便须赶往,此别须要六七年始得回来,恐我去后无人照应,有负你父重托。偏巧你兄勿恶日前又将石洞禁制无心破去,放出姑茫。此兽虽然忠于故主,只惜恶根未尽,野性难驯,同你们两个小娃一起难免生事。它那内丹连同你父法牌,与你弟兄二人的法宝均在我处,也须发还,为此将你提前引进到你师父门下,就便托他,随时照看你呣子三人,在你母未出家以前,免生意外。此地离你所住峰洞不过百里,由此起每隔十日来此一次,先骑姑茫飞行两地,等得了你师父传授,能够随意远近飞行,就无须再骑姑茫了。那内丹、法牌,连同神梭、宝斧,现已交你师父。除那斧下次来时与你哥哥带去外,暂时均由你师父保藏,到时自会发还。你回去好自修为,毋负我望。今日因你朱师伯远来,只留三日便须回山,以后难得见面,我三人尚有一事,往秦岭石仙洞访友,少时便要起身。你吃完仍骑姑茫回去,到后不可留它,第十天上,它自会前往接你,照这样,不过三四年,你那神梭便可炼成,由心运用,差一点的左道妖邪便不是你对手了。”
鲁孝躬身应诺。雷姑婆见他眼望自己,无心饮食,甚是依恋,知是惜别,笑道:“你无须如此。将来修为有了成就,便可和我们一样绝迹飞行,瞬息千里,多远的地方也难不倒你,见面便容易了。这些食物,除鹿肉是附近友人所送,余下果品酒脯,已经难得吃到,为数甚多。我们轻易不动烟火,此是你师父款待朱师伯的,恰值有人凑趣送来,偶一为之,留它无用,你可带回去,与你娘同吃吧。”鲁孝早觉那酒食全是头一次尝到的美味,闻言正合心意,连声喜谢。又想起洞中缺盐,几次想求代办,因常听仙婆说,以后所拜师父规矩颇严,不比自己可以随便,一直记在心里,惟恐师长见怪,欲言又止。后来还是雷姑婆问知心意,还未答话,陶泅接口道:“黄耳崖后,石盐甚多,味更鲜美。那剩余的酒食,也在下面洞中。我们走后,你自往取。再由姑茫引往崖后,将盐采掘些回去便了。”鲁孝大喜。朱青英见他仍不敢尽情大嚼,笑对雷、陶二人道:“我只说此子禀受他父遗传,粗野之性定所不免,居然如此灵慧细心,想是雷道友教化之功了。”雷姑婆笑道:“此子却是内秀。大的比他更灵,只惜恶根未尽,心地不好,他父虽欲挽回,恐难如愿呢。”鲁孝不知仙婆为何厌恶乃兄,闻言好生愁急。陶泅忽道:“我们该走了。”三人随即立起,雷姑婆先向下面说道:“姑茫,此后善护小主,不可任性伤人,否则陶真人他不似我好说话,如犯规条,便难活命了。”说完,一片光华闪过,三人破空飞去,晃眼不见。
鲁孝俯视姑茫,自从一到,便踞伏崖下,头也未抬,直到三人飞远,方始起立,低声欢啸。鲁孝刚要纵落,姑茫已往崖洞中飞进。鲁孝跟踪赶往一看,那洞甚浅,只右侧一间石室,内一石榻,上面堆着不少吃的东西,还有二尺多长一大葫芦好酒和两个空藤兜。便把所有酒食装入兜内,横挂姑茫背上。出来见正面石壁当中有一圆圈,石色有异,刚走过去想看,忽听姑茫急啸,赶将过来,咬住衣服,不令近前。心中不解,仍往前走,不料用力稍猛,竟将后衣扯破。回身喝问:“姑茫咬我衣服做什?”姑茫已抢向前面,回头拦阻,鲁孝竟被挤出洞外。鲁孝见衣服已撕破了一大块,恐回去受责,正没好气。姑茫忽朝洞中把口一张,喷出一股火烟,射向壁上,随见一片青霞冒过,洞门隐去,变成整块石壁。才知中藏禁制,姑茫恐己犯险,闭在崖壁里面,故此拦阻,便不再怪它。笑间:“石盐产处,你可知道?”姑茫点头蹲伏,鲁孝刚纵上兽背,便腾身飞起。
越过崖后,落下一看,乃是大片盆地,到处布满岩盐。鲁孝正用手去抓,姑茫已用前爪抓落了两大块。鲁孝装入藤兜之内,又取了几块小的,然后骑了同飞。见天光已然交午,恐母兄悬念,直催快飞。相隔本不甚远,姑茫飞时,却作大半环绕飞过去,不由以前毒蛟潜伏的孤峰上空飞过,远了不少路程。鲁孝也未在意,到前看出,方问它何故绕越,多延时刻,所居峰崖已经飞近,遥望前面,母亲独立崖上,似见姑茫云中飞来,又没看见自己骑在上面,当是怪物,正吓得往洞内逃去。鲁孝急忙大声唤娘,又作长啸。鲁瑾闻声回顾,姑茫已向崖畔飞落,方看出爱子骑了神兽飞回,不禁惊喜交集,回身迎来。鲁孝已飞扑上前,抱住两腿,手指姑茫说笑不已,喜得乱蹦。又问哥哥何往。鲁瑾刚听完了话,还未及答,姑茫把头一低,卸下背上藤兜,便掉头飞去。
鲁瑾见姑茫生相如此威猛,又肯由爱子骑了飞行,以后便来同住,由此神兽守护,休说恶叔寻来,便多厉害虎狼,也不足虑。因此一来,不由更坚向道之心,一心只盼仙缘遇合,好去修为。随对鲁孝道:“你哥哥寻你去了,不料仙师赐了这么多好东西,可惜姑茫已走,不然他还更欢喜呢。”鲁孝答道:“仙婆说日后姑茫永不离开,十天之后,还来接我,终要见到。这些东西,好吃极了。我找哥哥去。”鲁瑾拦道:“乖娃,你听我说,你哥哥心高好胜,不知仙婆怎么不喜欢他,你哥哥每一和我提起,便气恨得要哭,少时见他,莫说是仙婆给你的。不然,他就不吃了。”鲁孝方答:“本来是人家送与师父吃的,师父吃不完,全给了我。”勿恶忽由洞侧石廊走来,见面便问:“姑茫呢?”鲁孝重说前事。
勿恶原是早起不见鲁孝,知道当日他与仙婆的约会还不到时候,久等不回,便往峰下寻找。近来体力越发强健,性又残忍好杀,无意中走往溪那边去,发现一处崖洞,内中藏着几只幼鹿,都是刚生不久,母鹿出外觅食,正在洞中待哺,吃勿恶寻到,兄弟没寻见,心中一烦,便拿幼鹿出气,连抓杀了两只,下余数只,纷纷惊窜,雪厚冰滑,幼鹿不能跑快,全被杀死。内中一只较大的绕峰而逃,已然逃远,勿恶一直穷追,到上次遇见妖徒生剥野豹的谷口外打死,方始弃尸而去。回到原洞,挑了一只肥的,准备回洞烤吃。刚到峰前,便见姑茫凌空飞过,往峰崖降落,上面坐着一人,正是鲁孝。急欲往见,忙由峰后跑上,不料已走,好生不快。心想:“该死的仙婆,偏不教我法术,否则和兄弟一样,一纵便到崖上,怎会见它不着?”不禁气在心里。本来连酒食也不想吃,因母弟强劝,味又绝美,从未吃过,总是幼童心性,便不再负气,随同大吃起来。事后想起,一拜师父,便有这么多好处,由此也和乃母一样,坚了寻师学道之念。不提。
到了第十天,姑茫果来接了鲁孝,往黄耳崖飞去。到了洞中,拜见师父之后,陶泗便传以吐纳之术。见鲁孝灵慧异常,又曾从雷姑婆打好根基,一点就透。其人隐居终南山多年,不曾出世,前有两个门徒均已转劫,收到鲁孝这样门徒,自是钟爱。鲁孝性虽强毅,对于师父却甚恭谨,由此每隔十日前往一次,始而都是姑茫飞送来去。勿恶宝斧也早交还。因鲁孝用功勤奋,陶泗又极爱他,师徒二人亲如父子。鲁孝只要见师父一欢喜,立时依依身侧,磨着求教。陶泗不忍拒绝,见他进境神速,传授颇多,共只三数月的工夫,已能飞行绝迹,不须姑茫,也往来自如了。勿恶见了,自是妒羡。鲁孝也曾代向师父求情,陶泅笑答:“我的看法与雷道友不同。此人虽有他的遇合,我不应收他为徒,但看在徒儿天性孝友,再四为他求说,这里有灵符一道,丹药一粒,此系你朱师伯青英老人所赠,功能化解凶顽,保住人的性灵,原为你二师兄转劫之用,不料送来时已先兵解,没有用处,留存至今。回去暗中交与你母亲,到第四年终甲子日,与你兄混在饮食之中服下,再将此符朝他脸上一照,自有妙用,以后纵入歧途,他那天良便不至于全丧。你呣子道成,仍可前去救他,不必照你父梦中所说,做那徒劳无益之事了。定数如此,单教你母亲第五年看住他,有什么用呢?”鲁孝平日早听了师父言中之意,乃兄不仅暂时仙缘无望,前途尚有凶险,甚或堕落都说不定,每次想起,甚是愁急。闻言喜出望外,连忙拜谢收下,忙着赶回。行时微闻师父说道:“此子天性真厚,借此免他一场大难也好。”只当是为乃兄而发,也未留意,匆匆便往回飞。
鲁孝到家一看,勿恶已骑姑茫他出。鲁孝因自己已能飞行,哥哥连上下峰都甚费事,心中代他委屈,好生不忍,不时强迫姑茫陪他同玩,但只在近山一带,姑茫也不肯带他飞远,并且自己每一回来,姑茫必跟踪而至,似此飞远,却是初次。便把灵丹、神符取出,交与母亲,暗中告以详情。鲁瑾最爱勿恶,又见鲁孝得天独厚,长子时常闷闷不乐,越发怜念心偏,闻言猛想起丈夫梦中之言,不禁大惊。依言将丹、符藏起,便嘱鲁孝一同谨记,以免遗忘。又待了一会,仍不见勿恶回来,鲁瑾想起日前勿恶见自己身上旧创,问知昔年恶婶用火筷烧伤,大为忿怒。第二日。便再四盘诘仇人住处,自己本不知离此多远,只对他说了方向。今日行时,曾将宝斧带去,更不放心,便问鲁孝可能往寻勿恶、姑茫回来。鲁孝因姑茫耳目最灵,能听出老远,以前只要一发长啸,立即应声赶来,适才已连啸了好几声,并无回应,本在愁虑。见乃母焦急之状,心想:“仙婆行前虽不令自己远出,只许往来黄耳崖以及松林土山一带,想是彼时不能随意飞行,故尔如此说法。如今飞遁神速,师父又传了好些法术,梭镶近又发还,听师父口气,照目前的本领,差一点的妖邪并非自己敌手,何况仇人。”心中一动,立时应诺,便要起身。鲁瑾再三嘱咐:“仇人虽然不好,终是远房叔婶,如若相遇,千万不可伤他,只把你哥哥找回便了。”鲁孝问明方向,急匆匆破空飞去。
鲁孝本不知故居所在,仅由日影和远处高山臆测,并无把握和一定去处。不料事有凑巧,竟被猜对。而神兽姑茫又随主人去过,勿恶更是早就寻到。鲁孝常听母亲说起仇人家的地势,记得甚真。初意乃兄不会飞行,姑茫虽灵,人兽言语不通,未必能够找到。便自己虽能随意飞降,无如母亲生产遇救时人已昏迷,方向路径全不知道,住了年余,始终不曾远出十里以外。前面大山相隔当地好几百里,中间乱山杂沓,崖壑纵横,仇人是否住在山那旁并不知道。也许地方猜得不对,哥哥又往别处寻找,已然走远,所以姑茫不曾回应。一面飞行,一面盘算,山那面如寻不到,再往何处寻找。鲁瑾所说高山原在所居后峰对面,鲁孝从未去过,飞了好一会,方始到达。刚飞过前面山头,便见山下面山田处处,时见三五人家,土房茅舍,掩映远近肢陀林野之间。仇家住在一座崖洞以内,外面建有两间土房猪圈。旁邻小溪,右侧一株古松,荫覆数亩,望若伞盖,甚是高大,极易辨认,居然一到,便即发现。但那土房已然坍塌,地下倒着一条死牛,牛股上肉被人削去一大片,鸡声喔喔,啼个不停,两条小猪在田坡上吼叫乱窜,状如疯狂,崖前情景甚是零乱。
鲁孝意欲寻人询问乃兄来过没有,连经过两家,都是室中空空,不见一人。再前一家便是仇人所住,因系初来,不知是否。暗忖:“仇人虐待我娘,实在可恨,娘和仙婆虽不许我杀他,稍微给他一点苦吃,也可出气。这地方与娘所说正对,只不知是否在此,待我进去,问明再说。”刚到门前,便闻血腥刺鼻。入门一看,土墙已砍倒了半边,地上倒着男女两具残尸,男的身子被人由头到腹劈成两半,脑浆迸裂,腹破肠流,摊了一地;女的死状更惨,周身砍作好几段,血肉狼藉,几不成形。崖洞里面还有一个老头也被杀死,正与乃母平日所说的仇人相貌相似。由内到外,所有家具杂物,全被砍成粉碎,无一完整。料是乃兄勿恶所为。看死人神气和地上血迹,分明早已被杀。乃兄既已报仇,怎到此时还未回去?正想退走,忽见门外人影一闪,刚一回身,猛听一声惊叫。赶忙追出,乃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山民,正亡命一般往前奔逃。
鲁孝想要问话,不知那人为何惊窜,连喊数声未应,一时性起,飞身赶去,只一纵,便飞向前面,拦住去路。那人见鲁孝带着一片电光凌空飞落,又那等异相,吓得浑身乱抖,跪爬在地,哭喊雷公爷爷饶命。鲁孝这才明白,那人误认自己是个雷神。忙笑道:“你不要怕,我不是雷神,也不会伤你,只问你几句话。”那人见鲁孝和前见身骑怪兽的幼童长得一样,仍是有些害怕,急切间竟答不上话来。后经鲁孝一再分说,稍微心定,才答道:“神仙爷爷,你有什话问我,我说就是。”鲁孝便问:“方才可有一个骑怪兽的幼童来过?崖洞中死的三人是谁?”那人说起经过,才知那死人便是母亲所说仇人。勿恶来时,天才中午,因骑怪兽,自空飞落,一到地,竟和来过一样,跳下兽背,便往仇人家中飞跑。迎头遇见昔日助纣为虐的表叔,问了姓名,便持手中宝斧乱斫,将仇家男女三人全部杀死,连土房也被砍塌半边。众山民见他如此厉害,杀人时早已吓得逃走。又听怪兽连声怒吼,越发胆寒,全逃往离此数里的崖洞中藏伏,谁也不敢出来。待了半日,不见动静,才推一胆大年轻、跑得快的山民回来探看,到门便见鲁孝在内,弟兄相貌装束全都一样,以为人还未走,惟恐被杀,所以害怕逃走。
鲁孝问明实情以后,想起死人惨状,乃兄此举违背母意,心颇不以为然。便对山民说:“那杀人的不是我,是我哥哥,为报母仇而来。”山民见他好说话,胆子渐大,便赔笑问道:“小爷的娘是谁?有什冤仇?你兄连杀三人,被官差知道,恐受连累,我们还望小爷想法解救才好。”鲁孝心直口快,便把乃母受虐之事告知。又说:“我弟兄在离此数百里峰崖之上住家,我师父是神仙,官差如问,教他前往寻我。前听娘说,你们这些邻舍对娘颇好,官差敢害好人,我连他一齐杀死,你不要怕。”
说完,便腾空飞去。因不知勿恶走往何方,不住盘空飞寻,口中连发长啸,姑茫终无回应,只得往左侧一路飞寻过去。快要飞近翠云峰,遥望乃母独立崖上,正在张望,知道兄长未回,如若回家,娘定着急,便不往下降落。知道勿恶不会往山前一带,暗忖:“由仇家起,方圆数百里地面均已寻遍,只西面有几处峰岭尚未去过。”便往峰西寻去。又飞寻了一阵,眼看夕阳西下,晚烟欲浮,连勿恶带姑茫一点影迹均未寻见。惟恐母亲思念,正在满空乱飞,四下查看,口中连连长啸,急得无计可施,猛觉身子被一股极大潜力吸住,往前下面飞去,一任全力挣扎,毫无用处。近来鲁孝常听师父指点,已有一点常识,知道不是有人作对,便是遇见妖邪精怪之类,情知不妙。无如吸力太大,降势甚急,身子不由自主,没奈何只得暗中戒备,一面奋力挣扎,一面把师传法术连同那枝梭镖准备停当,以便相机防身,与之一拼。
鲁孝定睛往脚底一看,下面乃是一座山崖,座落在一条斜谷的尽头。四外乱山环绕,崖高谷深,形势幽险,谷径倒颇宽大,地上生着不少松杉翠柏,Сhā云蔽日,大都数抱以上,由人口起直到谷底,除尽头危崖前稍有空隙而外,一眼望过去,好似一条碧流,蜿蜒两山危崖之间,看不见下面地皮。鲁孝本在谷口外经过,被那潜力吸住,由高而下,顺谷径往里斜飞。到了下面,便由那一条古树梢上平飞过去,谷径弯曲,先未看清前面景物。七八里长一条山谷晃眼飞逝,才看出尽头处那座危崖势更雄奇幽险,近地面两丈来高,有一奇石往前突伸出去丈许光景,宽约三丈,头上尖锐若喙,两边横张,宛如一只极猛恶的怪鸟振翼欲飞,意态甚是生动。石下面现出一个岩洞,洞前空地大约二亩。左旁两株水缸般粗大的大悟桐树翠干干霄,其高竟达十五六丈,青柯四发,亭亭若盖,遮得当地绿阴阴的。斜日回光,由林隙中射将过来,金碧交辉,顿成奇景。右边立着一座两三丈高的石峰,通体孔窍玲珑,石骨瘦硬,下锐上丰,平地拔起。石顶平突,上面蹲踞着一只金冠彩羽,目光如电,身后拖着三条一丈四五长尾的怪鸟,两翅横张,宽约丈许。见了人来,本是长尾上翘,拳起一双又短又粗的黑色钢爪,作出前扑之势。待要飞起,不知怎的,又复收势下踞,尾翼刚往下敛,还未收完,端的又威猛,又好看。
鲁孝终是童心贪玩,快到地时,觉着身子一轻,吸力尽退,见当地并无别的异处,只那怪鸟雄丽好看,从来未见,也未往当中崖洞仔细查看,一时好奇,竟想擒回家去喂养。正待飞身纵往石上,擒鸟回洞,忽听左旁头上有一极清脆的口音急喊道:“你莫惹它,它比你厉害得多呢。”鲁孝闻声回顾,只有那两株大梧桐树,并不见人。心方奇怪,眼前倏地一暗,呼的一声,一片彩云带着酒杯大小两点金光,电一般由头上飞过,连忙闪身纵避,回头一看,正是那只怪鸟,已然冲霄而起,星驰电射,神速已极。两翼风力更大得出奇,崖前一片松杉竟被它带得往前歪倒,似波浪一般起伏,林树萧萧,声如涛涌。随着斜阳余光,映向崖壁上面的树叶浓荫,也似大片碧云飞瀑,满崖流走。自己几乎被那风力兜起,连晃了几晃,才得站定,差点没有被它刮倒,才知厉害。心仍不服,二次又想追去,忽又听头上疾呼:“去不得。你哥哥、姑茫都在里面呢,还不进去见我主人,求情放走!”
说时,崖前树林吃风一吹,阳光随同林树起伏,斜射入洞,光影分合之中,鲁孝已瞥见洞中坐着一个相貌清癯、身材长瘦的中年道人。因闻头上语声奇怪,仍在仰望,见那说话的竟是=只白鹦鹉,正由离地七八丈桐枝上面银箭也似斜射下来,往洞中飞去。同时鲁孝也听出言中之意,猛想起先前吸力和那能作人言的鸟均甚奇怪,如照所说,哥哥、姑茫俱在洞中,洞中这人和师父、朱师伯一样打扮,莫要是个仙人:鹦鹉教我求情,人兽已被制住。休说姑茫神兽,照师父说,法力稍差的人决打它不过,便是哥哥那柄宝斧也极厉害,怎会怕得连声都不敢出?除非没有这事,果如此乌所说,自己多半不是对手。还是听师父的话,对人不要动武,问明之后再说。心中寻思,当时没有走进。随听鹦鹉又在急喊:“你还不快进来,你哥哥痛呢!”
鲁孝闻言,预料人困洞内,弟兄情厚,一着急,便往洞里跑去。开头还想着师父平日的教训,未敢莽撞,打算和主人好说。哪知才一进洞,便发现两团金红光华,素日看惯,一见便认出是姑茫的眼睛。分明见对面崖壁下有一石榻,上坐先前所见道人。榻旁地上Сhā着一根五六尺高的树丫叉,鹦鹉站在其上,正向道人剔羽梳翎,口吐人言,鸣叫不休,音声清脆,态甚亲驯。鲁孝急难关心,惟恐姑茫受了伤害。又急于寻找乃兄下落,不顾得向道人说话,先往姑茫身侧赶去。目光到处,见姑茫蹲伏在地,形态萎缩,好似十分害怕,这等胆怯,从未见过,疑是吃了亏,已是忿急,扑上身去,开口便问:“我哥哥呢?”姑茫好似怕极,噤不敢声,只把目光射向洞顶,鲁孝忙即仰望,原来那洞深只三丈,并连崖前突石在内,却是横宽,被擒人兽全被挡住。洞外林木森森,景本幽晦,因当日落黄昏之际,外面光景比平时较为清明,内里反更黑暗,加上阳光晃眼,望去暗沉沉的,休说被擒人兽,上来连道人也未看出。这时发现姑茫委顿可怜,心中有气。再顺兽目仰望,才看出乃兄勿恶被两个青色光圈分两头套住了脚,身子悬空吊向上面,目望自己,满面悲愤之容,也和姑茫一样,不知何故不能说话。鲁孝越发怒火上升,只顾气忿,更不再有顾忌,飞身纵起,取出神梭,想将那两圈青光破去。因知此宝近来已能随心运用,不致误伤,光圈又大,本想一下便可震破。哪知一溜宝光过处,青光纹丝未动,神梭穿入光圈之内,反被吸住,休想再收回来,鲁孝正在急怒交加,忽听姑茫鼻中微微急哼不已,偏头下视,姑茫已吓得浑身乱抖。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八回
柳湖侠隐(蜀山前传之三第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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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孝见姑茫将头连摇,朝自己看了一眼,又朝当中看了一眼,分明示意自己去求道人,不可动强神气。暗忖:“姑茫天性刚烈,宁死不屈,怎对道人如此怕法?”同时又想起:“道人始终没有开口,入门时面上尚微有笑容,鹦鹉又那等说法,如何冒失起来?”念头一转,猛触灵机,忙即飞身纵落,先向姑茫耳旁悄声间道:“那是个好的仙人么?我去和他说,可能放你们?”姑茫听了点头。鲁孝见状,心中一宽,正要过去向道人间话,忽听洞外破空之声,跟着走进一人。回头一看,正是师父陶泅,不禁大喜,忙迎上去,喜唤了一声师父。陶泅把脸一沉,理也未理,径向中坐道人躬身行礼,口中说道:“小徒年幼无知,望老前辈恕过。”道人笑道:“我如何会与小儿一般见识,你自坐下一旁再谈吧。”陶泗随向对壁角取来一个树桩,放在道人身侧,坐在其上。
鲁孝见师父对道人如此恭礼,又听那等口气,情知不妙,不等招呼,早向当中跪拜不已,故意作些害怕神气。同时偷觑道人神色,仍想觑便求情。道人笑道:“鲁孝起来说话,小孩儿家胆大原好,无须假装害怕。有我作主,你师父也不会怪你。”鲁孝仍跪不起,后听师父陶泗也在唤起,方始仰面跪求道:“弟子不知是位老仙师,比我师父还大,方才多有冒犯,虽蒙宽宥,但是弟子哥哥同那姑茫,不知何故得罪了老仙师,全被制住,吊在那里。我娘还在家中盼望,再不回去,定要伤心。弟子情愿代他两个受罚,哪怕打死,也不哭一声。”陶泅在旁方要开口,道人将手微摆,笑对鲁孝道:“我如将你打死,你娘知道不也是伤心么?还不起来!”鲁孝被道人间住,答不上话,便把平日向雷姑婆师父撤赖的故智施展出来,仍然跪在地上,膝行向前,扶着道人膝盖,红着一张丑脸,涎脸央告道:“好老前辈,好老仙师,我说错了。只求放我哥哥和姑茫回去,我情愿代他们吊在这里,再打我一顿,只不要打死,打死我,娘要伤心的。”
道人道:“依你,起来我有话说。”随把手一招,勿恶立随光圈一同飞坠,落向道人面前跪下。姑茫未放,目望道人,似有乞怜之容。鲁孝正想二次开口述说,道人已向勿恶正色说道:“无知蠢子,天性如此凶残。我本意念在你父以一异类随我多年,生禀天地戾气,性情那等凶野,自从被我收伏以后,竟能以极大毅力诚心改过从善,从我数十年,从未犯过一次旧恶,向道心坚,服役也极勤劳。我因为算出它大劫将临,设下两全之策,使其到时转劫为人,重修正果。又以它尚有一段孽缘未了,如不应过,转世重修仍是它一个大害,那女的也必为此失足,稍一失当,便成两败俱伤。经我潜心推算,洞悉前因后果,此事并非不能转圃。难得女的转世以前,也恐为此情累,误她仙业,故意投生在近山的穷人家内,相貌奇丑,从小父母双亡,日受恶人欺凌。因她前生法力灵智已失,前因茫昧,正在苦熬岁月。为此特降殊恩,赐你父灵丹、柬帖,以及海外道友所赠的两枚金灵蓣,命其觅地珍藏备用。你父天生灵慧,机智绝伦,加以多年修为,道力甚高。无如他天中淫根,禀赋太恶,平日无什过失,全由强制。尤其每隔五十九年一次的自然犯性,如无女子与之彼时亢阳中烧,坎离不能内调,神志全昏,几无人理。总算功力尚深,犯性时自知不妙,虽然我已远出,始终未忘师门淫杀二字的戒条。又曾奉命在我去后七日之内,不能远出五百里以外,居然不敢违背。当它性发如狂之时,只想在山中寻一雌的猛兽,如虎豹之类,渡此难关。偏又被我事前行法将山中所有野兽全行禁闭在崖洞之内,一个也寻找不到。它又不敢违命远出,正在无计可施,你母恰在山中采樵,与之相遇。它并不知此是孽缘,迫于无奈,又想来人是在五百里限地以内,便把你母摄往附近山谷之中迷倒,成了夫妇。本来这类猛兽,交后女的必死,因你母禀赋甚厚,根骨也好,并不曾死。你父事完之后,灵智回复,想起入门时所发誓言,曾有此生再与女子本想挽救,又以前世夙缘,越看那女的越爱。救人心切,竟不惜耗尽真元,将自炼丹气渡向你母口中,将其救醒,又用法力使其一切皆复原状。你母始终被它蒙蔽,回去只当在割草时睡熟,做了一场噩梦,不知身已受孕。经此一来,你父恶根尽去,余毒却遗传在胎儿身上。
“你母怀孕三年,肚子渐大,心中害怕,又受不住恶人凌虐,乘着大风雷雨之夜逃了出来。你父自觉犯过太重,终日悔惧,跪在洞口外面四十九日等我回山,哭求宽赦。我命它将前赐柬帖取看,才知师恩深厚,有意成全。但那誓言必须应过,此举原为它应劫而设,虽然身死,却是避重就轻,那场大劫便可避免。自是感奋异常,立照柬帖行事,每日苦炼。三年之中,功力大进。想起情孽虽解,你母却为它受罪,心中不安,又悬念你呣子安危。仗着它平日自分异类出身,虽在我的门下,不问来访我的各方道友是什行辈,都是尽恭尽礼,诚恳谦和。有时求它,只不犯本门规条,无不勉力而为,因此所来的人十九和它交厚。内中雷姑婆更是喜它,恰又住此不远,它便力托雷姑婆照应你呣子。挨到日期,迎上前去,见你母已然发动,快要生产,因阵痛昏倒在雷雨荒野里,忙即抱向临溪幽壑之中,仗我灵丹,将你母性命保住,洗去血污。又请雷姑婆把用法力珍藏三年的金灵前,由当地石茓中取出,放在你母身前,并将胎取下洗净。然后一同送往雷姑婆碧云峰旧居崖洞之中。又托梦与你母,说你兄弟二人禀赋善恶,各有不同,虽然用尽心力到处托人,终恐禀性难移,运数所限,难于挽回。表面在你前额留下印记,命你母留心防范,实则用心良苦,并放心不下。
“姑茫本你父海外采药时所收,带回来时,我见此兽也是天性凶野,恐生事故,本想不要。你父再四跪求,此兽又伏地哀鸣,口吐兽语,力言从此永不为恶,方才收下。守山多年,虽未远出伤人,凶野之性总是难敛,也曾两次犯过。虽因来人俱是左道妖邪,无礼侵犯,自寻死路,不能怪它,处治终嫌太过,因此管束甚严。你父知我不久要往四川黑谷独自隐修,除这白鹦鹉外,门下仙禽灵兽均不带去。为此将它锁在无名禅师旧居石洞之中,想等你们兄弟稍微长大,再行放出,以作守山之用。不料你弟鲁孝偶发长啸,惊动山魈、毒蛟,险为所杀,幸得雷姑婆赶去救回。后来算出好些因果,她又有事远出,于是略变初计,将你弟引往黄耳崖拜师。这时你妄肆凶心,已将姑茫放出。为了你弟得拜仙师,心中不服,终日向天哭告,欲求你父显灵,也拜一位仙人为师。此举原是人情,并不怪你。无如你天生恶根,性情残暴,因忿雷姑婆不肯传你道法,背地咒骂,说只要你将来学会法术,便要用你所得宝斧将她斩成粉碎,方可消恨。似此居心,已是该死,今日又逼姑茫带你往寻你母仇人。你母以前遭遇虽苦,但是此乃夙孽,理应逆来顺受。何况那仇人又是你母尊亲,就说虐待你母可恶,稍微警戒,也就罢了。便是你母平日也曾再三告诫,不可前往寻仇,如何违背?又不听姑茫阻止,将你叔祖全家三口一齐杀死。这等惨法,岂有人理?
“我回山缓了一步,遥望前面姑茫正在飞驰,算出此事,将你唤来此间。你下地时,姑茫已在横身阻止,不令进洞,朝你示意。你这畜生,好似凶神附体,全无人性,以为手中宝斧所向无敌,也不体会姑茫是何心意,看出我有些异样,妄想用斧逼我传你法术。试间我如是个寻常炼士隐居在此,双方无怨无仇,何故行凶?如我是个仙人,岂是此斧所能伤害?并且姑茫被你用斧逼退,已然朝我跪下,你仍行凶喝骂。见我不理,竟真将斧朝我砍来。似此凶残横暴,本应杀死除害,因姑茫再三用兽语代你哀求,说起雷姑婆行时之言,这才姑宽一时,将你吊在上面。本意吊打七日,稍杀火性,略加惩处。现在你弟又代你苦求,看在他至性孝友,将你放下。此后回去,务要洗心革面,混去凶心,少启杀机。以你资质,迟早仍有遇合。再不痛改前非,一旦误入歧途,多积罪恶,必伏天诛,就悔之无及了。我这里无你停留之处,可去谷口外守候,等你兄弟出去,再带你骑姑茫回去。”
鲁孝见乃兄如斗败的公鸡一样,跪在道人面前,泪如雨下,俯首听命,一言不发。等道人说完,方始跪叩了几个头,恭恭敬敬退出洞去。心中老大不忍,连忙赶出,到了洞外唤道:“哥哥,我想不到遇见爹爹的师父,你如何敢和他强?你就在此等上一会,我再给你求求去,省得不认识路,又走迷了。”勿恶拉紧鲁孝的手,低声说道:“我已看出师祖说一句算一句,多求无用。路我认得,这条山谷也不长,你不要再求了,怕连累你,祖师不大好说话的。我那斧还在里面。”说罢,便往对面杉林中穿去。鲁孝听他声带哽咽,越发代他难过。又知道这入便是祖师,看神气,似颇怜爱自己,心又一喜,忙赶进去,还想求说。进门便听师父陶泅笑说:“此子天性似未全丧,老前辈以为如何?”道人笑道:“你哪里知道,此子心凶刁狡,最是记仇,这全是有意做作。只为知道我是他父之师,先前又吃了点苦,勉强屈服,实则怨恨已深。因你是他兄弟鲁孝之师,心中嫉忿。你看他一直到走,可曾看你一眼么?如说粗心,那斧怎未忘记?他父随我多年,忠义谨慎,此事我自有处,你不须问了。”
鲁孝听出话风不妙,心中着急,方想开口求说,忽见师父正使眼色,欲言又止。道人已唤姑茫至前说道:“你此次助纣为虐,本应严罚,姑念你事由幼主逼迫,不是本心,姑且从宽发落。那斧也实厉害,以后勿恶再以此斧相迫,不妨用你内丹抵御便了。”姑茫跪伏在地,口中喤喤连啸。陶泅笑道:“它可是说不敢对他无礼么?”道人道:“正是此意。此兽真比常人还要忠义得多,只是性暴,非加约束,便难免于生事。以后在你门下,还须留意呢。”陶泅应诺,随对鲁孝道:“此是你师祖,复姓公冶,单名一个黄字,道号百禽道人;早年便能精通乌鲁语言,道法高深,为方今各派散仙中行辈最高的有名人物。可速上前见礼。”鲁孝重又礼拜。
公冶黄道:“你已拜过,不必拜了。你今日回去,可传我命,告知你兄,以后不许独骑姑茫出游。此斧仍旧还他,他不痛改前非,将来自己受苦。如再以此斧行凶,逼迫姑茫随他为恶,必以飞剑斩他的头。这里有灵丹三粒,你拿去服了,越发身轻骨健,足可抵一甲子的功行。归告你母,你父梦中之言只是徒劳,勿恶恶根难尽,必须经过一次堕落,能否解除前孽,悔过向善,尚是难定,只有几希之望,必须有人助他,脱出陷阱。我念你父以一异类,居然能以虔心毅力超劫入道,实是难得,特许你将雷姑婆所传的入门口诀转传你母,使其先扎根基,开通灵悟,异日修为,便容易多了。我不久便往四川黑谷坐关潜修,以应劫数。此地经我法力封闭,不可再来。另赐灵丹一粒,交与你母,他年转赐勿恶,此时不可使知,再赐你两件法宝,此时还不能用,暂交你师保存。静候十七年后,黄耳崖峡谷中古仙人所封藏的一双玉钩斜出世,彼时必有两人来你师父洞中借住,可向你师取出此宝,一同练习。来人如有什事求助,不妨同往,只不许多事杀戮。我尚有话与你师商谈,你母因你弟兄未回,心中愁急,此时正在峰下松林一带寻找,也许有人与她为难,你们快先回去吧。”
鲁孝聪明,觉得祖师法力定比师父还高,这等于载难逢良机,好容易无心相遇,又听出师祖不久他行,只此一面,意欲随着师父进退,乘便求教,本不想走。及听乃母思子情切,下山寻找,又遇恶人为难,知道乃母虽为大人,气力还没有自己大,易受人欺,便着了急,匆匆叩了两个头,接过灵丹、宝斧,口说:“多谢师祖、师父,弟子先走了。”说罢转身出洞,正要起飞,回顾姑茫跟了出来,忙道:“你快驮我哥哥,我先找娘去了。”话未说完,忽见那只白鹦鹉由洞中飞出,破空而起,银箭一般,晃眼穿人前面云层之中不见。同时姑茫一口衔住后襟,口中连声低啸,知是想要自己上骑。知道自己飞行比它快不多少,又听出啸声有异,连忙飞身上骑,直催快走,姑茫立即飞起,由杉林上面飞过,到了谷口落下。鲁孝见这时日已西匿,暮色昏茫,谷外林木森秀,越显阴森,勿恶面容悲苦,独个儿站在暗影之中,神情甚是可怜。忙喊:“哥哥,快同我回家,有人欺负娘呢。宝斧我已要回,快走快走!”随说,人早飞身纵下,拉了勿恶同上兽背,往回路飞去。
二人心急母亲有难,一路直催姑茫快飞。嗣见姑茫毫无应声,一味向前哑飞,不似往日随声应答,飞得也更快些。勿恶看出有异,忙向鲁孝附耳低语道:“姑茫不答应你,必有原因,也许它怕恶人知道,你不要再说话了。”说时,姑茫果然将头乱摇。鲁孝也己醒悟,照此神情,越料有事,惟恐乃母吃亏,心更惶急。正在愁虑,姑茫忽往前面高空云层之上飞去。鲁孝见将到达,姑茫不往下降,却往上飞,心中奇怪,正要问它何故如此,姑茫飞行神速,已然穿出云层之上。时当中弦将尽,大半轮残月依旧光明,天又刚黑不久,月光尚未上到中天,本是云月交辉,到处清光如画。只翠云峰左近有大片阴云密布,但是离地甚高,下面虽有明月斜射,上面却被云层遮住。这一飞到云层之上,什么也看不见。鲁孝觉着松林就在前面不远,便令姑茫速降。姑茫把头连摇,也不再往前飞,只是隐身密云中盘飞不已。
鲁孝忽然灵机一动,悄声问道:“你和哥哥不能下去么?”姑茫连连点头示意。气得鲁孝随了它一拳,骂道:“该死东西!怎不早说?娘吃了人亏,怎好?”话未说完,早驾遁光往下飞去。刚出云层,便见前面松林内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道姑,乃母鲁瑾站在道姑面前,双方似在争论。看出人未受伤,才放了心。暗忖:“师父常说:‘翠云峰、黄耳崖两处,乃秦岭终南后山最隐僻的所在,除蛇蟒猛兽外,向无常人迹足。你法力尚浅,以后山行遇人,必非庸流,不论什么事,均不可冒失动手,必须问明来历底细,相机应付。稍见不妙,速用本门隐形飞遁之法逃回禀告,以免受伤。万一姑茫不在身前,或是示意阻止,更须留意。’这道姑不知是邪是正?好在她立处背向自己,对娘只是说话,并未动手欺负,何不掩将过去,听她说些什么,再作计较、如是恶人,娘和我正是对面,必打手势,那时动手不晚。”心念一动,便悄悄掩将过去,藏在一株古松后面,探头向外察看。
只见那道姑一张猪肝色的麻脸满生横肉,浓眉大眼,目蕴凶光,面上时带诡笑。那么高大的人,肩头上Сhā着两口一尺三四寸长的短剑,腰间又挂着一个饭碗般大葫芦。从头到脚,无一处使人看去顺眼,由不得心生厌恶。再看乃母,好似发现自己隐藏在侧,面带惊喜之容,对道姑抗声说道:“说了半天,仙姑怎还不肯相信?你说那怪兽,实是雷仙婆守山神兽姑茫,因仙婆喜欢我儿,常教姑茫接了去玩,再命骑了回来。别的事情,全不知道。仙姑也说是个仙人,如何还敢瞒你?至于我儿杀人,更无此理。他虽蒙雷仙婆怜爱,不知用什仙法助他成长,如说力大身轻,委实比大人还强,真年纪才一两岁,漫说不敢杀人,雷仙婆也不许他。便是姑茫,也决不会让他骑了远出惹祸。不是村民乱说,便是别人所为,与我儿子无干。请到别处查问去吧。”
道姑把脸一沉,冷笑道:“你倒辩得好。适才村民说,先是一个小孩骑了怪兽,杀死鲁老幺一家三口。后又来一小孩,与前杀人的长得一样,只未骑着怪兽,前额少了三条红印。自称他名鲁孝,杀人的是他哥哥,为代他娘报仇而去。家住翠云峰,如有什么连累,可命来人寻他。与你所说,好些相同。小孩杀人与我无关,只那怪兽分明是我昔年仇人所骑,连那两个小孩相貌也与我仇人好些相似,因此疑是仇人之子。但我见你长得如此丑陋,又觉不像,我近数十年已不似昔年那等性暴,不愿无故杀人。好意命你将二子唤来,与我一见,并将仇人下落照实说出,你偏不肯,一味支吾。先说仇人在雷老婆子那里,话已不对;后来又说二子乃系梦中怀孕所生,至今不知丈夫生死存亡。岂非鬼话连篇,谁来信你?速将实话说出,献出二子听我发落,还可免死;否则我一举手,你便难活命了。”
鲁孝听出道姑欺逼乃母,早就有气,方要挺身出去,忽听空中有人说道:“这道姑邪法厉害,你首先把她鬼葫芦用梭镖破去,就不怕了。”鲁孝听出正是那只白鹦鹉,料是奉了师祖之命,来此提醒,方才留意。因听道姑口气越来越凶,恐母受伤,又急又怒。刚刚准备好了法牌,梭镖,打算用法牌放出宝光,先由侧面将人隔断,保护乃母,以免受伤。然后发出梭镖,去破道姑葫芦,相机行事。心还紧记师祖之言,不敢妄杀,只想给她一点苦吃,吓走了事。
那道姑也是时衰运背,一时疏忽。因对方早得姑茫示意,由空中飞下时,特由远处斜飞过来,加上松林碍眼,以致人由后来,绕向侧面,均未发现。正向鲁瑾发话恫吓,忽听空中有人答话,语声清脆,颇似婴童。只当是两小兄弟回来,不禁大怒,口喝:“小狗还不快下来见我,要找死么?”随说,扬手一道黄光,先朝发话之处飞去,往上查看,并无人影。不知白鹦鹉仙禽灵慧,故意分她心神,好令鲁孝破那葫芦,大难已经临身,毫未警觉。只说区区婴童,任是名父之子,生具异禀奇资,到底年幼,这呣子三人,无异网中之鱼,还不是弹指之间便可杀死,将魂摄去,祭炼邪法,稍报当年之仇。及至闻声不见一人,正在仰望,心中奇怪,猛瞥见一片乌油油的墨色精光在面前一闪,鲁瑾先被隔断。紧跟着一道红色的梭光由左侧电射飞来。情知来了强敌,想要抵御,已经无及,叭的一声,腰间葫芦先被震破粉碎,葫芦内所藏阴火立时纷飞四射,那苦心祭炼,聚敛多年,用无数阴磷白骨和凶魂厉魄炼成的一件异宝,竟被人出其不意毁去,焉能不又急又怒,心中痛惜。仍想收拾残余,竟连敌人也不暇顾及。一面放出两道剑光,将身护住,一面手掐法诀,收那阴火。空中白鹦鹉又在急喊道:“鲁孝侄儿,快抢在你娘面前,用你手中乌灵牌,朝这道姑一照,你就赢了。”
话未说完,鲁孝见梭镖一举成功,破了妖法,道姑背上两口短剑突然飞出,立化两道暗红光华,环绕全身,将梭光敌住,同时又在乎掐法诀,初经大敌,不知对方本领多大,惟恐敌人法宝数多,邪法厉害,伤了乃母,早不等招呼,抢上前去,挡在鲁瑾前面,急喊:“娘还不快跑!”本意用法牌护住乃母退远一些,由自己上前与道姑对敌,好让乃母逃回家去,闻言立即照办,按着师传,一口真气喷向牌上,朝前一扬,那墨绿色精光立即加盛了好几倍,朝前涌去。
道姑也是忙中有错,分明已看出此宝非比寻常,因为鲁孝上来只防乃母受伤,将双方隔断,志在护人,不曾用以对敌,于是没有尝到味道。及见鲁孝突然飞出,手持法牌,抢向乃母身前,这才看出那墨绿色宝光发自牌上。因知此宝来历,心方一惊,大片宝光已似狂涛一般,从对面压到。道姑葫芦中的阴火最是狠毒,又都凶魂厉魄所炼,具有灵性,平日受了邪法禁制,无法脱身,虽然助纣为虐,却怨恨已深,只要主人势败,定必倒戈反噬。道姑深知此中厉害,连敌人都不暇顾,赶紧收拾残余,也由于此。不料阴沟里翻船,偏遇见这两件克星。先被梭镖将禁制妖魂的阴火葫芦震成粉碎,禁法一破,那受尽炼魂之惨的无数凶魂厉魄去了束缚,便无敌人作对相迫,也必群向主人寻仇。这时一团团拥有恶鬼形影的阴火,正在悲声厉啸,纷纷飞舞,上下环攻,如非那两道剑光护身,早为所伤。再吃宝光一压,那些凶魂厉魄禁受不住,一起怒吼,带着随身阴火,拼命向道姑猛扑上去。这类阴火得隙即人,最难防御,道姑剑光原挡不住,仗着多年淫威之下,又是内行,这些恶鬼饱受茶毒,心虽痛恨,仍然有些害怕,欲前又却。及被法牌宝光一逼,正面阴火恶鬼先被冲散消灭,自然胆寒情急,由不得齐朝主人猛扑上去。道姑本在手忙脚乱,哪禁得起内外夹攻,护身剑光又被法牌宝光冲动,微一疏忽,便被阴火侵入。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颤,知道不好,保命要紧,哪里还敢恋战,怒吼一声,化作一道暗赤色的妖光,带着一溜黑烟往空遁去。那些残余阴火追附不及,吃法牌宝光一照,只听鬼声啾啾,黑烟滚滚,晃眼之间,全数消灭无踪。
鲁孝还想指挥神梭,飞身追赶,鲁瑾忙一把拉住道:“你去不得。你哥哥呢?”鲁孝也想起乃母无人照看,这才停住,收回法宝,答道:“哥哥骑了姑茫,在那云层上面。”一言甫毕,忽听煌的一声怒吼,跟着便见姑茫冲云破雾而下,勿恶骑在上面,面有喜容,到地纵落。鲁瑾忙一把搂住,喜问道:“乖娃,往哪里去了,这半日教娘担心。可是你兄弟把你寻回来的么?”勿恶面色骤转悲忿,又强忍住,说道:“这且不要提它。那贼道姑好不厉害,看见姑茫,竟想杀害。吃我一斧砍去,我还怕这斧太短,哪知出手便有一团银光,由斧上飞出好几丈远,一下便将她手臂斩断。又被姑茫喷了一口火焰,吓得化成一股烟,往隔山逃去。我问姑茫,她可曾死?姑茫点头,大约是活不成了。想不到我这柄斧会有这么好,能够化成一团银光飞出伤人,这有多好呢!”
正说得高兴,忽听头上有人说道:“你还不学好,那是你师祖方才用仙法炼过,才有这等威力妙用。你如肯学好,将来好处多着呢,这算什么?”鲁瑾连听空中三次发话,却不见人,只当神仙暗助,忙问二子:“这是哪位仙师?快说出来,我呣子三人也好朝他拜谢。”勿恶脱口说了一句:“那是白鹦鹉。”随听空中骂道:“该死畜生,无怪我师父不喜欢你。我和你爹是同门师兄弟,白鹦鹉也是你喊的吗?方才如不是我求情,我师父早将你打个半死了。便是现在,我如不随后跟来暗中相助,那妖妇邪法好不厉害,只要那葫芦不先破去,你呣子三人一个也休想活命。不信你问姑茫,我是你爹爹师弟不是?刚才代你讲情,你也听见,你看师祖多信我的话,莫非你全忘了不成?”两小兄弟本极聪明机警。勿恶更因日问被公冶黄擒去,处罚之时全仗鹦鹉在旁解劝求情,免去好些苦痛。闻言心中一动,立时跪下说道:“请你不要生气,怪我不好。我家中藏有不少果子,请到我家吃上一点吧。”鲁孝也在旁行礼请求,同去家中款待,鹦鹉方始飞下。鲁瑾虽不知二子当日经历,一听此鸟竟是丈夫同门,又见它生得金睛火眼,羽毛如霜,银光闪闪,更无杂色,先前道姑发出大片黄光,竟未伤着它分毫,知道是仙禽,不等二子说话,首先礼拜下去。鹦鹉连忙跳开,叫道:“你是我大嫂,行礼我不敢当。鲁孝还不将你娘拉起?等到你家,我再跟大嫂磕头吧。”两小兄弟随扶鲁瑾一同骑上姑茫,鹦鹉也飞向姑茫头上,三人一鸟,同往峰崖上飞去。
到家后白鹦鹉先朝鲁瑾将头连点,算是礼拜。鲁瑾看出它好高,颇讲尊卑之礼,忙令二子上前礼拜。鹦鹉果甚欢喜,朝着勿恶叫道:“你爹生前,曾托过我要随时照应你们。故代向师祖求情,免你失足,不能挽回。师祖和好些人都说你生具恶根,异日恐难回头,我却欢喜你。尤其你兄弟仙福颇厚,你偏那么可怜,心中不服,何况你父亲又再三托我呢。从今天起,你好好地为人,就算你身附恶根,必须由旁门中经过,只要存心稍微忠厚,不多杀人,仍有回头之日。你只要把我当作亲叔父看待,听我的话,我豁出受点责罚,也必救你脱险免难。还有你兄弟实在对你真好,今天如不是他,至少还有三日活罪受,莫要忘了他的好处。”勿恶素来口甜,本也感激鹦鹉为他讲情,便把叔父喊个不住。白鹦鹉越喜,又叫道:“我是你们长辈,头次见面,也没有东西给你们,想起惭愧。不过我虽没有什么法宝,见识却多。离此西北方三十余里,有一崖壁,上面生着两株古松。那地方原是古仙人壶公以前隐修洞府,松树下面便是洞门,内里共有三层石室。再等半年中午时节,可带了宝斧,由你兄弟和姑茫相助,在外防守,你用此斧将松树劈倒,那时必有雷火。你不要怕,由你兄弟将乌灵牌一照,雷火便消,现出洞门。你便走进头层洞内,不论看见什么东西,即速取了出来。那洞定连崖一起倒塌,成了一片凹进去的危崖。松根下面,也许藏有千年以上成形获苓,可带回去,呣子三人同吃,包有极大益处。只是起不得贪心,二三两层万不可进,否则你没有那大福缘,法宝得不到手,门上禁制却被触动,虽有那柄宝斧,并无用处。万一宝气精光上冲霄汉,把附近妖邪引来,你却弄巧成拙了。”勿恶本心,便是求他指点,闻言大喜,再三称谢。又把自种香稻存果,一齐取出款待。鹦鹉也吃了些,才行飞走。
勿恶才向乃母告知经过,只隐起挨打一节。鲁孝又把师祖之言暗中告知勿恶,令其留意。勿恶冷笑道:“你不用说,我已知道,因为师祖法力真高,他对你说这套话时,我在谷口外也全听见。我既已知道,绝不再骑姑茫出游便了。”鲁孝见他神色仍带悲忿,不便多说,只得罢了。鲁孝便把师祖所赐灵丹取出,呣子三人分吃。勿恶还不愿意要。鲁瑾也觉得他心肠偏狭,正色说道:“你这娃,怎和师祖赌气?胆也太大了。”此时勿恶尚未堕迷途,性虽凶险,对于母亲却颇孝顺,见母生气,兄弟又在旁苦劝,辞色十分诚恳,不禁感动,忙道:“娘莫生气。我因师祖不喜欢我,他那刑法厉害,又不是给我的,弟娃私自让与我吃,怕他不愿意,并非和他赌气。娘既这等说,乖娃听娘话,吃了就是。”鲁瑾道:“这样才是。我看师祖许是见你性情不好,不该杀你叔祖全家,特加警戒,实则对你仍好。你想如真恨你,尽可教你兄弟当面服下,何必带回?又是三粒,恰好一人一粒,不似给我的一份另外分开,可见对你仍是好意。你只要以后奋发为人,必和兄弟一样,早晚得到好处。单是记恨负气,只有害处。等到五年期满,你兄弟已拜仙师,不必说了,照你爹和师祖、雷仙婆前后所说,我也必有仙缘遇合,离此他去。丢你一人在此,毫无着落,娘怎放心得下?”勿恶闻言,不禁伤心,忍不住眼花乱转,强行忍住,接过灵丹服下,走向一旁拭泪,不再说话。
鲁瑾知他气苦,因为性强,素来不哭,这等神情实是伤心已极。便朝鲁孝使一眼色,令其劝解。鲁孝本觉哥哥可怜,忙赶过去,抱住勿恶肩膀,温言劝道:“哥哥莫伤心,娘看了要心疼的。娘和我多爱哥哥,只要我将来学道有成,必代你寻到一位仙师。再如得到法宝灵丹,也必与你分用。好哥哥,你听我的话,不要生气吧。”勿恶见兄弟执手慰问,情谊殷殷,暗忖:“照今日所见两个狗道士对我神情,可见兄弟以前所说不假,此事怎能怪他?”想到这里,自觉平日不该疑忌,回手相抱,说道:“弟娃真好!哥哥不生气。不过他们和你师父都见我不得,我想你我弟兄,都是一样的人,怎会单我一个命苦?我偏不相信,早晚终须找到一位仙师,炼成道法,学得比你还强,给他们看。我也爱你,但教我受你好处,我却不干。何况你还要背着师父,偷偷摸摸。我此后再不恨你,也再不生气。等娘一拜仙师,我也出山,寻找仙师修道去了。你如对我真好,这些话不可告娘,并非瞒娘,怕娘听了,着急生气呢。”鲁孝终是幼童,只图母兄喜欢,见勿恶已转笑容,也就罢了,由此便不再提前事。
母于三人自服灵药之后,体力、智慧各有增进。鲁瑾每日照着鲁孝所传口诀用功,进境甚速。当呣子二人用功时,勿恶总是故意走开,只作未见。鲁瑾知他负气,仙人本不令私相授受,也就听之。当地景物灵秀,土地肥饶,附近出产甚多。鲁孝又能御空飞行,有时带了山中土物兽皮,飞往近山城镇,换些美好食物,与应用之物回来,全家食用。更有姑茫神兽守山,任何猛恶蛇兽均不能犯,日子过得甚是安乐。
光阴易过,转瞬又是半年。这日早起,勿恶忽对鲁孝道:“白鹦鹉所说日期已到,你今天能否不往黄耳崖去,帮我一帮呢?”鲁孝昨晚回时,早受师父陶泗指教,故意失惊道:“我还忘了是今天。师父本命我今日早去,为了哥哥的事,豁出师父打骂,也须前往。但我便中曾向师父探询,师父说那地方名叫壶公崖,乃古仙人壶公旧居。洞共三层,中设禁制,一层比一层厉害。头层藏有两柄金戈和一粒五雷珠;中层乃是一部道书,名为玉虚宝芨;三层乃是一对玉钩斜。这几件法宝,均是天府奇珍,威力甚大。尤其那部道书最为珍贵。不过此书二次出世,只留三十六年,到时书后所附灵符便要发生妙用,化为一片祥云,护了此书飞往灵空仙界。并且此书和那三件法宝不可全得,如人有缘人洞,切忌贪多,最好不取头层法宝,先人中洞将书取到手内,便即飞出,再顺手将那金戈、雷珠随手取上一件,乘机逃出洞外,便可无事。回去觅一深山古洞,备好三月粮水,用第一张灵符将洞封闭,在内照书勤习,两月之后,便能悟出好些妙用,随意启闭出入。由此修炼三十六年,等此书期满,自行飞走,再出外修积外功,至少也可修到地仙一流。如果妄起贪心,迟疑不决,或把事看易,走入洞后触动禁制,那玉钩斜不起伤人,也必由后层洞内穿人地底,不知窜向何方藏起,使后来的人难于寻找;全洞埋伏也必发动,引起地震山崩。能逃一命,不葬身其中,已是万幸,道书、藏珍更难如愿了。我间师父既知底细,怎不往取?师父说:‘这类藏珍,多系古仙人飞升时节特意封藏,留赐有缘,必须机缘凑巧,命中注定,才能到手,丝毫错不得。否则,虽有法力,也无用处。你我师徒,不是应得之人,如何能去?’哥哥此去,务要记住那本道书才好。”
勿恶闻言,略一寻思,转间鲁孝:“你可是同我进去么?”鲁孝道:“师父说我无此福缘,不应入内。又说此事不宜人多,洞外还须有人防守。白叔父不也说过,令我和姑茫守在洞外么?”勿恶喜道:“你果是我好弟娃,我们走吧。”鲁孝道:“师父和白师叔都说要到中午才能起身,至时寸正值洞中子午风雷寒潮刚过,比较容易应付,就将埋伏引发,有我乌灵牌镇压,也能勉强抵御。这时天刚亮不久,相离三十里,骑了姑茫转眼就到,忙它做什?我想还是我去见过师父,做完早课,就便明言,求他指教,到午再来,与你同行,比较好得多。你看如何?”勿恶把脸一沉道:“你为我耽误一次早课。莫非也不肯么?”鲁孝年岁稍长,已知乃兄习性,恐他多心,忙答道:“我是想早去无用,师父又说今日有事,故此想问一声。既然哥哥不令我去,依你就是。”勿恶方改了笑容道:“这样才是我的好弟娃。这事不与你师父相干,乃白鹦鹉对我说的。你只要帮我这一次,必有你好处,将来你会知道。反正无事,我们找到那里,看好形势,过了午时,再行人洞,不是好么?”鲁孝知他求得之心太切,不愿使其不快。心想:“所说也颇有理,午后入洞,料无妨害。”只得依了。弟兄二人随向鲁瑾禀明,即时起身。
勿恶久已不骑姑茫,骑上之后,见它一离崖顶,脚底自生风云,凌虚御空,极目四望,群山均在足下,宛如蚁侄。加以日朗天高,碧空万里,更无片云,天风浩荡,豪快绝伦。想起再有三年,娘和兄弟均要分手,只剩自己孤身一人留住碧云崖,虽然立志出山寻师,能否寻到,并无把握。如寻不到,或是所寻到的仙人,也和雷、陶、公冶三人一样不肯收容,休说将来胜过兄弟,连似今日骑了姑茫空中飞行都办不到,报仇出气更无庸说。越想越气,越气越急。又想:“我只要有那一天,必把姑茫这类神鲁收它几个,才称心意。”正在胡思乱想。鲁孝见他时而眉头紧皱,咬牙切齿;时而目蕴凶光,面上略现出一丝狞笑。不知何意,笑问:“哥哥,怎不说话,你想些什么?”勿恶不肯实说,方答:“我还有什么想的?这么大的风,如何开口?”话未说完,姑茫 绝美sodu飞行神速,已然到达,往下降去。
壶公崖,两小弟兄原未去过,见姑茫照直下降,到了崖底,便即停住,仿佛以前常去神情。勿恶便问姑茫:“你以前常来吗?”姑茫点了点头。勿恶便朝鲁孝看了一看,匆匆缘崖而上。到了白鹦鹉所说的两株松树下面,仔细一看,见那危崖深藏在一条山谷之中,除两松外,壁上苔痕绣合,甚是浓密,并无他树。下面野草怒生,高几过人。分明是深山穷谷,从无人踪,不似有人到过情景,才放了心。鲁孝不知勿恶因见姑茫轻车熟路,生了疑忌,恐其性急,不过午时便先下手,飞身赶上,急喊:“哥哥,不到午后,万动不得,师父说的,到时再来吧。”勿恶笑道:“我只看一看,并不动手。这里只是一片山崖,就将树砍倒,不过两个断木桩,怎会现出山洞?你师父可曾对你说过么?”鲁孝见他腰问宝斧已然取下,惟恐冒失行事,便笑答道:“此是仙人禁法,此树也无须砍倒,只须朝那两树中间石壁上砍它…下,禁法一破,自然现出洞门。那获苓不知藏在何处,如在松下,结根必深。我想这树乃仙人所种,长得这么粗大好看,此来只为得那法宝道书,何必非要将树砍倒呢?”勿恶道:“这样的松树山中甚多,有甚可惜?何况那获苓人吃了身轻力大,颇有好处,如非此时不应动手,我真想将树砍倒,先取那茯苓呢。”说时,姑茫也飞将上来,朝着两小兄弟喤喤低啸,将头连摇,扬爪示意。鲁孝道:“姑茫以前来过,必知底细,它也教你不要先动。我们暂且离去,往左近玩上一会,过午再来,就便还可询问姑茫,以前怎会来此,不是好么?”
勿恶闻言,见姑茫不住昂首,迎风长嗅,将头连摇,似令离去,想起前遇公冶黄时,也是这种神态,料有原因。意欲骑上,在当地游行一遍,然后觅地降落,向其询问,以前怎会来此。哪知姑茫驮了两小兄弟,径往对面山上飞去,到顶落在一堆乱石后面,便自要走。鲁孝抓住它头皮说道:“姑茫莫走,我们还有话问你。”姑茫不住摇头,连啸示意,神情甚是急躁。鲁孝和姑茫相处日久,已能闻声知意,见啸声越低,神情又极紧张,知道有事。悄声问道:“你教我们藏在这里,你有什么事么?”姑茫将头一点,便往对崖飞去。到了两松后面,身形忽然暴缩,看去只有猫一般大,晃眼便往树上纵去,藏入枝叶丛中不见。两小兄弟也知有事,各藏身石后,目注对崖,往外查看。刚刚藏好,姑茫重又飞回,向二人扬爪摇头。鲁孝会意,知是有人要来,不令出面。见它变得那么小,周身光油水滑,二目精芒远射丈许,从未见过,心中爱极。方要抱起抚摸,姑茫忽似有什警兆,弩箭脱弦一般,往对崖松树上射去。跟着便听破空之声,由远而近。
鲁孝近来长了不少见识,黄耳崖又常有散仙、剑侠来往,人又智慧,已能闻声分辨来人功力深浅。一听飞行之声甚是尖锐刺耳,与平日所闻不同,再见姑茫紧张神情,料知不是什好人,便留了心。忙即低声悄嘱勿恶:“来人恐非正道,看姑茫神气,也许和我们一样为那洞中藏珍而来。照我师父平日指教,遇敌时必须小心谨慎,切忌冒失。如我料得不差,果是为那藏珍而来的妖人,壶公洞仙法禁制,午前尤为厉害,乐得由他犯险,我们去占便宜。再者,姑茫神通变化,自从师父还它内丹以后,威力更大,五官更极灵敏,妖邪如若来犯,相隔老远都能闻嗅出来。既然早已警觉,埋伏对崖,必有应付之法。哥哥无什法力,最好不要出洞。姑茫如将来人杀死更好,否则等他犯禁入洞,然后相机行事。比较稳妥。”说时,那破空之声早到了壶公崖上空,略一回旋,声音忽然隐去。日光之下,只见一条黑影,在一片灰白色烟光环绕之下,盘空徐飞,似在寻觅什么东西神气。
勿恶得失心重,一听有人入洞取宝,愁急万分。既恐来人捷足先登,将宝夺去;又怕来人虽然不能成功,却将埋伏引发,闹得自己也不能进去,两败俱伤。无如那两株古松生在石隙缝内,离地颇高,只近根处略有驻足之处,上下一片削壁,两面相隔一二十丈,无法飞渡。如由山顶下去,以前吃过苦头,不会法力飞行,如何是人对手,因而大不以鲁孝之言为然,怒道:“你既答应帮我,便应为我出力。洞中禁制引发以后,便不能当,还有地震山崩,如何能容敌人进去?你如偷懒怕事,我不要了。”鲁孝见乃兄满脸忿急之状,慌道:“哥哥你莫生气。你说得对,我还忘了此洞还要二次封闭呢,果然不能容他入内。我因师父再三吩咐,过午才可下手,期前如遇什事,切忌妄动,便可无害,所以这等说法。哥哥既不放心,我看这黑人找不到地头,飞走更好,否则我必相机行事。据师父说,姑茫所喷烟火丹毒,多厉害的妖人也禁不住,如仍不能取胜,我再冷不防冲出下手,好歹也使哥哥得到洞中法宝如何?”勿恶仍不放心,还想说时,那黑影已越降越低,沿着对崖往来查看。因为全副心神贯注崖上,没想到对面山顶隐藏有人,二人藏处又极隐秘,始终未被发现。
这时黑影降到半崖,现出全身,乃是一个背Сhā刀叉,通身全赤,只腰间围着一块豹皮的妖人,相貌十分狞恶,正由东而西缓缓飞过。勿恶一见,便认出是去年打山鸡时被群豹追逐,逃到一条山谷口外所遇用邪法生剥虎皮的二妖人之一。正要低声告知鲁孝,妖人已由身前飞过,在十丈以外悬空停住,往对崖看了又看,好似疑心那地方是藏宝之处。看了一阵,忽然把手朝壁一扬,立有茶杯大一团暗绿色的火球朝壁上打去。只听轰的一声大震,绿火星飞中,山石炸裂了四五丈方圆一个大裂口,大小碎石满空飞舞,坠落下去,轰隆之声惊天动地,震得四山皆起回应,半晌不绝。妖人见所料地方不对,只把崖石遭殃,平白还损失了一粒阴雷,好似有气,口中咒骂了两句,又往回飞。飞出不远,又发出一团绿光,将崖石震裂了一大片,地方仍是不对,重又改向别处施为。似这样三次过去,妖人好似不愿耗费,所发绿火便小了许多,看去虽只蚕豆大小,那威力仍是厉害。挨着崖石,便即爆炸,山石崩裂,粉碎如雨,最小时也有丈许方圆一片被其震裂。一连往来了好几次,把两头崖石炸裂了十好几处。好好一座满布苍苔的翠崖,竟被炸了个体无完肤,到处裂痕,谷底也被碎石堆满。那两株古松,就在眼前,妖人往返多次,直如未见。
勿恶一直提心吊胆,惟恐妖人打中松树,激动禁制,连催鲁孝用梭镖将其打死,以免妨害。鲁孝力言无妨,须等姑茫发动,相机行事。勿恶正在忿怒愁急,妖人也似激怒,忽改作由东而西,沿崖打去,只听一片山崩石裂之声,一连串响将过去,震耳欲聋。绿火到处,崖石便成粉碎,大片崩坠,激荡得谷中尘沙高涌如山,碎石纷飞,宛若雨雹,声势甚是惊人。眼看快要打到对崖古松之间。鲁孝见整片山崖已被妖人碎裂了一大半,早就有气,不是谨记师言,早已出手。这时因见勿恶已然忿极,连声催迫,一想对面松树如被妖火打中,引发禁制,也实可虑,挺身欲出。勿恶早就情急,准备鲁孝再不听话,便要独自上前,用那宝斧与之一拼。反正有什险难,兄弟和姑茫决不坐视,怕他何来?鲁孝这一站起,自合心意,惟恐缓不济急,想将妖人引开,也没告知鲁孝,当先往外便纵。不料姑茫也在此时发动,突在松侧危崖之上出现,先怒吼了一声。
妖人正边打边飞之间,忽听左侧嗷的一声怒吼,甚是震耳,吃了一惊,忙即回顾,看见姑茫形态虽然奇怪,但大只如猫,意存轻视,竟想生擒回去,停手喝道:“你这小孽畜,也敢向我发威吗?看你生得虽小,形态目光不似寻常,又有那么猛烈的吼啸,想必还有几分灵气。你如久居此山,知道昨夜宝光上冲之处,引我寻到藏珍,我便收你回山,可得不少好处;否则我把手一指,你便没有命了。”姑茫故作不解,只把目光注定妖人,更不再啸。妖人见那目光甚是强烈,越知是个通灵异兽。又因姑茫只怒吼了一声,便踞伏在一块大约尺许的突石之上,不似有什么敌意,越看越爱,改口喝间道:“昨夜有人路过,发现宝光上冲霄汉。我为此寻来,照他所说找了半日,也未查出下落。你一个畜生,也许不知藏宝所在,我并不勉强你。因见你长得皮毛好看,神态、吼声均颇威猛,可惜生得大小一点。快快过来,由我带回山去,包你好些享受。”随说,人已飞近姑茫身前,想要伸手抚摸。忽听震天价一声怒吼,姑茫身形立时暴长,比起平日还要加大,凌空而起,朝前扑去。妖人骤出不意,虽有满身邪法,也似不及施为,心中一惊,忙即飞身纵避,扬手一团妖光还未打出,姑茫血盆般的大口倏地张开,一股血焰已先迎面喷到。妖人所发阴雷也被荡退,往斜刺里飞去,落向对山爆炸。同时,妖人也中了丹毒,一声厉啸,化为一溜黑烟,电也似急往空中射去。
两小本来未被发现,因勿恶抢先纵出,瞥见姑茫现身,心中一喜,立定观看,并未藏回原处。跟着便见姑茫发威暴长,妖人手忙脚乱,狼狈而逃。匆促之中,以为妖人已中丹毒,喜得直叫姑茫快追。不知妖人邪法甚高,防身、隐遁均所善长,虽中丹毒,并不甚重。勿恶天性凶残,一心想打死妖人,一面急喊:“姑茫、弟娃,快追!”一面早把手中宝斧朝妖人逃处砍去。那斧虽经公冶黄将原禁制的灵气宝光回复,勿恶终是毫无法力,不能随心运用,斧光至多只能飞出二三十丈,便自掣回,妖人飞遁神速,自难砍中。鲁孝因见乃兄怪他不肯出手,惟恐到家受气,本来就想发动。再见妖人受伤败逃,以为无事,乃兄又再催迫,径纵遁光追赶,当时也未追上。可是经此一来,勿恶落在后面,还未被妖人发现,而鲁孝相貌却被另一妖人看去。这且不提。
勿恶性急,鲁孝追赶妖人还未回转,便唤姑茫过来,想骑了它往对崖飞去。姑茫不听,意似要等鲁孝回转再去。勿恶大怒,又见红日当空,时已中午,迫不及待。刚举斧威吓,姑茫怒吼一声,便往对崖飞去。勿恶没奈何,只得自行赶去,仗着天赋本能,一会便援上对崖。正要下手,姑茫忽然横身阻挡,吼啸不已。勿恶先是忿极,扬斧欲斫。不料姑茫得还内丹以后功力大进,已不再畏宝斧伤害,张口一喷,便有一团火球将斧光敌住。勿恶迫于无奈,忍气问道:“还不能下手么?”姑茫将头连点,以目望天示意。勿恶暗忖:“姑茫虽和兄弟常在一起,平时并无偏袒。白鹦鹉曾说。须鲁孝和它同在外守护,也许妖人还要再来,故此拦阻。”想到这里,盛气稍平,方欲询问,鲁孝也已飞回。姑茫立收内丹,闪向一旁。
勿恶没等鲁孝商量,将斧一扬,便朝松树砍去,斧光到处,只听一声雷震,金光万道,乱射如雨。那松树孤悬危崖之上,树前只有一片突石,宽仅数尺。勿恶心贪而凶,除洞中宝物外,并还想得树底茯苓。自恃宝斧神锋无坚不摧,意欲接连两斧,将两株古松一齐砍倒。人站石边,下临危崖,并无退路,全神又贯注在两松根际,惟恐兄弟染指,情急心慌,一点没有打算,更没有想到禁法何等厉害,骤不及防,吃神雷猛然一震,本就吃了一惊,再见那么猛烈金光突然飞射,自是害怕。百忙中忘了身后乃是悬崖,只顾惊退,双脚一齐落空,朝谷底翻跌,直坠下去。下面尽是妖人震裂的大小山石,勿恶纵然天赋异禀,也非受伤不可。幸值鲁孝赶到,瞥见乃兄失足下坠,喊声不好,忙催遁光飞射过去,恰巧凌空抓住。随同飞起一看,崖上两松已作八字形分倒两旁,斜挂崖上,当中现出一座洞府,那金光雨箭也似向外飞射。姑茫喷出大片烟光,连同那粒内丹迎门抵御,浑身抖颤,颇有不支之势。勿恶急得怪叫道:“这样怎么能够进去?”鲁孝答说无妨,二手抱住勿恶,一手早把乌灵牌取出朝洞一扬,立有乌油油一股墨色光华朝前射去,金光立被逼入洞内,冲开一条光衍。二人一同落到崖上,姑茫随收内丹让开,缩小身形,伏向倒松之上。
鲁孝忙喊:“哥哥,你太心急,下手稍快,这封洞神光甚是厉害。还不赶快进去!”勿恶闻言,自是情急,匆促之中,还不放心,便用宝斧防护面门,上前试探。觉出乌光之内毫无异状,洞中电光反更强烈,轰轰之声宛如迅雷密集,震耳欲聋。知道无碍,不顾再寻茯苓,连忙飞奔人内。只见头层洞府,乃是一间两丈方圆的石室,金光便由门洞内向外飞射。当中有一个蒲团,前面有一个长方形的二尺大小石案,上面放着一粒龙眼大小的铁珠。两旁各放着一柄戈头,长只六七寸,暗无光华。心想:“难道这便是金戈不成?”顺手拿起,越看越觉无什奇处,心方失望,哪知洞主人早已算就未来之事,预有安排。勿恶如照鲁孝所说,不起贪心,将树砍倒,再等片刻,将斧朝松间微击,洞便出现,禁光威力亦要减少许多,那三层洞府也必同时大开。再用乌灵牌制住禁光,勿恶顺路入内,不去动那头层法宝,直入中洞,取得玉虚宝芨,立时退出,顺手将金戈、雷珠带走,不特平安得手,获苓也可安享一半,回去照书勤学,仙业必可成就,何致陷身妖党,几遭形神俱灭之祸?也是心性凶顽,又狠又贪,下手既快了一些,又不识货,这一伸手,二三两层的禁制立被引发,一片风雷之声过处,对面壁上又现一洞。
勿恶只听风雷轰轰,并无异状,哪知厉害。又见二层洞内墙上交叉着两道钩形的银光,忽想起鲁孝先前曾说后洞藏有一对玉钩斜,不可贪多人内等语。妄以为兄弟仗着仙师相助,又有乌灵牌防身,取宝容易,故令自己取那道书,出时随手再取一件别的法宝,那最好的玉钩斜却留待他自己日后来取。当时生疑,便生忌忿,立意深入后洞,将所有法宝全数取走,再向鲁孝责问,也未留神后面。因嫌雷珠是个铁珠,毫不起眼,便不理睬。只觉那戈头虽无宝光,却形制奇特,从未见过,便顺手拿起,往里跑去,一心取那玉钩斜。过中洞时,分明见石案上放着一个透明如晶的玉匣,内里放着两册道书,竟连看也未看。行近后洞门前,看出壁上所悬,果是两柄三尺来长的玉钩,精光四射,照得满洞齐泛明霞,知是一件异宝奇珍。洞中无人,禁光只在头层门上。内洞风雷之声虽甚猛烈,与人无害,这还不是手到成功。刚要赶上前去将钩取下,谁知身才走到门口,禁制便已爆发。只见钩光银电也似连闪了两下,跟着一声霹雳,门内便陷了一个地茓,钩光忽然暴长,往茓中穿去,晃眼不见。同时洞内便起了大片金光雷火,潮水一般迎面涌到。勿恶见状大惊,慌不迭使斧一挡,一面往后纵退。百忙中瞥见斧光飞起,似将雷火金光挡退了些。退时情急,左手随同举起,那两柄戈头上也飞起两道金光,挡向前面,似比斧光更强,可是这一停手,雷火又复由后涌到。遥望前面出口已然隐去,微见墨绿光华闪动。耳听姑茫怒吼之声远远传来,似已不在洞口。这一惊真非小可。总算他命不该绝,后面雷火快要打到、危机一发之间,忽然急中生智,看见宝斧可以抵御,金戈更是异宝,忙用双手戈、斧齐挥,三道宝光一同飞起,果将金光雷火=齐挡住。只是雷火一挡便退,那金光却是力大非常,虽被挡住,未容上身,人却站立不住,只得边挡边退,晃眼逃出中洞。到了头层,才想起兄弟所说果然不差。偏生退时,分明见中洞道书宝光外映,却无法缓手去取,又是只退不进之势,干看着心急,无可奈何。等退到头层,还想冒险取那雷珠时,一看石案已震成粉碎,雷珠不知何往。雷火金光越来越猛,震得全洞都在摇撼,似要坍塌神气,归路一片漆黑,也看不见出口。正在惶急,前后不能兼顾,忽听鲁孝急喊:“哥哥,快到我这里来,稍迟便关在洞内要死了。”声到人到,一股墨绿光华已电驰飞进。紧跟着又听:“哥哥快收法宝!”身于便被鲁孝抱起,在墨绿光华笼罩之下,由暗影中冲将出去。刚刚瞥见洞外天光,便听震天价一声霹雳,人也随同鲁孝飞落对山。回顾壶公崖上,两株古松重又立起,洞门不见,仍是原来整片崖壁。姑茫也自空中飞落。鲁孝连说好险。勿恶惊魂乍定,便问经过。鲁孝道:“此非善地,恐还有妖人要来,我们到家再说吧。”弟兄二人随骑姑茫回转到了碧云峰崖上。
鲁瑾正在盼望,见面便问:“适听雷声,正是你们去路,得手了么?”鲁孝心直口快,气道:“再休提起。我为此事曾费不少心力,屡向恩师请求,好容易才问出底细,再三和哥说,听我的话行事,必能成功。结果只得到两柄金戈,虽然也是前古奇珍,比起那本书就差多了。最可惜的是,听师父说,那粒五雷珠具有极大威力妙用,就在头层案上,与金戈放在一起,怎会也未带出?此洞一闭,内中藏珍全部窜入山腹地底之下,不特不能再进去,就进去也无法寻找。那玉钩斜具有灵性,如非应得的人,无心遇上还要受伤,我真代哥哥可惜呢。”勿恶对于此行,虽然未能尽如他意,但因那本道书本来不甚重视,又看出玉钩神物不应为他所有,乃弟之言并无虚假,又觉金戈神妙,似比玉钩更强,心中还在欢喜。及听雷珠那等好法,想起金戈不用时也似两根顽铁,并无奇处,一经挥动,便成两道金光,那么厉害的禁制雷火,竟被挡退,五雷珠想必更为神妙,闻言悔惜不已。
鲁孝见他后悔,又埋怨道:“哥哥如听我话,不在洞中多延时候,书和法宝全能得到,那两个成形莅苓也不会被它逃走。固然这类草木之灵与人无害,好容易成此气候,我们不应伤它,不过为了哥哥增加功力,也就说不得了。”勿恶这才想起,急问道:“我在里间共只出入一会工夫,怎说我耽延时候?那茯苓呢?”鲁孝道:“哥哥哪里知道。你进去时如能照我所说,拿了道书,再取头层法宝,必可无事。前洞禁法,被我制住,出入容易,自是快极。获苓所化白兔刚刚出现,困在当中,你出时正好擒住,怎会逃脱?后洞埋伏一被引发,人为幻象所迷,已不知时刻早晚。我在外面先以全力镇压,无法走进。等了一个多时辰,看出形势不妙,只得按照师父所说,等到洞中神符快要发生妙用之时,冒险冲人,将你救出。但是此事奇险,非见洞口现出五色火光,那两株松也缓缓自行立起,不能下手。稍差须臾,连我和你全要埋葬在内,休想活命。正在愁急盘算,先前妖人又带同党赶来寻仇,邪法厉害,姑茫眼看抵敌不住。幸我试出洞中禁制全数发动,除等时机再来救你出险,乌灵牌一无用处,势在危急,只得改向妖人拼命。总算运气,刚将妖人逐走,获苓所化的白兔忽往地内钻去。跟着两树也便缓缓起立。我料时机已至,忙以全力施为。哪知宝光到处,激得金霞乱闪,仍冲不进。直到洞口现出五色火花,方始冲入。此行如不延误,那苓兔你只要得到一只,生吃下去,足抵三百年的功行,岂不是好?你如不信,且看现在日色不已平西了么?”
勿恶闻言,越发悔恨。想了想,冷笑道:“既有这样好处,你怎不吃?”鲁孝道:“我见那白兔生得比玉还白,灵巧可爱,前听师父说,这类草木之灵成长不易,为了哥哥,那是无法,我只要用功修炼,终有成就之日,何必害它一命?又见它哀鸣跪求,十分可怜,所以连姑茫也不许吃,只对它说,等哥哥出来,由他自选一个,看你们自己的运气。谁知这一耽延,挨到火花一现,竟被人地遁走了。”勿恶怒道:“这东西既在松树根下,终能得到,明日你再帮我试上一回如何?”鲁孝道:“师父曾说过了今天,壶公洞二次禁闭,谁也无法进去。那苓兔只此一难,以后便是大罗神仙,也不能将它擒到,去了也是无用。哥哥还是耐心等候时机,我只要稍遇机缘,必为引进,何必徒劳?一个不巧,还许吃亏呢。”勿恶终是心疑不快,暗忖:“我有宝斧、金戈,莫非还砍那树不倒?听兄弟口气,分明不愿相助,何苦求他。”本想说上几句气话,为防乃母不快,便未再说,气在心里不提。
鲁孝因当日未往黄耳崖用功,便向母兄说了几句,便自飞走。勿恶心想,此时前往正是时机。匆匆把饭吃完,假说要往峰下行猎,欲骑姑茫往壶公崖取那获苓。出洞一看,姑茫伏卧崖口,见勿恶走出,便走上前,朝他亲热。勿恶知它神通灵慧,不能和它动强。又看出对待自己和鲁孝一样,无什轩轻,最重情感。于是心生一计,先不明言,故意和往日一样骑上身去,抱头亲热,并向它称谢当日助他取宝之德。姑茫虽是兽类,和人一样,最是心高好胜,对这两个小主人又极忠实爱护,见勿恶不住夸奖,也颇高兴,欢啸不已。勿恶见它喜欢,乘机说道:“姑茫哥哥,我方才见壶公崖侧有一种野花甚是好看,我想采去,天快黄昏,相隔这么远,回来天黑,好些不便,你能让我骑了去么?”姑茫睁着一双怪眼,注定勿恶面上,意似不信。勿恶假装赌气,说道:“这来回不到百里途程,我一个人也能前往。无非因为弟娃不在家,那地方又在壶公崖口外,怕遇见逃走的那两个妖人,我一人打他不过,万一有事,我又不会飞,为此想骑了你去,将花采到,立时回来,万一遇见妖人鬼怪,有你在旁,也不致受欺。谁知你不敢去,想是怕那妖人,打他不过。那么我自己去好了。”姑茫竟被激动,微一沉吟,便发低啸,作势应允。勿恶会意上骑,心中暗喜。
姑茫虽然受激,也早防到勿恶另有心机,到了壶公崖上空,下面只是荒草藤蔓,无什花草,似知上当,只在那一带盘空而飞,不肯下落,一面回头连声低啸,似怪勿恶不该骗它。勿恶知被看破心意,离地太高,不敢冒失下纵,便向它再三求告。先说那花就在崖对面隐僻处,非他亲去不能寻到。嗣见姑茫摇头怒吼不信,并有回飞之势,便装气苦道:“你只对弟娃好,我说的话从不肯听。我以前用斧砍你,原是假意恐吓,并非真想伤你。此时同在空中,如用宝斧、金戈吓你,恐有误伤,只好由你。我一个小娃,同是一样的人,弟娃到处受人怜爱,要什么都有,单我到处受气,除娘外,谁都对我不好。以前还说你对我好,谁知你和别人一样气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今天便死也非到下面去不可,你不飞落,我就跳了。”说完,便作出起立之势。姑茫天性忠义,只当是真,竟被说动,恐其失足跌伤,身子忽然往下一沉。勿恶本是假装,见它中计,连忙把头抱紧,直喊:“姑茫哥待我真好。”晃眼落向谷口之外。
勿恶下骑以后,见姑茫横身谷口,不令走进,又上前去抱头抚摸,软语苦求,说自己实是为那获苓而来,千万不要拦阻,如能得到,便与你一同享受。话未说完,姑茫好似又急又气,连声怒吼。勿恶见它好说歹说,俱都不行,一时情急,顿犯野性。便将宝斧、金戈取出,恶狠狠怒喝道:“我想得那获苓,非到手不可。如再拦阻,我这金戈比宝斧厉害得多,就要杀你了。”姑茫仍是怒吼不听。勿恶以为金戈神奇,见状大怒,更不寻思,将金戈往前一扬。两道戈形金光刚刚脱手飞出,姑茫把口一张,便有大片红色烟光喷将出来,将勿恶连人带金光一一起裹住。勿恶闻到一股腥香,立时昏迷倒地。姑茫张开大口,就地上将人衔起,便往回飞。
到时鲁孝正由黄耳崖回转,一见姑茫衔了乃兄飞回,落地人已昏死,头有红烟环绕,还当是受了妖人暗算。惟恐母亲知道忧急,慌问姑茫怎会这样。正想将人藏起,乘着母亲尚在峰顶,不曾看见,赶往黄耳崖去向师父求救,忽见姑茫将口一张,先吐出两柄金戈和那宝斧。再朝勿恶张口一吸,勿恶头上红烟收处,人便醒转。勿恶见已回家,姑茫和兄弟俱在身前,宝斧、金戈均放地上。想起前事,怒火攻心,正要发作,猛然转念,狞笑一声,伸手拾起宝斧、金戈,也不说话,便往洞中走去。鲁孝赶到里面,再三询问因何至此。勿恶只是冷笑不答。后被鲁孝问急,才咬牙切齿说道:“姑茫想害死我,我此时无力报仇。你如真对我好,用你神梭将它杀死,我便实说;否则以后各做各事。如再管我闲事,我便和你拼命。”
鲁孝见他满脸悲忿,料知又是强迫姑茫出外为恶,姑茫不听,仗宝行凶,致被内丹喷倒,衔了回来。想起师祖之言,此事定必难怪姑茫。再说父亲留与呣子三人的镇山神兽,对主又极忠义,如何忍心杀它,乃兄无可理论,母亲又不愿见兄弟不睦,再问下去,必起争端。只得忍气走出,连姑茫也不再过问。
跟着鲁瑾由峰顶走下,两小兄弟虽然不开心,俱都不愿乃母生气,均在娘前娘后不住说笑,全看不出彼此有什过节。鲁瑾原因爱子已渐成长,光阴易过,相聚日少,本来满腹心事。及见二子喜笑颜开,也颇欣慰,对于前事一点不知。
鲁孝本来性情刚做,常受兄长的气,一任自己委曲求全,百计爱护,始终不能挽回他的心意,幼童心性,未免生气。饭后,陪着母亲谈了一阵,便去用功。事完,母兄均睡,时已深夜,也便睡下。次日早起,照例去黄耳崖修炼。行时为防勿恶又对姑茫行凶强迫,乘着母兄未起,悄告姑茫:“你随我走,省得在家中受气。”姑茫知道当地无事,对于勿恶也颇厌恶,便即点头,示意同往。鲁孝素无机心,便骑姑茫飞走,到了黄耳崖,令姑茫守在崖下,自往洞内见师用功。鲁孝始终未断烟水,食物均由家中隔夜做好带去。午后课完,乘着吃饭闲空,将家中带去的蔬果竹笋,引逗姑茫为乐。正觉好玩,忽听师父洞中传呼,连忙入内,询问何事。
陶泗道:“你兄勿恶禀性凶顽,忌刻自私,不知善恶。昨日强迫姑茫往掘茯苓,因用金戈行凶,被姑茫喷倒,今早怀恨负气,独自赶往壶公崖。因昨日洞中神符发生妙用,全洞重新封闭。那两株古松根下苓兔,因昨被宝斧破了禁制,隐藏别处深山之中修炼,早已他往。松树也被禁法隐蔽,外观只是一片危崖削壁,连松带洞,全看不出。如换别人,见此情形,定必退回。他偏是又贪又狠,到后查看不出形迹,先用戈、斧上下乱斫。后来被他想起对崖山坡,便照昨日经历,援到壶公洞外,松树前面。本来禁制神妙,再前一步,便不动手也要吃亏。他因昨日曾被金光雷火震落崖下,惟恐又蹈前辙,亏他细心,居然相准地形,闪向一旁,避开正面,照准昨日古松生根之处一斧砍去,立处就在洞前突石之旁,为防下坠,并还用手抓紧一根山藤。哪知斧光到处,松树不曾砍倒,禁制却被触动,虽未坠落崖下,但为五行真气所伤,气闭身死。仗着天赋异禀,手足多力,与常人大不相同,人虽晕死,手却未松,现正抓紧山藤,悬身危崖之上。经此一来,如不去救,固是必死无疑,就便用我灵丹和你师祖所赐灵丹一同服下,将命保住,也须静养三年,才得复原。你与他原有夙孽,此三年中你天性素厚,手足情长,定必日常将护。他虽冥顽,见你如此对他,多少必受感动,将来遇到紧急之时,也许一线天良,不致丧尽。但你师祖所赐灵丹,原为到时欲以人力胜天,保全他的性灵之用,如能不用最好。如真伤重,服我灵丹,醒来不能止痛,定数所限,不能挽回,也就只好与他服下了。”
话未说完,鲁孝一听哥哥伤重身死,早就情急流泪,抱膝跪求,哭喊:“师父救命!”陶泅拉起笑道:“徒儿真个孝友。毋须着急,我已答应救他,必可无害。丹药在此,那禁法也须复原。到后,将此灵符向前一照,再由侧面将人救下,到家再与服药。可速去吧。”鲁孝叩了两个头,接过灵丹、灵符,急匆匆往外飞出,骑上姑茫,急喊:“快飞!我哥哥在壶公崖受伤死了。”姑茫闻言,也甚发急,将头一点,便朝空飞去。
一会儿飞到,崖上笼着一团云雾,勿恶踪迹俱无,好生忧急。等到飞近仔细查看,才看出雾影中悬着一条小腿,正是乃兄,上半身已被雾气遮住,只露一腿在外,鲁孝来时大忙,忘了细问师父,是否先将人救下。那五行真气,前听师父说过,厉害无比,禁法不先复原,恐难救人;如先复原,想起昨日封洞情景,又是害怕。鲁孝恐有差池,只得询问姑茫如何下手。姑茫摇头。惟恐时久延误,一时情急无计,只得朝洞跪下,通诚祝告:“壶公真人,格外恩怜,宽恕哥哥,饶他一命。”祝罢起身,令姑茫守在下面,正要用那乌灵牌防身,由侧面壁绕去,冒险抢救。不料心慌意乱,人未近前,觉出吸力绝大,几乎脱手。一着急,便把灵符朝前一扬,一片五色光华照向崖上。猛瞥见云烟如潮,彩光电射,势甚惊人,喊声不好。惟恐神雷发动,不暇再计安危,急纵遁光,朝壁上云雾中冲去。刚一把将人抓起,云光因救人时用力太大,两三寸粗细的山藤竟被连根拔起。如非勿恶筋骨坚强,爪如钢钩,几乎连手臂也被扯断。抱到崖下一看,勿恶牙关紧闭,两眼乱瞪,面如金纸,一手持宝斧,另一手抓紧山藤,已然死去。鲁孝又着急,又伤心,知道这样回去,娘必伤心悲哭。意欲先用丹药将人救转,再同回去,免娘悲痛。匆促之间,忘了陶泅之言,想到就做,将人抱到有水之处,将灵药塞人勿恶口中,再手捧山泉,淋向口内。待了一会,勿恶人虽回生,但是周身奇痛欲折。性又猛烈,稍微动气转侧,难禁痛苦,便怒吼一声,痛晕死去。似这样连晕去了好几次,只要回醒,便哭喊求死。鲁孝看着伤心,急得无法。最后仍是姑茫以爪示意,乘其晕死之际,将人抱起,骑上姑茫,一同回飞。因恐伤痛,飞行甚缓。路上勿恶又死而复生了两次,方得到家。
鲁瑾见状,自是悲急。鲁孝力言无妨,拉向一旁,告知经过。鲁瑾见爱于连受痛楚之余,苦已吃足,虽把烈性减退,不再急叫求死,仍疼得浑身都在颤抖。不知药力已经充沛全身,再挨片刻便可止疼,立把百禽道人去年所赐,留备第五年上应用的那粒灵药取出,与他服下。一会痛便止住,只是周身无力,骨软如棉,如瘫了一样。鲁瑾虽极心疼难受,因听鲁孝转述仙人之言,说勿恶三年必愈,还可就此稍变气质,知非虚语。又见爱子除却周身绵软外,面上气色颇好,眠食如常,只得听之。鲁孝天性孝友,见乃兄为了求道,受此苦难,越发怜惜。早晚慰问之外,稍有闲暇,必来床前陪伴说笑,百计博取他的欢心。
勿恶先还恨他怪他,日子一久,见乃弟一任埋怨斥责,老是笑言相向;每遇师执赐与珍果灵药之类,定必带与他吃,情意殷厚已极。勿恶虽天性凉薄,也由不得受了感动。人在静中,或当病重将死之际,多半回忆前尘,发动天良。勿恶自知罪恶,思欲改悔。虽然事过境迁,病愈脱险,依然故态复萌,但在当时,确有勇于改过的心理。何况两小兄弟同胞孪生,从小一起长大,山中更无别的同伴,心志虽各不同,形迹总是亲密。只因遭遇既殊,性复忌刻,眼看兄弟一天好似一天,自己却比他不上,越想越忿,恼羞成怒,以致心怀妒恨。及见鲁孝对他情意如此诚恳,渐觉兄弟实是好人,以前不合自私,视之如仇,实在对他不起。于是兄弟二人重又亲热起来。
鲁孝见他人已全好,只是周身绵软,行动须人,隔了数月,还是不能起坐,心中愁急,便向师父求告,一味软磨。陶泅笑道:“你兄为五行真气所伤,如非禀赋特强,便服灵丹也难救醒。此时元气大伤,真力已失,非经三年静养,不能复原。就便传他内功口诀,将残余真气重新凝炼,还须由渐而进,不可心急。这样虽可好得快,但他提前下床,对你将来却更不利呢。”鲁孝跪答:“我哥哥近来对我十分亲爱,就真个叫我吃点苦头,也心甘情愿。我想哥哥脾气不好,也是为了师祖、仙婆和师父都不爱他的缘故。师父如肯传他口诀,也许高兴,和这会对我一样,变好了呢。”陶泅笑道:“此人天性凶顽,甚于毒蛇猛兽,江山易改,享性难移。你虽对他友爱,只恐未必承情,接受你的好意呢。既这样,我答应你自去传授,但不要说是我的意思。”
鲁孝大喜,兴冲冲赶回家去。一进门,便告诉勿恶,想传以口诀。才一开口,说没两句,勿恶便将他止住道:“弟娃,你不要说了。你对我好,我知道,从此决不怪你。但要我由你师徒口中传授道法,宁死不为。你师父所说,全都应验,三年痊愈之言,想必不差。我已早有打算,无须忙此一时。并且三年期满,也正是母亲得道的时候,再巧没有。你不必为我着急。”鲁孝怎么劝说,也都不听,只得罢了。由此勿恶卧床不起,弟兄二人情分逐渐亲密起来。鲁瑾见状,自是高兴。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九回
柳湖侠隐(蜀山前传之三第九回——
访仙遇恩师虽悟前因儿女情长
寻师逢恶道遂入歧途手足义绝
光阴易过,不觉便到了第三年的秋天。这日鲁瑾算计,爱子二年之期将尽。这三年中,只见他身材逐渐长大,面上神光焕发,却仍然卧在床上,一点看不出快能起坐神气。想自己不久便有仙缘遇合,鲁孝也要往黄耳崖从师,丢下勿恶一人,实是放心不下。疑心爱子已成病废,不能痊愈,三年之说,乃是鲁孝恐母忧急,故意如此说法,不是真话。否则,爱子病愈起身,恰正是自己仙缘遇合,从师他去之时,天下事哪有如此巧法?越想越疑心,想要背人盘问鲁孝。又因这是儿子好意孝心,不应揭穿,使其难受,几次欲问又止。
这日鲁瑾算计日期越近,越发愁急。忽然想起五年前由家中逃出,分娩遇救之处。暗忖:“雷仙婆是自己呣子的恩人,在黄耳崖临去以前,曾对鲁孝说,三五年内还要回转。自和姑茫处久,神兽通灵,彼此已能闻声知意。上月偶然无事,向它询问雷仙婆的踪迹,好似所居洞府,就在那绝壑左近。后问孝儿,也说仙婆不久就要回转。呣子三人受她如此大恩,自己连面都未见过,理应登门拜谢。孝儿年幼心粗,也没有问她洞中有无门人留守。自从服了公冶仙师所赐灵丹,又照所传口诀修炼数年,现在身轻力大,远胜从前,虽还未到飞行绝迹境界,已能用孝儿头一年从师所学飞遁之法,随着心念起落,三二百里以内,片时即至。几次想往仙婆洞中探看,均因孝儿拦阻说:‘本山又搬来了一伙妖邪,师徒多人与本山原有的鬼风谷妖道联合一起,人数颇多,不时在左近出没游行。陶真人既不愿多事,又因新来妖人被鬼风谷妖道劝阻,说公冶仙师与雷仙婆、陶真人均住本山,劝其敛迹。故从未往黄耳崖、碧云峰两处走动。妖人气数未尽,除他们尚还不到时候。’也就听之。这伙妖人,多是凶残狠毒,全无人理。孝儿惟恐自己远出,狭路相逢,遇上吃亏,再三拦阻。说几时有暇,陪了自己同去,偏生近来功课太忙。每一问他,总答仙婆未归,何苦白跑?自己感恩心切,欲往登门拜谢,便是仙婆未回,向她门人述说,也可聊表寸心,总比不去好些。又以近学隐形飞遁之法,也想就便一试身手。好在飞遁神速,便遇妖邪,也可当时逃回。何况孝儿每日来往两次,从未遇上。地方又在黄耳崖左近,妖人一向绝迹,有何可虑?难得孝儿今晚随师祭炼仙法”要到明日才回,何不走上一回?孝儿年幼,不善说话,也许此行遇见仙婆或是守洞仙人,向其求告,如被自己说动,连大儿也度了去,岂不是好?”心中打着如意算盘,想了一想,也没对勿恶明言,便即起身寻去。
鲁瑾原是旁门中散仙转劫,性甚刚强,只因从小便受恶人虐待,本性从未发过。自从服了灵丹之后,灵智大增,心性行事已非往昔,胆子也比从前大了许多,想到便做。以为仙人洞府必异寻常,既在黄耳崖左近,必能找到,途径也早向鲁孝问过,满拟不难寻见。哪知雷仙婆并无徒弟留守,洞早封闭,地势高险隐僻,休说不能寻到,就是寻到也无法走进,鲁瑾天性极为固执,连寻了几处,不曾寻到。因仙婆所居在黄耳崖东南,便照东南寻去,连寻了几座峰崖山谷,均查不出一些迹象,一时性起,定要找到才罢。一见不对,便往前飞,不觉越走越远,后觉不应如此远法,又往回寻。因不死心,未走回路,归途径往北面山中岔去,于是迷了路径。初次飞行远出,上来未将途向记好,当地乱山杂沓,功力又差,不能照直飞回,须在中间起落好多次,因此独驾遁光,在乱山中不住起落。飞了一阵,觉着不对,重又改道。于是越走越乱,空自着急,无计可施。
鲁瑾不知自己情急心慌,随时改道,来回飞行,始终没有飞出那片乱山。眼看四山云起,天已入夜,一时情急无计,忽想起黄耳崖就在这一带的西北面,归路既找不到,何不去寻爱于,再同回去?所说那崖,形势奇特,中藏暗谷,极容易认,便往西北飞去。不料月被云遮,方向又未走对,如何能够找到。天色那么阴暗,恐怕错过地头,每一起落,不过数里远近。并且还须防到落脚之处有险,飞起来甚是心慌吃力;又惦念病卧榻上的爱子,恐其悬念。本想从前面一座小山飞越过去,微一疏神,没想到暗影中不曾看清落脚之处并非小山,乃是一座下有深壑的危崖。所用遁法又是估准地头方始起飞,必须落地才能再起,临时如若发现危险,至多只能往侧移动十多丈远近,不能就势上升。
鲁瑾飞过崖口,正往下落,猛瞥见落处一片沉冥,地势甚低,只当下面地势比这边低,还未发觉有险。落势本快,晃眼便下了三数十丈。刚看出对面不远也是一座山崖,忽然云破月来,遍地光明,人也下降了好几十丈。这才发现脚底是一其深莫测的绝壑,壑中又有大雾,月光照处,一片迷蒙,竟不知下有多深。才知不妙,势已无及。初次涉险,心胆皆寒,知道这类千丈深壑下面,多有瘴毒之气,再不便是极深的水潭,水多有毒,人坠其中,不死也必染重病,更还有淹毙之虞。正在忧急,打算看准地形,死中求活,人已穿过雾层而下,雾中失足,下坠深渊,本是奇险。事有凑巧,那壑下面地势十分宽广,只鲁瑾下面那一段有雾。天黑不久,月光由上斜射,下面竟是到处光明。鲁瑾定睛一看,不禁惊喜交集,原来壑中别有天地。两边危崖千丈,势如壁立。崖下满是各种花树,疏密相间。当中一道溪流,水涨齐岸,银蛇也似静静地卧在中心空地之上,宽约数丈。清辉四射,景物幽绝。同时人也落到崖前平地上面。再往四外细一查看,竟似以前到过的地方。忽然想起,昔年分娩遇救,曾被丈夫由昏迷中带来此地。记得当地左近有一崖凹,临溪还有十几株桃树,花开甚繁。花虽早谢,树总还在。因是平生因祸得福之地,景物又极清丽,由不得生出好感。又料此地乃黄耳崖与碧云峰中间,不论去往哪面,均极容易到达,无须似前乱窜,月色又好,更无可虑。由不得心中高兴,想把昔年昏倒的地方寻见,再作归计,便沿溪行去。
走不多远,果然寻到那个崖凹。最奇的是当地桃花盛开,崖上下偏又生着好些兰蕙和大片掬花,秋菊春兰,竟与禾桃称李同时并茂,互斗鲜妍。加上清波映月,碧山倒影,泉响松涛,竞鸣幽籁,景物之佳,从来未见。独自漫步花间,徘徊月下,不由志逸神清,胸怀开朗,尘虑既蠲,顿忘归意。俯视溪水清泉,月光照在上面,恰似蒙了一层银霜,人影倒映其中,如对明镜。时见天际白云,一团团雪絮也似,在水中冉冉飞渡,长天秋水,上下同清,越看越爱,不舍离去。忽然一阵山风吹过,临溪两树桃花,本来开得繁艳已极,被风一吹,纷纷离枝飞起,飘向溪中,水面上立时光影散乱,激动起一圈圈的毅纹,银光闪闪,往外散去。风过后重又平静,回复原状。溪中人影,由散而聚,静静地倒映水中。水既澄澈,流势又缓,看去宛如一片极长的大晶镜,不起一点波纹。
鲁瑾正出神凝视间,忽有几片落花随着流水缓缓飘来,由身侧浮过,水中人影依然完整,连晃也未晃一下。心中一动,猛触灵机,似若有悟,水中忽又多出一条人影,也是一个中年女子,身材甚是瘦小。因值出神之际,也未觉异,仍在体会适才水流花放的天趣,并未回顾。忽听身后有人笑道:“徒儿,数年静修,怎的还未回复灵悟?”语声清朗,宛如驾凤。猛想起静夜深山,于寻绝壑之中,怎会有人忽在身后掩来,事前又无一点动静?不是鬼怪,便是仙灵。心念才动,忙即回顾。见那来人是个中年道姑,身穿一件白麻衣,腰系葫芦,背Сhā单剑、拂尘,手持一枝铁拐。生得又小又瘦,面白如玉,瘦骨嶙峋,不带一丝血色,只是双目神光炯炯,远射数尺。说完,拄杖微笑而立。
鲁瑾听出言中之意,福至心灵,连忙跪倒,口唤:“仙师,弟子愚昧无知,前因已迷。虽蒙公冶仙师与雷仙婆传授指点,说弟子在此数日之内应有仙缘遇合,连日正想仙凡分隔,无处寻踪。加以长子勿恶病废在床,心中愁虑,欲寻仙婆,拜谢前恩,并请指点明路。不料初次驾遁远游,迷路至此,见水流花放,夜景清幽,正在盘算心事。忽蒙仙师驾临,既以徒儿相称,当是前生师长,望乞大发慈悲,恩赐收录。还有长子勿恶年幼无知,颇知孝母,不知何故,诸位仙师对他厌恶。如今病废在床,不能行动,实是可怜,也望格外恩怜,免其孤苦无依。”话未说完,道姑摇手笑道:“徒儿不必说了。你最前生,本我洞中守山母猿,因你向道坚诚,不畏险难,已具半仙之分,仍向我再四苦求,愿遭兵解,生受诸般苦厄与焚身之惨,转世为人,重到我的门下,我怜你志行艰苦,也曾设法成全。无奈你夙孽未尽,不特两次重返师门,受尽磨折艰危,结局终无成就,而且夙孽既未全消,反因恶根未尽,多开杀戒,几乎重化异类。直到今身,才将孽难消去十之八九,与你丈夫那段夙缘也已勾消。本来可以无事,偏生你子勿恶身具恶根,性情凶暴,将你叔婶全家杀死。事虽不是你所为,自有他的果报,但你一味溺爱,迟早为他延误仙业,却太不值得呢。”鲁瑾还未答话,道姑又道:“我知你割不断这根痛肠,原也难怪。但我性情古怪,说话永无更改,不似你师伯公冶黄较好说话。今日专为度你而来,当时便须随我回山,不容再有枝节。如若顾念你那孽子,休说为此迟延,再如多口,我便走了。固然你早晚仍可重返师门,那便费事得多,不知要受多少险难,才得如愿。我尚有要约须赴,只此片时闲暇,抽空来此。如非念你前因已昧,一世茫然,连这几句活都不对你说,一言不合,稍微拂我心意,我便走了,现将你前生事迹说出,随行与否由你吧。”
鲁瑾本来还想苦求,及听这等说法,不禁大吃一惊。又见道姑人虽瘦小,神态甚是庄严,另具一种威灵,二目神光炯炯,正注在自己脸上,由不得使人心生敬畏,哪里还敢多口。知道说走就走,连家都不许回,怜念爱于,心如刀割。无如仙缘难再,求尚求不到,竟会自己寻来。听那口气;又是前生师长,语意如此坚决。正在为难,举棋不定,道姑突然伸手,朝鲁瑾头上拍了一下,喝道:“徒儿,你已沉沦三世,怎还不明白?你且看来。”同时所持杖头上立飞起一股墨绿色的光华,转眼结为一片丈许大的圆光,明镜也似悬向空中。鲁瑾吃了这一掌,恍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通体清凉,心智越发明朗。再朝圆光中一看,内中竟现出好些人物影子,走马灯一般,一幕接一幕相继演变过去,看未一半,忽然醒悟。
原来光中所现,尽是鲁瑾以前诸生事迹经过。道姑乃是最前生的恩师,前辈散仙中有名人物睡尼潘度,当初本是佛门中人,因犯嗔、杀两戒,性又刚烈,疾恶如仇,为此被师祖逐出门外,改拜在另一地仙门下,换了道装,与百禽道人公冶黄同门。鲁瑾乃她惟一爱徒,只为夙孽太重,又与乃师一样性情,疾恶好杀,造下许多孽因。潘度始而还想自己兼有佛道、正邪诸家之长,欲以人定胜天,百计保全,结果惹了许多麻烦,师徒二人树下不少强敌。眼看情势日非,本身固然不怕,爱徒道力尚浅,如不应劫转世,稍微疏忽,一个照护不到,立有神灭之忧。自己所炼不死身法,又非苦炼两甲子不能成就;而道家的四九天劫,到时只能设法防御,仍是不能避免,须撞运气,仅比别的修道人稍好一。些,不致形神俱灭而已。无奈话已说满,难于收回,敌人又一味寻仇,此去彼来,缠绕不休。正在烦恼,师兄公冶黄忽然寻来,再三苦劝,道:“你这等行为,爱之实以害之。师妹如肯打消成见,我必助她脱难成道。你意如何?”潘度本想公冶黄自行吐口,并且素日敬畏师兄,人所共知,由他作主,既可有所借口,而爱徒转世也放心得多,闻言便即应诺。鲁瑾因为夙孽大重,虽然师长暗中保全,仍然历劫三世。直到今生,与前生大夫梦合生子,才把最重要的前孽消去多半。所生二子,各有因果,勿恶偏是孽累。
等到看完,圆光隐去。鲁瑾想起前生之事,觉得师门恩重,深逾山海,慌不迭扑向前去,抱住潘度的腿,跪在地上,哀声痛哭起来。潘度见她仍是前生依恋自己的情景,微笑说道:“徒儿不必悲苦,好在你夙因未昧,灵性犹存,又先得你师伯真传,有了一点根基,修为容易。只肯听话,不是前生那样刚愎自用,早晚必到我今日地步。随我走吧。”鲁瑾一旦醒悟,明知勿恶是她多生孽累,不知怎的放心不下。又知师父最爱自己,虽然性刚固执,不可强求,自己独能得她怜爱,有时仍可感动。加以心怜爱子,亟思作一最后分别,只是不敢出口。一听说走,看出师父手抚自己的头,温言劝慰,想起前生遇到这等慈爱神情,往往有求必应,于是一半伤心,一半希冀,只是抱定两腿跪哭,也不起来。潘度见她哽咽不已,看出心意,叹道:“徒儿,休说你孽缘难尽,便你也是我的业障,否则以我性情为人,言出必践,岂能更改?惟独对你不然,只一见你悲苦愁急,有话不敢出口,心便不忍。明知立时带你同行,将来要少许多麻烦,偏不忍强你所难。既然如此难于割舍,姑且容你与那业障再见一面,不过话需说明,你此次回山,不出一年,法力灵智必全恢复,但是此子必已陷身妖邪,无恶不作。他如迷途知返,休说是你,便我也愿救他,使其改邪归正。如若罪恶大多,不能自拔,你却不可仗我所传,偏私护庇,强迫你那次子鲁孝勉为其难,或是为之接引到别人门下。你能应么?”鲁瑾只图呣子见面,也未寻思,脱口答道:“弟子如敢违背师命,任凭师父处罚便了。”潘度朝她看了一眼道:“你如不守今日之言,本门衣钵却不能传授与你。别的灾害无妨,四九天劫一到,前功尽弃,却悔之无及呢。”鲁瑾脱口又答:“弟子任多愚昧,岂敢自毁仙业,辜负师恩?”潘度微笑命起,手拉鲁瑾,一片墨绿光华拥了师徒二人,便往碧云峰崖上飞去。
飞遁神速,转瞬到达。鲁瑾见师父法力如此高强,越发心喜。以为爱子必还病卧榻上,因师父不愿见他,崖洞石室只此一间,方想请去峰顶竹屋稍坐。忽见勿恶高声呼娘,由缘峰石廊上飞也似跑将下来,见面未容说话,便扑上身来,抱定双腿,眼含痛泪,急喊道:“娘,我病好了。娘怎这时才回?害我好急。偏生姑茫被弟娃骑走,彼时我还未好,只当娘已仙缘遇合,不再回家。又想娘多爱我,必要回来一次。我由床上起来后,见娘未回,连饭也不曾煮。娘从来不曾出去这么多时候,才料绝望,想要寻去,又不知道地方。正在峰顶伤心哭喊,忽见遁光飞坠,心想娘也许回来看我,连忙跑下来,果然是真。娘见我病好,定必欢喜。只是陶道士的话全都应验,想必不久就要分手。娘的仙师寻到了么?”说时,呣子二人俱在至情流露之际,潘度瘦小貌陋,本不起眼,又闪在一旁冷眼旁观,一言未发。
勿恶虽然天赋恶质,对于乃母却具至性。因见乃母当日未往病榻相见,实是从来所无之事,因兄弟不在,孤身病卧,不能行动,无法寻问。先还疑是偶然远出,或在峰顶耕作。等把榻前准备的午饭吃过,等了一日,仍未见母走进。想起每日饮食,兄弟如不在家,多由娘亲手来喂。近日双手虽能抬起,仍未亲手吃过,怎会将食物放在榻前,娘却一面不见,当天又正是五年期满之日,这才料定乃母仙缘遇合,多半一去不归。到了夜晚,想娘素爱我,绝不会一句话没有说,便随仙人他去,断定必要回来分别。正在伤心苦盼,鲁孝忽同姑茫回转,进门便问:“娘呢?”勿恶与他一说前事,鲁孝急得乱跳,答道:“回来时听师父的口气,好似师祖已然寻来。想起今日正是我兄弟第六年生日的前一天,以为娘必在家,要走也是明天,因向师父请了一天假,师父只许半天,越料娘必未走,否则准假做什?也许娘明日午前要走,也未细问,忙往回赶。行时忽然心跳,已生疑心。快到时,见崖上峰顶,娘均不在,洞中灯也未点,静悄悄的,与往日大不相同,越知不妙。娘从来不走远,近一年来学了遁法,偶然出游,也只个把时辰。何况娘又担心哥哥的病,我不在家,更不放心,怎会去这一整天?多半仙缘已有遇合,必还是在左近山中。待我寻去,也许能够寻见。”说完回头就跑。勿恶想要跟去,急忙大喊:“弟娃慢走!我还有话。”鲁孝恋母情急,心乱如麻,一面料到乃母仙缘已有遇合,惟恐寻她不到;一面想起近日本山新搬来了一伙妖人,恐有不测,只顾忙于起身,虽听勿恶唤他,并未听真。口答:“迟了不行,我去去就来。”话未说完,人已飞起。
勿恶耳听兄弟语音摇曳,已在空中,料知飞走,连急带气,先在榻上痛哭咒骂,还未想到体力恢复,灾难已满,就这片刻之间,病已痊愈。隔了一会,勿恶越想越气越伤心,突然发了野性,厉声怒吼,拍手顿足,在床上发威乱蹦。后想起病重时,稍微发怒生气,便觉痛苦难禁。直到前两个月,病势逐渐好转,也不过双手能动,头能侧转,行动仍是须人相助。长年磨练,火性大消,呣子又极慈爱亲热,什事全顺己意,从来未生这样大气,也未试过,似此急喊乱跳,怎会一无所苦,莫非病好不成?心念一动,只一纵,便下了床,不特行动自如,并还觉着足轻力健,更甚从前。方在惊喜,忽又想道:“娘终年为我病废忧急,如见病好,定必喜出望外,偏在此时出走。兄弟此行,不知能否寻回,见上一面,再行分手?”由不得一阵伤心,一面号啕大哭,一面飞跑出洞,欲骑姑茫去寻,连唤数声,毫无回应。不知鲁孝急于寻母,行时曾把姑茫喊去,令其分头寻找,早就飞走。以为兄弟可恨,自会飞遁,还将姑茫骑走,使自己一人孤身在家。想去寻娘,似此半夜荒山,四顾茫茫,哪里知道人在何方?凭着两腿,如何去法?又恐步行迟缓,万一娘回,呣子途中相左,又复错过。因崖在峰腰后面,被峰挡住,便去峰顶眺望。只见月光如水,照得远近峰峦林木明如白昼,一眼看出老远,到处静荡荡的,时有野兽出没林野之间,哪有一点人影。急得在峰顶上连蹦带跳,不住厉声长啸,想把姑茫、兄弟引回,再出去寻找,始终不听回应。
勿恶正在伤心哭喊,忽见崖前遁光一闪,疑是娘回,连忙飞跑赶下,呣子见面,惊喜过望。勿恶固是恋母情切,只顾投怀哭诉,全副心神贯注在乃母身上,不曾留意别处;便是鲁瑾也因爱子突然病愈,转眼呣子便要分别,又见爱子孝思纯切,诚中形外,心中感动,越发爱怜。只顾搂在怀中听他说话,心伤泪流,也就忘了恩师在侧,直到把话听完,方始警觉。正要开口,勿恶有了几次经历,先前只是疏忽,并不以貌取人,一眼瞥见道姑在侧,脱口问道:“这是何人,怎会与娘同来?”鲁瑾恐他年幼无知,说话冒犯,忙答:“这是师祖,姓潘,乃娘前世恩师。”话未说完,勿恶人本机警,以为师祖既与母亲同来,自己许有希望,早飞赶过去,扑地拜倒,急喊:“师祖开恩,孙儿以前年纪大小,虽然做锗了事,自从病卧,已知改悔。我想师祖法力一定高得厉害,就算孙儿孽重,心性不好,有师祖教诲,再赐两粒灵丹,也能变好,何况孙儿也不敢不听师祖和娘的话。只请师祖开恩,把孙儿带去,随娘学道。孙儿不论什事,只要师祖和娘一说,决不违背分毫。师祖请想,娘不在家,兄弟以后要往黄耳崖学道,不再回来,丢下孙儿一个小娃,孤苦零丁,又不会什法术,有多可怜呢!我知师祖心好慈悲,法力又高,绝不似雷姑婆、陶真人那么狠心,无故厌恨。就说孙儿不好,做错了事,当弟娃遇他两人之时,孙儿不是刚出生不久一样的小娃吗,他们偏两样待承,单不爱我,教人多么伤心呢!”
鲁瑾此时灵智渐复,就这片时之间已然洞悉前因,远非昔比。见爱子言动机警,深知师父脾气,料定必有下文,便不去拦阻他,暗中偷觑。见勿恶初跪求时,师父只用一双神月望着他,一言未发,神色甚冷,方觉失望。及至勿恶说到未几句,因为语气伤人,心料要糟。不料潘度忽转笑容,对勿恶道:“你且起来,听我说话。”鲁瑾忙喊,“大娃还不谢恩快起,听师祖的教训!”勿恶也真灵巧,忙即起立,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看去驯善已极,潘度微笑道:“你这业障,我见犹怜,何况呣子天性。实对你说,你身具恶根,夙孽更重。否则陶道友还在其次,雷道友为人最是宽厚,寻常幼童尚蒙怜爱,何况又受你父重托,如非真个不可救药,怎会对你厌恶?本来你一入歧途,将来定遭惨祸,形神俱灭,并且此是前生孽报,命中注定。就我此时将你度去,到时仍要自投陷阱,不能避免,反因得我传授,你母又复溺爱,保不私相授受,你法力越高,为恶越甚,数限一到,更难免于灭亡。只有听其自然,或者仗你母弟苦心毅力,使你悬崖勒马,能得回头,保你一命,也未可知。我生平只收你母亲一个,一向苦修,所居山洞逼窄幽暗,只我师徒二人一点容身之地,景物更是荒寒。你如随去,第一须用我法,在那宽才一二尺,仅容一人盘坐的崖壁石凹之中枯坐十年,一任风吹雨打,日晒夜露,不能移动一步。你只要立下誓约,愿耐此苦,如若违背,甘受飞剑之诛,也可允你随去。我知此举决非你所愿,就去也必不能遵守,故此不允。但我此来。见你根性虽恶,对母尚有孝心,有此一善,也许到时挽救,不如预料之难。我说此言,你未必肯服,必以为人谁无过,贵于能改,何况幼童无知,如何不加原宥?你口口声声知过知悔,极愿学好。然而别的不说,即以方才而论,你兄弟急于寻母,你又不曾先说要与同行,他行时匆促,不曾留意,唤走姑茫,所为分途寻母,并非自骑,你本病废在床,怎会想到你要同行:你便为此大怒发威,毒口咒骂,生出恶念,全不念他平日对你友爱恭敬,手足之情,似此凶残,焉有人理?少时我与你娘走后不久。你也必有遇合,固然定数难移,但你须谨记今日之言,遇事稍存忠厚,对你兄弟更要念在一母同胞,对你情厚,不可伤他。因为只有你兄弟是你将来救星,如遭你的毒手,他至多转上一劫,或是暂时受伤,终于无害,你却把这一线生机全都断送,休说成道,连人都做不成了。话已说完,信否在你。看你说得可怜,与你母的情面,现赐你灵符两道:一道由我当时施为,以为固定元神之用,使你天良不致丧尽;另一道你带在身旁,日内如遇上次壶公崖取宝所见对头,要用邪法害你,危急之际,可照我所说施为,自有妙用。”
勿恶本刚烈凶暴,最是倔强,如换旁人这等说法,定必心中怀恨,不肯接受。当日却是不然,并未记恨,反觉师祖只为自己难耐十年枯坐,才不肯携带,否则一样有望,不似别位仙人一味嫌恶。心想:“早晚自寻仙师,争这口气,本未打算随母同行。有此二符,可以脱难防身,岂不也好?”不等乃母招呼,首先伏地跪谢。潘度随取灵符一道交与勿恶,传完用法。另一道照人一扬,一片墨绿光华闪过,勿恶立觉一个冷战,好似寒泉灌顶,通体清凉,转眼如初,并无别的异状,当时也未在意。鲁瑾却看出此是玉清仙符,专护修道人的心神,最是珍贵,喜出望外,连忙伏地跪谢。勿恶自知随行绝望,加以灵符神光透体,心气平和许多,重又起了恋母之思,依依乃母身前,不住问长问短,问母此去何处仙山?何年始得重逢?鲁瑾见爱子依恋神情,心中难过,不舍就走;又想挨到鲁孝回来,见上一面。他呣子二人正在惜别情殷,不舍分手,潘度忽道:“世无不散之局。只要你子能知自爱,将来跳出火坑,改邪归正,自有相逢之日。孝孙此时被人留住,尚不能回,也许途中相遇。我另有约会,徒儿随我走吧。”鲁瑾知道不能再延,只得恭答:“弟子遵命。”勿恶见母要走,忍不住泪花乱转,刚刚哭喊道:“师祖开恩,容孙儿和娘再说两句。”话未说完,潘度已带鲁瑾纵遁光破空飞去,残月疏星之下,只见云影中碧光一闪即隐。
勿恶独立空山,四顾苍茫,慈母远去,相见不知何年,此后孤身一个,成了无母之儿。想起平日慈恩深厚,由不得心伤肠断,对月痛哭起来。哭了一阵,想道:“神仙也是人做的,只要用心寻求,终能遇上。师祖说我生性太恶,所以谁都不肯要我。娘也常说爹爹梦中之言和取名勿恶的用意。我如守定这句话,不再凶恶,也许能得仙人怜爱,收我做徒弟。娘已远走,哭死也听不见,有什么用处?莫如等兄弟回来,与他商量,骑上姑茫往别的山中寻找仙师,试它一试。”主意打定,便不再哭。勿恶不知兄弟被女仙陈淑均留住,恐其回山,勿恶定要强骑姑茫,惹事结怨,为异日之害,遂不令回转。勿恶苦等不到,先是怒发如狂,突又想起潘度做诫之言,登时愧悔,竟欲改恶从善。心气一平,回到洞中,便即睡去。
勿恶一觉醒来,日色已是老高。睁眼一看,只剩孤身一人。秋山萧寂,冷灶无烟,娘和兄弟俱都不见。想起前事,不由大怒,又发野性,独个儿在峰崖上下哭啸咒骂,暴跳如雷,和疯子一般,似这样叫嚣纵跳了些时,因有天生伏兽之能,吓得左近林谷中的乌鲁纷纷奔逃,四下乱窜。一时山风大作,沙石惊飞,全山皆被骚动。总算勿恶无心及此,相隔又远,没有寻找它们晦气。如在邻近,不知又有多少生物遭他残杀。哭叫到了午后,觉着腹中饥渴,野性也退了好些。暗想:“兄弟昨夜如若与娘相见,不会不回。姑茫本是他的坐骑,前听公冶师祖所说,有多可恨!再要骑它,太没志气。看它平日只跟在兄弟身后同出同进,偶在病榻相唤,才能进来待上一会,就想骑它远行,也必不肯。娘说心坚石也穿,只要不怕吃苦,用心去找,早晚总能寻到仙师。好在身有宝斧,神戈,力能生裂猛兽,手擒飞乌,山中到处有水,此去寻师不怕没有吃的,靠人做什?兄弟数年相待,对我甚好,实在不应恨他。还是吃饱肚子,再打主意。”
勿恶灵巧,善于操作,什么都会。鲁瑾因将远离,所储食物甚多。近为五年期满,恐将远行,又做了不少干粮,原备其途中之需,勿恶恰好合用。先胡乱做了些吃的,将肚子填饱,打算当日下山寻师。虽在气愤头上,心思仍极细密,吃饱以后,便即仔细盘算,连吃带穿,甚至针线刀剪之物,全都备好,打成一个小包,背在身上。神符、金戈放人胸前豹皮兜囊以内,腰间Сhā上宝斧。然后起身。行时勿恶越想越恨,决计此去不再回来,忽然拔斧乱砍,不消十几下,山洞便被砍坍,床榻用具一件未留。这昔年呣子三人栖身的好好一座山洞,连内中什物用具,全数残毁,砍成粉碎。他却意犹未足,一路叫嚣,跑上峰顶,见物就砍。不消片刻,把乃母日夕辛勤,费了四五年光阴开辟兴建的一片世外乐土,扫荡净尽,连田中所种粮食、菜蔬、竹树及房屋一齐毁掉。见竹头木屑、残枝烂叶狼藉满地,宛如经了一次大灾劫,心头方始稍感痛快。独立斜阳之中,厉声长啸了两次,径由后山往下跑去。因为先前勿恶怒发如狂,上峰时一路持斧乱抡,边走边砍,昔年所修山径走廊已被随手砍坍,归路既断,未走前山,只得援藤而下。到了峰下,他才想起仙人俱住深山之中,后山前面乃是有人家的所在,相隔城镇颇近,再绕前山,路要远出好些,天色已快黄昏,夜间行路如何找法?继一想:“此行原无一定去处,旧居业已残毁,无法回住,反正不免山行夜宿,且走到那里再说。”素性倔强,更不回顾,仍往前崖绕去。峰后倾斜,山径回环,勿恶又无目的,加以想起前事,心中悲忿,一路寻思,不觉走慢好些。
等到了前山松林,夕阳已快落山,一轮明月刚由地平线上升起,挂向树梢。虽然初起月光,大而不明,无甚光辉,远近山峦林木依旧看得甚清。山风萧萧,暮霭苍茫,古木寒鸦,深山旷野,仙乡何处、始而自伤身世,悲从中来。既而触发旧恨,激动野性,悲愤大怒,咆哮如狂。哭吼咒骂了一阵,又把林中果树用宝斧砍倒了好几株,戾气稍息,自觉无味,方始停手。四顾乱云满天,随风疾走。且光隐在云层之中,时隐时现。夜色渐深,无可归宿,又不愿重回旧居。勿恶暗忖:“这山西北两面,均是对头洞府,自然不可去。峰后山路与城镇相通,又绝无仙人踪迹。只有那年猎豹的山谷之中,通着大片峰岭,因路大远,后虽去过几次,仅到前被豹群围困之处而止,未再前进。山那边好似地方甚大,景致甚好,许有仙人隐居,也未可知。”
勿恶主意打定,飞步赶去。到后一看,隔坡下面乃是大片盆地,对面还有一座峻岭,静荡荡横在那里。野地杂草全部黄落,不碍通行。稍微缓气,便往下跑,等越过野地,走到岭脚,月光忽被云遮,光景昏黑,山高路险,寒风透体。四外狼叫虎啸之声,远近相闻,眼前景物越显凄厉。此时此景,如换常人,定必惊怖胆寒,哪里还敢再进。勿恶倔强性野,又恃身轻力大,宝斧防身,山居较久,习知天时,看出天色虽然阴暗,并不像是下雨神气,毫不在意。上到岭半,顺着地势微一转侧,忽然明月吐辉,发现半山腰上裂出一条山峡,自半山起裂一大口,就势透迤而下,深过地面,变成了平地。然后环岭而行,往岭后一面绕去,谷径颇宽,两崖对峙,仿佛甚深。谷中竹木萧疏,泉石掩映,景颇幽清。起初想由顶上查看尽头所在,由上面绕行了一段,见谷径甚长,望不到底,前面又有凸崖阻路,离地太高,月光时被云遮,下面乱石如林,为恐失足受伤,只得回走,寻到较低之处,攀援而下。
刚刚到地,往前走不多远,忽然雾起,来势甚速,仿佛一股黑气潮涌而来,晃眼便被漫过头去,天色当时昏黑。勿恶无什经历,认作寻常之事,非但不以为意,反仗天生目力能在暗中视物,这一段谷径又在上面看明,尚还记得,遂仍旧鼓勇前行,只把脚步放慢了些。进约二里,忽然一阵阴风由头上吹过,鼻端微微闻到一股腥气。猛想道:“兄弟与娘常说深山穷谷之中,每有鬼怪毒物盘踞,莫要在黑暗之中为它所伤。”心中一动,便留了神。这时雾气渐稀,暗影迷茫中,已能分辨出三五丈外景物。心想:“身有宝斧、神戈,还有师祖所赐灵符,怕它何来?”正寻思间,前面忽见火光闪烁,跟着又是一阵阴风迎面吹来,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颤。雾气似已退去十之八九,只有离头七八丈蒙着一片淡烟。天上流云急如奔马,大半轮明月仿佛蒙着一片轻纱,箭也似在云丛中急飞而渡,隐晦无常,昏月淡光映照之下,立现奇景。前面乃是谷中一片旷地。右侧是一座高崖,崖前稀落落矗立着二十来株松杉古木。左侧削壁千寻,崖下大片竹林,青竹都有碗口粗细,行列甚稀,更有大小石笋森列其间,高者两丈,小也过人,都似剑锋倒竖,上丰下锐。暮秋天气,竹叶虽已黄落,犹能想见翠于Сhā云,碧阴映月,竹石双清之景。这时勿恶正走在石笋林边,因见残雾消处,右侧忽现火光,方才那阵风好似去而复转,吹到身上,毛发皆立,由不得使人惊怖。那火光又与常见不同,心中惊疑,未及细看,往侧一闪,便到了竹林之中,隐藏在一株石笋后面,借着乱石遮蔽,方始往外查看。
原来那崖下有石洞,甚是高大,洞中生着一堆怪火,望将过去绿阴阴的。火旁坐着二男一女。一个道:“今晚月色还好,既将雾撤去,我也寻个人来,一同赏月饮酒。乘着师父、师伯不在,一班师兄弟们均在东洞,西洞只我两人,大家快活一夜也好。”另一人立即应诺。隔不一会,先是一道黄光由内飞出,紧跟着眼前一亮,浓雾齐收。明月在天,清光四照,大崖疏林,清澈如昼。黄光已顺谷径来路飞走,过时似乎在勿恶身侧停了一停,微闻光中“噫”了一声,一闪不见。同时崖洞中先有好些石榻、石墩、柴火等什物用具,相继飞落崖前疏林之中,作一圈排好。石墩上并还放有盘碗酒壶之类,榻上俱都铺有豹皮。随听欢笑之声,走出一男一女。女的通身赤祼,神态妖媚,被男的一手搂着,缓步走出。到了林中,同坐石榻之上。火架上本来悬有几大片兽肉,男的到后,将手一指地上堆积的松柴,立有一蓬火光涌起,烤得那肉滋滋乱响。男的便把酒斟满,用刀割肉,一同饮食起来。一面搂抱乱摸,神态甚是丑恶不堪。
勿恶早看出那男的正是昔年在松林谷口外所遇生割豹肉的妖人之一。后在壶公崖取宝,被鲁孝逐走,也是此人。想起师祖潘度之言,料知不妙,本想溜走。因当地形势崖洞在北,勿恶藏在南面石林之中,先前疏忽,只顾窥探崖洞中人动静,见那片乱石容易掩藏,无心中掩了过去,黑影里不曾觉察。这时雾散月明,清光大来,不论来去两路,均有两三丈长一段没有掩蔽。妖人相隔也只三丈远近,稍一移动。必被看出。又恐黄光去而复转,途中撞上,凶多吉少。没奈何,只得耐心守在当地,仍旧往外窥探。
妖人和祼女饮食调笑了一阵,忽然自言自语道:“这厮莫要背我,带了心上人到别处快活,教我在此傻等。”说时偶然侧顾,朝勿恶这面看了一眼,面容骤变,放下祼女,迎面走来。勿恶见妖人目射凶光,满面狞厉之容,知被发现。心正着急,见他走来,刚把腰间神戈取出,拔下宝斧,哪知身带宝斧,在黑暗中宝光外映。妖人先前只顾淫乐,不曾注意侧面,这时已然发现,一见宝光闪动,知有敌人隐伏石后,快要对他下手,立先发难,将手一指,一片黑烟便朝石前飞到。勿恶初经大敌,自是心惊,一面手持宝斧,准备迎敌;一面早照潘度所说,将神符取出,立有大片金碧光华连同无量火星飞起。双方恰是同时发动。妖人做梦也没想到敌人这等厉害,邪法还未施为,灵符神光已似闪电般急展布开来,将其通身包没,紧紧裹住,只一绞,便化成一片黑红二色的邪烟,连声也未出,便已形神俱灭。符光敛处,妖人踪影皆无,灵符也化为乌有。
勿恶宝斧已然扬起,没有想到势子这等神速,骤出不意,倒被吓了一跳。暗忖:“这里原来是那妖人巢茓。还有一个就要回来,如退原路,必要撞上。妖人飞腾变化,来去如风,看那来势,何等厉害,灵符已然用去,十九不是对手。况又加上杀死他同党的仇恨,狭路相逢,凶多吉少。”不敢再走回路,便往前行。走不两步,忽然想起妖人被杀时,连尸首都被消灭,就被寻来,也可抵赖。那赤身女子虽无本领,杀人行径必被看出,留下却是后患,忙赶回去一齐杀死。又防被人发现残尸,作贼心虚,仗着宝斧灵异,就火旁只几下便掘了一个大坑,再将女子斩成碎块,填向坑内,挥斧一绞,成了一滩血肉,将先掘石土盖上,用斧柄拍紧。但仍觉不妥,想把燃着的柴火移将上去。刚用斧一拨,哪知燃火松柴上有邪法,斧光挨上,邪法立破,仍变成几块松枝,勿恶匆匆下手,本在提心吊胆,一见无计可施,惟恐妖党赶回,只得飞步前驰。妖人一死,邪法全破,连浮空薄雾也已消散,风静云开,银蟾越朗,月小山高,清辉处处,谷径越发整齐,景物也越发清幽。勿恶最喜空山夜月,如非先前亲手杀人,后伏危机,换在平日,定必欢欣鼓舞,长啸起来。
勿恶一口气连跑了十多里,后面始终不见动静。勿恶本来胆大,又是童心,暗道:“妖人来前必有妖光黑雾和那破空之声,不会这等月朗天清。已然跑出甚远,妖党飞行甚快,如若发现踪迹,早被追上。多半妖党回来,不见所杀妖人,误当已往旁处摄取女人,离山他去,赶去寻找。也许连那女子,都认为是妖人所杀,与我无干。”越想越有理,便不再似前那样害怕,跑了一夜山路,终是疲劳,不觉把脚步放缓,一面想事,一面前行。
勿恶又走了二三十里,忽然发现所行之处,后半段曾经走过,细一辨认,果然不差。仰望月影西斜,黎明不远,恐误走回路。虽然跑了多时,妖党不曾追来,遇上到底危险。路径不熟,山崖越高,又都壁立前倾,地势也越来越低,连想攀援上去都办不到。没奈何,只得格外留心,便在沿途留下记号。谁知那一带正是谷尽头妖窟前面的旋狮峡,螺径弯环,歧路甚多,稍微疏忽,便入回路。再要误窜黑鬼崖鬼风入口一段,更似入了迷宫,左旋右转,进退不得。一个不巧,撞上妖徒,元神立被摄去,休想活命。勿恶命不该绝,心也真灵,就这样一路留着记号,向前走去,居然在快天明前,把那一带螺径走完。眼看到了妖窟人口,快入罗网,身遭惨死,偶然发现右侧崖壁间古藤甚多,粗逾人臂,蔓延至顶,途中更有不少矮松杂树,可以攀附。饥渴交加之下,寻水不见,又不知何时可以把路走完,一时情急,竟不顾疲倦、攀藤上升。
勿恶本意越崖而过,观察形势出路,就便寻水。到顶四顾,晓烟冥蒙,红日将升,天已黎明。除来路一面外,崖后也是一条形如葫芦的死谷。入口处谷径回环,形如羊肠乱绕,又窄又险,用尽目力,也看不出如何可以通行。如由上面越过,却只一崖之隔。因那山谷深只二三十丈,是条死路,下余三面,不是危崖排空,无法飞渡,便是绝壑前横,深渊万丈。正打不出主意,偶见侧面葫芦谷底白光闪闪,掩映苍苔藤树之间。定睛一看,竟是一条瀑布,由谷底离地五六丈的崖壁上挂将下来,宛如白练低垂,将近地一段遮住,但又不闻水声。崖前松杉森列,也看不出水落之处有无水潭。饥渴越甚,人更疲倦,又见谷中无人,上下方便,便将于粮取出,吃了个饱。体力稍复,口渴难耐,也未细看,便援着崖后藤蔓往下降落。那地方恰在隐僻之处。勿恶生具异禀,身轻如燕,降离十余丈,便即纵落,轻轻到地,毫无声息。一落地,便往前跑,先由一带松林中穿将过去,行近瀑布约三四支,已快到达。阳光也由崖缺口斜射进来,照在两边半圆形红紫色的崖壁之上,连那大片松林也被映成了殷红。谷底一带地势虽宽,因是三面危崖,高矗前倾,到处都是一片暗赤颜色,虽在凌晨阳光之下,也觉景物阴森,形势奇险。
勿恶猛想起:“谷中林木甚多,地下却不见丝毫杂草落叶,只底部瀑布一面满布苔薛,此外全是秃崖赤石。树林也似经过修剪,株株齐整。便碧云崖旧居峰顶上面花树,娘在家时日常修剪打扫,也无此整洁。怎这无人荒谷如此干净?土地又极肥厚,居然寸草不生,九月天气,连片落叶俱无。此事太怪。莫要和上次遇见公冶黄一样,又受人欺,平白吃苦。”灵机一动,便把脚步止住,不往外走,径由林内借着老松隐蔽,轻悄悄掩将过去。快把松林走完,再藏身松后,探头往外观察。目光到处,首先发现瀑布下面,乃是丈许宽沿着谷底崖壁的一条长壑,也不知有多深,水落下去,全听不到一点响声。瀑布宽约三丈,高约五六丈,银帘也似挂在壁上。内中影绰绰坐着一个身着白衣的瘦矮老人,身旁有两幢碧绿色的怪火。勿恶前遇公冶黄,受过教训。见那怪火与昨晚所杀妖人崖洞中怪火相似,心更惊疑。起初不敢出去,待了一会,口渴实在难忍。暗忖:“白衣老人如是妖邪,自己立志寻师,好容易遇到这类异人,不问邪正,反正都会法术,能够空中乱飞。我学成以后,只要守着师祖的话,不多杀人作恶,一样也是神仙,有什相干?否则机会失去,附近没有水,出路又找不到,岂不渴死,就算他是妖人,我不惹他,放恭敬些,也不致伤我一个小娃。何不借着求水,试他一试?万一是个仙人,更好拜师;如是妖人,我也学点法术。”主意打定,便往林外瀑布对面空地上走去。
这时,勿恶宝光外映,洞中妖人早已看破。因见宝光正而不邪,人又不经谷口突然出现;也看出来人是个幼童,禀赋甚好,又是异相,力大身轻,由不得心生喜爱,混去好些杀机。只拿不定是何来意,小小年纪怎会带有仙府奇珍。便把邪法停住, 无尽星球最新章节故作不知,看其来意如何,再定去留。勿恶自然不知就里,仗着心灵胆大,神态甚是从容。鉴于前遇公冶黄之失,早就想好说词,恭恭敬敬走到绝壑前面,跪拜道:“弟子素来好道,到处寻师。不料误入此山,走不出去,口中干渴,来此取水。适在林中,见一白衣老人坐在洞内,才知有一仙人在此。不敢冒失取水,先来拜见,与仙长叩头,望乞仙长许我吃点泉水解渴,不知可否?”说时偷觑洞内老人手已扬起,刚刚放下,两幢怪火跟着隐去。
等话说完,忽听老人发话道:“你且稍候,等我出来再问你话。”语声才住,崖前瀑布宛如珠帘上卷,晃眼收去,滴水不见。紧跟着由洞中飞出一个白玉矮榻,老人便坐其上。生得尖嘴缩腮,面白如纸,鹰鼻鹞眼,貌甚狞厉,一双瞳仁绿黝黝的,闪闪放光。人虽矮小,隐含凶威。飞到崖前停往,见面便指勿恶问道:“你这小娃叫什名字,因何至此?”勿恶看出对方神情可怖,顿生戒心。想道:“兄弟常说邪正不能并立。对方如是仙人,至多不肯收徒,决无害处;如是妖邪,问出自己一母一弟均是他的对头,岂非自找苦吃?先前所杀妖人,再如是他徒党,势更凶险。”便把前言改变,跪禀道:“弟子从小便无父母,因是生来力大身轻,蒙一山民抚养,两岁便能自寻饮食。前两月偶往山中采果,在一洞内寻到一斧,不论山石金铁,挨上便断,舞起来还有宝光。后听人说此是仙家宝斧,为此立志寻仙拜师。人家都叫我勿恶,也不知父母姓名。望乞仙长开恩,先给一点水吃,解了口渴再说。”
洞中妖人正是勿恶前杀妖徒之师,名叫白老翁史用,性最凶残狡诈。不料勿恶性更灵巧,答话甚快,不似说谎,竞被瞒过。不特没有疑虑,反倒爱惜勿恶,恐其答话无理,或是没有拜师之意,误犯禁条,杀了可惜,闻言厉声喝道:“你既立志拜师学道,我便是位仙人,怎不拜师?我先给你解渴也好。”说罢,回手向身后一抓,再朝外一扬。勿恶立觉一阵阴风冷气当头罩下,口渴立止,一个寒战打过,头脑微微一晕。立时乘机跪拜道:“弟子早想求告,我怕师父不允,打算解完口渴,再请收徒。师父这么高法力,分明是天上神仙。只要能带我天上去,我便拜师如何?”白老翁还当邪法已将勿恶迷住,不知来人机智绝伦,比他还要狡诈;预先又服有灵丹,曾受仙法禁制,力大身轻,捷逾猿鸟。来时妖人正人定未醒,不特没有看出来路情景,也未看出灵智不曾全迷,所说好些假话,居然信以为真,料是仙根异质,闻言甚喜,立时答应收徒。
白老翁说完姓名宗派,转间:“谷外禁制重重,更有徒儿们在彼防守;中间葫芦颈危崖上面,你师叔鬼手真人贾豫便住在那里,禁制埋伏,尤为厉害,外人决不放过。你这小娃怎能到此?”勿恶先在崖顶,已然看出去路通向那年妖徒用邪法生裂野豹之处,故意说是由去路谷口辗转行来,误入螺径,来去两难,偶然发现崖上藤蔓,越崖而过,才得到此。白老翁闻言,口角微动,阴沉沉笑道:“你做我徒弟容易,但我法令甚严,犯者必死。我共收过九十余人,现存共只三人。除有八人是被仇敌所杀外,多半入门未久,便因犯规被杀。下余皆因与敌人动手,重伤逃回,已成残废,我最不愿见六根不全的人,只要医不好,也全杀死,仅将元神留下,以备对敌应用。但我不似别人用作主幡生魂,无须受那炼魂之惨,只终日随侍,不能随意行动而已。本来不能例外,因你年幼,又具异禀奇资,颇合我意,现特开恩,免去好些苦役;并赐你兔死令牌两面,以防无知误犯,被本门师兄撞上,对你行罚时,取出一看,便可无事。你此后仍须谨慎,否则一样难免辜负师恩,还要受苦,就后悔无及了。”
勿恶先颇对他厌恶,及听这等说法,觉着前遇谙人全部看我不上,这人对我如此爱重,不由心生感激,喜形于色。人又乖巧,立时膝行近前,流泪说道:“师父对我真好。弟于从此用心学道,练习法术,决不违背师命,使师父生气。只求师父早点传我法术,好去报仇。”白老翁见他喜极涕零,辞色诚切,越生怜爱,笑问:“你小小年纪,怎有仇人?”勿恶知道把话说漏,忙答道:“弟子因无父母,常受人欺,这还不说。上月走到山里面,遇见一个小娃,与弟子长得一样神气,想夺弟子宝斧,那娃能够手发红光,弟子打他不过。眼看危急,有一道人飞来,说是那娃师父,强行解开。弟子见他会飞,想要拜师,狗道不肯收,反把弟于骂了一顿。那娃说话更是气人。为此记在心里,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勿恶这时并不甚恨鲁孝,只因天生机巧狡诈,又知邪正不能并容,住得这么近,早晚不免相遇,弟兄二人相貌相同,一个不巧,妖师便生疑忌。所以索性把话说在头里,故把鲁孝说成是个外人。白老翁初来不久,仅知本山住有陶泗等强敌,不知底细。又以生性忌刻偏狭,眶毗必报,师徒二人恰巧同一性情。闻言反倒高兴,料知所遇必是正教中的对头。便笑答道:“我门下向不许人欺侮,果能用功,报仇不难。”随问道人相貌,勿恶便把以前见闻,加些枝叶说出。
白老翁略一沉吟,便传勿恶口诀。勿恶居然一点就透,灵慧非常。正在奖勉,忽然一道黄光和一道绿光,贴着地面平射过来,到了榻前现出二人,跪在地上,刚要说话,看见勿恶,便指骂道:“师伯,这小贼必是敌人所差,来此闹鬼,怎会容他在此?”勿恶见说话的正是昨夜所遇妖人,心方惊急,闻言越发胆寒,表面却不露出,意欲先发制人。刚喊得一声师父,白老翁已摇手止住道:“徒儿不要害怕,你便是仇敌所差,只要真心降顺,也无妨害。”随问妖徒:“怎知他是仇敌徒党?”妖徒答说:“昨夜偶陪六师兄西洞玩月,一时思饮,弟子前往取酒,行时曾见他藏在乱石后面,身边似有宝光微闪,因见人小,忙着取酒,心想回来再说,好在六师兄也不是好惹的,便忘了招呼。等到赶回,二人全部不见,以为小贼不会来到东洞,因追错方向,追到天明,也未寻见踪迹。回来才知六师兄生魂也未回洞,多半形神皆灭了。”白老翁不等说完,转问勿恶是否仇敌门下。勿恶为要取信妖师,几句话的工夫,早打好了主意:故意装作气愤,望着妖徒欲言又止,仿佛心里有话,要说不敢神气。另一妖徒接口说道:“六师兄定是小狗所害,师父不可饶他。”白老翁冷笑了一声,转对勿恶道:“你不必伯,有话尽管说,他听不见。”随说,将手一扬,立有一股绿气飞出,将妖徒隔开。
勿恶看出妖师偏袒,越发得意,乘机说道:“师父作主,就敢说了。他们不是好人。弟子昨晚曾经走到一座崖洞前面,见他们同了一个没有穿衣服的女子,用松柴升起一堆绿火,抱着同吃。内中一个就是他,说师父、师伯不在家,正好找些美女快活。又说师父管得大严,只好偷偷摸摸,实在可恨,只是此时打他不过。还有些话,没有听清。一个往寻美女,驾道黄光刚走,忽然飞来一个矮胖老太婆,将留下那人用一蓬电光网住,也没听见声音,便没了影子。老太婆当时飞去。弟子害怕,正要上路,那女子忽然拦路抓我。弟子逃到林内,见她光着ρi股,连追带扑,实在讨厌,拿宝斧吓她,不料追得大紧,竟被砍死。又恐飞走的一个回来报仇,便将尸首砍碎,埋在地下。不敢再走回路,逃了一夜,才得到此。那光ρi股的女于是我杀的,决不抵赖。死的一个能驾绿光,满空乱飞,弟子就想杀他,也办不到。何况初遇他们时,一见会飞,当是神仙,还想拜师呢。”
白老翁便令住口,重向二妖徒道:“你们既看出他宝光外映,疑是仇敌门下,如何不加闻问,各自飞走?六儿影迹不见,怎知死于他手?还有你们,昨夜在西洞做什、如说饮酒,洞中存酒甚多,如何还要外取?我和你师父家规,最恨门人背师行事,巧言欺诳,莫道非我门下便杀你不得。”前发话的妖徒方要强辩,白老翁忽然“格格”怪笑,声如枭鸟,甚是刺耳,满脸俱是狞厉之容。二妖徒似知不妙,一个早看出妖师神色不善,深悔不该多口,惹火烧身,一个不等笑完,一纵黄光便要逃走,吃白老翁扬手一幢绿火,将全身罩住。妖徒方在急喊:“师伯饶命,弟子还有话说。”白老翁厉声喝道:“你们乘着师长神游,私往西洞,贪图酒色快活,罪已不赦,还敢串通一气,饰词欺我,断乎容你不得!”说罢,绿火往里一合,妖徒急喊师父救命,连挣了两挣无效,妖火突然爆炸,只飞起一个妖魂,妖徒肉身已炸成粉碎。妖火也散而复聚,将残尸裹紧,往斜刺里绝壑一面飞去,转瞬仍化一幢绿火,飞回白老翁的手上,一闪不见。妖魂早已飞走。
另一妖徒跪在地下,正在哀鸣求恕,急喊:“恩师饶命,弟子昨夜并未和他二人在一起背师作乐。”白老翁面色一沉,刚要发作,忽听出口那面有人厉声喝道:“师兄,我早说过,此地离黄耳崖甚近,况又忙着祭炼法宝,他们偏敢背师快活,我那徒弟固是该死,你杀得不差,但我适在西洞查看,与你新收小狗所说果然相同。你这逆徒分明是串通,并且天明前他也不在洞口,擅自离开,比死的两人罪更加重,我也替你行罚便了。”紧跟着一道黄光电驰飞进,只一绕,便将妖徒斩成两段,一声惨叫,元神自飞入洞,尸横就地。白老翁看出来意不善,勿恶跪处相隔甚近,恐遭波及,扬手一片绿光将勿恶护住,果然黄光横扫过来,灵蛇也似,两道妖光刚一接触,黄光便已退去。随听谷外怒喝道:“你收这小狗,大是可疑。你今日偏心庇护,早晚必送他手。你我意气仍是不投,难在一起,让你一人在此,我师徒去了。”
白老翁厉声问道:“这娃飞行尚且不会,就他那柄宝斧,也未经人炼过,怎会使人神俱灭?你嫌我先杀你徒弟么?”谷口外又厉声怒答道:“雷老婆子此时远去海外,怎会回来?不知小狗用什方法暗算。你这老狗喜新厌!日,不念师徒之情,相随多年的门人被人杀死,不问情由,还要护短。”白老翁勃然大怒,将手一扬,便是大片碧阴阴的火箭,雹雨一般向外飞射。恰好谷外那人也是一样凶暴,口说着话,千万黄色火球也似雹雨一般打进。双方恰是不约而同,在空中互相撞击,对冲射了几次。正在相持不下,白老翁怒骂道:“不要脸的丑鬼,我收好徒弟,你不服气么?且教你尝点我近年的滋味。”说罢,将手一挥,洞中立有五六十股暗绿色的妖火疾如流星电射向外飞去。跟着又是一阵“格格”怪笑,一条人影由白老翁身上飞起,晃眼便和原人一样,在一溜碧光环绕之中随后追去。黄光已先撤去,勿恶遥闻双方怒吼之声。一会,白老翁元神飞回,那团妖火也带着声声惨啸,飞投洞内不见。
勿恶喜得将手连拍,直喊:“师父法力真高!”白老翁见他一点也不害怕,越认为是个从来未遇的美质,便对他道:“徒儿胆大原好,但先前发话的乃你师叔鬼手真人,今日恨我杀他爱徒,知我爱你,意欲暗算,不曾如愿,恼羞成怒而去,异日相遇,却须留意。此贼一张鬼脸,上大下尖,身子又瘦又长,两条鬼手短只尺许,怪模怪样,极容易认。专用鬼手伤人,发时各有五股极长黑气,如网一般抛起,被他抓中,休想活命。虽有制他之法,但缺少两件太白精金前古神铁所炼之宝,仍是无法将其斩断。如若狭路相逢,最好逃走,遇见本门师叔,败逃不算犯规。明日起,我便传你隐形飞遁之法,未学会以前,不可出谷一步。你那宝斧最是有用,可惜只有一柄,别的法宝不配。否则,此人元神如能擒到,用处不小。”勿恶道:“弟子向不怕人,管他是谁。除非师父有话,临死不逃。弟子还得有两柄神戈,不知能否合用?”随将身畔神戈取出献上。自老翁只知壶公洞内藏有前古至宝玉钩斜和一部道书,不知尚有此宝在内。接过一看,喜道:“有此双戈,丑鬼必死我手了。徒儿起来,随我去至洞内,先教你练这一斧双戈。索性练成之后,再与你两个师兄见面,教他们知道你实在不差,并非为师偏爱。”说罢,便令勿恶坐向玉榻之上,一同退回洞内,瀑布珠帘重又下垂。
勿恶到了洞中,才看出里面甚是高大,到处钟乳四垂。左右分立着与前见妖徒一样打扮的恶鬼影于,头上各有豆大一点碧阴阴的鬼火,时明时灭,映在那些钟乳上面,宛如万千流萤,不住闪烁隐现,越觉阴风惨惨,鬼气逼人。勿恶素来胆大,又知此是妖徒元神,有妖师在,决不妨事。白老翁令向左壁石室居住,内中备有食物和各种用具,夜来再行传授:勿恶依言行事,退往室中一看,饮食卧具无不齐备,好生欢喜。由此便随妖师洞中修炼。
光阴易过,不觉数年。勿恶用功甚勤,性又灵敏,妖师自更喜爱,认作传衣钵的得意门人。勿恶一意讨好,不奉师命,轻不离开一步。只是恃宠骄横,全不把两个师兄放在眼里。二妖徒一名伍石,一名梵显。后者是个妖僧,因前师为正教仙人所诛,改投在妖师门下。本来邪法就有根底,再随妖师多年,越发厉害,在洞门中号称第一。平日也颇得宠,认为勿恶乳臭小儿,更得师宠,已是可气,况又挟师自重,目中无人,心中恨极。但他为人阴险,甚于乃师,表面分毫不露,反对勿恶假意交欢。勿恶毕竟是个幼童,刚奉命出山不到两年,便吃梵显暗用好谋诱使犯规,再令另一妖徒出面行罚。初意照本门规矩,将其处死,以报前仇,不料勿恶持有免死令牌,只得废然而退。勿恶也已醒悟,心中自是愤极,归千妖师,欲图报复。妖师偏因近来徒党凋零,门人无多,对于这类狡诈阴险之事,认为故常,闻言只嘱咐勿恶小心在意,并说:“法牌只剩一面,如再用去,以后犯罪,休看爱你,一样不能宽容。”
勿恶不敢多言,更把二妖徒视若深仇,暗中也想好阴谋:上来假意怀恨,朝妖徒争吵,并向妖师当面进谗。妖师性情古怪,大生刚愎之心,认定三徒不和,互相攻汗,并未理睬。妖徒因勿恶自从上当以后,步步当心,永不无事出外,有时奉命远出为恶,也是独往独来。并向妖徒声言:“任你二人陷害,我便无心犯规,决不会死。”仿佛持有免死令牌甚多神气。因妖师喜怒无常,妖徒心中害怕,万般无奈,转而向其好言劝说,从此服他,化仇为好。勿恶装作年幼天真,好高喜胜,立时乘机应诺,说,“弟兄同门,本来不愿为仇。乃是你们开头害我,恩师法严,早晚两败俱伤。师恩深重,我为师父形神俱灭,均所心愿,何况犯罪死后,元神还能永远随在师父身侧呢。不过同门三人要都死了,谁替师父效劳呢、既然这样和好,我只有喜欢,哪有不愿之理?”勿恶从此不特不与为难,反倒格外亲热。妖徒渐被哄信,日久疏了防范。勿恶心机,也是真深,不到时机,始终忍耐,不曾发难。
一晃又是三数年过去,勿恶记仇心甚,时刻在念。梵显也是该死。这日由山外归来,忽然想起:“自从师叔鬼手真人师徒负气走后,因觉势单,始终未敢再往黄耳崖、碧云峰两地走动。适才遥望崖前有一道遁光,往东南方破空而去,分明对头不在洞内,何不前往窥探?”刚到崖侧暗谷附近,便见谷中两道银光飞舞如龙,互相击刺纠结,仔细一看,下面无人,谷中污秽阴暗,形势险恶,决非修道人所居。那银光却与师父常说的玉钩斜相似,还未近前摄取,两道银光已合为一,往危崖下穿去,踪迹不见。随听破空之声,一道遁光宛如长蛇经天,直往崖前飞来。看出是陶泗回山,不敢再留,立即逃回山去,便向妖师禀告,本意讨好。妖师一听,多年梦想之宝忽然出现,便命勿恶相助,暗中盗宝。行时嘱咐,此行不要惊动敌人,事要胆大缜密。勿恶一听是黄耳崖,知道兄弟在彼,陶泅也曾见过,并未得罪,就被撞上,也无妨害。何况玉钩斜本为壶公洞藏珍,是无主之物,有词可借。表面却不说破,并自告奋勇,先往一探,想和兄弟见面,里应外合,先将妖僧诱去杀死,报了前仇;并防日后被他看出二人同一相貌,又留隐患。虽然自拜妖师以来,兄弟二人从未见面,不怕师父疑心,事终惹厌,故此先往布置。梵显哪知就里,还当贪功,暗骂小狗不知厉害,听其自去,也未在意。
事也真巧,勿恶去时,正值陶泗远出,鲁孝一人守洞。他近年功力大进,每日想起,自从十年前往寻母亲,半途被师父好友女仙陈淑均唤住,赐了一件专定心神的法宝和两丸神雷,同在山顶守候。不多一会,便见母亲同了师祖睡尼潘度飞来,相见位别之后,因师祖不令再回碧云峰,由此未与母、兄再见,不知近来如何。尤其哥哥已陷身邪教,将来不知能否解脱,心中难免忧念。这日因陶泅昨夜回来,取了一葫芦灵丹,便往南京飞去。行前说:“那里紫金山下,留滞着许多孤魂,乃我昔年好友朱青蕖与一妖人斗法,破了一面妖幡,看出幡上妖魂只是好猾取巧,并非极恶穷凶之辈,故未用仙法消灭,任其飘荡山中。昨接青衫老人飞剑传书,说朱夫人陈淑均日前谈起此事,觉着孤魂飘泊,甚是可怜,知我有事江南,请我就便超度,助其投生。此去须要多日才回。”
鲁孝闲中无事,怀念母、兄,姑茫恰又不在洞内,独坐无聊,想起陈仙子别时曾说,十年后当与哥哥相见,但他学了邪法,人更凶残,必须留意,须要防他暗算。心想:“自己功力日强,各位师长均说仙福甚厚,怎会受害?只要能见到哥哥,劝其改邪归正,使娘欢喜,便为他吃点苦,也是心愿。屈指一算,分手已过十年,自己不能远出,他也许寻来相见。”心念一动,便往外跑,刚到洞外,勿恶也已赶到。勿恶本藉口看望兄弟而来,见面之后,鲁孝固是惊喜交集,亲热非常,因料勿恶不肯进洞,便去取了好些酒果出来,与他同吃。勿恶虽然天性凶残,见兄弟对他这么好,哥哥喊不住口,上来也颇高兴。互相谈了一阵别况,鲁孝还想相机劝其回头,刚一开口,勿恶立现怒容,辞色凶横已极。鲁孝总算见机,看出乃兄一身邪气,知他陷溺已深,无可挽救。想起陈仙子别时之言,便留了心,也没有告以师父不在洞中。勿恶话不投机,杀机顿起,随吐来意,说:“妖僧百计害我,几遭惨死,如不将其除去,日后决难活命。日内将其引来,弟娃如对我好,便用神梭助我将他杀死,为我除害;否则你我恩断义绝,立成仇人。”鲁孝先还不甚深信,又不敢不应,想了想,勉强允诺。勿恶方始得意而去。
到了半夜,鲁孝闻得姑茫啸声来自暗谷之中,赶去一看,谷中站定一个瘦长妖道,相貌奇丑,无异鬼怪。最难看的是那么瘦长的人,袍袖甚短,长才尺许,露出两只比初生婴儿大不多少又瘦又黑的怪手。十指上发出十股黑气,裹住两道钩形银光,正往回收,无如银光强烈,在烟网中尽管冲突不出,但是力量绝大。妖道一面还要对付姑茫口中所喷的毒火,看去神情似颇焦急。鲁孝见邪法厉害,姑茫内丹被大片黄光逼住,不得近前,如非妖道志在收那两道宝光,决非对手。同时又想起师祖昔年之言,这两道银光又与师父常说的玉钩斜相似,只是年限还差,取钩的人也还未到。断定妖人来此盗宝,被姑茫僮上,立即飞身赶去。妖道原因日前发现宝光,跟踪寻来,在附近崖上窥伺了数日,当晚准备停当,来此下手。不料姑茫嗅出邪气,衔尾赶来。玉钩斜神物通灵,不到时机,谁也制它不了,妖道本就难于收去,姑茫再一作梗,银光越发难制。妖道想伸手去伤姑茫,又恐玉钩斜飞去,无法寻踪。
妖道即是鬼手真人,正有些手忙脚乱,忽见鲁孝飞来,晦星照命,也未留意分辨邪正,误认为是勿恶,虽然也是痛恨的人,终想同门师侄,年幼可欺,没等近前,便大喝道:“师侄助我除此妖兽,得到法主分你一件。”初意愚弄勿恶,使其相助,事成再将他杀死雪恨。谁知昔年匆匆一见,相隔日久,忘了头上爪痕,看错了人。鲁孝正要动手,因听对方唤他师侄,误以为是师父的朋友,不由呆了一呆。等把话听完,猛想起师父怎会有这等朋友,姑茫也不会视若仇敌,二次正要出手。妖道见他沉吟,鲁氏兄弟这些年来身材相貌俱都未变,只比以前略高,外人乍见,极难分辨,越发认定是勿恶。刚喝骂道:“小畜生,再不动手,少时休想活命。”话才出口,鲁孝神梭已化红光迎面射来。妖道看出是正教中的法宝,同时瞥见鲁孝身无邪气,根骨绝佳,迥与前见不类,知道不妙。不及再取法宝,刚伸妖手一挡,用手上黑气去敌红光,玉钩斜两道银光立时乘隙首先遁走,穿向崖底石土之内。妖道慌了一慌,黄光被姑茫内丹荡开,一口毒焰喷将过来。妖道鼻端闻到一股腥香之味,知已中毒,不顾还攻,立纵一道黄光遁去。鲁孝近年对于姑茫啸声越发领会,常与问答。见银光已无踪影,便同回至洞内,问它日问何往,怎会与妖人相遇,并告以勿恶来过情形。双方各自问答体会,才知宝光发现已久,近来常有妖人足迹,妖道邪法甚是厉害,必须留意。鲁孝因师父不在山中,偏会发生此事,勿恶又约同除妖僧,不知所说真假,心中愁烦,无计可施。只得吩咐姑茫不要远出,以防万一。
到了第二日黄昏,姑茫忽然不见。鲁孝正想出洞寻它,忽听勿恶啸声,这原是昨日所约暗号。隐形赶去一看,勿恶已被昨日所见妖道用鬼手所发黄气包没全身。旁边倒着一个妖僧和一个形似穿山甲的怪物,似被邪法禁住,全都不能转动。妖僧口中却在疾喊:“师叔饶命,与我无干。”妖道厉声喝道:“我好容易遇见这条石龙,准备取那玉钩斜,去杀老鬼,以报杀徒之仇。正嫌所擒石龙气候不够,必须一个修道人的生魂,你二人恰好走来,还敢对我无礼。既然苦求,等我杀了小畜生,将他生魂附在石龙身上,为我取宝,令你少受点罪,还可办到,要想活命,岂非做梦。”鲁孝一见乃兄受苦,被困黑气之中,身外虽有绿色妖光笼罩,但被黑气裹紧,丝毫不能挣扎,急得连声厉啸,咒骂不停,不由情急,正要动手。百忙中忽见姑茫在妖人身后出现,全身缩成尺许大小,蹲踞在侧面危崖之上,大有暴起之势。猛想起壶公崖对敌情景,为想一击成功,特意掩近前去,相隔三丈,突然现身,由侧面扬手一道红光,照准妖人飞去。妖人昨日吃亏,来时原有戒心,瞥见红光飞来,立发出一片黄光迎敌,匀出一手,想将鲁孝一同困住。鲁孝看出怪手厉害,来势神速,神梭又被敌住,忙纵遁光逃退时,黑烟已搭向身上。刚刚一个冷战打过,陈仙子所赠两九神雷忽然自生感应,发出威力,两蓬金花突自胸前相继冒起,接连两声震天价的迅雷过处,妖人左手黑气先被震散;另一雷也比电还快飞到身前,将那环身黑烟全数消灭。勿恶护身妖光也吃震散,如非逃遁得快,几乎受伤。鲁孝见邪法为神雷所破,立用全力进攻。妖人方在急怒交加,待下杀手,冷不防一股紫色火焰由后飞来,迎头罩下,当时神志昏迷,翻身跌倒。黄光也被神梭冲破,就势当胸穿过,死于非命。原来姑茫隐伏身后,冷不防一口丹气喷出,将妖人毒死过去。
鲁孝见妖人死后,姑茫所喷紫焰仍然笼罩死尸之上,不曾收回,忙问何故。勿恶忽然跑来,急喊:“姑茫,快收丹气,待我除他元神,免得祸害。”姑茫不理。鲁孝见勿恶厉声暴跳,快要翻脸,心想妖魂逃去,果是可虑,劝了几句。姑茫方始点头应诺,只是朝勿恶怒吼不已。勿恶又要动手,鲁孝急忙拦道,“姑茫许是怕妖魂遁走,你何妨试他一试?”勿恶一想也对,便把妖师所赐妖叉取出,并由身上取出一环,随手一掷,化成一圈碧光,朝妖人身上飞去。姑茫把丹气微微一收,一条黑影便由妖人头上飞起,刚一出现,便吃碧光套住。妖魂还待挣逃,勿恶怒骂:“丑鬼狗道,你上我的当了。”说时,妖魂已快冲出光外,不料勿恶将叉一晃,叉尖上便飞起三道两长一短的碧光,迎将上去,短的一道直透中心,长的两道却长蛇也似接连几绕,便将黑影紧紧裹住,晃眼缩成七八寸长形如实质的小黑人,那环碧光跟着缩小,套向叉上。
旁倒妖僧看出对方一人一兽,虽是正教门下,已和勿恶兄弟相称,自己必可无事。妖人一死,邪法渐解,正待挣扎欲起,不料勿恶回头看见,急喊:“弟娃,昨天的话,你忘了么?”鲁孝猛然想起前事,又见妖僧相貌凶恶,一身邪气,正要动手。勿恶见邪烟渐散,恐其脱身,不可复制,早将手一扬,一片碧光飞将过去。同时鲁孝神梭也已飞到。妖僧还待挣扎,无奈被困时久,邪法刚解,身上黑烟还未退尽,想作困兽之斗,已是无及。先吃鲁孝神梭钉在地上,本就难以活命,再吃姑茫赶来,一口丹气喷出,妖人元神恰巧飞起想逃,吃丹气迎头裹住,当时吸入腹内。勿恶随向鲁孝喝道:“这玉钩斜乃我应得之宝,我的对头已死,你和姑茫日后拦阻,休怪无有情义。”鲁孝还想说话,勿恶倏地抱了快醒转的石龙,飞身遁走。
鲁孝叹了口气,只得回洞。师父不在,又不愿和勿恶动武成仇,只好听之。先以为勿恶日内必来,哪知等了三个多月,仍未见来。而陶泅已早回山,跟着师伯朱青蕖飞来,带有一部道书,来借下洞地茓,隐居修炼。到后,和陶泅密谈了几句,便即入洞修炼,不曾再出。勿恶也终无动静。
这日子夜,鲁孝忽见姑茫衔衣示意,令其同出。知道师父为防姑茫凶野,照例不许独出,料知有事,偷觑师父正在入定,悄悄走出。随往暗谷一看,那两道银光已有多日不曾再见,当晚秋月当空,忽然出现,似两条银龙在谷中飞舞追逐,越往后越高,眼看飞向半天,高出危崖之上,电掣虹惊,精芒四射,照耀得山林崖谷,都成了一片银色。鲁孝知道宝物有主,不想据为己有。正看得好玩,银光忽似流星陨泻,由高空中直射下来。姑茫忽将衣角咬住一扯,身形又暴缩成猫一般大。鲁孝会意,知令自己藏起。刚刚行法隐身,一道碧光跟踪飞坠。无奈银光降势神速,已先到地,只一闪便穿人崖底,踪迹不见。碧光也已落地,现出一人,正是勿恶,手中夹着一个大黑葫芦。落地以后,手朝银光落处一扬,便现出一圈妖光。勿恶看了看,便自收起。随将葫芦盖揭开,立有一股碧光泉涌而出,中间裹着上次抱走形似穿山甲的妖物石龙,朝崖底银光落处钻去,连同那片妖光,全都不见。
鲁孝终是兄弟情长,见无妖党同来,意欲往见。刚现身喊得一声哥哥,勿恶已飞到面前,来势快极,见面便间:“喊我做什?我奉师命,将上次丑鬼元神与石龙会合一体,炼成法宝,来取玉钩斜。不料下手稍慢,竟被穿入地窍之中,暂时想必不会再现。幸而师父早已防到,现将所炼石龙放入地内,到了时机,石龙必化成一个小黑人裂地而出,那玉钩斜也必在此时出现。你如无心撞见,伤那黑人,休想活命。”鲁孝见他每次见面都是辞色凶狠,毫无手足之情,强忍气忿,说道:“你说的话,我都不懂。那玉钩斜另有主人,你并得它不到。这里离黄耳崖近,我和姑茫决不会与你为难,撞上师父却是可虑。娘现在甚好,我是不能前往,哥哥正好寻娘,就便改邪归正,何苦要在妖人门下呢?”勿恶大怒道:“你敢骂我师父,还说我不能得那玉钩斜,分明是想与我作对,待我取你狗命。”说罢,一蓬碧色光芒已向鲁孝当头罩下,势急如电。鲁孝平素友爱,气愤头上,忘了戒备,更不料勿恶下此毒手,微一疏忽,几被妖网所困。幸是姑茫预先闻到邪气,有了警觉,始终伺伏在侧。一见不好,张口喷出丹气,将妖光挡住。勿恶见姑茫现身,知它厉害,忙取出一面三角妖幡,连晃两晃,想将鲁孝元神摄走。鲁孝刚觉心神一荡,神魂欲飞,知是摄魂邪法,忙照陈仙子所说,朝胸前所悬心形金锁伸手一按,立有一股金霞激射而出,妖幡几被破去。勿恶一面收幡纵退,一面手持妖叉,待下毒手。忽然一道青虹由黄耳崖洞前飞来,朝这妖叉只一绞,立时斩断,化为黑烟而灭。紧跟着又是一幢红霞,带着轰轰风雷之声,势急如电,朝勿恶当头罩下,随发烈火围烧。
勿恶被困在内,不能脱身,立涌起大片妖光,将身护住,暂时虽能抵御,看去神情十分狼狈,急得在火中厉声怒吼,说是鲁孝预先埋伏,有意害他。正在咒骂不绝,鲁孝看出师父所为,见状大是不忍,跪在地下,直喊:“师父饶命,不要与我哥哥一般见识。”随见陶泅缓步走来。鲁孝正要抢前求告,陶泅把手一挥,近前手指勿恶道:“你这小畜生,到我黄耳崖扰闹,已是该死,我看你兄弟分上,不与计较。你竟敢伤天害理,恩将仇报,对你兄弟下此毒手。本应诛戮,因为徒几天性孝友,再三求告,姑饶你一命。归告妖师,我容他在鬼风谷隐匿,已是格外宽容。休说我的门人向不容人欺侮,便在黄耳崖方圆百里以内作怪,休想活命。那玉钩斜另有主人,休再梦想。如敢再来这里扰乱,连你元神也不免消灭。你这业障陷身邪教,已无人理,我不值与你多说,逃命去吧。”随手一招,红霞便自收去。
勿恶虽然恨极,见此厉害,不敢还言。只是仍不死心,仍想争论,又恐仇敌不容,方在盘算。鲁孝见他呆立未走,眼珠乱转,只当由畏生悔,有了转机,刚含泪哭喊了一声:“哥哥,你改了吧!”陶泅拦道:“徒儿,他恶孽未满,怎知利害?不必多言,各自回去吧。”随对勿恶道:“你想再来闹鬼盗宝么?既不怕死,由你便了。”勿恶看出对方不会伤他,闻言怒答道:“你不要凶,只要放我回去,此宝终为我有。再来被你擒住,任凭杀死,决不皱眉。”鲁孝急喊:“哥哥,不可如此说法。”勿恶虽然逞强任性,心中仍是胆怯,口说着话,人早用邪法破空遁去。鲁孝满面愁容,正怪姑茫那日怎不先将石龙杀死,省得哥哥再来,被师父擒住,又要吃苦。
陶泅道:“此事不能怪它,如杀石龙,他与你仇恨更深。我如晚来一步,你纵不死,也必重伤了。你兄近年邪法已得妖人真传,遇上不可大意。玉钩斜现窜山腹地窍之中,又因出世将近,前主人禁法渐失灵效,适才其力已尽,能入而不能出,只有石龙这类妖物能够穿山入内,为它开道,还须法力方可引其出现。妖人白老翁,也是天生异相,上半身与人一样,下半腿足小如婴儿,长才尺许。与先死妖道为孪生兄弟,邪法互有长短。本来二人合则两利,但都天性嫉刻,喜怒无常,也无情分。你兄此去,妖师必将妖道生魂与石龙炼成一体,不敢再来。许由远处用邪法禁制,迫令由地底窜到谷中,妄想盗取此宝。等他下手,我必警觉,不妨故意放他进来,再用禁法隔断。妖道死后,元神仍具神通,又见邪法不能制他,定必就势在内修炼,等将元神炼成实体,再行乘机穿山窃宝而逃。不过妖龙毒气甚重,妖道与它合为一体,出土以前必有雷击,妖道虽然不怕,玉钩斜却无力带走。宝主人不久也就到了,事应一年以后。我听青衫老人说,宝物一出世,你不久也还有事,越要加紧用功才好。”鲁孝领命,几次心想探询勿恶结果如何,可否挽救,陶泅未答,不敢再问。一同回到洞中,鲁孝每日用功,自更勤奋。
光阴易过,不觉又是一年多,这日赵霖、王谨拿了青衫老人的信,来拜朱青蕖为师,想学成飞剑法术,往赴玉龙山山女之约。由暗谷走出时,正赶妖道与那妖物石龙合炼的元神成了气候,破地而出。妖道所化小黑人,自恃邪法和所炼丹气,虽然闻得外面烈风雷雨之声,并未想到峨眉派剑仙醉道人在送赵、王二人来时,曾在崖顶预放下一道灵符,暗助神雷威势,比起寻常天雷,威力要大得多。以为山中雷雨是常有的事,又不愿错过出世时辰。就这样,还留有退步,先出来试探,两柄玉钩斜留待后取,并未带出,以防万一,外面如有对头埋伏,当时便可逃回地底。不料对头倒是没有,雷火猛烈,却出意外,就这一雷,便将护身丹气全数震散,如非见机逃遁得快,本身也是难保。经此一来,元气耗损大半,玉钩斜神物至宝更难运用,一个不好,还要为其所伤。若弃之而去,又以此是报仇利器,万分不舍。没奈何,只得潜伏在内,重新下功修炼。正在无计可施,忽一妖僧得讯寻来。双方原是旧交,事前不知方才雷击之事,只由别的妖人口中辗转传说,得知大概,匆匆寻来,想救妖道脱难,并把玉钩斜据为己有,双方正隔崖壁商谈,妖道多疑,深知对方不是好相识,未免迟疑。妖僧已经激怒,说妖道不知好歹,立用邪法逼他出现。鲁孝因听赵、王二人说起发现小黑人之事,以为法宝快要出现,忙即赶去。姑茫已先闻出邪气,暗中赶往:正与妖入恶斗。妖僧原知当地乃陶泗洞府,又听说朱青蕖也同在洞中修炼,、虽忿妖道不领他的好意,仍然存有戒心,本就胆怯。一面与姑茫对敌,一面疾呼妖道速去,随他同逃,以免宝落人手,大家无份,还有灭神之忧。不料吃鲁孝赶来,一神梭打断右臂,又吃姑茫喷了一口毒气,重伤遁走。至于妖道鬼影深藏地底,无形无声,陶泅又有不到时机不许妄动之言,只好放过。鲁孝便自回转,与赵、王二人互相谈完经过,彼此甚是投契。
次日陶泗将赵、王二人唤至洞中说:“昨夜曾与令师相见,交了青衫老人书信。令师因为成道在即,每日勤于修炼,无暇传授,因重青衫老人情面,托我先代传授,以免耽延时久,误了玉龙山的约会。等令师道书炼成,再行拜师之礼便了。”二人本恐修炼事急,到了明年约期,不能擅自出山,万一妖人前往柳湖扰害,无人抵敌。朱人虎惹祸之后,又负气远出,不知走向何方,想起便甚愁急。闻言大喜,连忙跪谢。陶泗说:“我不如青衫老人得有玄门最高心法,难于速成,你二人必须用功,头半年尤为重要。现为助你二人成功,特向令师要了两粒灵丹,服后照我口诀苦修,百日之内,以你二人根骨秉赋,必有造就。只是仙剑神物,最难物色,到时且看福缘如何吧。”二人领命辞出。本来根骨甚好,又得名师传授,鲁孝难得交到两个好友,再照本身经历从旁指点,进境甚是神速。陶泗见二人用功勤奋,也甚期爱。
转眼过了百日,陶泗考验完了功力,笑道:“今日当传剑诀,只是好剑难得,现将令师白虹双剑代借了来,以为练习之用。但是此剑一雌一雄,将来寻到神物利器,如是一对,就太好了。”二人喜谢,领命辞出,如法勤习。炼了数月,在陶泅师徒日常指教之下,已能随心运用,收发如意,只尚不能身剑合一,御遁飞行而已。
这日陶泗外出访友,鲁孝骑了姑茫,去往附近山中采取鲜果,款待二人。二人闲中无事,便照往常去往洞外危崖之上练习飞剑。到了崖顶,因见云白天青,山光如黛,新雨之后、分外鲜妍。想起还有三月,便到中秋约会之期,遥望天未,忽动归思。一时谈起心事,也未炼剑,径去崖顶乱石丛中坐下,互相谈了一阵。王谨偶一回头,瞥见斜对面黑谷之中跑出一双白兔,长才尺许,通体银光闪闪,又滑又亮,行动尤为神速。先向岩洞前探头探脑,似想进去,又像胆小害怕神气。二人见那白兔通身雪亮,灵巧好看,由高下望,也未看真。意欲擒回洞中喂养,互相商议,分途飞下,一个断它归路,一个用剑光罩住,先擒回去。”这时二人功候不到,和鲁孝幼时一样,不能飞远,必须相准地方起落。赵霖当先飞坠,因为相隔太高,人未落地,白兔已如箭一般由脚底穿过,往来路暗谷之中跑去。那条暗谷地势卑下,里面满是森林,杂草乱生,黑阴阴不见天日,景甚幽晦,谷径又长。尽头处乃是一条大山夹缝,宽只通人,形势奇险。此外并无出路,以前也无人到过。前数月,鲁孝同了二人无心入内,发现森林过去的中间一段,宽约十数亩,独见天光。当中一一个他塘,水清见底,游鱼甚多。四围山崖环拥,形如一个极高大的天井,池旁满生杏树。只来路一段,林莽纵横,难于通过,特意开出一条道路,以备平时游玩之所,有时炼剑,也在此地。池侧还有一株古松,形如华盖,荫庇数亩,独干挺生,高出群芳之上。青松红杏,芳草池塘,互相掩映,景最清丽。
此时五六月间,花时虽过,果实当已满枝,二人本想前往采摘,因鲁孝远出未往。这时见那白兔可爱,心中不舍,便同追去。眼看白兔如两点银星一样朝前猛窜,竟会追它不上。等追到池塘前面,白兔逃到老松之下,忽然不见。赶过去一看,地上连痕迹俱没有,找了一阵,毫无影踪。正要回转,忽见来路山石后面,浅草中白影一闪。因相隔甚近,恐怕惊动,连忙轻悄悄掩将过去,果是两只自兔。正要下手擒捉,猛听一种极轻微的异声,由来路谷口隐隐传来,由远而近,草木簌簌乱响,好似有什猛恶蛇兽驶来。白兔忽然一闪不见。二人以前在此曾除过好些毒蟒,疑是未除尽的同类恶物,各自屏气潜伏,向外查看。晃眼之间,便见一个赤身小黑人,背上背着一条形似穿山甲的妖物,由来路草树丛中贴地急驶而来,其行若飞。一到便往老松下面赶去,两肩一摇,背后穿山甲形的妖物立即飞起,环着松树低飞,一条钩形长鼻不住曲伸,似在闻嗅。黑人身高二尺,双手奇短,长才两三寸,手指怪物,紧随身后。盘旋了几转,便朝二人立处一带,时左时右缓缓飞来,仿佛猎犬追踪,闻嗅逃鹿气味,向前搜索神气。
二人原听鲁孝说过壶公洞取宝,放走一双苓兔与妖道、石龙炼形之事,猛然醒悟,料知妖物发现苓兔藏处,前来掘取。苓兔通灵,自知大难将临,去往黄耳崖求救,将自己引来此地。二人一见黑人、妖物已将临近,冷不防同把飞剑放将出去。妖道如在从前,二人万非其敌。现则元气大伤,尚未恢复,所有邪法大半不能使用。加以二人所用飞剑,又是朱青蕖镇山之宝,如何能当。两道白虹电掣飞过,石龙妖魂首被剑光绞成粉碎。妖道总算见机得快,双足一纵,便往来路遁去。二入自是不舍,跟踪急追,一直追到谷口外面。本来一催双剑,便可追上,无如二人平素谨慎,又听鲁孝说过妖道厉害,只此一剑防身,惟恐相隔太近,对方发动妖法,抵敌不住,如何是好,因此飞剑不敢放远,只凭遁怯起落,自难追上。一直追到崖侧暗谷之内,遥望小黑人已快到达上年来时出现之处。知道当地曾经师长仙法禁制,只要被攻穿一个出口,逃入山腹地窍之内,休想除他。那苓兔不特可爱,又是千年成形灵药,妖人服后,平添不少功力,岂不留下后患?一着急,赵霖首先运用玄功将手一指,一道白虹比电还疾,恰赶在妖道前面,把逃路截断。妖道心慌意乱,正待情急反噬,飞身来扑,王谨在后一指剑光,飞迎上去,赵霖那道自虹又复掣回,两道剑光合拢一绞,妖道一口黑气刚刚喷出,便吃连人一起裹住,形消神灭,电一般闪了两闪,化为乌有。
二人不料无意之中成此奇功,喜出望外。正想回身寻找白兔踪迹,忽听前面不远崖壁中琤琤瑽瑽,起了一种鸣玉之声。那地方正是妖人先前快要投入之处,心疑还有别的妖物出现,忙赶过去。二人自知功力不济,各用剑光挡在前面,先将身子护住,观察动静。猛又听喳的一声,对面崖脚忽然裂开一条大缝。紧跟着电光一闪,耀眼欲花,精芒四射,迎面飞来。惊慌忙乱中,也未看出是人是怪,情急之下,各用剑光往前一挡,只听锵琅琅两声龙吟,银光忽敛,似有两件东西落在地上。低头一看,不由喜出望外,心头怦怦乱跳。
原来那落在地上的,正是两柄连环玉钩,形制奇古,上有古篆和两枚金连环,与鲁孝平日所说玉钩斜一般无二。惟恐神物化去,连忙各用一道剑光将钩缠住,然后伸手拾起。只见那玉钩精芒乍敛,依旧银霞闪变,流辉四射,照眼生缬,才知玉钩斜竟是自己应得之物。二人心中狂喜,各持一柄正在观赏称赞,喜慰非常,猛听有人大喝道:“还不快走!”紧跟着,天崩地裂一声大震,整座危崖全被震塌,尘沙高涌数十百丈,黑烟横飞,激射如雨,声势猛恶,从来未有。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一○回
柳湖侠隐(蜀山前传之三第一○回——
石破天惊入手证奇缘玉钩宛在
神潜守固誓心聆好语苓兔皈依
赵霖、王谨正立崖下,闻得呼声惊顾,瞥见对崖似在摇动,耳听山石碎裂之声,不禁大惊,忙纵遁光,往谷外飞去。身刚离地,那长达二里的百丈高崖已经崩裂,正向二人先前立处压下,稍缓须臾,一任近来功力精进,也是凶多吉少。就这样,仍被激射起来的山石打中了两块在身上,如非剑光护身,受伤在所不免。晃眼飞出谷口,回顾来路,碎石尘沙飞涌起数十百丈”轰隆轰隆之声,震得四山齐起回应,声势猛恶,从来未见。惊魂乍定,刚刚飞落,猛又瞥见一道红光由空下坠,认出正是鲁孝。方要招呼,一片青霞已先飞起,压向两边崖上,震势立止。鲁孝随唤道:“师父喊你们去呢。朱师伯也在那里。”二人一听大喜,忙同飞回洞内。因为先前一震之威,黄耳崖已震塌了十多丈长一段,暗谷也被碎石填平,再要过来一段,连洞府也要波及了。二人入洞一看,后洞石榻上坐着一个相貌清癯,年约六旬的老人,正和师叔陶泗对坐谈话,知是师父朱青蕖,忙即上前拜见。
青蕖笑道:“你二人来意,上次青衫老人来信我已尽知。因我闭关炼法,无暇传授,转托陶师叔代为指点。本想等我事完,再出相见,不料你二人竟有这场遇合。适才又接青衫老人飞剑传书,说起赵霖、朱人虎与玉龙山山女这场因果,内中并牵连到你师娘一件心事。还有鲁孝之兄勿恶丧心昧良,倒行逆施,他母鲁瑾日夜愁急。因和老人前有一面之缘,特意找到点苍山,向老人苦求,说长子勿恶恶孽将满,到了最后关头,如再不能自拔,便要形消神灭,哀求老人解救。老人为此,飞书托我期前开关,传你二人炼钩之法,务在期前起身,先返柳湖一行,到了中秋前数日,再往玉龙山去。此宝乃古仙人所留奇珍,当初原藏壶公洞内,另外还有两柄神戈、一粒五雷珠、一部道书。因勿恶取宝时天性凶顽,贪心大大,妄想全数得去,结果只得到两柄神戈。道书、五雷珠连同此宝,在禁法妙用之下,一齐窜入地底。后被妖人知道,令勿恶前来盗取,连那先来的鬼手妖道,均不知宝珠和那道书也在地底。中间妖道为勿恶师徒所算,身受邪法禁制,仍未死心,不特想把此宝据为己有,并还妄想将那一双苓免得去,以备凝炼元神,回复以前邪法,仗着此宝去寻白老翁师徒报仇。准知弄巧成拙,竟死你二人手内。此宝虽被你二人无心得到,但那道书、宝珠均藏此宝附近,妖道虽在地底日夜图谋,但邪法已失,又制此宝不住,却把山腹掏空。道书外有灵符禁制,一经触动,自受感应,便在地底乱窜。我刚接到飞书,看完得知就里,那道书也在一片青光笼护之下穿山飞来。幸我事前见信,有了准备,如似平日入定,十九被它遁走。若窜向山腹深处,便无法取出,一见天风,还要腾空化去。我将其截住,打开一看,书中竟附有古仙人江一奇所留仙示灵符,今日之事,全在其上。命我将书得到以后,速用第一灵符去将地震止住。因妖道方才出盗苓兔时无心中触动五雷珠,妖人去后,忽然发生威力。这时我刚接到青衫老人飞书,还未开看。此珠威力绝大,本连我们这座洞府也保不住,幸这两枚玉钩斜与此珠具有生克妙用,各仗本身灵性在山腹中斗将起来。缓了一缓,我也看完书信,取得道书,有了准备。正值你陶师叔同了鲁孝由外回洞,忙命鲁孝代用灵符制止地震。那珠无人主持,自在山腹之中乱闯乱撞,玉钩斜已先飞出,更无制压,再迟须臾,整座山崖全要吃它齐地底崩裂,震成粉碎。此珠因被灵符神光一逼,立顺道书所窜石茓飞来,现已被我收下。你二人归期无定,只等玉钩炼成,与身相合,立可起身。”二人大喜跪谢,青蕖随传口诀,令其如法勤刁,并令每隔三日,去往地茓坐关之处向师请益。
说完,转向鲁孝道:“这五雷珠你可拿去,照我所传,炼上四十九日,立可由心运用,隐现大小,无不如意。将来如为邪法所困,全仗此宝方可免难,到时心软不得。”鲁孝闻言心动,料知所指必是乃兄勿恶。想道:“母亲为了哥哥,往求青衫老人解救,定是生死关头无疑。万一狭路相逢,为此宝珠所伤,母亲岂不伤心?”一面接珠拜谢,乘机探问道:“弟子最恨妖邪,怎会心软?望乞师伯指示仙机。”青蕖朝鲁孝脸上看了一看,点头笑道:“你兄勿恶,真个万恶,他几次得你好处,不特忘情负义,反因此宝不能到手迁怒,视若仇敌。中秋玉龙山之行,你在事前定必与之相遇。他已尽得白老翁传授,如论邪法,比你厉害得多,只此五雷珠是他克星。到时你破去邪法以后,因他万恶皆备,只对你母还有一线天良,不曾丧尽,为防你母背了师父暗中随来,不便下手杀你,特用所炼神魔变幻相貌而来。如被此珠震散身外妖光,情急求生,必现原身。但他天性凶横,知你不忍杀他,决不求饶,甚或向你咒骂。此时你只一弹指间,他便难逃活命,保得元神已是万幸。你如不忍下手,便是你的凶星。他若死在你手,因相貌已变,事机瞬息,事后你母也决无见怪之理。本想不对你说,因见你天性孝友,将来定必悔恨,又看出你虽有大难,并非不能化解,故特意成全你的孝道。不过你自身也须保重,对敌时切记先勿叫破,他既幻形而来,只作不知。等到破了邪法,他现出原身,你忙即收回五雷珠,退将下来,能够说上几句好听的话最妙。等到玉龙山瓦解时,你将此珠化成一幢火云,护住全身,不问与谁对敌,只以防身为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否则他自觉非人,恨你人骨,立意置你于死,人又诡诈多端,防不胜防,稍微疏忽,便受暗算。虽然到时还有福星,青衫老人并派他门下高弟三人暗助,内中阮征、吴桐更是持有专破邪法妖阵的至宝,只恐他三人因事迟来。赵、王二人即便困入妖阵,另有他们的机缘遇合,还不妨事。你却凶险非常,千万大意不得。”
鲁孝闻言,好生忧疑,重又跪问:“师伯,可知我哥哥有无解救?母亲既说他恶孽将满,怎还如此倒行逆施?青衫师伯肯救他么?”青蕖笑道:“此事难说,须看他行事心性如何,有无转机,尚难逆料。便青衫老人来书,也未明言。所幸此子看出妖师对他生疑,暗将所炼一面魔幡破去,元神未受邪法禁制,只要有大法力之人肯予援手,未始不能保命。白老翁气运已尽,赵、王二人的玉钩斜又是妖人照命凶星。妖人早死,勿恶不受邪法禁制,再得你母严加管束,便无妨了。”鲁孝听出不是全无生机,心才略放。由此暗中留意,准备到时设法保全,务令脱离,改邪归正,以免慈母伤心。陶泅见他面色时优时喜,看出心意,笑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徒儿白用心思了,不过这样也好。你三人各自用功去吧。”青蕖随传炼刁运用之法。
三人领命辞出,去往前洞,正取各人所得法宝互相观看,称赞道贺,忽听松风之声发自洞口,声并不大,甚是清越。定睛一看,正是那一双苓免,后腿跪地,向内叩拜。三人知它们灵慧,为谢救命之恩而来。又见它们通身亮若银雪,一双时红时蓝的眼睛闪闪放光,鸣啸之声宛如乔松吟风,十分娱耳,俱都爱极。鲁孝恐它们胆小惊逃,不敢就捉,只把手连招道:“小乖兔儿,我们决不伤害你们。如肯住在洞内,我天天给你们好东西吃,省得藏在黑谷里面,常受妖人蛇兽侵害,不是好么?”苓兔只把前爪连拱,叩拜不已,却不近前。鲁孝性急,见它们不肯过来,便试探着往前走去,意欲冷不防纵身便捉。灵兔见状,立现惊惶,转身往外便逃,刚一纵起,忽然急叫了两声,便已倒跌下来。鲁孝恰也纵起,一手一个刚刚抢住,再看苓兔已然晕死。原来守洞神吼突在洞口出现,苓兔先未觉察,回头瞥见,当要吃它们,立时双双吓死。
鲁孝大怒,将右手苓兔放下,抓住姑茫头上长发乱扯,口中骂道:“师父不许你擅自出洞,你跑到哪里去了?好好回来也罢,无故做这凶相,将我兔儿吓死。”话未说完,越想越气,正想将左手苓兔放下去打,姑茫忽偏头一口将兔咬住。鲁孝方怒喝道:“你敢吃它?”赵、王二人已双双纵将过来,王谨先将姑茫口中苓兔接去。赵霖也将鲁孝的手拉开,笑道:“你上这东西当了。姑茫好意,打它做什?你看地下那个兔儿还有么?”鲁孝闻言一看,先放地下的苓兔踪迹不见。另一个在王谨手中不住乱挣,已然醒转,原来竟是诈死。因先前乍见姑茫洞口现身,受惊纵退时,还未沾地,鲁孝也自纵到,凌空捉去。因打姑茫,放了一个在地下,人才转身,便即人士遁去。赵、王二人见状,想起这东西和成形灵芝、首乌一样灵异,忙即上前解劝。王谨看出姑茫不是真吃,便接了过来。
这一个知道被人看破,不住哀鸣乱挣,见了鲁孝,急叫一声,二次吓死。赵霖知不是假,便向鲁孝说起这类灵物的天性,说完,使一眼色,笑道:“这类千年灵药,修道人吃了固是有益,不过区区草木之灵,历时千年,好容易能有今日。我们只要用功勤修,仙业终当成就,何须乎此?本心是想它那藏伏之所蛇兽甚多,易受伤害;再似今日这样,被妖人发现,便遭毒手。为此想将它移养洞内,点缀仙府,就便防护,准知这样不知好歹。反正已死,我们拿它当尝新也好。”王谨会意,接口道:“其实逃走那一个如能回来,这一个再要不死,养在洞中,实是可爱。我看先不要忙,等上一会,它要活呢,便和它商量,令其移来洞内;如真不知好歹,先将这一个三人分吃,再往它藏伏之处搜寻另一个出来,降服便罢,不听好话,一齐吃了拉倒。莫非我们本领还不如妖人么?”
话未说完,鲁孝侧顾王谨怀中苓兔又复醒转,朝鲁孝将头连点,前爪乱抓乱扑,低鸣索抱。鲁孝越发喜爱,忙伸手抚慰道:“乖兔儿放心,我们不吃你的。姑茫最听我话,也必不会伤你。不信我把你放在地下,要走就走,再有妖人害你,我们就不管了。”说罢,由王谨手内要过,放在地下。苓兔竟不逃走,依依鲁孝足下,眼望洞口蹲伏的姑茫,周身乱抖,作出害怕神气,忽然一纵,便往身上扑来。鲁孝一把抱住,见它驯猫也似,越发喜爱。方在笑道:“你不逃走了么?”赵、王二人早见先逃走那一个忽在洞角现身逡巡,欲前又却,好似惊惧迟疑。及见后一个被鲁孝抱在怀中抚爱,又似忌妒,惟恐落后,猛一纵身,银箭也似直朝鲁孝怀中射来。鲁孝刚伸手接住;两免便就怀中互相争扑起来,意似争宠。看得三人哈哈大笑。赵霖道:“我们全都爱你们,不要走过场假打了。”二兔闻言,仿佛心事被人说破,立时停斗,紧贴鲁孝怀中,不好意思神气,形态灵巧,甚是滑稽。引得三人又是一阵好笑。姑茫叫了两声,鲁孝出洞一看,原是两个带有须根的兔形获苓,长约五尺,已被姑茫取来。知是苓兔原体,笑对它们道:“姑茫连你们的原身都取了来,真要伤你们,不容易么?这样胆小做什?”苓兔闻言,连声娇鸣,将头连点。三人问明它们所愿生根之处,就洞角掘了一茓,将苓根放入,用土埋好。由此闲时调兔为乐,情甚亲密。
赵、工二人离家日久,心念柳湖安危和朱人虎的下落吉凶。又因师父准其先回,未限日期,只要玉钩斜炼成便可起身,急于还乡,用功越勤,每隔三日,便去后洞领教。青蕖见二人用功甚勤,人又灵悟,也颇期爱,玉钩斜外,又传授了好些法术。二人福至心灵,一学即会。鲁孝身具异禀,入门较久,进境更快。
光阴易过,才只月余工夫,赵、王二人已炼到功候。这日一算时期,离八月中秋才只十来天,心正盘算行期,忽听师父传唤。入内一看,青蕖交过两封书信,说道:“这两封信,一封与你师娘,一封由你师娘转交青衫老人。明日一早,先往点苍山交信,青衫老人不见外客,无须往见。他那六子李洪如能相遇,不妨告以玉龙山斗法之事。你同门师兄姊见面,也无须多聚,至多留上两三日,便返柳湖。嵩云如有事寻你,无须理她,此女违我心意,自寻苦恼,此事已有李夫人暗助,你二人不必过间,由她去吧。”师命尊严,二人不敢多言。心想:“李夫人乃青衫老人之妻,并未见过,不知法力如何。嵩云师姊,乃师父之女,看去人颇忠厚,为何这等口气?”当时应命拜辞。因师父不许明日再见,又和鲁孝情厚,互谈未来之事,直谈了一夜。陶泅于日前因事出山未归,二人只得转托鲁孝,代为辞谢,随即起身。鲁孝执意送行,唤来姑茫,三人同骑,以便途中说话。本意还想送到点苍山,再转柳湖,认明地方,再行回山。二人因师父、师叔日前说过,鲁孝不久将有大难,柳湖不可先去。知他兄长勿恶凶狠阴毒,天良丧尽,师父这等说法,恐归途相遇,再三辞谢。鲁孝执意不肯。二人心想:“师父只说柳湖不可同往,只去点苍山当无妨害。鲁孝近数月又曾孤身远出,时常往返千里之外。”只得告以师言,送到点苍山为止,等玉龙山事完,再往柳湖畅聚。鲁孝笑道:“二位师兄真个胆小。我久闻点苍山李、朱两家神仙眷属,连子女门人个个法力高强。尤其青衫老人李师伯,一家道妙通玄,为方今地仙中第一流人物。久想拜识,未得其便。难得有此机会,正好登门见识见识,并看那里仙景怎么好法。我不去柳湖,随你们去点苍山住上两天,多交几个朋友。等你们起身,我再回来也是一样,你们怕什么?”二人知他天性刚烈,言出必践,不听拦阻,只得罢了。哪知鲁孝此行,却生出一场枝节,几遭惨死。这是后话不提。
三人骑在姑茫背上,且谈且行,飞行神速,一泻千里,不消多时,便到了云贵边界。赵、王二人俯视脚底,山川城郭宛如蚁埋蹄洋,大地茫茫,更无涯际。上面是长空万里,云白天青,姑茫飞又极高,迎着劈面天风,凌虚御空而行,上极穹苍,凭临下界。有时穿入云层之中,大片密云被姑茫一口紫焰喷射出去,立时冲开一条云衍,大小云团纷纷碎裂,四下横飞。等到穿出云层之外,回顾身后,残云断絮,花翻浪滚,怒涛也似往后倒退下去,被当空晴日一照,幻为异彩,顿成奇观,豪快无伦。想起初离柳湖,由秘径森林通行出来,行旅何等艰难,想不到年余光阴,便成仙凡之隔。虽然还没有修到真仙一流,但已炼到身剑合一,横空而渡,绝迹飞行,瞬息千里。这等仙缘遇合,千古难逢,难得自己上无父母,下无妻子。不过柳湖世外桃源,人间乐土,先民遗烈,惨淡经营,乃有今日。全村长幼多是宗亲戚好,当此危机将临之际,自不能置身事外。只等玉龙山事了,决计人山修道,永证仙业。只不知朱人虎现在何方?如能将他寻到,引入师父门下,也不在当年结拜之义。王谨又想起金姥姥女弟子平旋,当初曾有约会,说好要往玉龙山去;嵩山白、朱二位仙师,也似有暗助之意。照着陶师叔平日所说口气,这几位仙人个个道法高深,任多厉害的妖人也非对手,此行得胜无疑。只是前后所遇仙长,对于人虎均似厌恶。又听说他去年负气出走,已投到妖人门下,将来能否弃邪归正,实是可虑。
鲁孝见赵、王二人沉吟不语,便问想什心事。二人便将心意说了。鲁孝说:“这姓朱的虽和你们结盟,那日我听师父说,去年偶遇你师娘,说起此人真个该死,以前心术便坏,近赘妖人门下,更是无恶不作。他和山女一段孽缘,将来必无好果。这等人,不论哪位仙师,你们都无法引进,理他做什?”赵霖笑:“你那令兄,不比他还厉害么?我们也是朋友义气,尽心而已。”鲁孝道:“休看哥哥不好,他到底还有孝心。再说我娘又是仙人,要占不少便宜。也许他这一点孝心,到时能够转祸为福,那就好了。”
说时,三人业已飞近云南大理府的上空。鲁孝近日虽常出山,并未走远,当地并未到过。遥望洱海前横,碧山高矗,白云如带,横亘山腰,渐渐现出点苍山的全貌。上面是白雪皑皑,映日回光,晴空万里,云白天青。半山以下,却又是繁花似锦,草木不调,一体鲜明,岚光欲活。赵、王二人以前虽然来过,回时改骑神兽连乔飞行,正值满山云雾,归途并未认清。神吼姑茫前在百禽真人公冶黄门下,虽随主人时常出外,当地却未到过。师母陈淑均所居的宝月坪本在后山深谷之中,已难发现。青衫老人所居锦春崖寿青亭,地更隐秘。加上仙法禁制,长年云封,如何能够找到。到了点苍山上空,照着以往所见大略形势,正在盘空飞寻,指挥神吼姑茫四下查看,忽听姑茫吼声,鲁孝便对赵霖道:“这里我没有来过,你说那宝月坪既在山中,以姑茫的目力,怎会查看不出它的所在?就有禁制,也能查看出一点迹象,如何不见,莫要不是这里吧。”赵霖答道:“不会。我因上次归途有雾,又由空中飞行,恐把路走错,一入滇境,便令连乔顺着下面山势,经由龙街、南涧、蒙化旧路上空飞来,这一带以点苍山最高,天气最好,山色终年清明。如换别的高山,山顶一带多半浓雾迷漫,气候哪有如此清朗?风景花木也无如此秀丽。”正说之间,王谨瞥见下面绝壑千寻,危崖壁立,指告赵霖、鲁孝道:“师兄你看,那不是仙霞峰三翻崖和前遇怪兽连乔的青衣十三盘么?”
赵霖一看,果是旧游之地。笑道:“我们经过大鹏顶飞来,自不会差,早看见青衣十三盘在下面了。但是仙洞云封,我们上次去时,便是被人救去,道路既不认得,师母所居宝月坪又有仙法禁制,如何能找得到,这不是白说吗?”鲁孝答说:“只要看出一点影迹,姑茫便能找到。我想朱师伯既命二位师兄来此,伯母不会不知,即使疏忽,她一发现,定必开云相见,断无见拒之理。我们还是满山乱飞,早晚总能遇上。”话未说完,猛瞥见两道青光疾如流星,由后山半腰云影之中飞起,往斜刺里射去,破空穿云,横空飞泻,晃眼刺入遥天苍云之中不见。赵、王二人新近学会飞剑,已非昔比。觉着两道青光好似韦莱、朱嵩云两位同门师兄妹,想要飞身追去,无如相隔太远。青光起时,似有五彩金霞在后闪了两闪,比去年所见二人的遁光要快好多倍,在前侧面一闪即逝。料知云层下面青光飞起之处,定是师父所居宝月坪无疑,忙追了过去。还未到达,便见下面白光一闪,云雾似狂涛一般往四外涌去,晃眼无踪。山崖也变了形态,现出一条又深又大的幽谷。定睛一看,正是宝月坪上年遇救之处。心方一喜,猛又瞥见两道青光由下面疾飞上来。随见对面一个宛如玉树临风的美少年,同一白衣少女一同飞近,正是同门师兄妹丁韶、林瑜夫妻二人。见面不顾谈话,先把手一招,望侧面崖顶上飞去。
赵、王二人见他们不引自己下降,却往旁飞,心中奇怪,料有缘故,随即赶去,落到崖上。互相礼见之后,方要开口,丁韶匆匆间道:“你们见到韦师弟和嵩云世妹么?”二人答说:“先见两道青光,颇似他们二位,想追已经无及。何事飞得如此快法,有什么紧急事么?”丁韶笑道:“再休提起,他二人真个糊涂。”林瑜接口道:“此时何能多谈?事已至此,埋怨何用?”遂对二人道:“师母现在小瀛洲,二位师兄见时,不要提起路遇他们之事。等见过师母,到我那里再说吧。”二人应诺,随同飞降,同往锦春峡小赢洲飞去。到后一看,青衫老人之女李贤、李政,正陪师母陈淑均谈话,并无不快之容。赵、王二人上前拜见,呈上书信。
淑均接过,看完笑道:“此事日前已听青衫老人说起,因寨主乃天都、明河二老记名弟子,他夫妻不便出手,你师父向来又不肯作恶人,本定由你们自己前往应约,另托两位老前辈暗助,欲使双方善罢。昨日老人高足洪璟。阮证回山,带来嵩山二老书信,才知寨主屡犯教规,为恶横行,明河长老曾有遗命,令朱道友到时行诛。并说当初不收寨主为徒,便为算出今日之事,不许朱道友徇情宽纵。本来朱道友想令他师弟伏魔真人姜庶,拿了飞刀、令符前往行法。不料寨主自知孽重,越发横行,反正难讨公道;又打听出你二人已然拜师学剑,身后有人,竞勾结了不少左道好邪,意图抗命。事已闹大,对方颇有能手,事尚难料。明河仙示只命行诛,未说下手方法,寨主能否听命,结果如何,也未提起。为此飞剑传书,请老人相助,即使自己不出山,也要命门人子女前往。听说寨主也甚狡猾,开头只作为山女约会,非到事急,不肯出面。实则自知劫难将临,举棋不定。到时受了妖人怂恿,仍要把那多年苦炼的百兽恶阵施展出来,准备得胜之后,联合同党,打着天都。明河二长老的旗号,创立明河派;败了,便随妖党投在南疆长狄寨妖孽哈哈老祖门下,欲免诛戮。你李师伯母和我一样面软心慈,想起山女痴得可怜,只为一念情痴,自惹杀身灭门之祸。月姑天性凶残,为了情人,连父母姊妹全都不顾,这还不去说她。巧姑却是可怜已极,令我转告你们,此去相遇,不许太伤她心,我已应诺。你们难得远来,可在此住上三日,回转柳湖,各照师命,自往应约。到时虽然不免凶险——赵霖面带煞气,尤为可虑,但只要遇事留意,勿太予人难堪,自有解救。还有鲁贤侄之兄勿恶,也与寨主一起。此人邪法已高,不比往常,朱师伯与令师之言,必须紧记,大意不得。”她随指二女说道:“这是青衫老人之女,你们的大师姊李贤、七师妹李政,也是我的义女。”各自见过。随命丁韶夫妻引出安置。五人便向师母和李氏姊妹辞别退出,同往丁韶夫妻所居小灵鹅馆飞去。
到后,林瑜便去外面,一会,端来几种精美肴酒,款待三人。宾主分坐,谈说经过。才知嵩云本是人家弃婴,被陈淑均无意中发现,偶动恻隐,收回山来。朱青蕖见此女根浅福薄,本令送往人间寄养,长大为之择配。不料淑均天性仁慈,见她生得灵慧,日子一多,生出感情,不忍弃去。嵩云也颇聪明,不论文武法术,一学便会。淑均中年清修,未生子女,自是钟爱。韦莱本是朋友门下,欲拜青集为师。青蕖见他根骨浅薄,随师多年,虽会一点剑术,但不肯用功,只允收为记名弟于,令其暂居山中,随众修炼,等其前师回来领去。不料乃师张天厨乃旁门中人,一去不归。韦莱拜师,实为与嵩云两心相印,欲加勾引,并非真心向道。事有凑巧,朱氏夫妻中女的面软心慈,男的有夙孽未断,延误道业,欲往终南闭关清修,以参正果,恰在此时动身。不曾在意。朱氏夫妻原是散仙,与青衫老人不同,本来门人不禁婚嫁。无如韦莱、嵩云却冤孽相缠,又以青蕖不喜韦莱,双方情爱日深,时常一同出山。偶被一妖妇发现,始而双方争斗,最后竟为邪法所迷,与妖妇缠在一起,索性躲在外面,为起恶来。这日,男女三人正炼邪法,青衫老人六子李洪忽然飞到,将妖妇杀死,破了邪法。
嵩云出山时,本将乃母一粒天心珠偷带出来,因遇妖妇,为邪法毁去。此珠乃淑均他年成道之宝,与本身元灵相合,经此一来,元气自受损耗。嵩云知道不了,悔已无及。李洪随将二人强逼回去。同时,淑均正在山外行道,心灵上也有警兆,事完赶回。刚到家,便接青蕖飞书,大为忿怒,说这两人婚嫁无妨,不应私自出山为妖妇所乘,自败道基,还累乃母心神受伤。事已无可救药,立命逐出。淑均看完,方在气愤,李洪已将二人押送回来。本意想令二人赔罪,自往山外,觅地同修,等有成就,再同登门谢罪,复为母女师徒。不料一个忘恩,一个负义。淑均对人宽厚,素无疾声厉色,气头上未免责说了几句。嵩云从小娇惯,连句重话也未听过,伤了至宝,不但不肯领罪,反倒出言顶撞。更恼羞成怒,负气欲行,并要将那宝珠带去。淑均自是气极,又不忍行法强制。青衫老人之妻孙仙子本与淑均至交姊妹,当时正在房中,立命将珠留下。嵩云因那宝珠已为邪法所毁,乃母暂时收不回去,意欲带走,为他年要挟之计,闻言竞图反抗。忽听空中有人喝道:“你此时怎知厉害?等悔悟时,我自救你,勿气汝母。去吧。”嵩云、韦莱听出是青衫老人口音,知道此老乃父母好友,法力高强,外和内刚,近年夫妻闭关,同修上乘仙法,表面和易,实则疾恶如仇。闻声方在胆寒,听到“去吧”二字,竟似当头棒喝,晴天打了一个大霹雳。同时一片祥霞罩向身上,那粒天心珠也离身而起,朝乃母胸前飞去。二人惟恐老人反脸,忙纵遁光逃走,吃那祥霞一逼,比电还快,晃眼往遥空中射去。跟着便听老人传声,请孙仙子回寿青亭去。孙仙子便令贤、政二女陪伴义母,作别自去。
赵霖本想往寿青亭拜见,及听丁氏夫妻说起,老人自闭关以来,已不见外人,连师父这里,也差不多断了来往,除孙仙于偶访师母外,老人从不出外,只得罢了。旋又问起朱人虎近况。丁韶方要开口,林瑜看了她丈夫一眼,接口答道:“我们只知此人丧尽天良,现与月姑已成夫妻。日常欺凌乃妹巧姑,累得她终日以泪洗面,度日如年。二位师弟如回柳湖,必知底细,我们却不清楚。此去许能见上,也未可知。我看巧姑对赵师弟情深一往,柳湖如非此女,早遭惨祸。本门不禁婚嫁,他日相遇,切不可过分绝情,使其痛心呢。”赵霖一心惦记人虎与柳湖诸人安危,以为人虎乃骨肉之交,弃妻入赘边山,情出不得已,只要相见,仍可劝其回头。一味寻思,未两句话并未在意,反倒归心似箭。师母命留三日,恐其有什吩咐,不敢说走。哪知并无什事,到第三日方始召见,命二人即回柳湖,遵照师命行事,不可在外停留。三人辞去,丁氏夫妻亲送出山。
双方辞别以后,鲁孝坚持要送往柳湖,赵、王二人再三劝阻,后来鲁孝才允送到半途分手,二人强他不过,只得答应。三人仍骑神吼姑茫同飞,到了大鹏顶上空方始分手。二人因师父曾有不可同往柳湖之言,恐其暗中尾随,特在当空停了一会,见其飞远,并未追来,方始放心往柳湖飞回。先到水洞落下,向守洞人询问了一阵,得知人虎自和巧姑一斗,受了长老村众埋怨,负气出走,一直未回。上月山女巧姑突然飞来,自见村主,说人虎受了月姑所惑,将对柳湖不利,虽经她另托一人暗中阻止,能否使其息念,尚不可知。万一同月姑飞到,最好将他妻子藏向隐僻之处。假说是人虎走后,他妻子因往山外寻夫,中了瘴毒病死,另设假坟,再与相见,也许无事。说完,骑鸾飞走。村主知山女为人颇好,立即照办。可是直到如今,人虎也未回来,不知所说真假。
赵霖知道山女用情专一,妒念更重,欲置朱妻于死,也未可知。闻言匆匆飞回,到家见了全村中人,也都异口同声一样说法。未了并说,近来时常发现毒蛇怪兽,但未伤人,略现即隐。与那日巧姑所说,月姑和人虎将来祸害全村,事前应有情事一样。村主正在愁虑,二人恰巧回转,又听说事情已有准备,决可无害,虽还不知炼成飞剑之事,但他二人智勇双全,素得众心,既说无害,必是实情,遂都喜出望外。并把朱人虎弃家出走,丧心病狂,意图危害全村经过说了出来。
原来朱人虎自从看完赵、王二人所留书信,想起三人结盟之事,本来情分甚厚,不分彼此,不料这次往访青衫老人,偶见山女美貌,乘兴调戏,惹出事来。三人原是一路,仙人却独对自己鄙薄。现在二人前往终南寻师,自己却守在山中不能同去。照着目前形势,二人既受陈仙子垂青,持了书信往见朱青桨,必蒙收留,不久便和丁、韦诸人一样成了剑仙。回想自己并无大过,只是少年喜事,偶然言行失检,便遭主人师徒厌恶,真是冤枉。最可恨的是,三人平日说得那么情深义重,亲逾骨肉,陈仙子心偏量小,不为引进,也还罢了,如何走时连面都不见?越想越气,不仅未照书信行事,将妻子迁往臼苹峡,反而对二人怀恨。觉着神仙也是人为,世上既有仙人,难道只有李、陈诸仙?并且这两家也是夫妻同修,门人并未断绝男女之好,可见虽有妻子,并无妨害,何不也往山外寻师学道?只要心志专一,不畏艰苦,早晚总能遇上,好歹也争一口气。
事有凑巧。山女巧姑也苦恋赵霖,自从那日借故追来,和赵霖途中相见,看出情郎对她并非真个厌恶,并还有了怜惜之念,说她比月姑好,后来又曾许其搂抱亲热。还说除她以外,不再娶妻,只因向道心坚,不肯结婚。这一来,觉得有了指望,越发情深爱重,把情人影子深印心头。回去越想越舍不得,还想借故再见一面,便骑青鸾,往柳湖飞去,哪知赵、王二人早已起身。到时正遇见村中两位长老闲游湖边,瞥见青驾飞降,上面坐着一个美貌山女。因赵、王二人行时留书,详言利害,并告以日后山女寻来如何应付,似是胸有成竹。一见来的是巧姑,知她为爱赵霖,暗助自己这一边,此来必有原因。立时照礼延款,请往村中,盛筵相待。巧姑见情人已走,本想辞去。但因来时准备和赵霖多谈一会,又恐乃姊命手下蛇兽来寻,因此一到便令青鸾飞往大鹏顶一带盘空查看,发现蛇兽追踪,立即飞报。鹦鹉也未带来,无法通知。村人又对她礼敬,知道赵霖背后必说她好,因想买好村众,为异日进身之计,于是暂留。到了席上,便把玉龙山的厉害和月姑毒计详告众人。诸长老一听老人父女如此厉害,难得巧姑冒险泄机,照她所说,只要应付得法,期前便可无事,又是心惊,又是感激。
巧姑问出情人果说她好,也极高兴。想起人虎乃赵霖兄弟,对她又甚恭敬,所说都是爱听的话,山女心直。对于人虎也渐生出好感,不特不再厌恨,反倒刻意交欢,只想将来代向情人面前多说几句好话。哪知人虎心性阴险,恨她切骨,自从得信,便和村主想好毒计,一同赶来,表面敷衍巴结。巧姑情痴太甚,竟为所愚。人虎暗中假说赵霖留有一封密信,请其往观。巧姑信以为真,席散之后,谢别主人,独自同往人虎家中。刚一到达无人之处,人虎突然发难,先用本山所产迷魂香草金步摇,往巧姑鼻端一拂,再用前得灵符镇压。巧姑认出毒草迷人,警觉是诈,已经无及,鼻端闻到一股异香,立时昏倒,身子也被材中猎虎的大网网紧。人虎记仇心盛,丝毫不知厉害,将人擒到以后,又绑上一层蛟筋索,吊在树上毒打。山女醒来,已然全身是伤。总算五行有救,人虎知她厉害,恐其挣脱,先用猎网裹紧,外加绑索,这一来,反将头脸护住。等到发觉猎网太密,将脸遮住,人已醒转。毒草又在吊人时无心中失去。那草所产无多,非开花无用,共只一朵,急切间也无法采到。只得同了两个无知村汉,用皮鞭一阵乱抽。巧姑花容被猎网挡住,不曾毁损,装束本是半祼,自胸以下网眼较稀之处,全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巧姑原会法术,只一举手之间,柳湖村众全无幸免。醒时知道中计,愤怒已极,先想还手报复。继一想,情人不在,只要杀伤一两个,便要生出反感,不如就用这条苦肉计感动情人,等村众赶来,使其亲见对头阴谋与身受之苦,再走不迟。好在身虽受伤,人已醒转,有了防备,不会再有性命之忧。那灵符神光,不知怎的竟会无害。心中一定,于是故意哭喊,暗中行法,将身护住,任其毒打,毫不抵抗。
村中长老闻说有人发现人虎同了村主朱式和三个亲信,在白苹峡隐僻无人之处毒打山女,不禁大惊,率众赶来。朱式生性刚愎,因为诸长老偏向赵、王二人,对他责难,心中怀恨。再听人虎谗言,说山女口甜心苦,万放不得,最好杀以灭迹,否则柳湖隐秘已被知道,早晚有灭村之祸。并说自己深知山情,曾得仙人指教,令其相机下手,除此祸胎。朱式好胜喜泱,又最钟爱这个侄儿,吃他连将带激,竟受蛊惑。及见请长老全数赶来,内中一位年辈最高轻不出面的,也自气急败坏随同赶到,见面骂了句畜生,迎头先是一拐杖。同时便命随来子侄去往宗祠神坛,击鼓呜钟。分明事已闹大,要按村规处治,心还不服。
忽听一声惊鸣,响彻九霄,日光下一只形如鸾凤,彩羽鲜明的青色大鸟,已摩空急驶而来。到了上空,一声长啸,便如飞星下坠,来势迅猛异常。还未到地,两翼风力已扇得左近林木呼呼乱响,声如潮涌。众人看出来 网游传说之泣血帖吧势厉害,急忙散避,有的还想动手去打。忽听山女长啸了一声,大喝:“凡是我所骑青鸾,你们万动不得!”说时迟,那时快,青鸾已经飞坠,两爪朝巧姑身上只划得两划,连网带蛟筋索一齐碎断。山女也奋身一跃,到了青鸾背上,口中连声呼叫,意似不令青鸾报复。一人一鸟,随同飞起空中。
众人料知闯了大祸,方在愁急,忽又听空中鸟鸣风吼,宛如海涛怒涌,厉声大作。先是七八只大小猛禽横空飞来,一会越来越多,天空都被鸟群遮满,为数不下千百,多是奇形怪状。众人尽管生长边山,好些均未见过。除少数几只大仅如鸡而外,下余全是目光如炬,爪利逾钩。最大的几只铁羽横张,两头宽达四五丈,鸣声更是猛烈洪厉,震得山鸣地撼,目眩心惊,风云变色,石走沙飞。这千百怪鸟本都怒啸发威,作势下扑,只一到地,全体村众一个也休想活命。幸而山女不愿伤人,见青鸾忠义,愤主受伤,一声长啸,将所养灵鸟连同附近山中的猛禽一齐召来,想要毁灭全村,为主报仇,惟恐内中几只性情猛烈,一个禁阻不住,伤了情人的心,扬手飞起一片红云,先将下面众人护住。然后引吭长啸,朝上将手连挥。空中乌群方始停住,各以鸣啸相应,但也不肯退去。这一来,变成五色鸟羽结成的云幕,黑压压一大片悬在空中,罩向众人头上。那千百乌目烁若明星,在云幕之下闪闪放光,红、紫、蓝、金,五光十色,各自不同,顿成从来未见之奇。众人见状,自更惊惶。
山女止住群鸟以后,便在青鸾背上历数朱人虎的罪状,说道:“我自幼炼就仙法,养有无数猛禽灵鸟。这次原因想念情人,来告机密,不料误中毒计,又被符光禁制,若是回醒稍晚,决无生理。我死无妨,但我所养猛禽灵鸟决不甘休,全村人众休想活命。这厮人面兽心,以怨报德。我只张口举手之劳,立可复仇,使其尸骨无存。只因看在我情人分上,恐伤他心,虽然受伤甚重,回山、自去调养,不与这畜生一般见识。并将空中鸟群止住,以防加害,使你们受了误伤。我还养有两只猛禽,一名阿宁,一名阿黑,最为猛烈厉害,现均有事出外,尚未飞来,我此时如走,二鸟性如烈火,又最忠心,不与说明,早晚必来报仇,仍是你们一场大祸。故此忍痛暂留,等二鸟到后,说明再走。不过我和你们并无情义,只有仇恨。受此苦痛奇冤,不肯报复,全看在我情郎分上。方才你们说他走的时日方向,必须明言。我也并无他意,只想追上话别,指引他的明路,令往寻一仙人;并将我今日为他所受苦难,使他知道,于愿已足。先前如非骗我,将来他回来时,也望你们为我多说好话。他就不回心转意,只要他心里有我这苦命人,我也感激。此后这里便和我家一样,一旦有事,不论明暗,定必相助,只是哄我不得。”
众长老、村众自然诺诺连声,不住赔话谢罪,说对下手的人,少时必加处治,正问答问,忽听遥空中相继传来两声极洪烈的厉啸。青鸾刚一张口,吃山女在头上打了一掌。又似怜惜,把鸟颈一搂,脸凑上去,亲了又亲,柔声说道:“下面都是我情郎的亲友家族,一个也伤不得。打我的畜生,又是你三姑所爱,这事只好罢休。阿宁它们性暴,只你能够制它,如何反倒激它报仇?乖乖听我的话,我更爱你。”青驾闻言,也扬颈伸头去和主人亲热,口中低鸣了两声,意似允诺。
人鸟正在呜语应和,共只几句话的工夫,猛瞥见先前啸声来处,天边现出一点金星、一个黑点,宛如流星飞射,横空疾驶而来。晃眼邻近,又是两声极洪厉的怒鸣,跟着现出全身。前头一只怪鸟,翼阔身小,形如蝙蝠。通体生着金黄色的细毛,油光水滑,映日生辉。头上生着一只独角,怪眼怒凸,其红如火,一张似鹤非鹤的怪嘴,微露稀落落两排利齿,身形短瘦,腹下却生着两只又长又粗的鸟腿,一对尺许大小钢钩也似利爪。双翼横张,竟然宽达一丈左右,落时收缩,背上叠起了三四摺,看去丑怪无比。后面一只黑鸟,大只如雕,形也相似,头上也有一只独角,角梢朝前,钢钩也似,映日生光,通身黑亮,连鸟目也是黑色。飞起来又劲又疾,两翼横展,发出轰轰呼呼之声,身不甚大,形态似比前鸟还要猛烈。空中群鸟立时纷纷飞散,往侧避去。
二怪鸟到了青鸾面前,朝山女连啸两声,更下停留,也不听主人喝止,两翼一收,便如弹丸飞坠,各伸双爪朝红云中众人扑去。山女似早防到,手持一叉相待,往下一指,早有三股血红色的火焰斜飞下去,挡在红光前面。两鸟忙往侧闪,想是去势太急,满腔怒火无从发泄,秩爪到处,双双抓在左侧崖石之上,咔嚓一声,石火星飞中,丈许大小两片崖石竟被鸟爪抓裂坠地。轰隆大震声中,山女已骑驾飞坠,将手一晃叉头,三股血焰立即展布开来,化为一片红光,将二鸟裹住,口中不住曼声吟啸,二鸟虽被红光制住,意似不服,神态越发倔强,怒啸不已。后来青驾也随同连声低鸣。人鸟相持了好一会,山女面有喜色,连叉光带众人身前的红云全数收去。二鸟也已收威,只蝙蝠形的怪鸟目闪凶光,偏头注定朱人虎,竟似恨极,仍想得而甘心。山女喝道:“阿宁,休再记恨。须看我情郎分上,莫看这厮人面兽心,我姊姊还当他宝贝呢。”说罢,一声长啸,空中鸟群各自振翼齐飞,似潮水一般,横空急驶而去。
那只黑鸟本随主人飞起,先前也未看出异样,到了空中,忽然偏头下飞,朝人虎扑去。山女见状,未及阻止,青驾猛张。一蓬青丝,激如箭射,已喷将出去。那名唤阿黑的怪鸟,好似畏惧青驾,忙往斜刺里飞遁,差一点没被抓中。逃时匆忙,鸟羽扫向一株半抱粗的杉树上面,当时便被打折。阿宁本也作势欲扑,吃山女二次一晃手中叉,大片红光连同青鸾所喷青丝,分头将二鸟一齐网住。山女道声:“再见!”一人三鸟随同飞起,破空穿云而去。
先前乌群飞退时,狂风大作,天日为昏。等到鸟退风止,只见当地田野中大片林木禾稼全数倒折,狼藉满地。柳湖世外桃源,人间乐土,自从开辟以来,几曾见过这等形势?凉魂乍定,想起前事,均认为人虎过于荒唐。幸是山女情痴,不肯加害,否则全村生灵必要一齐葬送,岂有生理,一班耆老比较慎重,虽然忿怒,一来事出仓猝,初次遇到这等惊险场面;二来又想全村只赵霖、朱人虎、王谨三人文武双全,赵、王二人远出未归,剩这一个又与玉龙山之行有关,如按祖宗所留法令,便应处死,无如好些顾忌,只得暂时隐忍,意欲从宽处罚。将朱式村主免去,由诸长老选人权行代管,等赵、王二人回村,玉龙山事完,再作计较。当时只把人虎严词责备了几句,还不怎样,村人却动了公愤,同声辱骂,如非诸长老力阻,几乎动手想将人虎打死。
人虎以前受辱怀恨,少年任性,未计利害,不料弄巧成拙,成了众矢之的。他事后不知悔过,反而恼羞成怒,越发勾动恶念。当随朱式受审的头一天,竟然背人私逃。因在事后被妻子埋怨了几句,他天性凉薄,连结婚数年,已有儿女的爱妻,均未明言,独个儿留了封信,盗了竹符,带了好些金沙和随身衣物,连夜逃走。赵、朱、王三人平日均受村人尊敬,又常奉命出山,把守水洞的人尚未接信,竟被朱人虎容容易易逃出山去。
人虎虽对村人怀恨,毕竟祖宗父母之乡,初出时尚无恶意,只想寻到仙师,学成剑术,去往玉龙山杀死巧姑,报仇雪恨,再将几个领头为难的村人毒打一顿便罢。不料孽缘遇合,对月姑原有爱意,月姑更是情痴。自从大鹏顶惨败回山,心疑点苍山中仙侠暗助对方脱离,因知寨主畏惧青衫老人,不敢上门生事。但料对方本无什法力,却敢定约拜山,早晚也必往点苍山求助。因此每日均派手下妖猿恶猩蛇虎之类,轮班在各要道伏伺。巧姑人极聪明,知这两人再如相见,一拍即合。人虎恨她人骨,必向乃姊进谗暗算,甚或以此要挟,要月姑代为报仇,始肯从婚,都不一定。人虎狂傲狡诈,一个立脚不住,私逃出来,只一离山,必被恶猩等发觉。照本山规例,约期以前虽不许上人门户,但在别处相遇,便成另一回事,照样可以劫杀。月姑凶狡险毒,必用蛇兽引逗,借故发难,势须早为戒备。于是也命驾、鹤等灵鸟,日常轮流飞空查探。飞的自比走的要快得多,果然待不两日,便发现人虎踪迹。巧姑此时报仇免患,易如反掌。终以情痴大甚,恐伤赵霖之心,几经盘算,不肯下手。只防月姑日后合谋害她,便向乃姊说:“你的爱人似已走出柳湖,并已乔装,不易看出。他恨我入骨,如与你结为夫妻,定必离间我姊妹的情感。你如不信谗言,我便助你成功。不过青驾飞得大高,是否看清却不一定,不成不可怪人。”要月姑折箭为誓,方肯明言。月姑认定人虎爱她,闻言喜极。又以所派猩猿均在大鹏顶与点苍山一带路上,恐情人走了反路,致被错过,知巧姑所养灵鸟飞行神速,相助必能成功。闻言大喜,也未思索,立即应诺。二女不能当时私自出山,巧姑暗告青驾机宜:人虎如不被恶猩毒蟒等看破,听其自去;否则须抢先擒回。并命鹦鹉和最心爱的灵鹤暗助。
青鸾等刚到大鹏顶,便见人虎被月姑所养恶蟒发现,妖猿恶猩也将赶到,灵鹤忙将人抱起。人虎先已发现蟒群有异,又闻猩猿蛇虎互相呜啸,远近应和,知是月姑所差,虽不甚怕,亦早取灵符戒备。及见鸾鹤飞来,认出是巧姑所养灵鸟,以为吉少凶多,忙将灵符展开,神光暴起。灵鹤如非炼有内丹喷出防御,几受重伤,但仍敌不住灵符神光威力。只是忠于主人,又不舍将人丢下,眼看不支。尚幸鹦鹉灵慧,用人言对人虎说:“奉月姑姊妹之命,接你往玉龙山相见,并无恶意。你再不收宝光,自空下坠,一落千丈,粉身碎骨,休想活命。如嫌抓抱难受,骑鹤也可。”说时,灵鹤已将危急。尚幸人虎不知神光附体,下坠不会受伤,胆寒伯死,一听月姑所差,立即应诺,收了符光。灵鹤早受不住苦痛,往下降落,又防将人跌死,勉强忍苦落地,精力皆疲,几难再飞。人虎也未看出,因鹦鹉直叫:“青鸾好骑,又稳又快。再不听话,还是抓你。”人虎日前暗算巧姑,半仗灵符之力,见灵鹤所喷丹气,居然挡住白光,还当灵符功效用一次减一次,不敢再强。又想:“此次犯了众怒,连妻子都加鄙薄,除非寻到仙师,炼好仙法,反正无颜回去。月姑本来可爱,以前不允婚事,一半因为不舍抛弃妻子,一半因为赵、工二人力阻,清议也所不容。现已无家可归,既落她手,不从又难活命,乐得将错就错,且享些艳福,等明年中秋,再作计较。”他主意打定,又见空中异鸟群飞,越聚越多,同声怒啸,比擒巧姑时所见凶威差不多少,越发害怕。青鸾又正作势,往刚离地飞起,耳闻蛇兽鸣啸,震撼山野。俯视下面,恶猩妖猿同了许多猛兽毒蟒,已由四面八方赶来,一齐向上,纵跃怒吼,似想得而甘心。心中忧疑,不知何意。青鸾已经高飞入云,展开双翅,迎风疾驰,带了群鸟往前飞去。
不消片刻,便见前面一座大山高矗天半,上有不少楼台殿阁,良日美池,而男女山入何止于数,连同无数山人所居竹楼洞窟,参差位列于半山之间。晃眼之间,青鸾飞向近顶大片平崖之上。刚一降下,便见月姑姊妹带了几个山女,由一座高楼中飞迎出来。落处本是山女所居的一所花园。山女爱花,寨主又喜营建,二女平日染有父风,再加常去点苍山,见女仙陈淑均仙府景物清丽,再一模仿,风景已是好极。寨主子女姬妾虽多,因二女美慧出群,各拜异人为师,学会好些法术,并还收养了不少奇禽怪兽,大长自己威风。乃格外钟爱,特意将这所花园赐与二女同居,以便驯养禽兽虫蟒之类。又行法助其兴建,父女合力,把当地点缀成了一片仙山楼阁,到处云楼飞阁,花树森列,美不胜收。那楼共是上下五大间,平地突起,前有平湖,后倚丛山,左立翠峰,右列疏林,相隔均远,四外满植奇花。楼前大片平地,原备平日调养灵禽异兽,训练毒虫恶蟒之用。
巧姑颇喜文墨,因有一只青鸾最是灵异,便取名呼鸾楼。楼为巧姑别运匠心所建,因和月姑同母,以前姊妹情厚,原是同居楼内。当日料知人虎必被擒回,为博乃姊欢心,又知人虎必从,便和月姑说:“你二人如能成婚,我便迁往别处,将楼让你。”月站见她说时泪流满面,知道赵霖不肯要她,而自己却与情人成了夫妻,相形之下,未免伤心,见状也颇感动,再四温言劝解。巧姑乘机正拿话为自己先留异日地步,人虎已骑青鸾飞来。月姑自是心花怒放,飞迎出去。山女情真心直,不知做作矜持,见面先把人虎一把抱住,一面亲热,一面媚笑,娇问:“情哥哥,你肯要我么?”人虎本就好色怕死,再见山女貌比花娇,柔肌胜雪,又当天暖之时,装束半祼,原易动人,暖玉温香,忽然入抱,明眸送媚,吐气如兰,何况又是心爱的人对他这等迁就,搂抱之间,不禁心神陶醉,大动。不仅没有丝毫推辞,反而回手紧抱,乘机献媚。假说:“此次私自出山,便为寻你而来。”边说边和月姑亲热。一个丁香频吐,玉靥生春;一个轻怜蜜爱,着意温存。都是奔放,心魄交融,恨不得把两个身子并成一体,才称心如意。
巧姑见了这等恶形丑态,对于人虎既更鄙薄,又想道:“白云在天,赵郎何处?即使怜我情痴,不忘这薄命人,但他神仙事业,意志坚诚,此后天各一方,至多心中有我,偶垂怜念,仙凡迥隔,决难比于鸳鸯。相形之下,已是难堪,何况明年中秋,便是他的生死关头。父亲法力高强,党羽众多,来了十有九死。他又不似人虎这样忘恩负义的无耻坏人,决不肯低头屈膝,求饶允婚。”想到这里,方觉心如刀扎,酸痛万分。继一想:“我已心许情人,百死不二,他如身死,我活在世上有何生趣?到时本着全力,舍身相救,好了便罢,如有不测,我便同死。不能作那双栖鹣鲽,也作同命鸳鸯;今生无福,再结来生。也比独活孤栖,要强得多。经此一来,情郎感我情意,来生必成夫妻,当无再拒之理。”想到得意处,反倒高兴起来。
月姑只顾和情人搂抱缠绵,也忘了别的。后来发现妹子时悲时喜,神态失常,知受刺激。月姑性虽凶狠,这时未受人虎蛊惑,尚有骨肉之情。又以巧姑助她成功,本身婚姻却无望,情人还有性命之忧,心中不忍,方想开口。人虎虽恨极巧姑,因对方是姊妹,还不敢当时进谗。只乘机试探,悄声说道:“好心肝,松手吧,你妹子有气呢。”月姑还未及答,巧姑早看出人虎不时偷觑自己,目射凶光,知他不怀好意,早晚是个祸害。忽然挺身近前,抗声说道:“姊姊,我愿你二人间生同死!(此是风俗对新夫妇最隆重的祝辞,以能同死,情爱乃专一也。)但你须守前言明誓,天神在上,对我这薄命苦心妹儿,不可再存恶意呢。”月姑见她面容悲愤,声调激昂,忙喊:“妹儿,我姊妹从小长大,一向亲热,又蒙你助我成功,将楼让我,怎会对你有什恶意?”巧姑朝人虎看了一眼,冷笑答道:“姊姊,你哪知道我的苦心。实不相瞒,我对你那情人真看不起。日前他又将我毒打,几被害死,此仇已深,他也恨我入骨。以后不论进什谗言,你只想到我要杀他易如反掌,有仇不报,无非为了他是姊姊心爱的人,又恐伤我情郎的心,惟有忍痛拉倒。否则他连尸首都不会有整的,你如何能称心如愿?只要他不背叛姊姊,忘情负义,我决不动他一根毛发。好在你已折箭为誓,彼此凭心便了。”说完,转身便走。巧姑也全亏这几句说,免了好些危害。月姑虽听人虎谗言,但一想到妹子如在事前将其杀死,怎能成为夫妇?几次凶谋入多是欲发又止。此是后话不提。
月姑闻言,方想唤她回来,吃人虎一把抱紧,口唤:“心肝,我还有好多话说呢。”月姑贪恋新欢,便和人虎去往楼中,安顿之后,自向寨主禀告。老人早想二人成婚,又听月姑说人虎本来爱她,因受赵、王二人阻止,不敢答应。如今私自来投,情愿入赘,永不回家。寨主闻言大喜,再把人虎唤去一看,人品武功全好,越发高兴。当时传令,定日寨舞。远近边寨酋长得信,齐来赴会。行完仪式,便即成婚。不久又引进到一个妖人门下。
人虎贪恋美色,哪还念到柳湖妻子。而月姑因心情太热,又知汉人心意不定,何况还有妻子,本就是块心病,惟恐人虎想家变心,私逃出山,觉得是个祸根,久想除去。这日偶用言语试探,人虎无意中说起家中妻子也颇贤美。月姑一时激动妒火,立逼人虎同她偷回柳湖,杀死前妻,以明心迹;否则便非真心相爱,要和人虎同死。人虎受迫无奈,正在商议起身,不料巧姑疑心二人必有阴谋,暗命灵鸟鹦鹉随时偷听,闻报大惊。既觉人虎妻子可怜,又知二人都是心狠手辣,此去难免凶杀。这等行为最背山寨山规,又不敢自往告发,与乃姊结下深仇。一时无计,正在愁急。心腹山女阿翘心感主人以前救命之恩,拼舍一命,愿向寨主告发。
巧姑设想周密,本来无事,也为情痴太甚,明知赵霖未必会回,终想事隔经年,也许人已回家,既想讨好情人,又想打听情人仙缘有无遇合,对于自己是否由怜生爱,变成有望,竟在山女告发的前半日,骑鸾飞往柳湖,以防万一月姑胆大妄为,暗命所养毒蛇猛兽前往侵害。指点完了机宜,就走也罢,偏因村众感她恩意,坚留款待。巧姑温柔面软,见众意诚,这些耆老都是情人尊长,将来求他们劝令情人许婚也许有望,一味讨好,便即应诺。村中女眷又都喜她人好,情意相投,宴后一再挽留。巧姑心想离家已久,月姑如若发难,青驾灵鹤必来送信,此时未得音信,多半凶谋败露,不能出山。自己出来时,曾向父亲禀告,往点苍山探听虚实,稍微晚归无妨。乃与村中诸女盘桓到黄昏月上,方始呼鸾回转。归途忽听灵鹤怒啸,追去一看,原来下面两条毒蟒,正如箭一般往回山路上窜去,灵鹤飞身上空,怒啸令止。蟒知灵鹤不敢伤它,全不理睬,一味飞驰。巧姑本通鸟语,听出二蟒暗往柳湖窥探,行踪已泄,知是祸根,忙即传令,命鸾鹤将二毒蟒抓死,尸裂数段,移往荒山绝壑之中。
回山一看,月姑已受寨主处罚。因山女阿翘颇工心计,不说二人去往柳湖行凶,只是发现二人私自出山。寨主早疑乃女夫妻情热,就许携手同逃,闻报大怒,立命门人追回。虽然问不出是背父私逃,处罚也自不轻。人虎同谋,先挨了二百藤鞭。正打月姑,巧姑恰好赶到,立代乃姊求饶。寨主对月姑虽极怜爱,未肯全免,后经巧姑哭求,甘代受责,订不一半,也就罢了。月姑见巧姑为她挨了十多下重打,当时也颇感激。回房忽听妖猿报说,先随同往柳湖的二蟒归途失踪,寻到之后己剩残尸;人虎又说巧姑见他夫妻挨打,满面喜容,重又生出疑忌。总算巧姑先有准备,月姑暗命妖猿往点苍山查探巧姑去未,被丁、韦诸人看破,故作不解,说“巧姑不知何事来此”等语。月姑闻报,只当巧姑去过。柳湖途向相反,蟒头又未裂,许非灵鹤所杀,方始罢了。对于阿翘,却是恨极。偏生寨主天性疑忌,最喜有人告密,已然下令:阿翘若无故死伤,便是月姑夫妻所为,必加严罚。山中伤药虽好,受刑时也极惨痛,二人都是初犯,想起胆寒,不敢妄动。人虎又说阿翘乃巧姑侍女,定受唆使。虽因阿翘人前背后只说为公,不与巧姑相干,一任派人探问,未露一点口风,但禁不住人虎日常进谗,最近月姑终被说动,视妹如仇。人虎又出主意,阴谋暗害已非一次。
巧姑既觉自身处境艰危,又见日期越近,连命灵鸟往探,终无音信。心想情人赴会固是凶多吉少,过期不来,乃父必率月姑等寻上门去,到时柳湖全村生灵无一能免,不禁愁急。昨日还命灵乌持书往报,说近日玉龙山来了不少能手,月姑又时放冷箭,防得甚紧,不敢私出。情人信义忠实,期前必返柳湖,如已回家,请在赴会以前,先去玉龙山前杨姑寨见上一面,商定下手应付之策,再往拜山,这样要好得多。
赵霖听众人说完经过,也颇感动。再取巧姑的信一看,上写杨姑寨女寨主蔡银花是她至交姊妹,有话可以商谈,只一到,定必命人送信,如蒙怜念痴情和柳湖安危之计,务请往见一面等语。赵霖因仙业有望,山女情痴,一味纠缠,本不想去,经众力劝,务以大局为重,方始勉强应诺。因信上说月姑、人虎三日之内恐要来犯,杨姑寨之行虽说赴会以前往见,一算日期,离中秋约会还有数日,决计过了三日再走。为防万一,赵霖当日召集村众,照着师父所说,将人集中在几处隐僻的山洞以内。又因月姑手下养有毒虫蛇兽,人虎从小生长在柳湖,深知地理,因而外面加上仙法禁制。虽知法力有限,人虎只要不过于丧心病狂,引贼入室,毕竟要好得多。又以人虎妻子关系最重,对方志在必得,如藏别处,反倒可虑,转不如令随自己一同应付。一面把村中武勇少年聚在一起,听命迎敌。安排停当,天已大明。赵、工二人忙了一日夜,惟恐变生仓促,说来就来,仗着学会道法,不怕劳累,索性在山顶老松之下对坐用功,一边瞭望,一边准备。只要挨过三日,仇敌不来,便近会期。玉龙山之行若能够得胜,柳湖立可转危为安。
到了第二日中午,二人飞空遥望,长空万里,云白天青,不似有事情景。诸耆老、村众见他劳苦,特备盛宴相款。二人见无警兆,算计敌人如来,非早即晚,便同飞下。席间,王谨笑说:“相隔会期没有多日,寨主法令素严,岂容月姑犯规私出?便月姑想害二嫂,他们也不在这几天,莫非巧姑买好,故意如此说法?”赵霖回忆巧姑心性为人,觉非故意,笑答:“此女前番报警并未应验,再如无中生有,岂不防人疑心她危言耸听?我看必有原因,还是照我所说,谨慎些好。”话刚说完,忽听破空之声甚大。二人知来敌人,不禁大惊,忙喝大家留意,速发警号,不听命令,不可出外。说时王谨早将禁制发动,护住会宴之地。赵霖已当先飞出。当地原是村中祖庙前面的一问广厅。王谨正待跟踪追出,一道青光落向门外,现出一个美貌少女,正是衡山白雀洞女仙金姥姥罗紫烟的爱徒平旋。赵、王二人大喜,相继迎上,同叫师姊。正要撤禁,迎入款待。平旋神色匆匆,似有急事,不顾说话,先是扬手一片金光将全庙罩住,一闪不见。然后对众人说道:“你们不知大难将临,少时便有妖人来犯么?”二人忙问:“可是山女要来?我们已早得信,只是法力浅薄,恐非其敌。师姊如期而至,当有成算,还望见示。”平旋笑道:“此时距中秋才得几天,休说寨主不会这样无耻,便月姑想来也办不到。今日来这妖人邪法甚高,本不知柳湖之事,都是你那丧心病狂的把兄弟朱人虎惹出来的。”
众人一问,才知月姑虽然情专,性却凶悍,又妒念奇重,老怕人虎对妻子不死心,非要杀死才能快意……为了上次受责,寨主下有再往柳湖定必处死的严命,虽然不敢再往,却每日专和人虎吵闹,说到急处,连咬带打。打完后悔,又再三偎抱,亲热献媚,哭求怜恕。人虎对她又爱又怕,再三分说岳父不许前往,并非自己旧情未断,何苦为此生气。月姑只是不听,往往夫妻共枕,正效于飞,情浓得趣之际,月姑忽然想起心事,当时变脸,哭闹不休。人虎常被闹得体无完肤,满身青紫,无可如何。后经再四哭求,才深明月姑心意。
原来月姑私往柳湖,虽然犯禁,人虎如为杀妻断念,却可自由行动。不过汉人心意莫测,走时既要背人,归期更须算准。如将妻子人头带回,自能博得寨主父女欢心,由此格外看重;如若一去不回,或是空手回转,便受烈火焚身惨刑。并且这类事应由男的自告奋勇,女的休说出于强迫,连起意也所不许。同去虽可,但又与柳湖有约在前,不能违例。月姑既恐中秋斗法,未必尽如人意,万一巧姑舍身救夫,寨主父女情厚,赵霖再一受迫允婚,仇报不成,还有后患。即便全胜,寨主势必踏平柳湖,鸡犬不留,人虎妻子必死于群蛮之手,不是人虎手杀,知他心意如何?老想人虎自告奋勇,才算真心相爱,只是无法出口。去前又须下上蛊毒,柳湖诸人均非易与,自己同往固能成功,人虎独行却是可虑,倘若逾期不归,蛊毒发作,固无生理;即便到期赶回,事若不成,寨主这顿毒打,如何禁受?必须人虎自行开口,通盘筹划,才可起身。
人虎只顾讨好,竟不惜伤天害理,自动请命,去杀妻子。月姑见他意诚,方始心喜。只为事非容易,又不能命蛇兽相助,正在为难。妖人鲁勿恶忽奉妖师之命,来应寨主约会。二恶相遇,人虎口巧,又善恭维,勿恶觉着此人有趣,双方甚是投机。月姑又见勿恶对她目光不定,大有垂涎之意,恐其生出淫心,特意选了一个山女欢姑,配与为妻,欢姑貌甚美艳,但已有情人,迫于小主淫威,如若违命,自己与情人全家性命难保,莫奈何委屈忍受,本就恨在心里。偏生山民情重,见爱人被迫嫁与妖人,心中恨极。表面强劝欢姑允诺,抱头痛哭了半日别去。暗中借故与家属争斗,照着寨规脱去亲族关系,还之了一顿荆条。次日便带毒刀、吹弩埋伏道旁,等勿恶走过,假说伤重求治。忽恶信以为真,刚用灵丹、邪法将伤医好,山民突然发难,手口并用,连毒药吹弩和手中毒刀一齐施为。勿恶在有一身邪法,因见主人对他十分礼敬,万没想到有人行刺,骤不及防。毒刀虽是白砍,不曾受伤,那吹弩比绣花针还细,奇毒无比。吹筒含在口中朝外一喷,便是百十根作一蓬,暴雨也似向人头面上射去。来势既猛,相隔又近,山民死生早置度外,发得又狠又准。勿恶天生异禀,又炼了多年邪法,寻常暗器刀箭本不能伤。无如毒针太细,常人一经刺中毛孔,不出百步,必死无疑。如被射中双目等容易见血之处,死得更快。勿恶也是背运将临,胆大心粗,见山人双臂齐摇,哭喊神仙,扑上身来,手中还拿着尺许长的一把腰刀,竟未生疑,误当作医伤感恩,以山礼相谢。不料离脸尺许,突然张口,一蓬亮晶晶的针雨对面猛射过来,连转脸都不容。脸皮虽未射透,因腰间又挨了一刀,百忙中觉出对方行刺,一面厉声怒喝,一面伸手便抓,这一张口,舌尖上便中了好几针,当时觉着满日奇腥,舌头麻木。总算眼闭得快,一针也未射中,知中箭毒,忙把气血闭住。急切间不顾医治,当时怒火上冲,急欲泄愤。不料山民抱着必死之志而来,一见仇人未倒,反被利爪当胸一把抓住,深嵌入骨,怒吼一声,早已回刀自杀。毒刀见血封喉,勿恶再下毒手猛抓时,人已断气。同时觉着满嘴麻痒,知道毒重。山民已被齐胸抓裂,怒极慌乱之下,喷了一身鲜血。方在恨上加恨,山女忽然亡命般跑来,抱着死尸大哭,欲以身殉。月姑、人虎也已赶到。
勿恶极爱欢姑,只当是她亲人。见她又想拔刀寻死,只顾上前搂抱劝解,忘了收摄生魂。等月姑赶来怒责欢姑,说出真情,勿恶心生妒愤,欢姑已然拼死殉情,吃勿恶抱住不能自杀,便乱抓乱咬。月姑喝止不住,想要杀害,勿恶偏是不舍,反恐山女寻死,用邪法将其迷住。山女心神昏迷,自然就范,不再挣扎。勿恶自将伤毒医好,嫌她发呆无甚情趣,无奈山女死志已决,邪法一撤,立时哭喊咒骂求死,状类疯狂。勿恶那等凶暴的人,竟拿她无可如何。后来还是月姑令勿恶行法将其制住,使她不能行动,心却明白,也能答话。再传令将她全家亲属十余口召来,先将她兄嫂杀死示威。如再倔强不肯顺从,便用毒刑全数处死。欢姑先仍不动,后见兄嫂姊弟死了好几个,快要杀她最心爱的小妹、侄儿,父母也上了刑具,哭声震大,惨不忍闻。旁立随侍男女山人见月姑如此狠毒,勿恶更用邪法将死人魂魄摄去,当众使受炼魂之惨,才知厉害凶残,惨无人理,便是死后,还要受尽痛苦,不得超生。勿恶再一威吓,说是你如不从,死后所受更惨。欢姑见父母哀号,知强不过,方始狞笑一声,要勿恶允她释放生魂,医好伤痛,双方折箭为誓,永不伤她亲族,才肯顺从。勿恶居然应诺,由此对欢姑百计顺从,爱若性命,不仅将受伤的人医好,并还各送了一些丹药。欢姑恨在心里,表面却不露出。月姑、人虎虽料欢姑决无好意,尤其自己迫她嫁与勿恶,又杀她情人、家属,仇恨更深,早晚必有变故,但碍着勿恶,无可如何。
过了几天,谈起柳湖之事,勿恶为炼邪法,本要摄取多人生魂,立告奋勇,代狗男女下手害人,意欲大肆残杀,多摄生魂,祭炼邪法。月姑知他邪法甚高,好在情人心意已然试出,他人代往,可少好些顾忌,心中甚喜,任其独行,连蛇兽也不差遣。
平旋本来不知此事,因在衡山算计前与赵、王二人约期将近,正在盼望,女仙凌雪鸿忽然飞来。和金姥姥密谈了一阵,便唤平旋进去,指示机宜,告以前事,令即起身。并说勿恶之母丑仙人鲁瑾,曾向嵩山二老及凌、金二女仙再三求告,说乃子虽然陷身邪教,并非无可挽救,万望怜念,看她薄面,到时饶其一命。平旋领了师示和所传法宝、灵符飞来,中途遇见青衫老人之子李洪同洪璟、阮征。双方以前曾有一面之缘,见面一问,说起玉龙山山人多会邪法,养有恶蛊。山女欢姑更是左近榴花寨主蔡姑婆的义女,为报深仇,假说恨极朱人虎,想看勿恶杀人,令带同行,中途又说要往附近山寨访一姊妹。勿恶惟恐不得她的欢心,又因她父母家属均在山中,不会逃走,欢姑不令同往,也全应诺。为此耽延了半日,不然此时已然到达。
众人闻言大惊。赵、王二人更知勿恶厉害,又碍着鲁孝情面,转而问计。平旋答说:“无碍,我虽未必是他对手,但有师传法宝。灵符在此,不过除他也难,只有惊走了事。”赵。王二人把玉钩斜取出来叫平旋观看。平旋喜道:“我听师父说,这是古仙人壶公遗留的前古奇珍。有此至宝,便我不来,也无败理。”赵霖道:“来时奉师密令,非将玉龙山围子冲破,玉钩斜不可妄用。为此还另赐了两口飞剑。”平旋道:“即使此宝不用,也能应付。可命全体村众,到时无论何人,都不许出来,只由我和二位师兄应敌,免有误伤。”赵霖急忙传令。
去的人刚刚回转,遥闻空中传来异声,但是听去极远。平旋惊道:“这厮来了。我三人最好迎头赶去,免得不知邪法底细,致令村人多受虚惊。”三人随同飞去。平旋扬手便是一片金霞,罩在柳湖上空,一闪不见。笑道:“家师灵符已将全湖护住,纵令邪法厉害,也难作怪了。”柳湖三面丛山,一面森林,异声本由水洞危崖那面飞来,金霞隐现极快,离地又低,被山挡住,估量敌人决看不见,便同迎上前去。飞到危崖上空,方觉敌人破空之声已早听出,如何还不见到?当晚虽近中秋,因值天阴,暗云密布,星月无光,大地上黑沉沉静荡荡的,稍微隔远便难发现。细听破空之声,是在大鹏顶那一面,不知何故中途停住,时起时辍,但又不见飞来,心中奇怪。定睛一看,原来远远有一道灰白色的妖光和一道青光纠缠不舍,正在空中,白光一飞,青光便飞上前拦阻;白光回斗,青光又复逃去;白光前飞,青光又再追拦。似这样追逐纠缠了好几次,渐追渐近。雾气甚浓,看不甚真。方想这两道遁光一邪一正,何事纠缠?又非真斗。正指点观察,待要迎上,白光忽然大盛,光中又飞起大片碧萤星雨。青光似出不意,两下里才一接触,忽听厉啸一声,青光立似陨星下泻,往侧飞坠。白光正指碧萤追去,同时又飞起一道斧形宝光,往下急降,斜刺里忽冒起大蓬紫焰,将那斧光、碧萤一齐托住,青光也便落地。
赵、王二人一听啸声,正是鲁孝,紫焰乃神吼姑茫所喷内丹。料知勿恶来此行凶,途遇鲁孝拦阻,翻脸为仇。想起行时师父之言,鲁孝已为所伤无疑。不由激动义愤,忙纵遁光,飞身赶去。相隔不远,晃眼飞到,临近一看,鲁孝已然中邪,受伤下落。勿恶见宝斧、妖光为神兽内丹所阻,又将壶公洞所得两柄神戈飞起,避开正面,由左右两侧往下追杀,口中厉声怒骂,要将人兽一齐杀死。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一一回
柳湖侠隐(蜀山前传之三第一一回——
苦志恋檀郎月明有恨传青鸟
痴情怜倩女剑遁如虹上玉山
赵霖、王谨见鲁孝身处危境,二人为友情急,也没招呼平旋,急纵遁光飞去。勿恶见有敌人,扬手一指,两柄神戈先自飞起,将二人剑光敌住。紧跟着,又是一片挟有好些恶鬼影子的碧光朝二人扑去。还未近身,二入便觉阴风透骨,头脑昏昏。如非身带玉玦,随着心念一动,各飞起一片银光将身护住,几乎晕倒。不禁大惊,情急之下,顿忘师诫,各把玉钩斜化成两弯亮若银电的交尾精虹飞将出去,迎着妖光鬼影一绞,便听一片惨嗥鬼啸之声。勿恶见状大惊,忙即回收,已被绞灭一半。平旋也已飞到,将手一扬,一声惊天价大震,数十百丈金光雷火直朝勿恶打去。紧跟着又放出一枝金箭,夹着霹雳之声,朝前飞射。勿恶神戈本非玉钩斜之敌,再见来势如此猛恶,几面夹攻,又吃神雷将护身妖光震散,如非飞遁神速,不死必受重伤。急切间摸不准敌人深浅,又为平旋太乙神雷先声所夺,知非对手,不敢恋战,急得怒吼一声,收转法宝妖光,只一闪,便隐遁飞去,平旋朝空大喝道:“无知妖孽,如不看你母亲情面,今日早教你形神皆灭。如敢犯我柳湖一草一木,休想活命!”随听勿恶远远怒吼道:“那玉钩斜本是我的,现被你们偷来。趁早还我便罢,否则休看你们厉害,早晚踏平柳湖,鸡大不留!”赵霖大怒,想要循声追去。平旋深知勿恶邪法高强,长于隐遁,决追不上,反露马脚,忙大声拦道:“二位师兄,理他做什?我柳湖早下有罗网,等他送死,此时除他虽极容易,已然答应他娘,只好放过。除非他再三缠绕,自去送死,那也无法。我们先救人吧。”赵、王二人也知追他不上,便同下落。
三人到地一看,鲁孝通身冷战,人已昏迷不醒。姑茫正将内丹化作一股紫焰,罩向鲁孝头上。赵霖问:“可有救法?”平旋答说:“此是邪法寒毒之气。总算道基坚固,元神未被摄走。又有神兽拼耗丹元,舍命相救,才得保命。现在神兽正喷内丹,吸收阴寒邪毒之气,不如等他醒来再走。”三人待有顿饭光景,鲁孝方始渐渐醒转,见了三人,张口便问:“我哥哥呢?”赵霖答说:“此非人类,已逃走了,你还问他做什?”鲁孝叹道,“我也知他不好,但他若死,娘会伤心,无法劝解。但盼他能回头才好。”随说:“好冷。”平旋忙将身带灵丹取出与他服下。鲁孝仍觉周身冰冷。赵、王二人因他灾难已验,再往柳湖便无妨碍,想扶上兽背,鲁孝笑说:“此时稍好。”便往兽背纵去。二人随请平旋坐向兽颈,一同骑上,往柳湖飞回。
快到柳湖上空,瞥见下面金霞高涌,内有无数鬼影,往来冲突。喊声:“不好!”四人一齐往下飞降。还未到地,忽听殷殷雷鸣,似海水一般涌过,一股五色星光突在金霞之下出现。平旋不知底细,正在愁急,鬼影忽被星砂裹去,一一片惨嗥声中,便全消灭。这才看出来人竟是救星。等到穿光飞下,星光已隐,微闻破空之声由下而上,朝来路飞去。那么神奇的太清禁制,竟未看出金霞有丝毫闪动,人便飞走,料是正教中能手无疑。只不知敌人怎会侵入,大是惊奇。等飞向宗祠,向众香老一问,才知三人走后不久,忽听鬼声啾啾,起自地底。这时正有几个胆大村民见三人飞走,无什动静,心想有仙人在,当不妨事,出外探看。忽听左近崖上有一少年口音,大声喝道:“妖人现用冷焰搜魂由地中来犯,你们还不回去,想找死么?”众人刚一回转,便听雷声。才知勿恶真个凶狡,竟由地底暗算。鲁孝人已复原,众人间起经过。
原来鲁孝前送赵、王二人,并未回山,一心惦记乃兄勿恶安危,意图补救。暗忖:“照师伯、师父日常所说,分明哥哥要往柳湖扰闹,所以不令自己前去。我只在中途等候,必能遇上。如能劝他改邪归正,了却我娘心事,并还不致往柳湖伤我良友,岂非快事?倘能如愿,便受一点危难,又有何妨?况且吉凶数定,凭着师传法力和神兽姑茫相助,也不至于送命。否则师父也必不会收我为徒了。”越想越有理,便在大鹏顶左近择一山顶停下,和姑茫商议,分头飞空查看,如发现勿恶,立即迎头劝阻。一直候到申初,空中并无影迹,断定事应当时,惟恐错过。他素重信义,己然答应赵、王二人不往柳湖,未便食言,心又愁急,于是越飞越远。正飞空寻觅间,忽见前面乱山中有一山人部落,先未在意。后见山凹中有不少桃树,结实肥大,欲往采吃。本意采上数十个,寻到姑茫同吃,采完就走。刚落下采了十几个,忽听崖后有山女说话,竟提到勿恶的名字,心中一动。同时两山女由崖后转来,内中一个正是勿恶强逼成婚的山女欢姑,同了榴花寨主的爱女金娘,正在边走边哭,诉说心事。鲁孝隐在一旁,留神静听,得知欢姑为报情人、家属之仇,来向寨主蓝仙娘求取恶蛊,意图报仇之后,再行自杀殉情。金娘知道勿恶神通广大,虽然约定在离此二十里的山前等候,准备夜入柳湖,去杀人虎妻子,但是此人邪法甚高,就许暗中掩来,如被听去,立是一场大祸。乃劝欢姑不要哭诉,免遭毒手。欢姑答说:“勿恶爱我如命,就被发现,也不妨事。我正求死不得,怕他何来?”金娘随又谈到恶蛊用法:“只须在饮食内稍下分厘,任他真个仙人,也无生理。这还是因其邪法太高,恐被惊觉,否则乘着欢会之际,将神蛊放出,也可致其死命。现将神蛊与蛊粉一齐带去,相机行事,必能成功。但是事须缜密,不可累我。”欢姑应诺,辞色甚是悲壮。
鲁孝一听蛊毒如此厉害,虽知勿恶咎由自取,心终偏向。但山女报仇原是本分,不能怪人。正想不出两全之策,忽听“格格”怪笑,甚是耳熟。定睛一看,一片彩烟飞动中,勿恶倏地现身,只一照面,扬手一片碧光鬼影,便将金娘罩住。欢姑知道事泄,哭喊:“要杀杀我,与她何干?”勿恶狞笑道:“你是我的心肝美人,想死如何能够?照你对我行为,早晚必死我手,还要受那炼魂之惨。连你父母家人,一个也休想活命。但我此时正在心爱头上,等我快活够了之后,你就想活,也办不到。此女助你害我,焉能活命?快快将那妖蛊献出,少受好些活罪。”说时,金娘已被碧光中的恶鬼紧附身上,制得花容惨变,痛苦非常,悲号之声,惨不忍闻。
鲁孝实在看不下去,但知乃兄恶性,盛怒之下,出去劝说,必不肯听,徒伤感情,正在进退两难。欢姑自从金娘受制,再三哭喊,欲以身代。勿恶起初理都不理,后来似见金娘貌美,忽然变计,扬手收去碧光鬼影。金娘脱困,刚想逃走,吃勿恶飞扑上前,一把抱住,便要强奸。金娘不从,拼命强挣,口中咒骂,双手连抓带打。勿恶大怒,喝道:“狗山女,敢和我强、等我快活之后,再将你化为肉泥,炼你生魂。”说罢,将手一指,金娘立时通体全祼,一丝不挂,人也如醉如痴。勿恶朝着欢姑诡笑道:“这女人就是你将来的榜样。我先快活一阵,再用飞刀砍为肉泥,将生魂收去祭炼法宝,教你知道厉害。”欢姑急怒交加,满脸悲愤,口喝一声:“我与你这妖贼拼了!”随说,扬手飞起一条两尺来长形似蜈蚣的红影,朝勿恶飞去。勿恶扬手一道碧光,先将蜈蚣罩住。狞笑道:“这类恶虫,岂能害我?我先不杀它,等到事完,再用此蛊嚼吃这山女与你看。”话言未了,叭的一声,脸上早中了一巴掌,当时打跌老远。随听有人笑骂道:“该死畜生!如此凶淫,今日遇见我夫妻,休想活命。”语声未息,眼前人影一晃,现出一个身材矮小,年约五十的黄衣老头和一道装美妇。刚一现身,少妇扬手飞起一一片金霞,照向山女身上,邪法立解。随对二女道:“你们将衣服穿上,等我除了妖人再说。”
勿恶冷不防吃了这一掌,打得半边脸肿起老高,两太阳茓直冒金星,空有一身邪法,并无用处。又见来人神态和常人差不许多,也不想想,自己生具异禀,身坚似铁,岂是常人所能打跌?暴怒之下,哪知利害轻重,厉吼一声,由地纵起,将手一指,先是几道灰白色的妖光朝老头、少妇飞去。少妇方要伸手,老头嘴皮微动,便即停住。二人被妖光围住,但是言笑自若,若无其事。勿恶依旧不知厉害,见所发飞刀无功,反更暴怒,又将大片碧光放起,中现好些恶鬼影子,飞舞上前。老头哈哈笑道:“你这不孝畜生,累得你娘为你耽误仙业,还敢在我夫妻面前放肆行凶。休说你这小妖孽,便你妖师白老翁,遇上我也休想活命。”说时,烟光中恶鬼本是伸爪前扑,神态狞恶已极,整个山凹已全在碧光笼罩之下,老头也未用什么法宝、飞剑抵御,始终不加理会。勿恶方觉敌人不是庸手,神情可疑。又听口气不妙,正待收回,另施邪法,不料竟收不回来,心中惊疑。定睛一看,那些恶鬼乍看似在飞舞抓扑,实则是在奋力挣扎,好似晴中被人禁住,不能脱身神气,才知厉害。于是奋力回收,想将飞叉放出,还未出手。耳听少妇在烟光中喝道:“这类妖孽,容他不得。我还要回开元寺,早些打发了吧。”老头话也说完,袍袖微展,先是一线奇亮如电的金光,由碧光中激射而出,晃眼展布,化为一片金霞,反照下来,将碧光鬼影一齐兜住,势子比电还疾。勿恶看出那是大清玄门有无形剑气,方才胆寒。少妇将手微扬,霹雳一声,数十百丈金光雷火随手暴发,外层金霞再往里一收,只听鬼啸惨号之声,所有妖光鬼影全数消灭,无影无踪。
勿恶心胆皆裂,哪里还敢恋战,一纵妖光,便想逃遁。刚一飞起,眼前人影一晃,面上又中了一掌,打落下来。一看又是那矮老头,慌不迭又往侧面飞逃。仍是原样,身刚离地,老头便在面前现身,又吃了一掌重的。似这样,无论逃向何方,都是如此,一任邪法高强,飞遁神速,均无效用,到处被老头挡住,每打必中,决躲不脱。一会工夫,便被打得昏头转向,耳鸣心跳,周身痛楚,空自急怒交加,无计可施,但又不甘屈服。少妇喝道:“我凌雪鸿,向来不容恶人在我手下漏网。似你这等不孝不梯的忤逆之子,更是神人共愤,罪不容诛!如不念在你娘再三向我苦求,早已形神俱灭。既是如此淫凶强做,情理难容。”随说,将手一扬,一道金红色的刀光刚朝空飞起,忽听叭叭连响,面前人影一闪,又多出了一个瘦矮老头,才一出现,也未和人说话,便打了勿恶几个大嘴已。勿恶因为逃便挨打,除却听人摆布,毫无办法。又见飞刀神异,飞舞半空,把崖凹一带山石林木全映成了金红颜色,光影闪变,瑞彩腾辉,精光射目,不可逼视。身子已在刀光笼罩之下,知是佛门炼魔之宝,往下一落,形神皆灭。尽管天性凶横,当此危机一发之间,也不由胆落魂飞,震惊失措。
勿恶正待开口喊饶命,忽见兄弟鲁孝突由斜刺里赶来,往敌人身前扑地拜倒,未及开口,矮老头已将飞刀止住,不令下落,跟着说笑起来。知有生机,恶性又萌,话到口边缩住。心想:“反正难逃,兄弟本是正教门下,许与敌人相识,来此求饶,有他在场,十九无事,弄巧当时放走,连苦头也不会再吃,乐得强硬到底。”心正寻思,面前出现一矮老头,扬来,相貌更是瘦小,打也更重。料与敌人一路,先前吃过大亏,强敌尚在对面,不敢还手。躲又躲不了,负痛情急,正在乱跳乱吼。鲁孝忽然纵身赶来,抢在前面,朝老头跪下,大声疾喊:“老仙长,可是嵩山朱真人么?求看家母薄面,饶了弟子的哥哥吧。”
原来先后来这男女三人,正是嵩山二矮追云叟白谷逸、凌雪鸿夫妇同矮叟朱梅。鲁孝曾听师长说过相貌,但因自、凌夫妇先来,尚未十分拿定。见二人一到,便将山女救走,破了邪法,制住勿恶,当时本要赶出求情,忽听耳旁有人低语道:“你兄罪恶太重,我受你母重托,必须给他吃点苦头,或能保全一时。你不可就出现,我夫妇也决不杀他,放心好了。”鲁孝听出言中之意,似想劝劝勿恶,心中惊喜。又因乃兄委实淫恶穷凶,直无人理,借此惩治也好,万一改邪归正,岂非极妙?便藏在一旁,不曾出见。后见勿恶连受重打,已在心痛。又见凌雪鸿放起般若刀,一时情急,往前赶去。刚跪在地,未及求说,朱梅忽然现身,下手特重,打得乃兄满地滚跳疾喊,宛如笼中之鼠,任人凌虐,狼狈已极。鲁孝实在心痛,忙又翻身抢向前去,求告讨饶。
哪知朱梅性情更怪,正打得起劲,忽见鲁孝跪求,便用脚乱踢。鲁孝被他连踢了几下,虽觉疼痛异常,因见朱梅脚踢自己,并未停手,依然把勿恶打个不休,而且不知怎的,勿恶老在他的面前,不知逃避,竟疼得惨叫起来。心更不忍,一时情急无计,便纵身朝勿恶扑去,一把抱住,大声哭喊:“这二位仙长,许是嵩山白、朱二仙,哥哥你快认错,改邪归正吧。”一面不住哀求:“仙长饶我哥哥,弟子情愿代他挨打。”朱梅直如未闻。因勿恶被鲁孝护住,朱梅便将二人一齐乱打。鲁孝早听师父说过这两人的神通,一味忍痛,哭喊不休,福至心灵,竟未倔强。朱梅打法甚是巧妙,一任鲁孝拦挡维护,抽空便给勿恶一下重的。有两次,勿恶几乎疼晕过去。不多一会,鲁孝也被打得周身疼痛,不住。勿恶更不必说,后见兄弟为他挨打,不由激动天良,心想:“逃决逃不掉,照此下去,定被打死,连兄弟也受重伤。”念头一转,打算假意降伏,试他一下。
忽见凌雪鸿走来,笑对朱梅道:“二弟,他兄弟并无过恶,你打得他遍体是伤,何苦来呢?”朱梅怒道:“大嫂,我最恨人和我装矮子,有话好说,跪地做什?我未答应饶这畜生,他偏抢前维护。我打不成这孽种,只好拿他出气了。”说时,白谷逸也已走过来,笑说:“朱矮子不讲理,不能因为逆子该死,便伤好人。”朱梅怒道:“这类忤逆畜生,不打他一顿,恶气难消。既这等说,我将他们分开,打个样儿出来,与他见识见识。”随说,把手一指,弟兄二人便已分开。鲁孝觉着前面似被什么东西挡住,力大无穷,怎么也冲不过去,空自着急,无计可施。勿恶全仗鲁孝挡护,少挨好些毒打,及被法力分开,万分惊惶之下,待往一旁闪避,身上又中了两下,痛彻心肺,再也禁受不住,翻身栽倒,伏地不起,周身皮骨似均碎裂,方觉凶多吉少。
鲁孝见兄重伤倒地,越发悲痛愁急,重又跪地哭求。刚喊:“仙长饶命!”朱梅忽舍勿恶,过来怒喝道:“你真想替他挨打么?我就打你一顿,看是真假。”鲁孝忙答:“弟子甘代受责,只求饶我哥哥。”朱梅已一脚把鲁孝踢了个大筋斗。紧跟着手脚齐用,连打带踢。鲁孝和先前勿恶一样,疼得满地乱滚,觉着对方手脚中在身上比铁还坚。为示诚敬,出于心愿,也不敢用仙法防身,索性停嘴,连饶也不求,任凭毒打,一味咬牙忍受。
勿恶惊魂乍定,见乃弟在敌人拳脚交加之下,满地翻滚,周身泥汗,鼻青脸肿,头上凸起好几个大包,衣服也成粉碎,身上满是青紫伤痕,越看越可怜。想起兄弟连救自己几次,虽不和自己一心,手足之情到底深厚。从而激发天良,哭喊:“三位仙长,我兄弟并未冒犯,饶了他吧。”人却不敢过去。朱梅冷笑道:“你这孽种,也配说话?我不打他,打你可好?”勿恶不敢还言,又无勇气应声相代,心颇悲痛。
凌雪鸿好似看不过意,忽然抢前说道:“二弟,你气已出,看我薄面,饶这可怜人吧。”白谷逸也说:“李道友久未晤面,难得今日闲暇,何苦为这逆种怄气,我们走吧。”朱梅方始停手,先朝勿恶怒喝道:“如非你弟拼命护你,今日休想活命!大大便宜了你。再敢倚仗邪法,欺害善良,犯我三人手内,连死后残魂也休想逃脱。”随对鲁孝道:“我素恨虚假,不爱听人说好听的话。以为你本无过,求情是真,代兄挨打,说说而已。哪知果出真诚,连行法防护都没有。如今受伤虽重,但已试明心迹,并还为此因祸得福,许能脱去一场大难。你兄非人,无须理他,各自回山去吧。”说完,拉了白谷逸便要走去。凌雪鸿笑说:“你们两个先走,我还有点事,随后就来。”白、朱二人同声笑说:“此举颇减前孽,还是不多事的好呢。”说罢,金霞一闪,二人不见。雪鸿随取一九灵丹,令鲁孝服下,说是受伤甚重,服后即愈。鲁孝连忙跪谢,凌雪鸿已化一道金霞破空飞去。
鲁孝侧顾勿恶,委顿地上,好生怜惜。不顾自身疼痛,一颠一拐,走将过去,将灵丹分成两半,自吃半粒,想令勿恶同吃。勿恶自觉惭愧,但又周身奇痛难忍,不得不受,把牙一咬,接丹服下。山女早已逃走,越觉愧愤,正在暗打复仇主意。鲁孝见他周身鳞伤,服药以后,隔了一会,似稍见好,不时目射凶光,咬牙切齿,知其心中毒恨。想起师言,虽代愁急,但又不敢明劝。只得和他坐在一起,再三抚慰亲热,拿话暗点。并说娘久未见,师祖偏又不许上门,想什方法,同见娘去“勿恶知道师祖性情古怪,自己非改邪归正,不许登门。怒答道:“兄弟,你虽手足情长,但我心性你应知道。娘一出山,早晚寻我兄弟,你无须藉口设词,我决不听。多说废话,我心有气,于你不利。以后见面,不要谈起各人行为,兔伤情分,反而不好。”鲁孝见他凶睛怒突,声色皆厉,分明陷溺已深,万难挽救。心虽愁急,不敢劝说,凄然答道:“我是想娘太甚,巴不得能够早见。哥哥不要多必,难得相遇,我们多玩一会如何?”说时,二人已行法把衣服整理清洁,伤痛也止。
勿恶见鲁孝满脸真诚,想起自己一味凶恶逞强,全无手足情分,也实愧对。有心飞往柳湖,去杀朱人虎妻子,就便摄取百十生魂,但其弟定要劝阻,又伤和气。勉强谈了一会,天色也渐入夜。勿恶不愿明去柳湖,被鲁孝知道惹厌,假说要回玉龙山,随即立起,作别要走。鲁孝留他不住,又见勿恶迫今回山,心中生疑,表面顺从,推说神吼姑茫早就飞空查看,毫无影迹,寻到就回山去。勿恶勉强应诺,随同飞起,长啸呼唤。找了一,会,姑茫始终不见。鲁孝因和姑茫久处,又受师传仙法,人兽均有感应,早知姑茫故意隐藏,料有原因。推说姑茫必已回山,要找它去,飞出不远,穿入天空密云层中,重又隐身赶回。勿恶只当兄弟向不说谎,又见他飞去,正要赶往柳湖,忽听姑茫啸声隐隐传来,陡生恶念,欲用邪法异宝,强迫收为己有。循声赶去,仍未寻见。往返略一耽延,鲁孝也已赶回大鹏顶左近,才到便被姑茫暗中引去,用兽语相告。说先遇朱真人指点机宜,令告鲁孝,先前那顿毒打,乃是为他减孽免灾,并非真个厌恶。勿恶少时便往柳湖侵扰,令随鲁孝埋伏大鹏顶,等他过时,上前拦阻,虽不免一场虚惊,但有解救,并还可应劫难。鲁孝正在盘算,勿恶忽纵妖遁飞来,忙即单人上前拦劝。勿恶见他去而复返,干预自己为恶,本来有气,因有方才相救之德,心虽愤怒,开头还不好意思发作。后来鲁孝看出他不似从前,一言不发便下绝情,以为天良不曾丧尽,心中暗喜,胆子渐大,强拦去路,苦口劝说。勿恶几次想用邪法遁走,将其抛下,均被抢前阻住。勿恶见他不知进退,顿发野性,便用邪法将鲁孝迷倒,竟生恶念,想下毒手。幸而姑茫早得仙人指教,突然抢前,将人救下,喷出内丹护住全身。紧跟着,赵霖、王谨、平旋相继赶到,将人救往柳湖。
勿恶为平旋所持灵符、金剑和赵、王的玉钩斜惊退,收了邪法、异宝逃走。中途想起那一对玉钩斜,以前曾费不少心力,眼看到手,忽被敌人得去,越想越恨。又看出敌人法力有限,全仗法宝神奇,才占上风。于是施展邪法,飞往柳湖,准备斩尽杀绝,以消胸中恶气。仗着飞遁神速,赵、王、平三人因救鲁孝,稍微延误,竟被抢在前面;勿恶邪法甚高,更擅隐形飞遁之术,到时发现上空设有玄门禁制,不能侵入,忙改地遁入内。如非青衫老人暗命门人阮征同了爱子李洪赶来解救,全湖人众休想活命。勿恶自地底穿出,正施展冷焰收魂邪法,想下毒手,不料阮、李二人一上一下,突然出现,合力夹攻。阮征法力固然高强,便李洪也是累生修为,身有至宝。勿恶自非其敌,见势不佳,上空已被神光布满,仍由原路逃走。李洪虽奉父命不许诛杀,但实恨他不过。始而将预设地底的禁制撤开,纵其人内,等勿恶逃进,又故意放走。人一入地,立将埋伏发动,勿恶被困在内,上下不得。依了李洪,还要多给他吃点苦头。阮征见赵、王、平三人已同鲁孝赶到,素敬师长,不敢违命行事,再三劝阻,方始放走。就这样,李洪仍不肯舍,已然放走,又复穷追,勿恶隐形法先被破去。李洪曾得仙佛两家真传,飞遁比他更快,身形又隐,勿恶连个人影也未看见,连受戏侮打骂,直被追到玉龙山畔,李洪又警告了他几句,方始回转。阮征也已寻来,一同回山复命不提。
赵霖、王谨、平旋、鲁孝四人回山之后,谈了一阵。平旋随说:“来时师父有命,说柳湖只当夜一场险难,过后无事。山女情痴、实是可怜,现离中秋会期还有三日,如有约会,不妨前往见上一面。”赵霖对于巧姑所约杨姑寨之行,本恐纠缠,不愿前往,后经村众力劝应以大局为重,方始应诺。平旋一到,得知嵩山二老和好些仙侠暗助,衡山白雀洞诸仙商谈之言已全应验,赵霖心中大喜,知道此行有胜无败,仙业分明有望。山女巧姑那等情痴,人不见面尚且苦恋不已,再往赴约,必当有意于她。对方一片真诚热爱,其势不忍过于难堪,稍微敷衍,便成大累。想了又想,决计不去,平旋一再劝说,只以婉言谢绝。
一晃便是中秋前夜。赵霖正准备在天明前起身飞到玉龙山,天约交午,再按拜山之礼,闯关过火,青驾忽然飞来,因为上空禁网所隔,不能下降,盘空飞鸣,被众人发现,迎上前去。青驾背上还有一只鹦鹉,见了赵霖,口吐人言,疾呼:“主人想你这情哥哥,今日眼都哭肿。你真心狠,为何回来不到杨姑寨去见她一面呢?”平旋觉它灵慧可爱。又见青驾爪抓一信,连声低呜,料知有事。心怜山女情痴,忙即撤禁放下。取书一看,大意是说:巧姑深知赵霖期前必回,而连日玉龙山又到了不少妖党,能手甚多。本意想和情人见面,泄漏机密,指点拜山礼节走法,以便少去好些危机。不料苦盼不至,连命所养灵禽飞往杨姑寨探看,终无人影。想起前日勿恶曾率强迫成好的山女欢姑出山闲游,心疑是往柳湖行刺,自己无法勿恶深夜方回,神情似颇狼狈。到家便命月姑去擒欢姑家属,已无踪影。勿恶自称欢姑中途行刺,已然擒住,被人救走。与敌人斗了一整天,未分胜败,闹得柳湖也未能去。语多可疑,好似吃了大亏,连月姑也听了出来。料定柳湖有了防备。但未说破。勿恶次早便托故离山,说是中秋准到。
巧姑原因近日处境更险,月姑之师寨中著名妖巫麻神婆已来,若再派灵鸟出探,一被发现,命必难保,虽不怕死,终想生前再见情人一面,因此不敢冒失。心疑赵、王二人己回柳湖,赵霖对她情薄,不肯往见。眼看日期已近,心更悲苦。当日妖巫正炼邪法,设坛出神,这才冒险修书,命青驾、鹦鹉送信,就便查看人回也未。又说到赵霖杨姑寨失约,自己自找苦吃,虽然情人无意,她却情痴更甚。实不愿情人犯此奇险,特将人山途向、礼节禁忌,以及一“切趋吉避凶之法,详为告知。只要赵霖闯过那几重关口,到达大寨与老人对面,如能允婚入赘,自然无事,但知这层决办不到。乃父一向凶恶,情人方正刚直,岂有服低应诺之理?不过乃父天性好强,自居前辈,最主公平,对敌也许不令那几个邪法最高的人出斗。事虽吉凶难定,只要把当场所出难题应付过去,立可两罢干戈,纵不化敌为友,也不至于加害。能够双方保全,固如心愿,情人倘有不测,必以身殉。务望怜她命苦情痴,在见面时稍微给她一点亲爱之情,死也瞑目。词意凄苦,无限缠绵,痴情流露,哀艳绝伦。众人看了,全都感动。鹦鹉又在叫道:“情哥哥,你的巧姑想得你好苦呀!快些写封好信,不要教她伤心吧。”
平旋见赵霖双眉紧皱,面有愁容,乘机劝道:“此女满腹幽怨,有怀莫吐,万分可怜,我已决计救她。神仙美眷,自古原多。日前所见自老前辈以及青衫老人,便是夫妻合籍,同修仙业。赵师兄便娶了她,有何妨碍?请在回信上稍加慰问,使解愁苦如何?”赵霖当着平旋,不便说出巧姑心痴情热,一旦成婚,决难免于男女之爱;便自己佳丽当前,又是这等缠绵恩爱,日常相处,岂能忘情?除非狠心绝情,斩断情丝,不见可欲,实难保无动于衷,将来修道必为延误。随写一信交鸟带去。平旋也不再提。
一会将近黎明,为防万一,柳湖上空仍用玄门禁制护住,四人一兽,方同起身。鲁孝此行,志在感化勿恶。又因敌党人多势盛,各位师长不知何时才到,如由赵、王二人以礼拜山,虽较势孤,但老人一向狂傲,必不屑于大举出动,看是艰险,反倒无事。一添帮手,法力再如稍高,略占上风,立被激怒,引出能手,更是难敌,四人到了中途,便照预计分手:鲁孝带了姑茫,先往玉龙山对面天马峰顶埋伏,等赵、王二人已入大寨,再由空中飞降;平旋本与鲁孝同行,忽说近处有一友人,趁着闲暇,欲往一见,到时再往大寨会合;赵、王二人直奔玉龙山。
赵、王二人见天已大明,晴空万里,一片青苍,只东方天际微有几片晓霞红影,衬托着那一轮刚升出地平面的红日,光芒万丈,照得大地上林木原野齐幻金辉,壮丽非常。玉龙山就在左近,相隔只十余里。近山一带,炊烟缕缕,晓雾初收,山人来往,宛如蚁阵,知道当日正逢墟集。忙按遁光,往下降落。因觉为时尚早,又因山墟正当山口,意欲由此步行入山,就便探询一点敌情,乃信步往前走去。到了一看,才知中秋寨舞,寨主尚设有盛会。二人拜山之事,各处山民皆有耳闻,都说这两个汉人胆子太大,简直是送死。二人混在人丛之中偷听,得知入山共分两路:一条为各处山民入山朝拜赴会之用,一条专供拜山之人行走。方想再听下去,山墟中原有汉客和走方郎中,山人先未在意,内有两个年老细心的,发现二人少年英俊,身佩宝剑,想起拜山的正是两人一路,不由生疑,各用山语互一指点,众山人把龙家寨主敬若天神,哪里还敢招惹,当时惊散,不再开口。二人所到之处,全都纷纷惊避。二人知其怕事,便不再搭理。见前面山口危崖腰上有一竹楼,甚是清洁高大,连枝而建,竹叶青鲜,仿佛新盖不久,形势也颇奇特。楼前平台凸出,上坐二人:一个是寨主,一个是长髯道士。回顾众山人,也在交头接耳,向楼指点,意似惊奇。再一细看,那楼离地约有四五丈,楼侧恰有一条盘山道。那道人相貌清奇,飘然有出尘之概,寨主对道人甚是恭敬。面前放着一个黄泥火炉,上设茶铛名碗,茶烟袅袅,老远便闻见茶香。赵霖首先心动,暗忖:“茶烟上升,风向又反,相隔这么远,如何闻到香味?”越想越觉可疑,反正为时尚早,崖腰有路可通,上下方便,朝王谨一努嘴,一同往上走去。越往上走,越觉茶香阵阵,清馨扑鼻,中间更杂兰花香味。
二人平日均有茶癖,不禁思饮。走近楼前,想起此地已是玉龙山境界,身是汉人,对方难保不存敌意,如何冒昧讨茶?方要绕楼而过,寨主忽然起立出迎,笑问:“二位汉家客,可要吃上两杯香茗?此去山顶甚远,天也还早,坐上一会,再走正好。”二人见那寨主穿着一身祼着半臂的山装,赤足藤鞋,头戴藤兜,露出满头银发,面红如火,一部络腮胡须,根根猥立,宛如银针,两眼精光四射。看年纪应在八十以上,神情动作却甚轻健。对坐黄衣道人,白面黑须,清癯高古,神态甚壮,手白如玉,指甲长约两寸,春葱也似,一望而知不是庸流。对方以礼来请,不便坚拒,又被茶香引诱,便同走上平台,先向道人请教。道人微笑道:“贫道公孙寿。此是前居本山的山人,今为小徒的龙铁子,昨日才回。因山中旧家过于嘈杂,不耐烦嚣,暂在这里盖上两间竹楼,想等他们闹完,再搬回去。因知贫道素有茶癖,特意采来武夷山绝顶名茶紫珠兰,又把新由大自山天他泉眼中的甘泉带了些来,趁着无事,陪我茗饮。此茶味在武夷铁观音之上,带有兰花香味。全山只此一株,产在武夷天旗峰绝顶暗洞之内。每年只有五月端午日,阳光正照洞中茶树之上,芽头刚舒,便须采取,否则便失灵效。那洞深达二十余丈,其形如井,凡人不能上下。洞中长年阴晦淤湿,毒气郁蒸。此茶偏有避毒之功,含上一片,任他多厉害的瘴毒,全不能害。你二人吃完之后,可要带上一两片,到里面去么?”二人见公孙寿神情似做,也未转问姓名,心想:“此时最好不吐来意。”忙即谢诺。寨主已举茶相敬。二人见茶色深紫,光影浮泛,还未到口,便觉异香馥郁,闻之心清神爽,不似有毒神气,试入口一尝,端的色香味三绝,甘留舌上。一会便觉身心轻快,气爽神清,知非虚语。公孙寿把手微指,龙铁子随由身畔取出一个金瓶,中有茶叶五片,其长两寸,形如人手,色作深红,异香越发浓烈。分赠二人,各得一片,传以用法。说:“这茶一经人口,无论中毒与否,全可转危为安,家师和我尚有他事,二位如往玉龙山,请上路吧。”二人见寨主龙铁子和那公孙道人全部不是庸流,所说的话和所赠的茶均似含有深意。道人自从见面谈了两句,未再开口,神态甚是庄严。主人已下逐客之令,只得告辞上路。
那玉龙山大寨在后山深处半山腰上,共是上下两寨。由山口起直达前寨,共有二十余里小路。沿途多是峻岭危崖,深沟大壑,溪涧纵横。靠近寨前,有两里来长一条山梁,地名蜈蚣背,最是奇险。此外还有许多险处。有的地方,山路就悬于参天峭壁之上,崖壁上下满是绿油油的苔藓,那路乃是天然石栈道,石作红色,远望宛如一条朱虹,盘亘在危崖腰上,红绿相间,看去奇丽。但是山径狭窄,中有半里多路,人不能并肩而行。最窄处,还不过尺,人须以背贴壁,摩崖而过。下面便是又深又大的绝壑,终年暗雾沉冥,一眼望不到底。路又滑陡,稍微失足,休说性命,连尸骨也没处找去。除满壁青苔外,更无一株藤树可供攀援。寨主连前带后,共设下七重围子。有的利用山险,有的派上厉害同党和毒蛇猛兽把守。
本来还命巧姑指挥所养猛恶禽鸟助威,巧姑自不肯用自己所养灵禽,去与情人作对,只好虚应故事。嗣又见寨主所约妖党都是异派中的能手,断定情人凶多吉少。忽听鹦鹉、青驾归报,说有一姓平的仙子愿为相助,使其如愿,先颇心喜。后又想道:“情人回山多日,并未如约往杨姑寨相见,可见对我毫无情意,惟恐自己缠绕不休,故此不肯往杨姑寨去。分明旁人看了可怜,安慰自己;也许恐怕情人做得太狠,将自己激怒,反爱为仇,都不一定。似此勉强,有何意思?”巧姑越想心越冷,一时咬牙横心,索性向寨主慨然自陈,说自己心爱赵霖,虽然不肯违背父命,私自行动,偏向敌人,但用所养灵禽伤害情人,却宁死不为。话已实说,任凭处治,寨主始而闻言大怒,月姑、朱人虎再在一旁搬弄是非,百计进谗,气得寨主把巧姑绑起,吊在树上,用藤鞭毒打。巧姑虽不敢行法护身,所养灵鸟只知对主忠心,管什山主,齐声怒啸飞来。巧姑知道乃父法力甚高,这些忠义的灵禽如敢违抗,无异送死,偏又喝阻不住。为首鹤。驾二仙禽见主人身上已挨了十几下藤鞭,行刑的又是月姑,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不由激动义愤,各将内丹喷出,率了大队猛禽,待要拼命。寨主已放出数十枝血焰飞叉。
巧姑身受惨痛,万分悲痛之下,正急得无计可施。总算五行有救,妖人白老翁同鲁勿恶师徒二人忽然飞到。勿恶早就看中巧姑美貌,彼时欢姑尚在,心无二用,又因巧姑乃山主之女,性情刚烈,见他便即远避,方始暂息邪念。欢姑被白谷逸夫妻救走以后,早想到巧姑身上,无奈前往柳湖大败而归,虽然设词掩饰,终是情虚,自觉惭愧。又忙着回山去向妖师求告,将所炼神魔一齐要来,以为报仇之计。这时刚到,见巧姑身受毒打,只说可以买好,便向寨主求情。寨主本爱巧姑,不过一时之怒。及见爱女身受残酷,早已心软。无如灵禽救主,群起拼命,所约能手均未在场,一班子女门人俱畏月姑凶威,被其暗中止住,无人敢于求情,闹得寨主没法下台。月姑看出寨主心意渐软,打得更急,立意想制妹子于死,不料勿恶师徒跑来。勿恶初意还想寨主这等盛怒,未必允情,只一不允,立将神魔放出,假意救护,强迫答应。谁知寨主巴不得借此下台,闻言不特当时允诺,并将飞叉收回,连骂都没有骂几句,也不再强迫巧姑率领禽鸟出斗。
月姑知道经此一来,越发成仇,意欲在旁进谗。刚一开口,便吃寨主痛骂一顿。立命巧姑回房,用本山特制灵药养伤。巧姑看出勿恶一双鬼眼注定自己,心怀不善。暗骂:“妖贼,就是你恶贯未满,我也不过两三日的活命,已拼一死,只想面见情人,问他两句话,便即自杀,任你狐群狗党,用尽心机,有什用处?”当时连谢都未谢,强忍伤痛,向寨主要了些治伤灵药,立由青驾抱回。到了房中,方始行法止痛,医治伤处,把所剩灵药带在身上,静待时至,与情人相见。不提。
再说赵、王二人在山口崖上,辞别公孙师徒上路,入山不远,遥望前面隐藏着一处山人部落,地势也颇平坦。正谈说间,忽听身后有人说道:“二位汉客留步。”回头一看,正是前见寨主龙铁子。暗忖:“凭着近日功力,固不必说,便是以前,内外武功也都到了上乘境界,耳目甚灵,来人已到了身后,怎会毫无觉察?并且先在转角上回望身后,是条直路,他师徒二人尚在崖上对坐,如何只一转身,便到了身后?莫非这山人也是道术之士不成?”心中惊疑,忙问:“龙老先生,有何见教?”说时,瞥见前面山墟中本有多人手持弓刀长矛蜂拥而来,不知怎的忽又退去,当时也未在意。龙铁子笑道:“此去入山,虽有两条道路,内中一条乃赴会山人所行,二位汉客未必肯走。如由火烧崖那条路走,要经七重围子方到大寨。其实,会剑术的人可以飞越过去,不过山顶有人眺望,只一飞起,便有能手来攻,这等走法,反倒可虑。最好步行,遇到险处,飞身纵过,只要不过分露出形迹,仿佛刚把剑术学会,虽能驭剑飞行,不能飞远。还有二位身旁宝光外映,此非寻常法宝,必是前古奇珍,不到大寨,遇到强敌,千万不可施展。否则,你那帮手到得均晚,如被敌人发现,非但预有准备,不能当时除害,反使生心,诡计劫夺。一个不巧,失去至宝,人还受伤,岂不冤枉?实不相瞒,玉龙山寨主并非外人,只因他多行不义,恶贯满盈,今日报应临头,不必说了。最可恶的还是所约相助的一班左道邪恶,白、朱二老与各位道长虽想一网打尽,无如这些妖人均极机警,容易滑脱。各位道长又都有事耽延,须在天明前后方能赶到。因此你们此去不可冒失,如能只守不攻,先求无过,挨到三更以后,立可转危为安了。”
二人看出对方分明是异人,身又不带邪气,只奇怪寨主既是他的好友,为何反助外人?一面称谢,并问来历行辈。龙铁子道:“我是世上最苦之人,但是如非本山主人,也不会遇见恩师,能有今日成就。身世来历,暂难奉告,且休提它。不过令师陶道友与青衫老人,我均有过数面之缘。二位来历,我早知道,本来不想多口,因家师遥望山中强敌甚多,如今形势已变,决不可露出你们怀中至宝和用剑遁飞行,越显得是初学,无甚功力越好。”二人一听,竟是师执之交,重又拜谢。龙铁子道:“二位不必谢我,只请破寨之后,对于山人只诛首恶,少杀无法力的人,便足感盛情了。”二人方在谢诺,龙铁子道声“再见”,一片极强烈的银光,电闪也似,略现即隐。再看,人已回到原处崖上。知是善意指点,好生惊奇。便照所说,再顺山路前行。
前面本是一处山墟,先前曾见山人拥出,以为拜山之事,众人定已得信,不会不知,见时必有口舌。到后一看,当地乃是一处山洼,环崖均是山人所居竹楼茅舍。田野中耕牛尚在,山人却是一个不见,静悄悄的。除牲畜鸡犬而外,寂无人声,全不似有什敌意情景,心中奇怪。赵霖觉着此行本定明白拜山,这山墟在山口以内,许是寨主同族,也许还是一道关口,莫如叫明再进。便寻了两家,连声唤人,自道来意。里面终无回答,好似人全藏起。最后走到一家,发现窗中有山人探头,见有人来,忽然缩退回去。看出对方胆怯,不知何故。一喊不应,便飞身纵上。入门一看,男女老少有八九人,见二人走上,俱都吓得直抖。心更惊奇,便问为何害怕。内一寨主已战兢兢赶前跪下,双手连摇,直喊:“汉家老爷,你请下去,不然,我们全家都没命了。”赵霖问是何故,寨主只是吓得乱抖,不住哀求,也不说是什原故。王谨知道山俗古怪,各处禁忌不同,见有两个妇女已吓得哭了起来,寨主又在哀求不已,看去可怜,便拉赵霖走下,随口喝道:“我们本应山主之约,来此拜山,见你们正当路口,意欲令你们通报,并无恶意,为何这等害怕?”寨主闻言,神气始少缓和,但仍然不肯明言。等二人走出,方始掩向门后,低声说道:“汉家老爷来意,我们知道。不过你们是老神祖的朋友,我们事在两难,所以不敢答应。此去入山,路有两条,汉家老爷走的一条,在西北山口以内。进去里把路,有人在那里等候,有什话,和他说吧。”二人还想问他老神祖是谁,寨主已退回去,把门关上。二人心疑所说老神祖便是那龙铁子,只不知山人何故如此害怕。略一谈说,仍往前走。
前面共是两条山口,一西一南。西面的两崖对立,地势平广,甚是雄伟,里面道路也甚宽但。行约里许,谷径忽似瓶颈一般缩小起来。二人见沿途小田颇多,也是空无一人,静 神踪迹全文阅读荡荡的,均未在意。刚由那宽只数尺的谷径通过,发现口外满是丛林密莽,竹箐森列,杂草怒生,高过人肩,只当中一条能容两三人并行的山路。前、左、右三面怪石奇峰,多半平地拔起,大小星罗,形势十分险恶。
赵霖方对王谨说:“这里怎会无人防守,与山人所说不同。”忽听脑后风生,左右两旁刀光人影,纷纷闪动,知有人埋伏。因是初来,不愿伤人,忙即纵身一跃,并暗用法力防身,往前面空地上飞纵过去。随听众人呐喊之声,一个身材高大,手持长矛的壮汉,已随同飞纵过来,来势绝快。赵、工二人料知这便是头层关口,待要迎御,山人已经停手收式。埋伏两侧草莽中的一伙山人各持刀枪,如飞赶来,身后和两旁又有不少山人同时出现,各用刀矛镖弩将二人团团围住。二人虽已学会仙法,见众人来势又猛又急,矫捷如飞,也颇心惊。暗忖:“自己如非学会飞剑法术,只凭本身武功,休说拜山去见寨主,便是这伙猛恶的凶徒也难对付。”因对方虽将自己围住,并未动手,便暗用仙法抵御,以防众人暴起发难,镖弩有毒,为其所伤。同时装作不经意神气,方要喝问,为首头目已先开口问道:“你们是拜山的那两个汉人么?”赵霖答说:“正是。”山人冷笑道:“就凭你们两人,也敢来此拜门?如非老山主有令,我这头关,你们先过不去。”赵霖懒得和这些山人多说废话,闻言喝道:“你们有什本领,只管施展,否则我们要往前走了。”那山人乃玉龙山把守头关的为首头目,最是强悍凶蛮,当时激怒,喝道:“汉狗,你敢来我玉龙山撒野?如非老山主有命,早把你扎成刺猖一样。就此放过,情理难容。现在也不杀你们,先叫你们尝点厉害,只要闯得过,便放你们走。”说罢,一声呼哨,众人立即轰雷也似暴跳起来,那埋伏两旁草地里的山人也纷纷出现,潮水一般涌到。
二人定睛一看,那些山人全都赤着大半身,腰围兽皮短裙,身穿黄麻布的半臂,周身刺满花纹,头Сhā鸟羽,颈戴铜环。前排的各持长矛腰刀,后头的各持梭镖弓矢。将二人围住,喊杀之声,震动山野,相隔约在两丈以外,却不上前。二人知道此举意在威吓,只要胆大,朝前硬冲,并非不能通过。但是伤人不得,只要有一个见血,立时群起拼命。并有一定界限,如能飞越过去,一出重围,纵多伤亡,也可无事。因恨山人凶横,又想双方仇怨已成,反正不能善罢,索性给他一点厉害。互相暗打招呼,站在当中,喝道:“我等赵霖、王谨去年定约,来此拜山,本想以礼求见,谁知尔等倚众行凶,欺人太甚。我们虽不值与你们计较,无如你们把我们拦住,说不得只好突围而进。自来刀枪无眼,你们要小心了。”说罢,不俟答言,双双把手一挥。因守龙铁子之诫,不愿多杀伤人,身带虽是飞剑法宝,暂时不宜使用,上来先是空手往前走去。等到对面山民砍杀上来,倏地一声大喝,双足一点,飞向山民之中,就势夺了敌人刀矛,往前杀去。
为首山民不知二人暗用法术防身,不是寻常兵器所能伤害,一见所到之处,山人纷纷受伤败退,如入无人之境,不禁大怒,顿犯凶威,刚要发令。二人也正打算不露形迹,给他吃点苦头。忽听呼呼风响,一片碧云由后山电驰飞来,刚认出是巧姑坐下青驾,已经飞到当场。随见鹦鹉在鸟背上娇呼道:“龙二牛不许动手,快放这两个汉客进去,你们打他们不过的。”随又唤道:“汉家客呀,你们这两个没良心的。前面还有六重围子,一个比一个厉害。蜈蚣背前面那一关,秋端公设有蛊阵,你们闻见桂花香,非死不可。你们是人,能不出气吗?巧姑姑今天伤心极了,谁都不帮。你们要把她气死,我们都和你们拼命。趁早投降,答应亲事,大家都好。”说时,青鸾载着鹦鹉,在众人头上盘空疾飞,飞行甚低,且飞且叫。等鹦鹉把话说完,青鸾忽然一声长啸,往山外冲霄飞去,晃眼不见。众山民人自从二鸟一到,便各自停手。内有数十个性急的壮汉因恨敌人,镖弩已先出手,吃青鸾两翅微扇,还未飞到二人面前,便一起打落,自己人反有几个受了误伤。为首山民也早发令,闪开道路,忍气停手。
二人见众山人纷纷怒视,也不去理他们。料知前途隐伏危机,蜈蚣背前蛊阵更是凶毒。二乌必奉主人之命,先行警告,令己留意。心想:“蜈蚣背乃未了一重关口,如见危险,便由空中飞越过去,料无妨害。”等把那片野地走完,前面乃是一座危崖,把路阻住,那崖上下削立,高约百丈。方想暗运真气,假作攀援,蹑空踏壁而上,忽听上面有人发话。抬头一看,乃是一个身着红衣的寨主,相貌丑恶,说话却通情理。开口便间:“两汉客可是拜山的么?明人不做暗事。今日共为你们设有七层围子,你们只要冲得过去,见到山主,命便保住一半。头层你们已过来,不必说了。由二层起,一层比一层厉害。你们可上来看看,如觉不是对手,只要不过这崖,答应投降,还来得及。崖高如不能上,我放云梯下去。”二人见这山人腰Сhā红旗,手执竹筒,对着嘴朝下说话,听得甚真。随答:“无须云梯,自会上去。”忙运真气,踏壁而上,一晃到顶。山人见面笑道:“你们两个汉客会法术么?”二人料被看破,含糊答了两句。山人笑道:“有法术也无用,我们这里会法术的人多呢。你们往崖那面看,量力而行吧。”说完,二人正往崖那面走,山人追将过来,塞一纸团在赵霖手内,又使一眼色,喝道:“你要留神细看,莫要自误,送了性命,我名忙于,本来服侍巧姑,因犯山规,几乎送命。现奉月姑之命,专喂这些神蟒。你如下去,休想活命,还是投降的好。”
赵霖料有原因,故意喝道:“我二人原知玉龙山的厉害,既然来此,吉凶生死早置度外,不必多言。”说时,人还未到崖口,先就闻到奇腥,耳听崖下嘘嘘乱响,杂以吹竹之声。低头一看,原来崖那面是又陡又滑的斜坡,比来路那面更深。崖底是个数十亩方圆的天然石坑,四面均是危崖环绕。只对面崖底,有一个丈许方圆的石洞,外有铁门关闭。坑中盘踞着不少毒虫大蟒,比起前在大鹏顶所见为数更多。一个个形态丑恶,目射凶光,五色斑斓,奇形怪状。那蟒最小的也有三四丈长。下余毒虫如蜈蚣、蝎子、壁虎之类,也都长达两三尺以上,周身皮鳞,闪闪放光,不是口喷毒气,便是长信吞吐,宛如火焰,端的猛恶已极。一见上面有人,一起将头昂起,两腮怒鼓,张牙舞爪,吐信喷烟,都是蓄威待发神气。内中两条大蟒、一条蜈蚣,竟顺斜坡飞蹿上来,似要攫人而噬,眼看相隔只有数丈。
两人虽然胸有成竹,因身旁法宝飞剑暂时不能运用,见此猛恶形势,也颇惊心。方要纵身下去,山人忽将两人拦住,拔出腰间红旗,向下一挥,厉声喝道:“你们忙什么?人家还没有看明白呢。再说,你们大多,应该一个对一人,也不应一起乱来。还不下去,等人寻你们,再斗不迟。”赵霖见他说时,目光朝前遥望,乘着一拦,抢向身前,回手指了一下。当时醒悟,知令先看纸条,又料前面高山上定必有人眺望。忙乘山人发话之际,暗将手中纸团打开一看,乃是巧姑所写,大只三寸,内包两丸灵药,上写蝇头小字。看完惊喜不置,敌人虚实已知大概。想起巧姑深情,由不得又生出一点感动。便照所说,把纸团咽入腹内,事关机密,不便声张。刚将灵药暗中分与王谨,令其暗吃下去,山人也把话说完,转身笑道:“来时月姑曾说,你两人身边带有法宝,下面虫蟒伤不了你们。但是宝光一起,便有人来会你们,那样死得更早。还不如凭着真实本领,休说得胜,只要由虫蟒口中脱出,打开铁门,通行过去,便算过关,那些虫蟒也不会再追你们。我这人最是公平,已然发令,不许它们夹攻,以多欺少。你们若自信得过,就下去吧。”赵霖因恐药性尚未发动,故意延挨,又问了几句。山人似知赵霖心意,也未再催,反笑问道:“我劝你们如知厉害,最好投降,免伤和气。”赵霖笑答:“我们天明前起身,赶到此地,有点力乏,想歇一会再下,并非害怕。好在约会是在夜间,为时尚早。如不耐烦,我们闯进铁门,到了前面休息,也是一样。”山人故意冷笑道:“你倒说得容易。实不相瞒,除了老山主的灵药,能得一半粒吞下去,只两三句话的工夫,便即生效而外,你们到了下面,立时中毒,还想活么?”赵霖听出药已生效,又觉服药之后,心身越发轻快,料知无妨,也冷笑道:“口说无用,你且发令,看这些凶毒之物可能伤我?”随拉王谨道:“三弟留意,下面均是凶毒之物,可将呼吸闭住,免致中毒。”王谨早看见赵霖手中纸条,闻言会意,笑答:“虽然离夜间尚早,早到总好。我们只要将气闭住,决可无碍。”
说罢,两人把手一扬,暗将罡气运足,一同飞身往下纵去。耳听山人在上面挥旗发令,所说多是土语,意思是不许虫蟒齐上,人已到地。那些虫蟒本来纷纷作势,朝人进攻,有的已然向上飞扑,自从山人连声呼斥,好似怕那红旗,各自掉头,四下分散,分别盘踞地上,不住鼓腮发威,磨舌吐信,环成一大圈,将来人围在中心,却不发难。等人落地,先是两条四五丈长的大蟒箭一般分朝两人当头蹿到,猛张血口便咬,来势又猛又快,看去凶恶已极。两人原有准备,一见两蟒分头蹿到,暗骂:“孽畜找死!”一面暗运罡气护身,一面施展师传心法,身形一闪,避开来势,跟着一掌,照准蟒的七寸砍去。那蟒本来动作如风,灵活异常,无如两人本领已非昔比,动作更快,蟒又骄敌,来势极猛,一下扑空。待要反身喷毒,回尾扫来,两人铁掌已然分头砍中。赵霖所斗之蟒,功候稍浅,所用又是道家罡气,断铁如腐,那蟒自禁不住。口中毒烟刚刚喷出,后半身似转风车一般,朝人急转过来,头颈已被一掌砍断。负痛情急,待要拼命,赵霖早相好地势,不等蟒缠上身,早拔地纵起,往铁门那面纵去。当地本盘踞着好些毒虫,见人飞起,纷纷飞身扑来。赵霖纵时,已先料到,身到空中,忽又暗运真力,往前拔高三四丈,直落门前。那些毒虫一下扑空。上面山人又在挥旗喝骂,叫它们在胜负未分之前,不许一拥齐上。正赶上那蟒痛极昏迷,报仇心急,一尾巴扫将过来,临死凶威,分外猛烈,那些毒虫正好迎上来,竟被打落了好些。内中几条大蜈蚣,本是蟒的克星,何况性已通灵,功候较深,只因主人训练,不许自相残杀,平时暂时相安,全由强制。一旦遭了误伤,不知蟒已将死,全都激怒,也顾不得再追敌人,反朝那蟒飞扑过去,一口咬定不放。
这面王谨所斗的蟒较大,虽然一掌砍中,蟒头未断,负痛情急,凶威更甚,连被喷中两口毒烟。如非事前有备,又服有灵药,王谨早遭惨死。正斗之间,一眼瞥见赵霖飞越数十丈,脱出重围,到了铁门前面。那蟒随人飞舞,尚在猛迫不已。虽又挨了一掌,但已知道防备,再想伤它要害,已非谷幼。虽有道家罡气防身,灵药御毒,但那树一般粗的鳞尾飞舞若电,如被打中,也是难当。同时另外三条大蟒知道赵霖是乃主的仇敌,一见脱围,竟不听山人的喝止,各自摇头摆尾,夭矫欲起,朝人蹿去。这原是瞬息间事,眼看百十条虫蟒纷纷欲起,情势危急。如用法宝飞剑,事更凶险。总算五行有救,那蟒的长尾向人乱扫时,一不留神,正扫在那条死蟒身上,蟒身恰伏着三条大蜈蚣,无意之中又受了一点误伤,全部愤怒,发了凶威本性,不顾主人罪责,齐朝活蟒飞扑。物性相克,那蟒惊急,不由往侧一闪。王谨立时乘机往铁门前飞纵过去。说时迟,那时快,还未落地,赵霖百忙中已将铁门拉开。因巧姑密告,说铁门以内是条秘道,内中还有厉害埋伏,必须两人一起,前后照应,方能通过。先见王谨与蟒恶斗,本要上前相助,忽见脱围而来,方喊:“三弟断后,快随我走!”猛听空中连声娇叱,随听山人哭喊饶命。紧跟着一片血光闪过,所有毒虫大蟒一起掉头,飞扑过来,其疾如箭。
赵霖听出月姑赶到,暗道:“不好!”王谨也已落地。忙往洞中钻进,回手把门带上。那些虫蟒也已赶到,怒啸如潮,口中毒烟纷朝门孔中射进。耳听月姑发令攻门,紧跟着一道血焰射向门上,咔嚓一声大震,铁门粉碎,崖石塌倒下来,碎石尘沙飞涌中,当头一条大蟒已急蹿进来。赵霖百忙中瞥见前途又有几点星光闪动,似是兽目。如此两头夹攻,似乎非用法宝飞剑,不能抵御。一时急怒交加,正待施为,忽听远远传来吹角之声,另有一人落向对崖,大声喝止。月姑也在呼喝,虫蟒忽全退去。
赵霖知道洞中危机四伏,除月姑所伏各种猛兽外,并有毒弩毒刀陷阱之类,虽然不怕,到底谨慎些好,便令王谨断后,以背相向,一同前进。方想先见星光分明是兽目,如何一闪不见?忽听野兽吼啸之声由近而远,互相应和,似往前面撤去。心方奇怪,眼前忽有一蓬寒星射到,乃是壁中埋伏的毒弩。因有罡气护身,不畏受伤,也就听之。初意照巧姑来信,因月姑狠毒,立意要想两人惨死,沿途加了许多花样,以为所伏猛兽决不会退。哪知走了一阵,除遇到十多处刀弩毒镖而外,一只野兽也未遇上。一会便将那一里多长,宽窄不一的山洞秘道走完。
刚一出洞,便有两个山人迎住,神情更较和善,并还备有酒食茶水。两人知道山俗如此,拜山的人虽是仇敌,但所过关口越多,越认为是英雄好汉,生出敬意,尽管以死相拼,事前相待却甚恭敬。因而也不作客套,接过便吃。见洞孔是条狭长弯曲的山谷,右侧转角上一片红光,好似生有一堆大火。方要探询,山人已先说道:“两位汉家客,吃完歇上一会,要请去过火了。”龙家人过火之礼,最为隆重,非有深仇大恨,誓不两立,轻易不使用。两人也只听说,尚未见过,以为是由火堆上步行过去,也未在意。两山人却爱两人英雄,当他汉人不知厉害,一面留坐待茶,一面笑问:“汉家客可知本山拜火山规么?”赵霖虽因修道心切,不肯接受巧姑情爱,毕竟人非草木,不能无动于衷。这刻正想起,来时已然决计不再受她好意,如何又服她赠送的药?再一想到,自己屡次对她薄情太甚,她仍始终痴心,实是可怜。心正想事,闻言脱口答道:“我们既然到此,哪怕刀山火海,也要试它一试,管什山规?”山人本觉二人少年英雄,心生敬佩,不便明助,龙家人规与别族不同,照例可由来人探询,意欲乘机点醒,使其知难而退,或有准备。一听这等答法,老大不快,冷笑道:“既然如此,请就走吧。”王谨笑问:“我有一盟兄朱人虎,现在山中招赘。我们别无他意,只想见到一面,可以么?”山人怒道:“这汉家人,与你们二位不同。漫说此时不能出见,他也不肯再见你们。”原来朱入虎的行为,全山之民俱都知道,虽是月姑之夫,不得不对他恭敬,心中却均鄙薄,看他不起。人虎也看出山人轻视,假借月姑势力,专一作威作福,山人稍有违忤,立加鞭打。近更学会邪法,那虫蟒恶兽,已能随意指挥。闹得山民恨之入骨,畏若恶鬼,无可如何。当日又知人虎丧尽天良,设下恶计,前途关口,由他把守,欲诱赵、王二人上当。因阴谋凶毒,所以山人这等说法。
二人不知就里,以为是方才赵霖答话不善所致,随同起身。刚顺山路走到左转角上,觉着左侧歧径上火光大盛,将那一带山谷全部映成了红色,定睛一看,不禁大惊。原来当地乃是一条葫芦形的山谷,尽头处是一大洞,洞中满是烈火,更无缝隙,火焰熊熊,由洞口外顺着崖石往上乱窜,老远便听呼呼之声,火势奇猛,宛如一座三丈方圆的洪炉口。人须由内冲过,照理休说是人,便是一块精铁,到了里面也要熔化。二人虽然学会法术,却从未试过。又看出火势猛烈,中有黑光血焰闪动,邪气隐隐。照此情势,便用飞剑法宝防身,也未必能够安然通过,何况不可用。如非来时师父预示先机,知道先凶后吉,决可无虑,气愤头上,直想御剑飞行,直扑后山,与敌人一拼了。
赵霖方在愤怒,王谨遥望火洞内绿光一闪,由火中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山人,连所穿兽皮均未烧焦。手上拿着一柄丈许长的钢叉,叉尖上烈焰朵朵,闪灭不停,意似在彼待敌。方要硬着头皮试他一试,表面镇静,心中惊疑。忽听身后有人低语道:“呆子,听那寨主的话做什?反正破脸,早晚一拼,不会冷不防用玉玦防身冲过去么?真要胆小或故意示弱,我给你们引走守洞山人。等你们通过火洞,立时收起,谁看得出?”二人一听是个幼童口音,甚是耳熟。方想称谢,询问姓名,幼童又说道:“你们看不见我,不要说话,今晚大寨自会见面。你们过了火洞,不要走得太急,前途还有三个关口,算好时间,戌初到达大寨,不要太早到了。”二人暗中查看,并不见人,也未再听发话。那火洞相隔还有一里多路,二人因听隐形人指教,故意延挨,一路说笑,从容前行,若无其事。
火洞原是寨主心爱妖徒孟查把守,此人天性猛恶,又恃有一身邪法,一见敌人走来,立即赶出。因为见对方行走甚慢,心中不耐,方要喝问,猛觉身后被人打了一下。四顾无人,心粗气暴,以为是洞口迸裂的山石,先未在意。刚指两人怒吼得一声,身后又挨了一下。回看仍是无人,情知有异。正在留神查看,面上忽然被入打了一掌。这样一来,有了戒心,忙举手中叉顺势一舞,竟打了个空。料定有人暗算,暗用邪法准备。紧跟着连前带后,又挨了两下,打得一次比一次重。当时怒火上升。将叉一挥,立有大股血焰四下飞射。满拟敌人相隔这么近,必为妖火所伤,哪知毫无动静。正瞪着一双凶睛四下张望,忽听左侧崖坡上有一幼童口音拍手笑道:“方才路过,只当失火野烧,谁知妖人闹鬼。看他张牙舞爪,气愤不过,想打他几下。妖叉厉害,还是走吧。”说时,妖人早把妖叉一晃,发出大股血焰,朝那发声之处射去。谷中危崖多是前倾,只幼童发话处有一斜坡,大只丈许,不知怎的,血焰竟会射他不中,幼童仍说之不已。随又听一人接口道:“六弟走吧,这类蠢猪笨狗,逗他做什?”山人闻言,越发大怒,听说敌人要走,一时情急,把手一扬,一股血焰连叉飞出,晃眼暴长,朝那发声之处飞去。初意妖叉随人心意杀敌,其疾如电,顺着语声追杀,决无不中之理。谁知又光到处,只听喳的一声,敌人无踪,那叉不知怎的,竟会刺穿崖石,深陷石内,只露小半截叉柄在外,妖光全灭。连招两次,未收回来,不禁急怒交加,又惊又疑。忙赶过去,双手握叉,行法猛拔,那叉好似陷得太紧,急切间拔不出来。情急之下,不暇再顾来人,更恐隐形敌人暗算,十分惶急。
赵、王两人见妖人无故将叉乱舞,血焰横飞,跟着叉陷石内,追将过去。知是时机,连忙飞步赶去,妖人正握叉柄猛拔,背向外面。两人到了洞口,便觉烈火逼人,奇热如焚。回顾妖人不曾发现,忙把怀中玉玦一按,身剑合一,驾着剑遁,一片银光拥着两道青光,立时穿火而入。到了里面,正要发话,耳听洞外已有人喝道:“无知狗贼,为何擅离职守?我两人自往过火,有汁邪法,只管使来。”两人听出口音更熟,急切间想不出何人暗助。知道是代自己发话掩护,便不再开口。又见洞中火势奇猛,虽在法宝飞剑防身之下,仍是烤炙难耐。同时又发现烈火之外,还有一幢幢碧光血焰,四下林立,有的倒悬如幕,只未发动。知是邪法埋伏,必须绕越过去。耳听妖人喝骂之声,料已被人绊住,不敢怠慢。幸那火洞长只一二十丈,飞行神速,晃眼通过。眼前一暗,已到出口,忙把法宝飞剑收去。
再看前面,乃是一条暗谷,其形如筒,高达百丈,两面危崖近顶处几乎合拢。除身后火洞一段外,前途一片黑暗,只顶上微现出一线天光。上下均是怪石森列,宛如暗影中立着许多鬼物,吃洞口火光远照过来,越显得鬼影纵横,阴森可怖。两人均料前途必有凶险,各自戒备前行。快将谷径走完,前面出口已现天光。忽听飞鸟展翅之声,一点碗大黑影忽自崖顶飞坠。到了两人头上,由口里落下一物,随即展翅飞去。拾起一看,又是一个小纸团,上写当地夜又谷,乃是一个寨中妖巫主持,设有不少邪法,均在那些形如恶鬼的怪石之上;并有千万毒虫,有的细如蚊蚁,飞扑如雨,各具奇毒。这还不说,最厉害的是红龙壁和蜈蚣背两处,朱人虎就埋伏在红龙壁的尽头。虽未探出是何阴谋,定必凶险异常,务要留意。自己已拼一死殉情,虽想解救,力不从心。现在山顶眺望等信;但盼无事,能见一面。万一后两处通不过,情人一死,自己立即自杀云云。满纸均是哀艳之词,缠绵徘侧,一往情深,令人不忍卒读。虽未署名,知是巧姑来书。王谨便劝赵霖道:“此女真个多情,大哥就是向道心坚,不肯娶她,见时也应稍微温存安慰才好。”赵霖苦笑道:“人非草木,我岂不知?无如她忒情痴,修道人一落情网,必误仙业,只好横心,使其绝望而已。她来信说得这里何等凶险,怎倒不见动静?”忽听有人嗤笑之声,由下而上,似往崖顶飞走,只看不出一点形迹,料又是那隐形异人。
正往前走,忽见黑影里坐着一个女妖巫,看年纪约在六七十岁。披发纹身,头颈手足均带金环,瞪着一双凶睛,半身赤祼,盘膝而坐。左手拿着一柄月牙形的快刀,作出向前投掷之势。右手拿着一块三角形的铜牌。神态狞恶,丑怪已极。好似正在发动邪法,被人制住,宛如泥塑木雕,不能转动,身上鲜血下流。近前再看,原来妖巫胸已洞穿,两膀被人齐时斩断,只未分裂下坠。便不去睬她。快到谷口,又发现两个相貌丑恶的年轻妖巫,尸横在地,满地鲜血。才知谷中埋伏被那异人破去,妖巫师徒也被杀死,故未发难。
谷外山径比较平坦,路只一条,也未见人。这时只是申初,因时尚早,正打算观玩风景,缓步走去,山径一转,遥望前面,现出一座高峰,平地突起,刺天直上,下临绝壑,通体布满苔薛,黛色如染。只半山危壁之上,现出一条极窄的栈道,石色深赤,看去果像一条红龙,蜿蜒盘旋于青峰翠壁之间,日光斜照其上,岚光欲活,气象万千,越显雄丽。知已到达红龙壁。这时赵霖已被巧姑痴情感动,便照所说走法,暗中留意,提气轻身,顺路前行。眼看那条栈道已将走完一半,势虽高险,并难自己不倒。但来书所说假路、翻板等埋伏奇险,一处也未遇到。方觉巧姑不是有意讨好,言之过甚,便是被人虚声恫吓,本无其事,猛觉脚底一软,所行之处忽然中断,往下坠落。当时两人正行在那参天峭壁之上,脚底仅有尺许左右一条天然石栈,下临千丈绝壑,雾气蒸腾,暗沉沉一眼望不到底,山风又大。常人休说寄身其上,看去都觉目眩心惊,哪再禁得起脚底石栈突然中断。两人虽能蹑空、附壁而行,因正回头说笑,骤出不意,也甚失惊,连忙飞身往前纵去。哪知脚踏之处,挨着便断,仿佛虚设浮阁,一碰就倒。料知敌人想引自己剑遁飞行,以便来攻。因此留神戒备,暗运罡气,不令双足踏向石地。看去似在施展踏雪无痕草上飞的轻功向前疾驰,实则只在地上微微一沾,便即过去。只听一串裂石之声,所过之处,脚底石栈雪崩也似纷纷断落,坠入壑底,半晌方听巨石落地轰隆之声,隐隐上传,估计少说也有千百丈深,如非炼就仙法,不必见到敌人和遇到危险,就走这一条红龙壁,也早一落千丈,粉身碎骨,万无生理。想起前事,方在暗幸,前行石栈已不再断落。
二人绕向峰后,微一转折,由一形似山洞的峰凹中走出,忽然柳暗花明,山清水秀。虽是中秋天气,因南疆山中气候温和,四时如春,当地又是两条人会之处,全山之民多喜种植花木,奇花甚多。只见沿途地势平旷,微微往上倾斜,到处丹桂飘香,繁花满地,苍松翠竹,飞流瀑泉,绵亘不断。端的花光满眼,山容如绣,直似春秋美景同时呈现。加上鸟声关关,如奏笙簧,时见翠羽彩禽,飞鸣往来于花树之间,与松风竹籁,相互应和,汇成一部清吹。天色又是格外晴明高爽,碧空万里,秋阳满山,偶有朵云如雪,随风飘扬,掠山而过,点缀得当地景物分外清丽鲜妍,令人观之不尽。只是到处静悄悄的,除了鸟啼花落,泉响松涛而外,不见一条人影。
两人行入一片花林之中,王谨方在笑说:“照此日丽风和,美景无边,谁能想到此中伏着好些危机?”忽听有人遥呼:“大哥、三弟!”两人听出是朱人虎的口音,至交分别,又始终以为人虎出于被迫无奈,未必便似巧姑所说那样狠毒,闻听先就惊喜,循声一一看,果是人虎。只见他穿着一身极华美的汉装,由前面花林中飞步赶来,满脸笑容,亲热异常,两人本是半信半疑,见装柬未改,以为不曾忘本。人虎再一殷勤,王谨还在留意察看,赵霖已经把平日耳闻忘却十之八九,认为同盟至好,亲若骨肉,平日又无什嫌怨,人虎多不好,对于自己也不会存什恶意。方要开口,人虎已先笑道:“大哥、三弟,一言难尽。本来不能见面,经我向老山主再四恳求,才允在寨舞以前见上一面,并还答应前途两处关口无须犯险。容我兄弟三人尽了手足之情,夜来同去大寨见了山主,再作道理。我虽力不从心,无法化解,好歹也能见上一面。前面花林尽头,备有水酒,请大哥、三弟同往一醉,聊表寸心如何?”赵霖首先点头,三人边谈边走,已快出林。王谨悠“悠”书盟心细,早瞥见林外竹楼上有山女影子一闪,似是月姑,想起巧姑来书,心中一动,已同走出林外。
这地方乃是一片平崖,大只数亩,三面花树环绕。左侧一道飞瀑,由半山凹玉龙飞舞,蜿蜒而来,到了崖前,分为两股,沿溪流去。溪中大小怪石,疏立若剑,瀑洪流急,撞到石上,激起老高,洒雪喷珠,净纵之声,宏细相闻。那一幢幢的水烟,被阳光一照,宛如雾毅轻绢,幻为祥云彩气,光彩浮泛,五色缤纷,甚是好看。那楼似是新建不久,竹尚青色,分外高大,形式雅洁,地无纤尘。楼前花林空处,早设盛筵相待。人虎便请入座再谈,先令随侍山女上完酒菜,挥手令退。再去楼内走了一转。回来把酒斟上,自饮一杯:以示无他。然后举杯相敬,凄然说道:“想我弟兄三人,当初曾约祸福相共,生死一起。谁知小弟不才,爱上山女,致有这段孽缘。偏生巧姑又痴爱大哥,大哥因见此女淫贱,不肯答应,才有今日拜山之事。小弟虽爱莫能助,但知本山厉害,山主法力高强,异人甚多,瞒他不得。没奈何,只得与他明言,为尽朋友之情,同谋一醉。大哥、三弟如肯听劝投降,万事皆休;真要固执,小弟心已尽到,不敢勉强。你我且图这暂时快聚,不提未来。只等东山月上,亲送大哥、三弟去往大寨,小弟也不忍心再看双方胜败,但盼逢凶化吉,好来好去而已。”
赵霖本想劝他几句,后见他面容虽带愁苦,并不自然,目光不时扫向楼上,若有什事情景。而且对于家中妻儿,柳湖父老,一字不提。虽未疑他存在恶意,但已看出天性凉薄,便把分手以前情形说了个大概。王谨终较心细,看出人虎神情可疑,恐其有诈。心想:“他自己妻儿尚欲杀害,何况朋友。”便在暗中留神,见他每遇酒菜上来,定必设词先尝,然后劝客。觉着这样越显情虚,暗朝赵霖使一眼色。赵霖见人虎不住探询自己拜师经过和此来有何胜算;问他本身的事,却有支吾不答,就说也言不由衷。渐渐生疑,方才留意。
山女忽送上大盘肥桃,鲜香异常。人虎笑说:“此是本山特产明月仙桃,只中秋前后三日才熟,采时也在月光之下,一日变色,两日变味,三日无香。此是昨夜采后,用仙法保存,和新采的一样,大哥、三弟酒后请尝。”两人见这桃大如碗,其白如玉,只顶尖有寸许大一片鲜红彩晕,看去吹弹欲破,还未进口,便闻异香,中间还带有一点桂花香味。休说是吃,听也不曾听过。王谨爱吃水果,刚伸手想拿,忽见盘中似有一条金红色的蜈蚣影子一闪,不禁惊疑。暗忖:“山女多擅下蛊,莫要酒菜无毒,把蛊下在桃里。”心才一动,同时瞥见赵霖背上有一条蚕形丑恶的怪虫,约有尺许来长,刚刚离背而起,两头乱动,不住挣扎,仿佛被人暗中抓起一样。知被料中,深知山人蛊毒厉害,况是邪法所养,如何能当。越发惊惶,脸色一变,待要当面叫破。忽听耳旁有人低语道:“这么好的桃子,为何不吃?伯那一点大的恶虫做什?我倒想吃,只不愿偷人东西。你取两个给我,算是你送我的,就无妨了。”王谨一听,正是前遇幼童口音,心中一喜,笑说:“这桃真香,我带两个回家可否?”人虎对赵霖虽存恶意,比较还是事出不得已,间心有愧。对于王谨,本就忌妒,又见他目注自己,随时留意,刚伸手取桃,忽又沉吟放下。不知异人暗制,恶蛊阴谋被人发现,露出破绽,还当王谨对他疑忌,心中愤恨,暗骂:“你两人已入罗网,暗中下手,你们如看破,我便明来,至多费点事,也不容你们活命。”方在寻思,闻言诡笑道:“此桃过了十六,便吃不到口。三弟只能带走,任取无妨。”王谨见他说时目射凶光,脸带狞笑,越知凶谋将发。便取了三个,假装揣向怀中,手才垂下,桃便被人接去。
人虎正劝赵霖用桃,也未看破。赵霖见桃香甚浓,沾牙即破,汁水直流,用口一吸,便剩了薄薄一层桃皮和一个极小的桃核,满是浆汁,甘腴非常,芳腾齿颊,凉沁心脾。正在夸好,人虎又递过一个。王谨三桃只被接去两个,耳听低语道:“你也尝尝,包你没事。”王谨吃完,正同夸好。人虎见二人把桃吃完,忽把面色一沉,冷笑道:“我朱人虎与月姑已成恩爱夫妻,为了她,虽背恶名,也所不计。今日设此别酒,朋友之情已然尽到。本来我想送你二人夜来人寨,无如姓王的对我生疑。这里本是一层关口,我好意相待,既不领受,我也何必多事?麻神姑在此设坛,因你二人方才口出不逊,生了气,已将神蛊放出。我自无力拦阻,你们神蛊附身,如非老山主想要当面问话,早已尸骨无存。”话未说完,随听一幼童口音接口笑骂道:“你这禽兽,少吹大气。你到楼上看看去,不要害不了人,反害自己。”人虎闻言大怒,方在循声查看,待施邪法,偏是不见人影。赵、王二人也一个未倒,闻言已然离席而起。工谨尚无表示,赵霖已气得脸都变色,似要喝问,因听隐形人发话,欲言又止。入虎心正惊疑愤怒,忽听楼内惊呼之声,连忙赶去。
二人知道人虎果是天良丧尽,如非异人暗助,已为阴谋所害。方在愤怒,忽又听暗中有人低声喝道:“你二人还不快走!蜈蚣背尚有一险,但我不能前去,遇事小心,当无妨害。这里事情,已揽在我的身上,与你们无于,时已百正,慢慢走去,蜈蚣背还有一点耽搁,事完也差不多了。”二人忙答道:“遵命。道长大恩,感谢不尽。法号可能见示么?”幼童答道:“你我以前见过,不要如此称呼。此时想不起来,少时自知。最好不提,我还要收拾那妖妇呢。”说完不听声息,两人刚走不远,猛觉身后金霞一闪。回顾楼窗内,连飞起好些条蜈蚣金蚕等毒虫,都只二三尺长,周身烟光环绕,目光如电,口喷毒烟。本朝席前飞扑,吃那金霞迎头一罩,全被裹住,只闪得两闪,便听吱吱喳喳的惨叫过处,纷纷碎裂,再绞得一绞,便已无影无踪。未了一条蚕形恶蛊,在一片血光绕护之下,刚由窗中飞出,一见大群恶蛊全数伤亡,似想缩头逃回。猛又瞥见几丝奇亮如电的银色光线比电还快,只一闪便朝那血光环绕的金蚕恶蛊由头到尾穿过,一阵极轻微的爆音响过,连身外血光一齐炸成粉碎。金霞电掣飞上,裹住一绞,全数失踪。席上却多出一条同样金蚕,正似王谨前见由赵霖背上飞起的恶蛊,尚在蠕蠕乱动,似想逃遁,却被人暗中制住,不住挣扎,无法脱身。同时又见朱人虎同了月姑由楼内飞出,神色张皇,同朝席前扑去,似想救那金蚕。月姑晃动妖叉,发出大股血焰。人虎手持一刀,刀尖上也有火花向前激射。二人刚一现身,便听隐形人喝道:“你两个狗男女,罪恶大多,须受惨报,便宜你们多活半日。此是我路见不平,与别人无干。再不知趣,当下叫你们报应。”话未说完,席上金蚕忽然飞起。月姑、人虎好似恨极敌人,只顾各用刀、叉朝那发声之处杀去,没想到刀、叉刚飞出手,金蚕倏地飞了上来,两下都是猛急异常。月姑见状大惊,想要收势,那金蚕已被刀、叉砍中,断为三段。随听楼内老妇惨嚎了一声。幼童话也说完,哈哈大笑,晃眼笑声便到了天空。
月姑见金蚕一死,好似闯了大祸,急得双脚乱跳,状类疯狂。侧顾赵、王二人已然上路,手朝入虎一挥,一声长啸,立有好些猛兽吼啸之声远近相应,随即口中咒骂,待要飞步追去。人虎满面惶急,已往楼中飞去。月姑刚一离地,便听空中喝道:“大胆山女,真不怕报应么?有本事,今夜逃得活命,日后到点苍山天蒙禅师那里寻我李洪去。”话未说完,下面三段蚕尸忽然炸成粉碎,血肉纷飞,齐朝月姑身上飞去。月姑骤不及防,敌人法力又高,便打得满头满身都是,全部深透入内。把个花容月貌,粉滴酥搓的山女,闹得血肉狼藉,简直成了一个血人。这还不说,金蚕奇毒,再加上仙法禁制,不是粘在肉上,而是深透皮里。除了上半身翠羽披肩和下半身翠羽短裙所遮蔽的胸、股等处,几于遍体鳞伤,腥秽之气,中人欲呕。山女只觉奇痛麻痒,比千万把刀扎在身上还要难受,性又好洁爱美,如何能耐。当时落下,急得回手乱抓乱跳,口中狂喊:“情哥哥快来!”狼狈已极。
赵、王二人遥望,心中大快。又听出隐形人乃是青衫老人六子李洪,越发胆壮心宽。顺着山路缓步前行,走出三数里,将那一带美景走完,山势越高。途中时遇男女山人往来,见了二人全都不理。回顾下面,正有不少猛兽朝先前花林中赶去。月姑、人虎连那兽群,多被高林挡住,看不见有什么举动,也未见人追来。最后行到一处,乃是半山上一片平地,大约亩许,当中立着一个玉石牌坊,上有“神鬼之门”四字,左右两条上山道路,宛如倒写的人字。外来山人多由左面上山。两边路口,均有身材高大,手持长矛,背Сhā梭镖弓矢的壮汉把守。二人知道拜山的人应往右走,便不去理他,往右走去。守路山人见未走错,也未答话拦阻。那山路斜行向上,并不甚长,只有半里多路。到了尽头,忽现一洞,往里一看,乃是一条天然洞径,高只数尺,有的地方人须俯身而过,便走了进去。行约二十丈,地势渐低,再走不远,越发下溜。出口一看,眼前忽现奇景。
原来当地本是一座山腹,以前经过极猛烈的地震,前半山形完好未变,由人口起,到处崩裂,成了一条高下曲折,直往下溜的洞径。出口一带山腹,一直崩裂到顶,现出大片沟壑,方圆不下二三十里。到处都是奇石怪峰,倒悬森列。脚底山石错落,崎岖难行,绝少平处。两旁多是深沟大壑,加上许多大小深坑,“时有黑烟白气,喷泉地火,往上涌起,奇臭难闻,稍不留意,立坠其中。地下裂缝纵横,宛如蛛网,最宽的裂缝有两三丈以上,下临无地,深不可测。那些怪石,有的朵云滞空,平地拔起;有的宛如巨灵当道,向人飞扑;有的又似刀山剑树,杈丫林立。必须由这乱石丛中,纵跃飞越过去。前半形势已是奇险,等往前走了一段,地势越来越低,石形也越奇丑。
走着走着,遥望前面,隐有彩烟浮动,色甚鲜艳。二人久居南疆,方疑那是毒风恶瘴,彩烟已散。遥望前途,好似直卧着一条长大的蓑衣虫,竟有十多丈长短,正往对面山头蜿蜒爬去,神态甚是生动。定睛一看,乃是横跨绝壑之上的一条红石梁,远望相连,实是一排接一排的怪石,长长短短,似断还连,直达对岸。中断之处甚多,石形甚奇,又是黑红相问,乍看仿佛一条百足怪虫,横卧两崖之上。二人知已到了蜈蚣背难关,想起龙铁子、巧姑、李洪前后所说的话,不由生出戒心,老远停住,仔细观察,除先见彩烟好似瘴气而外,别无异状,也未见有敌人。赵霖心想:“山月已升,天还未黑,过此一关,便达大寨,为时尚早,各位师长也还未到,何苦早去,多吃人亏?巧姑曾说这里厉害,怎无动静?想必又和来路诸关口一样,被什高人暗中破去,否则哪有如此安静?”悄告王谨,打算在附近觅地稍坐,看清形势再走。
王谨向较赵霖心细,上来便看出那彩烟收得太快,知道各种毒瘴多是一片彩云,停滞在那污湿之地,怎会说收就收、闻言,见离蜈蚣背只三四丈远近,看出下面两旁均是无底深壑,黑暗沉冥,什么也看不见。心想:“别处沟壑无论多深,必有云雾。现在山月刚升,夕阳犹有红影,怎会离地才二三十丈,便是一片漆黑?”因记龙铁于来时之言,忽然想到所赠茶叶。刚取出来含在口内,想告赵霖留意,话还没有说几句,壑底忽然吹来一阵香风,闻去好似极浓郁的兰桂香味。王谨只觉香气奇怪,微微有点头晕。赵霖刚把茶叶取出,还未人口,猛觉异香入脑,人便当时晕倒。王谨忽然醒悟,此是极猛烈的瘴毒,暗道:“不好!”刚把赵霖手中茶叶抢过,急匆匆塞向他的口内,人已面如金纸,知觉全失。王谨耳听“格格”怪笑,对面山坡上现出一个身材矮胖,红衣赤足的年老男妖巫,手持一个葫芦,往外一甩,一股粉红色彩烟立时激射而起,朝空飞去。同时两旁沟壑中的黑气,也蓬蓬勃勃潮涌上来。王谨见势不佳,知道危急万分,不再顾忌,刚把玉块取出,意欲将身护住,再打主意抵御。说时迟,那时快,忽听空中两声乌鸣,一团黄影和一片碧云电驰飞来,正是前见巧姑所养青鸾、灵鹤,巧姑坐在灵鹤背上,满脸都是惊惶之容,晃眼飞到。这时彩烟已把蜈蚣背前半天空布满,炔要展布过来,壑中黑烟也将涌到二人面前,来势神速异常。巧姑一到,口中疾呼:“秋端公慢放百花瘴,要杀杀我。”随喊:“决把情哥哥抱上驾背,随我逃走。”青鸾已早飞下,扬爪便抱。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一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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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洞喜同栖玉软香温情曷限
梨花春带雨生离死别恨难穷
王谨正在张皇四顾,一见赵霖被青鸾强抱了去,知道山女心痴情热,决无恶意。又见赵霖昏迷不醒,心中愁急,不暇再照预计,忙喝:“且慢!”立时飞身纵上鸾背,伸手想将赵霖拉起。青鸾已往斜刺里冲去,上空烟网也快布满,只剩两三丈空隙。巧姑见人救走,妖人邪法未收,不禁激怒,喝道:“秋端公,你受我姊姊蛊惑,想和我为难么?我已得山主允许,与情郎见上一面,到时赴会,他已过火,不背山规,谁还怕你不成?”话未说完,将手一按鹤头,那形似蝙蝠的灵鹤张口喷出一股紫色烟光,立将彩烟黑气冲荡开去。巧姑随即骑鹤断后,侧飞而起。耳听妖巫怒吼连声,人却不见追来。王谨在鸾背上回顾,见妖巫仍坐原处未动,只由手上飞出一道梭形黄光,眼看追上,吃巧姑回手一扬,一团茶杯大的寒光朝下打去。两下里迎个正着,寒光忽然爆炸,银雨横飞,将黄光炸成粉碎,同时消灭。耳听下面厉声咒骂。巧姑也未回顾,飞到青鸾脚下,一把将赵霖抱过,搂在怀中。始而玉容失色,满面悲惶,双泪交流,脸偎脸刚哭喊得一声:“情哥哥,怎不听话?”忽然面现喜色,抱紧赵霖,不住亲热,口中疾喊:“王三弟不要多疑,我拼百死,才蒙山主答应与他见上一面。如今死活都在一处,只要他醒来对我说两句好话,为他粉身碎骨也甘心了。”
王谨见她如此痴情,大为感动。坐下青骛更知人意,紧傍灵鹤飞行,相去咫尺。王谨脱口答道:“大嫂多情,我大哥对你已早心许,不是不爱,只因向道心诚,恐你情热大甚,有误仙业。如能夫妻同修,我想他定必心愿,放心好了。”巧姑好似喜出望外,答道:“你叫我大嫂,我真喜欢。他真的愿意要我么?可惜晚了。今夜如得父亲怜爱,和今日对我一样,格外恩宽,赵郎果如你所说,自然谢天谢地;否则,就你说这几句话,只要是真,我死一百回,也心满意足了。”说时,工谨见二鸟似往山外飞走,飞行迅速,已离玉龙山境。俯视山口竹楼平台,公孙师徒仍在对坐饮茶,和来时所见一样,方想起那茶叶奇怪。耳听群鸟欢啸,声如潮涌,随见无数奇形怪状的大小猛禽灵鸟纷纷飞起,青驾灵鹤同声长啸相应,鸟群也飞迎上来,连同三人二鸟,一齐往下面山凹中飞去,晃眼到地。
巧姑首抱赵霖纵下,王谨连忙飞过一看,面色渐复原状,似将回醒,心中略放。当地乃是一座极大的山寨,寨前聚着不少山女,见了人来,纷纷迎上。巧姑把手一挥,群鸟立时四下分散,觅地栖息。只一鸾一鹤,盘空不下,似在瞭望。巧姑仍抱赵霖,匆匆随两山女同去洞内,将人放在上铺兽皮的大石榻上。忙要水来,亲口含了,嘴对嘴哺向赵霖口内。又把身旁丹药取了两粒,紧抱赵霖,用口哺入。赵霖先中瘴毒,因含仙茶,毒已渐解,人早回醒,只是暂时不能言动,心中明白。见山女那等真诚热烈,悲喜交集之状,又把他紧紧偎抱,水和灵丹都用樱口哺喂。人既美艳,情义又深,似此檀口相亲,鸡舌频渡,玉软香温,着体欲融,便是铁石心肠,也自心动,况又受她救命之恩。赵霖始而还想强制情感,后见巧姑百计温存,相亲相爱,娇呼情郎,热烈之至,再也按捺不住。只是平日把话说满,又王谨在旁,不便骤然改口。暗忖:“此女真个痴情,照此情势,如不吐口爱她,必死无疑。此时不便明言,何不暗中稍微表示,使其心安快活,事后再与明言,做个名色夫妻,如能同修仙业,岂不也好?”
巧姑见情人,久未复原,虽然认得口中所含香茶来历,关心过甚,仍是惶急。又含了一粒丹药,抱住赵霖,用舌尖哺喂。赵霖只是四肢酸软,并非不能动作,不过受毒太深,药性尚未全发,复原稍迟。一见巧姑珠泪欲流,面带惶急,重又含药来哺,立时乘机将那香馥馥的嫩舌轻轻含住,吮了一吮。巧姑知他生出情爱,喜出望外,料定神志回复,就快复原。自己还有许多话说,惟恐汉人脸嫩,当着好友,不肯倾吐情悻。再一想到情人虽被感动,但是当夜亥子之交便到生死关头,并还凶多吉少。喜极之下,一回想到死时惨状,不禁伤心流泪,悲声呜咽起来。
赵霖见她愁容初敛,玉颊春生,方觉此女以前不曾细看,这时一见,果是天生丽质,美丽绝伦。忽又见她转喜为悲,哀位起来,由不得心生怜爱,方把香舌吐出,喊了一声:“妹妹!”巧姑忽舍赵霖纵下,朝着王谨下拜道:“我知三弟是好人,愿意帮我。我拼百死,受尽磨折苦难,好容易盼到与赵郎见面,偏只剩了有限时光,就要死别生离。我有许多话要和他说,求你到那边房内待茶如何?”随命侍女:“速取茶食,款待这位汉家老爷。”王谨见她热情心急,毫无掩饰,又是好笑,又是可怜,便朝赵霖道:“大哥,我二人又蒙大嫂相救,大哥不可再辜负她。一切等事后从长计较,向师父请命而行,料无不可。小弟少时再来。”随对巧姑道:“我二人今晚多半无事,大嫂请放心吧。”巧站一心在赵霖身上,只愿王谨走开,也未听真。人一转背,便朝榻扑去,本是满腹心事想要倾吐,等将赵霖一把抱紧,回忆前情,伤心过度,一句话也未能出口,“哇”的一声,先就痛哭起来。
男女之间,情之一字,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除非始终厌恶,只要稍微动念,或是稍加怜惜,情苗立在无形之中培养起来。对方再志坚情痴,追求不舍,哪怕故作不情,立志坚拒,实则火药引子早被点燃,一旦到了时机,便似地雷爆发,不可收拾。平日压制之力越强,反应之力也越大。
赵霖对山女本就觉她玉立亭亭,艳光照人,品格又比乃姊好得多,虽无他念,心实赞许。前番偎抱,初亲玉肌,已然有些情动,认为此女面貌心性无一不佳,人又多情,无形中生出爱意,只因向道心切,故作不情。所以柳湖接信,表面坚拒,连约都不肯赴,心中却觉此女可怜可爱,只恐纠缠不舍。又恐万一心软,一个不能自制,坠入情网。惟其不能自信,才有这等矛盾心理。入山以后,连接情书,深知寨主法严,不论亲疏,巧姑处境难危,自己对她那样薄情,仍是痴心苦恋,不计利害,口中不说,心早感动。遇救之后,不知仙茶保命,只当巧姑身拼百死,舍命相救。又见那等悲惶惊喜之状,无限深情自然暴露。巧姑再一搂抱温存,南疆八月的天气,衣甚单薄,本非忘情,况当患难相依之际,哪里再禁得起玉体相偎,百般亲爱,当时觉着柔肌凉滑,温香盈抱,神情又是那么哀艳缠绵,如何能把握得住。起初还想稍微示意,免其失望伤心便罢。及至香舌频渡,二次上床,衷怀未吐,情泪珠流,知她满腹愁肠,无穷幽怨,完全寄诸一痛,由不得由怜生爱,由爱加怜,早把修道心肠忘了一个干净。恰好人渐复原,四肢已能转动,忍不住将身一侧,回手抱定,低唤:“好妹妹,莫伤心,我实爱你。”也相亲相爱,着意温存起来。
巧姑本来哭得伤心,一见情人对她怜爱,立时纵体入怀,紧紧偎抱,任凭亲热抚摸,一言不发。半晌方始含悲带喜,哽咽说道:“我得有今日,死也瞑目,只是生来苦命,好容易盼得哥哥回心转意,偏遇大难当前,好景不长,眼看今晚便是凶多吉少。我又知你英雄好汉,虽然怜我痴情,决不肯对山主屈服,怎不教人伤心呀!”话未说完,已然泣不成声。
赵霖见她紧偎胸前,睡在自己手臂之上,云鬓欲坠,玉肌如雪,宛如梨花带雨,娇鸟依人,越发怜爱。于是越发搂紧,伸手抚摸她那肥不露肉,瘦不显骨,秋纤合度,凉滑柔腻的玉臂,脸偎脸边亲边问道:“你说那七重围子,我已过了六重,法宝飞剑一件未用,偶然疏忽,方始中毒倒地,我又请有几位仙师相助,你怎说得那等厉害,仿佛非死不可?”巧姑闻言,惊喜拭泪,问道:“你所约各位仙师,可有青衫老人在内么?”赵霖方答:“老人现正闭关,不会来此。”巧姑似颇失望,重又愁急道:“你哪知我爹爹的厉害呢,今夜只青衫老人来了能占上风,别位仙师就难说了。但我也不愿外人伤我爹爹,为此万般无奈,以死殉情。就你能脱危险,我也只有一日夜的活命。你看我着急伤心,是为我么?”赵霖闻言,大惊问故。巧姑道:“我如非拼舍性命,爹爹怎能许我见你,并和他所约来的妖巫秋端公为敌?不问你今夜吉凶安危,至多明日中午,我便活不成了。”
原来巧姑近日越想越觉赵霖无意于她,心中悲愤,但那苦恋之心反而更切。当日一早,得知寨主所约能手纷纷来到,鲁勿恶既在苦苦相逼,月姑、人虎又助纣为虐,如非养有仙禽预先探出阴谋,寨主又是性做古怪,觉着勿恶倚仗所炼神魔,意在强迫,没有过分逼迫巧站,巧姑早中暗算。忧念情人人险,心如刀割。月姑防备又严,探询不出详情。没奈何,只得买通两个山人,代为送信泄机,自在山头瞭望。先还不敢公然出面,因见赵、王二人被山人围困,惟恐赵、王二人施展飞剑法宝,引火烧身,竟冒奇险,令二鸟假传父命,放二人入山。不久便被月姑知道,前往告发。寨主大怒,立将巧姑唤去,欲加毒打。哪知巧姑已然横心,始而抗声相辩,未了竟说:“赵郎虽是爹爹敌人,但我爱他甚如性命,存亡与共。我已不想活命,只求念在父女之情,许我见上一面,愿照山规,先服神蛊,等赵郎来时,由我将他带往别处,聚上半日。到了月上中天,我和他同来纳命。”寨主本爱巧姑,见她声容悲壮,本就有些动容。父女正在争论,事有凑巧,勿恶一听巧姑在座,受了月姑指教,前来当面求婚。巧姑当时避去。因勿恶不善说话,语太强横,寨主竟被激怒,虽因用人之际,不便内证,心中愤恨,冷笑答说:“婚姻之事,须出自愿,你就入赘本山,还要我女儿答应,我也不能相强。今夜来人,未必没有能手,胜败现还未定,何必情急?且等明日午后,你如得胜,再与我儿商议,我必点头,任你软来硬做均可,如何?”勿恶无言可答,一想事情不忙在这一天,当晚正可仗着神魔,向山民示威。巧姑答应便罢,否则,寨主已然点头,不怕她飞上天去。勿恶只顾打着如意算盘,没想到寨主看出女儿激烈情痴,必以身殉,死志己决,却不能自坏祖规,令随赵霖出山,再说对方也不爱她。莫如遂她心志,听其到时自杀,使勿恶落个空欢喜,并免受迫丢人。
寨主便将巧姑唤来,避人密谈。先是再三劝诫,令息妄念。巧姑执意不允。巧姑又听灵鸟暗报,说赵霖、王谨连经数险,俱都平安脱出,现被月姑、人虎暗算,不知怎的,恶蛊无功,无故震成粉碎。当时曾听有人暗中发话,金霞一闪,所发恶蛊伤亡净尽。麻神姑也因元神化为恶蛊飞出,身遭惨死。最奇怪的是,人虎前拜妖巫为师,曾立重誓,而妖巫元神所化金蚕,不知怎的,会死在人虎、月姑刀、叉之下。经此一来,人虎便犯了恶誓,月姑更被蚕尸打得遍体鳞伤,鲜血狼藉,当时情急大怒,一面啸聚恶兽,一面报警,说拜山敌人法力甚高,速派能手出斗。巧姑闻报大惊,又听说此事决非来人所为:也无这高法力,一时情急,再听勿恶来此逼婚,越发惶急悲愤,不等把话说明,先把本山自制的毒药子午九服下去,再向寨主力求。寨主知那于午丸奇毒无比,便是本山灵药,也难解救,服后见子不见午,见午不见子,除却两个对头所炼的大小还丹,万无生理。想起父女之情,不禁心软,当时答应,顺她心意。并还下令,说来人拜山已然过火,应了山规,现将人交巧姑,许其便宜行事,到了月上中天,自带情人前来大寨纳命。
照着本山山俗,遇到这类事,山女必须先服本山最猛恶的蛊毒,始许起身。只要按时回来自可无事;否则一过时限,蛊毒发作,宛如万千毒蛊周身啃咬,连骨髓一齐酸痛麻痒,号叫七日,周身溃烂而死,恶毒异常。寨主虽然未令照办,巧姑却怀必死之志,反正不想活命,依旧把蛊毒服下。月姑闻报,一面命人暗告把守蜈蚣背的妖巫,二人一到速下毒手;一面通知勿恶赶来,一到先用妖法将巧姑真形摄去。
巧姑知道先服毒药于午丸一事,只老父一人知道,便朝勿恶笑道:“只要你今晚得胜,在此一日夜内,容我自便,倒还有个商量;否则炼魂之惨我尚且不怕,何况于死。”说完,唤来鸾、鹤,立即飞走。刚到蜈蚣背,便见赵霖中毒倒地,心痛欲死。知道妖巫秋端公所炼恶蛊瘴毒厉害非常,匆匆将人救走以后,看出赵霖尚有气息,不似常人中毒骨软如绵,当时全身逐渐腐烂之状,又见赵霖口中含有一片茶叶,用嘴凑上去一闻,再细查看,认出香茶来历,惊喜交集,虽然前途凶危,自己更是万难活命,毕竟能与心上人偎抱亲热,醒来细问心事,作这片时假夫妻,也是高兴。起初想问明情人真心,只要说出爱她二字,便如心愿。无奈人心不足,尤其是对情人,最好情上加情,爱上加爱,有增无减,永无已时,极少知道满足。等到看出赵霖对她确是真情,互相搂抱,着意温存,正在快活之际,忽又想到欢娱苦短,会少离长,人天茫茫,此恨无涯。于是一面把光阴看得万分宝贵,互相亲热,恨不能把两个身子融在一起;一面回忆前情,越想越伤心,不禁悲从中来,不可遏止。听赵霖一问,方才含悲忍痛,哭诉衷肠。因不知赵、王二人早有准备,过信寨主与众妖人威力,心胆皆寒。虽然赵霖见她可怜,极意温存宽慰,力言无妨,无如关心大切,哪里肯信。说到伤心之处,便巫峡哀猿,风雨悲吟,也无此凄楚。这等缠绵哀艳之情,便铁石人见了,也难保不心中感动。何况赵霖情根早固,爱火欲燃,见拦不住,只得紧紧将她抱定,听其说完,方始拭泪道:“好妹妹,你不要伤心,我决无妨。倒是你服那毒药,可有什么解救无有?我此时心如刀割,万难割舍,快说出来,乘这一夜之间,或者有法挽救。否则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天长地久,此恨无穷,叫我以后情何以堪?”
巧姑闻言,悲喜交集,似信不信,抱着赵霖,紧了两紧,说道:“且不说我,先问你怎会无妨?”赵霖见她一味情痴,全不以本身为念,本来不想泄露机密,实在看她可怜,于心不忍,便把来意和所带飞剑法宝告知。巧姑一听,略一寻思,答道:“如论你们来人,委实有几分胜算。但我爹爹自从那年发现天都、明河二位长老遗偈,终日忧疑,已有准备,今日所来妖人,也大有能者,事尚难料。不过有这儿位仙师,你和王三弟或能保全。但盼你和爹爹均能无事,我就死也甘心。那子午丸除却长眉真人的大小还丹,只有你方才口含香茶所结仙果,才能救我。我还忘了问你,那茶你是如何得到的呢?”赵霖便将公孙师徒赠茶之事说了。
巧姑闻言,大惊失色道:“莫非这位神祖也回来了么?怎么公孙太师祖也会同来?难道昔年誓言今夜便要应验么?这却怎好?”赵霖因想早救巧姑,忙要纵起,吃巧姑搂抱不放。赵霖忙道:“你让我起来,公孙道长对我神气甚好,我和你同往见他,求那仙果去。”巧姑苦笑道:“情哥哥,你果对我情深,可惜晚了数日。这里就是杨姑寨,义母蓝仙娘已往大寨,少时也是你的敌人。本来对你还好,因见你不来赴约,只当情薄,立意为我报侦“,怎么求她也都不听。好在已无妨害,不去说了。你今早所见姓龙老人和公孙太师祖,你以为我和你一样,随便能见的么?尤其他那仙茶所结果实,道家名为青元苞。仙茶树只有一株,在武夷山绝壑暗洞之中,每三百六十五年结实一次,休说不会留到如今,就有也不肯赐我。他给你们两片茶叶,已是绝大人情,去求无用,徒自受辱受苦。你既是真个爱我,除非同归于尽,准还想死,为今之计,只有你迟一点赴会,最好等白、朱二老和姜真人到来,求其解救,或者还有想法,否则决无生理。”赵霖认定公孙师徒有意相助,坚执要去。巧姑再三拦阻。后更说:“龙铁子是家父之叔,双方早成仇敌,见时就不加杀害,也无相助之理,因知你二人是本山对头,才肯赠此珍贵仙茶,你二人已百毒不侵,又瞒不过,何苦为我反使他生气?并且徒劳。”赵霖闻言一想:“此女如照各位仙长暗示,决不会死,到时必有解救。”便和巧姑说了。巧姑觉生机未绝,也颇心喜。赵霖见她偎在怀内,已然破涕为笑,喜孜孜用一双媚目仰望自己,好似快活非常。而且尽管情深无限,却不含一丝荡意。心想:“此女不特貌美情痴,人更天真无邪,只不知肯从自己学道不肯?”
巧姑见赵霖对她注目不语,手攀赵霖肩膀,把头往上一凑,朝脸上一偎,媚笑道:“情哥哥,你爱我么?”赵霖点头,乘机明言心事:“自大鹏顶一见,便生爱意,只恐延误仙业,故作不情。”巧姑闻言,苦笑道:“我只要能与你常聚一起,便心满意足,无不由你心意。只是我龙家人山规严厉;女嫁外姓,照例不许出山;并且年纪一过十五,便须对神盟誓。这多年来,只有一个山女也为情人不肯入赘,以死殉情,不料竟会回生,山主和同族见她可怜,又曾死过一死,应了神誓,方始放走。如非这些难处,我也不致未见你面,便寻短见了。”赵霖笑道:“这个无妨,只恐你那父亲,今夜难干活命呢。”巧姑惊道:“你们真有必胜之望么?我爹爹如死,这祸岂不是我惹出来的?”赵霖见她又要伤心,忙劝道:“你姊姊才是祸魁,并且天都、明河二位长老遗命,令朱、姜二位真人行诛,便我不来,他也难逃活命,与你何干?”巧姑方求赵霖到时如见不妙,务放乃父一条生路,忽听门外仙禽灵鸟飞鸣甚急。巧姑觉有警兆,方要纵起往看,欲行又止。赵霖问她何故,巧姑笑答:“我总想吉凶难定,舍不得你,到底和你亲热一时是一时。”
话未说完,鸟鸣更急,巧姑方才失惊,说道:“不好!”鹦鹉忽同二山女飞纵进来,见面便急叫道:“巧姑姑快去,洞外来了一个周身邪烟的鬼道人,灵鹤也被制住,青驾正和他拼命呢!”赵霖一听,疑是勿恶之师白老翁,连忙纵起。只见倏地光影一闪,立有一股阴风秽气迎面袭来,当时头晕神昏,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如非胸前藏有青衫老人所赐玉玦,随着心念动处发出大片白光,连巧姑一齐护住,几乎中邪,昏迷倒地。同时面前光影闪乱中,现出两幢六尺多高的碧色妖光,光中裹着两个恶鬼。另一相貌狞恶的妖徒手执一幡,朝巧姑戳指喝道:“山娃子,你敢逃来此地私会情人!我先将这个小狗杀死,带你回去,与师弟成亲;再如倔强,教你死无葬身之地。”巧姑认得这妖人乃自老翁门人伍石,知他虽是妖人门下大弟子,但因天资功力俱都不如勿恶,又因勿恶己得妖师真传,诡诈多端,另一妖徒梵显已为诱杀,恐遭阴魔暗算,把勿恶畏若神鬼,百计逢迎。自己来时,曾见他鬼头鬼脑,暗中窥探,必是想讨勿恶的好,暗中追来。又知他邪法厉害,人又凶横。反正翻脸,已经横心,再听要害情人的性命,越发情急,挺身上前,方要喝间。妖徒伍石见赵霖胸前涌起一幢白光将身护住,并未中邪昏倒,心中一惊,不等说完,首先就势把手一指,旁立碧光中的恶鬼立时厉声怒啸,飞扑上来。赵霖飞剑也已发出一道青光,迎着恶鬼只一”绞,立时斩断。剑光过处,诡笑声中,那两恶鬼重又分而复合,伍石“格格”怪笑道:“无知小狗,我这神魔乃我同门师兄弟的元神炼成,均擅玄功变化,一经发令出战,便和敌人你死我亡,你那飞剑有什用处?”说时,赵霖剑光只管电舞虹飞,往来追杀,那两恶鬼老是随分随合,不能除去。剑光一绞,闹得满洞碧萤鬼火,四下飞射。
巧姑本因邪法厉害,想要拼命,一见赵霖有宝光护身,飞剑神奇,虽然不能立时取胜,妖贼也不能对其加害,心神略定,忙喊:“情哥哥,这是妖人白老翁的妖徒伍石,已被他寻到,决放不过我们。他师徒穷凶极恶,我爹爹拦他们不住,除了一拼,更无别策。好在我与你相见,已得爹爹允许,妖贼不听山主的话,便将他杀死,照我山规也无话说。我看你已学会飞剑,新得仙师传授,只管施为,无须顾忌。”妖徒闻言大怒,厉声喝道:“不知好歹的山娃贱婢!我师弟见你长得美貌,好意娶你为妻,你偏爱这小狗,我将你元神摄去,看你如何倔强?”说罢,手中妖幡一晃,幡上立有大片碧光涌现,发出一种极尖锐刺耳的悲啸之声。赵霖还好一些,巧姑虽在宝光拥护之中,元神未被摄走,闻声也是心悸神摇,昏昏欲倒。知道不妙,抱着赵霖,方喊:“我死无妨,反正今晚难于活命,死原不怕,只恐元神被他摄去,受那炼魂之惨。”底下话还未说完,忽听左侧一声断喝,一道上带金钩的银虹电驰飞来。
赵霖因巧姑服毒待救,天已不早,惟恐延误,本就横心情急,想取玉钩斜一试。及见银虹由斜刺里飞来,王谨已先发难,忙把手一指,自己那柄玉钩斜也电掣飞出。双钩合壁,威力更大,环着碧光鬼影只一绞,一片惨嗥声中,当时消灭。妖徒才知不妙,连忙飞身纵起,未容施为,紧跟着一道青光飞将过来。妖徒认出那两道银虹来历,本就心惊,又见敌人飞剑夹攻,越发害怕。方想逃避,迎头吃那青光一挡,刚纵妖遁连人带幡待往洞外逃去,不料洞口一暗,由外飞射进来一#183股紫焰。知是前遇灵鹤所喷丹元,暗道:“不好!”微一惊疑停顿之间,两道银虹已剪尾飞至,妖徒想逃无及,一声惨嗥,形神俱灭。一串鬼声啾啾响过,妖幡也已破去,化为乌有。巧姑忙道:“想不到你二人法力这么高。妖徒已死,他那邪法全有感应,白老翁定必警觉追来,我们速离此地为是。”
赵、王二人本觉着先发玉钩斜有违师命,再一想起白老翁的厉害,闻言也甚心惊。便互相商量,准备去寻公孙道人师徒,求取灵丹,以救巧姑性命。巧姑力言无效,说:“叔祖恨我爹爹人骨,平白取辱,甚至有害。”赵、王二人说:“公孙道长和龙老先生神情甚好,决无他虑。如不放心,你可随在后面,不要现身,由我二人上前求取。”巧姑虽认为十九无望,终因情人回心相爱,未免贪生惜命,又见王谨也是同样说法,便活了心,随去洞外一看。除灵鹤、青驾为首几只灵禽外,所带猛禽恶鸟,已死伤了好几只,心中痛惜。匆匆不暇再顾,令别的禽鸟暂且衔走,少时回来,再行医治。遂与赵霖,王谨同乘鸾、鹤,往玉龙山口飞去。到了山前低飞,遥望崖腰竹楼对面,公孙师徒似在席地对奔,身旁茶炉热气腾腾,水开正沸,和早晨所见一般无二。因防龙铁子发现巧姑,山口山人又多相识,特意择一隐僻之处下降。当地乃是山口内一条斜谷歧径,与那危崖斜对,可以遥望。驾、鹤到地,便自飞起,盘空巡视,以防妖人寻来,向众报警,巧姑藏在树后等待好音。
二人走到对崖脚下回顾,尚见巧姑人影隐藏崖石林树之后。因知公孙师徒行辈法力均高,不是寻常,未敢轻率,先朝崖上下拜,通诚祝告。然后走上,到了竹楼前面,见公孙道人神态仍是那么庄严;龙铁子目注棋盘,手拈棋子,正在构思出神,好似未见人来,不敢惊动,轻轻走近平台前面,一同下跪,又祝告了一阵。对方直如未见,始终未加理睬。赵霖因听巧姑之言,胸有成见,惟恐说出人来,对方不肯,上来只说自己有一好友,现中蛊毒,非二位仙长灵药不救,望乞大发慈悲,救此可怜人的微命,并未说出中毒求救的人是谁,及至祝告了一阵,不听回应,暗忖,“先前二位仙长对我甚好,后入玉龙山,中途还曾追来指点,此时怎会不理?必是嫌我不说实话。”心念一动,猛触灵机,便把来意照实说出。并说巧姑之父虽然多行不义,巧姑本人却是极好,如今身中蛊毒,又有妖邪与她为难,务望仙长垂怜,念其贞烈无辜,加以援救,感恩不尽。王谨更是早就觉出仙人前知,既然求救,应说实话,不宜隐瞒,比赵霖还要说在前头。
二人话刚说完,偷视公孙道人,似乎嘴皮微动。龙铁子随将手中棋子放下,偏脸微笑道:“你两人上来说话,无须多礼。”二人躬身走上,重又下拜,谢完救命之恩,再说来意。公孙道人端坐未答。只龙铁子笑对赵霖道:“你爱我那侄孙女么?”赵霖自和巧姑共过患难,情根已固,又感巧姑救命之恩,心想:“我非此女,命早不保,如何能修仙业?何况她又答应我只做名色夫妻,但能常聚,于愿已足,与修为上并无妨害。自从说明心事定约之后,一心都在巧姑身上,惟恐她中毒大重,白、朱诸位师长来晚,奇毒已发,不能解救。”闻言忙答:“弟子蒙贤孙女救命之思,情深义重,万无坐视危亡之理。还望老前辈怜念同支与弟子一片虔诚,恩赐灵药,救其回生,感恩不尽。”龙铁子笑道:“如此说来,你愿娶她为妻的了?”赵霖恭答:“弟子已然订婚,互矢爱好,此生不二。”龙铁子道:“你只要允婚,今晚玉龙山便可无事,她父自有解药,莫非这三日苦难,你都不愿她受么?”
赵霖见龙铁子说时面有不悦之容,猛想起山女所说双方结仇之事,忙答:“弟子一则奉有师命,他父近年恶行大多,犯了天都、明河二老之诫,嵩山白、朱二真人已奉遗命行诛,便弟子等今夜不去,他也无有幸理。何况他女月姑凶横蛮野,父女二人勾结妖邪,罪恶甚重;并且去年约定,必须一决胜负。弟子今日按规拜山,已然过火,连冲好几层围子#183,伤了几个妖人。如非巧姑痴情太甚,想见弟子一面,弟子又不为邪法所伤,此时早上山堂了。”龙铁子闻言,面色转和,笑道:“我那灵药送你容易,再厉害的邪毒,三日之内,也能起死回生。只是此女人虽极好,夙孽太重,尚有灾难未完。你当她还在对面山谷之中等你么?”
二人闻言大惊,忙即回顾。初上崖时,赵霖还曾向侧偷看,见巧姑藏身山石之后,似在向崖跪祝。到了楼前,再偷眼回顾,人已被山石挡住。这时起身遥望,石后空空,人已不见。听对方口气,大是不妙,好生惶急,忙即跪倒,拜问求救。龙铁子方说:“此是她应有灾难,不可避免,不然我早伸手了。”公孙道人突把两道秀眉微微一皱,冷冷说道:“此女虽是应有劫数,那妖孽也实胆大,竟敢在我面前将人摄走。徒儿可将我太乙青灵剑交与赵霖带去,事完转赐此女便了。”龙铁子闻言,满面喜容,立时跪谢恩师,由怀中取出一丸灵药,又由公孙道人法宝囊内取出一技长才七寸,青荧荧寒光耀目的短剑,一同交与赵霖。并说道:“今夜敌人十分厉害,此行必须留意。遇到危急之时,可将此剑发出,自生妙用。”随传用法口诀。
赵霖拜谢领命,偷觑公孙道人,年纪并不甚老;龙铁子却是须发如银,庞眉皓首,少说也在八九十岁,但对道人执礼甚恭。想起巧姑安危尚未明言,拜谢之后,重又叩问。龙铁于道:“到时自知,此时说了,徒乱人意。你由此起身,前途尚要遇一同伴。你那敌人知你已学会剑术飞行,又将妖徒杀死,已不再设什围子,只管前行,途中不会有人拦阻。白老翁虽记杀徒之恨,因他素来刻薄寡恩,知你今晚必然自行投到,并未寻来。只有一妖人乃鲁勿恶指使,令来杀你,寻到杨姑寨未遇,归途想擒驾、鹤、鹦鹉,被你同伴杀死,业已伏诛。你过蜈蚣背,再改步行上山,等到山堂,也是时候了。月姑所养虫蟒恶兽最是凶毒,最好遇时全数除去,一个不留,免得漏网,将来又去害人,此剑非比寻常,恩师因见我侄孙女处境可怜,特加恩赐。日后你夫妻同修,用以防身御敌,大有用处,不可小视。就此去吧。”赵霖。王谨拜别起身,刚要下崖,龙铁子忽又追上说道:“你那玉钩斜,妖人还不知道;鲁勿恶又有私心,不曾说出。此去斗法,须到危急,方可应用。用时双钩合壁,骤然发动,只要将白老翁除去,便无后患了。”二人拜谢领命,便向前行。
赵霖关心巧姑安危,心还在想:“公孙师徒法力高强,妖人未必如此大胆,先前又无什异兆。”仍存万一之念,想到对面崖凹查看一回。刚到崖口,遥望前面树后,似有衣角闪动,好似巧姑所着云肩。心疑巧姑未被妖人所摄去,也许仙人故意相试,下崖便飞跑赶去。到后一看,不禁伤心起来。原来树枝上挂着一片破云肩,正是巧姑所着,人却失踪。地上更有几点血迹。料知人未遇害,也必受伤。只不知那妖人是谁,是不是勿恶,不由悲愤填膺,直恨不能当时飞往玉龙山顶,查探虚实,救出巧姑,将仇人碎尸万段,才称心意。王谨见他悲愤情急,再三劝解。赵霖四望暮霜苍茫,黄昏将近,一轮冰盘大的明月刚挂林梢。因知前面尚要经过山人村落,急于往救巧姑,打算由当地飞行,到了山堂前面,再改步行,相机行事。王谨因龙铁于令到蜈蚣背再改步行,劝令留意。赵霖答说:“巧姑为我中毒,命在旦夕。固然仙赐灵药,三日之内,可以起死回生,到底先吃放心,也少受罪。现在又被妖人擒去,焉可坐视不救?”
王谨知一驾一鹤,连那鹦鹉,均是通灵仙禽,先前还在盘空了望,又都忠于主人,巧姑居然失踪,可见妖人邪法定必厉害非常。因此一面随同飞起,一面暗中戒备。行经一条暗谷上空,隐闻下面鹦鹉急叫之声,忙拉赵霖一同飞降,到地一看,果是那只白鹦鹉,已然受伤,翅有血迹,伤并不重,两翅似被绑住,满地扑腾,只是飞不起来。见了二人,喜叫道:“主人救我!”赵霖见它灵慧,改呼主人,目有泪光,仔细一看,原来左翅上有两根暗绿色的细丝缠绕,飞不起来,神情委顿,好似被困已久。心中怜爱,刚要伸手抚弄,鹦鹉急叫道:“主人不要摸我,我身上中了邪法。可将大鹏顶那防身宝光放出,照上一下试试。”赵霖还未答话,王谨已看出那绿丝形如蛛网,隐浸羽毛之内,知中邪法。闻言先将玉块取出,如法施为,一片白光照向鹦鹉身上,立时展翅而起,朝赵霖怀中扑去。大声间道:“主人见到我巧姑姑么?她被妖入鲁勿恶擒去了。”赵霖闻言,又惊又怒,追问原因。
原来鹦鹉先在杨姑寨外发现来了妖徒,邪法厉害,惊逃一旁。后见妖人被杀,赵、王、巧姑三人分骑鸾、鹤飞走,本要赶去,在空中遇见女仙平旋,将其唤住,问了几句话。平旋和两同伴女剑仙飞走,鹦鹉赶到山口下落。这时巧姑因知叔祖龙铁子恨极乃父,惟恐赵霖求药不允,心中忧疑。又想叔祖法力甚高,大师祖又同了来,自己决隐不住。便朝崖跪倒,正在通诚祝告,求叔祖救她一命,使与赵霖结为夫妇。忽然身后一阵阴风吹来,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回头一看,乃是一个华服少年,自称:“我是你叔祖派来,接你去往后山拜见,以防被外人看出。”巧姑不知是妖人邪法幻象,闻言心喜,鹦鹉一到,便听出那是鲁勿恶的口音,见巧姑已被妖人邪法摄起,正往后山飞去。为主忠义,一时情急,忙用鸟语告知空中驾、鹤,自己也附在驾背之上一同追去,连用鸟语在后疾叫。灵鹤更是性如恶火,刚一追近,张口便将内丹喷出,朝妖人射去。巧姑飞出不远,见那少年虽然假装老成,并不近身,所用遁光却是左道一流,暗忖:“公孙师祖隐居东极大荒山无终岭修道多年,虽是旁门散仙,法力极高,并无邪气。方才还见他师徒相对下棋,如何暗中派人来唤、这人又是一身邪气。难道妖人还敢当着他师徒面前闹鬼不成?”心生疑虑,正要盘问,回顾下面立处,巧姑刚刚飞起,同时又听驾、鹤、鹦鹉连用鸟语报警,电驰追来,知道上当,忙喝:“你是何人?”话才出口,驾、鹤已相继喷出内丹朝妖人射来。妖人倏地回身,怒喝:“扁毛孽畜,要找死么?”扬手便是一蓬暗绿色的光丝暴雨也似朝后打去。鸾、鹤如非逃遁得快,几受重伤。就这样,还中了一点邪毒,各不相顾,逃出不远,分别下坠。鹦鹉逃时,瞥见巧姑发出血焰又想要对敌,一片碧光闪过,便被妖人摄走,并未去往玉龙山顶,所去似在山南大竹峰一带,底下便不知道了。正在谷中挣扎悲鸣,赵、王二人便已寻来,听完前言,好生愤恨。
鹦鹉原是坠地时被树枝擦伤,甚是轻微。力劝赵霖,说主人巧姑服有蛊毒,勿恶动强,只是找死。勿恶邪法厉害,最好寻到驾、鹤,同往救援。说时,耳听破空之声,一道妖光正由山南往玉龙山顶大寨飞去。鹦鹉说那是勿恶遁光,巧姑姑并不在内。二人一想:“勿恶定把巧姑藏起,此时已飞大寨,如往寻他,时机未至。不如依了鹦鹉,先去救驾、鹤,再去救人,以免地理不熟,难于搜寻。”便驾遁光,令鹦鹉领路,寻到一片森林当中,鸾、鹤果在里面,被好些毒虫恶蟒围困,身上绕着好些绿色妖丝,周身乱抖,比起鹦鹉还要痛苦得多。互相背抵背,蹲伏地上,各喷丹气,护住全身,与那些毒虫恶蟒相持不下。二人知道又是月姑闹鬼,不由怒从心起,双双一指飞剑杀上前去。那些虫蟒一见飞剑,纷纷惊窜,已是无及,吃二人剑光追上,一齐杀死,满地腥血四流,臭不可闻。再将玉块宝光一照,邪法立破,驾、鹤同时起立,朝二人点头谢恩,并和鹦鹉相对急叫。二人因三灵鸟熟于地理,令其分头搜索巧姑下落,二人也朝山南一带寻去。
二人三鸟,在山南搜寻了一个多时辰,飞行迅速,山南一带几被踏遍,所有崖洞全都找到,哪有人影,人鸟分合了好几次。最后鹦鹉寻来,朝二人连声悲鸣说:“此时月上中天,山堂上山人寨舞已快开始,主人再不前去,便算失约。主人无妨,巧姑姑中有蛊毒,定必发生反应,比死还要痛苦,巧姑姑现为妖人藏起,因有邪法遮掩,查看不出。为今之计,只好先往赴约,免得巧姑姑受那活罪。并还可向老山主揭发阴谋,说妖人将她藏起之事。”
赵霖因寻巧姑不见,方寸已乱,便照所说行事。本意暂免巧姑蛊毒发作,少受痛苦。人乌刚一分开,待往大寨山堂飞去,猛瞥见一道妖光由山顶往斜刺里飞去,飞遁神速,晃眼便在远方危崖之上降落。二人见遁光与勿恶相似,疑心巧姑藏在当地,好在去向差不甚多,立往寻踪。两地相隔颇远,二人遁光又没他快,正飞行间,鹦鹉同一异鸟忽又飞来,赵霖忙按遁光,伸手接住。鹦鹉急叫道:“主人快去,我在高空望见鸾、鹤已被妖人制住,定必不肯降伏。巧姑姑也似被困在彼。再迟一会,就来不及了。”二人立催遁光随后赶去,还未到达,便听震天价一声霹雳,前面山凹中满地金光雷火横飞乱闪。遥望崖下,好似倒着一具死尸,一道遁光正由对面飞来。近前一看,正是女仙平旋,见面便道:“山堂寨舞已然开始,二位师兄少时便须前往;否则,妖人神火一燃,巧姑所受痛苦就大了。小妹所杀妖人,便是勿恶所差,本意令他埋伏当地,想把鲁孝师兄诱去,暗中加害。不料被凌雪鸿师叔得知,令我同了李师伯的二弟子阮师兄分头赶来,破了邪法,将其杀死。可笑这厮毫无义气,同党为他惨死,他却贪看山女歌舞,如无其事。现已准备用幻象,和鲁师兄动手,放出妖师所炼神魔,猛下毒手,以免事后 恐怖周末帖吧他娘责问。其实他娘丑仙人鲁瑾,已得睡尼潘度的真传,此事怎瞒得过?如非奉命守山,师父不回,不许外出,早已赶来。这厮穷凶极恶,他娘溺爱不明,不必说了,便鲁师兄也百计维护,能否避免这场大劫,尚不可知。二位师兄到后,最好只守不攻,挨到诸位师长到来,免却好些危难。巧姑难尚未满,再说此时也不宜与之相见。我还有事,请快走吧。”三人原是且飞且谈,已离大寨不远,瞥见前死妖人岸下又飞起一道金光,甚是眼熟,平旋惊道:“阮师兄怎又走开?必有事故。待我前往接替吧。”说罢,仍往回路飞去。
二人遥望山堂高居玉龙山后,近顶之处一片平阳,绝顶偏在山堂之西。一条广约五六丈的瀑布自顶倒挂,顺着崖顶斜坡急泻,落向下面广溪之中,再顺溪势蜿蜒曲折,由山堂侧面花林中盘旋出没,绕着平崖边沿,到了后山崖畔,再一落千丈,往那绝壑之中飞坠。那溪并不甚深,妙在与那瀑布同一宽窄,刚巧承受,月光之下远望,宛如一条银龙满山飞舞,势甚雄奇。平崖上面,到处松林参差,清阴交被,香光浮泛,花影扶疏。月下芦笙处处,歌声四起,一对对男女山人互相拥抱,载歌载舞,出没掩映于花光月影之中。更有赶郎山女,求偶少男,各着艳装,身围兽皮,祼着臂腿,或唱艳歌,或吹笙笛,互相引逗,捉迷藏也似。往来驰逐于山巅水涯之间,月下看去,仙景无殊。
山堂正对瀑布,乃是一座两层楼房。因寨主精通法术,性喜兴建,爱植花木,经过多年修建布置,甚是整洁崇阂,楼只两层,其高竟达十丈,占地数亩。楼前大片平台,雕栏玉阶,碧瓦朱檐,华美庄严,有胜王宫。楼上环着一圈回廊,也甚宽大,上面立着不少男女山人,正在凭栏下望。平台当中,一个丈许大小,上饰黄金的宝座,前面一座金鼎。左右百余个男女山人,各持香花乐器,羽葆仪仗,戈矛刀剑之类,侍立两侧,泥雕也似,毫不转动。宝座两旁,分列着十多个玉石座位,十来个男女妖人分坐其中。当中宝座却是空的。这时好些少年男女山人,在下面配好了对,便由左侧花林中相携相抱,时分时合,一路歌舞而来。到了平台之下,一同下拜。起来歌舞了一阵,再边跳边唱,往右侧台阶下歌舞而去,一会没入花林深处不见。似这样一对接一对,越来越多,一时花光映月,歌声入云,人影惊鸿,芦笙匝地,虽是山人盛会,也另有一种自然美妙的景象。
二人知道寨主尚未升座,寨舞刚刚起头,未到合舞之时,巧姑蛊毒尚未发作,心中一宽。赵霖更通山俗,又得巧姑预告,见时尚早,自己驾着遁光飞来,敌人不会不见,如何置之不理?必是寨主断定自己必来赴约,山规如此,乐得故示大方,重己重人。再见崖侧半山腰上,还有大片园林,飞阁亭台,参差位列,虽无山堂气势雄阔,华丽只有过之。下面林中,时见虫蟒猛兽盘踞往来,料是月姑所居。因勿恶和朱人虎夫妻均不在台上,空着好几个座位,众妖人一个个望着男女山人艳歌寨舞,正在互相说笑,直不似有对敌之意。
赵霖猛想起龙铁子曾命自己过了蜈蚣背步行上山。不料搜寻巧姑下落,途中耽延,见时已晚,又遇平旋催促,忙赶了来,照此情势,分明无妨。寨主升座必有鼓乐,反正还有时间,就寨主出来,再驾遁光上去也不晚。龙铁子既令步行上山,必有原因,索性看他未曾开口,是何形势。念头一转,好在相隔还有数里,便往后山堂正面绕去,离崖里许,往下降落。还未到地,便看出下面乃是一片微带梯形的平崖,每隔十余丈便升高丈许,直达崖下,成一斜坡,上与崖顶山堂相连。梯崖共是四层。头三层上各有许多身材高大手执戈矛刀剑的壮汉,分为两行互相对立。未了一层,地势最宽,左边便是那条瀑布的转角之处,因有大片突崖和左侧环立着的峰峦遮住,先前不曾发现。料知山人虽然仇视自己,却颇看重,竟以迎接贵宾之礼相待。
二人本通山俗,忙把遁光后退,到了第一层崖前落下,再同走上。正在从容上行,对面月光下忽然跑来三个山人,见了二入,各用山礼下拜。二人见这三人都是身高七尺,头戴花冠,上Сhā鸟羽,手执长矛,上身半祼,腰围兽皮,胸前挂着一串花球和一个上绘白骨骷髅的小铜盾,相貌十分威武,知是地位较高的酋长,忙以山礼答拜。山人先是沉着一张丑脸=及至拜罢起立,朝二人身后一看,面上忽然微现喜容。为首一人低声说道:“汉客真个神人,白天连破我玉龙山六层围子。方才久候不来,只当巧姑姑拼死救你,放了逃走。老山主早该升座,为了等你夫妻,适才传令:就你们汉人怕死,巧姑姑也必回山,况又片面痴心,你决不会带她同逃,吩咐少停再燃神火。不料汉客竟是有信实的英雄好汉。我们巧姑姑美貌武勇,人又厚道,同族敬爱,实在可怜。你们已中百花瘴毒,就她带有老山主灵药,也未必能够救你们复原。本想至多只有一人来此,居然二人全到。巧姑姑不见,莫非你已受她痴情感动,情愿入赘本山了么?休看投降,你已过火,连冲六层围子,为本山从未见过的英雄,又因受巧姑姑情痴感动,并不丢人。如我料得不差,我向老山主禀告,你立时便是我们小主,无穷享受。你意如何?”赵霖笑道:“不错,我是受了巧姑痴情热爱的感动,现已答应娶她为妻,她虽中了蛊毒,我也有救她之法。但和你们山主定约另是一事,入赘二字,再也休提。请代我通报吧。”山人听了头几句,本是喜极,及听到未两句,面容骤变,倏地转身,朝崖下拜,低声急喊:“这两个汉客实在强横,巧姑姑不曾随来,不是自杀,便是后到。好在汉客已来,不算失约,望老山主看巧姑姑可怜,免她这场苦难。等到杀了这两个汉人,寻到巧姑站,问明再说吧。”
二人看出巧姑深得众心,这三个山入均是有地位的酋长,料他们平日定必凶横蛮野,残忍非常,竞会联合代她求恩。心方赞许,三人忽同向后惊退。同时瞥见崖前一片碧光涌处,现出一个老年酋长,身材高大,满头自发,面如朱砂,狮鼻阔口。头戴花冠,腰围兽皮,身穿一件大红披风,长拖身后,腰间拖挂着一把又长又大的腰刀;一双龙目,凶光若电,注定自己,按刀而立,满脸均是怒容。两旁山人纷纷欢呼下拜。那自发老人原随大片碧光涌现,闪得一闪,忽又隐去。
三人立时回身,对二人道:“你看老山主居然离座亲来迎接,实无杀你们之心。你们偏不知好歹,负他美意,何苦来呢?此时还来得及,否则你二人纵然学会飞剑,决非他的对手。平白送命,还害我巧姑姑惨死,岂不冤枉?”赵霖原想延挨时候,以待大援,闻言笑答:“这个不劳费心,请领路吧。”为首山人随喝道:“那我们的巧姑姑呢?”赵霖怒道:“可告老山主,他女巧姑随我往见两位仙人,我刚求得灵药,不料被妖人鲁勿恶邪法摄走,遍寻不见。此女贞烈智勇,必不屈服,此时情势,却甚危险。教他速向妖人理论,免受惨辱。”
话未说完,忽见一道遁光横山飞来,落地一看,正是鲁孝,面带愁急之容,对二人道:“你们见我哥哥么?”赵霖想起前事,怒答:“令兄非人,他将巧姑摄走藏起,遍找不见。此时众妖人多在山堂,他却不知去向。”话未说完,鲁孝把牙一咬,长叹一声,忽驾遁光飞走,山民因他不是应约而来,随意飞空来去,齐声怒吼,镖弩刀矛,一齐并举,杀了上去。同时山堂上又飞出一道血焰妖光向空斜射。无奈人已飞远,踪影皆无。
赵、王二人见鲁孝去处正是平旋所去危崖之下,心想:“巧姑也必遇救在彼,所以平旋那等说法。只奇怪来时平旋还说勿恶人在山堂看山女寨舞,如何不见?”心中犹疑,无汁可施。三人已来引导同行,两旁山民也各分行排列,二人一过,各举刀矛摇晃,扬手为礼,二人也扬手回答。刚到崖前,便听上面皮鼓嘭嘭,响震全山,知是人皮战鼓,分明成了胜败存亡之局。本是意料中事,只付之一笑,神色自如,从容往上走去。三人引了二人上了崖顶,各人见山堂平台前面大片平地,左边便是那条玉龙飞瀑,这一邻近,越显得银花飞舞,玉溅珠喷。再加满地繁花疏林高树一陪衬,景更雄丽。这时,台前数十面人皮战鼓嘭嘭连声,一片杀伐之声。千百个山民作大半环立在宝座之后,一个个刀矛并举,精光映月,又都生得狞恶高大,声势猛恶,甚是惊人。二人胸有成竹,全未在意。遥望寨主已经归座,两旁座位上勿恶仍然不见。上首一个身材矮瘦的白衣妖人盘坐椅上,自腿以下全被衣服遮住,内中大半空虚,好似没有腿脚神气。知道妖人白老翁和鬼手真人这两个妖孽,都是生具畸形:一个短手,一个短足。所炼邪法各有专长,随身神魔尤为厉害。料是平日所闻白老翁无疑,久闻他心黑手狠,残忍非常,就许骤不及防,猛下毒手。
赵、王二人正互相暗示,各自戒备,忽见眼前红光一闪,先由宝座前面金鼎中飞起两点火星,飞高数丈,突然爆炸,化为两幢火塔,矗立平台左右。鼎中随又冒起一股绿烟,粗如人臂,笔直上升,高约两丈,顶尖上波的一声,忽然点燃,化为一片华盖形的火光,赤阴阴的,照得满台都是暗红颜色。知道邪法神火已经点燃。刚一转念,那两幢火光忽然飞起,到了空中展布开来,化为两片丈许方圆的火云,将二人罩住,却不下落。赵霖早已暗中戒备,先不理睬,到了台前,大声喝道:“我二人去年与你女儿月姑订约,来此过火拜山,今已到此。她是起祸根苗,为何不见?闹这玄虚,欺人做什?”说罢,手朝胸前一按,贴身暗藏的那面玉块立化为一幢白光,将二人罩住,往上一冲,上面火云立被冲散。此是青衫老人昔年御魔防身之宝,自经二人仙法重炼,威力越大。寨主看出此宝来历,心中微惊,把手一招,两片火云立化绿烟,往鼎中投进。狞笑一声,喝道:“怪不得你二人如此胆大。以为有此法宝防身,便能逃出我的百兽大阵么?”赵霖还未及答,忽听山女娇骂:“该万死的汉狗!今日教你知道我玉龙山的厉害。”声到人到,一道碧光血焰,已由平台尽头楼阁之上飞坠,正是月姑同了朱人虎一同飞落。
人虎前用恶蛊暗害赵、王二人,不料害人未成,反害自身,闹得夫妻二人遍体鳞伤。月姑花容月貌又为李洪仙法所毁,凡是露在外面的皮肉,均被金蚕恶蛊的残尸碎肉深嵌入内,粘附一起,花容尽毁,虽经治愈,满面伤疤,并还腥秽难闻。人虎以色为重,平日爱畏月姑,一半还是为她美貌。及见如此丑恶,性又好洁,见此已是难耐。月姑偏不知趣,反认为双方情爱深厚,既成夫妻,不应以容貌美丑转移爱憎,对于人虎越发情热不算,还要强迫人虎格外爱她。稍不遂意,就说变心,连打带咬,将人虎棱辱楚毒,然后又复后悔心疼,抱着人虎痛哭,跪地求饶,要人虎也打她咬她,状类疯狂,无所不至,人虎畏之如虎,心虽万分厌恶,胸头作恶,偏又不敢显露分毫,勉强捏着鼻子,屏气敷衍,说不出的痛苦烦恼,只是无计可施,由不得悔恨起来。
这时人虎见了赵、王二人,虽然随同月姑发威,心中仍是内疚。月姑却是恨极二人,以为对方是起祸根苗,如非二人定约拜山,自己便不会用阴谋暗算。索性将他用恶蛊害死,也还消恨,不料毒计阴谋未成,反被那隐形幼童将恶蛊神婆杀死,并用法力将自己的容貌毁去。见当夜丈夫相待,好些勉强,就算心还未变,到底一个翩翩公子,一个绝色佳人,全变成了鬼怪模样,日夕相对,无形中也要减却不少情趣。现在脸上满是血疤,五颜六色,腥秽异常,连自己也觉恶心,如何能怪丈夫?表面虽说双方情爱由此加浓,心却痛苦万分。这还是仗有父亲、师长法力、灵药解救,否则单那奇痛麻痒就难忍受,真比死还痛苦。偏又舍不得丈夫,不肯寻死。多半天的工夫已经如此,天长地久怎么过法?因此把二人恨如切骨,直欲碎尸万段,锉骨扬灰,才能消恨。月姑先因自己形态变成丑恶,腥秽难闻,平日御下刻薄,全山山人敢怒而不敢言,一旦自己受此重伤,一定认为报应。当此寨舞盛会,对对情侣翩跹起舞,情歌相答,人人志得意满,快乐非常,自己如在人前走动,岂不被怨家指说快意?只得藏在楼上凭窗下望,见下面芦笙吹动,艳侣如云。如非日间受此重创,身是山主爱女,又配有朱人虎这样如意郎君,遇到这等每年一度的盛会,定必格外修饰,同了情人歌舞明月之下,使此绝代容华,在珠围翠绕之中,去与花月争妍。如今闹得一身伤痕,自惭形秽,不能再向人前出现,岂不痛心?越想越恨。
正在咬牙切齿,毒口咒骂之际,忽见仇人在山前降落。满拟赵霖不知礼法禁忌,只要恃强乱闯,两旁山民必起为难,稍伤一两个人,平台上所约帮手立时发难夹攻,将其粉碎。哪知仇人竟是内行,遁光并不直向崖上飞落,全按山俗行事。最气人是寨主并还亲在崖前现身。先前见妹子一去不归,限期已过,连催老父行法收蛊,逼令来投,将其残杀。老父不允,反说巧姑决不失信,不是情人中毒太重,忙于解救,尚未复原,便是仇人忘恩负义,各自逃走,巧姑无法复命,跟踪追去。她那处境已万分可怜,何必忙此…时?二次再催,反被喝骂。如今又去迎接仇人,全以贵宾之礼相待,分明是见对方少年英俊,胆勇过人,生了爱心,不恃减去仇视,反倒委曲求全。只要仇人稍一输口,不背山规,非但化仇为友,并还成了翁婿至亲。一个不巧,仇报不成,任用阴谋毒计,费尽心机,反倒促成妹子的婚姻。自己这一对夫妻满身伤秽,仇人却是女貌郎才,成了佳偶。妹子待人宽厚,素为全山山人爱戴,以后这双新夫妇无论走到何处,都受人欢呼礼敬,争先逢迎。手下又养有不少仙禽,闲来比翼同飞,邀翔云表,倦游归来,又在月下谈心,花前起舞,互相恩爱,着意温存。端的乐事无穷,令人艳羡,万口争传,永留佳话。相形之下,自己有多难堪:月姑不由妒火中烧,恨不得当时飞身下去,活生生将仇人咬成粉碎,才称心意。无奈山规严厉,当此良辰佳节,只要来人不犯禁忌,来者是客,皆大欢喜,一体同乐,共相歌舞。哪怕会后把人斩成肉泥,事前也以宾礼相待,不容轻起杀机。虽然对方定此杀身之约,若不低头屈服,终成仇敌,但也要在神火燃起,宾主问答之后,如果此前冒失出手,便犯重条。因此月姑只得强行忍耐,把师传邪法异宝准备停当,把面纱放下来罩住头脸。
月姑本就跃跃欲试,引满待发,及见仇人来到台前,始终倔强,旁若无人。而寨主明知对方不肯屈服,却仍有爱才之心,那两片火云已然升起,罩向二人头上,仍是随同前进,停空不落,也未发出威力。又见敌人还未上台对面,先就出语讥嘲。同时胸前又升出一幢宝光将全身护住,当头火云立被冲破,回人宝鼎之内,比起前在大鹏顶所见防身宝光,加倍强烈。月姑好容易等到寨主已然变脸,再也按捺不住怒火,立时带了朱人虎同由楼上飞坠,一开口便咬牙切齿,恶狠狠指定赵霖厉声咒骂,暴跳如狂。
赵、王二人见山女月姑穿着一身翠羽织成的短装,右臂全祼,左臂却只手露在外,头上笼着面纱。隐约见里面虽然伤痕累累,斑点甚多,毕竟身材婀娜,玉肤雪映,纤腰本是一个美人胎子,月光之下依旧丰神绰约,仿佛艳绝,和巧姑恰是伯仲之间。只是腥秽难闻,不时有一股臭气随风吹来,令人难耐。人虎因是男子,未戴面纱,所受创伤虽没月姑的多,也是遍体斑痕,腥秽扑鼻。穿的又是一身山装,看去十分丑怪,哪似以前儒雅俊美的风度?知其大难将临,难于避免。虽是自作之孽,如非山女再三相迫,弟兄三人常在一起,纵不能同修仙业,何致有此结果。想起女人祸水,好好一个英俊少年,闹得身败名裂。不由迁怒月姑,心中痛恨。又见她戳指暴跳,咒骂恶毒,咬牙切齿,凶厉如狂之状,赵霖忽发怒火。本来还想按照山规,等其发作完毕,然后从容与之理论,以便多挨一点时候,竟会忍耐不住,脱口回骂道:“你这无耻泼贱,丧尽天良。你父盘踞此山,雄长山民,为各寨山人宗祖;所居风景又如此灵妙,享受无穷,何等之美。自来婚姻之事,出于自愿,何况人虎义弟已有妻子,因你强迫嫁他,害得他陷身邪教,转眼身败名裂,玉石俱焚。你父因违天都、明河二长老的遗训,结交妖邪,多行不义,伏魔真人早就奉命行诛,因其近年颇知敛迹,本想看在昔年同门之谊,暂时姑容,以观后效。也因你这起祸根由,少时便有杀身灭族之祸。如不是你淫凶无耻,何至于此?你妹巧姑美丽贞烈,性情温厚。我因志切仙业,以前虽不肯接受她的深情蜜爱,心实爱重。今日蒙她舍命相救,越发感动,已然订了婚姻之约,从此同列师门,合籍双修。休看她连经苦难,受你棱辱,又为你阴谋陷害,身中蛊毒,并受邪法禁制,但我和她情深义重,恩爱非常。现在虽被妖人鲁勿恶乘我向一仙人求取灵药之际,将其摄走,不久脱难,终于因祸得福,苦尽甘来。似你这无耻泼贱,已然遭受惨报,将你自负的容貌毁去,成了丑鬼,腥秽异常,人不能近。人虎原对前妻也极恩爱,并还生有子女,居然抛弃,无非为你美色荡态所迷。似此丑恶,如何还会对你恩爱?就算今晚你二人保得残生,也是痛苦。我与巧姑已为夫妇,我又孤身一人,休说人赘边山,便是言明随意往来,只要巧姑不离此山,也可无事。但我许婚由于巧姑痴情感动,不是你父凶威所能屈服;再者,你父女今日数限已尽,也非我一人之力所能挽回。你父如将巧姑蛊毒解去,免我费事,并令妖人鲁勿恶先将人献出,彼此两罢干戈,我还可看他女儿面上,相机设法,为之釜底抽薪,即便不能全数挽回,或能稍微保全。你有何本领,只管施为,我如惧你玉龙山的凶威,怎会来此赴约?这等疯狗一样,狂吠做什?”
赵霖说时,月姑已气得周身乱抖,最痛心的是未一段话更为难堪。早想动手发难,无奈山规难犯,照例要听来人把话说完。因把对方认为必遭残杀的人,任何咒骂均不应与之计较,只一动手,便犯重条。偷觑寨主又是面带惊惧之色,一任仇敌怒声数说,平日那么性情暴烈的人,竟会不以为意。只得强忍怒火,等赵霖把话说完,方怒喝道:“你这该万死的汉狗!话说完了么?”赵霖答道:“似你这样丧尽天良,全无人理的泼贱,我还与你有什话说?”随向上走,到了金鼎前面,把手朝上一拱,大声说道:“龙老山主,今日之事,全由你女月姑而起。你如知道利害轻重,速将百兽恶阵收去,看在我妻巧姑分上,或者还能为你稍出点力,你自身即便不保,你这许多子女或能促全;否则便有灭族之祸,连元神也保不住了。”
话未说完,寨主两道浓眉往上一扬,冷笑一声,喝道:“无知小狗,少发狂言。我本看你少年英俊,胆勇过人,意欲委曲求全,你竟不知好歹。我只间你是否降服,别无话说。”赵霖也因恨极月姑,勾动怒火,顿忘厉害,抗声答道:“我如怕你,怎会来此?有何本领,只管施为,看你能奈我何?”寨主闻言,狞笑答道:“今日且教你见识见识。”手朝金鼎一指,先前那道神火本是一股粗如人臂的绿烟笔直上升,上面托着丈许大一片伞形火光,停立鼎中。忽然绿烟转成深红,叭叭连声,炸音起处,化为火雨,向空飞射,直上云空。再向四面展布,化为一座其大无比的穹鼎形光幕,向下飞坠。看去薄薄一层,殷红如血,展布甚广。等到结成光幕以后,电也似疾闪得一闪,往下飞来。
赵、王二人知道厉害,忙即飞身纵起,口中大喝:“无知老头,竟敢行此恶毒邪法,少时教你知道报应!”说时,人已飞起,刚到台口,眼前一红,那片血影已经上身。二人未来以前,便听师长说起此阵厉害,日前巧姑又曾警告,并传趋避之法。不料寨主天性凶恶,一经激怒,便成死仇,非拼不可,用心更是毒辣,他此时已恨不得把二人楚毒凌虐个够,并连爱女巧姑也已迁怒,欲加残杀。二人骤出不意,瞥见血幕往下飞坠。因方才当空火云被宝光冲破,邪法不过如此,未怎在意,不料比前厉害。那笼罩全山的血幕下降之时,来势比电还疾,下面男女山人本全在笼罩之中,眼看透身而过,并无所觉,转瞬之间,自己却被包住,当时头脑微晕,打了一个冷颤,不禁大惊。幸而身有至宝防护,不曾上身,心灵上已有了警兆。料知不妙,忙掐灵诀,按照师传,朝胸前一指,身外宝光突转强烈。同时运用玄功,镇摄心神,虽未受害,但那血光红影已然紧附宝光以外,连人带宝全被胶住,行动不得。上下四外更有极强大的压力,迫得人十分难受。只得耐心守候,暗以全力抵御。
寨主见二人被血光困住,狞笑骂道:“无知小狗,竟敢对老夫无礼!今日是本山中秋佳节的寨舞盛会,你们汉人百年难遇,且教你们见识见识,临死以前,饱点眼福。要吃酒肉,也是现成,开口便有人送到。要想脱身,除非低头降伏,入赘本山,还须在我火祖天神座前跪上三日夜,才能饶你夫妻性命。否则大会之后,我那不孝女儿无论相隔多远,只一行法,她必立时投到。纵有别人将她藏起,我也必有感应,自会命人去寻,将其救来此地。以她的容貌才能,以前对你那等痴心,你竟坚拒不允,害她受尽苦难,身中蛊毒,又救你命,方始感动。你虽是我的仇敌,但我知你实心实意,毫无虚假,此时对我女儿已是情深爱重。既然不肯降伏,背我山规,我偏使你不得好死。看完寨舞,便将你心上人擒来,当着你面,教你看个榜样,如何为你惨死。再将你火化成灰,摄去元神,永受炼魂之苦。至于你说那白、朱二矮和姜庶贼道,假借我前师遗命,屡次惹厌,我已痛恨,早就想要寻他们。今日不来,是他们的造化,只要敢来此,必使他们连老骨头也回不去一根。看看天都、明河两老鬼的遗命、神刀,能奈我何?”
说罢,突把面色一沉,转向上首盘坐的白衣妖人间道:“你那徒弟鲁勿恶今在何处?这两个小狗所说,可有此事?”那妖人正是白老翁,闻言淡淡地答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已答应我徒儿的婚事,方才为何又将你女许嫁小贼,他如降伏入赘,我徒儿固是落空;若小狗倔强不降,你又将你女残杀,仍是无望。你自反复无常,怎能怪我徒儿抢先下手?我看此女元神凝固,根骨甚好,正好代我镇压主幡。反正你女必死,更不会嫁我徒儿,莫如把她生魂借我一用,寻她做什?”寨主因白老翁师徒本非知交,经一友人引来,彼此性情不投。勿恶这次重来,把妖师所炼神魔巧言要去,比他本人所炼凶威更盛。日前听说勿恶逼好山女欢姑,残杀全家之事,又曾向自己强迫求婚,越发愤恨,只为用人之际,强行忍耐。这时一听爱女竟被勿恶摄走,心中大怒,恰巧所炼百兽恶阵必不可少的两个助手已在当夜飞到:一是麻冠道人司太虚,一是金盆仙子魏赤霞,均是能手,比白老翁师徒邪法更高,不仅恶阵相助有人,并还可以抵御白、朱二矮等强敌,意欲向白老翁要人,乘机翻脸,好便罢,不好连他师徒一齐除去。及听这等答话,正要发作。旁立月姑、朱人虎,自从寨主放出血光将赵、王二人罩住,知无幸免,同声咒骂了几句,便去寨主身侧侍立。一见双方争论,月姑因勿恶摄走巧姑本是自己阴谋指使,惟恐白老翁叫破,与她不利,正待劝解。白老翁本来端坐在旁,辞色冷静,神态阴沉,忽似有什警兆,碧光一闪,人便无踪。同时闻得远远霹雳之声,一会便有两道遁光飞来,现出一个麻冠野服,胸飘长髯的道人,还有一个手托金盆,穿着一身淡红色罗衣的妙年道姑。寨主忙即起立,笑呼:“二位道友,为何去了这些时候才回?神火已燃,静候驾临了。”
来者正是麻冠道人司太虚和金盆仙子魏赤霞,还礼落座。司太虚笑道:“适见为时尚早,附近山中有一老友,同往拜访,路遇睡尼潘度的门人鲁瑾,谈了一阵,所以来晚片时。那两个妖孽师徒,如何不见?”寨主略述前事,怒犹未息,说是就要行法,使巧姑来投。魏赤霞笑道:“适才来时,曾见一道碧光,颇似妖徒鲁勿恶在大竹峰附近降落。我正隐形经过,下去见他相貌已变,正用乃师所炼神魔埋伏当地,并还约有一个同党。令媛却不在彼。我不知他闹的什鬼。往这里飞来,迎头遇见司道友,正同飞行,又见一道遁光拥了一人往大竹峰下飞去,还有三个少女尾随在后。那人身材相貌均与鲁勿恶一样,如非邪正不同,必为一人。快近山头,遥望峰下神魔飞舞中,大片神雷突然爆发,好几道金红色的剑光正在飞舞,又听破空之声由此崖上飞去,却不见人,神速已极。我看他师徒的神魔必被敌人除去无疑,老妖孽才那等慌法。今日形势十分险恶,被困这两个少年不过附带文章,是个火药引子,白、朱二矮和姜庶之外,恐还有别的强敌要来。妖孽师徒虽是可恶,最好权忍一时,不可计较。否则敌人未到,先自内证,何苦来呢?”
寨主闻言点头,面色稍微转和。随把手一挥,台下人皮战鼓一起停止,台上环侍的男女山人各自手持乐器和鸟羽长尾所制的舞扇从容走出,排成行列,乐歌并作,四外花林中千百队情侣闻得乐声,纷纷出现,就在台下互相歌唱,舞蹈起来。这时,晴空万里,碧霄湛湛,玉龙山高出天汉,白云片片,浮沉在各处峰峦腰上,亮如银雪,冉冉飞扬。因是天空云净,不着纤翳,显得中秋皓月分外光明,整座玉龙山浸在月光之中,直成了水晶世界。地既广大,景更清丽雄奇,大片山崖,到处都是疏密相间的松竹花林。更有一道玉龙飞瀑,蜿蜒流走于山崖广原之上,水烟溟漾,犹如飘荡的冰纨银绡。松风稷稷,流水汤汤,花影娟娟,笙萧细细,泉响松涛与山女情歌之声相与应和,高唱入云。山民都是年轻力壮,身佩刀剑,头Сhā长羽,通体锦衣兽裙,一色鲜明。女的更是花冠金环,酥胸半祼,皓腕轻挥,上面珠围翠绕,锦簇花团,下面只是半截纱笼紧束腰际,其白如霜,露出两条玉腿,一双白足。随同男的情歌舞蹈,不时秋波送媚,玉靥生春,眉梢眼角,显露出无限风情,十分热烈。凡敢在人前卖弄精神,欢笑歌舞的,多是男强女艳,一时之选。月光底下看去,更觉柔肌映月,玉臂清寒,貌比花娇,柔情胜水。想来桂殿寒宫,仙娃起舞,不过如斯。看去眼花缭乱,应接不暇。那情歌之声,更是柔艳曼妙,闻之心醉。
赵、王二人虽闻山人中秋寨舞,数玉龙山美女最多,景最清妙,但不许汉人入境,犯者必死,仅听传闻,从无一人身历其境。想不到果有这等奇观,胜况更胜耳闻。本来想挨时间,仗着宝光防身,邪法不能侵害,早晚救兵必到,乐得观看一会,相机应付,便不再说话。看了半个时辰,台下情侣忽然成对成双,舞上平台,一对接一对鱼贯而行,右上左下,再回到原处,聚成一个大圆圈,舞蹈越急。寨主一声令下,立有好些壮汉由花林中拥出,每八人一起,抬着一只刚烤熟的整只牛羊。另有两人成对捧着各种烧熟牲禽,在台前环绕歌舞了一阵。先由一伙壮汉抬了牛羊猪鹿和许多生熟野味拥上台去,另有一队身着华丽短装的壮汉,各卷着三尺方圆的酒盆拥到台上,朝寨主和旁坐诸人半跪呈上。众人便拔出佩刀,各随所喜将肉割下。旁立山人立用半尺方圆的银杯取酒敬奉。除寨主和后来道装男女略微应点而外,余人便大吃大喝起来。紧跟着鼓声又起,台前牛羊牲禽野味立时分散,众男女山人也欢呼追逐而去,晃眼都尽。只有酒香肉香尚未消灭,残花珠钿,狼藉满地。
寨主忽由座上起立,手指赵、王二人方要发话,忽听破空之声,只见三道不同色的遁光自空飞泻,直落台口。寨主和台上诸人见来人是正教门下,知是仇敌。刚有两人起立待要出手,来人已经现身”共是四个少女,巧姑也在其内。寨主刚呆得一呆,内一年纪最轻的少女先朝巧姑笑道:“你虽有孝心,无如你父恶贯满盈,在用心机,平白吃苦,有什用呢?”赵、王二人见发话的正是平旋,同来两红衣少女却未见过。=人叫了一声:“师姊。”因见巧姑满面泪容,衣履多半破碎,人已狼狈不堪,好生怜惜,又道:“巧妹,可是鲁勿恶那畜生欺负你么?”巧姑朝二人匆匆看了一眼,便朝寨主身前扑去,哭喊:“爹爹快收阵法,准备逃走,稍迟就来不及了。”寨主倏地怒容满面,伸手一把抓起巧姑,厉声怒喝:“不孝畜生,去死在你情人面前,休来见我。”顺手一甩,人便甩出老远,落在赵霖面前,跌晕过去。赵。王二人大怒,赵霖更是悲愤情急,正要喝骂。平旋同两女伴已全激怒,同声清叱:“无知老头,死到临头,还不知道善恶利害。你女儿孝心好意,来此相劝,这等残忍做什?”话未说完,月姑巴不得残杀妹子,见状正在快心,一见三女发话,一拉朱人虎,双双飞纵出去,怒喝:“狗丫头,敢来我玉龙山撒野,今日教你死无葬身之地!”随说,月姑把手一扬,一股血焰飞叉首先向前射去。人虎还未发动,平旋扬手一道金光迎着飞叉,只一绞,叉使两断。口喝:“二位姊姊,这两个狗男女万饶不得。”同来红衣少女刚把一青一白两道剑光飞出,忽听一幼童口音大喝:“邪法厉害,剑光不可离身。”
赵、王二人听出是李洪的口音,精神一振,方喊得一声:“李六哥!”说时迟,那时快,旁坐一个身材矮胖,相貌痴肥的山民,正是日问蜈蚣背放百花瘴的妖巫秋端公,本在一手端着银杯,一手持刀割肉大嚼,忽然“格格”怪笑,把手中刀朝背上所挂黑葫芦口一拍,往外一甩,立有一股彩烟朝三女头上射过去。同时中坐寨主见三女喝骂,也扬手发出五道赤阴阴的血光,眼看双方接触,飞烟一起,重又退缩回去。赵、王二人认得彩烟是百花毒瘴,忙喝:“三位师姊留意,此是妖巫毒瘴。”话未说完,就在这双方动手,光烟电射,时机不容一瞬之际,忽由斜刺里飞来一片金霞挡在剑光前面,只一闪,便将毒瘴彩烟裹住。妖巫大惊,刚回手想发背上飞叉,那片金霞也电卷而来,连人带葫芦一起罩住。妖巫因习邪法走火坐僵,不能随意行动,往来均用一片邪烟拥护,比起御遁飞行自然慢得多。除那多年凝炼的百花毒瘴恶毒污秽而外,别的法宝俱是寻常,如何能是李洪敌手。一见金霞照眼,想要逃遁,已经无及,一声惨嗥过处,连人带那葫芦妖叉全成粉碎。寨主和旁坐诸妖人看出不妙,纷纷发动,想要应援。无如金霞来势万分神速,等众妖人邪法异宝纷纷出动,那片金霞已裹着残余的彩烟腾空而起。只听光团中一片连珠霹雳之声,其疾如电,晃眼无踪。寨主那么高邪法,竟未追上。再看同来三少女,已然身剑合一,似要遁走,不禁大怒,方要发动妖阵,魏赤霞忙喝:“山主且慢,待我问明来历再说。”旁坐两妖人已飞身赶上,各施邪法异宝,与三女斗在一起。
平旋恨极月姑人虎,本是假败诱敌。月姑自恃人多势盛,以为寨主和所约同党个个法力高强,决不会使自己吃亏,为报断叉之仇,也跟踪追去。本意由二妖人去与三女对敌,自己冷不防暗放新炼成的飞针制敌死命。不料恶贯满盈,又心急了些,刚一离地飞起,内一红衣少女见她追上,把手一扬,立有一团酒杯大的银光电射飞来。月姑不知此宝来历,正想遁避,急忙施展法宝抵敌时,魏赤霞看出那银光厉害,忙喝:“月姑速退!”把手一扬,一片黄云刚刚电驰飞出,想将月姑护住,霹雳一声,那团银光已经爆炸。月姑只被黄云护住上半身,脚底空虚,被那比电还亮的银色火花射中两条玉腿,一条齐腿弯炸成粉碎,右脚也被炸断,当时痛彻心肺。等到黄云将人拥护回来,人已晕死。
在座诸妖人自然更加愤怒,二次又要上前。司大虚在旁先使眼色,止住寨主,再对众人道:“来人虽然可恶,只是开端,还有不少强敌未到,如将阵法发动,易被敌人看出虚实。不如暂缓,好在敌人决逃走不脱。”说时,三女已被二妖人邪法异宝敌住,正在相持不下。赵、王二人看出红衣少女打伤月姑,乃是敌人疏忽,一时侥幸,对面二妖人邪法甚高,三女已被一片中杂彩练的妖光包围在内,虽仗法宝飞剑防身,未遭毒手,人已挣扎不脱。台上诸妖人已将月姑救转,多半毒口咒骂,要将三女擒住,为月姑报仇泄愤,月姑醒来,经寨主行法止痛之后,见自己成了残废,也不悲哭,只令人虎将她抱住,静候擒到敌人报仇。人虎似因月姑周身臭秽,已然重伤残废,还不肯走,表面温言抚慰,实则面带厌恶之容。月姑不时朝他偷觑冷笑,人虎心不在焉,似未觉察。赵霖眼看三女相形见绌,心正愁急,忽听李洪又在空中笑呼:“大师兄,再不出手,我又要淘气了。”随听一人低喝:“洪弟不可造次。”数十百丈金光雷火已自空中下击,三女身外环绕的彩练妖光立被击散,满地雷火星飞,全山皆震。
寨主见状大怒,刚怒喝得一声:“小狗!”一青一黄两道光华已由司大虚手上发出,直似长虹射空,朝那发雷之处射去。大喝:“竖子怎不现身,闹这玄虚做什?”同时宝光照处,空中现出一个大头麻脸的矮胖少年,同一个十来岁左右,身着短装,生得粉装玉琢的俊美幼童,正指下面待要施为,吃青黄二光一照现出全身。少年面色微惊,幼童却是若无其事,笑道:“无耻妖道,助纣为虐,谁还怕你不成?你那面破镜子,就能奈何我兄弟么?我先叫你尝点厉害。”刚一伸手,旁立少年忙把幼童拉住,待往一旁飞去,金霞一闪,正要飞走。众妖人除司、魏二人和寨主知道对方来历,暗中叫苦,尚在寻思进退两难外,余人哪知厉害。因见敌人要逃,先前三女乘着二妖人败退已先逃走,自觉来人无名幼童,如此猖狂,面上难堪,全都大怒。各施邪法异宝,朝空追去,数十道妖光邪焰相继飞起,山堂上面光焰百丈,向空斜射,顿成奇观。出手都快,内有数人更连身飞起向空急追,眼看追上,忽听轰轰雷电之声,一道五色星火会合成的经天长虹,宛如星河倒倾,又似正月里的大花筒,由东方高空中斜射下来,势子比电还快,方圆竟达十丈以上,才一出现,便将所有邪法异宝数十道烟光一齐裹住。先飞起的几个妖人骤不及防,也被那五色火星裹住。只听大串轻雷连珠爆炸声中,五色星虹里面花雨如潮,只起了几缕轻烟,连人带宝,一齐消灭。
旁坐众妖人全部心惊胆寒,不知如何是好。寨主和司、魏二人见状不禁大怒。寨主首先厉声大喝:“我与青衫老人素无仇怨,鼠辈真要欺人,也说不得了。”说时,巧姑刚在地上悠悠醒转,勉强挣起,仰望情人被困血光之内,行动艰难,正在伤心情急,向二人哭诉被摄不屈之事。一见双方恶斗,星虹倒挂,众妖人纷纷伤亡,惟恐射向台上,奋身纵起,迎上前去,方在哭喊:“请先杀我。”随听空中喝道:“无知老头,如非我师父不许干预此事,今夜只是小师弟淘气,没想杀你,不必白、朱二老前辈到来,你便遭报应了。”说罢,星虹早已收回,等寨主发动妖阵,星虹已全隐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一三回
柳湖侠隐(蜀山前传之三第一三回——
月下起蛮讴艳侣如云笙歌匝地
花前驱兽阵光烟似海雷火崩山
寨主早已扬手发出一圈血光向空照去,另有万千缕血丝和座前金鼎中绿烟,箭雨一般向空激射,那等神速之势,百兽恶阵又早隐去形迹,布满崖上,照理敌人只吃血光一照,立时陷入阵内,便难脱身。就在这时机不容一瞬之际,竟会被敌人遁走,声才入耳,人已不见,未两句语声竟在数十百里之外。知道青衫老人家法素严,既许爱于门人来此,定成敌对,就他自己不出面,也必有后文。寨主正在又急又怒,把血光隐去,暂停发难,打算先杀巧姑,再杀赵、王二人出气。刚把邪法一收,又听破空之声,又见两道青光横空飞来,看出是正教门下,方要动手,猛然想到同坐妖妇赛红线陶银姑自从寨舞之后,便不时向空凝望,从未动手,似在等人神气。寨主知她邪法高强,淫凶无比,炼就摄魂迷阳之宝,多高法力的人,只要骤出不意,被那五色迷魂香雾罩住,或被胸前那面太阴迷阳镜一照,入便迷倒,任其摆布,凭她喜怒爱憎而定生死。出手又是绝快,险毒非常。只不知何故不肯出手,却将一双水汪汪的色眼不时朝赵、王二人瞟去。寨主近一甲子虽然倒行逆施,与群邪为伍,多行恶事,毕竟昔年曾在天都、明河二老门下,尚知邪正之分,因而暗骂无耻淫妇。及至青光一到,妖妇突然满面喜容,口喝:“老山主暂停,此是我的好友。”随即迎上前去。寨主刚一停手,来人己落向台口。
赵、王二人认出来人正是韦莱和朱嵩云,不知怎会和妖妇成了一党。想起去年相助之德,刚同声高呼:“师兄。师妹。”紧跟着又有极强烈的破空之声,兄见两道青虹凌空飞泻,跟踪追来。寨主和众妖人因见这两起人的剑遁同一家数,前后相继直落台口,误以为又是妖妇勾结来的正教中少年男女,均未在意。后来这两道遁光更是神速,落地现出一个美少年和一个装束淡雅美如天仙的少妇。刚一落向台口,男的扬手便是一片金光祥霞,朝前二人透身而过。韦莱、嵩云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好似邪法已解,面现惊疑之色。妖妇正往前赶,瞥见后来两人似是新被自己迷惑的韦莱和嵩云的同门,功力根骨更强得多,人更俊美。当时心花大放,认作网中之鱼,举手可擒,做梦也没想到恶贯满盈,死星照命。
后来两人正是女仙陈淑均的门入丁韶、林瑜,因体师父心意,知道韦莱、嵩云为妖妇邪法所迷,不特弃正归邪,并受妖妇挟制,参预玉龙山斗法之事,事完,还要去往点苍山盗宝,自取灭亡。于是受了前辈女仙雷姑婆指教,求得一道灵符,又向李洪借了一件法宝,冒着奇险,乘机赶来,想杀死妖妇,破去邪法,救走二人。双方刚一对面,丁韶便将灵符发动。林瑜还未落地,便觑准妖妇下手。知她胸前所悬太阴迷阳妖镜最是阴毒,只要被照中,不论仙凡,均被摄去,强迫淫乐,端的阴毒非常。最厉害的是,妖妇所摄少年男女的元神,全都禁制在妖镜之上,如不破去,被害人决难复原,一见妖妇迎来,手已按向胸前,不等镜光发出,扬手便是豆大一团金光朝镜射去。同时妖妇胸前妖镜上也正发出一股粉红色的妖光迎面照到。丁、林二人立时心神一荡,觉得不妙,但可。妖妇原见金星从对面射来,双方势子都急,相隔又近,因平日自恃太甚,以为凡是威力厉害的法宝,多与敌人心灵相连,只要人被镜光迷倒,立时无效。百忙中瞥见镜光到处,敌人只是面上微现惊异之容,神志并未昏迷,心中一惊。猛想起那团金光打向胸前,如何不见?就这微一转念之际,霹雳一声,一团金色雷火突在镜中一闪,当胸爆炸,当时连镜带人齐成粉碎,血肉纷飞,溅射满台。妖妇连声都未出,便遭惨死,形神皆灭。那金光神雷万分强烈,威力大得出奇。挨近妖妇的一个妖道方才受伤回坐,本在气闷出神,没想到敌人发难如此神速,竟遭波及,打断了一条臂膀,溅了一头的碎肉污血。旁立山人也死伤了好几个。
邪法一破,丁、林二人见已成功,立时手指金光,拥了韦莱、嵩云,向空飞去。寨主见状大怒,手掐法诀往外一扬,万干缕血丝,又似暴雨一般向空射去。丁韶等四人虽被围困在内,仗着护身金霞十分强烈,满空血丝竟被冲断,正待突围而出,寨主厉声喝道:“无知小狗男女,来得去不得了!”说时,手指处,当时天昏地暗,星月无光,一片血云宛如天幕,当头下压,只一闪,便将四人一齐罩住。
赵霖见巧姑战兢兢跪伏地上,本就万分怜惜,偏生隔着一层血光不能上前。又恐巧姑蛊毒发作,多受痛苦,大援未来,玉钩斜能否冲破血云也不知道。正在愁虑,丁韶等四人又被邪法困住,虽有金霞护身,丝毫行动不得。眼看上下四外千百种奇形怪状的猛恶兽头影子已各口喷毒焰,目射凶光,碧瞳如电,注定众人,不时出没隐现,往来飞舞,知道妖阵将要发动,兀自惶急叫苦,无计可施。
寨主早就迁怒巧姑,犯了平日凶野之性,欲下毒手。此时竟生毒计,戳指喝道:“不孝畜生,我脸被你丢尽。今日是你自请服毒,我先还想委曲求全,谁知你那情人负心,不肯降服入赘。你姊月姑现已残废,方才又有几个小畜生乘机暗算,伤了我几个好友。事情全由你而起,本意使你受尽苦痛,才行杀死,念你只是痴心妄想,不遵父命,尚未背我山规,只要肯将生魂献上,可兔好些痛苦;如再违命,守定元神不肯出窍,必用神蛊将你全身由内而外嚼成粉碎,休说我狠。”
巧姑本受高人指教而来,知道今晚虽不免受一场痛苦,终可转祸为福。因知父亲不久大祸临身,意欲冒险报警,哭劝收阵逃走,免遭形神俱灭之祸。哪知寨主天性凶恶,喜怒无常。先见赵霖英俊胆大,也颇赞许,打算委曲求全,只要肯降服入赘,不背山规,损及自己威望,便可容让。敌人偏是宁死不屈,最可恨是已和巧姑约定为夫妻,只和自己作对,还说了好些刺心的话,不由犯了凶野之性。如非司大虚、魏赤霞深知当晚形势不妙,惟恐恶阵发动,被未来强敌看破虚实,再三劝阻,已早发难。略一迟疑停顿,失意之事已接连而来:月姑重伤残废,同党伤亡惨重。满腔怒火,再也按捺不住。
巧姑见寨主要下毒手,知难幸免,本不想死,又听情人在血光中疾呼灵药己然求到,并有灵符一道,只一见面,立可化毒破去邪法,转危为安,救星不久即至,就望忍苦待援。心想:“父亲如此狠毒残忍,为了对敌取胜,死后还使自己永受炼魂之惨。”不由心胆皆裂。正在哀声悲鸣,求念父女之情,容自己和情人抱头痛哭,再见一面。寨主还未及回答,月姑强迫朱人虎抱在怀中观战,因看出入虎变心,嫌她残废丑恶,腥秽难闻,双眉紧皱之状,心中悲愤万分,也不说破,见寨主暴怒,要下毒手,妹子又在哭喊求饶,惟恐寨主被妹于感动,和白天一样又活了心,便接口哭喊:“妹子害我残废,大夫无良,已无生趣,情愿献出生魂,加增此阵威力。但是妹子是罪魁祸首,容她不得,欲在生前消此仇恨,望乞恩允,代爹爹下手。”
寨主也是劫运将临,竟未想到巧姑身中蛊毒,元神受禁,如何敢于违抗?因摄生魂,须出自愿,才可当时应用,一见不肯献出,怒火正往上冲。侧顾月姑身受重伤,为助自己成功,抵御未来强敌,竟不惜身受炼魂之惨。知她暴戾凶狠,性情残忍,邪法较巧姑为高,本身更具制伏群兽之长,用作主幡生魂,比巧姑要强得多。自己原因司大虚当日一到便加警告,说伏魔真人姜庶因奉天都、明河二老遗命,久欲行诛。因念多年同门之谊,想自己日久生悔,改邪归正,只要敛迹,不再为恶,便拜录章,代向二老求免宽恕。又因自己兼习左道,法力日高,惟恐一击不中,有损威信,因此迟不发动。后因自己恐二老言出法随,早晚应验昔日誓言,于是勾结妖人,祭炼百兽恶阵,意图相抗,伤了许多生灵,这才决定时机一至,遵照遗命,行法诛杀。惟恐自己不服,独力难支,除大师兄矮叟朱梅之外,又把追云叟自谷逸、凌雪鸿夫妻约来相助,还有散仙中的怪人怪叫花凌浑、白发龙女崔五姑夫妻和另外两个帮手,这些人个个法力高强,飞剑神奇。自己得信以后,方始害怕。无如势成骑虎,无可挽回,没奈何,只得一面重订山规,约束子女、门人,不令私自出山惹事;一面勾结赤身寨山人和长狄洞哈哈老祖的两个门人,暗中重炼百兽恶阵,以图一拼。候了好几年,敌人未来。不意二山女和赵、朱二人婚姻之事惹出大祸,竟将敌人引动。听敌人口气,分明有恃无恐,今晚子夜后,这班强仇大敌,全要来到。因见前数年老是平安度过,毫无动静,而那百兽恶阵系按照哈哈老祖传授,重用邪法祭炼,威力虽比以前增加十倍,但那最后一关最是恶毒,不特炼时血焰飞腾,上冲霄汉,不为正教中人所容,易被敌人警觉,并还缺少两个生魂镇压那面主幡。至少也须摄取一个根骨深厚有法力的男女修道之士,如是女魂而又精通邪法的更为合适。
寨主先恐惊动仇敌,意欲事急再摄生魂应用,迁延至今。事前虽然风闻这些对头不久前来寻事,因以前传说虽凶,始终不见人来,虽然加紧戒备,主幡所需生魂尚是虚悬。本意对头不来便罢,万一寻到,急切间无从物色,便由所生子女中选出一个应用。开头半夜无什警兆,以为又和往年一样,密云不雨,事出传闻,仍可平安度过。性虽凶恶,无故杀害亲生子女,到底为难。当夜虽有几个无名后辈来此扰闹,也未放在心上。虽听司大虚连次警告,终想仇敌如来,应该早到,不应寨舞已过,尚无迹兆。直到李洪、阮征相继在空中出现,把人救走,他想起青衫老人门下既然来此,决非无故。否则老人近因功行圆满,门人子女甚多,以前又有一面之缘,平日井水不犯河水,道法又高,遇事前知,如非认定自己将趋灭亡,决不会许门人出来多事。这才情虚胆怯,断定仇敌必来无疑。惊惧之下,只图自保,凶性一发,哪还管什父女之情。本意巧姑身中蛊毒,赵霖不肯屈服,事已闹僵,取她生魂以作主幡之用,正是两便。不料月姑自告奋勇。寨主虽知此女为祸首,情急暴怒之下,只想使月姑生魂卖力,也不再顾及此举有多残忍和二女的善恶是非。当时寨主狞笑道:“你才是我的好女儿。既然痛恨你妹,现将神牌竹符交你,照我传授任意施为。等她为恶蛊咬死,速将你的生魂献上。主幡有你镇压,适才已向哈哈祖师和赤身寨主发出信火,即便姜庶老贼约了矮鬼他们同来,也是送死。时近子夜,快下手吧。”
月姑闻言,接过寨主手中神牌,朝朱人虎媚笑道:“我爱你胜如性命,嫁你那夜,你我曾有同生共死之言。当时郎才女貌,互相思爱,原在意中,谁也考验不出真心。此时彼此变成残废,是否情爱不变,立可证明。我己拼献生魂,为老山主出力杀敌。你和我那样恩爱,剩下你孤身一人,也无趣味。想必心口如一,记着以前盟誓,不舍得我一人去死吧?”
人虎以前爱极月姑,恨不得老是暖玉温香,终日缠绵,把两个身子并在一起,才称心意。想不到早晨起来共商阴谋毒计害人之时还是柔肌胜雪,吐气如兰,千娇百媚,万种风流,一日之间竟成陈迹,变成一个残废的丑鬼。通身创伤,肢体残缺,再加上一身腥秽之气,中人欲呕,抱在怀中,已是不住恶心,万分难耐。只因积威之下,邪法厉害,不敢稍微抗拒,还得忍气吞声,捏鼻屏气,格外温存敷衍,这罪孽真比死还难受。本在悔恨,这时见她一脸疮疤,血痕狼藉,那等丑怪污秽之容,偏和平日一样,低声俏语,媚眼连抛,看去已极厌恶。所说的话却又隐蕴凶机,还不知道心情被其看破,只当山女恩爱情浓,不重同生,而重同死,照此语气,分明想拉自己同上死路。当时心中大震,几乎失态。
月姑心中鄙恨,仍然假意媚笑道:“你不舍得我死么?话已出口,无可挽回。既舍不得我,一同上路,为老山主杀敌,不更好么?”人虎见她脸虽臭秽,腥血狼藉,一双媚目依旧黑白分明,秋波送睐之际,隐露凶光,心胆越寒,当时竟答不上话来。月姑刚把断眉一竖,狞笑说了一个“好”字,寨主已怒喝道:“命你便宜行事,舍不得这厮,便带了同走,还怕他逃上天去不成?”月姑闻言,满口银牙一错,答声:“遵命!”人已走至巧姑面前。人虎听出他父女口气不善,.尤其是这怀抱中人面容狞厉,腥秽丑恶,直似罗刹变相,由不得心惊胆寒,无计可施。月姑见他勉强抱着自己,愁眉苦脸,周身抖颤,齿牙震震有声,分明又是害怕,又是厌恶神气。想起自己花容月貌,一身本领,什么人都不肯嫁,偏嫁与这等丧心昧良的无耻懦夫,不禁怒从心起。
巧姑婉转地上,正在哀鸣哭诉,见人虎抱了月姑,恶狠狠凶神一般走来。知她心狠意毒,手下残忍,不由想起恶蛊发难时的残酷,哀声疾叫道:“姊姊,你我同胞一母,从小长大,以前饮食起居都在一起,姊妹情分何等深厚。为何为了朱人虎这个丧尽天良的无义之人,害我受尽辛苦危害?如今赵郎被困,我又身中蛊毒,转眼横死,你还不容,亲自讨令,下此酷刑,试问我对姊姊有何仇恨,如此残忍?”话未说完,月姑厉声喝道:“不错,你我姊妹以前确实情厚。后来我受这薄情无义的汉人挑拨,屡用阴谋对你加害,你也不曾反抗报复,转更恭顺,本谈不到有何仇怨。只是我见你和那个姓赵的先苦后甜,居然真心相爱,不问死活,到底如愿,又是一片真诚,全无虚假,而我在用心机,痴情热爱,却嫁了这个无耻无情的脓包汉子,我看了太气不愤,故非杀你不可。这汉人是你的仇人,不先使他死在你的前头,你也不能瞑目。”巧姑闻言,好似喜出望外,“哈哈”大笑,接口说道:“朱人虎,你这猪狗,想不到也有今日。”又转对月姑道:“你今日居然明白过来,蒙你念在姊妹之情,使我眼见仇人死在你手内,我便被妖蚕恶蛊嚼成粉碎,也甘心了。”
月姑虽然痛恨人虎无良,到底爱之过甚,怒火头上话虽出口,本意还不想使其受炼魂之惨,只想杀死拉倒。谁知人虎见巧姑俯伏地上,戳指咒骂,与月姑话锋相对,知道山女心毒,说出必做,决难免死,心惊胆寒之下,正赶月姑回脸看他,面容狞厉,似要发难,人当生死关头,格外情急,心中一惊,心想冷不防逃走试试,万一脱身也说不定。主意又未拿准,偶然疏神,把手一松,月姑几乎跌落地上,不禁暴怒。人虎刚伸手想去抢抱时,月姑已面容惨变,目射凶光,厉声喝道:“你这无情无义的猪狗!当我非要你抱不可么?”随说,左手一扬,立飞起一片绿色烟光将身拥住,停立空中。右手恶蛊神牌照准人虎一晃,立有一股黑烟拥着一条尺许长的金蚕恶蛊影子,张牙舞爪,朝人虎扑去。人虎知道厉害,反正难逃活命,也把心一横,慌不迭纵起一道烟光往侧闪避。紧跟着取出青衫老人前赐灵符往外一扬,立有一片银色神光将全身护住。那条金蚕也正扑到,冷不防神光暴起,躲避不及,当时震成粉碎,血肉纷飞。
人虎为人机智阴险,被擒入赘那一天,想起青衫老人命人转赐此符时曾说,此符如善使用,虽然灵效不长,将来仍可仗以防身脱难。因此虽和山女恩爱,从不吐实,也未当面再用,一直密藏身旁。这时因见山女翻脸,忽然想起此符,早就准备,举棋不定。一见金蚕扑来,深知恶蛊厉害,只要被上身,便被嚼成粉碎。一时情急,贸然取用,只想暂保一时。不料青衫老人道法高深,今日之事早已算就,特意假手人虎除此妖蚕,灵符神光竟生反应,比前两次强烈得多,两下里才一接触,妖蚕便已消灭。邪法一破,巧姑也占了极大便宜,免却许多痛苦。
寨主见状大怒,伸手一指,面前金鼎中便飞射起一股绿烟,朝人虎射去。人虎想逃无及,绿烟爆散,化为一片血光,将人虎罩住,虽仗神光护身,人已不能行动,只觉四面压力重如山岳,奇热如焚,痛苦万分,忍不住在里面悲号起来。月姑本意与之同死,见他身受血焰焚身之惨,又不似赵、王二仇本身飞剑之外还有玉块宝光护体,不畏火焚。又听人虎向她哀号求饶,说本来恩爱如一,不曾变心,否则逃走机会不是没有。只为痛恨仇敌,一时疏神失手,不过素性好洁,月姑深知,闻不得那腥秽之气,倒是真的,如何不念前情,便下毒手?月姑竟被说动,虽还将信将疑,无奈事已至此,性急心粗,无法挽回。寨主又在厉声催迫,说强敌将到,速将生魂献上,以免事起仓促,不易应付。越想越悔,越发迁怒巧姑,厉声怒喝:“都是你这起祸根苗,害得我夫妻受此罪孽,教你好死,情理难容!”
巧姑因金蚕恶蛊已死,神牌失了反应,虽然服有蛊毒,灵效要差得多,凭自己的功力,已能忍受,心中大定,料知仙人之言已验,忙由地上纵起,凄然答道:“姊姊你摸着良心想一想,我有何对你不起,如此狠毒?”话未说完,月姑见她纵起,越发暴怒,厉声喝道:“你敢抗我不成?”随说,随将神牌晃动,巧姑竟如未觉。月姑心想:“金蚕虽死,神牌仍有感应,怎会如此?”扬手飞起一股黑烟,待向巧姑发去。巧姑知是寨主新赐的黑煞丝,只一上身,便被绑缠,身受楚毒。又见寨主怒目相视,神态凶恶,决无父女之情。当此用人之际,必任月姑畅所欲为,稍一抗拒,身受更惨。一时悲愤情急,口中哭喊:“情哥哥,你让我死吧。”边说,边朝赵霖那幢血光扑去,黑丝也快追上。
就在这时机危急不容一瞬之际,忽听一声冷笑,面前人影一晃,一片碧光过处,白老翁突然现身,伸手一招,便将那大蓬黑丝抓去。再伸右手,发出一面绿光,将巧姑罩住。朝月姑冷冷地说道:“她是我徒儿心爱的人,你父已然许婚,便不是你们的人了。趁早滚开,免遭无趣。”月姑仗恃寨主和诸同党在座,闻言怒喝:“婚姻之事,须凭自愿,你问她肯嫁鲁勿恶么?”话未说完,白老翁狞笑道:“贱婢无礼,想找死不成!”月姑还未及答,猛觉心头一凉,一根灰白色的妖针长约五寸,正由自己的身上向白老翁手中飞回,知中妖人丧门针暗算,料无生理,忙喊:“女儿已献生魂,请爹爹为我报仇,杀这妖孽。将我丈夫放掉,不要杀他。”说到末句,人已周身冷颤,骨髓皆似冻凝,实不忍那痛苦,自拔腰间金刀,咬牙切齿,朝胸前刺去,血花飞溅中当时身死。
这原是瞬息间事。寨主因百兽恶阵已然发动,来人无论敌友,非经自己开放门户,全是能人而不能出。先见白老翁凶横狂傲,目中无人,本就愤怒。既一想:“妖孽已然自投阵内,这厮炼有许多神魔,现当用人之际,如非其敌,反多牵制,何况事完除他也来得及,二女本是必死,只要妖人不将生魂摄走,暂时便不同他翻脸,相机而作。”同时司太虚又朝寨主暗中摇手,左手宝镜中现出鲁勿恶隐身在侧,已然人阵,一双怪眼凶光注定妖师,似颇愤恨神气。白老翁站在前面,手指妖光,困住巧姑,竟未觉察。料知师徒二人全是凶残狠毒,毫无人理,也许就要内证。适才暗中连发信火,所约的人也还未到,事关存亡,还是暂忍一时为是。旁坐同党见白老翁突然现身逼死月姑,又将巧姑制住,欺人太甚,多半愤怒。内有两人刚要上前喝问,忽见血光飞散中,两道银虹已双双交尾电掣而出。
原来赵、王二人见巧姑悲号求死惨状,本就万分愤急。赵霖更是关心,暗忖:“诸位长老久不见到,巧姑这等惶急求死,必是凶险万分,知难活命,受不住那痛苦之故。所中蛊毒也不知发作没有?”一时情急无计,决意冒险一拼。正和王谨打手势,放出玉钩斜,同时发难,试它一试。只要将身外血光冲破,把巧姑救下,使服灵药,解去蛊毒,三人联合一起,哪怕再被困住也不妨事。心念才动,白老翁忽在面前现身,一照面便将月姑逼死,巧姑也被妖光制住。先见白老翁坐在那里,相貌阴狠,一张死人脸子,冷酷无情,已然不似生人。这一对面,才看出妖人好似半截身子,有足无腿,下半身虽被长袍遮住,凌空而立,看去里面却似只有两脚,相貌丑怪,从所未见。
巧姑先被妖光笼罩,手脚还能舞动。后因怒骂妖人,将白老翁激怒,把手一指,妖光忽然往前猛压,巧姑当时被妖光迫紧,不能丝毫转动,目定口张,满脸痛苦之容,其状甚惨。又听白老翁冷笑道:“无知山娃子,你敢倔强,岂非自找苦吃?你父自恃百兽阵可御强敌,已用我不着,乖乖随我师徒回山,包你快活。”话未说完,休说赵霖,连王谨也激发义愤,再忍不住怒火。刚互相把手一挥,待要同时冲出,赵霖觉着公孙道人赐与巧姑的太乙青灵剑不住在身旁震动,猛触灵机,想起前言,低声祝告:“公孙真人与龙老先生开恩默佑,助弟子除此妖邪。”心念才动,身旁那口长才七寸的短剑突化作一道青荧荧的冷光电掣而出,只一闪,便将二人身外血光冲破。王谨为人小心机警,虽和赵霖一样心思,惟恐玉钩斜一个冲不出去,使妖人有了警觉以后,除他更非容易,缓得一缓,青光突由赵霖身旁飞起,比电还快,只一闪,连自己身外血光也被冲破,不禁大喜。这一来,两柄玉钩斜恰好同时出动。白老翁也是恶满该死。因见赵、工二人被困血光之内,不曾留意,性又骄狂,自恃神通,连寨主也未放在心上。哪知恶贯满盈,数限已终,正指妖光,强迫巧姑降伏,否则惨死,并将生魂摄去。猛瞥见青色冷光一闪,血光立破,四下飞散,看出青光来历,心中一惊。猛又瞥见那银光耀眼,两道精虹已交头剪尾而至,来势绝快,相隔又近,骤出不意,连第二个念头都未容转,双钩合壁已将全身裹住。暗道:“不好!”这才想起此宝是他克星,忙由玄功变化,想要挣逃,已经无及。口刚急喊:“徒儿,神魔何在?”护身烟光首被玉钩斜宝光击散,跟着往上一绞,当时成了肉泥。元神化为一股黑烟,刚由宝光丛中冲起,忽听一声大喝,一团雷火迎面打来,震天价一声霹雳,神雷爆炸,数十百丈五色金光雷火朝那黑烟围绕上去,只一裹,妖魂便已消灭。同时空中飞落一个道童,正是鲁孝,手扬处,又是一团五色雷少打将下来,巧姑身外妖火立被震散,人也吓晕过去。
赵霖因见雷火猛烈,惟恐巧姑受伤,连忙抢前救护。见人晕倒,不知巧姑这半日夜间受尽苦难,邪气笼罩全身,非此不救。心正埋怨鲁孝冒失,忙抢过去将人抱起一看,那神雷竟是随人心意发动,巧姑并未受伤,只是惊惧大甚,吓晕在地,刚抱起人便醒转。
这原是瞬息间事。三人刚一会合,前两个妖人本意想向白老翁喝问,稍有不合,便即动手,不料敌人如此厉害,旁坐诸妖人也都激怒,纷纷发动。鲁孝震散妖光之后,更不怠慢,左肩一摇,发出身后神梭,朝寨主飞去。寨主不曾想来人是几个无名后辈,竟这等厉害,怒火上攻,把心一横,正待施为,不料来势神速非常,未容施为,一道金红色的梭光已迎面飞来。魏赤霞在旁,忙放飞剑迎敌。司太虚方喝:“龙道友留意,这厮持有壶公洞藏珍五雷神珠,留神震破金鼎。”话未说完,鲁孝扬手一团五彩雷火,已朝金鼎之中打下,当时震成粉碎,邪烟四溅。如非寨主收得尚快,旁坐妖党几遭波及,为鼎中魔火所伤。这一来,全闹了个手忙脚乱。寨主暴怒如狂,刚厉声大喝:“何方小狗,今日教你死无葬身之地!”说罢,把手一挥,众人立觉眼前一暗,寨主和众同党忽然失踪,高楼平台也全不见,上下四外全成了一片暗红色的雾海。
鲁孝原因想寻勿恶不见,忽听勿恶用邪法传来的啸声,跟踪寻去,辗转寻到大竹峰下,见一少年,迎前询问,说是勿恶现被敌人困在峰洞之内,令其往援。鲁孝早受仙人指点,早知是勿恶幻象,想把自己诱入腹地,发动神魔,阴谋暗算。如照师言,只一五雷珠便可将他除去。因想:“母亲只生我兄弟二人,休说打死,便受点伤回去,也无法与娘相见。”正在暗中准备向其点破,忽听姑茫在峰顶怒吼,女仙平旋也同了两个同道姊妹赶来,说:“勿恶幻象诱敌。如今巧姑已被白师伯的门人岳师兄破法救出,你须留意。”说罢飞走。勿恶一听阴谋败露,便把新近向妖师花言巧语骗得来的神魔放将出来。
这些神魔均是白老翁门下妖徒生魂炼成,在邪法禁制之下永服苦役,空自恨极,无计脱身。也是妖人该遭恶报,忽然钟爱勿恶,把所有邪法尽数传授。勿恶阴险狡诈,善伺人意,机警非常,表面对妖师忠诚恭顺,实则心怀毒念,常想叛师行刺,把那神魔据为己有。先摄了几个凶魂,自炼神魔,不时向妖师苦求指点传授,等把邪法全数学会,假作代师分劳,掌管神魔。白老翁深知这些妖徒的生魂个个凶恶,无一善类,所炼邪法又毒,一时疏忽,反为所伤。不说自己太狠,反倒日用严刑苦炼,却以凶威服众。这班凶魂厉魄炼成的神魔虽不敢和他强抗,日受炼魂之惨,自不免于痛恨。经此一来,邪法神魔虽然炼成,为防反噬,时刻都在戒备。神魔凶威日盛,本身也丝毫不敢懈怠,早就觉着是个祸胎,自己只一失势,必受其害。一见勿恶自告奋勇,以为勿恶对己忠心,除功力尚差外,邪法已全学会,如由代掌,多一替身帮手,不特永无后患,并可行动自如。开始还不放心,恐勿恶力弱心软,制那神魔不住;又恐互相勾结,将来对他不利。哪知勿恶机智深沉,早已料到他要回来偷看,管制比他更凶。等取得妖师信任,方在暗中试探着与那些凶魂勾结在一起,准备时机一至,便即叛师夺位。上次路遇白、朱二老,把自炼神魔破去,回山哭诉。白老翁虽将神魔交他代管,那禁制元神的一面魔牌却把在手内,这次竟被骗去。勿恶因摄走巧姑时,中途闻得姑茫吼声,想起柳湖伤败,事由鲁孝而起,便在大竹峰洞内布下魔阵,想杀死兄弟,再寻赵、王二人报仇。又听平旋说巧姑已被救走,越发激怒,先放出十八个神魔,意欲与洞中所伏内外夹攻。不料鲁孝所得五雷珠恰是专破邪魔的克星,数十百丈五色雷火金光连珠爆炸,三十六个神魔先被击灭了一半。如非鲁孝手下留情,只朝勿恶苦劝几句,便自飞走,连勿恶带那残余的十八神魔都几乎不保。
白老翁也已警觉赶来,见状大怒,刚要发作,勿恶突然变脸,转而要挟,求白老翁设法,强娶巧姑为妻。群魔也纷纷怒吼抵抗。白老翁因勿恶功力虽还不如自己,魔牌尚在他的手内,不曾交还,加以自己只有这一个爱徒,将来尚有大用,略一盘算,竟然容忍,允其所请。勿恶见白老翁飞走,深知妖师凶残,未来危险,始终提心吊胆,随同入阵,本意只想与神魔合力,相机行刺。及见妖师为赵、王二人所杀,鲁孝神雷威力大得出奇,想起此宝与玉钩斜均是壶公洞中藏珍,应为自己所有,越发痛恨。见百兽恶阵发动,仗着先前主人曾经指点门户与应敌之法,索性隐身在侧,待机报仇,暂时不再出面。
这面鲁孝由大竹峰飞走,姑茫忽然飞来,口衔柬帖。接过来一看,才知巧姑已从勿恶的魔爪下救出,此时已由平旋送往山堂,令鲁孝照柬行事。鲁孝问知这是矮叟朱梅仙示,因姑茫不宜同行,忙向山堂赶去。到后只见巧姑又被邪法所困,连用雷珠破去邪法,救起巧姑。一时贪功心盛,破了金鼎,还待追杀众妖人,忽听空中有一幼童口音大喝:“鲁师兄,你还不与他们联合一起,苦守待援,否则要被你那畜生哥哥暗算,少时你娘来此,就见不到了。”鲁孝闻言,心中一动,忙朝赵,王、巧姑三人身前飞去。满拟二人玉钩斜的宝光就在前面,晃眼便可会合。哪知宝光就在侧面,老飞不到,上下四外,全是一片暗沉沉的红雾。心方惊疑,眼前倏地一暗,身外一紧。就这晃眼之间,邪法发动,全身已被困在万丈血海之中。血焰滚滚飞涌,上下前后现出无数奇形怪状的猛兽,为数不下百种。都是有头无身,大如车轮,小如盘碗,碧瞳若电,凶光远射,血口开张,利齿森列,口鼻皆喷毒焰,一起环攻上来。鲁孝自恃近来功力日高,法宝神奇,尤其新得五雷珠威力更大,妖人神魔尚且除去,哪把这些恶兽凶魂放在心上。因见赵、王二人玉钩斜的宝光已然不见,急于相会,便将身剑合一,在宝光防身之下,手发雷珠朝前乱打。只见五色雷火金花纷纷爆炸,古仙人所留至宝果不寻常,连珠霹雳所到之处,打得血焰魔火宛如红雪山崩,怒涛惊退;那无数口喷毒焰,神态猛恶的兽类,也齐声惨嗥怒啸,纷纷惊退,缓得一缓,被雷火打中,登时炸成粉碎,没入血浪之中不见。可是邪法厉害,当时虽被冲开一条血路,雷火过处,宛如长刀划水,分而又舍;那无数兽头刚退下去,重又张口喷烟,狂嗥怒吼,滚滚扑来。赵、王、巧姑三人更不再见。无论左冲右突,全是如此。
鲁孝正在愤急,无计可施,猛瞥见勿恶突在前面出现,也是陷身血海之中,刚闪得一闪,人影便自不见。鲁孝知他师徒已与主人反目,定必陷身兽阵。想起母亲钟爱兄长,如若遇害,岂不伤心?不禁激发孝友天性,高呼:“哥哥,你在何方?我决不记恨怪你,快来会合,一同应敌。熬到诸位师长前来,你妖师已死,就此弃邪归正多好!”说时,耳听勿恶厉声疾呼。随又见一团碧光,拥护勿恶全身,在血海中强挣着现了一现,又复隐去,神情甚是狼狈。忙喊:“哥哥!”手发神雷开路,催动遁光,向前急追,血云闪变,仍是不曾追上,由此便无形无声。想起各位师长,均说勿恶罪孽太重,该遭惨劫之言,心优如焚。
身外血焰的威力又越来越强,眼看敌势越盛,全身已被无数猛兽怪头围住,数十百对凶睛明灯也似,连同口鼻间所喷毒烟,一齐注定自己,凶猛异常,越逼越近。雷火打将上去,也和血焰一样,只惨嗥得一声,重又复原,前仆后继,隐而复现。好似全是凶魂虚影,虽经雷火猛击,一个也未真个消灭。如非护身宝光强烈,雷珠威力甚大,几乎行动艰难。正在无计可施,忽听赵霖疾呼:“鲁师弟速往左侧飞来,便可会合。”鲁孝听出声音似在右侧不远,刚一回应,底下又没了声息。心料人在右面,便往右行,飞行了一阵,始终是在血焰火云之中往来冲突,哪有一点人影,高声呼喊,也无回应。心正慌急,倏地面前红光连闪,上下四外的血焰妖光一齐不见,眼前一暗,又换了一种景象。定睛一看,好似换了一个地方,高楼平台,流泉花树,早都不见。四望无边无涯,天空中也不见星月,只是一片似雾非雾,似烟非烟的黄影。那雾好似极淡,但是四外茫茫,死气沉沉,什么也看不出。自己仍在宝光护身之下,停空未动。知道妖阵又起变化,比起先前必更厉害。断定赵、王、巧姑三人和勿恶均在附近,只不知用何邪法将人隔断,查看不出。
忽然血焰一退。四外压力随同消失,飞行立转轻快。正想再用五雷珠开路,试它一试,猛瞥见身侧不远,似有一道青荧荧的冷光闪了一闪,内中还有两道银虹掣动。看出是玉钩斜的宝光,光甚微细,似被浓雾遮往,再看已是无踪。暗忖:“玉钩斜乃仙府奇珍,宝光尚被遮蔽,可见妖阵邪法厉害。”心中一惊,猛想出一个主意:暗中盘算好了方向远近,然后声东击西,先纵遁光故意往相反一面猛冲,冷不防突然拨转遁光,扬手一雷珠,先朝宝光现处打去。鲁孝本不知寨主来了两个大帮手,妖阵威力越发加强,众人已被隔开,阵法正在频频倒转。如非法宝防身,早已被擒,此举原无把握,不料事有凑巧。
原来赵、王二人因先纵遁光,满阵飞舞,不见鲁孝人影,连啸声也听不见,想起李洪之言,恐鲁孝为妖人勿恶所伤,急于寻见,以便三人合力,保住巧姑,等待救援。及至在血海中飞行多时,只瞥见勿恶被一蓬黄雾裹住,满脸均是狞厉愤怒之容,在前面一闪不见,底下便什么也看不见,玉钩斜银虹所到之处,身外血焰妖光虽被冲散,人却声影皆无。后来阵势改变,忽然悟出阵法倒转,便想用声东击西之法再试一下。巧姑服药之后刚巧复原,因听二人说公孙师祖赐剑之事,心中狂喜。赵霖原抱巧姑与王谨同在玉玖神光护身之下,外加双钩合壁,一同飞行,患难之后,对于巧姑自更怜爱,见她喜极欲涕,便把青灵剑交她。巧姑问明用法,把剑一挥,立有两三丈长一道青色冷光由剑上飞出,随意施为,与寻常飞剑不同,越发喜极。赵霖因她初得奇珍,尚未与本身元灵相合,又在妖阵之中,恐有闪失,忙令收起。不料此剑专破邪法,就这略微挥动之际,身外邪雾已被冲散好些。赵霖尚不知道,却被鲁孝发现,跟踪赶来,那雷珠又是威力极大的至宝,等赵、王二人改进为退,鲁孝恰是同时发动,由雷火光中冲到。
寨主和哈哈老祖派来的妖徒黄云罗汉,同在法台之上主持阵法,因见敌人虽然被困,所用法宝威力神妙,急切问制他不住,本意分头下手,不令会合。正在倒转阵法,准备乘隙暗算,猛瞥见银霞中飞起一道青色冷光,黄云邪雾立被冲破了好些。认出此宝来历,又知宝主人的性情古怪,不帮那人则已,只一出手,从无败理。既将这类自炼奇珍与人,必有极深渊源,决不容其为人杀害。不禁大惊。无如妖师法令森严,不敢违背,非将这几个人的生魂在期限内摄去不可。没奈何,只得连施邪法,准备敌那冷光。黄云邪雾刚一复原,敌人忽将青灵剑收去。因所困四人宝光强烈,本意先将鲁孝擒住,见其朝前猛冲,庄待引其入网,困住再说。鲁孝忽然回身,手发神雷,开路猛冲。慌不迭倒转阵法时,不料另外三敌人也与鲁孝同一心理,双方都是势急如电,再想分隔,已经无及。赵、王等三人刚把遁光突然掉转,忽见面前一蓬雷火细如星沙,连闪两闪。看出是鲁孝的五雷珠,猛力往前一冲,果是鲁孝迎面飞来。两下里刚一对面,妖人也已警觉施为,正以全力倒转阵法,想先隔断,不令会合。无奈双方相隔不到丈许,宝光又极强烈,互相对冲,飞行神速,再想隔断,已是艰难。
黄云罗汉乃哈哈老祖门下有名妖徒,邪法甚高,深知妖师言如律令,再有个把时辰不将敌人生魂摄回山去,必受严罚。一时情急,竟将向不轻用的一件法宝施展出来。这里赵、王、巧姑和鲁孝四人分成两起,都发现人在对面,互催遁光急进,想要会合,偏是可望而不可及。身外邪雾并不甚厚,看去黄沉沉一片淡烟,不知怎的,相隔老是丈许数尺远近,一任施展全力向前急飞,老合不到一起。双方互看,对面的雷火宝光均极细微,与平常所见不同。这时全部觉出邪法厉害,不知有何凶险形势还未出现。再互相高呼,也是语声断续,时隐时闻,只在五六尺外,便听不出。仅见微光人影对面飞来,却又飞不到,稍微松懈,光影更弱,几于失踪,没奈何,只得奋力前行。
巧姑在赵霖左手拦腰抱持之下,随同前飞,见血焰全收,阵法骤变,表面好似压力已去,但是上下四外均被黄影笼罩,一任往来飞行,老是无边无涯,仗着生长本山,深知地理,暗中留神查看,早觉出当地决非大寨山堂。否则山主最爱花木,如在山堂,纵令邪法掩蔽,照此飞行神速,也不能无有残毁。看神气,分明用邪法移往红魔谷中洼地之上。当地四面高山,形如仰盂,恰好可以隐蔽兽阵,免被正教中人发现。当地深居乱山之下,隐僻幽险,只要在四面山顶设下一层禁网,便不致被人看破。日前寨主曾说起黄云罗汉的邪法,正与此时形势相同。如真将这妖僧请来,照着平日耳闻,妖僧师徒邪法之高,正教中前辈仙侠实无几个是他对手。又见双方不能会合,越看越像妖僧的邪法。心正愁急,忽听形似吹笛的异声,宛如裂帛,尖厉刺耳。猛想起乃父平日所说长狄寨中三徒六宝的威力,不禁大惊。果然异声才住,便见一片深黄色的暗影,中杂无数花花绿绿的邪烟,狂涛怒涌一般,由鲁孝身后电驰而来,老远便闻到一股血腥奇秽之气,刺鼻难闻,头脑立即昏晕。身在玉块神光与法宝防护之下尚且如此,否则必如老父所说,不须上身,人便神志昏迷,失了知觉。赵、王二人因服灵药和苓兔三人均觉不妙,那黄、绿二色的暗影已照向鲁孝头上,快要下压。
这原是瞬息间事。赵、王二人虽觉厉害,还在自恃防身法宝,未甚惊慌。巧姑却是心胆皆寒,认定凶多吉少。同时瞥见鲁孝的人影宝光,又隔远了一些。想起先前如不是他将那金鼎炸破,谁也休想活命,自己苦痛更难禁受,又是感激,又是着急。赵、王二人为友心切,虽见形势凶险,依然前冲。也是妖人一时疏忽,以为鲁孝护身宝光稍弱,暗影往下一照,立时可将生魂摄去;又正忙于施为,无暇兼顾,赵、王等三人再往前加紧一冲,与鲁孝重又接近。
巧姑惊惧百忙中,瞥见鲁孝人影宝光隐而复现,较前鲜明,黄绿二色的暗影也将人罩定,离头不过丈许,以为妖僧想将四人一齐加害,一时惊慌太甚,也没和赵霖商量,扬手一剑朝上挥去,一道青荧荧的冷光由剑尖上猛伸出来,前面暗影,立被冲散,不禁狂喜。一面连挥剑光,口中疾呼:“速救鲁孝师弟!”声才出口,眼前倏地一亮,百十丈长一道金光夹着轰轰雷电之声,突向空中飞降,所到之处,邪烟黄云一扫而空。等到扫至鲁孝前面,金虹横亘,朝前卷去,邪烟飞散处,面前立着一个胖老道婆,手中拿着一技拐杖,赵、王、巧姑三人均不认识来人是谁。
这时,鲁孝正往前冲,闻到一丝血腥奇秽之气,便觉头脑有些昏晕。仗着天生异禀,近日功力又深,虽因一时疏忽,邪法厉害,得隙即入,致被侵入了些,神志尚未昏迷,知道不妙,忙即镇摄心神,朝前猛冲时,紧跟着又有黄绿二色的暗影当头罩下。方觉压力重如山岳,先受邪毒也已发作,心神欲飞,不能自制,周身酸痛麻痒,如受针刺。眼见危急万分,忽见赵、王等三人快要冲到面前,心中略宽。刚颤声疾呼:“师兄快来,我不行了。”声才出口,百丈金虹突然飞坠,黄云暗影立被挡退。刚认出来人正是从小受恩,想念多年的前辈女剑仙雷姑婆,人已不支,往后便倒。幸而救星来得正是时候,赵、王二人也已抢上前去,将其护住。鲁孝身虽痛苦,知觉未失,一经会合,便把飞剑法宝收去。赵、王二人抢前扶住,见他面如死灰,通体冰冷,神情痛苦。正在愁急,雷姑婆手指金虹,挡在前面,回头笑道:“孝儿,你夙孽大重,本应死于你兄之手。幸仗天性孝友,转祸为福,免却惨死。无奈定数难移,仍须验过。我与各位道友均想以人力挽回命运,救你这场孽难。我更由海外借用心如神尼佛光飞遁赶来,仍是慢了这瞬息之间。不过这样也好,你只要把这片刻痛苦熬过,灾孽全尽,仙业也必成就无疑了。”说时,那百丈金虹已如一片长城也似的光墙,将对方妖云邪雾挡住,随同一起上升。
这半面的妖阵黄云已被击散,现出大片洼地,众人也落在一片山石之上。当地果是巧姑所料的红魔谷,四面高山环绕,石土均作红色,寸草不生,约有好几里方圆。所有山崖全都壁立,前突后凹,山顶齐向当中缩拢,势欲向下压倒,险恶异常。地虽广大,山高地低,看去仿佛一个极大的石洞,当中顶上开 尚武世界sodu着一个天窗。近山脚一带被阴影挡住,除向阳一面,终年不见日光。地既低湿阴晦,而且丛莽怒生,沼泽纵横。此时天刚放亮,上空残月已被高山挡住,只浮云暗影之中,闪烁着两三点疏星。正当边山瘴起之际,一片片的彩烟涌现在沼泽卑湿之处,浮空不动,吃金光反照,色彩分外鲜明,十分好看。另一大半地面,依旧暗影重重,黄云万丈,绿气千重,妖烟邪雾转更浓密,隔着金光透视过去,一片沉冥迷茫,吃金光一映,五颜六色。稍往前去,更暗沉沉的,也看不出敌人是在何处。
赵、王、巧姑三人见鲁孝周身发抖,面无人色,神态痛苦已极,心中不忍。又听出来人是雷姑婆,礼拜之后,便请医救,忽听雷姑婆传声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鲁孝呣子三人本有夙孽。勿恶先前虽在患难之中,还想暗算鲁孝,夺那五雷神珠。他听寨主说过阵中门户,邪法妙用,本可无事。也因性大淫凶,害人害己。他如逃走,并非不能,因想害人,逗留阵内。寨主本就对他厌恶,昨晚连遭失利,白老翁又逼死月姑,更激发了天生凶暴之性。虽然预定要用月姑生魂去镇那面主幡,早晚月姑自献生魂,终于必死,然而发自外人,便觉情面难堪。勿恶急于想害兄弟,并防寨主记恨迁怒,又将残余神魔放起防身,满阵中搜寻鲁孝下落。寨主见他用一幢妖光拥护着他和神魔往来飞行,如入无人之境,只当示威轻视,仍在妄想抢夺巧姑,不由勾动旧恨,本要下手。因觉神魔厉害,与他心灵相合,只要被逃脱一个,便是后患。正在迟疑,长狄寨妖徒黄云罗汉忽然奉命赶来,人在途中,尚还未到。勿恶也是该当遭报,正用邪法传声寻找鲁孝,正赶上赤身寨妖人火修罗,奉乃师列霸多之命飞到。这时阵法未变,火修罗自恃邪法,不向主人通知,自行冲入阵中相见。
事有凑巧。寨主见敌人法宝神雷威力大强,惟恐阵法倒转不及,伤毁他的灵景花木,正打算把阵地移到红魔谷。因司太虚、魏赤霞二人虽是他的好友,但是相交较早,彼此为人不同。彼时天都、明河二老成道不久,寨主尚遵师诫,无什恶迹。又帮过司大虚一次大忙,三人交情甚厚。司。魏二人虽在旁门,却知邪正之分,除非万不得已,从来不肯妄用邪法伤害生灵。这次原因双方交厚,不得不来。来前听到好些同道警告,知劝寨主不听,老想釜底抽薪。看出当晚情势十分凶险,已然好几次婉言警告。后见寨主发动恶阵,并用亲生子女的生魂助长邪法凶焰,料其倒行逆施,自取灭亡。偏生当初受过他的好处,曾经答应助他主持此阵。因寨主知道司大虚不喜妖邪,全是多年情面,事前不曾详说此阵微妙,只说须人相助守护法坛金鼎和那面百兽主幡。司太虚误认此举专为防御寨主本身劫难,心想:“寨主近年已颇敛迹,所习虽是邪法,迫于逃命,情有可原,助他脱难,义不容辞。”遂贸然答应。不料邪法这等恶毒,好生忧虑。一听又要将恶阵移往红魔谷,知道当地还有极厉害的邪法埋伏,法坛主幡也设在彼,此阵如全发动,妖徒妖党再赶来助纣为虐,登时邪烟妖气上冲霄汉,被正教中人发现,定必不容,便那几个大对头,也必赶来就此除害。此时天已将亮,强敌一个未至,也许本来无事,自己却去惹火烧身。于是苦口力劝,详说利害,劝其适可而止。好在被困阵中的均是无名后辈,又有你的女儿在内,何值大举?使他们多吃一点苦难,稍微出气,放走更好;真要报仇,也无须施展这等毒手。寨主自是不听。三人正在争论,一时疏忽,火修罗开头又是火遁入阵,本是行家,血焰不曾冲动,人阵时未现警兆。迎头遇见勿恶,见他东冲西突,好似被困阵内,不能脱身,误认作敌人,一言未发,便即动手。
勿恶见血海中飞来一个形如猿猴,其丑若鬼的红人,知道寨主恨他,生性又凶暴,不论是哪一面,既然动手,便是敌人,一照面,便下杀手。火修罗不经寨主行法查看,自然看不出勿恶带有那么多的神魔。刚把飞叉放起,猛瞥见一片碧光魔影罩上身来,暗道:“不好!”心头一凉,便被神魔制住。勿恶正想摄他元神,妖僧黄云罗汉也恰赶到。寨主见状大怒,首先发动阵势,千百恶兽凶魂突然涌现,口喷毒烟,一齐翻滚而来。勿恶忙放神魔抵御时,猛又瞥见血海中飞来一圈黄影,停在面前,内里射出淡微微的一股黄气,好似具有一种极大的吸力,神魔立被裹住,纷纷厉吼惨嗥,手舞足蹈,身不由己,一路挣扎翻滚,往黄圈中投去,一闪不见。自己也被吸住,觉出吸力大得出奇。连挣几挣,刚刚挣脱,一纵妖遁往旁逃去,却瞥见鲁孝手发神雷,穿行血海之中。危急之际,也就不再记仇,正要求救,话未出口,一片黄色暗影二次罩向身上,当时闻得奇腥,身上一紧,元神便被摄去,昏倒地上。
雷姑婆交代完前事,又道:“勿恶现在肉身被人倒吊在法台之上,总算寨主恨他刺骨,意欲完事之后,再用毒刑,使其生前饱受痛苦,再用邪法祭炼他的生魂。他虽已饱受苦孽,生机尚未断绝。我和女仙凌雪鸿,因乃母鲁瑾屡次苦求,意欲乘机化解这场冤孽。对面法台,在众妖人主持之下,法力稍差的人,近前必死,再说也无法上去。必须挨到鲁瑾背师赶来,那时白、朱二老等已先到达,鲁孝必被救转复原。可乘群仙斗法之时,鲁孝同了赵、王、巧姑等二人,往法台冲去。为首妖人虽然自顾不暇,法台上的邪法禁制仍极厉害,幸有双钩合壁、青灵剑和五雷珠等专破邪法的至宝,必可成功。鲁瑾见鲁孝舍命救兄,固是感动,便勿恶经此大难,虽然恶性未必去尽,也必悔悟许多。这实是两全其美之事,务要忍耐才好。”鲁孝闻言大喜,因知此举可使勿恶弃邪归正,尽管连冷带痛,周身针刺,疼得牙齿错得山响,一毫不以为意,反倒面现喜容。众人见他这等至性孝友,同声赞叹不已。
雷姑婆正在一面指挥金虹迎敌,一面向四人传声指示机宜,对阵寨主和众妖人见敌人从天而降,法力惊人,竟难抵敌,俱都大惊。内中妖僧黄云罗汉因妖师冷酷无情,犯者无赦,照例不许门人败退,当日如败在敌人手里,不特无法复命,情面上也实难堪,便以全力应敌。雷姑婆那道金虹本是心如神尼所赠的一道灵符,一开始妖僧当是佛门至宝,也颇害怕。时候一久,见敌人一味抵御防护,既不进逼,也未另用法宝飞剑还攻,渐被看破。暗用邪法传声,告知寨主和众同党,意欲另用诡谋,出奇制胜。寨主知道所约诸人,除火修罗一上来冷不防受了勿恶暗算外,勿恶性本凶横倔强,甘受毒刑,不肯把神魔撤去、后竟用以挟制,欲与火修罗同归于尽。欲用邪法解破,无奈那神魔已与火修罗的元神合为一体,未免投鼠忌器。又当紧急之时,妖僧无暇兼顾,只得强捺怒火,停了毒刑。在自向赤身寨借了几件法宝,因均在火修罗身上,用法不明,其元神为神魔所制,并无用处。此外同党中,只司太虚法力最高,欲令暗用土遁绕向敌人之后,两下里夹攻。哪知司大虚和魏赤霞早看出形势不妙,众仙奉二老遗命行诛,少时必到。否则雷姑婆早将被困的人救走,怎会长此相待,不战不退,神态那等从容?念在旧交分上,意欲到时相机保全,不愿离开。寨主大劫临身,哪知良友苦心,毫不领情,反怪二人不肯出力,满面愤容。二人知他毛脸,不愿决裂,只得应诺。刚一飞走,黄云罗汉冷笑道:“这厮分明胆小怕事,料他此去也无用处。我已看出敌人有诈,请道友代我主持此阵和这葫芦,自有道理。”寨主大喜,便将妖僧葫芦接过,如法施为。妖僧袍袖展处,一片黄光闪过,留下一个幻影,暗中隐形往地底钻去。
雷姑婆原知当日事情凶险,无此平安,早有准备。果然正说之间,忽听地底微声,忙喝众人留意。伸手一招,空中金虹忽然倒卷过来,罩在众人头上,当时成了一个大金球,将人裹在其内。双方动作都快,这里刚一发动,便听惊天动地一声大震,宛似地雷爆发,黄尘沙土,高涌数十百丈,左近山崖,当时震倒了一大片,声势猛恶,从所未见。众人身外的金光也受了震撼。这是邪教中的戊土阴雷,好不厉害。如非雷姑婆见机得早,纵令众人防身法宝神妙,不至于死,轻伤也必难免。
妖僧出土见状,越发得意,厉声怒喝:“老乞婆!我当你多大本领,原来是个障眼法儿。今日教你死无葬身之地!”说罢,把手一招。寨主在法台上看见金光回撤成一大球,将人护住,早把葫芦中的妖云全数放出。妖僧将手连指,那中杂绿烟的暗黄影子,重又将众人围困在内,金光之外,重如山岳。上下四外,先是暗沉沉不见一物。隔不一会,妖僧突在光外现身,通身均放黄光,直似一个发光的怪人。戳指喝骂了几句,忽然咬破舌尖,张口一喷,一片血光过处,暗影中的绿烟忽发烈火,轰轰怒吼,晃眼便将光球包没,燃烧起来。口喝:“老乞婆,速急降伏,免被魔火化炼成灰,形神皆灭。”雷姑婆笑骂道:“无知妖孽,死在临头,还敢行凶,少时教你知道厉害。”妖僧大怒,将手一搓,往外一扬,立有大蓬火星打到,纷纷爆炸,越来越密,宛如千百团雷火连珠爆发,震得光球上面精芒电射。开头还好,未了雷火越强,冲击越猛,光层竟有碎裂之势。经此一来,连雷姑婆都觉出凶僧五行阴雷厉害。光外更有血焰包围,燃烧不已,火力猛烈,金光渐被炼成了红色。雷姑婆知道妖师法严,所限时期已到,妖僧情急,特耗心血元神,欲以全力拼命。只要光层冲破少许,血焰阴雷得隙即入,转眼将光球填满,再一爆炸,光球立被震破,威力大得出奇。自己无妨,下余四人多半难禁这一震之威。幸而各人均有一两件至宝,还能防御,但也疏忽不得。尤其是鲁孝所用神梭、飞剑不如玉钩斜、青灵剑远甚,何况人又负伤,不能抵敌。忙用传声,令用玉钩,仙剑护住四人,千万留意,不可露出丝毫缝隙,以防不测。
妖僧见持久无功,越发急怒,猛攻不已。在血焰干重包围之下,光球已成了一个极大的火团,将众人包在其内。那五行阴雷更是五颜六色,火雨星飞,生生不已,如狂潮暴雨一般,向上下四外一齐冲击。光层已被炼得逐渐消灭,如非雷姑婆加意防护,早已攻破。台上寨主和众妖人见状大喜,除司、魏二人一去不归外,纷纷出动邪法异宝,一齐施为。眼看危急万分,倏地当空奇亮,金光一闪。紧跟着数十百丈金光雷火自空直降,分四五面打将下来。此与阴雷来势不同,霹雳之声震得山摇地动,比先前妖人威势还要猛恶十倍。只是一震即止,邪法妖阵也便全消,所有先前的阴雷魔火,妖烟邪雾,一齐消灭无踪。只听妖僧一声怒吼,人便无踪。众妖人当场打死了三个,天地重转清明。
时已清晨辰已之交,雷姑婆等身外金光自从神雷一震,一闪不见;同时空中落下男女五人。当头两个瘦矮老头,还有一个羽衣星冠的中年道者手捧一个革囊和一片玉牒,凌空飞坠。同来还有一个少年美妇和一个白发红颜的道姑。鲁孝认得当头两矮子正是嵩山二老追云叟白谷逸、矮叟朱梅;手捧玉牒、革囊的乃是伏魔真人姜庶,所捧正是天都、明河二老所留玉牒。匕首。同来两美貌道姑,一是追云叟之妻女仙凌雪鸿,一是怪叫花穷神凌浑之妻白发龙女崔五姑。忙忍冷痛,告知赵、王等三人。
雷姑婆喝道:“妖阵已破,妖人还不死心,尔等留意。”话未说完,妖僧首先现身,扬手先是百十柄黄光湛湛,上带绿烟的飞叉,由十指尖上发出,紧跟着身形一晃,身后现出三条和本身一样的黄影,连人飞起,手指大蓬飞叉,暴雨一般朝众仙飞来。追云叟“哈哈”一笑,飞起一道金光,连身而起,迎敌而上。寨主见伏魔真人姜庶手捧玉牒、匕首,同了众仙飞到,妖阵全破,邪法无功,只能凭着法宝飞剑迎敌,情势已是万分凶险。心想:“司大虚之言已应,此时已成存亡之局。”怒喝:“姜庶贼道,倚势欺人,我与你拼了!”随说,扬手一指血焰叉,便朝姜庶飞来。姜庶手捧玉牒,立在台旁石堆之上,神态庄严,一言未发,也未迎敌。眼看妖叉已快临身,忽然一道金光由斜刺里飞来,将叉敌住。这时妖党尚有六人,与群仙斗在一起。一时刀剑飞叉,加上双方的法宝,电舞虹飞,霞光万道,映着日华,耀眼生光。
内中妖僧黄云罗汉刚现出三个身外化身,运用玄功变化,打算与二老拼命,正往前飞,猛觉脚底一紧,两腿弯直似上了铁箍一般,往下扯落。百忙中低头惊视,目光到处,乃是一个面容枯瘦的花子,由下面飞身追上,一手一个,抓着自己腿弯,往下硬扯。想起此人正是平日传说散仙中的异人穷神怪叫花凌浑。见他衣履破旧,面容黑瘦,直和花子一样,也无法宝遁光随身,平空纵起,手抓之处,坚逾钢铁,周身立时酸麻,直到脑际。自己空有一身邪法,骤出不意,竟被制住,急切间施展不出,不禁又惊又怒。刚运玄功一挣,回手一指飞叉,待要朝下射去,哪知敌人动作快得出奇,就这一眨眼的工夫,未容施为,猛又觉敌人双手就着往下一扯之势,早顺手甩将出去。当时受了敌人六丁大擒拿法禁制,动作又是万分神速,全身麻木,不由自主,邪法飞叉全未用上,竟被甩出老远。正待飞身回斗,猛又觉眼前人影一晃,暗道:“不好!”叭的一声,胖脸上早中了一掌,打跌出去老远,当时头晕眼花,怒火上攻,忍痛运用玄功,二次飞起。耳听白谷逸笑道:“留着这妖僧多玩一会,却忘了成全那孝子么?”随听凌浑笑道:“我只见这秃驴耀武扬威,心中有气,给他一嘴巴,先尝点味道。不然,早送他的狗命了。”
凶僧闻言,越发暴怒,因知敌人法力高强,又不敢冒失。只得先放出一片黄色妖光将身护住,带了三条黄影,二次把手一指,招回飞叉,舍了追云叟,朝凌浑追去。凌浑回顾飞叉追来,好似害怕,踢踏踢踏拖着鞋片,朝前急窜飞逃,口中急喊:“老乞婆,秃驴妖叉厉害,你再不管我,就快当寡妇了。”妖憎手指飞叉在后急追,见凌浑满地乱蹦,看去并不甚快,#183那么神速的飞叉,急切间竟会追他不上。知是颠倒乾坤五行大挪移法,故意取笑,正在咬牙切齿急切之间,刚想起:“先前被他用大擒拿法抓紧双腿,邪法无功,尚还可说,本门飞叉乃元神相连之宝,为何第一次未能由心运用,回攻敌人?”心念一动,飞叉已快追近,凌浑求救之声更急,暗想:“这贼花子久已闻名,不曾见过,看他并无飞剑法宝,也许仅会少清仙法,游戏人间,浪得浮名,不过如此。本门飞叉只一中上,休想活命。”眼看百十道飞叉血光绿烟飞扬,已快将人罩住,心方一喜,凌浑人影一晃,忽然不见。猛由斜刺里飞来一股金花紫气,才一接触,便将那百十柄飞叉一起裹住,长龙吸水般往回一卷,便已收去,黄云罗汉大惊,侧顾对面山石上站定前见自发美妇,手中拿着一个紫金瓶,飞叉正往瓶中投去,一闪不见。知道师传至宝,已失其二,肉身绝难回去复命。不由悲愤情急,怒吼一声。纵身一跃,仰跌下去,当时用邪教中尸解之法,由头到股,全身齐整整裂为两半,倒地身死。紧跟着飞起三条血影,满空乱扑。这类邪法最是凶毒,一经施为,狠毒无比。因是伤得一人便长一分威力,修道人吃那血影罩住,透身而过,本身精气便被吸去。除对寨主尚有同门之谊,未下毒手而外,上来三条血影满空飞舞,不分敌友,见人便扑上去。下余六个妖党,倒有四人吃血影透身而过,当时倒地身死。另两妖人见状大惊,急忙飞逃,一个被矮叟朱梅飞剑追上,斩为两段;一个吃追云叟白谷逸挡住去路,心惊逃退,血影却由后而追来,还未看见,只闻到一股血腥气,心头一烦,便已惨死。
众仙见只剩下寨主独斗女仙凌雪鸿,台上还有一个妖僧乃黄云罗汉同门,刚到不久,代守法台,尚未出手。知已到了时候,追云叟正在发令,忽见一道极猛烈的遁光破空冲云而来,直落当场,现出一个相貌奇丑的道姑,一眼瞥见雷姑婆护住赵、王等四人,忙即上前,纳头便拜。鲁孝被赵霖扶抱怀中,正在忍痛苦熬,一见来人,认出是分别多年的母亲丑仙人鲁瑾,不禁狂喜。刚颤声喊得一声:“娘啊!”因是痛苦万分,全仗运用玄功镇摄心神,强行忍耐,忽然惊喜过度,微一疏神,就此痛晕过去。鲁瑾一见儿子痛死,面容惨苦,多年不见,也甚心疼。正要起身查看,忽听对面厉声鬼啸,往前一看,正是爱子勿恶,头上脚下被几根暗黄色的光线凌空倒吊在法台之上,头下一堆阴火,血焰熊熊,正由五官七窍之中钻进。当中妖幡下站定一个身材矮瘦形如鬼怪的妖僧,手指一幢血光绿烟,裹着勿恶生魂,正施炼魂惨刑。当时情急,不暇再顾鲁孝,怒喝一声,便纵遁光往台上飞去。
她这里刚一飞走,崔五姑便由侧面飞来。内中一条血影,因扑群仙,为法宝飞剑所阻,所伤均是同党,敌人全都无恙,侧顾赵、王诸人同立石上,意欲冷不防猛下毒手,也恰追到。吃崔五姑扬手飞起一片五色轻云,将那三条血影一齐隔断,不令近前。随将手中紫金瓶一指,瓶中金花紫气重又飞出,罩向鲁孝身上。再往回一收,立有一股黄绿二色的妖烟,被那金花紫气吸起,飕的一声往瓶口中钻进。随向鲁孝头上一拍,鲁孝当时醒转,苦痛全消。一眼瞥见乃母鲁瑾已被台上妖僧困住,大惊情急,哪还再计安危利害,一纵遁光,便往对面台上飞去。赵、王、巧姑三人先已奉命驰援,为友又具热肠,惟恐鲁孝有失,立即跟纵飞去。
原来勿恶被擒之后,先是拼受磨折,不肯服低。后来受苦不过,忽想起火修罗尚为神魔所制,正好报复,忙在暗中行法发令。那神魔本是妖魂炼成,自知一离开敌人的身便难活命,性又凶残,立朝敌人进攻,火修罗便惨叫起来。寨主转成骑虎难下之势,只得停止邪法禁制。勿恶刚得喘息,不料群仙飞到。又来了一个妖僧,竟比黄云罗汉阴毒得多,也不顾火修罗有多苦痛,一味运用邪法,给勿恶苦吃。勿恶先还忍受,奋力强挣,驱遣神魔拿火修罗泄忿。没料妖僧邪法既高,又以全力应付,勿恶不还敬还好,这一还敬,所受毒刑更是残酷。后来实禁不住那炼魂之苦,那么凶恶的人终于屈服,朝妖僧颤声惨叫,情愿服输,只稍容他喘口气,便不再寻火修罗的晦气。不料妖僧甚是阴险狡诈,假意答应,等勿恶停手,势子一缓,冷不防施展邪法异宝,先将火修罗护身神魔猛然收去,紧跟着便和勿恶变脸,所施邪法禁制比前更凶。勿恶一面受那炼魂之惨,本身还受阴火焚身的毒刑,内外夹攻,任是平日多么凶横强做,到此境地也由不得凶焰尽敛。妖僧比他性情还要凶毒,只一相抗,或是口出不逊,面现怒容,身受便要加倍残酷。到了后来,勿恶惊魂都颤,心胆皆裂,只有苦熬忍受,哀声惨叫,哪敢丝毫倔强。自知恶报临身,死活都难。回忆以前,每次遇难都是兄弟鲁孝解救。方才还曾见他人影一晃,正要寻去暗算,便被仇敌擒来。台上不见踪影,想必还在对敌,或已逃去。否则必和自己一样,被擒在此,不会见不到人。此时正派群仙相继来到,寨主和众妖人全数出斗,形势当必厉害万分,自己若不使他寒了心,以他为人,决不坐视。如论以往之事,实是自己阴狠凶恶,对他不起。只要他肯再救我一次,从此便对他低头服低,也所甘心。我这里受此惨刑,也不知他看见没有?再过些时救星不来,休说本身万无生理,就这酷刑也禁受不住。正在悔恨交集,无计可施,乃母恰好赶到。
鲁瑾一眼瞥见爱子元神受邪法禁制,肉身又被倒吊法台之上,头前一蓬阴火毒焰灵蛇也似由七窍钻入,焚烧不已。知道这类邪法阴火最是残酷,多高法力的人也禁不住。次子鲁孝虽也中邪倒地,苦痛万分,但有雷姑婆在,必为解救。勿恶却是危机瞬息,死活都难。一时情急,无暇兼顾,只得舍了鲁孝,往法台上飞去。刚到法台前,便看出爱子身受之惨,登时痛不欲生。勿恶瞥见乃母赶到,当是来了救星,惊喜交集,出于望外,哀声哭喊。鲁瑾听出勿恶哭声悲颤,越发心痛,急怒攻心,扬手便是一道青光朝法台上妖僧飞去。哪知邪法厉害,暗中设有好几层禁制,飞剑刚一出手,埋伏立被引发,眼前一暗,一片黄影当头罩下,跟着血焰飞扬,全身立被罩住。如非应变神速,身有师门至宝,不等邪法上身,宝光先自飞起,将身外的妖光血焰挡住,几遭不测。虽得勉强,人却被困台前,吃一幢黄云血焰笼罩在内,休想行动。妖僧听出双方是呣子,越以全力施为。
鲁瑾见勿恶在台上厉声惨号,求死不得之状,自是万分悲愤,心如刀割。勿恶见母被困,知那血焰厉害,难于逃脱,照此形势,尚未必能够自保,如何能救自己?眼看有了一线生机,又自断绝,一时天良发现,颤声惨呼:“儿子不孝,近年作恶太多。尤其是对弟娃,几次恩将仇报,问心不过,理应受此恶报惨劫。现在正邪双方均是仇敌,不论哪面得胜,均难容我活命。自知报应,不望求生,只求正派诸长老得胜,娘代求恩,保得元神,再去转世投生,改邪归正,免受炼魂这苦,于愿已足。这场劫数,决难挽回,望娘自打脱身主意,不再顾我。弟娃天性孝友,实是好人,又在正教门下,将来仙业定能成就。他常年老想我改邪归正,用尽苦心,我不听忠言,倒行逆施,才有今日。望娘去对他说,儿子已知悔悟,可惜已晚。请他莫念旧恶,等儿子转世,速为接引,免再误人旁门,感恩不尽。”
鲁瑾见勿恶悲叫哭诉,因受阴火穿行七窍,全身均成绿色,怒目龇牙,相貌狞厉,说话已颤不成声,偏又无力解救。万分情急之下,正打算施展师传,以全力与敌拼命,猛瞥见两道上带金钩的银虹,拥着三男一女飞来,正是方才所见四人,次子鲁孝也在其内。才到身前,内一山女手持一柄小剑,向外一挥,立有好几丈长一道青荧荧的冷光,朝身外妖光血焰一绞,当时消灭。银虹往上一罩,便将自己一同护住。耳听鲁孝疾呼:“娘呀!”未及回答,银虹来势疾如电射,已护了一行五人,往法台上冲去。心方一喜,只见银虹过处,台前埋伏全被触动,当时烟光闪变,血焰如潮,排山倒海一般,当头压到,吃那两道银虹一冲便散。
台上旁立的赤身寨主门下妖徒火修罗也自复原,想起身受神魔禁制之惨,为师门丢人,心中悲愤,恨极仇敌,正打算施展邪法,助纣为虐,楚毒勿恶报仇。一见五人连冲台前禁网#183,朝台上飞到,来势神速,邪法尽破。自恃带了几件法宝,意欲稍微挽回一点颜面。便舍勿恶,左肩一摇,立有几道赤阴阴的妖光抢前飞起。妖僧方在大喊:“火道友暂退一旁,看住这厮,待我擒这几个狗男女。”说时迟,那时快,巧姑因见太乙青灵剑威力如此神妙,早把剑一挥,剑尖上的青光如惊虹电射,朝前卷去,赤光立被斩断了两道。火修罗见状大惊,慌不迭收了残余妖光,往一旁遁退。鲁孝和赵、王两人全都恨极妖僧,又见这一青二白三道宝光所过之处,邪法纷纷消灭,心胆立壮。鲁孝首先扬手一雷珠,数十丈五色金花夹着惊天动地连珠霹雳之声,照准当中那面主幡打去。妖僧也是恶贯满盈,该遭惨报。分明见敌人宝光厉害,邪焰纷纷消散,因不知玉钩斜和那青光的来历,依然自恃玄功炼就三尸化身,不特没有逃避,反倒妄想转败为胜。更没料到这三道剑光之外,还有专破邪法的五雷珠。刚运玄功变化,飞起三条血影,猛瞥见敌人扬手飞起一团雷火,心方…动,两道银虹已剪尾电掣飞来。百忙中还待变化飞遁,连人带三尸元神已被银虹裹住,觉出宝光强烈,威力绝大,才知不妙。巧姑的太乙青灵剑跟踪电掣飞来,往起一合,想逃无及,神雷已自爆炸,妖幡立被击成粉碎,连元神也未得逃出。空有一身邪法,未及施为,就此遭了恶报。
火修罗见势不佳,又看出黄云罗汉的妖魂血影已被敌人用宝网隔断,吃法宝飞剑逼得走投无路,不由心寒气馁,哪里还敢再作复仇之想,立纵妖遁逃去。妖幡一破,飞起一条黑影。赵、王二人见是月姑鬼影,想想前仇,各把玉钩斜一指,两道银虹往上一绞,一声极凄厉的惨叫过处,鬼影当时消灭。巧姑天性纯厚,忙想拦阻,已经无及。那道吊勿恶的绿丝也被神雷震断,吃鲁孝神梭宝光环身一扫,残丝尽灭,勿恶人也坠地。
鲁瑾见他元神虽然复体,因是受伤太重,元气损耗大多。又受阴火烧炙全身,阴火虽随妖幡消灭,人已痛苦不支,委顿地上,不能起立。一双火也似红的泪眼,注定母弟,好似也感激又惭愧。刚颤声哭喊:“好弟娃,我真该死!”底下便已哽咽悲泣,不能成声,神情狼狈已极。鲁瑾钟爱勿恶,见此惨状,心痛欲裂,早当先扑上,一把抱起。鲁孝见母伤心,十分难过,相继扑抱上去,呣子三人,抱头痛哭起来。
巧姑本来恨极勿恶,因看鲁孝呣子面上,又见勿恶五官七窍均被阴火烧伤,目眶已裂,一双满含痛泪的瞳仁向外突出,似要冒出火来,所受惨极,也就罢了。反是勿恶大难之后,天良发现,见巧姑也随在一起,全仗所发青光才将妖僧杀死。深知山女复仇心盛,居然以德报怨,又知赵霖与她已为夫妇,想起前情好生不安,带愧对鲁孝道:“以前哥哥行为都不是人,此时悔恨无及。请转告你二位师兄和巧姑,说我自知孽重,现已痛悔前非,无颜与之相见。请他们勿念旧恶,看你而上,格外宽容,从此不敢再对他们有什坏心了。”
赵、王二人也本恨极勿恶,因奉雷姑婆之命匆匆赶来,成功以后,想起勿恶天生恶质,本性难移,如非碍着鲁孝情面,巧姑又只受了一夜虚惊,未受其害,别的痛苦乃是定数,直恨不能杀以泄忿,正好假手妖僧,将他除去,不料以德报怨,将他救下,勿恶邪法又高,分明是一个后患,心正愁虑未来之事。忽见勿恶眼含痛泪,满脸愧容,这等说法,神情并不似有什虚假;鲁孝又带着感愧乞怜之容,想代兄长为分说:不禁把以前仇怨一齐冰消。赵霖首先抢前说道:“师弟不必多言。先因令兄行事阴毒,实是怀恨。此次救他,本看在师弟和伯母面上,不料令兄居然知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从此转祸为福,真乃可喜之事。既肯改邪归正,便是一家,以前之事譬如做了一场噩梦,还再提它做什?”说时,鲁瑾已用仙法将勿恶伤痛止住,勿恶也自用玄功勉强起立,接过乃母和鲁孝的灵丹一同服下,依依母侧,甚是孺慕天真。如非重伤未愈,神情狼狈,看去直和鲁孝是一个人,只前额多了乃父梦中所留的几条爪痕血印而已。
鲁瑾深知勿恶经此一场大难,虽然胆寒知悔,如照恩师平日口气,将来能否不犯旧恶,尚且难料。只不知何故,对他如此钟爱。救转以后,想想爱子罪恶太重,妖师已死,无所归依,连恩师都是始终厌恶,不肯加恩,何况正教诸长老。如任其自然,不加管束,难保不再与妖邪勾结来往,或又投身在左道门下,引发他的凶心恶性,重蹈覆辙,仍不能免于形神俱灭之忧。正在代他愁急,打不出主意,一听赵霖这等说法,忙拉勿恶兄弟一同上前,朝赵、王二人礼拜称谢。二人连忙还礼,一同起立。
鲁瑾正要开口,求赵、王二人代向师长求恩,忽见雷姑婆飞来,近前笑道:“妖魂已被崔五姑的锦云兜网住,转眼伏诛。寨主因司太虚为友心热,事前得信,知其必然败亡,临来以前,向海外一位散仙借了一片天蝉叶隐身,暗用苍虚老人所赠灵符和一丸天河星沙,猛由地底钻出,乘着姜道友用天都、明河二老所留飞刀,指定寨主开读玉牒仙示,略一分神之际,冷不防一个对敌,一个护了寨主隐身逃走。不料飞刀灵异,一经飞出,便生威力,寨主一逃,飞刀也随后追去。此时除凌真人夫妇困住妖僧凶魂,想用七宝紫金瓶收那三条血影而外,下余诸道友正朝飞刀去路穷追。我料此事天都、明河二老早已算定,寨主伏诛无疑。本山土著,本就凶野,又都忠于寨主,现已得信,准备拼命,并将月姑所养虫蟒恶兽放出,如见不敌,定必全数自杀。他们虽然多半不是善类,此举终伤大地之和。因山人平日最是敬爱巧姑,为此赶来命你们五人随我速飞山堂大寨,由巧姑向山民晓谕,并使改恶向善,从此不许伤害汉人,掳杀异族,以免多伤人命。
“还有朱嵩云、韦莱遇救之后,又被别的妖人邪法困住,正在恶斗,幸得平旋所约两位同道姊妹合力抵御,阮征、李洪又赶了来杀死妖人,救众出险。青衫老人第三女李贤也奉命赶到,将他师兄妹四人接回山去,向女仙陈淑均请罪,领受三年禁闭之罚。平旋等三女因闻陈仙子仙府和寿青亭灵景,与李贤一见投缘,相约同去,已全飞走。
“只朱人虎一人先困阵内,本来万无生理,幸而寨主因听月姑死前求饶他命,只给他吃了许多苦头,便放了下来,交台上侍立山人看管,想等事后拷问,如未对乃女变心负义,便令学习邪法,日常守在那面主幡之下,陪伴月姑凶魂;否则便将生魂摄去,永受炼魂之苦。后来寨主挪移阵地,人虎知道寨主邪法厉害,事后拷问真情,十九败露,身受必惨,仍难免死,本就忧急如焚,想逃又不敢,正打不出主意。台上随侍男女山民多是寨主所生子女,早已派人往红魔谷探看对敌形势,见天亮前寨主大败,群邪相继伤亡,惊急归报,均把人虎当作罪魁祸首,纷纷辱骂,如非寨主平日法严,早已动手将其惨杀。人虎前仗月姑威势,趾高气扬,目中无人,双方情感本极恶劣。一听寨主势败,想起赵、王二人忠厚义气,如真得胜,必不坐视危亡,方觉出有了一线生机。不料山民怀恨,神态凶恶,异口同声,说老山主一死,便要把他剁为肉泥。不由心胆皆寒,反正难逃毒手,不如一拼。以为这一年中学了几样邪法,还有残余的一口飞刀,寨主子女虽然人人武勇,只月姑姊妹二人独得家传,邪法最高,余人会法术飞叉的绝少,会也不精,只要寨主为敌人所杀,骤然遁走,并非无望。我来时,发现两个壮汉看出形势不妙,飞奔山堂报信,尚在途中未到,人虎闻言必逃,就许众寡不敌,为山民所杀。此人丧尽天良,死不足惜。但他妻子甚好,自从丈夫逃走人赘边山,并还想杀她母于,去博得山女欢心,她呣子依然毫不怨恨,日夜向天哭求,望其回头。我先前路过柳湖上空,曾亲眼所见,处境实在可怜。这厮原非极恶穷凶之徒,不是山女纠缠,决不至此。报信山人刚走不久,飞行神速,还赶得上。此人因为天性凉薄,嫉能好胜,当初一念之差,闹到这等结果,身已受够苦痛,看在他妻子分上,容其活命回去也好。”
说时,战场上寨主一逃,白、朱二老同了女仙凌雪鸿、伏魔真人姜庶相继急追下去。只剩妖僧三条血影,先被崔五姑霞网隔断,还不知道厉害。后因众仙法宝飞剑威力太大,血影扑不上身,反为所伤;二老手中太乙神雷又朝血影连珠乱打,血影被剑光斩断,雷火震散了好几次。这才知道若持久下去,凶多吉少。就着敌人飞剑绕身而过,血影散乱之际,猛运玄功,施展邪法,把三条血影合为一体;破空欲逃,不料早被宝网暗中笼罩。崔五姑收戮妖魂本极容易,因见妖僧功力甚高,为防万一,故意延缓。先由众仙将血影连连击散,欲使其元气损耗多半,再行下手。一见要逃,如何能容,血影刚向东方飞起,当空突又现出一片彩霞,长城也似横亘天半,先被隔断的一片立时合围上去,晃眼合成一蓬极大银网,将血影围在其内。急得凶魂在网中宛如冻蝇穿窗,东冲西突,连声厉啸,终无用处,眼看云网逐渐缩小。崔五姑手中紫金瓶内突射出一股金花紫气,长龙吸水般裹住凶魂,便往回收。那血影功力甚强,仍作困兽之斗,强行挣扎了一阵,才被紫气吸入瓶中不见。
雷姑婆这里把话说完,白、朱二老已早飞走。只凌、崔夫妇收了妖魂血影,同往台上飞来。雷姑婆见面笑道:“请贤夫妇将法台毁去,我到山堂去了。”说罢,将手一挥,带了赵、王等六人,同往山堂飞去。刚一飞过山头,遥望山堂上哭喊怒吼之声大作,四山皆起回应。平台上有百十山人,正在围攻朱人虎,地下倒着二三十个山人尸首。雷姑婆忙喝:“山人传递报警,已将寨主凶信告知全族,我们快去!”说罢,一催遁光,晃眼到达。人虎正用邪法和山民恶斗,本意突围而逃,不料方才阵中被困,为邪法所伤,已难飞行,眼看众寡不敌,受伤力竭,众人恰好飞到。相隔老远,雷姑婆扬手便是一道光华,将人虎罩住。山民见空中飞落六人,知道人虎也是敌人最恨之人。因山人畏神尚武,寨主神力武勇,又通正邪两派法术,月姑姊妹又各驯养猛禽恶兽,山民把他父女敬若天神,意欲同殉,见状并不害怕,只微微惊避了一下。忽然同声呐喊,全体山人一齐和应,各举戈矛刀箭,潮水一般向众人喊杀上来。雷姑婆深知情状不可理喻,只得行法一指,发出一道金光,城墙也似环成一圈,向外开展,将山民逼下平台,不令近身,当时空出了大片地面。随将人虎身上宝光撤去。
人虎忙向赵、王二人跪下求救,说不几句,忽见一幢银光拥着寨主,伏魔真人姜庶紧随身后,前面飞悬着一柄亮若银电的匕首,由刀尖上发出一幢寒光,将寨主全身罩定,一同押了回来。嵩山二老和女仙凌雪鸿同驾遁光,肩随同飞,到了山堂落下。姜庶和矮叟朱梅居中立定,朝寨主正要开口,寨主已抗声先说道:“小弟辜负师恩,悔之无及。二位师兄如念同门之义,放我残魂前去投生,臼是感恩不尽;如真不能狗情,也不勉强。只是本族山人全都性刚壮烈,视死如归,我死之后,定必同殉。请容我与他们诀别几句,免其同死如何?”姜庶方要开口,追云叟忽朝二人嘴皮微动。二人会意,立把刀光微收。寨主立时脱身出来,从容走向台口,装作向全体山人训话神气,冷不防向空纵起,待用邪教中邪法尚未发动,两三道金光已由嵩山二老手上发出,上下拦住,同时飞刀银光也比电还快,绕身而过。寨主立时尸横就地。刀光仍化成一座光幢,将寨主元神所化血影笼罩在内。全体山人见状,越发悲愤,因被雷姑婆仙法逼住,不能上前,齐用刀箭戈矛纷纷投射,但一挨近光墙,便即消灭。哭喊咒骂之声汇成一片。巧姑更强拉了赵、王二人跪在众仙面前,号哭求恩。
姜庶见寨主如此凶横,大喝道:“本来我念同门之谊,想保全你的元神,不料你凶心难改,妄想逃往南疆炼魂报仇。此时你还有何话可说?”寨主自知弄巧成拙,悔恨无及。那光幢中又飞射起千万丝细如牛毛的精芒,暴雨一般环身乱射,寨主元神苦痛难禁。眼看元气损耗,血影由红转黑,寨主跪伏光中,不住哀声求告。巧姑也哭过去了两次。后来血影转成黑影,邪气全消。朱梅方指寨主喝道:“照你行为,非形神均灭不可。念在你女至性孝心,再四哀求,并欲身殉,格外施恩。现你身外邪气已被二位师长神刀化尽,如知改悔,立誓归正,好好投生,我二人便徇情放你元神逃走,你意如何?”寨主早已凶威尽敛,跪在光中,连声应诺,呜呜悲鸣不已。朱、姜二人随向天跪下,向师门通诚求恩,待了一会,无什动静。只山民哭喊咒骂之声越发狂烈,寨主一死,几个烈性一点的山人先已横刀自刎。众仙看出死人多是性情猛烈极恶穷凶的几个,也就未加禁阻。朱、姜二人告诫了几句,才将刀光收回。寨主元神朝二人又拜了一阵,扑向巧姑身上。巧姑一抱是个虚影,知道乃父法力尽失,除真气较为凝固外,已和常魂差不许多。正在哀声痛哭,寨主已冉冉飞起。姜庶喝道:“师弟此去投生,务要痛改前非,我送你一程吧。”说罢,扬手飞出一片金霞,护住寨主元神,电驰飞起。
巧姑早已奉命,忙去台前向山民晓谕,说:“老山主已去投生,转世还要再来。尔等务要勉为好人,不可再事凶杀,各位仙长还可降福你们;再若无礼,仙人必发神雷将鬼魄震散,休说投生,连鬼也做不成了。”巧姑原是心怀悲痛,奉命行事,想起父死伤心,话多凄咽。山民哭声震地,自然听不清,自杀的人逐渐增加。众仙见山人如此壮烈,虽是愚忠,到底难得。这类刚直性猛之人,如能善教,也极有用。正想合力施展仙法禁制,先使不能言动,再由巧姑好好劝说,忽见一道青荧荧的冷光如惊虹飞坠,落向台上,到地一看,正是寨主龙铁子。刚一到达,便见台下好些年纪梢老的山人停了哭喊,互相耳语。
众仙先追寨主时,因其隐形急飞,又有司太虚、魏赤霞追随暗助,如非飞刀神妙,具有灵性,始终紧紧指定寨主头上追逐不舍,几被逃脱。刚到山口崖腰上,忽飞起一片冷光将其拦住。众仙原认得那冷光的来历,低头一看,崖腰竹楼前面有一道人和一白发寨主正在对坐说话,青霞一闪,道人不见。只自发寨主龙铁子一人上前招呼,说还有事,少时山堂再见,随即飞走。司、魏二人见寨主天蝉叶被那道人收去,身形已现,借来之物如何还人?又知嵩山二老均难说话,不敢出面,觉着寨主万无幸免,朋友之谊已尽,便朝龙铁子追去。双方本来见过,问起来意,才知龙铁子以前本是玉龙山主,因喜学道,令爱子同了爱妻代为执掌,自随一散仙山中修道,不时回山探望。不料乃侄觊觎山主之位,又知龙铁子的前师法力有限,乘着这年回山,阴谋暗算,篡夺山主之位。结果龙铁子不敌逃走,妻子全被杀害。后始拜在公孙真人门下学成仙法,前来报仇。事情已隔多年,山民虽对龙铁子最为爱戴,因寨主暗中下手,利用邪法掩饰极巧,龙铁子又负重伤逃走,逃时虽有早晚回山报仇的誓言,寨主仍料其必死,便假托神言,说叔父全家已然成神,命其承继,随由原居缅甸深山中移来玉龙山居住,自为山主。
龙铁于生具异相,白发如银。山民感他恩德,日常思慕,尤其那些老年山人更甚。龙铁子一到,竟相传说,先还有些迟疑,等到龙铁子和众仙稍微叙谈,转向台口,张口先发出一声龙吟,再把上衣揭开,现出半身龙麟,山民看出果是老神主回山,纷纷膜拜在地,欢声雷动。铁子随向众仙说:“诸位道友不妨先请,我这里还有好些俗事,改日再往仙山拜访如何?”众仙笑诺作别,和新来的凌、崔二仙一同飞走。
龙铁子又把巧姑唤到面前,奖勉了几句,笑说:“你得那口青灵剑,乃师祖昔年独居大荒山炼魔防身之宝。此去柳湖完婚之后,可随孙女婿同往终南从师学道,夫妻同修,天仙虽然难望,散仙必可修到。我这里有十几粒灵丹,作为你的嫁妆吧。此山未杀完的虫蟒恶兽,将来尚有用处,意欲拜托鲁道友呣子代我驯养些年,以备将来以毒攻毒之用,不知可否?”鲁瑾本为爱子勿恶尚无着落,本意想向众仙拜谢求情,忽全飞走,又不能带同回山,心正失望,闻言大喜应诺。龙铁子随由怀中取一封柬帖递过,笑说:“我本意令赵、王二人遇上全数杀死,适才恩师忽说,残余的尚有用处,请照柬帖行事,此间凶杀之场不宜久留,我将这些儿孙稍微教训指点,也就走了。”
赵、王、巧姑三人便和鲁氏呣子行礼话别,各定后会,再向龙铁子拜谢辞别,带了朱人虎,同往柳湖,破空飞去。后来赵霖和龙巧姑成婚,夫妻二人与王谨一同入山修炼,三人均成散仙,不提。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回
青城十九侠(蜀山别传)第一回——
白雪丽阳春奇峰由地平涌起
青芒摇冷月故人自天外飞来
话说灌县宣化门外,有一座永宁桥,是竹子和粗麻索做的。这桥横跨江上,长有二三十丈。桥下急流汹涌,奔腾澎湃。每当春天水涨,波涛电射,宛如轰雷喧豗。人行桥上,摇摇欲坠。不由你不惊心动魄,目眩神昏。及至一过对岸,前行不远,便是环山堰,修竹干霄,青林蔽日。衬上溪流索绕,绿波潺潺,越显得水木清华,风景幽胜。
离堰半里,有一小村,名叫裘家厂坝。全村并无外姓,只得百十户人家,倒拥有一二百顷山田果园。袭氏世代都以耕读传家,房数也不算多,彼时灌县民风又极淳厚,所以全族甚为殷富。
近村口头一家,是裘姓的么房(川语:幺房即最小一房)。房主人名叫裘友仁,妻子甄氏。乃祖曾为前明显宦,明末大乱殉节。他父亲裘继忠,因为自己是书香华裔,世受先朝余恩,明亡以后,立誓不做异族官吏,只在家中料理田亩,隐居不仕,丰衣足食,倒也悠闲。只是妻子老不生育,直到晚年,亲友苦劝,才纳了一个妾,第二年生下友仁。过了四五年,又生了一个女儿,名叫芷仙。友仁七岁,继忠夫妻相次病故。友仁兄妹,全靠生母守节抚孤,经营家业,友仁长到十六岁上,刚刚娶妻不久,他生母也因病逝世。且喜甄氏娘家是个大姓,人又贤惠,帮助丈夫料理家务,对芷仙也极友爱。友仁虽秉先人遗训,不求闻达,却是酷好读书,闲来也教教妹子。
他有一表弟,名叫罗鹭,是成都人,比友仁小一岁,比芷仙大四岁。从小生得玉雪可爱,聪敏过人。他家原是宦裔,与裘家守着一样的戒条。他父亲在成都经商。小时随了母亲到裘家探亲,友仁的父母很喜爱他。因彼此同心,便由双方父母作主,与芷仙订了婚约。罗鹭平时和友仁更是莫逆,时常你来我去,一住就是一月两月,谁也舍不得离开。那时芷仙也一年比一年出落得美丽端淑,亲上攀亲,好上结好,一个得配这般英俊夫婿,一个得着这般如花似玉的淑女为妻,哪有个不高兴之理。偏偏先前因为彼此都未成年,自难合卺。后来又值两家都遭大故,四川礼教观念至重,居父母之丧,哪能谈到婚姻二字。谁知就这几年耽误,便使劳燕分飞,鸳鸯折翼,两人都几乎身败名裂。虽说前缘注定,也令人见了代他们难堪呢。
原来罗鹭生具异禀,胆力过人。虽和友仁一样,也读读书,不废书香世业,他却别有一番见地。常说:“读书除了会做人外,便是猎取功名。我们既不做亡国大夫,猎取功名当然无望。却眼看着许多无告之民,受贪官污吏宰割。我们无权无勇,单凭一肚子书,也奈何人家不得,只好干看着生气,岂是圣贤己饥己溺的道理?那么我们功名不说,连想做人也做不成了。再要轮到自己头上,岂是读书可了的?何如学些武艺,既可除暴安良,又可防卫自己,常将一腔热血,泪洒孤穷,多么痛快呢!”因为他心中常怀着这种尚武任侠的观念,十五六岁起,便到处留心,随时物色奇人异士。直到父母死后,自己又是独子,连姊妹通没一个。拥有极大家财,又有父亲留下的可靠老人经管。每日闲着无事,不是到灌县去访友仁,便在家中广延宾客,结交豪士。末后居然被他物色到两个有名武师,早晚用起功来。连友仁那里,有时因久别想念,都是着人去请,而不似以前自己亲身造访了。
至于他那位青梅竹马的爱侣聘妻裘芷仙,虽因少年血气未定,也未始没有室家之想。但一则父丧未除;二则那两位武师都说内家功夫,要练童子功才能扎下根底,最好是终身不娶,否则也等练成再完婚。最使他为难的便是这一件事。一则自己没有弟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二则不娶既太对不起友仁兄妹,自己也委实难于割舍,只好和两武师明说,妻是万万不能不娶的,只须等到功夫练成以后。
他本有天生神力,又经高人指点,虽只三年工夫,已练成一身惊人本领。又因好客仗义,挥手千金,更得了一个侠士雅号。越使他兴高采烈,慨然以朱家、郭解自命。
友仁人最本分,和他感情虽然是莫逆,主意却甚相反,觉得他闹的不成样子。又听了他管理家业的老人说,少东用钱如泥沙,近来已年有亏耗,尤其侠士之名一出,官府已经加以注意。虽仗着乡绅世家,支援不少,终非善法。越发代他着急。想来想去,只有赶紧将妹子嫁出去,早一点收束他的身心,省得早晚闹出事来。好容易盼得他服满。友仁年纪不大,倒也的知人情世故。知道人在迷途,只有从侧面想法,但只良言相劝,是无用的。先是故意好几月不往成都去。到了他服满之日,一面命妻子将利害婉告芷仙,劝她不可过事拘泥;一面借着田里丰收,收拾了一间精舍,请他前来赏花饮酒,盘桓些日。
罗鹭正因心上人两年未见一面;友仁又和自己情投意合,从未用迂腐的话劝过自己。良友久隔,本就异常思念,这次也许是请来商量吉期。好在眼前武功已练得很有样子,不必需人指点,到他那里,闲时也是一样用功。一接信,兴高采烈地赶了来见面。
友仁只推说乡里事忙,少去看望,更不谈催他完姻之事。二人叙完阔别,罗鹭照例请见表嫂。友仁答道:“内人同舍妹,昨日因为长房二姊要出阁,接去帮做嫁衣了。就在村后不远,已着人送信,少时便会回来的。”罗鹭闻言,不禁心里一动,脸上微红,竟泥刺刺不往下再说。见友仁还睁着双眼,觑定他的脸上,似要等他答话,得遮饰道:“表嫂帮助你照管这一大片家业,你又专好读书种花,真能干呢。”友仁道:“你莫说,倒真也亏她呢。”
话犹未了,一个长年进来回道:“大娘请得小姐回来了。”罗鹭闻言,便偷偷举目往外望去,半晌不见人影,耳边似闻莲步细碎之声自厅侧秘道由近而远。正觉有些怅惘,又听友仁对长年道:“你去对大娘说,表少爷爱吃她做的渣渣咸菜和血豆腐,把肥腊肉也多切些蒸起。(上三种食物,为蜀中民间常食名产。乡间中人之家,每值秋末以后,直至次年夏季,均有大宗预备,客来即飨。物以外购为羞。)再挑些水豆腐,把豆花点好,就出来见客。”长年领命自去。
罗鹭暗忖:“芷仙近年老远着自己,一见就躲,令人心里头闷气。其实这也难怪,一个女孩家,习俗缚人,见了未过门的丈夫,哪有随便谈笑的胆子,不怕人家羞么?又不比小的时候。看今日神气,她再和上次一样害羞,恐怕又见不成,连明日后日也未必有望。这一次又算是白来了。”正在沉吟逻想,友仁忽道:“你看我真笨,天离吃晚饭还早呢,既约你来赏花,倒叫你陪我闷坐。快随我到后面竹园看掬花去。”罗鹭本有一肚子话和友仁谈笑,不知怎的,觉得没有兴致。闻言极为愿意,便随了友仁,往后园走去。
这里原是走熟了的。罗鹭暗想:“从这厅走过圆长秘道,出门经假山后一片竹林里面,便是他夫妻的卧房。房后有三间竹楼,以前芷仙曾在那里消夏。如今凉秋九月了,不知今天还在那楼里住不?”边想边走。刚出秘道,即从一间小书房后面绕进园去。斜阳影里,只见丹枫照眼,满园秋色。一片十亩大小的菊畦里,数百种各色掬花,在秋风寒露中争妍斗艳。再衬着四围的绿松,又有奇石森列,真是景物清丽,令人目旷心怡。
二人沿着菊畦,指点黄英,载品载笑。正行之间,猛见路旁坡上花畦里似乎动了两动。友仁忽于此时告便先走。罗鹭疑是什么野兔之类窜入,怕践踏了名种。刚将身往坡上一纵,倏见畦心一片掬花丛中,有一两朵极鲜艳的大花朵长了起来,不禁心里怦地一动。待要回身退去,略一寻思,重又立定。脱口说道:“表嫂表妹,怎的在此?”原来那往上长起的,并不是什么掬花,恰是友仁的妻子甄氏和芷仙二人,甄氏只是荆钗布裙,手里拿着一把长竹花剪。芷仙想是归家不久,便随着嫂子匆匆走到花畦,华妆犹未卸完。因怕泥污了衣服,两只长袖挽齐时间,露出一双又白又嫩新藕一般的皓腕。一手提着一个竹皮编成的花兜。里面已放有十几朵碗大的白掬花。云裳锦衣,朱唇粉面,站在万花丛中,夕阳影里,越显得玉肤如雪,洁比凝脂,花光人面,掩映流辉,神采照人,艳绝尘世。
芷仙先时虽经甄氏一再劝说,如见未婚夫婿,不要忸怩害羞,并没料到甄氏暗使促狭,骗她同往花畦剪菊。起初听见友仁和罗鹭笑语之声,便有些心头着慌,打算回去。甄氏悄说:“现时要避已来不及,你出去正好遇上。他们在下面必看不到坡上,也不会往这里来。不如将身微俯,暂时隐过,等他二人走后,我们再走。”芷仙无法,只得依了。待花缝中望见友仁引了罗鹭,逐渐走近坡前,芳心中已经焦急。刚幸友仁转身,猜罗鹭也势必跟去,谁知甄氏早打了主意,故意装作失足,往前一滑。芷仙素来忠厚,没有机心,见嫂子要跌,连忙用手去扶。甄氏就势将她一拉,芷仙一个冷不防,不由随了她同时站起。偏偏罗鹭又误会坡上花畦里有了野兔,将身往前一纵,恰好碰头对面。就在彼此微一怔神之间,把芷仙羞了个满脸红霞,心头乱跳。也不顾丰草碍足,丢下花篮,折转身躯,一路抖着长袖,便往坡后边慌不迭地退避下去。罗鹭才得看清来人面貌,果然见面就躲,好不又爱又惜。更怕她脚小滑跌,又不便出声相阻,反而呆在那里。
友仁解手回来,看见这等情形,暗自心中好笑。这时甄氏已从菊畦中款步走了出来,与罗鹭见礼。友仁故意埋怨她道:“罗弟远来,你怎么不到厨下招呼,却领着妹子在此剪这掬花则甚?”甄氏道:“这才稀奇,事情还用你说吗?我看豆花还没有开锅,天也还早,叫伙房(川语:厨子。)添了几截饷肠(即四川腊肠),又切了些截截菜、泡海椒,回房等锅开。见妹子正卸妆,想起那年表弟在这儿吃掬花锅子,说有清香。想做,怕一个人忙不过来,也没容妹子把妆卸完,就拖了她走。万想不到天都快黑啦,你们还会到园里来。妹子脸皮嫩,看等一下好埋怨我哩。”说罢,也不俟友仁答话,转身对罗鹭道:“大表弟好久不上我家来,你哥哥想你得很,这回须要多住些日子。我正想做完吃的,再换衣服,出来谈天,不想在这里遇上。好在不是外人,老嫂子也不怕大表弟笑话。你还同你哥哥到书房去,我到灶房铺排完了再来。”说罢,若嗔若喜地对友仁将嘴皮动了动,转身便往路旁竹径后走去。
友仁道:“你嫂子当家过日子,门门都好,就是嘴碎一点。你看我只问她一句话,她倒唠唠叨叨了一大串。”罗鹭道:“友哥一天抱死书本,同我一样不事生产,却没有可靠的人管理。若非嫂子贤慧能干,有这片家业,倒麻烦死人哩。”
友仁只笑了笑。见天色渐暮,夕阳已薄崦嵫。园后青城山,被天半余霞蒸起一片紫色。暮鸦阵阵,噪晚归巢。秋风生凉,花畦中的万千朵寒葩,明一片暗一片,随风摇曳,已不似先时一望云锦。知离开饭时间将近,便邀罗鹭往前面书房落座。
罗鹭见适才友仁夫妻伉俪深情流露颜色,想起自身之事,不觉有感于中。暗想:“满服授室,原是时候。自己素来豁达,又和友仁情逾昆仲,何况已经聘定,不比临时央媒,本不是不可启齿。无奈这两年练武功时,常和同道诸友谈及婚事,总说自己不好女色,只慕英侠,可惜自己终鲜兄弟。若非先人遗嘱,嗣续为重,对于妻子,简直可有可无。人闻此言,都道自己业已聘有艳妻,故作矫情之语。今日来此便议婚娶,虽友仁长厚,向不说人,岂不被那同道笑话?”想了想,又想起:“成都刘家的那位老年姑母,平时主张自己早日完婚最力,每见必谈,恨不能在服中便要举办才好。自己因嫌老年人唠叨,都不愿意常去走动。此次回转成都,何不借请安问候为名,前去看望?那时不用开口,她必强着自己完姻。既可对那些同道装作者人之命,被迫无奈;还可免去向友仁夫妻当面开口,省得心上爱妻觌面蓬山,令人难堪。只要正式成了夫妻,怕你不由我轻怜密爱,那时看你还往哪里去躲?”想到这里,脸上一喜,几乎笑出声来。
友仁先见罗鹭进屋后只管沉吟,忽颦忽喜,心中已瞧出了几分。仍是装作不知,故问:“何事面有喜色?”罗鹭闻言,越觉脸上发烧。一会,见长年端进灯来,摆好三副杯筷,知道芷仙不会出来同席。虽然近五六年都是如此,惟独今朝倍觉惘然。
长年摆好杯盘菜肴,甄氏也随着进来,重叙寒暄,三人一同落座。至亲至好,原不容套。甄氏素来健谈,学问又极渊博,主客欢洽,谈笑风生。虽然罗鹭眼中尚缺一人,还不显寂寞。
酒阑,长年端上掬花锅子。友仁又问:“妹子吃饭不曾?”甄氏道:“这位姑太大,还能短了她吃的?我一进房去,便搡(排揎之意)了我好几句。是我给她赔了好几句礼,才把她逗喜欢。单给她挑了两样素常爱吃的,看她端起饭碗,才走来的。不然,这顿饭会这么晚?说真话,因她爱讲过节,我有时心疼起来,恨不能她永不嫁人,留她在家里过一辈子;有时恨起来,巴不得她早些出了门,等有客来,我好轻省一些。”友仁一手把杯,一手拈着一片血豆腐,正往口里送,闻言答道:“你老舍不得她出门,看到几时是好?”罗鹭听他夫妻问答到芷仙身上,也不做声,只管盘算回转成都如何进行。友仁夫妻只略谈了几句,便不再说。又问了罗鹭练武情形。大家都酒足饭饱,长年撤了残肴。甄氏命人去泡了一壶上好普洱茶,才行与罗鹭道了简慢入内。
书房原是专为罗鹭收拾出来的一间精舍,布置甚为雅洁。席散以后,甄氏又打发长年端了两盘糖食果子出来。友仁也不再进去,便与罗鹭剪烛夜话,品茗谈心。到了此时,才丢开旁的,互道别后之事。二人直谈到鱼更三跃,方行同榻卧去。
次日醒来,甄氏早就备好了早点,一人一碗醪糟(即江米酒)打荷包蛋。吃完,商量要往青城山去。甄氏进房来说道:“天已不早,过一会就吃晌午,略歇一会,到山的近处聚仙桥、天师洞一带,观赏完了枫叶,我连给你们做的蛋皮卷(形如北地春卷。以鸡子和面为皮,以肉绒加笋、菌、韭黄之类,炒熟为馅,再入油炸。外嫩黄而内香软,不似北地春卷枯焦无味也。)下稀饭,都没端出来。这时去游山,什么时候吃饭呢?”
二人闻言,看看日头,果然业已近午,算计今日游山,也难深入。再过三日,便是重九。索性在家中吃了晌午,归途到长生宫去寻友仁一个方外之交,吃他一顿晚斋,回家来消夜。等重九那一天,再往第一峰去登高。计议已定。一会,吃完午饭,便与甄氏作别,往青城山走去。
那山原在裘家花圃的后面,登临甚便。转过房后,便是一条山路小径。友仁虽是文人,因为自幼山居,走惯了的,并不怕劳。好在山中道士,有的是熟人,用人食饮,一概不带,一同空手偕行。绕过环山堰,走向入山正路。一路上尽是些参天修竹,凌霜未凋,泉声松涛,交相应和。衬着秋阳犹暖,晴空一碧,越觉身在画图,应接不暇。走没多时,便到了长生宫。门前小道士认得友仁是师父好友,便要请进。友仁问知他师父邵凌虚正做午课,便不惊动,说声回来必去看访,仍同罗鹭前行。
约有二里多路,走人环青峡,苍崖削立,峭壁排云,甚是雄秀。寻着峡径,盘旋上升。到了半山平处,走没几步,忽见前面一座小桥石阑上,卧着一个身躯矮瘦穷老头儿。那桥横跨在两山中断处,是两块二尺来宽、六七尺长的青石板搭成,石阑宽才半尺。倚视绝壑千寻,下临无地,天风冷冷,吹人欲堕。胆小一点的人,都不敢低头下视。那老者偏卧那窄石阑上,稍一不小心,怕不被风吹落下去,粉身碎骨。
二人一见,甚是惊异。先疑是老头有甚难过,特意喝醉了来此寻死。见他业已睡着,恐怕骤然一喊,将他惊落。直到身临切近,罗鹭一手拉着老头肩膀,然后低声唤道:“老人家醒来,这里大险,不是睡处。”喊了有十多声,那老头倏地醒转,将臂一挣。那力量竟重有好几百斤,若非罗鹭天生神力,又早有防备,几乎连老头带他自己都落到绝壑下面。罗鹭不由吃了一惊,忙把老头拖下桥阑。正要发话,那老头已指着罗鹭忿忿说道:“我老人家多吃了两杯早酒,身上发烧。走遍青城山,好容易才找到这般凉快地方睡一回觉。有你多鸟事,把我吵醒则甚?”言还未了,噗的一声,朝着罗鹭淋淋漓漓呕了一大滩。幸而罗鹭身法甚快,闻见老头酒气熏人,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已防他要呕吐。虽然避让得快,没有弄污了一身,脸和手臂上已微微沾着一点余滴,兀自觉得疼痛非凡,仿佛和碎石子打在身上一般。
罗鹭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因为老头是个醉人,不犯和他计较。便向他解释道:“哪个爱管你睡不睡?只是你睁开眼看看,这石阑多窄,下面又是千百丈深沟。这里风大,不说你不小心,要被风刮下去,还有你的命吗?我们喊醒你,原是好意,你怎么倒埋怨起人来?”老头怒道:“我一年吃醉了,也不知来此睡多少好觉。偏偏今天背时,遇见你们这两个不识货的毛娃娃。这是你家的山?我偏爱在这儿睡,你们别管。”说罢,又往石阑上躺了下去。
罗鹭吃了他一顿辱骂,不由也生了气,便道:“好!我看你偌大年纪,竟会不知好歹,说你不听,由你去。睹你少时睡熟了,不被风吹下去才怪。你做鬼见阎王,莫说我们见死不救。”一边说着,赌气转身就走。那老者本已躺下,闻言却不依起来,赶过桥去,拉着罗鹭嚷骂道:“你这小狗东西,我老人家好容易今天骗吃了个酒足饭饱,来此睡觉乘凉。被你一打岔,将我闹醒,酒食都吐出来了。肚子一空,睡就没有刚才香。我老人家还没找你赔还我肚里的酒食,你倒骂我不得好死。你这小狗东西巴不得我死了,好承受我的家当。今天赔还我适才那一顿酒食便罢,要不依我,我不送你们忤逆才怪。”一路说着许多无礼之言,两只又瘦又白的手却拉紧罗鹭衣领,死也不放。
罗鹭见老头胡闹歪缠,年纪看去虽老,也不知为何身体竟那样灵巧。脚底又似乎虚飘飘的,并不见有多大力气。自己在练成了一身内外功夫,竟会被他跑来一把抓住,怎么分解也分解不开。气得几乎想给他吃点苦头,用内功中大擒拿法将他两手掰开。后来一想:“这种老无赖,胜之不武,反让外人知道笑话。”只得强忍气喝道:“老头儿,你再不放手,就要吃苦了。”老头仍是满不理会,索性大嚷大骂起来。友仁从旁连连劝解,丝毫无效。老头反说:“似你这等书呆子废物,只会种花抱婆娘,我老人家不屑于理你呢。”罗鹭几番想要动粗,都勉强忍住。
后来友仁见闹得太不像话,又恐罗鹭气急生事,听出老头口气是要讹诈,只得认作活见鬼,便笑问老头道:“你要我们赔你酒食,原物实在没法归还,折给你钱行不行呢?”那老头闻言,容色少和,答道:“要说赔我钱,我还不愿意,不过也可将就,但是须要他亲自拿出来。你也没有钱,就有我也不屑于要。”
其实友仁因为山中羽流多半熟人,游山不比出外,用钱不着,身上真的还是分文俱无。
罗鹭虽带着一些散碎银子,少爷脾气,服软不眼硬,吃老头讹诈了去,委实不愿。无奈老头实在难惹,沾上便不放手,除了将他打倒,实无解法。但自己在负义侠之名,恃强欺凌老弱,不问理由如何,终非雅道。想了想,对老头道:“钱我便与你,只是似你这般行为,下次再向别人如此,犯在我的手内,难讨公道。我们游山,不犯与你怄气,也没带什么零钱;这块银子,你拿去好好作一生理,省得靠赖骗营生。”说罢,往囊内掏出一块二两多重的银子。罗鹭还要往下说时,老头见了银子,立刻放手,面带喜容,一把抢过,说道:“老人家是警戒你一次,赏你脸呢。你本来心里老想和我动手,但你那点儿鬼画桃符(川语:骂人本领有限。)还不晓得行不行呢。”说罢,连头也不回,竟往桥那边走去。罗鹭听了,自是生气。经友仁连劝带拉,他为人素来豁达,走没多远,便已丢开。
一路指点烟岚,说说笑笑,不觉过了老捕坪。前面再转过一座高崖,便离天师洞不远了。那崖壁立路侧,面对一片广原。原上生着一片茂林,郁郁森森,枝柯繁密。虽是九秋天气,因为上暖泉甘,树叶黄落甚少。浓荫覆盖中,不时看见一丛丛丹枫红叶点缀其间。从高处望下去,宛似摊着一幅锦茵绣褥,华艳非凡。再加上天风伶冷,泉声潺潺,崇山峻岭,凝紫堆青,云清天高,碧空无际,越发令人心旷神怡,万虑皆忘。罗鹭不住口地直赞有趣。友仁道:“这里算得什么?崖那边红叶茂林,一片丹霞,还要美得多呢。”
罗鹭正要随了友仁举步,忽听来路天空中有一种奇异微妙之声由远而近。抬头一看,日光耀眼,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仿佛见有一线光华,细如游丝,比箭还疾,直往崖脚那片茂林之中投去。定睛一看,不禁“暖呀”一声,舍了友仁,从崖旁慌不迭用力将脚一点,一个长龙入海,往下穿去。到了下面,连纵带跃,步履如飞,直往林中跑去。友仁不解何意,不禁惊疑。隔有好一会,罗鹭才从林里闷闷不乐地跑了上来。友仁问是何故,罗鹭道:“再也休提。我成年到头访求剑仙侠客一类的异人,这两三年也不知费了多少心血精神。虽物色到几个有名的武师,真正飞行绝迹的异人却未碰上一个。好容易今天遇上,又被我自己糊涂,当面错过,岂不是平生一件恨事?”
友仁听他说得没头没脑,还是不懂,便问:“我们一路问来,只见着一个讹钱的老头儿,哪碰见什么异人?莫非适才你跳到那树林里,就是去找异人的么?”罗鹭自怨自艾地答道:“你哪知道,那位老人家便是一个飞行绝迹的异人,只怪我适才瞎了眼。他装疯装呆地试我,我竟会不知道,还当他是个老骗子。你想,那位老人家看上去已是年将半百,身子那样瘦弱,竟敢醉卧在悬崖石阑之上,当然不是平常之人。这一层我见不透,且不说了。单说我自幼酷好练武,虽是不得门径,也着实有点根底。自从先父一亡故,这几年得遇名师,练成一身内家功夫。虽不敢说铁皮铜筋,刀枪不入,寻常兵刃暗器不打中我的要害,也伤不了我。怎么会被这位老人家呕吐出来的几粒残饭,打得脸上生疼?我竟蒙了头,只顾生些闲气,却把这旷世难逢的良机忽略过去,真正可惜,该死!直到未后,听见天空响声来得异样,颇与前些日在成都听人说那剑仙御气飞行的破空之声相似。连忙留神追踪赶去,已不及了。”
友仁见罗鹭满脸懊悔,不住垂头丧气,便劝慰他道:“即便空中响声果是剑仙一流,你又没有看清,焉知便是那位老人家呢,凡事俱有前定,真是仙缘,迟早总会遇上,何须气急到这般田地?”言还未了,罗鹭答道:“你说得真轻巧,有那么容易的事?起初我见他许多无理取闹,太已不近人情,心想异人奇士往往故作疯狂,游戏三昧,未始没有动物色之念。及至留神观察,竟看不出一丝过人地方。总算还能忍耐,没有恃强凌弱,闹下笑话。同他分手走出老远,我不知怎的,尽自心动回望。到了这坪上,从高望下,还隐约看见他一些影子。就只一转顾问,便听破空之声。循影注视,已在林中现身,不是他是谁?还有一位瘦长的异人,手里似乎拿着一丛丛未见过的花草,正从林中出迎。连忙赶下,只是一片金霞影子微微一闪,便不见了。我跪在地下哀求了一阵,始终没有看见,知道飞行己远,才上来的。”
友仁闻言,也觉可惜。又劝慰道:“大表弟不须后悔。你想他如不想见你,头一次你既错过,要是看不起你,第二次何必再显形迹?像我才是无缘的人,先前连我的钱他都不要。后来我不随你纵下崖去,固然无此本领胆力,上下相隔大远,为何只你一个看见光华和他本人?我除了微闻声息,什么影子也没看见,可见这位仙人是事出有心,早晚总还要给你机会。那时再不留心错过了,才算绝望呢。”罗鹭仍是闷闷不乐,推说身子不快,连红叶也懒得看,急干要回去。青城本是友仁常游之所,此来专为陪客,只得由他。二人仍由原路回转,罗鹭还存万一希望,逐处留神,哪有老头影子。
直到长生宫坡前,才碰见两个道士,俱与友仁相熟,互相见礼,知宫中观主邵凌虚闻得友仁游山,已治素斋相陪。友仁连未休歇,也觉力乏;道士盛情,不可不扰。道士坚邀进门,邵凌虚也得信出迎。罗鹭见那邵凌虚面目清癯,颇有道气,不是平常羽流。暗想:“青城为道书上有名洞天福地,异人尽多方外之交,也许得知一点踪迹。反正回去也没事,不过因友仁不惯满山乱跑,又恐友仁在侧,异人不肯出见,打算将他送回家后,独自再来寻访。就朝道士打听,也是办法。”便不坚持,一同随入。
长生宫原是昔日李雄、范长生隐居修道之所,历代多是有道行的羽流做观主,流传的仙迹很多。这邵凌虚,出身世宦,看破世情出家。虽不是什么高人异士,人极风雅,尤其精干星相六王之学。友仁坚欲访他,一则多日不见,歇脚叙阔;二则他精干占卜,年前曾托他起了一卦,说应在至亲骨肉身上,就在这三年之内,主有绝大灾厄。心想:“自家本分,不会有事。妹夫罗鹭好勇斗狠,喜管闲事,莫非应在他的身上?”难得罗鹭到来,成心想请他看看相貌,断断休咎。
落座叙完寒暄,友仁略道来意。邵凌虚便笑道:“令亲身具仙骨,气字清奇。若照他人看来,二目净若澄波,而藏锋蓄煞,兰台紫府隐现赤纹,天庭高露,三峰耸秀。虽说得天独厚,祖上根基非比寻常,然而过清无浊,威棱内蓄,有正煞而无正权。仿佛群林蔽野,一木独秀;危峰砥柱,独峙中流。世上千年华盖,能有几株?龙门奇石,能有几个?早晚还不是被大风狂澜摧残净尽。可惜一副大贵的骨架,反被一身至清至奇之气掩盖成了贫薄。主于幼遭孤露,弱冠以后,不但富贵难期,更无顺心适意之时。纵不致流转沟壑,也必蹭蹬终身。贫道却不赞同这般说法。自以为造物生人,必有所为;英灵毓秀之气所钟,决非偶然。若不任他发泄,何必给他这种秉赋?以令亲之相,置之富贵中人,诚非所宜。恕我言直,似这等清奇孤高骨相,如能抛弃外物,投身方外,虽然英煞暗藏,不能成佛成仙,也必可以成为像空空、精精一流的剑仙侠客。机缘遇合,据我看来,目前已在发动,恐不会远了。”
友仁听了,知他素来相得灵准,暗暗吃惊。罗鹭闻言,却正合心意。刚想发问,邵凌虚又对友仁道:“若照目前来说,施主是至福人。三十年后,你二位比较,却难说了。实对二位说,贫道数十年来,阅人何止千百,似这位这种至清至奇相貌,只在去年冬大雪黄昏时节,见到过一个。那人是个老者,体形极为瘦小。彼时山顶雪封,漫说是人,连野兽也难飞渡,我却见他从捕坪悬崖上缓步下来。匆匆一面,无缘攀谈,仅在后呼唤,道路又滑,身腿不健,未曾追上。我见他至少已有半仙之分,比这位又强得多了。”
罗鹭闻言,连忙细问身貌,果与刚才所见老头衣着身容俱都一样,只是邵凌虚未曾见过第二面,问不出所以然来。心中闷闷的,猜定异人住在山里,越发动了向往之心。这时一意访仙,几乎连心上爱妻也置诸九霄云外。
山中饭早,吃完斋,天还未黑。友仁见罗鹭满脸愁思,恐人魔道,便和邵凌虚告辞回家。临行悄问:“亲人有灾,是否罗鹭?”邵凌虚道:“照前卦象看,仿佛应兆的人于至优绝危险之中,还有旷世奇逢。出死人生,先危后乐,好似属于阴人。罗施主终难免遁迹方外,却是无大凶险。”这一番话,把友仁闹了个心神不定。便疑心甄氏有了两月天癸不至,莫非产期中有甚乱子?万也没想到未出阁的妹子身上。
回家以后,两郎舅各有各的心事,候到吃完消夜,略谈了谈,便即就卧。第二日一早,友仁醒来,不见罗鹭,忙唤长年来问。回说:“天还未亮,表少爷就叫门出去,说上青城山寻邵道士算卦,中饭后准回来,不要派人去找。”友仁连忙着人到长生宫去问,说是昨日走后,并未去过。知是昨天的道儿,怕他遇见异人,真个出家,好不焦急。饭后正要着人遍山寻找,罗鹭已经回来。问出并未遇见老头,略为放心。
由此, 永仙帖吧罗鹭住在友仁家中,也不言去,也不提起亲事,没早没晚往山里跑。有时友仁劝得急了,有一次竟借故回转成都,说去三五天,办完事就回来。谁知他却裹粮入山,连去数日,直到回来,才得知道。转眼残年快到,大雪封山。罗鹭虽有本领,也无法攀登,才行暂时中止,打算告别回去。
以前的事,友仁始终未向甄氏提起。反是甄氏听下人传说,又见亲事越等越没信,问起友仁,好生埋怨,说:“早知你这般呆法,还不如我来呢。只因你想等妹夫自家开口求说,差点没弄出事来。”当下也不等罗鹭说出告辞的话,先备下一桌丰盛酒席。席间,仗着生花妙舌,把罗鹭父母的遗命和成家立业的做人大义,隐隐约约点了个透,却没表示有催娶之意。罗鹭一连游山数日,并无佳遇,已渐有些灰心。经这一席话,猛想起青梅竹马之情和来时初意。大丈夫焉能负一孤女子?何况多年爱侣,岂忍令其丫角终老?不禁重起家室之想。聪明人一点便透。饭后,老着脸,和友仁说了心事,仍用来时打的主意:回成都去,使姑母开口主婚。连日期都商量好,趁着正月里,友仁夫妇带了芷仙给他姑母拜六十整寿,就便在成都办理喜事。此时便算定局。罗鹭因还要回家准备,第二日告辞动身。友仁夫妻,也不再留,总算少了一场心事。
嫁妆早已安排妥当。因为当兄嫂的友爱,又是富家,刻意求工,连年也未安逸过,添了这样,又是那样。芷仙虽恼着嫂子老拿自己取笑,芳心中也自感激欢喜。
因为正月甘七是长亲六十整寿,二月初二是吉期,需要期前赶去才来得及。所以忙过了十五,兄嫂妹子带了几名长年丫鬟,一行十余人,径往成都进发。嫁妆有的在成都早已备就寄存,有的也早都送去。大家欢天喜地,坐船动身,沿江东去。到达离成都还有三十多里路的周板场,上岸换轿,抄田岸中小路捷径,往西门城内走去。
这时上元才过,孟春时节,虽没什么花草,偏巧前一天下了一场大雪。成都气候温和,雪存不住,道路非常泥泞难走,可是树枝桠上的残雪犹未消融净尽,到处都是一树树的银花,琼枝堆艳,分外显得华美。有时轿子走过矮树底下。轿顶绊着树枝,便洒了人一脸的雪水,陡地一凉,兀自觉得添了几丝寒意。
友仁心里埋怨轿夫,不该舍了石板大路不走,只顾贪走一些近路,却去抄行这种野外田垄。路上这么滑,要跌了芷仙怎好?正在寻思之际,忽见迎面田岸上走来一个道人,穿着打扮,好似哪里见过。及至道人挨肩过去,才想清晨在河坝上岸时节,曾见这道人向着自己的坐船探头探脑。挠夫子说他已跟了十多里地,鬼头鬼脑,不是好人。骂了他几句,他也没理,只冷笑了两声走开。当时因见这道人生相古怪凶恶,多看了他两眼。随后友仁忙着招呼家人们上轿,不多一会便动了身。这条路自己昔日走过,并没岔道,怎会从对面走来?不禁心中一动。
友仁坐的轿子原是头一乘,芷仙第二,甄氏第三,第四乘是两个陪嫁的丫鬟合坐。余下便是些长年挑着行李,跟在后面。川俗淳厚,除友仁要看沿路风景,挑起轿帘外,所有妇女照例是轿帘低垂,外人再也看不见轿中人的面目。那道人刚从友仁轿前过去,忽听后面长年吆喝起来,同时又听空中“嗡”的响了一下。友仁连忙探头轿外,喊过长年询问。那长年道:“适才一阵风刮过,不知怎的,上轿的时节,抬轿的搭扣没扣好,大娘、大小姐和春兰她们的轿帘都被风刮了起来。偏巧那鬼道士走来,竟往大娘、小姐的轿里面探头去看。我们见他不老成,骂着要打他,才吓得他往田里踩着稀泥跑了。我们怪抬轿的不小心,他们还死不认账呢。”友仁闻言忙攀扶手,探出头去,往回路上四下里细看,只有远处场坝上有两三匹黄牛在那里晒太阳。正是乡下吃早饭的时候,虽然到处都有茅舍炊烟,并无人影,哪里还有道人踪迹。问道人逃走的方向,更是一望无际的水田。纵有秧针,才出水面一两寸,有人也无处躲藏。
若在平时,友仁一脑子都是孔孟之书,哪信什么邪魔外道。自从在青城山遇见那个怪老头儿,又听罗鹭平日说起剑仙异人,那般活灵活现,只有数月光景,已然改了观念。因知风尘中尽多异人,自己虽无目的,不由也要随处留心。友仁暗想:“这两次又遇见那个道人,尚可说他是土著,另有捷径或者腿快,又从前面赶回。惟独这阵风来得奇怪。自己在前面,漫说不曾觉有风,连轿门几串穗子都是迎面飘拂,不曾胡乱摆动。帘钩纵不牢固,也不能后面三乘轿子的帘儿同时被风刮起,那道人又有那种可疑行径。”不禁骇怪起来。仗着一行人多,虽不害怕,总觉心神不安,如有大祸将至。当时恐启家人惊疑,也未深说。只命长年招呼,将甄氏轿子移作第一乘,芷仙第二,自己改在第三。吩咐:“到了多加酒钱,快走。”
成都轿夫,本来出名的又稳又快。一听客人加了酒钱,自是卖力,一个个格外打起精神,往前飞走。虽然道路泥泞,禁不住熟能生巧。友仁在轿中,望见前面两乘轿子平如顺水轻舟,贴在轿夫肩膀上,纹丝也不动地直向两旁雪枝底下穿行过去。只听泥脚板踏在泥水上叭叭响成一片,与轿夫呼喝之声相应,两旁尺许来长轿围上的红绿穗子迎着微风,一齐向后飘拂,身子稳得和腾云一般。
没有半盏茶时,已跑出了几里地,眼看再转过一两个田岸,便是进城大路。虽喜快到地头,不知怎的,友仁还是觉得心神不宁。正不解今日是何缘故,无事发烦。忽听后面銮铃响动,蹄声得得,耳旁又听喊声大起,不由大吃一惊。还未及将头伸出轿门去看,一骑快马,已从斜刺里飞一般往轿前冲来。定睛一看,不禁高兴起来。同时来人已先时出声招呼。
原来马上坐着一个英俊少年,正是友仁好友而兼至亲的小孟尝罗鹭。因为算计姑母寿期将近,友仁全家快来,按照习俗,妻子尚未过门,本不应亲身前去迎接。一则男家并无多人主持,再则自己和友仁,又是总角莫逆之交,素来天性豁达,连友仁家中都是一住几月,哪还在乎这个。更加平日一班好友因他婚礼在即,老拿前言嘲笑,索性老了脸皮,亲来迎接,以免友仁不常大举出门的累赘,好帮着下船时照料。这两日他都约了那两个教他武艺的名师申纯、任中虎和一些下人,算计船到时刻,往河干迎候。他却没料到友仁因成都亲友大多,罗鹭平素又不拘小节,不比在青城是个山居,自己素来恬淡,除年节外,不与外人往来,凡事还是本着俗礼,省人背后议论。知他必在当午船到时候来接,特地多给挠夫子酒钱,头天多赶了一站多路。次日未明开船,天亮就到。打算将妻、妹送到秦家之后,再去拜望罗鹭。
罗鹭午前到了河干,闻得清早到得有船,行李甚多,一打听正是友仁全家。仗着马快,沿路赶了下来,申、任二人在前,罗鹭在后。刚刚放完一辔头,按马缓行,耳旁猛听路侧丛树林里有人说道:“我出现得快了一步,那女孩同那一伙人虽然免难,毕竟还是被牛鼻子跑了。”又听一人道:“那厮恶贯满盈,不久终伏天诛。我们还是找白矮子去吧。”罗鹭刚觉那头一个说话声音非常耳熟,要想回马去看,前面申、任二武师已将缰绳一提,放开辔头,跑了下去。罗鹭的马恋群,不等罗鹭抖缰,一声长嘶,也自跟踪往前飞跑。毕竟心中惦记接人,被马一跑,未暇深思。仿佛耳际还听得天空似风筝般很细微地嗡嗡响了两声。当时只顾放马扬鞭,追赶前骑,均未在意。
直到会见友仁,一心叙阔,随即丢开,将申、任二人招呼上前,分别引见之后,挨着友仁轿子,且谈且走。不觉过完田岸,前面便入土路。友仁忽然惊呼道:“大表弟你看,天上是个什么?”罗鹭抬头往上一看,只见一片灰云,宛如一座百十丈的高峰,扑面飞来。仿佛很快。正在相顾惊异,耳旁猛听申纯惊叫道:“祸事到了,前面的人还不停轿下来逃命?”言还未了,那座奇怪的云峰已疾如奔马一般卷到,忽然飞沙走石,狂风大作,天日无光,昏暗暗伸手不辨五指。只吓得人喊马嘶,乱作一片。罗鹭和两个武师那般本领,竟会抢不上前头去。只勉强翻身下马,伏在地上,彼此不能相顾。还算好,那风云来得也快,去的也急,没有半盏茶时,便即过去。依旧日暖风清,晴天一碧。眼看那座怪云峰在日光下滚滚飞驰,转眼往天边飞去。
这时几乘轿子大多连人跌翻,轿顶也被风揭去,行李也吹得四散零乱。风势略定,罗鹭见第二乘轿子倒在路旁,两名轿夫一个还在抱着轿杆挣扎,一个伏在地上连动也不动。心中惦记着芷仙,不知可曾受伤,首先一箭步纵上前去。定睛一看,不由“嗳呀”一声。原来轿中芷仙,竟然被风刮得不知去向。这一惊非同小可。
友仁先也从轿中跌出,总算还不曾受伤。因为变起非常,本已吓得面无人色。再听罗鹭在芷仙轿前失声惊叫,料知出了事故。悬着心跑将过来一看,越发吓得体似筛糠,又惊又痛。还算罗鹭稍微镇静,连同两武师遍处寻找。除甄氏那乘轿子的轿夫有些经验,因见风大难支,不等招呼便即停轿,与友仁两个人侥幸没有受伤外,余人虽然大半跌得皮青脸肿,肉破血流,俱还在场,只不见了芷仙一人。友仁夫妇与罗鹭,两个是骨肉义重,一个是比翼情深,又是伤心,又是着急。先疑芷仙是被怪风刮出轿去,不知吹向何方。即率同了两武师与手下健仆,乘着快马,往四下里搜寻,差不多把附近一二十里地面全都踏遍,全无踪影。在自忧伤肠断,一筹莫展。
那姓申的武师,当年原是绿林侠盗,外号人称无翼神燕,生平见多识广。见友仁两郎舅焦急,便劝慰道:“我看那旋风来得太奇,裘小姐如被风刮去,决非二三十里以内所能寻到下落。现在轿仰人翻,还有好些受伤的人和女眷们,裘兄文弱,无济干事。莫如命轿夫将轿子收拾收拾,派两名家人,护送裘兄夫妇行李,寻了住处。同时命家人在附近查看;我二人和罗贤弟骑着快马,顺着风行之路往前搜寻打探,或者还有万一之想。否则裘小姐一个文弱女子,即使不曾受伤,孤身在远处坠落,也有不便。”友仁一听,事已至此,虽然伤心,也是无法,只能尽人力,以听天命罢了。夫妻二人向着罗鹭等三人,忍泪含悲,道了重托,告别往城中走去。好在轿夫虽有两个受重伤的,还空着一乘轿子,这时业已喘息过来,早将残毁之处扎好。罗鹭吩咐先抬到自己家中。又命两个下人跟去,开发轿钱医伤等费。送走了友仁夫妇。同了两个武师,略商前途会合地点,快马加鞭,分头跑了下去。
可怜罗鹭既是伤心,又觉对不起友仁夫妇。如在服满以前定好吉期,去年迎娶,恩爱夫妻早成连理,哪会遇上这样天外飞来的横祸?一路上心似油煎,用尽目力。一边向人打听,又加重托:如有人能寻见芷仙,不问人是死是活,不惜万金重谢,连看带跑,逢人遍告。直寻到黄昏时分,同武师分而复合者几次,直跑了有一二百里路程,人虽不困,却已马乏难行。罗鹭更是从早到晚,只在路上讨了一些水喝。然而始终哪有分毫朕兆,前一段路上所问的人,还说也曾见有那座云峰从天空飞过,只是越飞越高,转眼不见,风也并不甚大。十里以外问人,简直连那怪云都无人看见,天已昏黑,无可奈何,两武师再三劝慰,才垂头丧气,骑马赶回。叫开城门到家,业已三更向尽。
友仁夫妻也是粒米未沾,哭得两目皆肿。一见罗鹭等空身回来,知是绝望,越发大放悲声。罗鹭对景伤情,又是一番伤心肠断。自此劝慰了好一阵,才行止泪。
罗鹭重又将二武师和许多门客请至后面商议,俱都无甚善策。就中只有一个新来的食客,名叫尤璜,年纪最轻,到才不过两月,见家人纷纷议论,先是沉吟不语,忽然起立说道:“裘兄来时,路上可曾见什么异兆么?”友仁道:“一路之上,倒也平安,起岸以后,不知如何,总觉心神不甚宁静,不久便遇这场大祸了。”说着说着,猛又想那古怪道人,便将前事说了。尤璜闻言,吃惊道:“照此说来,恐怕令妹难得生还了。”
众人正要根问何故,那申武师忽然抢着说道:“尤兄言之有理,裘兄令妹必为妖人摄去无疑。起初,我见那云峰来得古怪,因为昔年曾在边荒之区遇见好几次大旋风,将山中沙石都卷成了一根风柱,拔术扬尘,人畜遇上,皆无生理,先也疑是什么飓风之类。后见那风来快去速,那么大风力,并无砂石击人,又疑不类。因为急于找人,未及向裘兄细问。如今一听这道人行径,猛想起舍妹那年才只五岁,同了小弟,还有保姆出游,先也是遇见一怪老婆子,对保姆说,要将舍妹度上山去,被保姆和小弟将她骂走。第二日,先父带了舍妹在门前闲立,又遇那怪老婆子。舍妹方和先父指说昨日之事,忽然一阵旋风,将舍妹刮去。日光底下,也见那风头像一座小山,疾如奔马飞走。先父连用家传珠弩去射,均无效果。至今不知舍妹死活存亡。与裘兄令妹情形,正是大同小异。恐怕暂不能寻回呢。”
尤璜冷笑一声道:“如此说来,妖人猖獗,我们只能束手任其宰割了?”申武师道:“若论真实武功,我等纵然不行,尚可代约能人相助。这种飞行绝迹的妖人,除了剑侠飞仙,谁还是他敌手?不过裘兄与罗贤弟也无须悲伤,凡事皆有命定,人力也不可以不尽,吉凶祸福,正难逆料。依弟之见,明日一早,再着十来个干练家人,携了盘川,分头由附近各县村镇往前寻找,多出酬赏,寻找裘小姐的下落。如真不见,便是被妖人摄去,只好认命的了。”
友仁夫妇与罗鹭想了想,只此一法,明知报官无用,也不报官。互相又劝慰了一阵,略进了一些饮食,便即散了家人。挑了十多名干仆,吩咐妥当,分别就卧,有事在心,哪能睡着,天还未大明,便即起身。罗鹭不必说,连友仁也带了两名同来长年,跟着出城寻找。
这时,罗鹭的姑母秦家同许多亲友,俱都得到了凶信,赶来问讯。罗鹭、友仁已走,由甄氏出见,说了经过。恐骇人耳目,只隐起道人一节不提,众人已经骇怪万分。亲属戚友,俱在盛时,自然不能坐视,派人的派人,亲往的亲往,也纷纷帮着寻找不迭。
似这样接连乱了有一个多月,休说芷仙下落,连丝毫影子俱无。吉期自是耽误,连秦家办寿,一半为了想借这个催娶侄媳,因为出了这场祸事,也都冷淡下来。
两月之后,友仁、罗鹭虽然还在寻访,已知凶多吉少,在自痛哭悲悼,也无济于事。尤其罗鹭,自发生事变那天起,好似变了个人一般。日常总是神魂颠倒,若有绝大的心事。素来那般好客的行径,一概收拾干净。除了友仁夫妇和两位武师还略为周旋外,对谁都冷淡起来,每日只和那尤璜形影不离,同出同进。有时竟两人关起门来谈天,一谈便是一夜。次日天还没亮,又一同出去,一去就是好几天不回家。友仁夫妇只道他为了寻找芷仙,优伤太过,也曾劝解过几次,罗鹭只微笑不答。
看看春去夏来,不觉四月初边。芷仙固是鸿飞冥冥,无处寻踪;罗鹭的性情举止,也越来越觉乖僻古怪。他虽是生长在富贵膏梁之家,却是秉赋聪明,长于知人,善别贤愚美恶,并非一味滥交。凡是投奔他的,交情不论新旧,只要有一技之长,无不尽情延纳。慕名延聘的,更不必说。若来人是拿他当秧子的,他便用善言打发,酌赠金钱,使其知难而退,决不容留。所以门客众多,并无好人混迹,声势浩大,从未惹出事端。不过来人既是些有名武师,江湖豪侠,自视多半甚高。起初主人礼貌殷勤,自然有如归之乐。及见出了事变,主人忽然对大家落寞起来,先还原谅他心神受了刺激,不去见怪。后来日子一多,便以为他是重色轻友,一向好友,纯是以金钱来盗买虚声,渐渐就看他不起。持重一点的,念在素常解推延揽之情,还想再住些时,伺便劝勉;那性情较为粗豪的,早已相继求去。有的竟连川资也不屑于要,来了个不辞而别。
罗鹭见门客纷纷辞去,凡当面告别的,虽不挽留,总还赠送极丰厚的程仪;对那不辞而别的人,只微微笑一笑,毫无惜别之容。闹得未走的人个个短气灰心,不久也都相率告辞。罗鹭仍照例送了川资,打发上路。走到后来,仅剩那两位武师,因与罗鹭情兼师友,不忍就此一走。劝勉了好多次,罗鹭总是唯唯否否。每日仍和尤璜在一起,悲喜无常,和疯人一般。那申武师看出是尤璜作祟,越看越不服气。这日,竟当着罗鹭,要和尤璜较量。尤璜答应晚上三更后,在后面竹园里奉陪。申武师见罗鹭并不拦劝,好生不快,准备晚上将尤璜痛打一顿,也来个不辞而别。订好了约,拂袖而去。
罗鹭同尤璜在书房内又密谈了一阵。晚饭前走到后面,看了友仁夫妇,忽然扑地下拜。友仁夫妇大惊,间他何故如此。罗鹭只用言语支吾,并未说出所以然来。接着又传见老管家郑诚,略问了问家事。与友仁夫妇同吃了晚饭,直谈到三更将尽,才行道了安置走去。
这时,已是四月初旬天气。甄氏来时,身怀有孕,肚子一天大似一天。芷仙既然归还无望,哪能将小孩养在亲戚家里?恐再住下去,不便回家,路上动了胎气。又加出门数月,家中无人照管。因当晚罗鹭面有喜色,有说有笑,不似平时愁眉不展,夫妻同声微露告辞之意。罗鹭听说,连道:“好劝友仁夫妇再住两日。友仁夫妇当时并未在意。
次早起来,友仁夫妇忽见老管家郑诚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口里直喊:“这怎么办?”说着,手中递过一封书信。友仁认出是罗鹭亲笔写给自己的信,心中已是一跳。看完之后,不禁大吃一惊。便问事由何起。
郑诚喘息略定,说道:“昨日申、任两位武师,曾约那姓尤的比武。少老爷当时并未拦阻,后同姓尤的谈了一会,便关起门来写信。我等因少老爷和众武师时常抡刀动枪惯了的,反正是比着玩,又没出过乱子,统没在意。要是大自日里,还想看个热闹。半夜三更,大家都累乏了,少老爷又在事前招呼不要人去,也就乐得早些去睡了。”
“今早起来,我侄儿幺毛来和我说,他昨晚曾去后园偷看来着。见少老爷同那姓尤的先在亭子里点了两支烛在等候。三更过去,两位武师各拿一个包袱和兵器,气冲冲走来,见面便要和那姓尤的动手。是少老爷拦住,请到亭里,朝着两位武师便跪了下去,磕了好几个头,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又从亭桌底下,取出两包日前和我要去的金条,亲手送给两位武师。谈谈说说,武也不比了,反都和姓尤的亲热起来。一到四更,少老爷便说声:“我一切都安排好,是时候了,我二人先送一程吧。”两位武师略让了让,便一同跳出墙去。我侄儿等了一会,便回来睡了。
“少老爷常吩咐下人,不等呼唤,不要到书房去伺候。起身又没定时。我侄儿睡了晚觉,起来已是不早,还没有见少老爷起身。想起申、任两位武师是少老爷用重礼托人聘来学习武艺,平时待他二位甚是恭敬,为何人家要走,却不开门送出,竟去跳墙?少老爷除了用钱,从不间我家务,昨日又间得那般仔细,心中奇怪。拼着担些不是,打算问个明白。见少老爷房门紧闭,房门倒Сhā,门内无人,桌上摆着两封信。拨开门进去一看,一封是给裘老爷的,一封是给我的。上面写着少老爷业已看破世情,决意弃家寻访异人,修道报仇。将家业交裘老爷与我分别照管,岁时修理坟莹,多做功德。一二十年之内,如其在外不死,必定还要回家一次,那时再定立嗣之事。有人间起,只说今日一早同友出游,去寻裘姑小姐生死下落。现在打算命人出去寻找,自己又不敢作主,来听裘老爷吩咐。”
给友仁的信,与给郑诚的信大同小异。不过除托友仁督率郑诚料理家业,岁时修墓祭扫外,还再三说:此行不遇异人不归。芷仙失踪,乃是妖人所害。追本穷源,还是自己所误。既无以对芷仙,又无以对友仁。纵不能身入仙门,死活也要寻着剑侠一类的异人,去找妖人报仇。自己和同去之人,俱是日行数百里的脚程,万不可命人追赶。自己暂时不归,如一声张,反启外人惊疑等等。
友仁和甄氏一商量,知道罗鹭之志已决,无可挽回,只好依他为是。眼看郑诚含泪出去,想起芷仙,又是一场悲痛。便照罗鹭信中之言,和郑诚商量布置了一番。吩咐如有纠葛,或者罗鹭回来,急速往青城送信。又住了几日,看无甚事,才与郑诚作别。
夫妻回转青城山麓后,甄氏足月不产。友仁十分着急,几次求神问卦,都是吉兆。长生宫道士邵凌虚,也说决无妨碍。友仁因芷仙失踪,罗鹭弃家修道,前言一一应验,才略放一些宽心。
直到当年除夕,甄氏日里料理年事,未免稍劳。友仁劝她不听,说这十几个月都不生养,看她今天偏生下来。夫妻本是说笑,谁知到了夜间,果然发动。好在自足月起,稳婆和戚族中有经验的老人早请好在家里,连过年也未放走。一切俱都顺手,当晚子正,竟生下一个男孩。甄氏生时,也未多受痛苦。
这男孩虽怀有十几个月,身子并不显长大,却生得像个小瘦猴一般。只是啼声洪亮,一双眼睛尤其黑大圆光,的的流转,看人丝毫不畏惧。因是头生,夫妻二人自然十分喜爱。三朝满月,照例热闹过去。大年三十晚上子时,已交正月初一,便取了个乳名,叫做元儿。
光阴迅速,转眼不觉过了五年。这元儿虽是身躯瘦小,却是异常结实,永没生过什么病痛。又加上天生就绝顶聪明,无论什么,大人一教就会。小小年纪,应对宾客,居然中节,宛若成人。友仁夫妻自是钟爱已极。这时长生宫观主邵凌虚云游在外,已是数年未归。友仁见儿子聪明,渐渐教他认字读书。课子调妻,倒也享受一些天伦之乐。
当元儿刚生下时,依了友仁,因为邵凌虚命相惊人,原想请他算算元儿终身休咎。甄氏却说:“邵凌虚是张破嘴,说祸不说福。他说妹夫、妹子有灾,俱都应验。我们虽然年轻,刚生头一个儿子,既不想做异族的官,只把书理读通,守着这份田产,保着耕读世业,也就罢了。难道安分克己,还有什么风波不成?你找他算,算好便好;算不好,心里头无端多一个疙瘩。俗语说:‘怕鬼有鬼。’那才糟呢。你们读书人,偏爱这些婆婆妈妈的。”
友仁闻言,虽然不便违忤爱妻意旨,不知怎的,总觉这孩子有些与别人异样:第一,从不爱吃荤;第二是刚学会走路,便喜欢强着家中长年带了他往山里跑;尤其是喜静怕热闹。左近亲邻家的小孩,见面休说一起玩耍,连理都不爱理。平时同了大人走到山麓幽僻之处,独个儿坐在山石上面,仰天望云,常带着沉思神气,动不动就坐到夕阳衔山,大人几番催迫,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友仁因当初罗鹭就是幼时爱武好道,才有后来弃家学道之事,这孩子竟比他还要变本加厉,如何不起疑虑?先想求教邵凌虚,被甄氏拦住。后来邵凌虚一走,便成了心事,横亘胸中,也未对甄氏说起。
这年又是八月天气。头一天中秋佳节,夫妻儿子三人,照例欢欢喜喜过完了节。第二日觉着余兴未尽,又命伙房备了几样可口酒菜,准备晚间对月痛饮。
到了黄昏月上,友仁夫妻携了元儿同到后园。长年早在土坡凉亭外面石桌上摆好杯著酒肴。夫妻儿子三人一同落座。甄氏一面给友仁斟酒夹菜,一面又拉着元儿小手,问他前两日所读的书。
友仁见坡下菊畦中黄英初孕,绿叶纷披,在月光下随风招展起伏,宛如一片绿波中,隐现着几十点金星。仰头往上一看,明月当空,冰轮如镜,碧空万里,净无纤尘。遥望青城山色,一片青碧,宛若翠屏。有时崖腰山半,急然涌起一团团的青云,又将山容映变成了深紫,凝辉幻彩,闪烁有光。移时轻云离山升起,先还成团成絮,及至被山风一吹,又变作一条一缕的轻绢素纨,缓缓飘扬。山容也跟着云儿的升沉,改换它的装扮。再加上秋风不寒,只有凉意袭人襟袂,心胸旷爽。越显佳景难逢,月明似水,风物幽丽,清绝人间。
友仁夫妻酒量本好。元儿年幼,虽不许他多饮,却偏要陪着父母夜酌,几番催促,都不肯睡。直至鱼更三跃,友仁酒在心头,又想起芷仙为妖风刮走,多半化为异物,骨肉情怀,不由凄然泪下,甄氏不住含泪相劝才罢。
元儿见父母伤感,倚在甄氏怀中,不住追问当时细情同芷仙刮走的方向。甄氏道:“你娘娘(川语称姑母为娘娘。)失踪的事,与你不是说一回了,只管追问则甚?好容易才将你爹劝住,莫不成又招惹他的伤心?”元儿道:“妈你不知道。自从娘娘被风刮走,这多年来,从没断过打听寻访。活着有人,死了有尸,哪有几年工夫,都没个影的?姑爹也没个音信,长年他们都说是被妖怪害了,一定不差。我只盼望长大,想个法儿,杀了那妖怪,才称我心呢。”甄氏道:“呆孩子,青天白日,哪里来的鬼怪?出事那天,差点没把我吓死。你姑爹一身武艺,还有那些好武师帮忙,都没有办法。要真是妖怪,怎么打得过?还不被它吃了?少说疯话,你再不睡,我同你爹要去睡了,看你一个人还玩不玩?”
元儿迟疑了一会,答道:“我还小呢。”说完这句,索性又一头扎到友仁怀里,涎着脸,仰面说道:“爹,妈又催我去睡呢,你看这月儿多么乖,山儿云儿多么好。反正过年就要给我请老师读书了,让我多玩一会吧。”友仁见元儿倚在他怀中,仰着脸,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眸子,撒着娇儿,盼望自己回答,不由又爱又怜,哪还忍拂他的意思。便抚弄着他头上的柔发,说道:“你这倒好,我叫你睡,你便去磨你妈;妈妈催你睡,你又来磨我。你看天都多晚了,这不能比六七月里,由你性儿。看着了夜凉,岂不教你妈担心?好乖乖,孝顺儿子,还是叫兰香领你先睡去吧。”
元儿原已磨了好几回,一见这次无效,不由扫了兴儿。鼓着一张小嘴,站起身来,要走不走的。又拿眼望着甄氏,似想乞怜,许他再玩一会。甄氏更是心软,早一把将元儿拉到怀里,说道:“乖儿子,莫气,妈妈再许你玩一会。还是妈好说话不是?偏去求爹。也没见你两父子,夏天乘凉不说,这都过中秋了,还爱跟月亮打亲家。赌你们到冬天也这样,才算能干。”元儿闻言,便喜得笑了。友仁也笑道:“看你妈这样惯得没样子,明年请了老师,叫你难受呢。”甄氏道:“倒是你惯是我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要早去睡,他不也早睡了么?自己不睡,拖着我陪你,儿子自然跟着学样,还怪人呢。”
友仁未及答话,元儿抢道:“妈,这月亮比昨晚还圆得好,又没多云彩。天是青的,月是白的,又大又圆又亮,多好看。就是爹早睡,我也要叫兰香陪我玩的。”友仁拍手笑道:“如何?他定要鼓住(川语:挟持之意。)你,这该不怪我吧?”甄氏未及反唇相讥,忽然一阵凉风吹过,微觉身上平添了一些寒意。见丫头兰香在亭中酒炉旁假寐正酣。喊了两声没喊应,便起身对元儿略正面容说道:“天真不早了,既答应你玩一会,待我给你父子再去取一件衣添上,略坐片刻,连你爹也该去睡了。
说罢,往前走还没有两步,元儿忽然高叫道:“妈,快看那大流星。”同时友仁夫妻也听得天空中似有一种极细微清脆的异声,顺着元儿手指处往空中一望,只见一溜青光,在碧天明月之下,直往地面泻落。初发现时,已比寻常流星大有十倍。后来越往下落,越觉长大。疾如电闪星驰,夹着一阵破空之声,似往三人立身所在坠落。方在惊疑,还未及退身走避,一转眼间,那道青光竟如长虹电射,直往三人面前飞到。立时觉得冷气森森,毛发皆竖,寒光照处,须眉皆碧。
友仁夫妻自经大变,已成惊弓之鸟,只吓得魂悸心惊。双双不顾别的,欲待伸手拉了元儿逃跑时,惊慌骇乱中,竟你拉着我,我拉着你,往后一退,又忘了背后石栏,叭的一声,夫妻双双同时跌进亭去。耳旁猛听一声断喝道:“大胆妖怪,看我打你!”昏督中仿佛听出是元儿的声音。双双睁眼一看,才知手中拉的不是元儿,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双双战战兢兢强挣起来,便往亭外跑去。一眼看到元儿已被那妖怪抱在怀里,两只小手不住在妖怪头上乱打,双双口里喊得一声:“儿呀!”便不顾命地扑上前去。还未近前,友仁首先“嗳呀”一声,重又翻身栽倒。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二回(上)
青城十九侠(蜀山别传)第二回(上)——
三千里侠客走风尘百丈坪神童歼异兽
话说友仁夫妇看见月光之下飞来一个妖怪,吓得连跌带滚,逃进亭去。猛觉得爱子元儿还在外面,急得连命也不要,双双强挣着爬起,重又跑出亭外去救元儿。友仁在前,一眼看出那妖怪有些面熟。定睛一看,不由又惊又喜,大叫一声,跑上前去。慌乱中顾了上面,没顾下面,被路侧树根一绊,重又翻身栽倒。甄氏一见丈夫跌倒,越发吓得心胆皆裂。正要拼命抢上前去,妖怪竟已抱着元儿,一转步便到了友仁面前,将友仁扶起,口里直喊:“大哥莫怪,是我。”
友仁听妖怪口音,越知没有认错。惊魂乍定,才要开口,甄氏已张抖着双手,口里乱喊着救命,扑上前来,将友仁抱住。猛一眼又看到元儿还在妖怪怀里,两只小手只在妖怪头上乱打乱抓,甄氏又舍了友仁,向妖怪扑去。友仁此时心里已然明白大半,只苦干事出意外,惊慌骇顾之余,累得气喘吁吁,一手拉着甄氏,直喊:“你,你……”兀自说不出话来。还算那妖怪比较聪明,见甄氏上前,口里道声:“大嫂,莫怕,是我。”便先将手一放,松了元儿。甄氏连忙抢着抱起,回身就跑。甄氏的脚本极纤小,怀中又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慌忙中哪里行走得动。再被友仁一拉,几乎栽倒。
夫妻二人正乱作一堆,好容易友仁才结结巴巴他说道:“你,你不要怕,这是罗妹夫大弟回来了。”甄氏已是急得哭着直喊:“菩萨救命!”友仁连说几句,才得听清。奓着胆子回头一看,果然容貌相似。再回过身去定睛一看,不是罗鹭是谁?惊喜交集,两腿一软,一个不住,便跌坐下去。友仁连忙上前将甄氏扶起,坐在石栏上面。又上前拉着罗鹭两手,一再细认了认,不由喜出望外,立刻觉得千言万语,齐上心头,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说得一声:“你是几时来的?”便即呆住。
还是罗鹭先开口道:“大哥、大嫂休要惊疑。小弟从师学道,侥幸有些进境。因奉师命,来此办一件事儿。只因剑术尚未炼到炉火纯青,空中飞行不能隐秘形迹。日里防人耳目,恐于大哥有碍,为期又促,特于深夜前来。只留一日,明晚便须回山复命。以为此时大哥必然就卧,原想从后园落下,再往卧房叩门相见。不想大哥、大嫂清兴,在此赏月。久别重逢,一时高兴心急,忘了顾忌,直落下来,累得大哥大嫂受惊,真正鲁莽该死。这孩子想是大哥佳儿。适才大哥、大嫂见小弟出其不意飞来,全吓得惊慌失措。转是他小小年纪,不但不怕,听大哥一喊妖怪,反迎上前来,打了小弟一石块。小弟见他舍身救亲,一喜欢,将他抱起。他又在小弟头上乱打,专挖小弟的双眼。年纪轻轻,却是一把神力,天生手疾悠“悠”书盟。幸而小弟修道数年,如换个本领差的大人,怕不被他挖瞎?小弟留神看他根骨,师父所言果然一丝不差。将来成就,比小弟又强得多了。”
甄氏喘息方定,才上前与罗鹭见礼。元儿在旁侍立,一听来人是弃家入山的姑父,喜得心花大开,早不等招呼,走上前来,喊了一声:“姑爹。”便跪下去叩头。罗鹭见他此时却彬彬有礼,越发心喜,一把将他抱到膝上,不住口地夸赞。
甄氏道:“妹夫从天上来,想必是成了仙了。我妹子的生死存亡,可知道一些下落么?”罗鹭叹口气答道:“令妹虽遭妖人摄去,受尽磨折,且喜仙缘遇合,被一位前辈有名女剑仙救去。怜她贞烈无辜,根骨又好,大发鸿慈,收为弟子,度到峨眉派门下,传授道法剑术,其成就还许要在小弟之上呢。”
友仁夫妻闻言,大喜道:“不想世上真有仙人,真是奇事。舍妹既有仙缘奇遇,现在何处修道?大弟既成仙人,想必时常与她相见,何不请她回来,那怕住些时日再去,使我们见上一面,也好放心呢。”罗鹭道:“成仙二字,谈何容易。就如小弟,也不过托足下乘,略知剑术,像空空、精精一流罢了。若论令妹,峨眉规矩素严,又值正邪各派两不相容,势成水火之际,道未炼成,决不许无故私自离山。小弟也仅知她在峨眉后山地谷仙府凝碧崖大元洞养性修真。休说相见,连仙府也不知有无,哪能前往观光呢?”
友仁道:“大弟既未与舍妹相见,何以知道她的下落?”罗鹭道:“小弟虽无此仙缘,师父却常与峨眉派中道友来往,绝无差错。此时谈将起来话长,天已不早,小弟只能留此一日,事完即去。昔日为小弟所留精舍,想必无人居住,我们何不到室内,作一竟夜之谈呢?明日对家中人们,可说小弟昨夜在前途赶路,错了路程,到时天已深黑,叩门不应,绕向后园,正遇大哥在此赏月,才得入内,日内还有事他去等语,免招外人物议。”
言还未了,甄氏笑道:“只顾听妹夫说话,连害怕带喜欢,茶也未奉一杯。你看那蠢丫头,适才那样闹法,她还没醒呢。”友仁道:“自家骨肉至好,拘什礼数。你没听大弟说,不愿外人看出形迹么?丫头睡着正好。你此时再准备饮食,也不为晚。我们就到屋里谈。你先去将丫头唤醒,叫她喊起伙房。索性说大弟赶路才到不久,叫她预备点酒菜消夜,痛饮一回,解解几年来相念之苦。”罗鹭点了点头道:“师父虽未命小弟长素,山居无甚美食,也想尝尝家乡风味,还可以助些谈兴。自家人,也不用客套了。”
说罢,甄氏进去唤人,友仁便揖客人室。因元儿依依罗鹭时下,说什么也不肯去睡,罗鹭又代他说情,只得由他。甄氏急于要知道别后情况与芷仙被难经过,招呼好丫头、伙房,便往书房走来。大家落座之后,才由罗鹭说起经过。
原来罗鹭自从芷仙失踪后,怪来怪去,都怪自己不早完婚,才遇上这种无端夭外飞来的横祸。“我虽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要真是遭了天灾,虽说自己误她,还可委之气数;假如真为妖人怪物摄走,在自负为英雄,不能为她报仇,既对不起爱妻,也对不起良友。好歹总得寻出个真实下落才罢。叵耐一连多日,所有人力全都用尽,宛如海底寻针,哪有一丝音信。就连两位有名武师久在江湖,本领阅历俱非等闲,也是束手无策。
正当悲愁不解之际,有一天,同了许多武师门客,又在商议无有善法,忽然听出尤璜言语有异。那尤璜来日不久,自称是贵阳人,随父游幕河南。自幼爱习武艺,因从河南回家,行至宜沙一带,闻得小孟尝义声,特来拜访。罗鹭虽然仗义轻财,交友却极慎重。来人果有真实本领,性行端正,往往一席班荆,即成至契;如来人无甚专长,人品再低一些,便用好言和银钱打发,决不容留。所以门下那么多宾客,无一人不经过他的详细考察。只有尤璜到时,正值罗鹭青城初回,忙着举办婚事,因见他语言亢爽,容度轩昂,断定他不是寻常人物,一见面便留住宾馆,招呼下人好生款待。原想过一二日,再细盘他的本领来意。偏生老管家郑诚因年纪太大,小主人成家在即,只管把家务事前来絮联。罗鹭不好意思全不过问,只得随他往各处产业、买卖上去看上一看,不由便耽延了几天。再加离家日久,亲友中的应酬甚繁;又值过年,俗事大多;每日还得匀出工夫,练习武艺。
那尤璜更好似成心避着主人,每日总是随众进退;不然便是单人出游,到晚方归。大家宴集谈笑,他总是默坐在旁。罗鹭始终没有机会和他作一次长谈。日子一一多,以为来客无甚出奇,也未放在心上。自从事变一起,渐渐觉出他说话议论,均与常人不同,才留起神来。
有一次,罗鹭舍了别人,特地约了他,一同出去寻访芷仙下落,连从人也未携带。双双刚出了城,尤璜倏地将马缰一拎,往城南跑了下去。罗鹭跟在后面,跑了有十多里路,只见前面土坡上一片大竹林,地方甚是幽僻,尤璜已然下马相候。等罗鹭近前下马,便拉了罗鹭的手,往林中便走。
罗鹭见他不向有人处寻访打听,却来这与芷仙失踪方向相反的幽僻之处,不解何意。一见他伸手来拉,猛想起连日虽看他行径有异,还不知道他的深浅,正好试他一试。手接着手,一用力。因自己学的是内家重手法,恐尤璜万一不住,不好意思,只用了三成力。蓄气以待,相机行事,好使彼此不伤面子。手抓在尤璜手上,人家总没在意。赶忙又加用八成力量,对方仍是如若无觉。罗鹭不由大吃一惊,暗忖:“申武师常说,自己虽然学艺年浅,因为生具异禀神力,现在已是青出于蓝,胜过了他。平时江湖上闻名拜访的人,在最后一半年中,也颇有几个成名的英雄,还是自居主人,方让给来客一个平手,从未败过。不料今天遇见了劲敌。”少年好胜,立刻起了侥幸之心。
罗鹭装作往前一移步,就势微翻手腕,中三指捏定尤璜的脉门,暗运内功,将周身力气集中在手指上面,猛一较劲。满以为尤璜决没准备自己会使绝技,纵不失声求饶,也使他半身酸麻一阵。谁知力使上去,也没见尤璜面容有甚变化。自己猛觉拇指和中三指似捏在一件有弹胀力的东西上面,微微震了一震。知道不妙,连忙放手时,一条手臂已是又酸又麻。罗鹭知道这种功夫,便是两位名武师常说的“劲功”,乃当年武当派鼻祖张三丰的嫡传心法。非内外两家功夫俱臻绝顶,不能练成。连两位武师也只听说,失传己久,不想今日遇上。还算存心不狠,给对方留了地步,只使了七八成力量。若将浑身力量用足,回震的力量自必更大,手指不折,多少也得受点内伤。
正在惊惭,说时迟,那时快,二人交手比劲,只是转瞬间事。尤璜仍和没事人一般,早反手拉了罗鹭,进入林中,择了一块石头,一同坐下。又一抬手,装作去弹罗鹭肩上的尘土,往罗鹭右臂膀微微一拂,罗鹭顿觉酸麻若失,只窘得惭愧到无地自容。
默坐了有半盏茶时,罗鹭忽然灵机一动,倏地翻转身,便要拜下去。未及开口,尤璜比他还快,早一把像提小猫一般,将罗鹭扶起,按坐石上,说道:“罗兄,这是何意?”罗鹭道:“我自幼爱武,访师交友。从先父母去世,也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延聘过多少有名的武师,均无甚过人本领。只申武师一人,内外功俱是上乘,为众公认,我再三要拜他的门,是他执意不肯,只答应做半师半友。承他不弃,尽心传授,最近三年工夫,略得了他一点传授。他却说我再加精习,虽不算盖世无敌,也可在江湖上数一数二,我因好交友,平时颇有成名英雄见访,差不多对申武师均极敬重。来人有时和我动手也未败过,平素颇为自负,今日一见老师本领,我竟差得不可以道里计,才知平日狂谬,有如井底之蛙。天幸得遇老师,务乞俯念微诚,收归门下,感恩不尽。”说罢,又要拜了下去,只是身子被尤璜按住,不能转动。恐他不收,还待哀恳。
尤璜已笑答道:“罗兄,你错了。你门下多少位武师,虽无甚出奇本领,倒并非江湖误人骗人的打手。即以申武师而论,因看出你秉赋非常,天生神力,自忖不配,留待有缘。虽为生计,受你供养,却执意不肯以师位自尊,这正是他老练高明之处。此次我来访你,原有所为。若见我一点寻常武家本领,便要拜师父从学,岂不辜负了你的美质?天下异人正多。你如打算以土豪终老,就你眼前所学,已足纵横一乡,只要眼底漂亮,也轻易无有人来寻你。若是想求深造,出外寻师,似我这一类的人,正不知有多少,你也就不胜其拜了。”
罗鹭闻言,便将以前心事说了又说:“起初只因芷仙是父母聘定,又是童时爱侣,才貌、德行无一不佳,自己又没三兄四弟,所以才打算完姻、生子之后,再打主意。不想发生这种天外飞来的奇祸,这多日工夫,多半已化为异物,再论娶妻,漫说万难比上芷仙,纵有合适的,也对不住死者。再费一半年工夫,好歹寻出一个准确下落。万一生还,自无话说,否则,惟有作弃家入山之想了。
尤璜道:“日前尊夫人失踪,照当时情形而论,定是妖人摄去无疑。如不在中途遇救,生还一节,总是无望,即使可能,也非左近数百里以内便能寻觅。实不相瞒,我也是书香后裔,只因自幼爱慕武艺和剑仙侠客一流人物,数年前在成都市上遇见终南山伏龙观的铁面真人吕磊,将我收归门下,带到岷山灵飞寺大师兄何意那里,学艺三年。真人家法素严,初人门的弟子先学会了武功,便须出外济世行道,等到积有功行,德性坚定,才更换道服,传授剑术,正式收为弟于。起初只算挂名。
“我生母原是侧室,因不容于嫡母,留在重庆乡下料理田业,我父母却在我褪褓之中,奉了祖父母,带了家眷,往山西做官,一去多年,从无音信。后我长大,家中田业已逐渐被族人吞没净尽,只剩几亩薄田,与我生母将就度日。我读书和出外的川资,全是受一个好友资助。及至我在岷山将武艺学成以后,原打算回家奉母,就便给川东客人保镖,便中作些义举,到家不久,我生母便因老病身死。我那好友,又远游未归。人情浇薄,好容易变卖了薄产,办了丧事,出门给人保了两次镖,先还顺手,未免自大了些。去年在沙市保一趟贵重药材,路遇独霸川东的侠盗李镇山,同一个会剑术的盗伙将镖劫了去,几乎送命。他成心臊我脸皮,将我打败,挖苦了几句,只向同行客人要了十两银子买路钱,便将药材发还。我伤好后忙去岷山,寻我师兄何意给我报仇,偏偏师兄云游未归,一则师父行踪无定,二是我也有许多不是之处,不敢往终南求助。只好等师兄回山,再作计较。由此,我便倒了旗号,川东立不住脚,只得来在成都,设法谋生。
“有一天,在望江楼吃茶,无意中听一老年茶客说起我多年寻访没有信息的先父,我便朝他打听。才知先父原在山西做州县,到省不久,便被陕西中丞相调去。全家染疫,病故在米脂县任上,已将近二十年了。他和先父是先后任,所以知道详细。我行完了父执之礼,便求他指点了葬处,打算前去运灵归葬,他虽是个退休官员,并无积蓄,年老家贫,仅足自活,承他指示,已是出于望外,怎能累他?偏我钱又用尽,此去数千里,要运回五六口棺木,没有多的钱怎成?家师教规,又决不准门下弟子偷盗。久闻你有仗义疏财之名,原想奉求,又因所需太巨,无故受人大德,于心难安,正在委决不定。
“第二日行经碧筠庵外,遇见一个背红葫芦的道士。我一见他行动,即知决非常人,便跟了下去,走到江边无人之处,再三求他留步,上前拜见,说起来历,他果是家师的好友、峨眉派有名剑仙醉道人。他也主张我来寻你,并说曾在路上见你两次,颇称赞你的资质,就嫌你膏梁之气尚重一点。又说你目前面带晦色,主家中人口有非常之变。我和他谈了一番,承他指教了一番,径来投你,我总嫌无功不能受禄,因醉仙师说你目前家人有难,我以为你得罪了人,家中要遭盗劫,所以也不同你出门,专心代你留意防守,却久无动静,不禁心急。那日问起馆童,才知你家中并无亲属,新办婚事尚未过门,正疑要应在新人身上,当日便出了事。明知为妖物摄走,不易生还。一则我新来不久,人微言轻;二则你和新人亲上结亲,又是小时爱侣,劝你必然不听,只得随众敷衍。近日我见你对我注意,今日又特地约我出城,知要盘间我的踪迹,才引你到此说明经过。依我之见,凡事自有天定,不如免抑悲怀,徐图报仇之计。座上诸人,均不足为你之师,莫要自误,才是正理。”
罗鹭忙道:“尤兄运灵安葬,自有小弟一力承当。”尤璜闻言,连忙下拜称谢。罗鹭谦逊了几句,也不再说别的,便即一同回城。
罗鹭到家,独自关上门,想了好半天,忽然半夜去叩尤璜的门,决计弃家出游。先随着尤璜去运先灵,便中寻访芷仙下落。等到尤璜先灵归葬以后,再请尤璜引进到铁面真人门下。尤璜知道罗鹭资质还要胜过自己,师父见了必然心喜,拼着担些不是,一口答应,互商了一阵遣散门客之法。罗鹭在暗中命人给两位武师家中各置了些田产,余人除了那负气不辞而别的,也都各有厚赠。因想路上多做义举,将现银都暗交尤璜,去往市上换了金条,依着罗鹭,原想将家财散尽再走。尤璜却主张异日陆续充作善举,可以取用不尽;当时散尽,白便宜了许多不急的亲友,真正穷人却少实惠。
一切就绪,又寻访了些日,芷仙仍是音无音信,罗鹭才死了心,将家事嘱托友仁和老管家郑诚。正值两武师约到后园比武,到时由罗鹭说明实情,申武师见多识广,在江湖上久闻铁面真的大名,尤璜是他弟子,哪里还肯动手。当下罗鹭又将在郑诚手里要来的金银,分赠给两位武师,以报传授之德。然后一同跳出后园,彼此都依依不舍地分别上路。
有钱自易办事,没有数月工夫,已将尤璜先灵运回重庆乡下安葬。罗、黄二人先往岷山灵飞观去寻何意,打听铁面真人可在终南。正值何意由终南归来,见面交给尤璜一封铁面真人的遗书。尤璜拜观之后,不禁痛哭起来。
原来铁面真人所学剑术,乃是旁门。所幸平时教规严正,行为光明,各正派中剑仙均极交厚敬服,所以这次劫数到来,承峨眉山飞雷洞的髯仙李元化与陕西大白山积翠崖的万里飞虹佟元奇竭尽全力相助,炼就婴儿,才得脱壳飞升,免去兵解之厄。铁面真人事前因见尤璜质地甚好,自己成道在即,不愿他误入旁门,所以只教给了一些气功运行根基和暂时防身武艺,托词不肯传授剑术。这两年考查尤璜的功行,尚无大过。已在飞升之前,将他师弟兄三人,分别引进到两位有名剑仙门下。何意和二弟子杨人伟拜的是昆仑派名宿钟先生,业已由铁面真人在日作主,行了拜师之礼。尤璜的新师父,便是那陕西大自山积翠崖的万里飞虹佟元奇。因以前曾收长沙罗九做徒弟,屡犯教规,逐出门墙之后,还是估恶不梭,为非作歹,对收门人有了戒心,虽经真人在日再三求托,尚未应允。真人以为佟元奇是嫌尤璜出身异派,拿不准心志是否坚定,所以不肯收容。飞升时机紧迫,又不便去寻了尤璜前来面求。只留下一封遗书,吩咐尤璜前往太白山,在天池旁先结一茅棚,每日往积翠崖前虔诚跪求,必有效果,一切均照书行事。
尤璜看毕,悲伤了一阵,暗中寻思:“自身虽然尚无着落,罗鹭弃家相从,受有大恩,也不能只顾自己。何意也说罗鹭心地光明,根基美厚,只须艰苦卓绝,不畏难苦,早晚定有成就。”便把前途委之命数和缘法,决计问明了罗鹭心意,一同前往。尤璜因何意忙着到南川去向钟先生受业,在岷山住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作行计。何意赠了些丹药,以备缓急。彼此订了后会,才行分别起身。
到积翠崖一看,那崖在上天池旁一座孤峰上面,拔地千寻,直撑天半,终年云雾封锁。峰腰以下略辨山容,却是上丰下锐,陡峭非凡,四面更无一些途径,任是猿猱也难攀渡。上半更不知是如何险峻,知难上去。到日,尤璜先同罗鹭捧定真人遗书,望峰跪求了好些时,见云雾还是不开,只得回到中天池,草草搭了个茅棚住下,每日除了到峰前跪求外,便是互相刻苦用功。那太白山甚是高寒,一交七八月便大雪封山,鸟兽绝迹。二人事先备办好了充足食粮,山中有的是木柴,倒也不愁什么。只是连求了两三个月,丝毫没有动静。几次冒着奇险,想攀到峰顶上去,不是走错了道,此路不通,便是滑足失手,跌了下来。虽未送命,也好几次带伤不轻,但二人丝毫也不灰心,照旧按日往来。
有一天,风雪甚盛,起身略进了点饮食御寒,正要冒着风雪,照着走熟的道路,去往积翠峰上,刚了出门,便见上天池绝顶上走下了一个道人。太白山平时虽有道士羽流来往,那都是山麓寺观中的寻常道士,二个所居,在山的高处,地势僻静,轻易不见人迹,何况又是隆冬封山时候,风雪这么大,山石都冻成了冰,冰上又加上了新雪,就是二人都有一身绝顶武功,每日走惯的熟路,走起来也得凝神提气,格外小心,还短不了有堕跌的时候。那道人却走得那般自然,二人不禁心中一动,罗鹭首先疑是佟真人已鉴察真诚,亲自下山援引,正要迎上前去。尤璜已看出道人身后的大红葫芦,心中大喜,恐来人升空飞走,忙在雪中跪倒,高喊:“仙师留步,弟子尤璜参拜。”
那道人正从积翠崖下来,见雪景甚好,原想略行几步,赏玩一番,再御剑飞行回去。起初见下面的二人行走已觉希罕:这般风雪高寒险峻的山路,怎会有常人到此,仔细一看,认出是铁面真人的门徒尤璜,前行不远,又听跪下招呼,便近前唤二人起身说话。尤璜先给罗鹭引见道:“这位仙长便是先师好友、成都碧筠庵的醉仙师。”罗鹭闻言,重又拜倒,自报姓名。
醉道人见罗鹭一身仙骨,秉赋不凡,甚是心喜。等二人说了经过,笑对尤璜道:“令师主意错了,佟道友不肯收徒,自有他的难处,强他则甚,如今各派正因劫数,收罗美质,传授衣钵。只要像你二人这般志行坚正,何愁没有名师接引?我也是往积翠崖去寻佟道友,传掌教师兄齐真人之命。到了才知他自助令师成道之后,一直并未回山。你二人在用了心血,他目前还未必知道,依我之见,佟道友另有打算,你二人和他无缘。我如今指给你们一条明路。日前我在九峰山,见着嵩山二老中朱道友的同门师弟伏魔真人姜庶,谈起各派兴衰。姜庶因当年力主朱道友重创青城派,一语失和,师弟兄多年没通音间。分手以后,姜庶决计要践昔日之言,在九峰山神音洞努力潜修,枯坐十年忽然静中参悟,混去以前私见。正要去和朱道友修好,忽接飞剑传书,朱道友已允他昔日请求。并说以前乃是成心激励,自从别后,还代他收了好几个门人。姜庶越发心喜,赶到青城,负荆请罪。一问细情,才知朱道友本来奉有乃师遗命,自己另有仙缘,不愿为一派之长。又见他道浅气盛,故意激他努力。话说起来甚长,日后自知。当时谈完之后,曾 傻子的幸福全文阅读托我便中代他留意物色门人。青城与峨眉,类乎一家,殊途同归。你二人如愿前去,持我书信,定蒙收录,不知你二人愿否?”
尤璜本想求醉道人转请佟真人收录,一闻此言,知师父在日尚且惟命是从,佟真人当日始终就未允收录,醉道人也说无缘,料知求也无用。有醉道人作主,虽与遗命不符,也可从权行事,料不为罪。连忙同了罗鹭,跪拜称谢。罗鹭原携有笔砚,准备闲时消遣。醉道人命取来写好书信,交与二人,又说来时真人曾说有东海之行,此时未必在山,可到明春开山再去不晚。二人重又跪下领命,醉道人已经破空飞去。
二人跪送之后,每日仍往崖前苦求,冀能见上一面。直到过了年,依旧云封不开,才望崖跪祝了一番,下山往福建九峰山走去。
到了神音洞,极容易地见了伏魔真人姜庶。因事前已有醉道人先容,又见二人资质根基甚好,当时收录。先传了坐功,不久又传了剑法,二人由此在山中修炼,资质既好,又能勤苦用功,真人甚是心喜。
直到第三年上,醉道人路过九峰山,二人下去拜访,谈起前因,罗鹭才知聘妻裘芷仙那日失踪,乃是被云南竹山教门下的妖道豹头神牛宪摄去。没有多日,便遇见峨眉三英当中的女剑仙李英琼路过,将牛宪用紫郢剑杀死,同时李英琼也被妖法迷倒。幸遇峨眉派中长老乾坤正气妙一夫人荀兰因与嵩山二老中的矮叟朱梅先后赶到,救了英琼。然后同往妖窟,又救出许多被陷的少年男女,芷仙也在其中,妙一夫人见她根基浑厚,心性贞烈,又因她再四誓死苦求收录,当时赐服灵丹解毒,收归门下,带往峨眉凝碧崖大元洞府之内,与小辈同门在一起修炼剑术去了。(事详拙著《蜀山剑侠传》)谈话中,并说起醉道人那日也在成都,遇见牛宪,知他必在附近害人,待要下手诛擒,已然被他见机躲避。此时忙着一件要事,没有跟踪追寻。正在路旁和矮叟朱梅谈论遇见妖道经过,只说他害怕逃走,不曾回头。没有多时便见一道妖云遁光从远处天空飞逝。一则没料到便是牛宪,又值与五台各异派约期比剑之际,无暇事后听路人喧嚷,裘家被怪风刮走一个将出嫁的少女,方知十有八九是牛宪躲过自己,抽空下手,要追已是不及了。
罗鹭在侧侍立,闻言恍然大悟。那日迎接芷仙兄妹途中,听路旁有两入说话有异,口音更是耳熟的。原来一个就是醉道人,那另一个口音听去耳熟的,便是青城山所遇见的怪老头子、现在的师伯嵩山二老之一矮叟朱梅。那日原想回头,辨认那两人的面目。不该一时粗心,只顾忙着追赶前面两个武师,以致失之交臂,芷仙几乎送了性命。幸而得遇仙缘,芷仙也投身峨眉派门下,总算是因祸得福。想起他哥哥友仁那般友爱,听了不知若何喜欢,苦于剑术尚未修成,未奉师命,不能下山,赶往青城送上一信,在胸中盘桓些时,也就暂时丢开。芷仙既有了真实下落,又听师父说,峨眉剑术冠冕群伦,在正邪各派之上。只要有仙缘能列门墙,成就又速又好。将来大家都是剑仙一流,迟早总能相见。要是自己不如一个女子,岂不笑话?便越发加功奋勉起来。
如此又过了一年多。这日,真人将罗鹭唤在面前,说道:“论你资质,原可造就。不过本门传授须扎根基,由渐而进,不比峨眉派,取舍门人既是十分严谨,而入门以后,为应他本派劫运和光大门户起见,势须速成,以便早日应敌和积修外功,不惜将他们开山祖师的心法传授,使其早熟。这种办法虽有弊端,然而他的门人俱是生有自来,无一凡品,当初既详加考验,所以也不会有贻羞门户之事发生。不过得之大易,终非一般后学所宜。照你这数年苦功和你自己的秉赋,若在峨眉门下,早已飞行绝迹,变化无穷。我却不肯使你成就这般容易,异日一个心志不定,陷落旁门,为门户之玷,特意使你循序渐进。且喜如今已有了些根底,再有年余,便可出而问世。论理还不该是遣你下山的时候。因我日前应了东海三仙之约,须往一行;而青城师伯那里,又命我派一门下有功行的弟子,前往听训,你师兄杨诩、陈大真、呼延显三人采药未归。时日将至,我不能况且青城金鞭崖你师伯门下,除了纪登外,余下还有几个同门师兄尚未见过。使你前往见上一面,以备你明年剑术炼成,出山积修外功,相遇时,有个照应。事完之后,就便还可以回家祭祖,与裘家也送一个好音,尤璜功行不亚于你,有他尽可留守。你虽然御剑飞行功尚候差一年,飞行时节隐晦一些,便可免惊俗人耳目。我以前与各派无多仇怨。近年你师伯因异途同源之雅和扶正诛邪之故,将异派中人除去不少。正邪本就难于并立,现时仇恨更深,异派中能人尽多,一旦狭路相逢,你能力有限,能避便避,非至万不得已,不可动手和多事。”罗鹭跪领训示,心中自是高兴。真人又唤出尤璜,重又分别嘱咐了几句,径自起身出洞,飞往东海。
罗鹭别了尤璜,径往青城山进发。到了金鞭崖落下,遇见朱梅的二弟子陶钧。报了姓名,见礼之后,引去拜见朱梅。才知是云南竹山教主因朱梅屡次杀害他的门人,结怨太深,自知朱梅有峨眉派相助,抵敌不过,忍气吞声,召集门人躲在边山之中,苦修十七年,炼成了几件专门污损飞剑和迷人的妖术邪法。派了一个得意门人,名叫万里飞蝗滕莽的,到青城山金鞭崖挑衅,约朱梅明年冬至到南疆黑秽山桐树坪去斗法比剑,决一最后存亡胜负。朱梅素好滑稽玩世,用玄门道法,先将膝莽戏侮了个够,才答应到日准去赴约。又因来人用言语激刺,说朱梅不敢单率门人前往。就是约了峨眉派,倚仗人多,去了也休想有一个生还。朱梅当时对膝莽说:“嵩山二老,从来诛妖除害,不曾要过帮手。”说完将滕莽轰走。膝莽还在得意,以为矮子受激,自夸海口,不请峨眉派相助,自寻死路。他却不知朱梅早有计算,明说嵩山二老,便有九华山的追云叟白谷逸在内,有此一位,何须再约旁人?
朱梅知道竹山教近多年来,用五云桃花毒瘴炼成的红桃落魂砂厉害,同去门人一上场,飞剑先要污毁,不得不先事预备。除门下弟子纪登、陶钧另有准备外,又命九峰山派一得力门人前来,面授机宜。将预先采就五金之精炼成的十二口飞剑取出,传授了修炼之法,交与罗鹭。吩咐一口与他本人,其余分授扬诩、陈太真。呼延显、尤璜如法修炼。但是各门弟子本来炼就的飞剑,也不准荒了功课。炼成以后,先期在青城聚齐,到时一同前往,也教这一干妖邪知道青城派的厉害。罗鹭见那飞剑长只数寸,青光晶莹,冷气森森,托在手中轻若无物,知是至宝。连忙跪下拜受,收藏身旁。
朱梅又命将金鞭崖下从东海钓鳌矾移植来的灵草红白辟邪各采两株,一同带回山去,交与师父,连杨、陈、呼延三人奉命采回的灵药,配那辟邪神丹,以作应敌之用。那红白辟邪,叶形如剑,异香袭人,平时深藏土内,一年只出十六次,不遇西日酉时,不会出土长叶开箭。一经三人之手,便减灵气。所以须罗鹭亲自去采,回山面交真人祭炼。
恰好第三日正是西日,本月又是西月。朱梅见有两三日空闲,知罗鹭业已离家五载,命他就这便中回家扫墓,只不许炫露形迹。另嘱咐了几句友仁家中之事,便命起程。
罗鹭领命,先驾剑光回转成都,到了无人之处落下,回家一看,老家人郑诚尚还健在。五年光阴,他一个老年得的儿子郑英,已是二十来岁,很能代替乃父经管主人家业。罗鹭一走,少了一大耗费。加上郑诚两父子整理,比罗鹭在家时还要富足几倍,郑诚一见主人回来,喜从天降。罗鹭见他忠义,甚为心喜。当时并未深说,先命同去扫墓。见坟地里也是佳城郁郁。松柏森森,益发感激心许。在祖宗父母墓前哭拜了一阵,才回家去。
罗鹭屏退家人,单留郑诚父子,再三吩咐坐下说话,着实安慰奖谢了一番。又提出二百担谷的田作为他父子的酬劳。郑诚方要开口推谢,并问主人年来踪迹。罗鹭先开口略说大概和芷仙的下落,只隐起已成剑仙之事。并说自己当晚便走,先往青城去见友仁即行回山复命。郑诚哪里肯信,见主人才归又走,全不以室家为念,只管絮叨,说着说着,竟老泪滂沱起来,反是郑英,连使眼色劝住。罗鹭也未觉出郑英用意。罗鹭因芷仙既在峨眉门下,纵然日后得见,至多是一个忘形莫逆之交,未必能圆旧梦。既已出家,要这么多金钱何用?打算将它散去,但日期太促,又不知如何散法,还是托付友仁代办为妙。便吩咐郑诚父子,日后须听表老爷吩咐,将家业随时充作善举。只留下一部分祭田,由他父子代为管理,多余也归他父子享受。说完略进了些饮食,天已近夜,便说急于和友仁相见,趁今宵月色,要连夜赶往青城环山堰去。
郑诚父子以为罗鹭素信友仁,前去必定留住些日,还可徐行设法挽回。再四劝留不往便问用船用马,好去包雇准备。罗鹭说连年奔走江湖,俱是只身步行,要甚车马?郑诚父子无法,只得亲送出城。见主人连行李俱不带一件,甚是凄然,一直送出城去老远,还不舍分手,一路劝说,把嘴都说干,累得气喘吁吁。经罗鹭再三拦阻,才行止步不送。
罗鹭大踏步走了下去,正想择一僻处飞起,猛觉身后还有人在跟随。返身追过去一看,正是郑英,因自幼随着学武,脚底甚快,所以两人相去不远。罗鹭问他何故尾随。郑英说奉父命,随侍主人同去。罗鹭再三说是无须,未后厉声说:“你父如此年迈,你不护送回家,却来跟我。我去看朋友,又不是去死,却怎地这般不放心?”才将郑英喝退。还恐他再暗中跟随,将气一提,施展陆地飞行本领,转眼跑出去好几里地。估量追赶不上,四顾无人,才驾起剑光,飞往友仁家。
罗鹭见了友仁夫妻,略谈了一些经过。友仁夫妻自是悲喜交加,惊奇不置。因芷仙虽说有了下落,毕竟罗鹭出自传闻,不曾亲见,仍是有点不甚放心。但是仙凡路隔,有甚法想?空嗟叹了一会子。元儿本有夙根,早在旁听得眉飞色舞,口里不说,心里羡慕到了极处,真个是喜而忘倦,一任友仁夫妻再三催促,哪里再肯去睡。等至伙房端进消夜,用完之后,又谈了一会,天已快明。友仁夫妻因罗鹭久别重逢,又说至迟到了中午,便须往金鞭崖去,等候取了仙草回山传命,无论如何不能停留,只得打多聚一刻是一刻的主意。一面又请罗鹭将来云中路过,好歹时常下来相聚。罗鹭允了,说是只要可能,必定前来看望。
天明以后,家中用人全数起来。听说夜里来是罗姑爷,都进来请安问好,甄氏等众人出房,便跟出去说了几句,吩咐在午前提早开饭,多备丰盛酒食。
安排好后,又催元儿去睡道:“你姑父是仙人,腾云驾雾,少不得还要常来的,你一个小孩子,跟着熬些什么,还不睡你的去?”元儿闻言,咕嘟着嘴,倚在友仁面前,也不说话,只管低头寻思。甄氏见他不听,正要上前拉他,罗鹭忙止住道:“大嫂不必和他用强,待我劝他去睡,我此来只顾说话,还忘给见面礼呢。”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瓶子,倒出了三粒丹药,将元儿唤至面前,说道:“当姑父的远来,没什么东西给你,这是我师父炼的乾元脱骨丹,虽无脱胎换骨之妙,常人服了,益智增神,明心见性,强筋固髓,百病不侵,可抵练内家武功的数十年苦修之力,我上山时节,师父曾赐我几粒,已然服了,大见功效。后来我大师兄杨诩,因这药还有起死回生之效,禀奉师命采来灵药,炼了一炉,准备下山济世,积修外功。我无意中要了几粒,一向也不曾服用,我想尘世之物,你家都有,一则身旁未备,二是无甚意思,这三粒丹药,大可助你长命百岁,送给你,权当个见面礼儿吧。”
元儿闻言,喜出望外,连忙跪下叩头,起身接了。才人手,已经闻着一股子清香,细看了看,先跑向友仁身旁,口里喊道:“这是仙丹,爹爹吃哟。”友仁方要出声推阻,罗鹭却在元儿身后比了个手势。友仁不解是何用意,只得接过咽了。元儿又取出一粒,去敬甄氏。甄氏因药系仙授,吃了可以延年,心疼爱子,便推却道:“你守了一通夜,候着这么好的东西,你快自己吃了长命百岁吧。不曾见你爹这般馋法,分儿子的东西吃。”
罗鹭道:“神仙最重忠孝。他小小年纪,念不忘亲,大嫂休负了他的孝思。这丹药的确助人祛病延年呢。”甄氏一听这般好法,更不舍得自己吃了。先让儿子。后来又说友仁近年看书多了,常患头痛,要友仁吃。元儿哪里肯依,说:“娘先吃吧,爹爹有病,这儿还有一粒呢。”说着,便猴上身去,强塞在甄氏口内。果然人口清香,顺津而下。
元儿又剩下一粒,去逼友仁吃。罗鹭拦道:“我因见你听话出神,时露心羡之意,这三粒是灵丹原是准备你父母和你三人的,成心试你一试,果然颇有孝心,这丹无须多服,你父亲之病即日除根,你但服无妨。不过你父母俱怕你熬夜,现在想和我长谈,还不到时候。你心事我已尽知,等你长大,我自会前来看你。快些乖乖去睡,莫使你父母担心。你没听说,神仙最喜忠孝人么?”元儿闻言,果然将丹药咽了,口里直喊:“好香!”又向前叩了个头,并再三嘱咐:“姑父走时,爹娘须要叫我来送。”才恋恋不舍地由甄氏带着走了出去。
元儿走后,罗鹭对友仁道:“我有一句话恐怕大哥大嫂听了不快,又恐孺子无知听了生心,话到口边,不曾说出。如今元儿已睡,趁大嫂也不在此,还是对大哥说了,省得临时出事伤心。”友仁因罗鹭来时,头几句便赞元儿夙根深厚,又想起元儿平日行径,与别家小孩子不同,早就有点心悬。一闻此言,果然慌了。方要张口,罗鹭忙道:“大哥休急。你怎的这般想不开?一人成道,九祖升天。想小弟纵然苦修百年,限于资禀,至多也不过像古剑侠一流,终久难免兵解,才能成道。我还羡慕元儿的造就比我强得多呢,你怎倒听了愁烦起来?若说后嗣,大哥膝前至少还有二子,何愁无后?去年年终,师父自这里路过回山,对众门人说环山堰下有一个幼童,生具仙根,胜似我等十倍。当时只说是别家之子,前日又听朱师伯说,才知是你的令郎,不禁心喜。昨晚一见,果然仙根深厚。想是府上累世积德之报。事有前定,岂能勉强?不过此子罡气大重,煞纹直贯华盖,一入歧途,便难救药。那灵丹最能培养性灵,所以才给他服了。不然,我和你还论什么世俗礼数。给什么见面礼儿?实不相瞒,连大哥大嫂服那灵丹,也是沾他的光。你我交情纵厚,如无仙缘,也爱莫能助呢。据我看,大哥目前正在旺时,十年之内,还要添丁进口,家业增多。过此由盛转衰,必有拂意之事。多行善事,或能幸免。所幸仅受虚惊,无伤大体,仍可晚年纳福。但只元儿必在此时出走,此行必遇仙缘,异日造就难量,你看我现在尚未成道,已能空中游行,来去自如,暂时离别,万勿悲虑。大嫂人甚贤淑,女人家到时自是难过。就是大哥,也是不免愁苦。所以我说在头里,以免伤心难过。现在不可对她呣子说,无事生事,反为不美。”
友仁听了,有罗鹭做榜样,又是日后的事,虽然心惊,素来豁达;又值甄氏进来,不便再说。只是勉仰愁怀,另谈别事。
到了午时将近,长年端来午饭。三人吃了。罗鹭又嘱咐了一些自己事情,假说要往山中访友,就此别去。友仁哪里肯舍,仗着眼了灵丹,丝毫也不觉累,定要走送一程。二人同行,走过长生宫无人之处,罗鹭再三说,迟恐误事受责,两下才行作别。友仁眼看罗鹭将手一扬,一道青光,连身破空而上,从日影里投向山的深处去了。友仁满腹心事,走了回来,见元儿已然醒转,因罗鹭走时没有喊他起送,正气得要哭呢。友仁夫妇劝哄了好一会才罢。
傍晚,郑诚父子从成都赶来,原想求友仁劝留罗鹭,不料走得这般快法,也是十分难受。友仁便按照别时之言,交代他父子,打发回去不提。
次年开春,友仁请了一个同族饱学教元儿读书,竟是颖悟非凡,先时认字,过目不忘;后来读书,十行并下。不消三四年工夫,便已青出于蓝,神童之名,驰传远近。可笑他书没有老师读得多,却时常用书理将老师问住,更奇怪的是,从罗鹭走后,一直未来,元儿不但始终未提,连以往那些好道行径全收拾起。友仁见他安心读书,甚是心喜,渐把前事忘却。
一晃七八年光阴过去,甄氏又连举两男:一名裘信;一名裘隐。友仁除了日常行善事而外,有爱妻偕老,课子力田,又加年丰岁足,内助贤能,宅近名山,登临又便,自是美满。谁知日中则昃,月满则亏。
这年元儿已一十四岁,友仁因守祖父之训,不要儿子去求功名,见他书已读通,也无甚出奇名师可教,便也不再延师,由他随着自己,早晚读书写字,或带着出外玩耍游行。元儿原是好动不好静,而动时又和别人异样的。起初安心读书娱亲,原另存有一番心意。散馆以后,不时随着大人到处跑跑,便又按捺不住起来。恰巧长生宫又来了两个羽士,俱善围棋,与友仁甚是投机,时常也带了元儿前往走动。下棋时节,便由随去的长年和宫中小道士,带了元儿在附近山中游玩。起初倒没甚事。
元儿原是生具异禀,服了灵丹以后,越发身轻体健,力大无穷,虽然年纪幼小,却是心雄万夫。自从五岁那年,亲眼看见他姑父罗鹭驾着剑光,从天空飞坠,又听了那许多奇异的仙迹,心里羡慕得了不得。再被罗鹭暗点了几句,心想:“此时年纪大小,如求姑父携带,父母必不允准。好在姑父他说还要再来。莫如从明年开蒙起好好读书,引得父母喜欢。等姑父来家,再请他给父母去说情,好歹也和姑父一般,能在云中来往,才称心意。”谁知等了将近七八年,书倒读了个通,罗鹭始终未回,不由盼得着起急来。正在失望烦闷之间,那一日友仁夫妻无聊中重提起当年罗鹭在青城山中遇见那怪老头之事:友仁怎样失之交臂,并未看出那是仙人,后来听说,才得知道,自知无缘。虽不定想成仙,很想拜识拜识。几次跑到罗鹭所说的金鞭崖去,只是荒山深处,漫说洞府寺观,灵迹仙草,连个人的影儿都没有。只看见一些兔、灌之类,见人乱逃,才失望回来。
元儿想起幼时所闻之言,暗骂自己:“真蠢。当年姑父所遇第一个仙人明明近在山中,父亲遇不上乃是无缘。姑父来时,曾夸奖过我,说是他师父说的,只要诚诚心心去求,定能遇上。姑父不来,难道我呆等一辈子?”想到这里,不禁高兴起来,只苦干自己虽能爬山,除非父亲同去,出入皆有家人两三个陪伴,纵然仙人肯见,也见不了。说明了自去,父母决然不肯放心。重又为难起来。偏幸友仁见儿子书已念通,守着先人遗训,不令他求取功名,剩下二子年纪还小,便暂时辞了老师,由他随意自读。因为钟爱过甚,连出门游玩也都带在一起。这一来,总算略为称了元儿的意。也不把心事说出口来,日常只磨着友仁去山中散游。又故意做些览胜登临的诗句,使友仁见了喜欢,好时常带他同去。
元儿每次到了长生宫,总趁友仁下棋时节,请准友仁,命宫中小道士引他到附近去玩。他原安有深心:一面逐处留心;一面不时还向同去的小道士们打听,可曾有何人见过那样一个穷老头儿、一个问不出就里,第二回又换一个。后来觉出小道士无甚知识,便对友仁说:“近山玩腻了,想走远一点,要请大一点的道爷带了同去。”友仁既是长年施主,道士们又都喜元儿聪明伶俐,先时个个愿讨友仁好,陪他去玩。友仁有时也高起兴来,自己带了同去。有友仁同往还好,如同去的是宫中道士,他总想着仙人不愿见无缘的人,叫人陪往,原是借此遮盖,使父母放心,才一出门不远,便施展他天生的本能,攀萝们葛,捷比猿猴,蹿高纵矮,健步如飞,一转眼便跑没了影儿。那些小道士也都顽皮,虽跟不上,还不心慌,那年长一点的,怕他在前跑迷了路,找不着人;更怕失足跌伤,吓得在后面乱喊乱叫。他恐断了路头,也就闻声赶回,直拿好言央告,回头休对人说。日子一长,有那觉得干系太重的,不是不再同去,便向友仁面前提醒。友仁因他素常同自己一路总是斯斯文文的,说了他两回,也就罢了。过有半年多,元儿满怀热望,通没一丝影子。但他一毫也不灰心,仍是得便照!日行事。
这时已是次年春暮,元儿已有一十五岁,恰好月底便是友仁父母百年冥寿,设四十九夭道场,僧道两班昼夜诵经超度。青城山是道教发祥之所,山中宫观大半羽流。和尚甚少,只有两三处僧寺,地方也小。友仁夫妻在事前一商议,因为和长生宫道士有多年的交情,又离家近,便决计借他的地方做法事。除本宫道士外,连县城内外各有名的僧道,差不多全请了来。日子一到,裘家同族连同远近亲友,都先后得信赶来,送礼致祭,友仁夫妻自是竭诚款待,另请了几个近亲至戚,帮同料理。定了数十乘山轿,准备接送。又收拾出许多屋子,款待那远来亲友。甄氏带两个幼于和一些女眷,日里去长生宫跪拜焚香,晚来仍回家住。友仁父子便长住在长生宫内。由三月初头上开始,正日子在第四七的第四天。三七刚做完,便忙起来。直忙过了四七,客才散去。同县同村的戚友,也都各自辞归,等未天来拜圆满。除友仁父子夫妻外,只剩两位管账的戚友和甄氏一个娘家侄子叫做甄济的,友仁夫妻方觉轻松了一些。
虽然这次举动是一个从俗的礼节,也含有人子追远之心。起初几日,元儿见父母镇日愀然,孝思甚隆,不由激动天性,每日跟着大人跪送宾客,只有内心哀戚,并无他念。及至正日一过,友仁要在静室中独跪奉经;甄氏一身兼顾两地,忙得不可开交。只闲了元儿一人,除早晚跪拜外,都无甚事。偏那甄济一向随宦在外,人才十八九岁,初回不久,原想等佛事完逛山的。元儿因他会武,见的事多,独和他说得来。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二回(下)
青城十九侠(蜀山别传)第二回(下)——
这日因看父亲上供时跪哭,心里发酸。吃斋时节,甄济无心中说了来意,一句话将元儿提醒。晴想:“如今家人都忙,趁此时抽空出寻仙人,学那飞行本领。”当下便以识途老马自命,鼓动甄济去和甄氏说了。甄氏一则内侄初来,怕委屈了他;二则见爱子连日都带愁苦之容,怕闷坏了他:立时答应。因甄济带有一个家人,便不再派人跟随,只嘱咐不要去远,早去早回,元儿口里答应,行至半路,说游山带仆,有伤雅道。甄济原非纨绔一流,闻言便命家人在半路相候,自己同了元儿前进。
元儿仗着甄济不识路,成心按照平日打听得来的路径,往金鞭崖走去。甄济见元儿在前领路,上下如飞,峻崖峭扳,一跃便过,好生惊异以为他也习过武,故意卖弄。便不肯示弱,也将本领施展出来,紧紧跟随。元儿仍恐仙人不肯见他,总是推托路记不真,前行查看,先跑出去二三十步,看不出前面有何异状,才回身招呼。从来游山,哪有这日任性,心中好不痛快。仗着都是快腿,从早饭后出门,由辰刻到未初,不觉到了众人所说的金鞭崖上。细一考察,与友仁所说的林木位置,一些不差,只是仙人却无影子。以为仙人洞府,必在僻静之处,仍在东寻西找。
甄济见一路上美景甚多,元儿都不流连,只说还有更好的所在。谁知累了一身大汗,却跑到这儿一个略生杂树、形势险恶的峭崖上来,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后来见他神志专一,不住东张西望,若有期待,看他必有所为,再三盘问。元儿被逼无法,只得略为说了实话。甄济笑道:“表弟,你真是在叫神童了。你想这里虽然崖险壁峻,却是景物枯燥,好的林泉都无一处,下面涧沟中尽是些泥浆积潦,污浊不堪,哪一点像仙灵窟宅?罗表舅所说的金鞭崖,不是哄你,必是另有地方,我也随着家父遍历云贵,走过不少山路,又听教师们说起,漫说仙人,就连高人隐士所居之处,大半也水木清华,岩壑幽美。似这种连我们也不肯流连的地方,仙人怎肯在此居住?若说这里形势险恶,地界僻远,是个毒虫猛兽潜伏之地,倒还像些。”
元儿闻言,不禁恍然若失。可是仍未十分死心,以为彼时年方幼小,又未明说出心事来,罗鹭何必说那假话?及至全崖都差不多找遍,并无大的洞茓。又经甄济再三劝解,才行快快回走。因为来时专注崖上,来路一面崖下尚未寻找,回时暗中留神。
甄济正边说边走之间,忽听元儿失声叫道:“洞在这里了!”回来一看,原来半崖藤树交蔽中,有一块丈许高的大石,形态甚奇,孤倚壁间。壁上苔绣中,竟隐隐看出有“金鞭崖”三个大字。再看元儿,已从那块石根际一个两三尺大小的石孔中钻了进去。探头一看,里面黑洞洞的,猛闻一股子奇腥刺鼻。心中一惊,连忙一把拉住元儿,喊声:“表弟还不出来,要寻死么?”同时元儿也闻见腥味刺鼻难耐,钻了出来。
甄济道:“你怎么胡钻乱钻?这里头要是什么毒蛇的洞,哪还有你的命在?你没闻见腥气么?”元儿道:“你不知道,我最能黑地里看东西。适才我往石孔里一看,那洞竟深大得紧,后来还想再进一步,被你一喊,我也闻到腥气,人受不住,才作罢。退出来时,无意中一推这块石头,竟是活的,稍用点力,便可推倒。我怕压了你,没有推。”言还未完,甄济便说:“这里不是好地方,手边又没拿着兵器,快走的好。”元儿执意不肯,定要看看洞的真形,方才死心。
正争执间,元儿倏地一低头,又往石孔里钻去。甄济一把未抓住,连忙赶过,伸手往孔中去扯时,猛听元儿高喝道:“表哥快躲开,这石头要倒下了。”那块怪石虽然附在崖旁,并未生根。要估石重,少说也有千斤,先还不信元儿有那么大力量。就在这一转念间,忽听头上藤断,嚓嚓作响,那石上半截已经摇动。知道不好,连忙纵过一旁,抓紧壁上藤根。身才立定,那块大石已经离壁飞起,直往下面涧沟中滚了下去。接着便听山崩地裂一声大震,眼前砂石尘土飞扬,残枝断干满空飞舞,山谷回音震耳欲聋,半晌方绝。元儿早从石后跳了出来。甄济见元儿虽然淘气,竟有这等神力,不由又惊又爱。连忙拉着手,一同往洞中看时,天光只照进得数丈。元儿目力最好,也看不见底。拾了一块石头,丢将过去一探,石到尽头壁上撞了一下,一会又听扑通一声,仿佛落在水里的声音。
元儿还想冒险钻进探看,当不住那股奇腥夹着生土气,刺脑欲晕;甄济又说内中定有毒蛇大蟒潜伏:才行作罢。走在路上,还不住的心头作恶欲呕。这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甄济重又追问前情,元儿不便再为隐瞒,便将细情说了。
二人且谈且走,忽见前面一高峰阻路。记得来时,途径不曾有此。定睛一辨日影,才知说话疏忽走岔了道,多绕了好多里地。因见那峰拔地孤立,直矗天半,四外大小峰峦都似朝它拱揖,极具形胜。耳旁又听松风泉瀑之声聒耳,估量上面景致一定不差。拼着时光还早,足可赶得回去,两人都是童心正盛,便不愿绕回原路,索性登峰一望,再行披蓁历莽,觅路回去。那峰深藏山腹,有山挡住,外面的人看不见,从来人迹罕到,连个樵径都无。仗着体健身轻,攀援到了峰顶一看,上面只有不足十亩方圆地面,满是奇石怪松。因在山顶,松都不高,株株盘纤磅礴,曲屈轮园,苍鳞铁皮,虬枝龙干,夭矫攫拏,似欲临风飞去。再往峰下低头一看,三面俱是崇冈拱卫。另一面半山悬着匹练般一道瀑布,宛如玉龙飞坠,下临无地。松涛泉响。交相应和,再迎着劈面天风一吹,顿觉宇宙皆宽,心神俱爽,把适才烦闷一齐打消。二人择地坐下,领略佳景,互相赞不绝口。
盘桓了一阵,商议明日还须再来,才作归计。往去路一看,到处都是峭岩绝坂,似无途径。二人也未放在心上,仍旧攀援下去。山中生路,甚是难走。各自奋力赶行。连越过了几处深谷崖壑,一路乱窜,始终没有归入正路,仿佛越走越远似的。甄济道:“看今日神气,我们要留在山里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下峰时节,绕回原路走呢。”元儿道:“我们只记准来时方向,一直前进,莫非还走不出山去,怕它怎的?”
正说之间,又上了一一个峰头,白日忽被云遮。二人都觉有些口渴,附近又不见溪泉。正待举步下峰寻觅,忽见前面树林中飘起一缕炊烟。元儿喜道:“我们快到家了。你看那不是近山脚人家在煮饭么?只要找到那里,便可照正路走了。”甄济也甚高兴,各自放开脚程,往前奔去。
谁知高处望前,似近却远。又翻越了好些冈岭,才见前面现出一片石山坪,其平若砥。一面倚着高山大壑。尽头处满是桂李花林,残英未卸,红白相间,趁着斜阳,犹自娇艳。峰头所见炊烟,便自林中飘出。坪旁还横着一条小溪,溪底尽石,水流潺潺,白石粼粼,一清到底。二人正在烦渴,奔到溪边,用手捧起,连饮好几口。觉着舒服清爽,才一起走向林中觅路。
入林一看,里面凉阴阴的。一所石土相间砌成的房子端端正正,安置在林中一片平地上面,屋前围着一列短短的篱笆。四围除了原有桃李树之外,屋后还种着数百竿修竹。虽是山中土房,却是纸窗茅棚,别有幽意,青林白石,不染纤尘。只是除了这一所孤零零房予以外,休说左邻右舍,静得通没有一点声息。再看那炊烟来处,并非人家煮饭。原来竹篱之内,是一个宽约亩许的庭院。一边畦里种着些野花,一边畦里种着些春韭。隙地上有一个黄泥炉子,上面安着一把瓦壶。炉中烧的也不知是什么树枝,那青烟兀自飞扬半天。壶中不知煮的什么,壶嘴上突突直冒白气,屋中的人,却不见出来。
二人急于问路,在前唤了两声,不见答应。见那篱笆高低齐胸,探头往里一望,恰好纸窗半开,斜阳的光,从林隙照向窗内。花影迷离中,元儿眼尖,早见屋里头榻上坐着一人。便对甄济道:“你看这人好没道理,我们这般喊,通没理一声。我们索性进去问来。”说着,拉了甄济,便从篱笆门内走进。
刚刚走到窗下,便听一个极细微的声音说道:“二位说话,我已听见。无奈身患大病,声音不济,有什么事,请二位进来少坐一坐,等我二个儿子回来再说吧。”甄济听那人口音,像个老妇人,不愿进去。便道:“老婆婆,我们是游山走迷了路的,别的不便打搅,只借问一声,哪条路可往长生宫去?”那老婆闻言,似是吃惊道:“二位若是想往长生宫,今日恐怕足力多快,也出不去了。”甄济便说:“来时原是知道迷路,按着日影走的。这里既有人家,想必是个通路,怎会出不去?”元儿又将从金鞭崖归途所经之路说了。
那老婆于道:“二位好造化。那峰叫做万松尖,由那里往金鞭崖一带,听我大儿子打猎回来说,新近出了许多毒蛇怪蟒,二位并未遇上,总算便宜。你们按着日影走路,要是走熟,原可出去,生人却非迷路不可。路上那些冈峦,叫作螺狮环,走好了,走到我这里来;不然,错走七十三番,再走十天也休想走出山去。因为这山周回千里,二位所走之路,看是寻常,却最曲折难行,又在山的侧背面,游山的人从不到此。山上云多,日光常被云遮,更易迷路。二位想是练过武功,不朝容易路走,误打误撞,来到此地。今日天色已晚,还隔着许多峰峦,多是悬崖峭壁,比来路还险十倍,怕没有百十多里的大弯转,才走向来时山路。二位路径又生,纵有本领,也难渡的了。不如少时进了饮食,权留舍间,与小儿们同榻,明天起来回去吧。”
二人猛想起来时果觉日影的方向稍差,因为别的无路,还特意照直前进,翻越许多危岩幽谷,不想毫厘之差,竟铸大错。料知一夜不归,家中必定着急。就冒险前进,又恐路越走越错,更无办法。再加走了大半天,腹中饥饿起来,只得谢了,就在窗前站立,等这家儿子回来,再作计较。
元儿闲着无事,见庭院中瓦壶大开,便问煮的是什么东西,可要代她端进。那老婆子以为二人行乏口渴,想要喝水,便道:“二位口渴,屋里有泡好的山茶。壶中煮的是药草,适才二小儿还在此地添火,又不知跑向何方去了。有客来,都无人接待,少时还须说他呢。”甄济接口道:“老人家不用担心,我们来时原也口渴,适才在林外溪涧中见泉水甚好,已然喝够了。”那老婆子闻言,惊问道:“二位喝了那溪中的水么?”二人同声应了。那老婆子便催二人进屋说话。甄济一想:“看神气,左右得扰人家,也该进去见个礼儿。”便拉了元儿进去。
那老婆子不俟二人说话,便说自己因病不能下床,请元儿代将屋角松燎点起。元儿照她所说,点好了火把。火光影里照见床上面坐的那老婆子,虽生得白发飘萧,却是面容红润,不像老年。倚着墙儿坐在被中,神态甚是安祥,又加适才问答谈吐文雅,不似寻常山民,不由起了敬意。刚要举手为礼,那老婆子早对二人注视了几眼,口里连声道奇。二人便问何故。那老婆子道:“这里叫做百丈坪,前面桃溪上流头有一毒泉,人服了心中顿发烦渴,不出二日必死。二位来此已有片刻,通没一丝迹象,所以奇怪。”甄济闻言,便惊慌起来,忙问:“老人家既知那水有毒,想必有甚法儿解救?”老婆子道:“二位不要害怕。那水虽是人口甘凉,毒性甚烈,发作起来也快。人误服下去,决挨不到此刻,便要腹痛倒地。二位还是好端端的,而脸上神采甚好,哪有中毒样子?想必二位得了神佑;再不,那水变了也说不定,要说解救,却难得很。万一少时发作,只好等小儿们回来,再作打算了。”
二人闻言,将信将疑,也不知道真假。一阵谈说,觉那老婆子不但容度大方,谈吐尤其文雅。再一盘问她的姓名家世,只说姓方,四五年前因丈夫被仇家所害,自知力不能敌,携了两个儿子,避居这山内无人之处,辟了二三十亩山田,以耕田打猎度日。别的却甚含糊,不肯吐实。甄济知她家定有来历,既不肯说,谅有隐情。见元儿听她丈夫被仇家所害,义形于色,只顾不住口地盘问,还说要代她家报仇,满脸稚气,甚是好笑,便悄悄拉了他一把。恰被那老婆子看见,说道:“只顾说话,我还忘了问二位客人贵姓呢。”二人便接口答了。老婆子道:“二位原来不是一家,我心里原说,都是一样英雄气概,裘官人骨格气字又自不同呢。”
正说之间,忽听屋外有人说道:“妈,你在屋和谁说话?是表姊他们来了么?”同时便听屋外有人拖着东西在地上走的声音。老婆子答道:“你表姊暂时哪里会来?是两位迷了路的小客人在此。快去换衣服:进来相见吧。”接着又问:“你兄弟呢?怎么半日不见家来?看药该添火了吧?”外面那人答道:“二弟因听妈说想吃肥头鱼,乘妈睡着,到隔山海里去捉,在路上碰见我,同回来的。我田里忙完了,也去打了两只斑鸠和三只野兔儿。既有外客,少时熏来陪妈下酒。”
正说之间,苇帘一启,早蹦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偏巧元儿童心,一听屋外的人是打猎回来,忙着出去观看,走到帘前,刚一迈步,两人脚底都轻,事先没有听见声音,进出的势子都猛,不由撞了一个满怀,元儿神力,把那小孩倒撞出去有三四步远;元儿胸前肋骨吃那小孩撞了一下,也觉生疼。那小孩立定身躯,朝元儿定睛一望,鼻子就唏了一声。老婆子已在床上看见,忙喝:“三毛不得无礼!”那小孩应了一声,走进前来,口里直问:“妈此刻好了么?仙药一吃,过几日就起床的。我先去给妈弄鱼去,看二哥又给我弄糟了。”说着,便往外走,也不答理二人。那老婆子却微怒道:“这两位佳客在此,也不见个礼儿。再在山中住几年,快成野人了。”那小孩就应一声,朝着二人作了个揖,仍往外走。
元儿适才无心撞了人家,心中过意不去,想对他赔个话儿,已然出房去了。那老婆叹口气道:“山居野人不晓礼节,好叫外人笑话。”甄济连说:“哪里话。”元儿却觉出那小孩力量不小,又见他神气很孝,甚是爱惜。他不肯接谈,想是恼了自己。经此一来,不便再行出去,只管低头寻思。
不多一会,屋帘又起,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生得猿臂蜂腰,虎目长眉,丰神挺秀,玉立亭亭。先上前朝他母亲问安,再回身朝二人请教见礼。二人才知这少年名叫方端,适才小孩名叫方环,乃是同胞弟兄。方端尚有个兄长方洁,流落江湖,业已十多年不知踪迹。那方端人既俊爽,情意又甚真挚。虽是初见,十分投契,大有相见恨晚之概。当下三人便订了交,称老婆做伯母,重又见礼。老婆子也不推辞,等二人拜罢,使唤方端察看二人可曾中毒。方端闻说饮了溪水,也甚骇异。便道:“那水饮过片刻,眉心可见血经,妈怎不先看?”老婆子道:“我已照过,恐眼力不济,还不放心,你再照来。”方端举火细照,也说不曾中毒,只想不出道理来。
老婆子又间备饭不曾。方端道:“妈既肯延客人室,定非庸士,孩儿进门时,便去将饭煮好。因三弟抢着做菜,孩儿把兔、鸠放在架上熏烤,便交给了他,今日有鱼,还有出门时煨的鸡菜,想必够了。”老婆子道:“初搬来时,你三弟贪玩,定要带两只鸡到山中来养。这几年工夫,它也给我们添生了不少的鸡和蛋,都陆续吃了。算起来,它也给我们出过大力。如今虽然停了生蛋,你两弟兄要藉口它吃过仙草,吃了补人,杀来我吃,我是不答应的。”方端道:“妈早说过,孩儿那敢,杀的是另一只。”老婆子道:“我说的是三毛,他有些牛脾气,你到后屋看看他去,有客在此,看又和上回一样,弄不好,还怕他心里难过,勉强着吃。你对他说,一天到晚,尽给我想吃的,不打正经主意,算的是哪一门的孝道?”说时面带微笑,方端应了。忙和二人告便。
二人知他家中没有用人,心甚不安,想跟着去帮忙料理,老婆子道:“二位贤侄生长富家,哪干过这种营生?就连小儿们,也只近几年来才会胡乱做些,呣子三人将就充饥而已。后面不干净,还是陪我谈天吧。要饿的话,墙洞里还有熟腊肉和锅魁,先点点心吧。”二人连说不饿。甄济情知自己去了,任什不曾做过,无忙可帮。元儿却很想会那方环的面,又和婆子去说。老婆子笑道:“你三弟牛性忒大,不去也罢,少时自会来的。”元儿不好再说。少时元儿觉着腹胀,便告便出房,走至篱外小解了一回。回房时见堂屋后面火光闪闪,鼻中直闻香味。
走将出去一看,原来这一列房背后还有一片空地,一边角上有两间小房。耳听方氏弟兄正在争论。方端道:“三弟,你平时逞强,今日也遇见能手。人家轻轻将你一撞便跌回来,差点连屋壁都被你撞倒。看你明天见了表姊,还说嘴不?”方环莽声莽气地答道:“那他是乘我没有防备。明日走时,好歹和他比了才算。你总忘不了你那表姊的仇。你还是哥哥呢,尽帮外人。”方端又道:“不说你太横些,你没安心撞人家,难道人家来此作客,会安心撞你?适才妈和我示意,说裘兄弟将来要出人头地,着我和他二人订交,甚是看重。人家是客,这须不比表姊,由你气他,你只要敢和人家动手,我告妈去。”方环方不再言语。
等了顷刻,元儿才放重脚步,走到后房。方端正翻着铁架上的熏斑鸠,见元儿进来,连忙起身招呼。方环装作煎鱼,头也不回。元儿知他有气,因适才已问明年岁,比他大着两个月,便走上前去,深深一揖道:“适才怪我莽撞,三弟莫怪,我赔个礼儿。”方环只得起身还了个揖,说道:“二哥说你力气比我大得多呢。”元儿忙道:“哪里,我自幼被父亲关在书房,从未学武,哪有什么力气?”方环道:“二哥,你只要不告妈生气,我便和他试试。”方端道:“你如比不过,又该发狠,不理人家了。”方环道:“输给我不说,赢得我心服,更是我的哥哥了。”说罢,伸过手来,元儿到底读书多年,知道客气,想避已是不及,哪有人家手快,早已摸了个结实。元儿直说:“三弟何必如此计较?自己人争什么输赢?我认输就是了。”说时因自幼不曾和人动武,方环抓得又紧,小孩总怕吃了亏,扫了面皮,好不着急。无心中用力一挣,随手一甩,竟将方环一双比铁还硬的手甩开。
方端起初因方环力大无穷,竟被元儿撞退,又听甄济谈话中露出习武之意,以为元儿也受过高明传授,正想看他是什么家数,所以事前不加拦阻。及见一交手,元儿便被方环用擒拿手抠住脉门;元儿不但不会招架,脚底虽未看出发浮,却是满脸慌张,手忙脚乱,方端才知他是质美未学。恐受伤不好意思,方要喝住方环,忽见元儿随手一挣一甩,竟将方环的手甩开。低头一看方环的手,因为双方力猛,虎口震破,鲜血直流。这种天生神力,休说方环,连方端也惊异起来。元儿自然更加过意不去,连说:“怎好?”一面又凑近前去慰问。
方环这时已是心服,却不愿见这般婆子气。元儿正去扳他肩膀,被方环将肩一扭,又回时一推,无心中还记着暗运全力,把一个让势,变成了霸王扛鼎,暗藏烘云托月的解数,口中才说了一声:“哥哥,不要紧的,我服你了。”元儿被他闪跌出去好远,几乎跌倒。方氏弟兄俱都呵呵大笑。元儿也自站定回身,方端连道“可惜”。
元儿便问何故。方端道:“我家世代习武,只家母文武双全,愚兄弟也略识得几个字儿。小弟兄姊妹中,因三弟从小喜爱泅水,九岁时节,在溪里被一条两丈长的乌金鳝王缠住,脱身不得。猛生急智,用嘴咬住鳝王的颈子,在水中挣命,那鳝王通体乌金鳞甲,好不坚强,偏被三弟无心中咬破它的软处。当时只顾弄死恶鳝逃命,拼命一吸血,又在无心中将那鳝王多年结成的丹黄吸入肚内。后来经人发觉,鳝王已死。他一个小身体,除两手和头露在外面,周身俱被恶鳝缠得紧紧。家中人连忙将他打捞上来,已是力尽精疲,奄奄一息。依了家父,当时要将鳝身斩断,救他出来。偏在这时遇见一位高人走过,说那鳝如此长法,恐怕已有丹黄,常人服了,皮肤必然发胀。此时解开,弄巧就许胀破,流血而死。只可借鳝身的束缚力量,过了三日三夜,再行解救,有药调治。幸而时当九月,天气不热,便由那高人将三弟嘴扳开,塞了几粒丹药人口。直到晚间,三弟才醒转回生。浑身疼胀,直哭喊难受三天三夜,才斩断鳝身,救出舍弟,又胀痛了好几天,敷药调治,才行痊愈。由此力大无穷,谁也比不过他。就在那年冬天,先父便被一个妖道所害。因那妖道会飞剑伤人,他还想斩草除根,连我全家害死。幸得家母机警,呣子三人含了大仇奇冤,逃避此山。原想命愚弟兄寻访名师,学剑报仇。偏巧家母急气伤心,又在路上连遇大雨山洪,受了寒湿,病卧在床,时发时愈,不能远离。只好奉母养病,报仇之事俟诸异日。你没学过武,却能破去他的解数,岂非天生神力?如遇名师,那还谁是对手?”说罢,弟兄二人,都流下泪来。
元儿闻言,甚是悲愤。正想和他们说这山中现有仙人,告知以前经过,恰值菜熟饭好。元儿在家,平常早晚连点心要吃五顿。这一顿算消夜虽还是早,要作晚餐却是已过时。本就腹饥,不好出口。甄济也因元儿出外小解,一去不归,找到后面。二人抢着端菜端饭,连家中人等惦记均行忘却。
小弟兄四人,将饭菜捧到房中。方环安排坐凳,方端拿了个山木造成的几儿放在床前,取碗温了酒,递与他母亲。方向甄、裘二人斟了酒。二人谢了,捧杯一尝,那酒是凉的,又甜又香。甄济忍不住问道:“伯母说全家不履城市已四五年,这动用的家俱连酒食,是怎样运来的?”方端面带悲容,答道:“家母因报仇之事要紧,宗嗣也不能斩,早年原有终老此乡之念。所以先父死后,来时便安排了远计,一切谷粮、稻种、菜籽、鸡雏、杯盘、碗碟和厨下动用的家俱,凡是必需的,无不在事先通盘筹划。又加还有一家离此不远的至戚相助,有无可通。除了林外二十多亩山田是愚兄弟二人开垦的,这房子和木器是愚兄弟胡乱砍了树木同山茅做的而外,余下全是由山外搬运来的。这酒原是家表姊因家母爱饮,从山外带来相赠。又经愚兄弟设法,偷来猴儿一些百花酒,掺在里面,所以觉得香些。如今也存不多了。”
二人闻言一看,果然他弟兄二人面前不放酒杯,知是留以奉母,再斟时便辞谢了。方氏弟兄也不勉强。元儿还想问猴儿酒怎样偷法,因他弟兄二人都忙着给他母亲布菜添酒,孝心甚笃,不便打岔,便住口吃饭。方氏弟兄直将乃母服侍好了,又盛了一碗鸡汤,劝乃母喝下,才行坐下,狼吞虎咽吃起饭来。
吃完收拾出去,又给二人安排卧处,原有一间空屋,床被均有。元儿执意定要与他弟兄同榻,只得依了。他弟兄各有一榻。只须将被子搬来。一切整理好了,又去院中添了些火,才同到老婆子房中陪话。方老婆子道:“你弟兄四人结交甚好。好在都是先朝遗民,没甚门第之见。只是你二人从小娇养,一夜不归,父母必然盼望。我起得晚,无须见我。此去只不要向外人提最关紧要。天一亮,我着你二哥送回去吧。”
二人这半晚乐以忘忧,早忘了思家之念,闻言才得想起。便答道:“小侄理会得。只不过到家不久,就要来给伯母请安的。可惜相隔这么远,当日不能回去。真是不便。”方环便问元儿家住何处。元儿答是青城山麓环山堰,如今正在长生宫做佛事。方环拍手笑道:“这就妙了。那环山堰我没去过,长生宫我却是轻车熟路,包你个把时辰就到。此后可以常去,真快活死人。”二人闻言大喜。方老婆子道:“三毛,你不知仇人厉害,竟敢往人多处跑吗?”
方环见母亲生气,只得说道:“孩儿本无心出山,那日在前面山脚一条涧中泅水摸鱼,无心发现一个水洞,水面离洞顶才只二尺,外有藤萝隐蔽,人看不见,水又深,一时好奇,泅了进去。先还不敢深入,后来越泅越远,泅进有半里多地。忽见一道石坡,水也到那里为止。洞壁上的石头还有闪光,依稀可以看出石形路径。上了石坡,曲曲折折又走有一里多路,便漆黑了,只得回来。第二天,乘哥哥在田里下种子,妈睡晌午,我带了火石和七八根火把,举在头上,踏水进去。到了黑处点起火,越走越深。那路并不难走,时明时暗。明处都是些透明的石钟乳,如今有些碍头障脚的都被我铲平了。连去五六次,都害怕遇见怪物回来。未一次带了刀剑暗器,下了决心走到底。路本不甚难走,又恐妈唤人心急,一出水,便往石坡下跑了下去。约计没有半个时辰,便到尽头,又遇见有水阻路。说也奇怪,不但那边石坡和这边一样,及到我由水里泅将出去,照样也是在绝涧下面那么一个洞。爬上崖去一看,不远山脚底下,便是长生宫的庙宇。只在闷了前去玩玩,走熟了,有时连火把也懒得带。先时不愿见生人。后来见涧中鱼肥,常去摸鱼。有一次穿鱼的索子被水冲走,上岸寻草穿鱼,无心中遇见一个小道士。我骗他是近山人家小孩。他说他师父爱吃活鱼,时常打发他偷偷摸摸到远处去买,要我卖他。我正因妈的酒快要吃完,二哥直怪我不该将表姊得罪走了,害得妈快没酒喝,埋怨得难受。便和他说我妈要吃酒,愿隔几天打了鱼和他换酒。一面我却对二哥说,酒我已藏起好几瓶,妈吃完了,自会拿出来,暗中却拿活鱼和他换酒。回来时,总怕被人看见,想法儿躲开。那厮也蠢,拿鱼至多说话两句便走。妈不放心,好在如今有这两位哥哥,没 裂天之舞燃文酒时好和他要的。妈莫生气,三毛儿不再去了。”
老婆子哼了一声道:“你杀父之仇未报,为我口腹,使你轻身。倘遇仇人,如何是好?从今只好将酒戒了。”说时眼圈便红了起来。方氏弟兄闻言,也是伤心落泪。直到方环跪下哭求认罪,甄、裘二人也帮着说情,方老婆子才息怒,吩咐起来,说道:“你休看我今日初遇你两个哥哥,便露行藏,须知此中实有深意。难怪他两人说,按着日影走的,怎会路差这么远?照此看来,果然尚有捷径。想是天意,使你弟兄们来往亲近。只是他二人不识水性,去时尚可,如来,岂非不便?”
方环道:“三毛已然想过,日前不是哥哥给妈做了一条小船,准备病好之后,坐船在溪里玩吗?那船又小又轻,恰好容得两三人。只要二位哥哥躺在船里,我在水里推到旱地,将船拖起,背了同走。休说二天再来,有我去接,就连此番回去,也不会打湿衣服了。”说罢,又觉才说不去,又去有些不对,忙改口道:“二位哥哥来时,我只在那水洞口等候,不出去便了。”元儿便问道:“那你怎知道我来?”方老婆子道:“你们预先约准了一个时期,叫三毛到时去接就是了。”甄、裘二人越发心喜。一屋五人兴高采烈地又谈了一阵,才行分别就卧。
元儿和方环同卧一榻,哪里肯睡,一直谈到天光见曙,二人索性也不睡了,回望方端与甄济,先还随着问答,此时业已睡熟。二人不去惊醒他们,只管说个不休,也不说走。天亮以后,方端在梦中仿佛见方母在隔屋咳嗽,才从床上跃起。方环也听见隔屋中有了响动。弟兄二人慌不迭地跑出,将院中药端了过去。
元儿才把甄济唤醒。甄济恐姑父母悬念,催着元儿快走。因知方家不曾用有下人,刚要到厨房去取水净脸,方环已端了一盆凉水和一些锅魁、腊肉进来。二人洗罢,便要过去向方母辞别,方环道:“家母刚用完药,不到中午,不能起身。已命小弟速送两位哥哥回去,留下家兄服侍了。”二人只得罢了。匆匆吃了些锅魁,饮了些山泉,便托方环致意,与方母请安辞谢。弟兄三人带了松燎、火石,一同出门。
出了树林,不走原路,由百丈坪下坡,走不到半里,便见前面是一个高崖,崖前一片枣树,约有三四百株,枣林一角,隐隐似有一所茅舍。方环指着那茅舍说道:“那枣林深处溪岸上,便是我表姊的家。我还有个表弟,生着一把子蛮力,与我很说得来。也是和他姊姊不大对,又怕又恨。可惜他昨日出山去了,家中只我姑父一人,下次来再见吧。他家比我家还来早好多年。此处山深路险,人迹不到。除我两家,这多年只昨日遇见你两个,也真是奇逢了。”
说着说着,不觉走到崖下,路势也甚险峻。好在二人都是身轻力健,略一攀跃,便从岩隙穿过。耳闻水声潺潺,一条碧流横亘路侧,绿波粼粼,清澈见底,其深约在丈许。方环便叫二人止步,刚道得一声:“我给哥哥取小船去。”七八丈高的岩壁,一路攀援纵跃,早和猿猱一般,晃眼工夫爬了上去。二人在下面,见他钻入一个岩茓里去。不多一会,现身出来,喊了声:“二位哥哥接住。”便将一条小舟从茓中拉出,用一根草绳缒了下来。
二人看那舟乃整根山木凿空所制,大有两抱,长有丈许,外方内圆,两头溜尖。虽然不假漆饰,形式甚是古朴耐用。用手一抬,也有百十来斤轻重,刚要往溪中拉去,眼前人影一晃,手中微微一震,方环已从崖上跃人舟中,真个比燕还轻,一些声响皆无。二人好生钦佩,夸赞不置。方环道:“二位哥哥莫夸奖,我这算什么?家母昨晚说,甄大哥还差些,若论天资,三哥生就仙骨,将来怕不是剑仙一流人物?比我表姊还强得多呢。只不过目前未遇名师,无人传授罢了。”说罢,三人已将小舟反抬人水内。
方环请二人坐定,说声:“献丑。”先将上下衣服脱去,放入舟内。推舟离岸,然后将身往水中一顺,两手推着舟的后沿,两足踹水,乱流而行,其疾若驶。二人见舟中除了坐卧之处,还有两柄木桨,便要方环上来同划,无须在水里费力。方环笑道:“这半里多水路还可,若到水洞,怎么划呢?还是这样走要快得多。”说罢,索性头往水中钻去,两手抓着舟底预置的木桩,推行起来,比前更快。那水底尽是白沙,又是一清到底。二人见方环赤着全身,在水中游行,真像一条大人鱼一般。
方环探头出水,换气不过两三次,已然离水洞不远。那里水面更阔,流急波怒,溪声如雷。两边危岩低覆,形势愈险。方环忽然将舟推向一处岩凹,用舟中的草绳系在石上。将那些藤蔓拉开,现出水洞。解了草绳,请二人点好火把卧下,推舟进入水洞。初入内时,那洞顶离水面只有二尺,越入内越高,一会又低压下来,最低之处离舟不过数寸。二人执着火把,将身朝外,以防火烟呛人。火光中见洞顶、洞壁满生绿苔,碧鲜鲜又肥又厚。行有半个时辰,洞顶忽高,人可站立,便到了石坡根际。三人将舟拉了上去,抬着行走,约有两三里路,果然到处都是光闪闪的钟乳,依稀可辨景物。逐渐由明转暗,又人水道,二次将舟入水推行。
天地生物,真是奇怪。这条水道,不但经行之路与头一个水洞相似,竟连沿途景物,路之远近,也一般无二。二人连声称奇,指点谈说,不觉行离洞口不远,方环首先一个猛子穿出洞去,探头一看,四外无人,才将小舟引出。寻了适当地方系住,与二人话别,彼此都是依依不舍。
二人本想请方环到长生宫去游玩一番,方环道:“论理,原该与伯父伯母请安,无奈仇家厉害,怕露形迹,宫中小道士又有几个认得我的,恐家母知道责怪。等三哥做完佛事回家,我们也多来往过几次,那时再伺便登门拜望好了。家母病好尚须时日,此船暂时无用,我便将它留在水洞以内,以便迎接两位哥哥前往。至于时间,我每隔一日的上午辰已之间,必来一次。两位哥哥能去更好,不能去,不过空跑一次,譬如和小道士换酒,也不妨事。昨晚托买的东西和好酒,请即代我买好,以便明日我来取。自己弟兄,不客套了。”元儿最是难舍,后来实在出于利害,才恋恋而别。方环送二人离舟上岸,守着母训,自己并不上去,就此分手。二人目送了方环推舟人了水洞,才行觅路往长生宫走去。
二人一夜游山未归,友仁早想起当年罗鹭预言,知道急也无用,只派人跟踪寻找。却急坏了甄氏一人,因是娘家侄儿带去,老家人不曾跟随。喊来埋怨一顿,将家中用人全数打发去往山中寻找。又怪友仁当晚为何不往家中送信;夫妻二人正在着急分说,宫外小道士早看见二人手拉手地走了回来,连忙飞跑入内送信。这一来,简直如天上掉下个明珠一般。甄氏一面命人将去人追回,一面自己首先赶了出来,一见二人,喜喜欢欢无恙回转,先把甄济数说了几句。又骂元儿不该贪玩,使父母担忧。这一夜迷路山中,想必吃了许多苦处。只管盘问不休。元儿当着外人不便分说,略为告罪,随口答了几句,一同入内见了友仁。
等人静后,元儿悄悄说了一个大概,只隐起水洞行舟一节,说是山中迷路,多亏一家隐居的逸民留宿殷勤,今日又送了回来。友仁夫妻自是感激。再一听是先朝逸民之子,与甄济、元儿订了金兰之谊,越发高兴。元儿见父母心喜,便说答应人家明日前去答拜受人之惠,还应送些礼物。友仁也想认识这家,只为佛事尚未做完,听元儿说送礼,忙命人去备办。元儿说是无须,自己已然间过口气,知他需用之物,只须交钱,仍由自己与甄济去备办。甄氏便给二人取了十两银子,吩咐不够再拿。
二人出来,带人到了城内,除美酒外,余下多是方环所说山中缺用之物,用了不过四两多银子。甄氏以为荒山穷途,蒙人接引,无殊救命之恩,恨不得礼还要送得重些,又去家中,寻了些布帛糖果,交与二人明日带去。因为第一天迷路,特派两个精干长年跟随。元儿再三不肯,说:“那家隐居多年,最怕生人走漏风声。相隔既近,明日他还亲自来接,决无一失。”执意不要人跟。甄氏还不放心,又去问过甄济,竟与元儿所说一般。知他素来老成谨慎,只好作罢。友仁料那家必有隐情,便不再问。甄氏因家中有事,必须回去,再三嘱咐,二人如去,当晚必须回转,以免悬念。元儿口中唯唯,却想和方氏弟兄多盘桓些时。等晚间甄氏走后,便和友仁说明,去了如果时晚,便住一宵。友仁这才料出不在近处,仔细盘问。元儿仗着父亲素日放任,总可商量,只得把细情说了。友仁溺爱元儿,便答应代他二人隐瞒。只吩咐明早前去,至迟后日午前必须回转,当天能回更好。
正商量得好好的,甄济忽得家中急报,说乃母有病甚重,催他连夜回家。甄济大吃一惊,只得别了友仁父子,连夜进城。甄氏也得了信,次日一早赶去看望。
甄济一走,元儿自是略觉扫兴。友仁因他拿许多布帛东西,不带从人,恐有不便,元儿还是力辞,友仁也强不过他,只得命将所有礼物,装入一个竹篮之内带好。到了辰刻,乘宫中和尚道士哮经之际,偷偷捧了竹篮,走向宫外昨日来路的山崖上面。且喜家中长年俱都忙于照料经堂,无人知晓。元儿四顾无人,两手举起竹篮,连跑带纵,下崖到了涧边,见水流汤汤,人舟未见。正以为来早了些,忽见水洞口壁上藤蔓分处,一舟穿出。舟尾起伏之间,哗啦一声,方环从水里赤条条跃人舟内,持起双桨,拨水如飞,顷刻到了面前。元儿心中大喜,一面招呼,一面忙把竹篮递将下去。
方环将元儿接人舟中,说一声:“三哥,我们到了里面再谈吧。”说罢,站在船头,将身往水里一顺,早又分波而入。两手推定舟尾,踏浪穿波,直人水洞。复翻身将洞口藤蔓掩好。元儿将松燎点起,两手扶舟,探头水面,与方环两人一问一答,且行且谈,感情越发深厚。不多时到中段旱洞,二人出水,抬舟而行。走完旱洞,再由水路推行,言笑晏晏,哪觉路长。已到水洞出口。方环将舟藏好,抢了竹篮扛在肩上,直奔百丈坪家中走去。
到了方家一看,天才交午,方母服药安眠,尚未起身。方端正在院中扫地浇花,见方环接得元儿同来,心中甚喜。又见带了不少东西,打开竹篮一看,除甄氏送的布帛、糖果、熏腊而外,无一不是山中需用之物。便笑对方环道:“你前晚方和二弟三弟订交,便向人家要这许多东西,真太不客气了。”方环咕嘟着嘴答道:“我们既是自家弟兄,情同骨肉,分甚彼此?我这里要用,又无处去买。三哥是便家,要些何妨、你以前怎么时常向表姊要来着?莫不成她是女的,还比我弟兄们亲些?从今后有了三哥,不愁缺东少西,也省得你说我将表姊气走,闹得没法。”
方端闻言,脸上一红,也不再理方环,只问甄济为何不来。元儿说了缘故,俱都代他愁烦。因知元儿、甄济也许要来,弟兄二人从昨晚便煮了些腊野味,又杀了只肥鸡熏闷着,准备来了款待。方母未醒,三人也不进屋,就在院中石上坐定,谈了一会。
午时过去,方氏弟兄闻得方母咳声,忙走进去,服侍好了,方环出来招呼元儿进去。元儿拜见之后,方母唤近前去,拉着手说道:“你生长富家,难为你点点年纪,令尊令堂竟放心你一人自来,又送我呣子这些礼物。山中无可奉赠,等回时捎些野味回去略表微意,代我呣子向令尊令堂道谢吧。”元儿将来时恳求父亲不要带人的话说了,以便晚了自己还可住一宵,明日再走。方母含笑命方端记着,少时饭后,可由方环陪了元儿玩耍,命他往后山打些山鸡野味与元儿带去。元儿知父母都爱吃嫩山鸡,如果推辞,下次反不好送他呣子东西,连忙称谢,说自己也愿同去打猎。方母道:“那里山势险峻,人迹不到,惯出毒蛇猛兽。便是三毛,我也不准他去,你只和兄弟玩吧。这里你是初来,也还新鲜。想打猎也有,不过没有肥的山鸡罢了。”元儿只得应了。
方端走进后房,端了午饭进来。方母照例饭前须饮二杯。兄弟三人陪着吃饱,方端收拾了出去。略谈片刻,方母要倚壁打坐,元儿便随方环走出,方端早已带了兵刃暗器出来,招呼方环到时早回,不要走远,径往后山猎雉去了。方环也进屋去拿了一柄长剑、一把护手刀、一袋弩箭和一根钓鱼的竿子出来,问元儿想怎样玩。元儿意在打猎。方环便将兵刃分了,领元儿出了树林,径往东方悬崖上走去。
走有两里多路,元儿忍不住问道:“我们都走出来,休说伯母无人服侍,山中想必不少野兽,伯母又在病中,不能下床,你那点子篱笆门,要惊吓了她老人家怎好?”方环笑道:“你莫小看我母亲。这是她老人家中了阴寒,不能下地。就这样,多厉害的野兽,也不值她老人家一动手呢。还记得初搬来时,有一天哥哥找表姊去了。我看天下雪,去捡干柴。天也是这般时候,她老人家正在打坐,不知从哪里来了两只老虎。大的一只,吊睛白额,怕不比老黄牛还大。业已撞破窗户,到了屋内床前。吃她老人家迎面一掌,活生生将大虎的头击碎,死在地上。后面一只吼了一声,才得进了窗户,又吃她老人家端起床前袖箭,将虎眼双双打瞎。正巧我听见虎啸赶回,将它弄死。虎肉直吃了好多天才完,差点没将我吃病好几天。她老人家只是下半身不能转动,若论本领,我哥哥也只不过学会了一半呢。这一打坐,要到黄昏以前,才能做完功课。我弟兄有时在家,也无事做,如有察觉,自会醒的。”元儿闻言,好不惊羡钦佩。
行行说说,不觉又翻了两个山坡,转过几处丛林密菁。休说豺狼虎豹,连个猫兔之类都未遇上。方环诧异道:“这黄桶树一带,虎豹虽不常见,林菁中狼鹿灌兔之类甚多,怎的今日安心打它,倒不出来?”说罢,找了一阵,实是没有。算计方母虽还不到醒的时候,毕竟家中无人,有些挂念,只得扫兴地抄近路回走。
行近百丈坪只有半箭多地,方环忽党内急,打算择地大解,请元儿先行一步,自己自会追上。元儿原想在路侧等他,方环执意不愿,元儿便一人往回路上走了下去。经行之处,恰巧是东西横亘的岭脊,山高林密,岔路甚多,生人本易迷路。别时方环忘了说明途径,元儿独自一人走上岭脊。回望方环,已两手按住肚子,往傍崖林中跑去。再往岭脊这面一看,百丈坪就在眼前。日光已成斜照,到处云烟苍莽,野花怒放,泉响松涛,清脆娱耳。
元儿心里一开,便学甄济前日纵跃之法,信步往下面纵去,接连几次,便到岭下。穿过一片桃林,又有清溪阻路,水面甚宽。元儿估量纵不过去,便沿着溪边行走,打算择地越过。谁知越绕越远,溪面更宽,对溪形势也变成一片峭壁,过去也难以攀援。方环又不见追来,恐人歧路,只得再往回走。那溪原有好几处支流,去时不曾留心,无心中又将回路走错。见一处溪流甚窄,虽是急流汹涌,相隔不过数尺,好生后悔:适才怎未看见?白走好些路。便退身蓄势,跑至溪边,一跃而过。纵往高处一看,脚底一片枣林,正是那日方环所说姑父家中,才知绕行已远。还算好,认准方向,不愁走迷。猜方环已然到家,恐他悬念,急匆匆纵了下来,放步往枣林之中便跑。
方环姑父的家,原在枣林深处。林中除了枣树外,还杂生着几株桃杏棒栗之类的果树,开花结实,衬着一片枣花,含蕊飘香,间以红紫,景物甚是清丽。元儿一心只想穿出枣林,过了百丈坪,好回方家,一切俱无心观赏。正在急行之间,耳旁似听枣林一角有一种怪声低啸,接着便是密林骚动之音。因枣林快要走完,转过前面高崖,便是百丈坪,心急赶路,也未在意那是什么怪声。
就在元儿将出林的当儿,忽然一个东西从头上打下,元儿忙中没有留神,正打在肩头上面,叭的一下,骨碌碌滚落地面。元儿吃惊止步,往上一看,自己是在一株大桃树下,打自己的是一个碗大桃子,跌在山石上面,业已皮开浆流。以为桃熟自落,无心中打了自己一下。见那树上的桃子青红相间,又肥又大,又直跑了一路,口渴思饮,想就便爬上树去,采十个八个,带回去与方家呣子同吃。刚一停顿,忽听树枝微微响了两下,又从树抄坠下两个大肥桃来。元儿手疾悠“悠”书盟,一伸两手,双双接着。一看,那桃红肥欲绽,清香扑鼻,越发口馋。微擦了擦,顺手拿在嘴边咬了一口,真是浆多汁甜,顺着口边直流甜水,越发不舍。
元儿见那一只桃上还带着一点断枝,附着两片小青叶,似像人用刀削断一般,并非果熟自落,心中微诧。待要往树上爬时,耳旁又听嗖嗖连声,桃枝、桃叶及碗大桃实纷纷无故自落。匆促中也未细想坠落原因,只怕跌碎了可惜,挥动两只小手,也跟着乱接,接了来,便放在地上。那桃一共落了四五十个,元儿双手哪里接得许多。临完一数,被自己完整接着没有落地的,先后共只接了二十来个。余下二三十个,全都跌得稀烂,个个肥大鲜红。元儿心虽惊异,只是四顾无人,树上又无甚东西,始终不知那桃是怎么落下的。心想:“这好比天赠我一般,省我费力,且不管它。…见桃大手小,拿不了许多,便将长衣脱下,将桃兜起。
前走没有几步,便听侧面不远树顶上有人莽声莽气他说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吃了我家的桃,连谢都不道一声么?”说话声中,早有一条黑影从相隔丈许远近的一株枣树阴中飞向身旁,把元儿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孩。生得虎头虎脑,浓眉狮鼻,阔口大耳,短发披肩,两只眼睛又大又黑。赤着上身,露着一身肉,两臂虬筋显露。右手拿着一个又似弓又似弩的东西,笑嘻嘻站在当地。
元儿毕竟聪明过人。起初因这小孩突如其来,变出非常,忙放桃包,一面后退,手中腰刀早已跃跃欲试。及至看清来人,猛想起方环所说那家姑表亲戚,这里又并无别的人家,料是方环的表弟。因那小孩奇特,先不明问,笑答道:“这桃是从树上坠落下来,我见可惜才捡的。纵是你家树,我又没动手去采,难道有甚过错?”那小孩好似被元儿这几句话间住,略停了停,答道:“树上落的,有那么便宜的事?你叫它再落一个我看。”一面说,一面手往腰间挂的一个小布囊内摸了摸,并未摸出什么。话刚说完,也不俟元儿答言,倏地将身往树上纵去,行动真比猴子还快,似在树上寻找什么。眨眼工夫,又跳下来,对元儿道:“你看那桃不落不是?我叫它再落给你看。”说罢,手举弩弓,将手一抬,耳听嗖的一声,树枝微一闪动,又有一个碗大的桃坠将下来。元儿才知起初桃子是这孩子用弩弓所射,越发惊奇,便对他道:“你不用弩弓打给我看,我还只当桃熟自落呢。既是你打的,我也不要找你便宜,还了你吧。”那小孩闻言,黑脸一红,微怒道:“我不是那小气人。别的不说,你既拿着弓刀,必然会些武术,我们两个人比上一回,赢了我,不但送你桃子,还拜你为师;输了,也请你吃桃。你看好吗?”说完,放下弓弩,将身一纵,到了林外,脚分丁字,左手护肋,右臂剑指冲天,摆了一个招式,点首直喊:“快来!”元儿哪会武艺,不禁着忙,可又不愿认输,虽猜出他是方家表亲,因方氏弟兄再三嘱咐,不愿人前头显露形迹,不先将人间明,不便说出。想了想,答道:“我比你大两岁,又拿着刀,你是一双空手,这事不大公道。你回去拿了兵器来,我们再比吧。”
元儿此言原有两种用意:那孩子如便是枣林深处那一家,只须把话说明,便可免去相打;如见他所行路径不对,好在就隔着一个广坪,离方家不远,仗着腿快,跑回去约了方环再来,也省吃亏。谁知那小孩却是粗中有细,说道:“你是不愿和我动手,想溜么?比武难道定要兵器?大家用手不是一样?”说完,见元儿迟疑,一不耐烦,又纵回来。一伸手,刚要夺去元儿的刀,立逼着动手,忽然失声叫道:“你这把刀不是方三哥的么,怎会到你手内?来时又不是那条路。你要是杨老贼家的,今日须不放你过去。”说罢,两手一分,大有一言不合,便要上前之意。
元儿闻言,如释重负,忙答道:“你是方二哥的表弟么?我叫裘元,与你方二哥、三哥是八拜之交,异姓兄弟。今日你三哥接我来玩,去那边打猎,回来我同他分手,走迷了路,绕道枣林,与你相遇。自己人比甚武?我们快同到方家去玩吧。”那小孩将信将疑地答道:“那我怎未听说过你?去就去,如真是我三哥好友,也就是我的哥哥;如说诳话,莫说他,就我一个,也将你劈了。我替你拿着桃子,这就走。”
元儿正要答言,忽然一阵大风吹来,道旁树林似潮涌一般,上下左右乱动乱摇,呼呼作响,鼻孔中还闻见一股子膻气。刚说得一声:“好大风!”猛听那小孩道:“裘哥哥留神,这风不似寻常的风,定有老虎跟来。”元儿正在惶顾之间,又听小孩大喝道:“怪物来了,还不快躲!”言还未了,将身一纵,早往路侧高崖纵了上去。
元儿闻言大惊,四外一看,并没什么。但心中究竟情虚,一手拾起桃包弓弩,正要跟纵上崖。身刚立起,猛觉眼前两股红光一亮,接着便听一声初人林时所闻的怪啸,只是要响亮得多。那桃树便喀嚓一声断了下来。元儿抬头一看,离身不过两丈,桃树枣树间蹿出一只怪兽,高约五尺,身长足有一丈开外,通身金黄。眼射红光,有饭碗大小。一张血盆般大嘴,凶牙外露,口角喷烟吐沫。正从林中向自己头顶扑来,身挨处,合抱一株桃树,被它凭空折断。真是奇形怪相,凶恶无与伦比。只吓得元儿毛发皆竖,冷汗直流。惊慌忙乱中,哪敢细看怪物形相,一时情急,连忙闪身躲过,同时用手中桃包弓弩迎头打去。
那个怪物扑了个空,怒发如雷,二次又向元儿扑来,元儿虽有异禀,天生身轻力大,并未学过武艺,全仗灵机应变。身一立定,刚想往百丈坪那边逃去,怪物已疾如旋风,二次纵来,离地约有两三丈高。元儿如往前纵,说不定便许落在怪物的两只小木桶粗细的钢爪之下。危急之顷,忽生急智,反迎着怪物纵出去,居然逃了性命。
那怪物二次落空,正要纵起,忽然崖上飞来几块大石头,全打中怪物头上,蹦起多高。怪物通似没有察觉,依旧追扑元儿。那崖上发下来的大石头也打个不休。未后一块石头。正打在怪物的一只红眼之上,虽未将它打瞎,想是负痛情急,怪啸一声,匍匐当地,伸起一只又大又粗的前爪,去揉那只受伤的眼睛。血盆大嘴腥涎四流,直冒黄烟。把一条七八尺长怪蟒一般的大尾,叭叭把地打得山响。
元儿昏头转向,竟然忘了逃走。这时势子一缓,才得隐身一块大石后面,偷偷往前一看,方看清怪物侧面身形,除长大和初见时一般外,身上的毛竟和金针一般,耀日生光。头上却是根毛俱无,长着不少半尺大小的癫包,鼓凸凸一头皆满。还有一双红睛火眼,也是凸出,直射凶光。最奇怪的是,除前后四条像小树干一般的粗腿外,还生着两排尺许长的密密短爪,不住自由伸缩,看去甚是锐利。这种怪物,漫说《山海经》所不载,平时也未听人说起。
元儿正在喘息害怕,崖上又飞下一块石头,发处正当元儿身后,这一下又将怪物另一只眼打中。想是这次更重了些,惹得怪物性起,山呜谷应地怪啸了一声。立起身来,昂头四外一看,不知怎的,竟会发觉元儿存身所在,便又扑来。吓得元儿心胆皆裂。幸而藏处侧面是一个石凹,宽有数尺,长有丈许。这会工夫,元儿已知怪物来势,哪敢起身纵逃,顺着石凹往侧纵去,恰好已到百丈坪上,耳听嚓嚓之声,藏身处一块六七尺高厚的山石,已被怪物钢爪抓裂粉碎,那怪物误认打它双目之石是元儿所发,如何肯舍,又是一声怪啸,追上坪来。这坪更是一坦平阳,并无藏身之处。
元儿随着那怪物纵没两个照面,猛想起:“自己与方氏弟兄是生死之交,这里邻近方家,要是方氏兄弟未归,病母在床,自己逃入林中,岂非引虎人室?”又一想:“事有命定。这东西也只力大凶猛,纵跳得高,并不似常闻人说的妖怪厉害,想必是山中猛兽。适才自己几次从它肚腹下穿过,看见小腹上生着一条比身还长的东西,和驴马的鞭一样。落地时节,腹旁两列小脚便齐往当中,将那东西包拢,跳起时才得张开。自己虽手持一把快刀,无奈不会武艺,不敢近身,看适才那么大石块打在它眼上,休说打死,瞎都未瞎。万一刀再砍不进去,岂非白送性命?只它腹下之物软绵绵的,护持又紧,想必是个致命所在。如此凶猛怪兽,早晚自己力乏,被它咬吃,何如与它拼个死中求活?等它扑来,遇上机会,给它一刀试试。”
元儿主意一定,不由胆力顿壮,雄心陡起。右手紧持刀把,定睛留神,静等机会,又纵跳有几个照面。明明好几次俱可下手,不是下手时矜持误事,失之交臂,便是迟速不合错过。眼看日薄崎峪,瞑色将至,那怪物一双火眼反倒越发明亮,闪闪放光;自己却累了个汗流泱背,焦急万分。元儿正在着急,那怪物又在面前不远纵起。元儿把心一横,大喝一声:“死活便是你吧!”将身往怪物近腹冲去。就乘怪物身悬空中,刚要打自己头上蹿过之际,强镇心神,将身往起一纵,觑准怪物腹下那条累赘长鞭,举着腰刀挥去。猛听怪物震天价一声怒吼,手中腰刀已被怪物钢爪抓住。心里一惊,手一松,身子往下一坠。知道性命难保,喊一声:“我命休矣!”坠地时节,耳旁似听方氏弟兄大喊之声,人已晕死过去。要知元儿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三回(上)
青城十九侠(蜀山别传)第三回(上)——
斩蟆狮初结火仙猿阻山洪再谒铜冠叟
话说元儿在百丈坪乘怪物一个前扑之势,手举腰刀,从它腹下纵过,去斩那条长鞭。刀刚挥过,好似不甚吃阻,也不知斩中了没有。耳旁只听那怪兽惊天动地般怪吼一声,同时手中刀已被那怪物腹旁密排的短爪抓住。心中一惊,眼里一花,昏瞀中恐被怪物落下压住,拼命仍往怪物尾后蹿去。身一着地,便已精疲胆落,晕死过去。
过有一会,耳畔似闻人哭喊之声,才回醒过来。用目四顾,身子却卧在方家小榻之上。房中火已掌起,面前站定方端、方环和那拾桃时所见的小孩,还有一个身着葛中野服的长须老者,俱在拍手称庆。就中方环一双眼睛变得红肿肿的,好似哭过神气。回忆前事,如同做了一场噩梦。待要起身,兀自觉得周身疼痛。
那方环见他一醒,早又凑近榻前,见他想起,忙拦阻道:“你和那怪兽厮拼,都怪我们来迟了一步,害得你周身力气用尽,差点把命送掉。如今刚给你灌了姑父的灵药,须要养息半日。且莫要动,待我给你引见完了,再说适才险状吧。”说罢,指着旁坐的长须老者说道:“这是我姑父铜冠叟,他对人是不说真名姓的。姓我倒晓得,和我表弟一样。名字却只我哥哥知道,他也不说。”元儿见老者朝他含笑点头,连忙也点头还礼。
方环又指那小孩道:“他叫司明。我弟兄送他一个外号,叫做火眼仙猿。年纪虽小,力气却大。又受姑父传授,打得一手好飞刀弩。他说适才不该用话冒撞了你,又佩服你天生神力大胆,要和你赔个礼儿。请你不要怪他,和他也交个朋友。”说到这里,正待回身向司明招手,司明也不俟说完,挨了过来,莽声莽气他说道:“裘哥哥,适才是我不好。”说罢,便跪了下去。元儿连说:“岂有此理!”想伸手下床去扶,又被方环按住,说道:“表弟从来是这脾气,他也从来未服过人,你由他吧。”元儿无法,口里不住道歉。司明拜罢起身,便往元儿身前走来,两人都伸出手来握住。元儿也请他坐在床边,要加问答。
那长须老者见元儿这时又是这般温文尔雅,越发心喜。便对司明道:“你哥哥才醒,莫要多烦扰他。他定想知适才斩兽之事,我同三毛都说不清楚,还是端儿从头说吧。三毛可给你母亲报个信,省她不放心。这未剂药,再停半个时辰吃。你裘哥哥内外无伤,只用力过度,神散身软,明早就可痊愈。你如不愿回去,在此同睡亦可,只莫贪玩不眠。我明早再来,先回去了。”元儿闻言,忙着在榻点头称谢。
铜冠叟还未出门,方环被他提醒,想起母亲还在惦念,早忙着跑了出去。方端又吩咐将煮就的粥代端进来。方环应了,先往母亲房中,因相隔甚近,其母已然略知事情的大概。便吩咐方环,仍去服侍病人吃了东西,等睡时再来。方环领命,到后房将稀饭、锅魁连菜一齐端进来。除方母一人早经方环服侍,用过饮食外,余人都担心元儿,哪有心肠顾吃。元儿一醒,又见热腾腾的饮食,不由都想起饿来。方氏兄弟和司明见状,连话也顾不得多讲,把一张大竹几移向床前,扶起元儿,一面抢着喂他,一面各人自吃,吃得十分热闹,吃完,收拾出去。方氏弟兄又去服侍方母安睡好了,将元儿未剂药取开水化了,与他服下,房中松燎添旺,这才由方端畅谈经过。
原来那兽并非怪物,它名唤蟆狮,专食毒蛇大蟒,口喷毒烟,能生嚼金铁,浑身上下刀砍不入。只有两个致命所在:一处是那腹下长鞭;一处是咽喉里面的小舌。非遇极怒发威,阔口大张之际,不能看见小舌;即使看见,如非惯打暗器,百发百中,而胆子又极大,敢于拼死的人,也难打中。否则平常发威,虽然张口,但是两排利齿长大周密,任你手段高明,休想打得进它口去。乍看腹下长鞭,伤它似易,偏又有腹侧两排短足利爪保护。非俟它跳起空中,冒着奇险,用刀纵起去削,不能侥幸万一。这种异兽长大凶猛,而且心性极灵,浑身上下无处不善运用,任何野兽遇上必死,谁有胆量近它?
元儿当时情势,也经有好几次危机一发,差点被那怪蟒一般的尾巴扫上,打成肉泥,全仗身小心灵,才得免难。元儿未次决定用刀去削怪物腹下长鞭,因为那东西是软绵绵的,脆弱已极,腰刀又快,故一挥两段。怪物一护痛,两排密爪短足自然伸开,恰巧将元儿手中刀抓住。又是那么一声怪吼。元儿惊慌迷乱中,以为遭了怪物毒手,用尽平生之力,蹿出去晕倒在地。怪物当时也知道中了暗算,只是收不住势。正待落下,回身寻仇,正值方氏兄弟赶到。
原来方环解手回来,久候元儿不至,忙和方母说了,受了几句责怪。“元儿路径不熟,岂能令他独行?还不快些去找他回来。”方环闻言,忙从家中跑出寻找。自己平常抄惯近路,百忙中忘了元儿尚是初来,一入歧途,越绕越远。先由原路迎找前去,直寻到分手的地点,哪有丝毫踪影。算计元儿不会再走向去路,又跑回来,上了岭脊。往四外一看,仍是不见。暗忖:“元儿虽力大,却未练过武艺。这山前又出过虎,莫要被虎吃了?”想到这里,方环心中一着急,便乱了主意,只管在分手附近的几条岔道上来回乱纵乱跑。有时也沿溪寻找,只没料到元儿会越溪走向枣林那面,绕了那么大一个弯转。所幸一路之上,并未发现什么血迹。又以为是迷路走人深壑密林之中,只是路径大多了,不知从哪路寻找才好,耽误了好一会。正在着急,二次又走向岭脊上面,遇见方端提着几个野鸡,口里唱着山歌走来。连忙迎上前去,告知元儿失踪之事。
方端先也埋怨他一顿,说道:“你出来已有好一会,别是从旁的路回了家吧?”方环答道:“不会,他如回家,母亲必然告诉我出来寻他之事,他在家中决呆不住,纵不来此寻找,也必在林外那一块高崖上观望。我几次留神,山高处回望,百丈坪虽有一半被岩石林木遮住,无论他出进,没有不见之理。”方端又问:“既是如此,别的岔路你可曾寻过?”方环答道:“都寻过了。”方端冷笑道:“你素来粗心浮气,只怕还有遗漏。如非有奇特事情发生,他决不会走失。你想前日他和甄大哥初次迷路,尚知辨别日影,寻路出山。这岭脊离我家虽然还隔着几里路,但是那百丈坪和那片树林都远远可以望见,怎会迷路?不过天下事也正难说,到底他年轻路生,莫要出了别的差错?这条原路,如知道走时,早到了家,在这里找,有什么用?趁天还未黑,且随我再另行找一找试试。”
方端说罢,略一端详形势,拖了方环,顺着溪流走了下去。凡遇一条歧路小径,便问方环可曾找过,方环俱都点首。未后找到元儿越溪而过的这条路上,一问方环,说是因为路太不对,又有溪隔住,所以没找。方端道:“我说你粗心不是?有溪阻住,他不会跳过去么?”说时,走向溪边,忽然惊叫说。“这不是两个小鞋印?分明打此纵过,这里土软,他跳时不会提气,用力大重,留下痕迹。天已黄昏,恐母亲唤人,你快从这里跳过去,由枣林绕到百丈坪,我猜他多半遇着姑父,留住问话,耽误些时。我仍从原路赶回,就便分头寻找。”说罢,弟兄俩忙即分手。
方端路近,自然先到,将近百丈坪,便闻怪兽啸声从百丈坪那面传来。心里一惊,脚下加劲,接连几纵,便到坪上。果见元儿和一只从未见过的凶猛怪兽拼死相持。一着急,忙放下手中提的野鸡,分持兵刃暗器,便要上前。忽听耳旁一声:“甥儿且慢。”回头一看,正是司氏父子,忙问何故。铜冠叟道:“我正睡着觉,忽被怪兽啸声惊醒。隔一会儿,明儿跑回,说有你一个朋友,正和一个怪物争斗。他连用暗器石头,都打那怪物要害,却全无用处,所以催我快来救援,赶到一看,这怪物固是猛恶非凡,那孩子更是天生异禀,根基极厚,据我观察,决不会命丧怪兽爪下。只是这东西浑身胜过坚钢,兵刃不入。我一口离朱剑,又被你表姊带出山去,我们都奈何它不得。那孩子原可仗着身体灵巧,纵跳逃走,他却只管一味恋战,手中腰刀始终未释,定有用意。我见他胆子绝大,而且沉着机智,胜如成人,想必看出那怪物的致命所在,遇机下手。此时我等如若上去,势必破了他的计策,大家无益有损。不如权且停手,暗作准备。果真危迫,拼我老命不要,这么好一个孩子,我也要救他出险。适才明儿几次要上前,俱被我拦住。你只端准你的毒药连珠弩,听我吩咐好了。”方端虽知铜冠叟久经大敌,博古通今,本领高强,料事如神,但是眼看元儿连番涉险,也是焦急万分。又见天色向暮,元儿神态不支,怪兽二目红光闪闪,凶威愈盛,便力劝铜冠叟早些出马。
方环也从枣林绕上坪来,一眼看见元儿危急之状,连活都未顾得说,大喊一声,往前便纵。铜冠叟一把未拉住,刚道得一声:“要糟!”正值怪兽未次朝着元儿头上,向方端、方环、司氏父子这一面扑来。尚未落地,忽然张开大口,一声怪吼。铜冠叟悠“悠”书盟,早看见元儿从怪兽身下纵过时将手往上微扬,手里腰刀撩处,六七尺长的一段东西落向地面。铜冠叟心中大喜,忙喊:“快将暗器朝那怪物口中打去。”言还未了,自己手中连珠镖首先发出。接着方端的药箭和司明的飞弩,也各像飞蝗骤雨一般,齐向怪物口内打去。只有方环不曾听见,跑到离怪兽还有两丈来远的地方,才见那怪兽已然落地。原来它连中多少致命重伤,早已疼晕,一眼看见对面跑来一个小孩,二次怪啸一声,作势便扑。方环身临切近,哪知厉害,一横手中剑,来个白虹射日式,还待朝那怪物迎面刺去。忽然眼前黑影一晃,说道:“三儿不要命么?”身子立时被人夹住,悬空跃出去有七八丈远近落下,一看,正是表姑父。
原来铜冠叟见怪兽二次作势欲起,知道这是拼死奋斗,厉害非常。见方环正当它的前面,丝毫不知危机就在顷刻,喊声:“不好!”将足一垫,一个黄鹄摩云的招式,将身飞落场中。就地下刚夹起方环,那怪兽已然狂吼一声,离地纵起。铜冠叟见势不妙,忽生急智,因左手正夹着方环,便将右手长剑趁怪物张口之际,脱手往它咽喉掷去。同时暗运真力,一提劲,右脚横踹住左腿弯,借劲使劲,往斜刺里一个风卷残花招式,横纵出去。落地一看,那怪兽已然内外伤毒一齐发作,痛晕跌地,不能再起。只在山地上伸开四脚,贴地奋力爬行,只听山石上一片沙沙之音随着响动。知它死在顷刻,余威仍不可侮。恐它万一缓醒伤人,禁住大家不许上前,且自救人要紧。
方环一落地,首先看到元儿晕死在地。也顾不得再杀怪兽,忙跑上前去,用手一摸,虽然胸际犹温,鼻息已断。心中一酸,目中便流下泪来。一路连哭带喊,人也不叫,抱起他往家中飞跑。方母闻得哭声,心里一惊,正待喊问,方环已将元儿抱进屋来,哭着略说经过。方母惊急非凡,忙命掌起松燎,放在床上,仔细抚看。刚说得一声:“人还有救,还不快去请你姑父!”铜冠叟已同方端、司明走进屋来,笑道:“我还不知两位贤表侄新交下这么一个很基绝厚的好友。”说时见方环哭泣,便道:“三毛莫哭,你的朋友如死,我拿老命赔他。此子不但秉赋绝佳,而且极有肝胆,他明可逃到这里,他却不走。固然为了除害,一半还是为了怕伤好友病母,真是难得。这床窄小,不便医治,还是抬到表侄房中去吧。”
铜冠叟说着,早从身上取出两丸丹药,撬开元儿牙关,塞了进去,又命方端对了一碗阴阳水灌下。说是此乃惊悸过甚,神力两衰,有此灵药,至多两个时辰,必然回醒。然后将元儿抱往方氏弟兄房中。又命司明跑回家去,取了些草药,浓浓煎了一碗,准备少时灌服。然后详说那怪兽的来历。
铜冠叟走后一会,元儿服药之后,体力渐复。大家都聚坐床上,畅谈一切。直到子夜过去,方端因明早有事,元儿大难之后须要养息,再三催促,才行各自就卧。方端自睡一个小榻。方环与司明推说照料,定要与元儿同榻。三人睡在枕上,仍是喁喁不休,过了些时,也相次睡着。
次早,元儿醒来一看,旭日当窗,铜冠叟正在榻前唤醒司明,方氏弟兄业已起身出去,连忙下地叩谢。司明也已醒转起来。铜冠叟扶起元儿看了看,又按了按脉,笑道:“你已和好人一样了。若非秉赋过人,哪有好得这般快法?昨晚我因怪兽蟆狮是个公的,那母的虽然力量身体较为弱小,但没有腹下那条长鞭,不易伤它要害,恐它寻来报仇害人。又知公蟆双眼,连那头上癫包,俱都藏有明珠,昨晚因忙着救护贤侄,以为此地没有外人,那东西身如坚钢,刀砍不入,足迹所至,百兽闻风远避,当时没顾得取出。清早一看,不但那东西两只怪眼被人摘去,连头皮也被人揭开,将癞包内明珠取走。此事大已蹊跷,不得不根究踪迹。后来无心中在枣林内发现那公蟆的足印,便一直寻到近便崖下一个深洞旁边。那洞外原有一块大石封闭,好似新近才被人推倒。最奇怪的是还有一只母蟆,业已被人用剑腰斩,也是将双眼和明珠一齐取走。我算计那人,即非剑仙一流,所持宝剑也是干将、莫邪一类之宝。其人本领必然胜过我们,除非他自寻上门来,要想寻他,定然难遇,只得走将回来。一问两个表侄,知道昨晚你们同榻谈至深夜,并无动静。看来这位高人定是无心来此,特意除害,并无敌视之念,才略放心。昨日我见贤侄一点武艺不会,竟有那般天生神力胆智。即以你的相貌骨格而论,也是我辈中人。既是遗民之裔,不图猎取功名,何不学习一点防身本领?往小里说,也可免受人欺侮。”
元儿昨夜已从方氏弟兄口中,得知铜冠叟早年威镇江湖,文武兼全,多才多艺,本就向往非凡。一闻此言,看出铜冠叟大有垂青之意,正是求之不得。忙下跪叩请道:“小侄自幼慕道爱武,因为生在书香之家,年纪又小,未得物色名师。即以此次与方二哥们相遇而论,也因与表兄约好,同往金鞭崖寻求仙师,归途误走百丈坪,才得订交的。”底下正要说拜师的话,铜冠叟已将他拉起,惊诧道:“你小小年纪,竟能一日之内往金鞭崖走个来回么?”
元儿便讲出自己小时怎样遇着姑父罗鹭从天上飞回,说起姑母裘芷仙如何失踪,如何得遇仙缘。自己一心慕道,想往金鞭崖叩求朱真人收为弟子。用尽心力打听,好容易知了路径,才约了甄济同去,谁知却是一个枯燥险恶的荒崖。又在附近一带寻探了许多洞茓,俱都黑暗卑湿,不像仙人洞府。未后在那崖下将一块大石推倒,发现那里虽有一个很大的洞,但是又黑又污秽,腥臭异常,闻了几乎晕倒。因甄济拦阻,未敢深入,扫兴而归。看来不是姑父罗鹭未说实话,便是自己心意不诚,打算日内还要独身前往。
铜冠叟闻言,将元儿当日来去路径和那崖的形势细问了问,哈哈笑道:“如此说来,那块大石是你推倒的了。有此神力,真是可喜。惜乎你去的所在,并非金鞭崖,白受了许多辛苦。还算你们运气好,没有深入崖洞,惊醒那一对怪兽,送了两条小命,真是便宜。”元儿忙问就里。
铜冠叟道:“你说的那崖,名叫近便崖。因为崖那边当初有一座药王庙,朝山还愿的人很多。如从正路走,要远三里多路。从崖后走小路近些,才取了这么个名字。日子一久,有那不知道的人,便讹成金鞭崖了。真的金鞭崖原有,但还远在深山从无人迹之所,常人无从知道。就到崖前,也无法上去。连我隐居此山近二十年,方在近来到过一次。自知年老力衰,无此仙缘,仅仅在崖下与一好友相见,并未上去。
“你所杀的那怪兽螟狮,乃是洪荒遗种。虽然深山大泽中偶然还有发现,但是其种将灭,轻易无人见过,知道的人也少。这东西凶恶非凡,其寿极长,专以毒蛇大蟒为粮。这青城山尽头一面,便是雪山。那里有一深洞,据说可通邓崃寒荒未辟的穷山恶水之中。这一对蟆狮,定从那一边窜来,遇见高人,当时想因青城常产毒蛇,一时收扑不尽,欲借它们天赋本能,将蛇吞吃。又恐它们出来害人,才将它们禁闭在石洞之中,外面用一块大石堵住,只留了一个蟒蛇可以出入的小口。却被你无心中将它推倒,几乎闹了乱子。这东西乃是蟒蛇一类东西极大的克星,它身上本带着一种诱蛇的气味。每当饥饿之时,公蟆便将肚腹朝天,躺卧在地,竖起腹下长鞭,射出许多腥涎,口里乱叫。那附近蛇蟒闻声嗅味,全部拼命奔来,纷纷向它那条长鞭缠去。只一挨它肚皮,便被它腹旁两排短脚上的钢爪抓住,裂成两半死去。那母蟆早在旁边守候,便将死的蟒蛇抓去享用。第二条上来,公蟆又如法炮制。无论多大多厉害的毒蛇大蟒,只一来到,自会乖乖送死,休想逃跑。这东西因为惯吃毒物,天生奇禀,浑身除了两个致命所在,刀枪不入。那条长鞭放出来的毒涎,更是人一沾上,不送命,也烂透了骨。你一个不知武事的小孩,居然将它弄死,岂非天助?
“你姑父说的那位仙长,乃是当年有名剑仙,嵩山二老之一,名叫矮叟朱梅。已有三四十年,不曾听江湖上人说他踪迹。只我一人新近知他在青城山金鞭崖隐居,如今功行已届圆满。他门下弟子,名唤纪登,与我有些渊源。年前无心在此山中相遇,谈起他师父正助师弟创立青城宗派。既然垂青于你,日后定有仙缘遇八口。
“不过你年尚幼小,父母在堂,即使朱青人现时肯收你为徒,你父母也决不肯舍。你虽有天资,不会武功,那金鞭崖也上不去。我虽年迈,对于内家入门功夫,颇知一二。只因年轻时误入歧途,自误良机。目前虽未钟残漏尽,至多略享修龄,断无奢望。这种内家功夫,连我亲生之子均未传授。你如愿学,从今日回家时起,先教你一些初步功夫。以后每隔三五日,背人来此一次,住上一天半天,依次传授。虽不能助你成为剑仙一流人物,也可有益身心,防身御敌,为未来扎下一些根基。”
说罢,元儿早已喜不自胜,重又跪倒,行了拜师之礼。方氏兄弟和司明俱代元儿高兴。当下铜冠叟恐时候久了,元儿父母悬念,便在饭前传授了元儿一些入门功夫。元儿聪明过人,一学便会。铜冠叟也觉眼力不差,喜形于色。又携了元儿同往方母房中。方母已得方环报信,知悉收徒之事。便对铜冠叟叹了口气道:“皇天不负苦心人。你两个表侄和明儿虽非下驷,到底还令人放心不下。青儿稍高他们一筹,将来终无把握。不想无心中得遇此子,前日一见,便知不凡,却没料到真个是金精良玉,温璞流辉。异日之事,说不定便假手于他呢。”铜冠叟点了点头,神色也甚凄然。
元儿虽不知二人言中深意,已料定于他母于报仇之事有关,贸然Сhā口道:“伯母善保病体,不要忧思。我弟兄数人虽然相见没有多日,情胜骨肉。异日只要小侄能力所及,百死不辞。”方母强开笑颜道:“多谢贤侄高义,此时还谈不到。饭后早些回去,以免父母悬念,下次再来不便。你二哥给令尊令堂打了些野味,山居无物奉赠,聊表寸心。回去休提昨日遇险之事。可惜你杀的那只怪兽,不但两眼是个异宝,头上还藏有许多明珠,好端端被人捡了便宜,不然你带去孝敬令尊令堂多好。”
方环突然接口道:“适才我拾到五粒珠子,也不知好不好。因为三哥拜师,又到娘房里来,大家谈话,没顾得说呢。”说罢,取出一个桑皮纸包,包中果有五粒大如龙眼的珠子,看去是银白色,光头并不甚亮。铜冠叟连忙接过,走向屋角暗处,看了看,问方环从何处得来。方环道:“我给娘端药去,耳听篱笆上似乎响了一下,过去一看,便见地下有这个纸包。拾起来出门四外一找,一个人影子都无,打开一看,里面是这五粒珠子。以前常见表姊从外面带回家来的比这个要小得多,却比它晶莹好看。原以为是表弟玩的,偷偷一问,他却说没有这东西,也未见表姊有过。正想和大家说,便到这屋来了。”铜冠叟闻言,吃惊道:“你们休小看此珠,白日看去,无甚光彩,如到夜里,功效就大了。适才我往暗处照了一照,虽不敢断定是昨日怪兽身上之物,也是五粒价值巨万的奇珍异宝。你们拿到暗处一看,便知分晓。”屋里这四个小弟兄,俱是年幼喜事,各人拿了一粒,走向屋角黑暗处去看,只见那珠上光华照在黑的地方,竟如电也似亮;越往明处,越无光彩。果然是夜明宝珠,俱都惊喜非凡。
铜冠叟又问了问方环得珠的情形,说道:“此珠定是那挖去公蟆双眼,又在近便崖斩去母蟆的这位高人所为。想是见我们出死人生,白累了会子,特地送来,赠与裘元的。他暂时既不便说涉险之事,回家时,说不得只好掠人之美,说这里赠与他父母的了。”元儿忙拦说:“老师,这五粒珠子,如都赠与家父家母,却不敢收。一则是环弟拾来的,那位高人又未露面,怎能说是赠我一人?二则我弟兄数人要有都有,岂能一人独得?这事万万不能从命。”铜冠叟闻言,沉吟了一下,笑道:“这东西虽然很值钱,于我们避地隐名之人却无用处。不过此珠果如我之所料,异日奔走江湖,行至深山穷谷之中,不但辟邪,还可照路,大有便利。你既如此义气,恰巧你们小弟兄也是五人,各可分得一粒。你的大盟兄甄济,我未见过,不知他的天资如何,料比不上你,也和他们差不多。我这里留下三粒,分与两表侄和明儿。一粒与你,回家呈与父母看过,如转给你,无须固执,做一锦囊,贴肉藏好。甄济一粒,交你带去便了。”元儿方才谢了接过。
方母在榻上,正从方端手中取过一粒细玩,闻言,忽然失口说了一个“青”字。铜冠叟摇了摇头,便即止住。唤过元儿道:“你那甄大哥,那日我曾亲见。目前年纪尚幼,异日成就和心地,俱不如你。这种奇珍异宝,须有福德方能长享。你年纪不大,已然读书明理。你二人既常在一处,须随时规过劝善,免他将来走错了路,也不在你们弟兄一场。”元儿连声遵命。
各人得了一粒,俱都喜不释手,惟独元儿却恐忘了传授,将两粒珠子藏人怀内,便向铜冠叟一再请问。方母见了,越发赞叹不止。铜冠叟道:“虎父无犬子。你既如此至诚向上,索性多成全你。此番回去,可相机暗禀令尊,请他背人来此一见,我当对他切实劝导。如能常和我在一处,按期归省,以你天资,成就更速,并且还免去你父母许多顾忌和悬念。只来时行踪,务要严密罢了。”元儿闻言大喜。方环、司明,因知照此办法,日后便可和元儿常聚,喜得连嘴都闭不拢来。方环又对元儿道:“你真造化,我活这么大,也未听见姑父收过徒弟,这真是开天辟地第一遭呢。你只要把他老人家一身本领学会,就不当剑仙,也差不多了。那些好处,等你下次来了,我再和你慢慢他说。”
大家谈笑正欢,方母道:“你们还不去端饭,回家晚了,招呼下次老伯母不准来呢。”方氏弟兄连忙应声出去准备酒饭。元儿仍向铜冠叟殷殷请教。
不多一会,方端进来。司明帮着将桌椅搬到方母榻前。接着方环也捧了杯筷进来,铜冠叟朝榻对坐,小兄弟四人分坐两旁。虽是山肴野蔬,倒也置办得甚为丰腆适口。一阵吃喝说笑,不觉酒足饭饱。
元儿知方母要歇午,便起身拜辞,方母含笑点了点头,吩咐回家代为问候父母,道谢送的礼物。元儿略答谢了几句。候到方氏弟兄端药与方母服下,服侍睡下,才随了铜冠叟一同出门,还要到铜冠叟家中拜望之后再走。铜冠叟道:“你师母已亡故十多年,只有你师姊,现在远游未归,家中无人,无须拘此常礼。下次来再去吧。”元儿执意不肯。方环、司明更是巴不得元儿多留一会,齐声道:“让三哥认认门头也好。”铜冠叟道:“既是一定要去,昨晚所斩怪兽,如今还在百丈坪上,顺路看了再去吧。”元儿也想再看看那怪兽的形象,便随着走去。
到了坪上一看,那怪兽螟狮躺在地上,连头带尾,少说也有两丈开外。两只怪眼连前额,俱已被人挖去。四只树干粗细的大腿,连那腹侧两排短爪,都比坚钢还硬。通身金黄。一张血盆大口,獠牙森列。一条长尾上满生细鳞,其形若蟒。落 掌尊帖吧地处有两三丈地面的山石,被怪兽铜爪抓裂了两道尺许深沟。那血迹东一摊,西一摊,甚是狼藉腥秽。再看斩下来那条蟒鞭,还横在相距十来丈的地上,形若驴肾,但比驴肾长大有好多倍。通体满生三棱软刺,平时诱擒蛇蟒,全仗此物。只一挨上,那些软刺立时竖胀,刺孔中喷出毒涎,蟒蛇便软瘫在蟆狮肚腹上面,任它两排短爪抓裂吞食,真是厉害。
看完之后,铜冠叟又将怪兽情形说了一遍。虽然事已过去,元儿想起来,也觉心惊不已。便问铜冠叟:“现在天气渐热,这般庞大腥秽之物,不曾想个法儿处置?”铜冠叟道:“怪兽身上宝珠虽被高人取去,还有许多有用之物。今晨因为追寻母螟踪迹,后来急于看你,无暇及此。等你走后,我自有安排。天已不早,快到我家坐一会就走吧。”
当下一行五人,穿入枣林,往铜冠叟家中走去。快要到达,司明忽然“呀”的一声,拔步往来路便跑。元儿忙问何事。司明只说:“你到家等我,去去就来。”步履如飞,转瞬跑没了影。
元儿到了铜冠叟门外一看,坐落在枣林深处一块小方坪上。门前有一道人工掘成的小溪,引来旁崖的山泉,水声淙淙,绕屋而流。时当初夏,枣树业已开花,一片金黄,清香透鼻。高干参天,浓荫蔽日,枝叶丛中时闻山禽鸣声,人耳清脆。有时腾扑飞向别枝,树上枣花受了颤动,便似金粟飘空,纷纷下坠。静中之动,越显天趣。那房子虽只几间茅舍,却是纸窗竹榻,净无纤尘。案上琴书,壁悬宝剑,比方氏弟兄家中还要幽静闲雅得多,令人到此直有出尘离世之想。
元儿一进门,便推铜冠叟居中坐定,重行谒师之礼。铜冠叟含笑受了。元儿又要去拜谒师母灵位。铜冠叟见他心诚礼敬,只得领他同到后面当中堂屋行礼。元儿朝上叩罢起来,往案上一看,神龛内供着几座大小神主牌位,头上有红绫包住,字看不全。只左首有一小牌位,下面写着“孝女青璜,孝男明奉祀”等字。便问道:“这青璜,想是师姊的大名了?”铜冠叟道:“我家的事,谈起来话也大长,早晚须对你说。青璜正是你的师姊。我因你去世师母对她异常钟爱,不免娇惯了些。如今和野马一般,时常在外间跑。虽说她已有防身本领,品性也还坚定,终是我一桩心事。这次出门最久,还不知何时回来呢。左侧便是她的卧室,你也不妨进。”
方端闻言,首先上前,揭起竹帘,大家一同进去。一看,靠壁是一张竹床,又短又窄。梁上悬着许多大小铁弹,离地数尺,高低不一。窗前口上也横着一张古琴同几十卷道书。壁上满悬兵刃暗器之类。另外还有两个蒲团,一个香炉,别的一无所有。铜冠叟道:“你师姊性情好高骛远,资质却不如你。这便是她日常用功所在。梁上悬的大小铁弹,乃是炼气之用。等你从我学过几月以后,便可传授与你。今先使你看个大概。”
说时,方端正站在那面琴前发呆,忽然看到琴下露出一些纸角,抽出一看,失惊道:“姑父请看,这不是表姊的书信?”铜冠叟接过一看,便揣入袖内,叹道:“这孩子也忒任性了。既思念我,怎么自己不回家一次,却叫别人带什么信?”方端忍不住问道:“表姊信上可说几时回来么?”铜冠叟道:“她因三毛一句戏言,立誓不学成剑仙不再回家。这信是她托一位姓石的结义同门姊妹路过此地带了来的。说她离家以后,受了许多艰险。如今因那姓石的同门姊妹接引,拜在武当派教祖半边老尼门下学习剑术,要等学成之后才回来呢。我因她从小随我学武,不该中途见异思迁,路略走偏了些。此次出走,别无所虑,只愁她好胜心切,误入歧途。不料她居然能受尽艰苦,投身武当门下。半边老尼这人,闻名已久,无缘得见。即以她这位姓石的同门而论,已经有飞行绝迹的本领。她如从此随师潜修,必有成就。有志竟成,也难为她。此后我只打明儿一人的主意,无须顾虑到她了。”方端闻言,似惊似喜,两手只管在琴侧摸抚,几番欲言又止。
铜冠叟也沉吟了俄顷,忽然说道:“她那姓石同门既然来此,怎不见我?虽是个剑仙一流,她固不应如此自傲,我也不致连点影子都不觉察。你看看琴下面有无别的东西?”方端伸手一摸,果然摸出一张三寸大小的红柬帖来,上印着“缥缈儿”三字,旁边又写着两行簪花小楷,刚健之中杂以妩媚。大意说:愚侄女石明珠,受令爱青璜师妹之托,路过投书。适值老伯他出,室无一人,又以师命在身,不便延候,致疏拜谒。半月之后,归途经此,必当再来拜见。有无手谕衣物,请即备置,以便来取。
正看之间,室外一阵脚步声,司明赤着上身,用衣兜着几十个肥桃,跑进房来。未及说话,方环已先抢着说道:“表姊来信了,她不久就成剑仙了。”司明不信,方要开口,铜冠叟已唤他近前,问他这半日可曾收拾这间屋子。司明答道:“姊姊走后,每日都照常收拾。只昨晚、今早俱未回家,空了一日。”又问:“可是姊姊真有信来?”铜冠叟便将前言说了。这才断定寄书人是昨晚斩兽以后到此,并非登门不见。
略坐了坐,便命方环送元儿回家。元儿当下叩别了铜冠叟,司明将桃另用竹筐装好,小兄弟四人同往乘舟之所,除方端有心事在怀,无精打采外,余人都是十几岁的小孩,一路说笑欢跃,早到了地头。方端等元儿下舟,便将昨晚打来的十几只肥山鸡、二十斤黄精,连同昨晚斩兽弄污了的衣衫俱已洗净叠好,一并交给元儿。司明执意要送,首先提了那筐桃,纵人舟内。方端因家中无人,只得独自作别回去。
元儿上了小舟,仍是方环在水里推行,由水洞那条路,直达长生宫后峭壁之下。彼此殷殷订了后会之约,才行分手。
元儿眼望方、司二人推舟入洞后,才将长衫穿好,携了带来之物,往长生宫内跑去。见了友仁,问起母亲,才知甄氏今早进城探病未回,尚不知自己昨晚留宿山中之事,甚为心喜。便将前事一一说了,只隐起遇险一节。由此每隔一二日,必往百丈坪从铜冠叟学习武艺。甄氏因家务事忙,娘家又有病人,须常去探望;元儿多是早去晚归,很少在百丈坪过夜:因此始终不知就里,倒也相安无事。
光阴易过,转眼法事做完。元儿一回家,不似以前住在宫里,甄氏以为有友仁照看,不疑有他。但元儿要想整日在外,哪里能够。虽有友仁护庇,至多借往长生宫为名,由友仁自在宫中下棋闲谈,元儿却偷偷往百丈坪去,终久不是长法。偏甄氏生长富贵人家,所见珍奇甚多,心又极细。见那粒珠子每值阴雨晦冥,越觉光华四射,太已希奇,不像山居之人所有。屡次盘问来历,元儿终未实说,但毕竟纸里包不住火。
元儿回家这些日,曾随父母,带了两个兄弟,进城去探望甄济母亲的病。俱值甄济母亲病势沉重,甄济衣不解带,昼夜服侍,始终没顾得细谈,连那粒珠子也无暇交与。这日甄氏又命元儿随同进城探病,恰巧甄济母亲的病忽有转机,虽未复原,已能起坐,随意饮食。大家自是高兴。元儿抽空使个眼色,将甄济唤出,交了那粒珠子,悄悄说知经过。话刚说完,便有丫头来唤二人到屋去吃点心。匆匆之间,忘了嘱咐甄济,珠的来历未告父母,当下告辞回去。
隔了十数日,甄济母亲将息痊愈,呣子二人携了礼物,到环山堰回望道谢。恰巧元儿又随友仁去长生宫,没有在家。甄氏便带了元儿的兄弟裘信、裘隐,接了出去。这时天气已过端阳,蜀地炎热。甄氏见甄济穿一件长衣,叫他脱去凉快。甄济回说不热。甄氏偶因取物,无心中挨近甄济身旁,猛觉凉阴阴的,与元儿在家时挨近相似,先还未想到甄济也有了那么一粒宝珠,故意站定试了试:只要离甄济三五步内,便觉清凉透体;稍一隔远,依旧烦热。心疑元儿和甄济交好,将珠赠与。甄氏虽是贤能,到底女人家心窄,未免暗怪元儿,不该把这般价值连城的东西轻易送人。因拿不定是与否,便用言语探问道:“怎么侄儿身上也这般阴凉,连挨近的人都不觉热?”甄济母亲抢着答道:“我们才进门,还忘了向妹子、外甥道谢。那日我在病中,外甥竟送给你侄儿那般贵重的珠子。听说外甥也有那么一颗。说是在山里头打野兽得来的,差点没把小命送掉。以前从没听外甥学过武,不比你侄儿,从小就爱拿刀动枪的。不想倒有这么大本事,真叫人心疼死呢。今儿他不在家,想必又到山里头去,从那异人学武去了吧?”
甄氏闻言,不禁吃了一惊。表面上仍故作镇静道:“一粒珠子,自家人也值得道甚谢来?不过元儿近来被他父亲惯得简直不成样子。那天他到山里去,和人家道谢指路留宿之情,一夜没回来。第二日便带这两粒珠子,指手画脚,和我说那珠的来历,我当时正和父亲拌嘴,见那珠日里通没一丝光彩,又因他一夜未归,骂了两句,懒得听他神说鬼说。晚来才知那珠有些异样。法事做完,又忙庄稼,嫂子又在病中,几个岔打过去,没顾得细问。今见侄儿身上生凉,才得想起。他和侄儿说那珠子怎生得的么?”
甄济初归不久,哪里知道元儿因乃母钟爱,素常胆又极小,不敢告诉细情。甄氏的话又说得极像,一时不假思索,从元儿误走百丈坪,结交方氏弟兄说起,以及二次送礼,答谢方家,自己因母病不能前往,元儿一人独去,与方环同出打猎,二次迷路,枣林巧遇火仙猿司明,独力斗怪兽,几乎送了性命,急中生智,巧斩蟆狮腹下长鞭,晕死在地,多蒙铜冠叟用药相救,五小弟兄再结盟,失珠得珠,每人分得一粒等情节,一一说出。
甄氏最爱元儿,以前许他携礼入山,只说理应报答方家留宿之德,以为有两个下人跟去,所以放心,万没料到友仁会如此纵容,由他一人任性,独入深山,遇见恶兽,差点送了性命。勉强沉着气把话听完,早已心疼得乱跳。又听元儿至今还不断往山中学艺,既未明言,分明与友仁串一气,借着往长生宫为由,瞒哄自己。常听长年说起,山中近来常闹豺虎。元儿一人独去,固然是万不放心;友仁手无缚鸡之力,同去也是白饶。再遇前事,哪还了得:不由急出一身冷汗。于是匆匆站起,走出屋外,悄悄唤一名长年去往长生宫,说家中有客,还有要事,速将友仁父子请回。长年去后,恐甄济所言还有未尽之处,尽管捏紧了心,仍在不住盘问。好笑甄济的母亲因丈夫儿子都是好武,甄济又常往山中打些野兽回家,听惯看惯,不以元儿为异,只管还拿元儿天生神力,胆大心细等语来做赞语。甄氏哪里听得进去,一心只盼友仁父子回来,仿佛当日便会和上次一样遇险似的。
移时,长年归报说:友仁父子正由宫中道士陪往紫藤坳观赏新出现的瀑布,行时留话,说今晚便留宿观内,命宫中小道士到了黄昏与家中送信,要明日午饭后才行回家。甄氏闻言,又急又气。因友仁父子留宿宫中,是做法事以来未有的创举。更恐友仁纵容元儿,不定又出什么花样,哪里放心得下,一迭连声,仍命长年再去长生宫,问明道士路径,去追他父子回来。万一找寻不见,便沿路迎候,务必今晚回家,不准留宿宫内。
甄济先见甄氏头一次听完了话,出房去了一会回来,虽然照旧谈话,脸上神色有异,还未疑到元儿身上。及见长年回报与甄氏问答,才知自己说漏了嘴,好生后悔,已是无及。偏偏这日元儿又没想到甄济呣子会来,因几次请友仁去见铜冠叟,未得其便,特意想好了这么一个主意:对家中假说父子同住长生宫下棋;又给宫中道士留好了话,说想往山中夜游,恐归晚家人不放心,到黄昏时分着人与家中送信,就说当晚留宿宫中,要次日午后回去。交代好后,父子二人绕路到了崖下溪边。方环、司明早在水洞口外延颈相候,见友仁父子同来,益发心喜。因恐人知,接上船去,推入水洞深处,方行拜见。不多时,便到了铜冠叟家内,友仁与铜冠叟竟是一见如故。
这里宾主谈笑正欢,那里甄氏早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好容易盼到裘信从外笑嘻嘻跑进房来,说长年回家来了。忙问:“你爹爹、哥哥呢?”裘信回道:“没见回来。”连忙赶出屋外一问,说是山中既寻不着下落,再三盘问宫中道士,方将友仁父子入山夜游之事说出。这一惊非同小可。
这半日工夫,甄济已问出甄氏心事,再三譬解说:“元儿虽然年幼,天生异禀,神力绝伦。以前不曾学武,尚能将那么厉害的怪兽除去;此时拜了高人为师,更不用说,寻常虎豹岂能伤他一些皮发?”
甄氏猛又想起当年罗鹭从天上飞回,曾夸元儿生有仙骨厚根。日前无心中与友仁重提旧话,露出罗鹭行时嘱咐之言,说元儿要在近年内走失。越发见机思危,心忧肠断。无奈那日百丈坪,虽然甄济走过一次,但两头是水,中隔重岭峻崖,洞茓重重,非方氏弟兄掉舟接引,不能飞渡。天已昏黑,有什法子可想?
这其间还苦了甄济呣子。只说至亲骨肉,平素长幼情感都好,来此多盘桓两日,以遣抱病侍疾时愁烦。不想一句话说漏了嘴,害的人家这等着急担忧。少时回来,呣子夫妻还要失和,岂非无趣?又不便说走,干陪着甄氏着了一天的急,连饭和消夜俱未吃好。
还算甄济因方氏弟兄奉母避祸深山,恐因张扬惹出乱子,再四劝慰说:“山中夜游,定是虚言。此时不归,必在百丈坪留宿,决保无虑。等天一亮,侄儿便往水洞溪头探看。”甄氏空急无法,只得应了。先将裘信、裘隐安置,命人与甄济设好卧具,姑嫂二人同榻,一夜不曾合眼。
天明起床,一问甄济,说是表少爷天才刚亮,便起身往长生宫寻主人去了。甄氏因甄济再三嘱咐,不可大惊小怪,何况他去比长年稳妥,事已至此,也只得由他。
俟到午后,友仁父子才与甄济同回。甄氏当着人也不发作,只朝他父子冷笑了笑,友仁早得甄济报信,尚不觉怎样。只苦了元儿,惟恐因此断了去路,除一路埋怨甄济多口外,心里只急得打鼓。
到了晚间,甄氏先背人把友仁埋怨了一个够。然后把元儿遇险得珠来由告知。友仁对甄氏本来就有三分敬畏,再一听说元儿涉险细情,也未免吃了一惊,便不再替元儿庇护。甄氏也不深责元儿,只不许再行私自出外,连与友仁同行,都在禁止之列。元儿天性极厚,从小就怕父母生气,自是不敢执拗。
过了两日,甄济呣子告辞回去。元儿每日除用功解闷外,无法可想。友仁天性迂缓,也未想到自己前往,只恐元儿闷出病来,几番代他说情。甄氏记准罗鹭行时之言,任凭他父子怎样求说,只拿定了主意不肯。
过有月余,天气越发炎热起来。有一天晚问,元儿弟兄三人。随着父母在后园月亮地下纳凉。到了半夜,甄氏带了裘信、裘隐先去安睡,只剩友仁父子。因嫌天气炎热,命人摆了两架竹床在凉亭里面,点好艾条,又将井里浸的瓜果取了些来。随意坐卧,且吃且谈,准备在园中过夜。
谈来谈去,又谈到百丈坪与方氏弟兄订交之事。元儿因铜冠叟所传内功尚未学全,那日回来,原定第三日再去,事隔月余,不但未去,连个信息都无法通。方环、司明必定每日都在水洞悬望,好生过意不去。又守着铜冠叟之戒,如因事不能前往,不可改令外人代去,谈起来甚是焦急。友仁见他急得可怜,猛然想起道:“我真呆了。你母亲不许你往山里去,须禁不了我。你那师父,是个遁世高人,和我甚是投机,我也想再见见他。你莫着急,明日我代你去一趟。一则看望他们;二则就便说你为难,请他在驾来我家传你武艺。既省你母担忧,又可称你心愿,岂不是好?”元儿闻言,深悔以前在自焦急,不曾想起,见父亲如此体贴钟爱,又是高兴,又是感激,便趴在友仁肩上,不住说长道短,要友仁明早就去见方司等人。
友仁道:“我自你姑母被风刮去,姑父出家,后来你姑父回家说起经过,便觉浮生若梦。只因自己是个钝根,只能在家中享些庸福。你姑父原说你秉赋甚好,又说你近年内便要离家出去。依你母亲,有你姑母失踪前事,父母爱子,恨不能时时刻刻看定了你,以免有甚闪失。我的心思,却与她不同。因为当年你姑母失踪,事前何尝能想得到?纵然想得到,又有什么法子防备?我也是一样不愿你小小年纪,便和我离开,无如天下事均有前定,岂是人力所能勉强?现在自然盼你无事,好好在家。万一出了事故,父子分离,也只好听天由命。所以我平时想起,并不似你母亲着急。果真能和你姑父一般修成剑仙,空中来去,也是好事。我因性子与武艺不近,一向不曾问你。那日你师父说你天生神力,进境极快。这会天也凉快,可去亭外空地上打一回我看看,到底如何?”
元儿笑道:“爹爹没学过武,所以这般说法。据师父说,真正内家功夫,不是为打出来给人看的、儿子倒有一些蛮力,小时读书,又没和人动过武,自己也不知道。自从拜师以后,偶然试试,亭外那一块假山石,倒也举得起来。要看儿子练内功,只有提气上升与运气击物两种功夫稍为可看。至于引火归元,吐故纳新,调和二气,返虚入浑,有的尚未学成。有学成的,也看不出来。现在我先做那提运功夫,然后再举那山石,与爹爹看。”友仁对于武家内功,固是茫然无知。但亭外那块山石,高有八尺,粗有三尺,虽然孔窍甚多,少说也有千斤以上。元儿练武,总共只三个多月,不信他便能举起。连说:“那石太重,只做那两样气功吧。”
元儿笑道:“无妨。”说罢,跳出亭外,从花畦里取了一柄花锄,请友仁走出亭外,两手握紧,横伸出去。自己在相隔一丈五六远近,盘膝坐下,垂帘内视,将气调纯。约有半盏茶时,元儿倏地微睁二目,小肚腹一凹,从丹田之内运起一口罡气,直朝友仁所持那柄花锄喷去。友仁便觉手中似有一股子大力撞来,将那花锄直荡开去,差点脱手,心中奇怪。二次将锄拿定,吩咐再吹试试。月光底下,只见元儿鼓着小嘴,微一张动。这次不似方才如持幡当风,把握不住,只觉手上微微一震,叭的一声,一柄七八寸长的木锄头无故折成两段,坠落地上。
友仁方在惊异,元儿已笑嘻嘻跑了过来,接过锄把,扔开一边,口里说道:“爹爹,你看这个。”说罢,两脚并拢,笔直站在当地,两手垂直。然后运用气功,手心向上,缓缓往上,平端齐腰。倏地一提真气,将手一翻,往下一按,平空离地拔起有丈许高下,快要下落,忽将右脚踹在左膝弯上,借劲使力一蹦,又加高了数尺。这次动作甚快。两脚各踹膝弯,接连交换,晃眼纵有三丈高下,友仁惟恐纵得太高了,下来跌伤,在下面直喊。元儿刚答得一声:“不要紧。”便如风飘落叶般轻轻落地。
友仁又惊又爱,便问:“这都是你师父教的么?”元儿道:“先时运气击物和平地上提气拔起,都是师父所教,说那是学习飞剑入门功夫,学时甚难。倒是未一下踹膝升空,乃是方三弟所教,名为海鹤钻云。看是还要高些,其实只要懂得提气,用自身的垫力借劲使劲,并不甚难。这种功夫练到极高时,也能飞越城关,高跃十丈。可是要比师父传的内功,深浅就差多了。”一边说,两手伸向那块山石下面。友仁方要阻拦,元儿已是“咦”的一声,将那千斤大石平举起来。
友仁终恐元儿恃强震伤,忙喝放下时,忽听园外有人喝彩。元儿一听耳音甚熟。连忙将石放下,回身注视。只见一条黑影,比箭还疾,从院墙篱笆上直奔亭前飞来。月光下认出来人正是火眼仙猿司明,穿着一身黑的短装,赤足草鞋,手中还提着一包山果。先向友仁翻身拜倒,然后才与元儿相见。友仁见是熟人,转惊为喜。正待寒暄,司明急匆匆说道:“这里可有外人?我有要紧话说,说完就走。”元儿答道:“我里没有外人,家中人已睡尽。有一个侍候丫头,也在那边房里打盹。我们到亭子里去坐下说吧。”
说罢,父子二人邀了司明入亭。刚一坐下,司明便道:“三哥你这多日没去,我们踪迹忽被仇人发现,二哥、四哥全家都搬走了。爹爹和我,因为要等姊姊的朋友缥缈儿石明珠给姊姊带信捎东西,迟了一日,明早天一亮便动身。是我舍不得你,和爹爹说明,连夜赶来,通知你一声。这包水果,是日里采来送你的。里面还有爹爹给你一封信,看了便可明白。”说罢,解开包裹,将信取出,交与元儿。友仁因司明口急,话又说得没头没脑,便挨坐在元儿身后,就着亭栏月光,一同观看。
原来铜冠叟自那日送别友仁父子后,多日不见元儿再去。本想到环山堰来探看,偏巧接了成都一个至好的信,说有要事约去商量,耽搁了些日,将事办完才回。一问元儿仍然未来,方氏弟兄与司明俱甚情急。无奈方母不许方氏弟兄出见外人,又不知元儿家住何所。方环、司明每日空自掉舟在水洞迎候,始终未曾接着一回。铜冠叟一听,因那日初见友仁,脸上晦色甚重,恐是出了事故。
第二日下午,铜冠叟到环山堰一打听,裘家并未出事,略觉放心。本想挨至深夜无人之际,来与友仁父子相见,并问不去原因。此时天气尚早,意欲就便到村镇上去小酌几杯。在酒肆中无心遇见一个背大红葫芦的道人,饮完了酒没钱,要拿那葫芦作抵,正与肆主商量。铜冠叟久走江湖,看出那道人异样,立刻代他会了酒账。道人谢也未谢,拿起葫芦就走,铜冠叟越看出他形迹可疑,无心小酌,忙跟在道人身后,追人青城山。走到会仙桥过去,见那道人走入一个岩洞里面,口里自言自语他说道:“要知对头人踪迹,藏在这洞里面,便可听得清楚。”追将进去一看,竟是一个死岩洞。再找道人,已然不知去向。心中纳闷,正要走出,忽听外面有人说话。
铜冠叟人本机警,猛想起道人之言,连忙缩住了脚。侧耳一听,来人正是方家的两个死对头:一个叫做飞蝗童子蒋炎,昔日曾经见过一两回,虽未交手,却知他本领高强,心辣手狠,还有一个姓冯。二人俱是奉了他师父——云南边疆白花山红心洞妖道狮面天王秦黎之命,寻找方氏一家。因为那年秦黎的情妇巧燕儿部素桃在贵州采花,被方氏弟兄的父亲——贵州黔灵山水云村主慈金刚方直,乘她与人赤身行淫之际,连用九个铁莲打中她上中下三眼五茓,登时身死。秦黎得信,便命人与方直下书约会,以报此仇。
方直当时激于义愤,并不知淫妇来历。后来听人说秦黎妖法飞剑均甚厉害,悔已无及,自知难以幸免。如要弃了家业逃走,不但一世英名丧尽,而且秦黎门下余党甚多,滇黔川湘俱有他的道观巢茓,早晚被他探出踪迹,全家都难活命;反不如与他定约相拼。便先将妻子安顿深山隐僻之处,然后约请会剑术的能人相助。侥幸获胜固好,即或身死,亦可保全家小,等儿子长大,设法报仇。
他与铜冠叟既是至亲,又是同门好友。知道他以前原学过剑术,并且还是天台正宗。只可惜师父草衣上人中道兵解,剑术惧未学成,仅通一些门径。又知他近多年舍了江湖生涯,携了子女,隐居青城山百丈坪,地势极为幽僻,除自己带了次子方端去过两次外,这些年来从未见过外人足迹,大可托妻寄子。还恐他事前知道了信,同仇敌忾,赶来相助,不但于事无补,说不定连他一齐饶上。便与妻子铁掌麻姑张氏一再熟商,最后实迫于不得已,仍是采用前策。
夫妻抱头位别,正要带了二子逃避,谁知敌人方面本想杀死方直全家,因为夏间下了拜村的书信,方直订约却在冬天。虽然照江湖上规矩,不好不允,却看出方直拖延时日,不是约人,便想弃家逃走,早暗地派了党羽,探听消息,全村出口,细罗密布。方直知道请人相助,敌人虽不肯示弱,出来拦阻,妻子逃走的踪迹一露,必被他跟寻伤害。二子虽然年幼,已学会不少武艺,性情刚烈,不能在事前说出实话。一见危机四伏,忧急如焚。还算张氏机警,教方直只管约人。同时故作镇定,用巧言哄骗二子,假说要到百丈坪探望铜冠叟,方直不允,夫妻连日吵了好几次嘴,自己一负气,决计背了丈夫,带了二子前往,问他二人愿去不愿。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三回(下)
青城十九侠(蜀山别传)第三回(下)——
方氏弟兄事亲至孝,不过方直教子过于严厉。张氏因长子方洁就因学武受打不过,才行出走,对二、三两子未免要慈爱些。弟兄二人见母亲要离家远出,不免觉着郁闷。然而方端与铜冠叟的女儿司青璜原是青梅竹马之交,一别几年,后随方直到百丈坪相见,见青璜越发出落得美似天仙,文武全才,对于方端,更是含情脉脉,相印以心。铜冠叟又器重方端,颇有相攸之意。今一听母亲命去,自是高兴。方环童心正盛,久闻百丈坪山谷幽静,水木清华,久欲问津,也喜出望外。再加母亲素常独断独行惯了的,几乎言出法随,谁也违抗不得,想在家伴父也办不到。可怜弟兄二人哪知此去,父子便成生离死别。每日只顾盘算行期,一些也未想到惨祸就在眼前。见母亲老不说走,不时与父亲含泪说话,还以为被父亲执意拦阻,变计不走,所以生气,眼看秋去冬来,仍无走信。
方端毕竟此时已有十四五岁,见连日父亲来客甚多。也有到了不走,住在家内的;也有来了匆匆去而复转的。多半是面生之人,纵有极熟父执到来,不但父亲不准出见,母亲也同样禁止,连前厅均不让去。时常总命随侍在侧,关防至严,仿佛有什么机密,不愿他弟兄知道似的。而母亲又时常背人弹泪;父亲而带忧容,强为欢笑。应客之余,便加紧严督自己学习武功。连那素来不肯轻易传授的,都在百忙中抽空详细指点。诸般俱觉可疑,还未及向父母请问。
有一天晚上,方直夫妻忽然闭门谈了大半夜,装作争吵,方直负气,走向前边。张氏两眼含泪,唤他弟兄二人进去,手上已携有两个包裹。旧事重提之外,又大骂方直:“不念夫妻情义,听信一群狐朋狗友,又过中年还要纳妾。人已讨在外面两年,家人还瞒在鼓里。亏他有脸,还托许多人来和我说,要将小婆娘接回家来。适才和我吵了一架出去,打算用众朋友的情面逼我应允。与其日后生气,不如现在让他,今晚便从房后翻山往百丈坪去。你弟兄须是我养的,莫不成叫别人做娘?哪个不随我走,便不是我的儿子。事要机密,被你没出息的老子知道追回,有众朋友在场,不便不允,那我便要活活气死。房后这条山路,中隔高崖大溪,只有我的飞索能渡,他必追赶不上,你们索性连兵刃暗器,一切手边应用之物,一齐带去。在外住上几年,等你们那没出息的老子悔悟,再行回来。”这一番假做作,果然将方端哄信,以为父母真个反目。还想婉劝,但说未两句,张氏便大发雷霆,连哭带骂。弟兄二人见母亲动了真气,不敢再说,只得暂时顺从,随了同走。别时父子连面都未见。
这条山路,原是张氏见出口都被敌人派了暗探,恐知道了踪迹,连日想尽方法探寻出来的。所经之处,都是乌道蚕丛,悬崖绝涧。仗着呣子三人俱是身有绝技,飞越尚不甚难。一直绕出贵州地界,除在小村镇上添办干粮外,仍还不肯行走正路。荒山密菁中,冒着风雪严寒,夜宿晓征,不知受了多少颠连辛苦。
这时弟兄二人已看出母亲形迹不对,几番盘问,方母俱不肯说。快到青城这一晚,住在一个岩洞里面,当夜大雨骤降,山洪暴发。方母上了些年纪,一路受尽饥寒困顿,痛夫惜子,满腹悲苦,哪禁得再受水劫。仗着呣子俱是会家,只在水里泅行了半夜,未曾丧命。方母却中了山水寒毒,得了瘫疾。所幸已离百丈坪只百余里远近,弟兄二人,一个挑了行李兵刃,一个背了老母,好容易挨到百丈坪。正遇司青璜在外行猎,一见呣子三人狼狈情形,大吃一惊,连忙接到家里。
方母见了铜冠叟,才当众哭诉经过。弟兄二人方知实情,凶多吉少。不久便闻得了凶信,痛不欲生。既有病母在床,又当颠沛流离之日,敌强我弱,相差悬远,除立志报仇外,有何法可想?由此,便随铜冠叟在青城隐居练武。不提。
方氏呣子三人走后,方直约的人也到齐,届期秦黎带了党羽同来,一番江湖上应有交代之后,相继出场动手。方直虽也约有几个精通剑术之人,仍敌不住秦黎妖法。先时互有伤亡逃遁,结局却是方直死在秦黎飞剑之下。
方直死后,秦黎寻方直家眷,不知去向。秦黎因听一个同党说起,方环饮过鳝王生血,力举千斤,资禀出奇;还有张氏、方端均非弱者,越发想寻到除害。当时放火抢掠了一场,传语门人党羽,到处打听方氏呣子踪迹,至今已有数年之久。
那飞蝗童子蒋炎,原是奉了秦黎之命,往青城金鞭崖盗取仙草,因矮叟朱梅厉害,不敢轻易下手。来了已有月余,每日只在近崖一带潜伏,静盼朱梅离山他去,以便冒险偷盗。
这日蒋炎无心遇见那姓冯的同党,说是新近遇见昆仑派钟真人的得意弟子老少年霍人玉,谈起近来积了一些外功。最得意的是从雪山赶来一对食蛇怪兽蟆狮。先是以毒攻毒,借它将本山许多毒蛇大蟒诱来,吞吃殆尽。然后再用飞剑将它杀死。中间那只公蟆不知被谁推倒封洞大石,放逃出来。幸而发觉还早,便将母蚊先行杀死,取了它头上宝珠和双眼。再一寻找公蟆,却在一个极幽僻的山谷之中广坪上面,发现它业已被人杀死,细一追根,才看出那林里还有一所人家隐居,由一个老妇人带着几个孩子,而公蟆便被内中一个孩子所杀。霍人玉因自己当时急于回山,已将公蟆双目和宝珠一齐取出,后来一想,这对蟆狮虽是自己在雪山发现赶来,那家几个孩子,个个资质俱好,斩蟆也是以命相拼,颇非容易,因见他老少共是五人,便取了五粒宝珠相赠,才行走去。那姓冯的一问那老少相貌身量,颇似漏网的方氏呣子。因蒋炎在此山中采药,特意赶来告知。
蒋炎一听,小孩怎会多出两个?便命那姓冯的同党照老少年霍人玉所说路径,先去探看准了,回来商议。事前说好,如真是方家母于,这里邻近强敌,须防他另有能手相助,只可不动声色前往行刺,切莫事先打草惊蛇。二人商量妥当,约在铜冠叟潜伏岩下相见。
不久,姓冯的归报说:“那家虽看不出准是方家呣子,也定是个江湖上能人的家眷。我在房上伏听了好一会,没有听出一些情形与方家关联。倒仿佛听见那老妇对一个小孩说道:‘你三哥不来,也许到金鞭崖去见朱真人去了。’我一听,恐那老妇是峨眉、青城门下党羽,防她觉察,便回来了。”蒋炎沉吟了一会,仍命那姓冯的明日再去探看,装作走迷了路,向他家小孩口中打听,如有不合,也不可因他年幼,便即动手。说完,二人分手,各自破空飞去。
铜冠叟闻言,早吓出一身冷汗。且喜自己踪迹未被发现。虽然仇敌因青城山是矮叟朱梅的仙府,对于形迹可疑之人,如查不清来历,还不致骤然间便下毒手,但是事情既已启了敌人的疑心,早晚必被看破。又恐司明与方环二人粗心大意,不知仇人的来意,无心中把话说漏;或因看出来人形迹可疑,动起手来,方家立刻便有灭门惨祸。心中忧急,也不顾等到晚间寻友仁父子,施展轻身功夫,飞也似地赶回百丈坪去,先向方家报警。
到了一看,司明也在那里,方母得信,甚是忧急。依了司明的意思,恨不得和敌人拼个死活。铜冠叟本恐两个小孩明日见那姓冯的言语失检,露了马脚。这一知道敌人真意,越恐现于词色,容易被人看破。正待呵斥,忽听方环道:“姑父休怪明弟。和敌人斗,我们不会飞剑,固然是打他不过。难道不会等他来时,拿话哄他?他定把我们当作小孩子,不会防备。我们几个人给他一个冷不防,用你老人家当年毒药暗器将他打死,岂不是好?”方母道:“疯孩子,你只知当时暗算人家,休说事太危险,一不得手,便有灭门之祸;即便侥幸成功,还有好些比他厉害的在后头呢。”
铜冠叟听她呣子说话,只不做声,沉吟了半晌,忽然拍手道:“我们除用环儿这条暗算敌人的主意,还真没有第二个好方法呢。”方母吃惊问故。铜冠叟道:“事要深思。对敌既不可能,畏祸重迁,走得越快,越显情虚,难免随后追寻。真是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环儿的主意虽冒一点险,倒用得着,昨日我见敌人功力火候驳而不纯,并无真实本领。驭空飞行,全凭妖术遁法。他那飞剑,未必便能出神入化。那来听消息的一个,更为低次。自问虽非敌手,也可周旋片刻。而仇敌又那般畏惧金鞭崖的朱真人,这就有文章可做了。环儿常去的水洞甚是隐秘,中间还有一截旱洞。为今之计,可命端儿随侍你往水洞暂避个一天半天。明日那厮来时,我和环儿、明儿如此如彼,不愁那厮不入我的圈套。得了手,固可稍为泄忿;纵然当时被他看破,有我老少三人,一面和他对敌,一面将各人的暗器同时发出,也不怕他不受重伤。如被他见机逃走,连我老少三人也往水洞里暂避些日,再觅安身保命之所,也来得及。只要一成功,不但报一个小仇,还可使那蒋炎知难而退,不敢再来侵犯。我们却乘此时,从从容容将家移往金鞭崖邻近隐居,托我那位当年好友,代求朱真人庇护。万一邀得朱真人见怜,将他们小弟兄数人收一个去做徒孙,岂不更妙?否则匆匆逃避,此地离金鞭崖数百里,山路险峻,你又是个病体,岂能一日之内赶到?万一被敌人发觉追上,呣子全家性命休矣!除了金鞭崖,又无乐土,事已到此地步,只好试它一试了。”方母闻言,含泪点头。便命方环到时务须谨慎,照计行事,不可丝毫大意。
当下计议停妥。连夜将手边应用衣物食品打了包裹,先行乘天未明前运往水洞,方母也由方氏弟兄抬了运往水洞,安顿好后,方环才出洞回家,与铜冠叟父子准备应敌。
三人先在家内打坐养神。候至东方有了曙色,小弟兄二人先将隔夜饭吃了一个饱。照着预定计策,跑往百丈坪盘石上面,装作纳凉闲话,静候敌人到来。这时天光甫有明意,一轮早日被远山挡住,四外山容黯淡,晓雾沉沉,清露未唏,苔肥石润。月儿还远挂林梢,被雾一蒙,仿佛笼了一层轻绢,时浓时淡,越显得景物幽静,云烟苍莽。渐渐日高风起,云雾尽开,山容又变成浓紫。石缝野花怒放,映着朝阳,舒芳吐艳。
二人虽年幼,俱有绝好天资,又经过高人指教,本非俗物。先因急等敌人不来,未免烦闷。这时坐卧泉石之间,耳听娇乌调情,鼻端时闻妙香,遥天一碧,晨风送爽,顿觉机趣活泼,心怀旷朗,高兴得喊好不置,言笑晏晏,不觉到了辰已之交。
正谈得起劲,忽见百丈坪对面山沟树林之中,似有人影晃动。二人同时将手一指,彼此会意。各自先端详了一下地势,仍然故作不知,谈笑自如。过有顿饭时分,那人已渐渐走离石坪不远,忽然穿人枣林之中不见,方环、司明坐卧之处,如从下面往上望,本难发现。这时敌人欲前又却,分明早在远处望见二人坐谈,想从别处绕上坪来偷听。
方环便照铜冠叟预拟对答,一面与司明对谈,一面又暗中却用目留神敌人所绕行的路径。没有多时,果见丛树隙后黄光一闪,似往坪后飞来。知快来到,拿眼一看司明。司明便故意问道:“金鞭崖离这里有好几百里路,你又不似姑父会驾着剑光飞行,是怎生当日回来的?可曾教你什么本领?”方环道:“我生下地方两岁,爹爹便往金鞭崖,拜在朱仙师门下学习飞剑,这多年只回过两次家。我因我妈思念成疾,哥哥去接几次,爹爹都不肯回来,昨天正在这里当天跪求妈病早好,遇见一位矮道爷,他说他姓朱,能带我到金鞭崖去见爹爹。我问他怎样带法,他用手将我一抱,身子便起在空中,没有多一会,便到了爹爹那里。才知他便是天下闻名的剑仙、嵩山二老之一的矮叟朱师祖。因怜我孝心,不但使我得见爹爹,还要收我作他的徒孙。我因为怕妈担心,要回家。师祖说,我爹爹因近来有一个人思盗崖上仙草,不能离山回家,便命大师伯纪登送我回来。还给了我妈一粒仙丹,说是等过几日我妈病好了,那时已将盗草的人捉住,定命爹爹回来接我。”
二人照这样编说的谎,只管一问一答。那石坪后面暗伏的敌人,早已听了个真而又真。他哪知人家早有防备,以为此间居人并非仇敌眷属。无奈同党班辈较尊,性情又暴,还想再听一会,或许能得一些线索。谁知方、司二人说完这几句与朱梅有关之后,忽又乱扯到连日怎生玩耍淘气之事,越听越觉无味。总还想打听个水落石出,决计绕回坪下,再作迷路游山,向这两个小孩口中打听。
他这里才一走,方、司二人耳目最灵,听坪后面微微响了一下,知他业已离开,必要绕道坪下,去而复转,偷偷用目在林隙中一看,果然又是一道黄光,往来路方面闪了过去,方环便和司明比了个手势,仍任他横卧磐石上面,将暗器藏在身后。自己跳下石来,站在旁边,将带来的一大把大山枣从兜中取出,左手拿着,且说且吃。右手伸人怀中,将适才装好毒药的三棱藏风弩紧握手内。
那弩筒形如莲蓬而细,长才二寸一分,中有十八孔,暗藏机簧弩箭,可以连珠发放,专打敌人双目和周身要茓,见血即死,乃是方家独门传授。方环因为年轻手小,所以暗藏怀内。要是大人,可以握在手中,与人动手,随意使用,不使敌人看破,最是狠毒难防。乃父死于非命,也许所用暗器过毒之报。平时方母谆谆告诫,从不许方氏弟兄使用。今日因为大仇当前,特意还将毒药喂饱,人若被打中,哪里还有幸理,也是活该来人恶贯满盈,致被两个小孩暗算,这且留为后叙。
那来人名唤飞天野狸冯舞,原是当年滇东大盗杨人贵的死党。自从杨人贵在二十年前被人乱剑分尸后,便投在秦黎门下,这次奉了他师兄飞蝗童子蒋炎之命,前来探寻方氏呣子踪迹。适才在坪后听了方、司二人诈话,因不知昨日岩洞盗草之言被偷听了去,竟然信以为真。那孩子又有父亲在矮臾朱梅门下,如何还敢招惹。若就此归报,也不致丧命;连蒋炎也会闻言知难而退,同保首领。偏偏冯舞因蒋炎性如烈火,凶暴非常,一时多虑,已知不是仇敌眷属,还想打听一些金鞭崖仙草虚实,回去讨蒋炎的好,岂非恶贯满盈,自投罗网?
那冯舞借着遁光,绕向来路僻静之处落下。然后装作游山迷路之人,往百丈坪走去。自己还以为用心周密,却不料一切行动,俱已看在方环、司明眼里。见他走来,仍是各自吃枣说笑,如同未见。冯舞走近二人面前,忍不住向方环道:“小兄弟,可知这里是个什么所在么?”方环道:“这里是百丈坪,你问它做甚?”冯舞道:“我是贵州采买山药客人,昨日进的山。晚间遇见一群野狼,我的应用衣物全都失去。当时只顾乱跑,走迷了路,绕了多少山环也走不出去。如今又饥又渴,小兄弟既住家在这里,想必知道路径。我一则间问路,二则在这儿歇歇腿,求点饮食。”说着便想在挨近方环身旁一块磐石上坐了下去。
司明性子最急,来了还未到时,心里已经怦怦乱跳,这时见他鬼话连篇,方环还不住与他对答,万分忍耐不住,不由咳了一声。冯舞也是久经大敌之人,闻声注视。见对面石上躺卧着的那个小孩虽然年幼,臂上虬筋盘绕,生相奇特,正瞪着一双红眼,注定自己,似要发出火来,不禁心里动得一动。方环原想用活稳住敌人,再行下手。一听身后司明在打招呼,敌人脸上又现出惊疑之容,深恐司明沉不住气,冒昧出手。心中一急,忙将左手的枣递将过去,说道:“客人迷路饥渴,且请先吃几个山枣再说吧。”递时,故意将手一松,落了两个在地上。右手早捏紧三棱藏风弩,准备作用。冯舞身量本高,正用目注视司明,心里寻思之际,忽见头一个小孩含笑递过一把鲜红肥大的山枣来,情不由己,伸手便接了。又见落了两个在地上,刚一分神,猛见小孩右手上仿佛还握着一个圆竹筒儿,未得看清何物,便觉两眼一黑,立时痛彻心肺。心知中了小孩暗算,大喝一声,待将飞剑放出,猛地又觉口鼻耳眼酸麻奇痛,连被暗器打中,头颈上似被一个铁箍紧紧套着,登时一阵神志昏迷,疼晕过去。
原来石上司明早已跃跃欲试,一见方环手在怀中一动,便慌不迭地将身后藏的竹叶手箭往敌人脸上要茓发出。正赶敌人双眼被方环打瞎,见血攻心,破了真气,所以一箭也未虚发,全都打中。冯舞又一张嘴,嘴里更是连中三箭。今日二人弩箭俱用毒药喂饱,中的又是要害,任是本领多大也禁受不住。与此同时,敌人身后埋伏的铜冠叟,一见二人将暗器发出,俱都打中要害,料他虽有飞剑,也难施为。便将手中长剑一丢,飞纵过来,一伸铁腕,将敌人头颅紧紧箍住。运足神力一拗,咔嚓一声,冯舞头颈立被拗断,死在地下。忙搜身上法宝囊内,除了一柄长才数寸的晶莹小剑和一些丹药外,还另带有百十两金银。才知敌人只能用法术催动飞剑出去伤人,不能身剑合一,所以死得这般容易。
大功告成,老小三人甚是心喜。铜冠叟忙取长剑将冯舞的头砍下,收了他的剑、药、金银。从怀中取出当年用的化骨散,弹了些在敌人腔子里。吩咐方环、司明,抬往远方僻静之处,任他过了三个时辰,自化黄水。
铜冠叟提了人头,正要暗往昨日相遇敌人的岩洞走去,忽听头上破空之声。日光之下,只见隐现一道青光,星驰电掣般正往百丈坪这一面飞来。猜是敌人来了帮手,不禁大吃一惊。变起仓猝,形迹定然被人发现,无法逃避。忙命小弟兄二人速速觅地逃躲,自己豁出老命不要,挺身上前,以免同归于尽。偏偏司明与方环俱是初出犊儿不怕虎,天性又厚,哪肯让铜冠叟孤身冒险。各人拿着暗器,注定天空青光,准备下来便打,执意不走。气得铜冠叟连连顿足喝叱。
老少三人正在争持,来人已经从空飞坠。方环、司明不间青红皂白,各举弩箭,连珠般发将出去。铜冠叟已看出所料不对,连忙喝止时,二人适才所剩弩箭业已发完。同时对面青光敛处,现出一个白衣女子,直往铜冠叟面前走来,说道:“老先生可是此地隐居的铜冠叟么?”铜冠叟先见青光临近,已看出光华纯而不杂,与昨日所见不类。及至现身,又是一个道装少女。再一听她说话神情,更知是友非敌。连忙答道:“老朽正是铜冠叟。道友贵号是何称呼?相访有何见教?”那女子闻言,连忙捡袄下拜道:“侄女石明珠,与令爱青璜,同在家师半边师大门下。前两月曾受青璜师妹之托,与老伯送信,正值老伯外出,便留下寸柬。原说半月再来,带取青璜师妹的衣物并老伯的书信。不料在雪山玄冰凹发生事故,迟至今日始来,致劳老伯久待,还望原有。”
铜冠叟闻言,早忙着谦谢还礼,答道:“老朽隐居此间,久已不与世人相通往还。昨晚得知舍亲大仇、狮面天王秦黎派了两个门人前来杀害全家,先着一人来此探听详情。老朽自知不是来人敌手,安排小计,侥幸将仇人除去了一个。还有一个,现在会仙桥后西面岩洞之下,约在今晚听死的仇人前去送信。此入名唤飞蝗童子蒋炎,剑术更比死的一个厉害,不能再用前计。意欲假借矮叟朱真人威名,将此人头带往岩洞悬挂,以寒贼胆,使其知难而退。同时借此时机,以便使舍亲同了老朽全家移居金鞭崖附近,托庇朱真人字下。正要起程,小儿与舍表侄年幼无知,只说来人是仇敌党羽,情急冒犯,还望贤侄女不要见怪。”说罢,便命方环、司明二人上前谢罪见礼,又邀石明珠往家中款叙。
石明珠早从司青璜口中得知方、秦两家结仇底细,秦黎恶名又是久著于外。便答道:“自己人无须再拘形迹。侄女离山已久,急于回去复命。此来本拟见了老伯,取了衣物书信,然后顺路往金鞭崖与岷山朝天岭万松观两处,代家师问候两位前辈真人,顺便求取些药草。既然这里发生此事,老伯持了敌人首级,前往会仙桥岩洞悬挂,万一半途相遇敌人,岂不被他看破?莫如侄女暂时缓取青璜师妹衣物,人头亦交侄女带去。如遇蒋炎,就便将他除去;不遇,便照计行事,也省老伯一番跋涉。再者敌人既知这里踪迹,恐怕还有余党,不止蒋炎一人。侄女索性待事办完之后,先往金鞭崖朝天岭两处,归途再绕回来。一则还可代老伯向朱真人先容;二则防那敌人党羽来犯,有个后援。衣物书信归时再取。老伯尊意如何?”
铜冠叟闻言,真是喜出望外。便将人头交与石明珠,请她挂时用人血在壁上写字,警告敌人速离此山。又商量了几句,决计今日起,命方氏弟兄先奉病母移居,留下自己断后,并待石明珠回家一晤,携取青璜衣物书信。一切商妥,石明珠便拜别了老少三人,一道青光,破空飞去。
方环、司明等石明珠去后,再一找寻各人所发的弩箭。除适才打冯舞的那几根业已由铜冠叟从人头上拔出外,打石明珠的惧都成为粉碎,暗自惊心,越发坚了二人学剑之念。不提。
因缥缈儿石明珠这一来耽误,未及移动敌人尸首,黄水业已流淌了一地。虽有石明珠去寻敌人,到底是移去了好。铜冠叟便命方环速往水洞给方母、方端送信,准备连夜用门板抬了方母迁移。自己同了司明,各提敌人手足,健步如飞,送到僻静山谷内,任其自化。
到了晚间,不见敌人动静,俱猜石明珠已将蒋炎除去。直到交了三更,铜冠叟才命方氏弟兄将方母接出水洞,收拾应用之物。用布和竹竿做了软的山兜,抬着方母,连夜抄山僻小道,往金鞭崖附近移居。
上路时节,小弟兄三人俱因元儿一去不来,十分想念。恐他不知移居之事,再来无从找寻。铜冠叟因要等缥缈儿石明珠回信,再加金鞭崖附近岩洞虽多,方母全家新去,事属草创,到达以后,还须命方氏弟兄陆续搬运百丈坪的东西。自己也因安土重迁,一切均须妥为筹划,布置迁移,要多耽搁几日。又爱元儿天资,以前既是矮叟朱梅垂青于他,如今移居金鞭崖,近水楼台,正好命他禀明乃父,择日前往一试,倘若仙缘遇合,岂非绝妙?
当下铜冠叟送别方氏呣子去后,略将两家应行带去的粗细物件均行归拢一起,以便日后携带。然后回转枣林茅舍,与友仁父子写了一封长函。第二日晚间,命司明赶到环山堰友仁家中,背人面交。司明早已等得心急,问明了环山堰的路径,拔步便走。仍由水洞掉舟穿行,至长生宫后崖下上岸,直往友仁家中走去,到时已是深夜,司明究竟是初来,又是背人行事,好容易找到友仁花园外面,探头一看,里面静悄悄的,猜他父子已睡。不知卧室所在,不禁着急。刚打算纵进园去,再打主意,猛听到假山石后一个亭子外面有两人说话之声。定睛一看,正是元儿举着一块太湖山石,在和友仁对答。心中一喜,不由脱口喝了一声采。同时脚底下一用劲,早已身不由己地一个飞燕投怀,直往亭前纵去。与友仁父子相见,匆匆说了几句话,将铜冠叟书信取出。
友仁父子看完书信,大略知道了一些底细。信上更有元儿天资至好,仙缘难得,不可误却良机;如友仁准他前往一试,请先约定时日,等方、司两家俱都迁移完后,当派方环、司明来接之言。友仁自会铜冠叟,越发醒悟,对元儿学剑投师之事,本极赞同,无如甄氏护犊心盛,把元儿爱如珍宝。前月多往百丈坪走了几次,发觉以后,背人闹了好些天,并且从此不准元儿出外。要叫他独往深山,从师学剑,自己素常惧内,作不了主。又见元儿满脸情急神气,司明又急于讨了回信要走,为难了一阵,只得姑且答应。对铜冠叟的盛意十分感谢。不过金鞭崖不比百丈坪,相隔大远。元儿此去,如果仙缘遇合,蒙朱真人收留,回家想必甚难,还须与他母亲一商,始能决定。请铜冠叟到了金鞭崖安家之后,可派司明和方环来此一行。元儿如能同去,自己说不定也要随往,借此再与铜冠叟谈谈。
元儿知道父亲为难,闻言并不作声,只顾低头沉思。司明却以为元儿绝无不去之理,甚是高兴,当下起身告辞。友仁父子挽留不住,只得开了后园门,送将出去。分手时节,元儿再三叮嘱,不论如何,务须约了方环再来一晤。司明连连点头,将手一举,便往园后山坡上跑去,只见月光之下,一条黑影,不住纵跳翻飞,渐渐影子由大而小,顷刻不见。友仁父子才行回房安睡。元儿心中有事,盘算了一通夜,并未合眼。
第二日,友仁见了甄氏,哪敢谈说昨夜之事。特意绕着弯子道:“元儿爱武如命,好容易遇见高人传授,正在兴头上,忽然被你禁住,连门也不准出,每日长吁短叹,一脸愁容。小孩子家恐怕闷出病来,反而不美。”底下还未说到正题上去,甄氏已是啐了一口,说道:“你借大年纪,竟如此护短,纵容儿子胡来。我家又不焦穿,又不焦吃,既不想功名,又不要去和人打架,学那武艺何用?他姑父还说他就在这年内走失,我们担心还担不完,你还长他的志。要走失山内,或让虎豹伤了,怎好?他要学武,不会给他请个武师,到家中来教?单往深山里跑,你不把他当人,我抚养他这么大,还不舍得呢?”友仁知道甄氏心志坚决,话决说不进去,只得背了甄氏安慰元儿:“既是你母不愿,等过两年大点,再想法。不要愁出病来,使为父担心。”元儿天性素孝,既不敢违逆父母私自离家,又不敢形于颜色,使父母见了烦恼。只有暗自愁苦,干着急,毫无法想。每日只在园内守候司明、方环二人到来一见。
过有十来天左右,司明来说,方家呣子,连他父子二人,俱已移居金鞭崖附近碧浪矶的岩洞以内。那里洞壑幽奇,水秀山青,比了百丈坪还要强胜十倍。只是铜冠叟还未见着矮叟朱梅,小弟兄每日盼元儿前去。方环本要亲来,方母怕他生事,路上被仇人看破行藏。因司明来过一次,仍由他夜中赶来,问元儿主意打定了没有。二人见面时节,只元儿一人在园内。闻言甚是心焦,万般无奈,只得把母亲作梗之事说了。司明一听,把来时一腔热念,化为冰消。若论元儿此时要随司明同走,真是人不知,鬼不觉,一丝也不费力。无如总怕父母生气着急,心中顾忌大多,一任司明再三怂恿,终是不敢。
司明见劝他不动,只得告辞。行时重又叮嘱道:“我爹一到金鞭崖,要去寻朱真人门下的那位纪老师,出洞走还没有多远,便在路上相遇。爹爹说纪老师也曾谈到了你,可见朱真人对你实在垂青已极。这学剑的事,入门时年纪越轻,根基越易坚固。一到年长,便易为私欲铜蔽。性灵一昧,不是师长不肯收容,便是自己难求深造。这是千载一时的良机,莫要丢掉,后悔无及。须知一人得道,九祖升天。伯父既已心许,只伯母一人不准,暂时为你生一点气,也无大碍。你仔细盘算盘算,我再过个十天半月,定再来接你一次。如再不去,我也未必能再来了。”元儿口中唯唯。送走司明以后,回房去纳头卧倒。暗想:“去则背母,不去又坐失良机。”仍是拿不定主意。
也是活该友仁家运时衰,元儿仙缘已到。司明去后第三日,元儿正在愁烦,忽听长年人报,说衙门口的裘五叔来有要事求见。友仁出去一问细情,不由吓得浑身冷汗,魄散魂消。
原来此时文字之狱最盛,一经构陷成罪,往往牵连几族,祸至灭门之惨。甄氏的哥哥、甄济之父名叫甄子祥,虽做的是武官,却是爱才如命,最敬文人。在任时节,曾收容了一位逃亡落魄的文士。那人姓周,也是先朝遗民之后。曾经组织会党,图谋灭清复明。秀才造反,久未成功。事发以后,因各处地方宫都奉有密旨来拿,存身不得,拿着于祥一个姓齐的至好书信,间关千里,望门投止。子祥爱才慕名,又有好友关托,便给他改了名姓,任为记室,以图掩入耳目。谁知这姓周的素常豪纵惯了的,又抱着与清廷誓不两立之志。初至时风声太紧,还肯听劝,连门也不出,镇日以诗酒闲谈遣愁。过有两年,形势较缓,静极思动,还想完成夙愿,不免时常出门走动。
子祥本极爱重他,又仗自己可以护庇,并未禁止,却因此惹出祸来。不知怎地露了形迹,偏巧还传到了子祥一个同官仇人耳内,立刻给上司来一个密禀,说子祥窝藏钦令要犯,图谋不轨,幸而子祥的上司对他情感尚好,一面派人去查,暗中着人命子祥检点。子祥得信,连忙给了丰富川资,放那姓周的急速逃走,省得彼此不便,玉石俱焚;又命儿子甄济急速回家,布置准备万一,自己又设法托入弥缝。事无佐证,上司又偏袒着他,原可无事。不料仇人诚恐打虎不成,日后结怨更深,早已布下罗网。竟打听出 墨离传最新章节那姓周的因遍地荆棘,案情重大,哪里也不敢收容,离开子祥便往深山聚居之所逃去,现用金银买动了一个酋长,在山寨之中存身。当下便又上了一个密禀告发。
子祥见事不佳,只得称病辞官回里。以为仇人见眼中之钉已去,关系着上司情面,不致再深事追究。等到办完交代,业已事隔数月,俱未出事。子祥万幸可以平安回家,享那田园之乐。那仇人原抱定斩草除根之志,偏巧子祥甫去,袒护他的那个上司又调任广东。新任是个满人,正可藉此讨新上司的好,越发称了心愿。便乘履新之时,屏人告了机密。新任一听,哪里容得,便给仇人全权,带领数百精锐和金银彩缎,直往山寨。连势迫带利诱,居然容容易易将那姓周的生擒献上。当时办得十分机密,子祥还在途中,他那里已一面驰驿密奏,一面行文灌县,严拿子祥合家大小。子祥刚一到家,便被县官派人请去扣留,拿出公文与他看了,上镣收禁,所幸甄家是个大族,耳目灵通,县官派人去捉家眷时,甄济正因事出门,得了信息,连夜逃走。
当时大狱常兴,像这样窝藏叛逆的大案,牵连更众。那裘五是友仁远房叔叔,家道甚寒,在县衙当了一名书办。因为常受友仁周济,知道事情不小,急忙托故告了一天假,跑出城来送信,请友仁早作准备。友仁一听,吓了个魂不附体。立即送了裘五一些银子,请他随时留神打听,并照料子祥夫妻的饮食。送去之后,急忙入内与甄氏商议时,那甄氏业已得了凶信,哭得死去活来。友仁亲族虽多,怎奈志趣不同;友仁又天性疏懒,不大来往。急难相投,无人可靠。况且携带妻子,累赘又多,委实无法可想。
后来风声一天紧似一天,友仁便向甄氏议道:“一切事有前定。记得那天妹夫回家,曾说我家这几年要走败运,元儿也该在此时走失,我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今内兄全家遭难,我等也难坐视。再说拖着一大家人出去避祸,不但事情不易,弄巧祸未避成,反倒遭了意外的非灾,岂不冤枉?至亲骨肉原是休戚相关,何不死里求生,心放镇静?你仍安居家中,料理家业。由我带了金钱,到省中烦人打点。只要能保全令兄一家,哪我们还怕什么,不过吉凶正难逆料,我裘家总得留条根子,二儿、三儿一则年幼,二则也无人可托,说不得只好听天由命。元儿虽也不大,却天生着一把蛮力。那日在后园乘凉,亭子前头那么大一块山石,竟被他举了起来。妹夫当日也曾说,他日后定有仙缘遇合,应在今天,偏巧就出这事。那方、司两家,已派人来接好几次,你都不肯放走。现在事情逼成这样子,莫如依了他的志向,派人送他到金鞭崖附近铜冠叟家中安身。一则学习武艺,二则避祸,省得玉石俱焚。”甄氏闻言,想了想,实无善计。只得听了友仁之劝,替元儿收拾好了两个包裹,又给了许多金银,打发上路。
元儿虽然遂了心愿,但是此别,父母弟兄吉凶难测,先时甚为伤心。后来一想:“朱真人是个剑仙,铜冠叟也是一个异人,正好求他们设法援救,还不快去怎的?”因为急于上路,那金鞭崖深山僻远,自己还从司明口中打听出一些方向路径,甄氏所派两名长年,更是茫然,而且行走不如自己之快远甚,带了去既添累赘,又容易被人知道底细,遗留隐患,再三向甄氏陈说利害。甄氏毕竟有些妇人见识,准他前去,已是实逼处此,担心到了极处,哪里还能容他独身前行。
元儿不便再为违拗,当时从权应允,辞别父母,背人上路。一则想丢开两名护送长年;二则水洞那条路无人接引,也无法通行。一时自作聪明,想起昔日和甄济误走百丈坪那条路径。打算走到半途,用银子买动那两名长年回去,就说自己已然到了地头,既可使乃母放心,自己还可急行快走,方、司两家隐居之所也不致从这两名长年身上泄露。主意打定,人山约数十里,元儿便推说前面不远,便是投奔之所。那家乃山中隐士,不兴山外之人来往。叫两名长年放下包裹,取出二十两散碎银子,交代了一套话,吩咐如言向甄氏回报。那两名长年因元儿成心快走,追赶不上,累得气喘吁吁,叫苦不置。一闻此言,既省劳力,又还两面得钱,哪有不愿之理。
当下元儿接下包裹,眼望二人走远,才行健步如飞,默忆司明所说路径,直往金鞭崖赶去。元儿原以为自己来时饱带干粮,还有一柄家藏的古剑。剑虽不甚锋利,凭自己能力,怪兽螟狮倘且可以除去,何况豺虎,所以放心胆大。水洞之道既然不能行走,又没其他捷径,只得仍照昔日与甄济所行之路。到了百丈坪,何愁不能按那司明所说方向路径,赶往金鞭崖去。又自信力大身轻,平时试走山路,纵跃上下,健步如飞,有什作难。不曾想天下事想时容易,实践则难。姑无论以前走百丈坪是错看日影,误打误撞才得到达。中间山路弯环曲折,如同螺旋,求进反退。即使再碰巧走通,司明又是粗心,所说路径仅止大概,未必准对。数百里的荒山棒莽,深山绝壑,险阻非常,何能到达?这都不说,单止那两个包袱,便教元儿为了大难。
原来甄氏爱子心切,一个包之内包着铺陈、金银、衣服和几十本书,在元儿背着,分量虽然不重,却是又蠢又大。另一个除了一些礼物糖果之外,便是日常动用之物,甄氏仿佛给儿子置办科场中的考具一般,火石灯蜡、刀剪针线,无不毕具。另外还备一套小铜锅灶,怕路上遇不着人烟元儿吃冷的,准备歇路时煮热东西吃。这些东西俱用桑皮纸一一裹好,急需的东西塞放在包袱角上,以便取用。这包袱之外还有一个提篮,装满干粮、腊肉、咸菜之类,绊上又Сhā着一柄长剑,本是护送长年手内提着。二长年去后,元儿一双手拿不了三样东西,便拿来系在包袱外面,人小包袱大,走起路甚是累赘。
起初元儿满腔勇气,惟恐两名长年不走。刚一拿着上路,虽嫌麻烦,还不觉得。走出去才有十来里地,便感觉到累赘非常。走几步一换手,时而一手一个平举着走,走没多远,便觉手酸。又拿来背在背后,偏那两个包袱俱有三尺长短,背不到一处,只好半提半捧着走。如此走平路还好,等一上山下坡,却又太不方便。走了二十里山路下去,已急得元儿浑身是汗。又不舍将它丢掉,辜负乃母一片慈心。神志一乱,路更不容易走。只好一面细辨着日色,一面默忆昔时行程。
走有半日光景,估计着应该早到地头。不知怎的一来,走向那方氏弟兄所说去百丈坪的螺旋山谷之中,处处都觉所走路径甚对,走了一阵,却又走了回来。还算元儿绝顶聪明,看出情形不妙,将路走迷;又加实实走乏了力,饥渴交加,便择一个有山泉的所在,放下包袱,从提篮中取出于粮、腊肉和小刀、茶杯,先喝了点泉水,然后切腊肉,就干粮饱餐一顿。
前后一看,只见山岭重叠,峰转路回,形势险恶荒凉,连来路都已辨认不清,同时阳乌西去,倦鸟归林,满天霞绮荡漾碧空,衔山斜日色若血红,在远近丹枫上面,林木山石都变成一。片暗赤,再加林莽蔽天,荒棒塞路,空山寂寂,四无人声,越显景物阴森,凄凉可怖。知道天色不早,前路莫辨,心再微一慌乱,越发不容易走出,索性把心气放得沉稳一些,镇镇静静的,一面辨别残照方向,觅路前进;一面留神,万一走不出去,物色栖身之所。
元儿明知百丈坪在正百方上,只须照直走去,便可走到,谁知此次竟不似上次。好容易携着两个累赘包袱,手足并用,纵跃攀援到了尽头,不是前横绝涧广壑,难以飞渡;便是峭壁排天,当前陡起,阻住去路。直到天黑,眼看实无法想,才寻了一个岩洞,点起蜡来,走了进去,且喜洞内倒还干燥。元儿本想坐待天明,谁知走了一天极难走的冤枉路,身子困倦到了极处,身一落地,便神思迷糊起来,上眼皮合下眼皮,不住交战,怎么也睁不开。只得把死生祸福委诸天命,哪里还计及山中的蛇虫狼虎,竟然沉沉睡去。
醒来时闻得满山都是禽声与草际的秋虫互相交奏,入耳清脆。睁眼一看,阳光已射进洞来。便草草取些干粮肉菜吃了,出洞细认方向,寻觅路径。元儿这一觉睡过了头,醒时已是辰已之交的时候,秋阳已上,晨露未唏。满山满谷除了丹枫青松之外,岩隙石根满生野菊,娇黄嫩紫,含苞初绽,临风摇曳不休,别有一番幽趣,虽然地方未换,迥不似昨晚残照荒山,穷途险遇那一种凄凉境界。晨风一吹,胸襟顿爽。
元儿正要上路,猛想起昨日受两个包袱累赘的苦况。见路旁有一丛粗有茶杯大小的竹竿,忙用宝剑砍断一根,削去枝叶,做成一个挑杠,将包袱一头一个系好。又寻了些山泉喝了,才往前途奔去。先以为昨日被自己大意走迷,难道今日还走不出山去?谁知依旧一样,元儿走到天近黄昏,虽未走回原路,却又岔人别处山环之中。昨日路虽难走,还未遇见过猛兽蛇虫的侵犯。今日却是天还未入黄昏,便听见虎啸猿啼起来。路上又不时发现大兽足爪之印与蛇蟒蜿蜒之痕。任是元儿素来胆于多大,似这样空山吊影,独行蹈蹈,也未免着起慌来。先说昨日不好,今日并欲求能寻一个像昨日安身的岩洞不可得。所遇几处洞茓,不是沮伽卑湿,阴秽之气逼人,便是情景险恶,不敢存身。眼看瞑色将收,天已向暮,还未找着落脚之处。
元儿正在夕阳斜照中顾影仓皇,不知如何才好,忽听侧面岩洞后有二三猛虎咆哮之声。元儿自知势孤,正不知这山中虎豹潜伏多少,哪里敢去惹。方要轻轻悄悄绕避过去,猛听群虎吼声中杂着一个人的哑声呼叱。心想:“那人必正为虎所困,不救不忍;救,又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其事大无把握。”后来一半激于义侠,一半想向那人询问走百丈坪的山路,而且自己苦干势孤,救了那人,正好搭伴。勇气一壮,便将包袱悬在树上,拔了长剑,纵
走有半里多路,才得到达。果然有四五条大虎,正围着一个身倚危崖,手持长剑的少年,在那里咆哮不已,也不上前,也不退却。那少年一柄剑时舞时停,依着猛虎的来势起落。地上有一条较小的的虎,已然卧在血泊之中,想是被那少年刺死,这时落日残照,正从林隙透射向那少年的脸上,看得逼真。所倚的危崖原极险峭,而且离头丈许高处,有一块危石突出。不知何时纵了一只最大的虎上去,朝着下面不住张牙舞爪,似要得而甘心。那少年好似力尽精疲,惊魂昏悸,只顾防了前面,不知道头上面还伏着这么一个恶兽。
那虎几次探爪下来,离少年头顶均只数尺,眼看危险万分,恰遇元儿赶到。元儿定睛一看,不由又惊又喜。一时锐身急难,哪顾什么叫危险,大喝一声,一举手中长剑,直往崖前纵去。同时那危石的一只大虎,也许是等得不甚耐烦,狂啸一声往下便扑。元儿因在情急之际,使力大猛,纵有三四丈高,恰与那虎同时擦肩下落,人虎均在空中,使不得力。下面崖前,群虎又在蓄势待扑。就在这虎声怒啸,山鸣谷应,腥风四起,落木萧萧之际,眼看一落地,便膏群虎爪牙,元儿忽然情急智生。不但不作落地逃生之想,反而空中两腿一绷,两臂一屈,无心中使上巧劲,奋起神威。一摆手中长剑,竟直往大虎颈项间,用尽平生之力刺去。
耳听咔嚓一声,猛觉手中一动一闪,虎口微一酸麻,身已着地。同时那虎倏地价震天一声大吼,狂纵出去,正遇崖前群虎相次扑来,与那大虎迎个正着。二虎相撞,却是绝大猛力,一撞一散,又与后面两虎碰上。那一片群虎咆哮、腾扑、挤撞之声,只震得落木惊飞,尘沙滚滚,半晌方息。那只最大的虎,业已纵跌出十丈以外,瞪着一双虎目,死在地上。
原来元几天生神力,那一剑用力太猛,剑又是柄旧剑,只一下便横刺入大虎头颈之内。那虎负痛一拗,立时折为两段,也是元儿与那少年命不该绝,大虎纵出去,偏又与那群虎相撞。它们互相撞扑挤跌,势子一缓,二人便行相见。
那少年正是元儿的表兄甄济,流离逃亡,困在山中已有多日。饥疲悲痛之余,突遇群虎包围。若是别人,早已丧了性命。幸有全身本领,才得了半日光景。眼看危机一发,忽听头上虎啸声中,面前林隙中纵起一条黑影,这才看出岩上还有一只大虎扑下,面前群虎又要一拥齐上。刚喊得一声:“我命休矣!”那虎已落在面前。正待拼着命一剑刺去,那虎倏又狂啸一声,往外纵去。跟着落下一人,定睛一看,正是元儿,不由惊喜交集。
二人虽然相见,因为崖前群虎虽是自相撞扑了一阵,虎威稍懈,势子略缓,并未退去。仍各蹲踞崖前,时而扬爪张牙,发威长啸;时而站起身来,竖起条条长尾,将背一拱一抖,身上五色斑斓的短毛根根直竖,越显肥壮,威猛无匹,做出那欲前又却的神气。这时元儿看清除已死去那只最大的和一只最小的外,剩下还有三只,每一只都和黄牛一般大小。后面倚着峻岩,并无退路。眼看天是渐渐黑了下来,太阳业已落了山,一片暮霜沉沉笼罩,只剩碧大云光的反映来辨别眼前景物。天光一黑,那虎的啸声也越来越紧。知道大再黑下去,情势愈险。在这极险危难恐怖之中,二人都是一般的心思,想寻逃生之路,什么话都顾不得说。甄济手中还有一柄寒光耀眼的长剑。元儿的剑已在纵身刺虎时,被虎负痛一拗,折成两段。上半段被虎颈带走,只剩下了尺许长的半截断剑在手中。万一外面三虎乘黑来袭,如何抵御?
二人正在无计可施,元儿猛想道:“昔日误人怪兽蟆狮巢茓时,曾将一块很重大的封洞石头推倒。自己和甄济负隅抗险,不敢出去;外面三虎只管作势发威,也蹿不上来,似这般相持下去,黑夜之间,人哪里抵得过虎,这岩凹内有的是大小石块,何不取石击虎?侥幸如能打死两个,只剩一个,就不足畏了;即或不然,能将虎击走得远一些,也好趁势冲出,逃到平旷之处,再与它对敌。总比在这岩凹之内负隅死守,有力难施,要来得强些。”想到这里,一边留神外面,一面对甄济把话说了,甄济饥渴劳顿之余,又被虎困了大半天。已是精力皆敝,自分必死。忽遇元儿这个救星,不啻天外飞来,才得略为喘息。惊魂乍定,心志已昏。一听元儿之言,颇以为然。略一商量,竟去寻摸石块。元儿嫌那断剑无用,索性把它丢掉。准备挑那大石,双手捧石击虎。甄济一手持剑,注视外面三虎动作,一手乱摸,也打算积下数十块碗钵大的石头,再行动手;元儿又恐石头不能奏功,专挑选那些大的。
这时天已深黑,月儿被左近山头挡住,仅仅山角上透出一些清光,下面仍是黑沉沉的。只有那三对虎的眼睛,在暗影中闪动。元儿还看得出那三虎的形象,甄济简直连虎的形象都看不出。偏生岩凹中碎石块虽多,能用的却少,拣了一阵,二人合在一起,才积了不到十块。元儿怕不合用,见岩壁上山石磊剞,突出的甚多,一时发了痴想,打算硬搬了下来使用。然而任是元儿天生神力,这生根的山石,怎能搬得动。费了无穷气力,才弄到手了两块有二尺大小的山石。这两块石头,离地高有数尺,原一同附在岩壁隙缝里一株挺出斜生的短松的根际下面,并非原生之石。再加上元儿力大,无心遇上,一搬便落,树根却现出了有三尺多方圆的洞茓。元儿也未在意,反因取石时纵身攀岩,想起初来时那吊睛白额大虎所盘踞的那块危石,不由心中一动。匆匆又告诉了甄济,准备万一冲逃不出,情势危急,便攀松枝而上,再由松上纵到那块危石之上,以作退身地步。
二人估量山石不易搬动,徒费气力,便各自捧起一块石头待发。那前面三虎也都纷纷立起,在岩凹外面紧紧绕转不休,咆哮之声震动山谷。二人知道是虎饿思食,只要一个在前扑来,余下两只也必一拥而上,来势猛恶,万难抵御。不如先下手为强,只要打死一个,形势便缓和许多。
这时月光已由山角转来,正照岩凹,眉发毕现,里外一片清澈。那三只大虫早已腹中饥饿,一经看真,越发磨牙发威,涎沫飞溅,顺虎口直喷白气。二人看见当前一个较大的正向着岩凹蹲身蓄势,一条长尾把地打得山响,就要扑到。连忙一声招呼,端起手中大石,直朝虎头打去。发石时节,二人似闻身后头上有索索之声,因为危机在前,全神注定前面三虎,也未防到后面。满以为此石出手,必定打中。谁知那虎也是灵警非凡。二人存了先发制人之心,发石时未免心慌了些。如趁那虎纵身起来,再行迎头打去,虎的头项甚短,转侧不便,扑人是个直劲,双方都是大猛,岂不借它来势,又给发出去的石头添了一两倍的力量?这一打上,怕不脑浆迸裂,死在地上。二人究竟都是年轻,算计不周,这一心慌,几乎送了性命。那一二尺方圆的石头不比寻常暗器,发出时带有一片风声,何等沉重。第一石发出去,那虎正蹲踞地上发威,见石一到,不慌不忙将头往上一抬,伸出两只虎爪,轻轻一拨,便都拨落出去有一两丈远近。
甄济、元儿原准备一石不中,再发二石。没料到这么沉重蠢大的石头,不能和暗器一样,可以连珠发出。再加第一石没有奏功,已是有些心慌。刚将第二块石头端在手内,站起身来,对面那虎将第一石由虎爪拨落,未容二人取石起身,早狂吼一声,就势两条后爪一撑,直往岩凹之内扑到。同时其余二虎也为那第一次两块石头激怒,纷纷狂啸,随在第一只大虎的后面,飞扑过来。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哪里容人再打别的主意。眼看危机一发,性命难保。甄济已是手忙脚乱,惊魂失措。还算元儿天赋异禀,胆智过人,手中刚端起从岩隙松根上扒下来的那块大石,一见岩凹外面那只大虎迎头扑到,大喝一声,伸出一对赛钢胜铁的小臂膀,奋起神威,用尽平生之力,百忙中也没看清什么地方,直朝那虎身上打去,恰好正打在那虎的前胸。这一迎一撞之势,双方都有过千斤的力量,那虎纵是百兽之王,如何禁受得住。震天价狂吼一声,落下地来,接着又是一片扑腾咆哮之声。
元儿知势危急,也顾不得看清,也顾不得说话,一手拉了甄济,喊声:“快跑!”脚一点,纵身钩住那株松的横枝,首先攀援上去。后面甄济被元儿一句话提醒,也随着元儿攀援而上。一同回身往下一看,岩下一只大虎倒趴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落地时节,又和元儿第一次断剑杀虎的一般,正赶后面两虎扑来,互相猛撞了一下,所以二人才得在这至危奇险之中攀松上岩。
二人正打算落到松根着足之处,纵到那块危石上去,下面两虎已往二人攀援之松枝上面纵扑上来,还算二人下落稍快了一步,没有被虎爪抓落。刚在松根上落脚,元儿猛觉脚底踹在一根圆软腻滑的东西上面,弹力甚大。当时二人都急于逃命,脚一一点地,早一垫劲,一同飞身纵往危石之上。身才立稳,耳听咔嚓一声,接着又沙沙连声,知那松树已被下面二虎折断。猛一眼看到头顶上还有一块伸出的岩石,形势甚好,离地又高,比原立这块还要稳妥,心中大喜,接连几纵,到了上面,这才回身下视。只见那松树生根处,倏地如飞般抛下乌光油油,两丈多长,粗如盆碗的黑影,直向岩下两虎穿去。再往岩下一看,同样的还有一条,身上闪闪,映月生光,在和两虎盘绞奔逐,已然到了岩凹外面。定睛一看,原来是两条乌鳞大蟒,二人居高临下,看得甚是清切。
原来那松树根下,正通着一雌一雄两条乌鳞大蟒的巢茓。元儿无心扒去那两块大石,被它从茓中缓缓钻了出来。二人找虎时节,听得身后作响,便是此物。当时急于御虎,没有留意。后来两人纵上松枝,那第一条大蟒刚刚钻出半截身子忽被元儿落地时踏在它的肉冠子上面,本已负痛发怒,欲待寻找仇敌,偏巧二人纵逃甚快。同时那虎正纵上来,将松齐根折断,未免又将大蟒压痛了些。蟒、虎本是仇敌,互相克制。那蟒一见有虎,早将头一摆,随着那株断松蹿了下来,与两虎斗在了一起。第二条大蟒也从茓中窜出,加入拼斗。斗来斗去,追逐到了岩凹外面。二人存身之处虽比下面来得稳妥,无奈头上崖壁峭滑,再难攀援。下面两虎之外,又添了两条比虎还难惹的乌鳞大蟒,真是进退两难。只好在上面静候时机,但盼虎蟒相持,虎能将蟒咬死,虎也成了奄奄一息,方好逃命。
这一场蟒、虎恶斗,倒也又骇人,又有趣。只见月光之下,烟尘滚滚,砂石惊飞,腥风四起。一方是蹲踞腾扑,张爪磨牙,咆哮如雷,凶威猛恶;一方是蜿蜒腾挪,动作如风,伸舌吐焰,红信粼粼。那蟒见擒不住那虎,只急得口中发出吱吱的怪啸,有时侥幸将虎缠住,那数丈长的蟒身如转风车一般,立时将虎身裹住。正待回头来咬,却不料那虎非常狡猾,原是乘机歇息,等到身上被蟒缠了数匝,也没看清是怎地一来,虎头动处,早钻了出来。然后狂啸一声,扑地纵起好几丈高远,连身折回,重又与蟒斗在一起。
元儿毕竟童心未退,虽身临危境,看见这种蟒虎恶斗,不但不怕,反直喊好玩。刚在可惜没有看得仔细,另外一蟒一虎又抄了一套文章:先是那虎蹲踞地上,一条长尾巴把地打得叭叭山响,不住狂吼发威。对面那条乌鳞大蟒却把身子盘成一圈,只将上半截身子从中间笔也似直挺起,昂着那一颗有碗大小的蟒头,朝着对面敌人不住张口吞吐红信,吱吱直叫,神态甚是舒徐。双方相持没有半盏茶时,忽然那虎狂啸一声,朝前便扑。那蟒更不怠慢,长颈一屈一伸之际,仿佛周身都在颤动。说明迟,那时快,早唰的一声,迎着对面虎扑之势,往上穿起,尾尖着地,身子悬空,和一根笔直乌木相似,蟒头与虎头迎个正着。那虎在空中使不得力,无法躲闪,见蟒迎来,张着血盆大口便咬。那蟒尾身还在地上,可以行动自如,蟒头一偏,早已让开。尾尖在地上一耸,连身蹿起,正与那虎擦身而过。就势身子疾如转轮,一路蜿蜒,早将虎腰连虎的两条后腿一齐围绕了数匝。叭的一声大响,连蟒带虎,一同落地。眼看又和先前那一对一般,蟒将虎缠上好多匝,只剩虎头和两条前腿露在外面,虎身全被蟒身缠没,就待回转蟒头来咬。那虎倏地又是狂啸一声,两条前腿抓着地面,一拱一蹿,又纵脱出去老高老远。
当这蟒、虎纠缠之际,元儿因存身之处,虎纵不上来,再加自己连毙两虎,觉着不足为虑。那蟒却是行动如飞,什么地方都能蹿到,比虎厉害得多,心中有些胆怯。因而对蟒怀了憎恶,对虎便有了好感。头一次见虎被蟒缠住,心里头已起了惊慌,惟恐虎为蟒伤。第二次一见蟒将虎缠得更紧,既代虎危,复为自身打算,早掇起两块碗大石头,擎在手内,直朝蟒头打去。甄济见元儿事太作得鲁莽,想拦没拦往,手一拉,反将元儿的准头,闹歪了些,一下打在蟒的头颈骨上,正赶那虎又蹿出重围,元儿情不自禁地脱口喊了一声:“好!”下面先那一对蟒、虎已经纠缠到了一堆。
这第二个被元儿用石打中的那条大蟒,费了半天气力,没有将虎擒住,已经凶威怒发,又被元儿石头打中,一负痛,再听得人声,便昂起头来往上一看,吱吱叫了两声,便舍了那虎,往岩前蹿来。二人存身之处虽是险要,并无隐蔽,月光之下看得逼真。甄济见蟒朝上看,口中吱吱乱叫,红信吞吐,身子往岩前移动,便知不好,元儿也着了忙,手上又无兵刃,只有剩的一块石头,并还找不出第二块。上既无路,下则去死更速。
二人正在焦急,那蟒早如一条黑匹练一般飞起。月光照处,细鳞闪闪,乌光油油,直往岩上穿来,转眼便到二人眼前。甄济手持长剑,准备来时与它拼死。元儿一见情势危急万分,慌不迭地将手中石块直朝蟒头打去。心一乱,便少了准头,打在蟒脊上面,没有打中要害。那蟒越加负痛发威,来势更急。眼看危机顷刻,谁知那蟒上有两三丈高下,忽然吱的一声,连头带身,似乌绫飞舞,旋转而下,来得快,退得更速,二人因为急于应付当前切身危难,全神贯注那蟒,别的一切俱未看清,见蟒忽然掉身退去,心中不解,连忙定睛往下一看,不由转忧为喜。
原来那蟒蹿上崖时,与它对敌的大虎,也喘息过来,见有可乘之机,如何容得,早将四足一纵,便到岩前,未容那蟒再往上穿,张开虎口,一口将蟒尾紧紧咬住。蟒因负痛,回头一见是虎,蟒尾巴被紧紧咬住,不顾得再吃生人,连忙回身应敌。偏那蟒鳞又坚,蟒皮又韧,虎的来势与力俱都猛烈非常,一口咬下去,虽然穿鳞透皮,急切间,却拔不出来,又咬不断。蟒的尾尖只管在虎口内搅得生疼,虎一负痛,便乱扯;蟒更是负痛,也乱神乱卷,两下里都乱做一堆。不一会,蟒身又将虎缠住,虎口被蟒尾陷住,张不开来,这番却脱身不得。所幸蟒痛极心慌,尾又被虎咬住,缠时无法圈住虎的两条前腿,虎爪一路乱抓,那蟒越加痛极,急切间咬不着虎的要害,也是一口将虎的后股紧紧咬住不放。
且不说这一蟒一虎拼死相持,再说先前那一蟒一虎。那蟒是条公的,比较小,有七八尺。先也是与虎想持,双方斗得力倦,一个盘着,一个蹲着,发一阵威再斗。当适才那条母的被虎咬住蟒尾时,双方正斗得热闹,不知怎么一来,虎身又被蟒缠住,这次却是两头相对,错了往常的地位。那虎见蟒头在前,蹿了过去,昂头便咬,一伸两只前爪,竟将那蟒的头颈抓了个死紧。那蟒被虎制住,便拼命用力,打算将虎箍死。虎一负痛,透不过气,两爪一松,蟒头便起。那蟒想也是痛晕了头,如不回头来咬,就这一阵用力紧束,也是有胜无败;偏是急于报仇,这一回头去咬虎头,恰好横着,方能绕过。那虎松了仇敌,本已愤怒到了极点,一看来咬,猛地虎口一张,双方都是又急又快,被虎口在蟒的七寸子上咬个正着。双方都不肯放,谁也张不开口,只听虎鼻中一片呜呜之声,两虎两蟒分作两对,纠缠做了两堆,在月光底下,带着砂石翻滚不休。
这一场恶斗,只看得元儿、甄济目定神呆,惊喜交集。直到斗转参横,东方现了鱼肚色,见下面二蟒二虎纠缠越紧,势子却由缓而慢,渐渐不能转动,才行觅路纵下一看,一蟒一虎已经气绝。一个口中红信吐出多长,身子紧束虎身,目光若定;一个瞪着一双虎目,虎口咬紧蟒的头颈不放,虎虎若生。虽俱死去,依然猛恶可怖。又见另外一对,蟒身被虎咬紧,脱身不得,下半身鳞皮被虎抓得稀烂。那虎虽被蟒咬,毒发身死,口仍不开,虎毛打落了一地。那蟒口虽还是紧咬虎腿未放,身子却在动弹,并未死去,一见人来,一阵屈伸,似要脱身追来。
甄济吓了一跳,连忙退步按剑时,元儿道:“那虎将它尾巴咬住,身上缠了许多圈,就是活,你还怕它怎的?师父说大蟒身上常有珠子,你把宝剑借我,就势杀了它,取出来带走。”说罢,不俟甄济答言,抢过剑,便往蟒前走去。甄济忙喊:“不可造次。”拔脚追去,见那蟒见了元儿还待挣扎,早被元儿举着那柄吹毛折铁的长剑向蟒头一挥,立刻一股鲜血冒起多高,蟒身落在地上,蟒头连口仍咬附在虎腿上面。才知那蟒也是一时情急,蟒牙嵌入虎骨,一样拔不出来,所以逃走不脱。元儿举剑一路乱砍,连蟒头砍了个稀碎,哪有珠子,口中直喊丧气。恐那蟒再活回来,也给它找补了几剑,才和甄济一同上路。
那虎大小共是五只:最小的一只,一起头便被甄济用剑刺死;最大的一只,被元儿断剑刺死;另一只被元儿用石头打死;剩下两只,俱与两条乌鳞大蟒同归于尽。二人无心之中除了七害,人也累得力尽精疲,饥渴交加。甄济比元儿还要来得疲敝,几乎走路都要元儿搀扶。
二人先到元儿放包袱的所在,取出干粮,饱餐了一顿。元儿又取来山泉,一同痛饮个够。吃饱喝足,才略觉精神好了一些,这才互说入山之事。
元儿的事已然表过不提。那甄济为人,本有心计。乃父被陷那日,在街上遇见衙中熟人报警,虽然自己侥幸避开,却听说父母全家俱被拿去下监,不久就要押解到省中去。当时痛不欲生,本想凭着自己本领,劫监救出父母。一则孤掌难鸣;一则事一不成,案情愈更重大,反倒全家都没有了活路。自己新归不久,亲族父执俱都不甚相熟;再说案关叛逆,谁敢出头?只有姑父裘友仁是个至亲骨肉,人也热诚任侠,无奈他平素从不与官场中人往还,找也无用,弄巧还连累了他。思来想去,徒自悲痛了一夜。正无法想,又闻风声甚紧,官府正在到处搜查自己下落,越发惊慌,欲知甄济作何打算,且看下回分解。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四回
青城十九侠(蜀山别传)第四回——
栖迟古洞半夜得奇珍轸念良朋穿晶历绝险
话说甄济不敢在城里多延,怕贻祸好友。他藏身所在,原是一个小时同窗至好的家内。虽是个寻常耕读之家,没什力量,家道还算富有,人也义气。便和那友人商量,借一笔钱,到了晚间,先冒险前去探监,安置安置,再行逃走,出去设法。那友人觉事太行险,劝他不住,只得给他备了些金银。又给收拾了一个小行囊,准备探完了监,迅速出城去。
到了二更过去,甄济施展轻身功夫,到了监内,对禁卒一番威吓利诱,居然容容易易见着他的父母。因是关系叛逆的重犯,又加是新卸任的官吏,除枷锁较重,防卫周密外,倒还未受什么大罪。一见儿子冒险探监,俱都大吃一惊。甄济因出入这般容易,又想起劫监之事,便和他父母说了。甄济的父亲一听,越发忧急,再三告诫:此事万不可行。虽说自己案情重大,并非没有生路,同寅和京里头,俱都有人可托。若是劫监,反倒弄假成真,不但自家有灭门之祸,还要株连九族亲友。若行此事,老夫妻便要双双碰死。并说:“事发时已买通禁卒,托亲信的人四出求救。你只要逃了出去,保全自身,准备万一事若不济,替甄氏门中留一线香火,便是孝子。”
甄济跪着哭求了一阵,见若再固执,父母立时要寻短见,万般无奈,只得忍泪吞声,拜别出来,又将带来金银,给了十分之八与禁卒,再三叮嘱,好好照应,不许走漏风声;不然宝剑无情,定要取他性命。那禁卒自是乐得应许。甄济还不放心,又怕本官为难,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径直飞入内衙,持剑威吓知县。说事情非他发动,不能怪他。只是一要好好待承,二不许株连甄家亲友;并要他善为弥缝,向上司呈复。
那县官姓杨,名文善,人本忠厚,本就不愿多所株连。再经这一吓,哪里还敢生事招祸。不但没有牵丝扳藤去兴大狱,反倒在搜查党羽的呈复中说:甄某在外服官多年,家中戚友根本就少,几乎不通往来。此次刚一辞官回家,就奉密令,将他全家拿来收监。细查并无党羽,只有一子,游学在外未归。”不知去向。请求通令一体缉拿归案等等。就此遮盖过去。所以甄家亲友,连友仁那等至亲,县中俱未派人去过问,这且不说。
那甄济离了县衙,连夜逃出城去。本想去见友仁一面,再作计较,猛想起:“那日元儿曾说,那方氏弟兄的姑父铜冠叟是个异人。自己与方氏弟兄虽是初交,却有同盟结拜之雅,何不径找他去?不但可以避祸,还可求他设法,想条妙计,搭救父母,岂不是好?”想到这里,甄济见天已大亮,怕被外人看破,露了形迹,两下俱有不妥,索性连友仁也不见,径往百丈坪找方氏弟兄,去求铜冠叟。主意打定,便避开环山堰友仁的家,直往长生宫后悬崖之下奔去。
元儿自那夜火眼仙猿司明送信之后,还未与甄济见过,所以甄济并不知方、司两家由百丈坪移居金鞭崖之事,以为方氏弟兄每日还在水洞掉舟相侯。及至到崖下溪边,候到日中,仍无方氏弟兄踪影,心中好生焦急。此时人踪更多,不便往友仁家去。略吃了几口干粮,想了想,竟和元儿入山时打了一样的主意:也是想照昔日误走百丈坪那条路走。以为昔日一半是玩山,今日是赶路,算计不消三两个时辰,便可赶到。
谁知他比元儿所遭遇的还苦。一过近便崖,就迷了路,走人螺旋山谷之内,越绕越远,越走越糊涂。一连走了三日三夜,始终没有找着路径。连想出山走回友仁家去,都不能够。这还不算,带的干粮,因为行时匆忙,只图省便,仅敷一天多用,万没想到要在山中奔驰数日。头一天因为动身时晚,走至天黑,虽然觉出路径越走越不对,心中还不甚着慌,乘月又寻了一阵,便找了个山洞宿了。第二日晚间,仍未找到百丈坪,眼看食粮仅够一顿,才着起急来。因要留着最后充饥,不敢再吃,勉强寻些山果吃了。当夜仍寻岩洞宿下。
如此辛苦饥疲,在山中乱窜,好容易到第四日。早起走到一处山环,连山果都无从寻找,只得把最后一顿干粮也下了肚。走到未申之交,方觉饥疲交加,忽然遇见那只被他用剑刺死的小虎。刚将虎刺死,便被那四只大虎闻得小虎啸声追来,将他包围。先前那只小虎已难对付,何况又来了四只大的。四顾无处逃生,只得负岩而立,人虎相持。到了黄昏,才遇元儿赶来,将他救出,人已精疲力竭,不能转动。
二人见面,吃喝完了,说完经过。重劳之后,估量今晚不能再走。甄济只带着一个小包,内装两件换洗衣服和一些散碎银两,围在腰问,打虎时并未失去。便分拿了元儿一个包袱,乘着月夜去寻住所,走出不远,无心中竟将那虎的巢茓寻到。虽然五虎俱毙,仍恐还有余虎回来,无奈除此之外,别的岩洞俱污秽卑湿,不能住人,只有这个洞茓又干燥又宽大。元儿终究胆大,便将包内火石油蜡取出点好,将洞角虎毛兽骨拨开,铺好行囊。又去搬来了几块大石,将洞堵好,一同就卧。元儿年轻贪睡,甄济更是死中逃生,极劳累之余,一旦安安稳稳睡在地上,觉着舒服到了极点,一倒头便已睡着。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日辰已之交才醒转来,且喜一夜无事。元儿取出于粮、腊肉饱餐一顿,又汲些山泉喝了。正待准备寻路前进,甄济忽然失惊道:“昨晚听你说,方,司两家已远离开百丈坪,移居金鞭崖了,即使今日我们能找到百丈坪,照司明所说路走,这数百里未曾走过的山路,也非一日半日所能走到。你又在途中耽搁了两天,再添上我,这点干粮如何够吃?山中又无处购买,不比前山宫观庙宇到处都是,随地均不愁吃。我这几天已然吃足了苦头,这却怎好?”元儿道:“管它呢,我们自有天保佑。犹之乎你昨日被虎包围,怎会遇上我来?又会平空钻出两条乌鳞大蟒,代我们解围呢?”一句话将甄济提醒,猛笑道:“眼面前有顶好的粮食,我却忘了。”元儿也想起道:“你不是说那死虎么?只恐被蟒咬过,吃了有毒。不然,那日在方二哥家吃那烤虎肉,倒怪香的。”甄济道:“那蟒咬死的只是后两只,不是还有三只么?这一想起,不但虎肉够我们用的,连日我都觉着山中寒凉难受,那虎皮岂不也可用么?天已不早,我们快走,招呼给别的野兽吃了去。”说罢,二入便兴高采烈地往昨日杀虎之处奔去。
好在相隔不远,一会便已找到。那虎、蟒仍是死缠着躺在地上,并无野兽动过。二人只甄济有柄长剑,元儿的剑半没虎口,断的半截也不知遗落何所,因是顽铁,也懒得去找。便由甄济将那先死的三只虎皮剥下,拣那嫩的脊肉取下好几大块,却没法拿走。甄济想了一想,见路侧生着一片竹林,便去砍了一根茶杯粗细的竹竿,削去枝梢。将两人包袱并成一个,匀出一根麻绳,将虎皮三张捆成一卷。又割了些山藤,将肉穿起,连包袱一齐分悬在竹竿两头,挑起上路。
这时已是中午时分。走没多远,忽见前面两峰对峙,中现一条峡谷。二人登高一望,除了那条峡谷和来路外,俱是峰峦杂音,丛莽密菁。再不便是峋岩壁削,无可攀援。明知路径越走越不对,但是对的既已寻不出,看日影只有那峡谷还算是走百丈坪的方向,只好试一走着再说。
二人替换着挑着担子,一路走,一路商量。但遇着可以立脚的高处,元儿便放了担子,纵身上去眺望。满心以为从高可以望下,只要能望见百丈坪一些附近的景物,立时便可以到达。却不知前两日错走螺旋谷,已然早岔过了去百丈坪的路径。再一进这峡谷,更是越走越岔远了。
二人入谷以后,见两峰岩壁上全是藤蔓古树,虽是深秋天气,因蜀中气候湿暖,依旧是一片肥绿,映得衣拎面目都似染了翠色。地却是个淡红沙地,寸草不生,时有丈许高沙堆阻路。二人连越过了好几处沙堆,忽然不见地下日影,天色好似阴沉沉晦暗起来。抬头一看,才知谷径正走到窄处,两面危崖峭壁,排云障日,只能看见一线青天,时有白云在顶上片片飞过,阳光已照不到地面,所以天色阴暗。路虽还直,只是数里以外的尽头处,隐隐似有数十丈高一个石笋将路拦住。空山寂寂,说话走路,衬着那谷音应和,入耳清脆,越显景物幽闷,使人无欢。
渐行渐近,果然前面有一个小峰将路塞住,形势又是上丰下锐,无法攀越。走了好些时候,走的却是一个死谷。甄济气得将担子往地上一放,不禁喊得一声:“背时!”元儿终不死心,早已往那小峰跟前奔去。一到,便钻向峰的后面。不一会探头出来,欢呼道:“路有了,宽大着呢。大哥快来。”
甄济闻言,连忙挑担奔去。到了峰前一看,那峰并非原生,乃是山的一角,不知何年何月经了地震,从山顶折断下来,倒Сhā在地上。虽将山谷的口堵死,还算侧面有一个缺口,约有三尺方圆。钻将过去一看,阳光满眼,豁然开朗。外面虽然依然两面是山,中间却有一条极平旷的大道,也是沙地,没生草木。到处都生着一丛一丛的竹子,高的才两三丈,粗只寸许,根根秀拔,迎风摇曳。二人先一辨认日色和时间,仿佛岔走了一些。元儿又跑到侧山顶上望了一望,哪里有百丈坪的影子。下来彼此一谈,反正走错,索性发一发狠,给它来个错到底,就照这条路的方向走。即使人找不着,难道还走不出这山去?本山又是道家发祥之地,前山固是宫观林立,便是后山隐僻之处,也常有高人结茅隐居,只要遇上一个,便有法想。
因为走了半日,俱觉腹饥体乏,元儿便去捡了些枯柴要烤虎肉就锅魁吃。甄济道:“肉多粮少,不知何时走到。我前两日先遇上野兽,不知打来吃,几乎饿死。我们还是多吃肉,少吃锅魁吧。”
元儿带的干粮,原有炒米、锅魁两种,另外还有四匣糖食糕饼和三篓兜兜咸菜,几块瘦腊肉巴,两块生腊猪腿。因有这许多东西,所以包袱又大又累赘。除了腊肉巴和炒米外,连锅魁等,十之八九是元儿因为铜冠叟爱吃此物,司青璜走后无人会作,特意命家中伙房加工做了,带去孝敬师父的。余者如布帛等,也是送方、司两家的礼物。昨今二日打开时节,甄济只看见许多大包小包儿,听元儿说是送人的礼物,也没细问,因此屡以食粮为虑。
元儿笑道:“大哥莫发愁。论说我吃的东西,还算走时母亲给我多带有好几倍,直到包袱、考篮都装不下了为止。走这几天工夫,我的一份也就剩不多了。可是那些送人的东西,倒有一多半是吃的。若不是万分不得已,我也不愿动。早上一说到粮食,就忙着去割虎肉,也没顾得谈这些。真要是没得吃的话,难道看着吃的去饿死?这十几个锅魁,加上虎肉,还够我俩人吃好几顿。再走十天,就算什么东西都吃完了,我们再煮生腊肉来吃,也还够四五顿呢。不想母亲连锅和针线刀剪都逼我带着,真是父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当时我虽不敢强,心里着实嫌带这些零碎麻烦。幸而我初走得累赘时,因是母亲亲手料理;不舍得随便丢弃。如今吃的已然用上,说不定别的也许用得着。样样都齐全,你还怕什么?”甄济闻言,才放了心。
元儿又将所带之物详细说了。一面说,一面火已生好,便用小刀将虎肉切成薄片,用剑尖叉好,在火上烤熟,配上锅魁,胡乱吃起来。元儿嫌口淡,又取出了些熟腊肉巴和兜兜咸菜来。两人越吃越香,吃了一个大饱,才行收拾上路。
二人只早餐饮过了一顿山泉。人谷之时,山麓曾有小溪,因为不渴,所以未饮。这半日工夫,经行谷中,虽未见水,因不思饮,也未留意。这饿后大嚼,所吃的东西像虎肉、锅魁、辣咸菜,无一不是干燥逗渴之物,还未吃完,便觉口中有些发干。先是因为二人连日走到那里,都遇见溪涧泉瀑,并不着急,以为走到路上,前面自会遇着。谁知走了个把时辰,两山林木虽是茂密,泉源却无一个。再加上蜀中天暖,秋阳犹烈,又从幽谷阴凉地里走出来,走入阳光之下,身一发热,口里更干,真是奇渴难耐。只急得元儿在前面一会蹦上这面山崖,一会蹦向那面高岗,到处寻找溪涧泉源,总寻不见。一会又奔回来,挑了担子,由甄济前面去找。二人是越着急越出汗,口里似要冒出烟来,渐渐有些头晕心烦。比起昨日身临绝险,饥疲交加,还要难过。幸而俱是天生美质,若换旁人,早已不能行动。似这样到了黄昏月上,始终未见一滴水。总算太阳下去,山中气候早晚悬殊,一不再热,还略好些。
二人俱是年轻大意,渴极寻水,只顾前赶,不顾别的。路径越错越远,毫不觉得,也未算计走有多少里数。未后乘月赶路到了一处,见两山渐往中间挤拢,不过形势不与午间走的峡谷相似。两山都是上尖下广。一轮皓魄渐近中天,月朗星稀,清风徐来,云雾上升,银光四射。衬以竹石幽奇,峰峦雄秀,越显得清景如绘,美绝人间。
二人正苦烦渴,甄济走在前面,忽闻远远泉音淙淙。因为起初盼水大切,有时听见松涛竹韵,也疑泉声。及至找到,只见老松吟风,翠竹凌云,水却没有涓滴。这次以为又是听错,渐渐越听越真,好似就在面前不远。连后面元儿也都听到,赶奔上来,急问甄济:“可曾听见水响?”甄济答道:“听是有点听见,只不知能找到不能。”元儿急道:“你真糊涂,听得这么真,还怕找不到?我猜这水定离我们不远。这副担子就放在这里,先找到了水,喝够了,再回来拿。”甄济道:“里面尽是吃的,要遇见野兽来吃了去,才糟呢。你如挑不动,我们把东西都聚在中间,抬着走吧。”元儿道:“这半天工夫,连个狼、兔通没遇见,偏这会有野兽?我不是挑不动,只是压得和你一样,有点肩疼,又加渴得心烦。既怕丢了,还是挑了走吧,这点点东西,还用人抬?”
二人水虽尚未到口,这一有了希望,不由精神大振。口里只管问答,脚底下却走得飞快。元儿还催甄济先走,甄济却说:“我们俱在患难之中,应该有福同享。现在水声越近,知在前面无疑。反正也要到了同饮,何必忙这一时?”元儿道:“我却不像你这般迂法。如这会不该我挑,我便赶向前面先去喝去。”甄济闻言,便要接过来挑,让元儿赶到前面寻水先饮。元儿却又不肯,答道:“只一点点东西,却累你分挑一半。到底水还没看见一滴呢,哪能就定了准?你要和我同饮也可,你倒是先到前边去看清楚呀,难道谁还说你偷嘴先饮?”
二人正在说笑,元儿倏地欢叫一声道:“在这里了!”说着忙将担子往山麓一放,一纵步便往山坡上跑去。甄济随元儿跑处一看,离地两三丈山脚腰处,横着一条白线,月光之下,仿佛一条银蛇闪动。不由喜出望外,也随着一垫步,往上纵去。元儿已在地上捧了两下,因水大薄,没有捧起。站起身来,顺着那条银线,往高处便跑。
原来那道银线正是从前面流来数寸粗细的一道山泉,流行之处,正是横生在山腰上一根二尺来宽的天然石埂,当中又微微有点凹。水虽急而不多,蜿蜒曲折,环山而流,近看真和一条细长银蛇一般。那水只有三四寸宽,那石埂凹处只有寸许来深。
元儿究竟是生长富厚之家,本嫌地上浅水不干净。捧了两下,没捧起,觉水很凉,知道近处必有泉瀑,便站起身来,顺水流处的源头跑去。没跑二里,便见半山坡上有一峭壁当前。忽闻琤琮轰隆之声,宛如敲金击玉,洋洋盈耳。一股粗有碗口的水柱,从离地数尺高的岩壁缝中激迸出来,斜射到离壁丈许远近的一个石糟里面。那石糟是长圆形,想是日受急湍冲射而成。最深处的是槽心,才只二三尺,哪里存得住大量的水。那水一经射落槽中,便激溅上来,再落到槽外地上,顺山形化作无数道大小匹练银蛇,往四下流去。元儿先前所见,便是股最细的。石槽大小数尺,四面水气蒸腾,广有丈许。围着一圈,都是溅玉喷珠,星花飞溅,低昂如一。水气中那股山泉被月光一照,宛如半条银龙,笼以轻绡雾毅。那轰轰发发的瀑吼,水珠击石的碎响,与那草际里潺潺幽咽的繁声融成一片,又宛如黄钟大吕之中,杂以签簧细乐。真是又好看,又好听。再加上寒泉清冷,人未近前,已有凉意;被水气一侵,不必牛饮而甘,已经减了一大半烦渴。
元儿耳听泉簌,目贪佳景,只喜得手舞足蹈,站在水雾外面不住叫好,也忘了此来则甚。一会甄济赶到,见元儿还未动手,便道:“你怎还不取水喝,莫非还等我么?”元儿笑嘻嘻道:“哪个等你?这水太好了。”说罢,将手伸人雾里,水未够着,两袖已经透湿。甄济道,“这样哪里吃得到嘴?”元儿又要往那发源的壁下去接。甄济又道:“水势这样急,那里还是不行,白把衣服溅湿。流在地下的又不干净。这边来吧。”说罢,挑了一处溅出水气外面的几股尺许高,时低时昂的细泉,用手抄起,先洗了洗手。再两手合拢,捧起来饮。元儿也如法施为,直喊:“真好!。
水又甜又凉,二人饮未几口,上半身已是透湿。元儿又嫌不尽兴,一赌气站起身来,打算回去取东西来盛。猛一眼看到身后山坡上有一大洞,正对那发水的岩壁。洞前还有一块岩石突出,形如平台。连忙止步,将身纵了上去。看了一看,高叫道:“今晚我们有好地方住了。”说罢,也不俟甄济答言,飞身而下,往来路便跑。
甄济见元儿浑然一片天真烂漫,再加上天生异禀奇资,不由又爱又羡。知他去取行囊,必想在洞中住宿。看也没看清,便定主意,万一藏有虫蟒野兽,岂非祸事?便将身畔火种取出,寻了些枯枝点燃,一手拔出宝剑。到了洞前一看,果然形势奇秀非常。见洞口甚宽,入洞一看,不但宽大平坦,石壁洁净,里面还有一个洞口。洞内却是一间经过人工布置的石室,还有两张石床,石几、丹灶俱全,更是喜出望外。
甄济看完出洞,远望元儿挑着担子奔来,一到面前,便高声问道:“我见你持火从洞中出来,适才没顾得细看,洞里干净么?”甄济笑道:“也没见你这样火爆脾气。看也没看清,知道里面有虫蟒野兽藏着没有?也不商量一下就忙。告诉你说,你进去看了,还更要把你喜欢坏了。”元儿忙放下担子,便要往洞前石上纵去。甄济笑答道:“忙什么?现在肚子有点饿,我们趁月色,先弄吃的下肚。边吃边说,吃完再看去,也还不迟。”说时刚要去拉元儿,元儿已纵到那石台上去,正捡起甄济那束残余的枯枝,要取火种来点。忽然朝下高叫道:“大哥快来,你听这是什么响?”
甄济侧耳一听,只觉那水声贴耳。先并未听出什么,以为元儿在上面听见什么虫子的鸣声。纵身上去,问在哪里。元儿手指前面近处说道:“你看那又是什么,这样亮法?”甄济向元儿手指处一看,只见相隔约有二里之外,两山之中,有一道横的白线,似向前移动,渐渐由短而长。一会又似往回退,但转眼之间,又伸出好多。一则适才在下面,因为离山泉太近,为泉声所乱;二则那白线也越来越近,耳中也听得一片轰轰发发之声,恍如万马千军杀至,山鸣谷应,甚是惊人。同时那白东西已不能称它为线,月光下看去,简直如一条雪白色的匹练拉长开来一般。
正在惊疑,猜不出那白的是什么东西,元儿忽然失声道:“莫不前面是条大河吧?”甄济闻言,再仔细定睛一看,不由大惊失色道:“前面出蛟,山洪来了,这可怎好?”一言未了,那白东西已经卷到二人脚下不远,前面潮头高有数丈,澎湃奔腾,声如雷轰,波翻浪滚,汹涌激荡。近山麓一带的林木石块挨着一点,便被急浪卷了去,随着浪花四散飞舞。转眼之间,水势便长有十多丈上下。二人安身之处已在半山腰上;就是那股山泉,也离下面约有数十百丈高下,所以还不至于妨事。只是来去的路都被洪水所淹,进退两难。幸而未在中途遇上,要是像往常一般,在山麓岩洞过夜,如果碰到,连做鬼都不知怎么做的。
元儿先还当作奇观,只顾观看。及见转眼之间,平地水深十数丈。波澜壮阔,声势滔天,又一想到来去的路都为水断,才着起急来。想到下面行囊,忙着去取时,忽听甄济在下面喊:“元弟快接着,风雨立刻就来,还得预备火呢。”原来甄济看出山洪发蛟,深恐行囊被水冲走或淹湿,早拔步纵身下去。好在东西不多,相隔又不甚高,一件件从竹竿上取下来,往上便丢。元儿一一接着,顷刻便完。甄济忙纵身上来,说道:…快把东西送人洞去。趁月光未隐,多拾松枝,不管它枯不枯。我用剑砍,你便用手拾,越多越好。”一路说,早将东西送入洞内,又忙着去砍拾松枝。二人都是力大手快,不一会,便拾了不少。
这时狂风大起,水啸如雷,连对面说话都得大声。二人还想再多拾点时,忽见月色一暗,抬头一看,月亮已然隐人乌云之中,依稀只见一些月影。甄济不及说话,拉了元儿往洞中便跑。刚一进洞,元儿一脚正踹在一堆松枝上面,正要拿脚踢开,倏地一道电闪,在脑后亮了一亮。接着便是轰隆一声,一个震天价的大霹雳,打将下来,震得那座山地都似在那里摇晃,那大雨便似冰雹一般打下。二人连忙拔开洞口松枝,跑人洞去。取出火种,拣了几枝枯而易燃的先行点好拿着。
元儿一见外洞,已是心喜;再到里面看见那间石室,更是喜得连当前忧危全部忘却。请甄济拿着火把,在石床上打开包袱和提篮,先将烛取出点好,然后将行囊铺在床上。又将吃食和应用的锅取出,说道:“今晚雷雨,少时必定天凉。且弄点热水,泡碗炒米下干粮,省得干巴巴的。”甄济闻言,也自高兴,端了那小锅便走。说道:“这取水的事,你却不行,你生火吧。”元儿将火生着,甄济才一手端锅,一手夹了衣服,赤着上半身进来,身上并未怎样沾湿。
元儿听外面雷声仍是紧一阵,慢一阵,轰隆轰隆打个不休,雨势想必甚大。便问:“接点雨水,怎去了这一会?”甄济道:“你哪知道,这雨水哪里能吃?吃下去,包你生病。我仍接的山泉。适才因见那雨偏东,这洞外岩石恰好是个屏蔽。况且这头一阵雨大而不密,几点洒过便完。倒是天黑看不见,须等有电光闪过,才能辨路往下跳,偏巧阵雨已止。我反正脱了衣服去的,索性跑到泉水头上,顺手抄了一满锅,依然借电光照路回来。刚到洞前,大雨便倾盆而下。我那年随家父在贵州山里打山人,也遇见过一次出蛟,却比今日要小得多,所以看得出一些势子。那次水却是蛟一出过便退,不知这次怎样了。”
元儿随手将锅接过,坐在火上,笑道:“先时我们想一点水都没有,如今到处是水,又恨它了。幸喜还有这么好一座山洞,不然才糟了呢。”甄济一面穿衣,一面随口答道:“洞倒是好,只是门户大敞。遇上天黑雷雨,又无法搬石堵门。睡时可不能都睡熟呢。”
正说之间,元儿嫌那松枝太长,正拔出甄济的宝剑劈砍,偶一回身,猛一眼看见一个似人非人,浑身漆黑,长着一对绿黝黝眼睛的东西,当门而立,伸着两支毛臂,似要进来攫人而噬。黑影中看去,无殊鬼魅,分外怕人,不由大吃一惊。因为甄济就站在那东西的前侧不远,元儿口里喝得一声:“大哥快过我这里来!…身子早已如飞纵将过去,朝那东西当胸一剑。当时用力太猛,觉得扑哧一声,似已穿胸透过身中。只听那东西负痛呱的一声惨叫,挣脱宝剑,如飞逃去,接着便听洞外崖下似有重东西叭的响了一下。甄济虽只看见一点后影,没有看清面目,也不禁吓了一跳。黑暗之中,哪敢出外观看,只得剑不离手,二人替换饮食,在室内戒备罢了。
甄济终恐一个不留神睡着。想了半天,见那两个石床和那石几均可移动,床如竖起来,正好将门堵上。等了一会,始终不见那东西来,二人吃完之后,便合力将床移了一架过来,将石室的门堵好,上面再放上那口小锅。估量那石床足有干斤以上,又是方形,虎豹也弄它不倒。万一有警,也可闻得锅声惊醒。室中松枝尚多,无须到室外再取。将火添旺,烛也不熄。一人持剑守夜,轮流安睡。
先是甄济睡了一阵,醒来见室中昏黑,叫了两声元弟,不见答应。心内一惊,连忙起身摸着火石、毛纸,点燃一看,见元儿坐在石几上面,业已靠壁睡着。一手拿着宝剑,一手拿着一根松枝,俱都垂在地上。石灶上蜡泪成堆,炉火无温,全都熄灭。正想呼唤,元儿也同时惊醒,见室中有一点火星影子移动,刚喝得一声,甄济已出声答应。元儿道:“大哥你不去睡,却在黑暗中摸索,我差点没拿你当了鬼怪。这炉火是几时熄的?”甄济笑道:“你守的好夜,几时熄的,还来问我?适才叫你先睡,你却非让我不可。我睡了,你也睡着。这般粗心大意,连喊你都喊不醒。幸喜没动静。”说时,见手上火纸将熄,便取了一根松柴点上。
元儿笑答道:“我记得也守了好些时,见你睡得太香,想是连日太累,不忍心喊。连添了三次炉和两支烛,未一次又添火时,不知怎地一迷糊,就睡着了。这石洞真奇怪,也不觉冷,只是肚子有点饿呢。”甄济道:“照你这一说,莫不是外边天已大亮了吧?”元儿道:“对了,我带的这烛,俱是从成都买来的上等心芯坚烛,在家夜读时节,一支要点好几个时辰。我又睡了一会。这洞里昏黑,我们把石床搬开看看。”甄济道:“你先不忙,把火烛都生好点燃再说,知道外面有什么东西伏着没有?”
当下二人一齐动手,将石床轻轻搬开,站上去探头出去一看,外面并无动静,洞口已露天光:才将石床放向一边,一同走了出去。未达洞口,便听涛呜浪吼,响成一片。出洞一看,山下面的水已齐山腰,浊浪如沸,黄流翻腾。石壁上那一股飞瀑,山洪暴发之后,分外宽大。天上阴云密布,细雨霏霏,遥山匿影,远帕云低,左近林木都被烟笼雾约。倒是近山一片,经昨晚大雨冲刷之后,越显得沙明石净,壁润苔青,景物清华,别有一翻幽趣。
二人见水势未退,去路已阻,小雨还下个不住,天上没有日光,也辨不出时光、方向。知道一时半时不能起身。正在焦急,猛一眼看到脚底石地凹处聚着一汪血水,想起昨晚怪物。元儿记得昨晚一剑仿佛当胸刺过,跟踪到了岩下一看,哪有怪物影子。后来找到近水坡旁沙凹里,同样也有一汪水,猜是那东西负伤落水,也未在意。恐雨湿衣,又觉饥渴,便同回洞内,取了个锅,抄了一锅水。
甄济凡事虑后,看目前形势,前途茫茫,恐多费了应用之物。取水煮好之后,便对元儿道:“山柴取之不尽,虽说经雨湿些,好在昨儿所取甚多,足敷数日之用,不妨整日点旺。那烛要防缓急,只可点此一支,不可多用。虎肉不能经久,暂时还是拿它充饥吧。”
元儿先就开水将余剩的炒米泡来吃了。然后取了一块虎肉,到水中洗净。因嫌肉淡,打开了一篓兜兜咸菜,将虎肉一切,放人锅内,一同煮熟。锅小煮不得许多,又切些在火上烤。二人受过方氏弟兄传授,所携虎肉全是极肥嫩之处,少时便都烂熟。吃完煮的,再吃烤的。又将昨晚取出来还未吃完的锅魁,泡在肉汤内来吃,那锅魁连经数日,非常坚实,经这咸菜虎肉汤一泡,立时酥透。再加上汤,既鲜而不腻。汤中咸菜又脆,又带点辣味。真是其美无穷,直吃得一点余沥都无才罢。
元儿笑道:“往常在家里,吃鸡汤泡锅魁,哪有这等好吃?这都是那咸菜的功劳。那锅魁也还有几十个,搁得久,大硬了,也不好送人,今晚仍照样吃吧。”甄济道:“照你这么说,不再打走的主意了?”元儿笑道:“你不说一半天走不成吗?这般好的地方,如非寻师学剑,各有正事,要像往常和父亲游山一样,我真舍不得走呢。此去如蒙朱真人收到门下,不知金鞭崖风景比这里如何?我如万一学成剑术,和我姑父一样,非到这里来隐居修道不可。只可惜没个名儿,我们何不代它起一个?口里也好有个说头。”甄济道:“看此洞设备齐全,所有石床、石几、丹灶、药灶无不温润如玉,以前定有世外高人在此修真养性,岂能没有一个洞名?不过我们不知道罢了。”
元儿道:“它有它的,我们起我们的,这还怕什么雷同不成?依我想,这洞背倚危崖,下临峡水,又有飞泉映带成趣,可称三绝。”话未说完,甄济便抢说道:“绝字不好。况且那峡谷之水,原是山洪暴发,莫看水大,说收就收,干得点滴俱无。再说浊流滔滔,也不配称一绝。若在那飞泉上想主意命名,倒还有个意思。”
元儿道:“单从飞泉着想,不能概括此洞形胜。我看峡水虽是浑浊,倒也壮观,不可不给它留个好名字。你既嫌洞名三绝不好,莫如我们将几处风景,挨一挨二都给它们起个名字,岂不是妙?记得昨日我们原是渴得心烦,到了泉水底下,水还没到口,便觉身心爽快,遍体清凉。那有飞泉的石坡,就叫它作涤烦坡好么?”甄济叫好道:“这名字倒想得好,仿佛十志图里也有这么一个名字,且不管它。那坡既名涤烦,那飞泉像半截银龙,笼上薄绢,就叫它做玉龙瀑如何?”元儿道:“玉龙瀑倒像,也恐与别处重复。我们昨日到来,已是夕阳在山,饥渴疲乏之极,忽得佳山佳水,洞前那片岩石就叫夕佳岩如何?”甄济道:“古诗原有‘山气日夕佳,飞乌相与还’之句。这名字真起得好,也从未听见过,想来不致与人重复,倒是这洞要想个好名字,才相称呢。”元儿闻言,也不作声,坐在石床上只管俯首沉思。忽然跳起身来,笑道:“有了,这洞恰好面北,就叫它作延羲洞吧。”甄济道:“语意双关,好倒是好,自居羲皇上人,未免自大了些。那峡谷数十里远近并无树木,可见山洪时常暴发,起落无定。大漠有无定河,这里有无定峡,倒也不差。现在名字俱已想好,以此为定,不必再费心思。长安虽好,不是久居之地。肚子已然喂饱,还得设法算计出路才是。”
说罢,二人携手同出洞外。见细雨虽止,风势却大,狂风怒啸,浊浪翻飞。远近林木丛莽,被风吹得似波涛一般起伏摇舞。山禽不鸣,走兽潜踪。天阴得快要低到头上,又没有日色,也不知道时间早晚。耳触目遇,尽是凄凉幽暗景色。元儿涉世未深,虽然也有许多心思愁肠,想一会也就放过。甄济却是身遭大变,父母存亡未卜,前路茫茫,连日历尽忧危,又遇上这种萧条景色,益发触动悲怀,心酸不能自己。元儿见他双目含泪,明知是惦记他父母吉凶祸福,但是每一劝慰,越发勾动他的心怀。只得故意用话岔开道:“我们现在为山供所阻,不能上路。这山顶上面,昨日天黑风雨,没顾得上去,趁此雨住,何不上?也许能绕走过去呢。”
甄济因昨天看过日影,又在最高之处观察过,那山形斜弯,与去路相反,除由水面上越过对面的峭壁高崖,或者能寻出一条路外,要由这山顶上绕上前路,实难办到。峡谷水面又阔又深,二人都不会水。即使伐木横渡过去,对面的崖壁那般峭拔,也难攀援。如溯峡而上,纵然像山人一般,能在水中行使独木之舟,那种逆流急浪,也决难驾木前进。甄济救亲心切,明知事太重大,未必有济,总恨不能早早见着铜冠叟,求问个决定,才得死心。偏偏一入山,便把路走错,又为水困。就算找到百丈坪,还不知由那里到金鞭崖,要遇多少阻难。正在愁思无计,听元儿一说,心想:“反正路已走错,此时被水隔断,不能动身,上也可。”当下二人便一同往上面走去。
这山下半截是个斜坡,越往上越难走。雨后路径又滑,沙中蓄水,时常将足陷在里面。上走还未及三分之二,忽然山顶云生,烟岚四合,雾气沉沉,渐渐对面看不清人的眉目。恐为云雾所困,只得败兴回来。并坐在洞前岩石上,互相劝勉,谈了一阵。山云始终未开,峡谷中的洪水反倒涨大了些。二人无计可施。坐有好些时,直到二次腹饥,回洞弄完饮食,天才真黑了下来。这一晚照旧用石床堵门,轮流安睡。
由此困居洞内,不觉数日。二人接连想了许多主意,俱行不通。部水又始终未退,风雨时发时止,天气终日阴晦。连元儿也厌烦起来,甄济更不必说。且喜吃的东西还带得多,洞中又温暖如春,不愁饥寒,否则哪堪设想。最后一日,元儿因听甄济之劝,珍惜蜡烛,不敢多点。白日不必说,就是夜间,也不过将炉中的火添得旺些。二人目力本好,尤以元儿为最。每日在暗处,不觉视为故常,渐渐不点火,也能依稀辨得出洞中景物。
也是合该元儿有这一番奇遇。那洞内石榻原是两块长方大青石,有两三面是经人工削成,一大一小。先时元儿和甄济轮流在小石榻上睡眠,用大的一块移来封闭洞口。自第一日遇怪后,始终没有发现别的怪异。三四天过去,甄济见元儿贪睡,每次醒来,他总是在炉旁石几上睡熟。轮到自己守时,也往往不能守到终局,竟自睡去,同在天明时醒转居多。既几晚没有动静,头一晚的怪。物,想必已负伤死在水里。从第五晚上起,二人一商量,反正谁也守不了夜,不如改在石榻上同睡,省得白受辛苦,劳逸不均。
红色的旗帜全文阅读过了两天,又嫌那大石榻大重,移起来费劲,便改用那小的。当晚二人便睡在大石榻上,将那小的石榻移去封闭洞茓。睡到半夜,元儿独自醒转。虽不知洞外天亮了未,心里还想再睡片时。偏在这时想起心事:“此次舅父母家中遭事,父亲因是至亲骨肉,恐怕连累,将自己打发出门,往金鞭崖投师,学习武艺。虽然当年姑父回家,只不过说家运今年该应中落,自己也在此时内离家,并无别的凶险,到底父亲免不了许多牵累。如今自己困守荒山,两头无差,也不知父亲的事办得怎样?舅父母可有生还之望?自己何日才能到达金鞭崖?倘若司明这几日又去探望,母亲问知自己尚未与他父子相见,岂不急死?”
思潮起伏,越想越烦,便坐了起来。见甄济睡得正香,也没惊动他。想取点锅中剩水解渴。刚刚走到灶前,猛见灶那边放小石榻的洞壁角里,有一团淡微微的白影。元儿心中奇怪,便将宝剑拔出刺了一下,锵的一声,其音清脆。白影仍然未动。先还疑是剑刺石上之音,便又刺到别处。谁知剑尖到处,火星飞溅,声音却哑得多。又用剑往有白影处拨了两下,除声音与别处不同外,空洞洞并无一物,也就不去管它。回到灶旁去寻水时,才想起那口小铜锅,睡时已放在堵门的小石榻顶上。方要纵身去取,忽听地地两声,音虽微细,听得极真,仿佛从那壁角间有白影处发出。心中一动,决计查看个水落石出。
元儿忙往大石榻前摸着火石纸头,点燃了一根松柴。往那白影处一照,依然是一面洞壁,只那有白影处,有一个长圆形的细圈。洞壁是灰白色的,独那里石色温润,白腻如玉,仿佛用一块玉石嵌进去似的。拿剑尖一敲,音声也与别处不同。元儿一时动了童心,想将那块玉石取出看看。叵耐玉石的周围与石相接处,只有一圈线细的缝,剑尖都伸不进去。便去取了一根烛来点上,放在地下,将剑往石旁洞石试刺了两刺,剑本锋利,石落如粉,那玉却是其坚异常,连裂纹都没有。想起甄济曾说剑是家传,能断玉切铁,越猜是块好玉无疑。再往石缝一看,已显出嵌放痕迹。便用剑尖照那长圆圈周围刺了一阵,刺成了比手指还宽,深有寸许的缝隙。
刚住了手,甄济已经惊醒,见元儿点起蜡烛,伏身地上,便问在作什么。元儿已放下剑,将两手伸入缝中,捏住那块玉石的外面一头,随口刚答得一声:“大哥快起来。”两手用足力量往外一拉,随着沙之声,那玉竟整个从壁中滑出。捧起一看,竞是一块长形扁圆的白玉,映在元儿脸上,闪闪放光。
甄济连忙跳起,将烛取在手内一照,见那玉长有一尺七八,围有五六寸宽厚,一头平扁,一头略尖,形如半截断玉簪。通体没有微暇,只当中腰齐整整有一丝裂缝,像是两半接棒之处。元儿便请甄济将烛放在榻上,一人握定一头,用力一扯,立时分成两截。元儿猛一眼看到自己拿的这未一头,中间Сhā着两柄剑形之物。连忙取出一看,果然是一鞘双柄,长有一尺二三寸的两口宝剑,剑鞘非金非石,形式古朴。喜得元儿心里怦怦直跳。
元儿再将剑柄捏定,往外一拔,锵的一声,立时室中打了一道电闪。银光照处,满洞生辉,一口寒芒射目,冷气森人的宝剑,已然到了手内。只喜得元儿心花怒放。随着,剑上发出来的光华,在室中乱射乱闪。同时甄济也在元儿手内,将另一口拔出。这一柄剑光竟是青的,照得人须眉皆碧。心中大喜。
二人连话都说不出口,互相交替把玩,俱都爱不忍释。又各将那藏剑的两截玉石细看。甄济拿的那一截,空无一物。元儿所持半截,里面还有一片长方形小玉佩,上面刻有几行八分小字。就剑光一照,乃是“聚萤铸雪,寒光耀目。宝之宝之,元为有德”四句铭语。另有“大明崇桢三年正月谷旦,青城七灵修士天残子将游玄都,留赠有缘人”一行十余字。书法古茂渊淳,像是用刀在玉石上写的一般。那两口剑柄上,也分刻着“聚萤”、“铸雪”四字。
二人把玩了一会,元儿忽然笑着说道:“大哥,我的一口宝剑太不中用,那日刺虎,只一下,就断了。正愁没兵器用,如今难得寻见这么好的两口宝剑,就给了我吧。”甄济闻言,略顿了顿,答道:“这剑本是你寻着的,又是一鞘双剑,分拆不开,当然归你才对。夭时想已不早,我们搬开石床,出洞看看天色,做完吃的再说。我想那玉牌上所刻的天残子,必是一个世外高人,仙侠之流。既留有这一对宝剑,说不定还有别的宝物在这洞内。索性再细找它一找,如再有仙缘遇合,岂不更妙?”
元儿闻言,越发兴高采烈,当下将剑还鞘,佩在身旁。同将石床移开,因为还想细寻有无别的宝物,也不移还原处。匆匆出洞一看,天才刚亮不久,凡日耽搁,那虎肉所剩无多。二人把它洗净,加些咸菜煮熟之后,甄济去取锅魁来泡时,忽然发现食粮除两包糖食外,只够一日之用。洞外天色仍是连阴不开,崖下山洪依然未退。别的事小,这食粮一绝,附近一带连个野兔都没有,如何是好?见元儿坐在灶旁,只管把玩那两口宝剑,拔出来,Сhā进去,满脸尽是笑容。听说食粮将绝,也只随口应了一声,好似没有放在心上。甄济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甄济先将锅魁拆散,下在锅内,然后说道:“元弟,我们食粮将尽,来日可难了。虽说还有些生腊肉巴,前路尚还辽远。这水一直不退,雨还时常在下。吃完了饭,我们须及早打个主意才好呢。”元儿仰首答道:“饭后我们先将这两间石室细细搜它一下。今早有雾无雨,到了午后,也许太阳出来。山顶云雾一开,我们便出去寻找野兽。只要打着一只鹿儿,便够吃好几天的。我不信这么大一座山峰,连一点野东西都没有?”甄济道:“你自幼在家中,少在山野中行走,哪里知道野兽这东西,有起来,便一群一堆,多得很;没有起来,且难遇见呢。我们这几日,除了山顶因为有云未得上去,余下哪里没有走到?这里都被水围住,几曾见过一个兽蹄鸟迹?你总说天无绝人之路,可如此终非善法。少时云雾如少一些,我们的生机也只限定在上半截山顶了。”
说罢,各自吃饱,除蜡烛外,又点起两支火把,先将内外两间石室细细搜寻了一个遍,什么也未寻到。甄济固是满怀失望,无儿也党歉然。只得一同出洞,见日光虽已出来,山顶上云雾不但未退,反倒降低。到了山腰,元儿方说上去不成。甄济道:“我想难得今日天晴,这云倒低了起来,说不定云一降低,上面反倒是清明的。这半截山路,已然走过几遍,我还记得,如今逼到这地步,只好穿云而上。估计过了那段走过的路程,上面云雾如还密时,那我们再留神退将下来,也不妨事。”元儿闻言,拍手称善。
当下二人便各将宝剑拔出,甄济又削了一根竹竿探路,从云雾中往山顶走了上去。二人拿着兵刃,原为防备虫蛇暗中侵袭,谁知才一走入云雾之中,猛见元儿手上剑光照处,竟能辨出眼前路径。甄济便将自己宝剑还鞘,将元儿另一口剑要了过来,凭着这一青一白照路前进。
越往上云雾越稀,顷刻之间,居然走出云外。眼望上面,虽然险峻,竟是一片清明,山花如笑,岚光似染,还未到达山顶,已觉秀润清腴,气朗天清,把连日遭逢阴霾之气为之一法。只是鸟类绝迹,依然见不着一点影子。及至到了山顶上一看,这山竟是一个狭长的孤岭,周围约有二十余里,四外俱被白云拦腰截断,看不见下面景物。
二人终不死心,便顺着山脊往前寻找。走有四五里,忽见岭脊下面云烟聚散中,隐现一座峰头。峰顶高与岭齐,近峰腰处,三面凌空笔立,一面与岭相连,有半里路长宽一道斜坡。坡上青草蒙茸,虽在深秋,甚是丰肥。二人行近峰前,正对着那峰观望。元儿忽然一眼看到丰草之中似有个白的东西在那里闪动。定睛一看,正是一只白免,便和甄济说了。甄济闻言便道:“此山既有生物,决不只一个两个,我们切莫惊跑了它。”当下二人便轻脚轻手,分头掩了过去。
元儿走的是正面,甄济却是绕走到了峰上,再返身来堵。元儿先到,离那白兔只有丈许远近。那兔原是野生,从没见过生人,先并不知害怕。睁着一双红眼,依然嚼吃青草,也未逃避;原可手到擒来。偏偏元儿性急,见那兔甚驯,两脚一使劲,便向那兔扑去,忘了手中的剑未曾还鞘。捉时又想生擒,落地时节微一迟疑,那兔被剑上光华映着日光一闪,吃了一惊,回转身便往峰上逃去。元儿一手捉空,连忙跟踪追赶。迎头正遇甄济对面堵来,伸手便捉。那兔两面受敌,走投无路,倏地横身往悬崖下面纵去。这时崖下的云忽然散去。二人赶到崖前一看,崖壁如削,不下百十丈,崖腰满生藤蔓,下临洪波。那兔正落在离崖数丈高下的一盘藤上,上下不得,不住口地悲呜。
依了元儿,原想舍了那兔,另外寻找。甄济却说:“这是个彩头,捉了回去,也好换口味。”说时便想援藤下去擒捉。元儿因见那兔陷身藤上,不住悲呜,不但没有杀害之心,反动了恻隐之意。这几天工夫,已看出甄济脾气,知他下去,那兔必难活命,劝说也是无效。打算自己下去,将那兔擒了上来,然后假作失手,再将它放走。便和甄济说了,将剑还鞘,两手援藤而下。身还未到藤上,便见那兔悲鸣跳跃,在那盘藤上乱窜,元儿越加心中不忍。刚一落脚,那兔又顺着藤根往下纵去。元儿觉着脚踏实地,定睛一看,存身之处乃是一块大约半亩的崖石,藤萝虬结,苔薛丛生。方以为那兔坠入崖下洪波,必难活命,耳边忽闻兔鸣。将身蹲下,手扳藤蔓探头往下细看。只见离石丈许高下,也有一块突出的磐石,比上面这块石头还要大些。那兔好似受了伤,正在且爬且叫。
元儿心想:“这样崖腰间的两块危石,那兔坠在那里,上下都难,岂不活活饿死?”一看身侧有一根粗如人臂的古藤,发根之处正在下面石缝之中,便援着那藤缒了下去。见石壁上藤蔓盘生,中间现有一个洞茓。再找那兔,已然不见,猜是逃入洞内。他安心将那兔救走,便拔出宝剑,往洞中走进。那洞又深又大。元儿没走几步,忽听甄济在上面高声呼唤。回身时,猛见洞角黑影里有一发光的东西。拾起来一看,正是那日在百丈坪斩蟆狮以前看见火眼仙猿司明用来打桃的暗器,不但形式一样,还有司家的独门暗记。心中奇怪,忙喊:“大哥,快下来,看看这个东西。”甄济在上答道:“那兔既然跑掉,元弟就上来吧,只管在下面留连则甚?”元儿便将下面危石之上有一洞茓,在里面拾着司明飞弩之事说了。
甄济闻说,便叫元儿稍候一会。先从上面拾了一些干树枝掷了下去,然后也学元儿的样,援藤缒落。要过元儿所拾的暗器仔细一看,便道:“这东西一点铁锈都无,分明遗留不久。洞茓外面危壁如削,藤蔓丛生,上下俱有怪石遮掩,不到近前,人不能见,来此的人,决非无因飞至。我们人山以来,一连这么多日子,总是闷在鼓里乱走。如今又被水困住,说不定误打误撞,成了巧遇,也许这里就离他们住处不远了呢。”元儿连赞有理。
这一来,平空有了指望,好似山穷水尽之际,忽遇柳晴花明,俱都心中大喜,哪里还顾得到那兔死活。一路端详地势,决定先往洞中一探,走不通时,再往附近一带寻找。两人将折来的树枝点燃,用一手拿着,另一手拿着宝剑,往洞中走去。里面石路倒还平坦,只不时闻见腥味和大鸟身上落下来的毛羽。走到十来丈深处,忽听呼呼风声,火光影里,似有一团大有车轮的黑影从对面扑来。甄济一见不好,忙喊:“元弟留神!”那团黑影已从元儿头顶上飞过。只听呱的一声怪啸,直往洞外飞去。二人手中火把已被那东西带起的一阵怪风扑灭。元儿方说那东西飞临头上,被自己手起一剑,仿佛砍落了一样东西,正在点火观察时,忽听洞的深处怪风又起,黑影里似有两点火星随风又至。二人不敢怠慢,只得用剑在头上乱挥乱舞。眨眼之间,那东西二次又从二人头上飞过,剑光照处,似是一只大乌。
待了一会,不见动静,这才打了火石,点燃树枝一照。那头一个被元儿砍落的,乃是尺多长半只鸟脚,爪长七八寸,粗如人指,其坚如铁。拿在洞石上一击,立成粉碎。幸而宝剑锋利,闪避又急,否则人如被它抓上,怕不穿胸透骨。二人见了俱都骇然,越发不敢大意。
又往前走有四五丈远近,才见洞壁侧面有一个丈许宽的凹处,鸟兽皮毛堆积,厚有尺许,知是怪鸟的巢茓。甄济因洞中已有这种绝大怪鸟潜伏,便知定然无人通过。司明的暗器也决非自己遗失,想是用它打那怪乌,从远处带来,不由有些失望。前进无益,主张回去,在附近一带寻找。元儿因百丈坪两处来去相通,以为这里也是如此,不肯死心,还要看个水落石出。甄济强他不过,只得一同前进。走没几步,前面便有无数钟乳,上下丛生,碍头碍脚,越前进越密,后来宛如屏障,挡住去路。元儿便用剑一路乱砍,虽然随手而折,可是去了一层又一层,正不知多厚多深。这才相信这洞亘古以来无人通行。又经不住甄济再三劝阻,只得出洞,往回路走。
刚一出洞,便见一条尺许白影往上升起。定睛一看,正是适才追的那只兔子。心想:“适才见它已然跌伤,走起来那样费劲,怎么一会工夫,丈多高的危崖,竟能纵了上去?”正在寻思,忽见在缝隙的藤蔓中有一片半开荷叶,心中生着三朵从没见过的野花,颜色朱红。有两朵因为忙着上去探寻司明的下落,也未告诉甄济,略过一过目,便援藤而上。
这时天已不早,二人将周围附近全都找遍,也没见一丝迹兆。眼看落日衔山,瞑色四合,只得回转延蠢洞,准备明日一早再来。且喜飞雾早已收尽,天气晴朗;虽未寻见司明,总算有了一线指望。回洞吃完一餐,乘着月色,又在洞外夕佳岩上,商量明日探寻的步数,互相拿着那只鸟爪把玩了一回,也未看出那怪鸟的来历。直坐到将近半夜,方行回洞安眠。
次日一早起来,出洞一看,崖前水势虽然未退,天气却甚晴朗,山顶上连一点云雾都没有。秋阳照耀,曳紫索青,像用颜色染了一般,实是风清气爽,景物宜人。二人见天好,心中一喜,也无暇浏览山色,匆匆弄了点吃的,便往山顶上跑。
这一日之间,差不多寻找了好几处地方,岩洞、涧河。山峦、幽谷寻遍,除昨日拾的那件暗器外,终没找出一点的痕迹。直到下午,又绕回昨日追兔所在。甄济料定昨日所拾暗器是司明用它打鸟,被鸟带来的,人绝不在近处,苦寻无用。元儿道:“这山顶地方,我们还未走完,岂能断定就绝望呢?水不退,我们左右离不了此山,无路可走,闲着也是闲着,碰巧寻出点因由,岂不是好?”甄济因今日又是失望,不但人,索性连昨日所见白兔都没有影,粮食将完,不由又急又烦。元儿本还想到下面洞中一探,见甄济闷闷不乐,只得回去。
由此一连四五日,天气都异常晴美,只是水未退。二人的食粮虽经再三搏节,也只剩了一小块生腊肉和一包糖食了。眼看无法,甄济见洞下洪波中时起水泡,仿佛有鱼,猛想起了条生路,只苦干没有钓具。便削了一根木叉,折了两根竹竿。从包袱绳上抽下两根麻来,搓成了线。又把元儿的针要来,用火烤了弄弯,做了钩子。去往崖边垂钓。
元儿一心想寻司明,不耐烦做这些琐碎事情,便和甄济说了,由他自己垂钓,自己仍往山顶寻找。甄济因他帮不了忙,时常在旁高声说话,反容易把鱼惊走,便嘱咐道:“这般好山,鸟兽极少,必有原因,来的一晚,又曾遇到那么一个怪物。虽然以后没有发现,说不定有什么厉害东西盘踞。去时务要小心,天色一近黄昏,急速回来。”
元儿应了,便带了那双剑,直往山顶跑去。因为自幼把仙人爱居山洞的传说藏在心里,有了先人之见。日前发现那藏有怪乌的大洞,没有穷根究底,终放不下,一上山便往那孤峰跑去。行近峰前崖壁,正要攀藤而下,忽见崖壁下面蹿起数十团黑白影子。定睛一看,乃是七八只兔儿,有黑有白。忙伸手去捉时;那兔俱都行动如飞,身子如凌空一般,一蹿就是十几丈高远,转眼都没了影子,迥不似初见时那般神气。元儿那快身手,竟未赶上,心中奇怪。心想:“野兔看过多次,哪有这般快法?莫非这些都是仙兔?”想了想,便往下面降落。
刚落到第二层磐石上面,猛见藤蔓中又蹿起一只兔,口中含定一个红紫色的东西,见了生人,一声惊叫,两脚一起,往上便纵。元儿一把未捞着,被它纵了上去。那红紫色的东西,却从那兔的口中落下。低头一看,乃是一个果子,业已跌破,香气四溢。元儿见那果形甚奇特,虽不知名,看去甚为眼熟。拾起一看,那果外面红紫,形如多半截葫芦。破口之处,流出比玉还白的浆液,清香扑鼻。元儿把果皮撕开,肉瓤却是碧色,与荔枝相似。中心包着一粒椭圆形比火还红的核。用舌一舔那浆,味极甜香。试一嚼吃,立觉齿颊留芳,心胸开爽。知道近处必然还有,忙从藤蔓中寻找。猛见半片碧绿鲜肥的莲叶,正中心还留着一只同样的红紫色果子,正是那日首次探洞出来时所见的异果,只是旱的颜色略变了些。元儿当时因为甄济催促,忙着回延羲洞,只心中动了一动。回去商议寻找司明,也忘了说起。不料这果子却这等好吃。当时便采摘下来。果子刚一到手,那包果子的半片莲叶忽然自行脱落。脱落处还有一痕莲芽,仿佛要随着那落的一片继续生长似的。又见莲叶一脱,那异草只剩了数寸长一根秃茎。
元儿本想将那枚异果带回夕佳崖,与甄济两人分吃。不知怎的,一时口馋,忍不住轻轻咬了一口。这一枚原是主果,味更清腴,皮微一破,那汁水便流了出来。元儿恐汁顺嘴流去,再轻轻一吸,便吃了个满口,立觉尝着一种说不出的清香甜美之味。心想:“也许旁处还有,索性吃了它吧。”当下连皮带肉,吃了个净尽,只剩下先后两枚果核。那果核比铁还坚,含在口内,满口生香。不舍丢弃,把一枚仍含在口内,一枚藏在怀中。再往藤蔓中细一寻找,不但没再见,而且只这一会儿工夫,连先见那株也都枯死。元儿见寻不着,方后悔适才不该口馋,偏了甄济。
元儿因为前日探洞,曾见两只大怪鸟,有火也被扑灭,心想:“不如将双剑俱都拔出,既可借它照路,防起身来,也多一层力量。”便将双剑拔出,持在手内,一路留神戒备,往洞中进发。走有半里之遥,元儿忽然觉着洞中景物似比前日来时容易看清,精神也觉异常充沛,越发体健身轻。先不知巧食灵果,目力大长,还以为是剑上的光华所致。后来越走越看得清,迥与前日不类。试把双剑隐在背后,又将剑试一还匣,均是一样,这才奇怪起来。仍还是想不到异果功效,反以为洞中必有仙人,怜念自己向道心诚,特地放出光明,好让自己前进。
先时元儿还留神防备那两只大怪鸟,恐在暗中为它所伤。此念一生,便抱了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主见,越走越觉有望,高兴得连那怪乌也未放在心上。也是元儿时来运转,两只怪鸟俱早飞出,一直过了日前所经鸟巢之下,走入乱石钟乳之中,并未遇上。否则那两只怪鸟并非寻常之物,乃是蛮荒中有名的恶物三爪神鸟,不但生得异常高大,而且铁爪钢喙,疾如飘风,其力足以生裂虎豹。山民奉为神明,常按节候,以牛羊生人献祭。真是猛恶无比,无论人兽禽鱼,在它饿时遇上,极少生还。所幸此鸟虽然喜居暗处,目光锐利,却是能看远而不能看近;不到它饿时,决不贪杀;再加飞起来是一股于直劲,总是雌雄一对同飞,人只愁伤不了它,只要内中有一个被人或伤或死,必逃飞出去千百里方罢。元儿、甄济初进洞时,正遇这一对恶乌飞起,因为飞行甚低,洞中又从来无有生物,未被它们看见,反被元儿在无心中砍去内中的一只钢爪。立时照例狂叫,往远处飞逃,所以二人不曾受伤。这且不说。
元儿过了鸟巢不远,前面钟乳石上下左右,挺身垂坠,到处都是。一会便到了那日所走的尽头处。元儿见石钟乳虽像洞壁一样,将去路挡住,但是夹层中仍有缝隙,总算还有法可想。“若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想见仙人,不吃点苦哪行?便将双剑紧握手内,朝对面钟乳中心乱刺。刺断下来成块成截的石钟乳,便往空隙中投去,以免碍手碍足。于是用双剑齐挥,且开且走。宝剑虽然锋利,先时走起来也甚困难。因为那些石钟乳大小厚薄不一,剑锋一过,碎晶碎乳纷飞四溅,全都是极尖锐的碴子,头脸碰上去,固要破皮出血,撞在身上,疼也不轻。脚底下到处都是断笋残乳,密列若齿,脚踹上去生疼。
元儿仗着毅力聪明,处处留神,在这刀山剑树钟乳层中,开通了有里许远近。忽然钟乳由厚而薄,由密而稀,和进洞前所见神气相似。知离对面出口不远,心中甚喜。再走几步,居然通到一片空地。上下钟乳虽然还有,却是错落丛生。有的像一片樱珞…自顶下垂。有的像瑶晶玉柱,挺生路侧。千状百态,根根透明,被青白两道剑光照耀在上面,幻成无穷异彩。
元儿见钟乳缝隙越来越宽,人可在其中绕行穿过,无须费力开行,正在高兴。猛见前面一片玄色钟乳晶壁阻住去路,似已到了尽头。试拿双剑向晶壁刺去,连穿通有三四尺,俱未透过。取那刺下来的钟乳碎块一看,依然是白色透明,壁间望去却是玄色。知那洞壁异常之厚,万难穿过,不由坐在地下,眼望着那片晶壁,发起愁来。
歇了一会,暗想:“这壁既是钟乳结成,还是不算到了尽头。已然费了无穷心力,头脸手足刺破了好些处,如不把这座晶壁穿通,如何对得住自己?”想了想,一鼓劲,站起身来,走向壁间,举剑便砍。那晶壁虽坚而脆,元儿开了一路,已有经验。先用剑照三尺方圆围着刺了几下,将钟乳震裂。然后再拿剑把钟乳砍成数寸大小的晶块,拨落下来,随手往后扔去。费有个把时辰,仅开通了丈多深一个深孔,仍未将那晶壁穿透。元儿浑身衣服俱被碎晶划破。
算计天已不早,恐甄济在夕佳岩悬念,回去絮贴。又不甘就此罢手,一着急,一剑朝壁间刺去,一个用力太猛,锵的一声,手中剑几乎连柄没入,震得上下钟乳纷纷坠落。元儿觉着手上一痛,拔剑出来一看,鲜血淋漓,业已为破晶所伤。而这一剑,又仿佛剑尖没有碰在实地。于是忽然觉得有了一条生路,岂肯放过。匆匆将手在衣襟上擦了一擦,刚要再举剑往壁上刺去,试它一试,猛有一股凉风吹向脸上。细一观察,竟从那剑孔中吹出。猜是无心中一剑,将那晶壁穿透,立时精神大振,疼痛全忘。两手举剑,往壁间一阵用力乱刺乱拔,一片狰狰踪踪之声,衬着洞中回音,竟似山摇地动一般。元儿也没有在意。谁知刺得力乏,略一停手,忽闻洞壁里面有人说话之声。知将到达,与仙人相见,越更心喜。恰好壁间已刺有二三尺长方形的一圈裂缝,试拿手用力往前一推,竟然有些活动。这时后面的碎晶石乳已经响成一片,元儿只顾前面,丝毫未做理会。见壁间那块碎晶可以往前移动,便将双剑还鞘,两手用尽平生之力,往上推去。只听咔嚓连声,竟然随手推去有尺许进深。
元儿正在高兴,竟觉那整块晶壁也在随着摇动,身后轰隆之声大作。心中奇怪,回身往后一看,只见一丈七八尺厚的晶壁,业已裂成大缝,四散奔坠。虽看不出洞壁外面情形如何,那响的声音大得出奇。知道形势不好,猛地灵机一动,脚底下一使劲,两手用足平生之力,按定那块推进去的碎晶,往前推去。人刚随晶而过,便听山崩地裂一声大震,连人带那块碎晶,全都坠落在晶壁那一边,一下子被震晕过去。
等到元儿缓醒过来,觉着周身疼痛非常。低头一看,双剑仍在手内,剑鞘也在背后佩着,并未失落,衣服鞋袜却全都破碎。对面晶壁连同洞顶全都倒塌,只存身这处有两丈方圆尚还完好,余者尽是砂砾石块,四散堆积。幸而那面晶壁是往来路上倒,那洞壁又非全部倒塌,元儿落地之处,恰巧是未塌所在。否则,元儿纵不被那面若干万斤的晶壁压成肉泥,也被那些震塌下来的大石块砸得脑浆迸裂,死于非命了。
元儿惊魂乍定,暗自寻思:“适才穿过晶壁时,曾见前后左右全都炸裂,摇摇欲坠。当时仗着一时灵机,不顾受伤,蹿将过来。耳边仿佛听见天崩地裂一声大震,晶壁想必就在那时炸裂。看神气,连这后洞也都波及,虽未全数倒塌,去路还不至于绝望,但是来路已断,再要回去,恐怕比来时还要难上十倍。算计天时必然不早,时间既不允许,再说力已用尽,怎能照样开路回去?”不由着急起来。
元儿愁烦了一阵,猛想起:“洞壁未倒塌以前,自己正在用剑猛力冲刺之际,曾听洞壁这一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不多一会,洞壁便已倒塌,自己震晕过去,想必也有些时候,怎么未见仙人接引,反倒连人声也听不见一点?”想着想着,心中好生忧虑。但事已至此,后退无路,只得前进再说。
元儿一脑子满想着前进必能遇见仙人,连身上疼也不顾,竟然站起身来,寻路前进。洞这面虽说石钟乳不见再有,可是洞塌石崩,到处都是阻碍,走起来也颇费事。遇有砂石较多之处,仍须用剑砍刺,用力搬拨。身上又尽是伤,腹内更是饥渴交加。走有一里多路,忽然洞径越来越小,渐渐只容一人侧身而过,幸而元儿身材矮小。走过半里多路,已无倒塌痕迹,洞壁完整,还能通过。正愁洞径不通外面,猛见地下有数十点大小白光闪动。定睛往前后上下一看,前面不远,已然无路,那白光乃是从洞顶缺口树枝叶上漏下来的月光。这时洞径越显低窄,从上到下,高不到两丈,两面洞壁相去只有尺许,湿润润地满生苔薛。
元儿也是实在力乏,纵了一下,觉着浑身酸疼,便将背贴洞壁,双足抵住对墙,倒换着一步一移地移了上去。虽然勉强到了上面,委实力竭神疲,一蹲身便坐在那株遮洞的树根下面。用目四外一望,这洞的出口,便是各株古树根旁的一个二尺大小的空茓,丛草密茂,矮树低蒙。加上洞外边的地形是一个位置在一片千寻危岩下面的一个小山坡,古木千寻,阴森森的。只有初月斜照,从密叶中夺缝而入,把一丝丝的光影漏向下面。空山寂寂,但听水流淙淙,越显得气象阴森,景物幽僻。
再往对面一看,坡崖下有数十丈是一个阔有十来丈的深涧。涧那边的危崖更峭更陡,从上到下,直到水际,何止百丈,连一块突出的石埂都没有。只半中腰有一凹进去的所在,约有丈许深广,生着那日探前洞回夕佳岩时,在洞外藤蔓里所见的奇花,以及来时在洞中所吃的异果,共有三株,比先前所见莲叶还要肥大。当中一株莲叶已半开,叶的正中心还结了三枚果子。余外两株:一株开着三朵那日所见的奇花;一株莲叶紧含,尚未开放。元儿猛地心中一动。暗想:“自己目力虽比平常人强些,并不能暗中视物如同白昼。怎么相隔这么远的花草,对崖又是背阴,自己会看得这般清楚?”猛又想起:“自从在洞外从兔口中夺吃了那两个异果,当时便觉口鼻清香,一身爽快。到了洞中,不借剑光,也能视物。先还当是仙人放着光明接引,自从洞壁倒塌,寻路出来,连个人影也未见着,只目力却大加长进,莫非是那异果的缘故?”
想到这里,记得还有两枚果核,因见它红得爱人;又香又甜,含了一枚在口内。跌晕起来,便即忘记,也不知是否吞入腹内。再摸怀中所藏那一粒,也不知遗失在什么所在。心想:“此果既有明目的好处,如今人迹不见,自己又渴又饿,又无什么可吃之物,何不先按铜冠叟所传坐功运一会气,歇一会?等精力稍复,纵过对崖,将那形如莲叶奇花中的异果采来吃了,先解解饥,再寻仙人的踪迹与出路。”
主意打好,看了看身上,尽是些磕碰擦破的零伤,虽然有点疼痛,且喜没有伤筋动骨,便也不去管它。走出林外,寻了一小块空旷之地,先练习了一阵子内功,又去大解了一回,精神才好了一些。只是腹饥不已。若在平日,纵到对崖并非难事。一则迭经险难,累了一天;二则对崖峻峭,只有那一点凹处,下临百十丈深渊,鸣泉怒涌,浪花飞溅,看上去未免有些胆怯。欲前又退了有好几次,后来委实饿得难受,除对崖那莲叶中所生的几枚异果,别无可食的了。元儿只得择准与对崖高低合适的起步之所,蓄好势子,两腿一蹲,两臂弯回来往腰间一踹,将气提起。准备身体往上一拔,就势双足往上蹬,踹向后面岩石,按一个鱼跃龙门之势,纵过身去,猛听远处一声断喝道:“大胆小妖,敢来盗朱真人的仙草!”言还未了,便听耳际风生,飘飘然几件暗器连环打来。
这时元儿身子业已离地,纵起有丈许高下,两脚也二次收起,正待踹向后面岩石。闻声不免大吃一惊,心一慌,一只左脚向后踹虚,双足力量不均,失了平衡。可是身子业已向前纵起,下面就是那百十丈深的山涧,若是坠落下去,纵不粉身碎骨,也被急流卷走,难逃活命。幸而元儿心灵身敏,足一踹虚,便知不好,百忙奇险中,忽然急中生智:连忙用尽平生之力,将周身力量聚向左肩,就势往下一压。再使一个怀中抱月,风飐残花,翻滚而下。耳旁似听丁丁丁响了好几声,身已落地。
元儿虽然仗着一时机警,没有坠入山涧之中,可是降落地是一个又陡又滑的斜坡,落地时只顾保命,心中并无丝毫把握,哪顾得到下面落脚所在,身于又是凌空横转而下,一落下便是半个身子着地,再也收不住势于,竟顺斜坡滚了下去。那斜坡距离元儿起步之所,只有一丈多远,两丈来长的斜路,没有几滚便到尽头。坡陡路滑,怎么也挣扎不起。快要坠入涧中时,好容易被尽头处一块凸出的石头挡了一挡,略得回转一点身子。一时情急,刚拼命用力将身子翻转,待要伸手去抓那地上的草根,就势好往上纵爬,猛觉腰背上被硬的东西搁了一下,一阵奇痛。心中一慌,手一乱,一把未抓住草根,身子已到尽头。元儿口里刚喊得一声:“我命完了!”便径直往涧中坠去。疼痛昏迷中,自知必死无疑。就这一转念间,身子仿佛又觉被什么东西挡住,颠了几颠,就此吓晕过去。
待有一会,又觉着身子似被人用东西束住,时高时低,腾空行走,顷刻之间到了地头。睁眼一看,身子已在一个岩洞里边的石榻上面。面前站定一人,正拿火点壁上的松燎,背影看去甚熟。方要出声询问,那人已经旋转身来,要伸手去取石桌上的东西。再定睛一认,不由喜从天降,高叫一声:“师父!”便要纵下床去。那人连忙近前按住,说道:“你此时身上尽是浮伤,不可说话动作,以劳神思。待我拿安神定痛的药与你吃了,再敷了伤药,进点饮食,再细谈吧。”
正说之间,从外面气急败坏地又纵进一个小孩,一入洞,便往石榻前扑来,哑声哑气,结结巴巴,只说不出来。先那人又道:“明儿不可扰你哥哥神思。你给我取那生肌灵玉膏来与他敷了,再给你方二哥家送个信,也省得他们悬念。调治好了,明儿一早,我还得赶往环山堰一行。他此来又不会再走,多少话说不完,这一时忙甚?”那小孩闻言,便飞也似往后洞跑去。一会,取了一个玉瓶出来,交与那人。一同走至石床面前,先给元儿服了安神止痛的药,又将身上衣服全部撕去,轻轻揭了下来,用温水略洗了洗,然后擦上生肌膏药,盖好了被。那小孩才忙着往外走去。
原来这一老一少,正是铜冠叟父子。元儿初见面时,喜出望外,想要坐起,原是一股子猛劲。及至被铜冠叟一拦,才想起身上受了不少的伤,觉着全身都酸痛非凡。再加饥疲交加,力已用尽,连想说话都提不上气来。暗想:“仙人虽未寻见,居然与司家父子不期而遇,总算如愿以偿,何必忙在一时?”便听了铜冠叟的嘱咐,安心静养。见了司明,心中又是一喜。本想张口,又被铜冠叟一拦,也就罢了。
元儿服药当时还不觉怎样,那生肌灵玉膏一擦上去,便觉遍体生凉。疼痛一止,更觉腹饥难耐。忍不住开口道:“师父,我饿极了。”铜冠叟闻言,便道:“我正想你须吃点东西才好。现成的只剩一点冷饭了,水还有热的,泡一碗吃吧。”说罢,便到后洞炉火上取了开水,泡了一碗冷饭,取了点咸菜,一一齐端至床前。仍嘱元儿不要起立,就在枕边一口一口地喂给他吃。
可怜元儿小小年纪,这半月工夫,受尽险阻艰难。离家以后,除炒米外,从没吃过一餐米饭,又值饥渴之际,吃起来格外香甜,顷刻吃光。又对铜冠叟道:“师父,我还要吃,没饱。”铜冠叟道:“能吃更好,只是冷饭就剩了这些。方家就在左近,等你兄弟回来,煮稀饭你吃吧。”元儿答道:“稀饭吃不饱,我还是要吃饭。”
铜冠叟见元儿一脸稚气,纯然一片天真,不禁又爱又怜,用手摸了摸他的额角。正要说话,忽听外面人声喧哗,洞口木棚启处,一只老虎首先纵将进来,后面跟定两个小孩,齐声乱嚷。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五回
青城十九侠(蜀山别传)第五回——
骇浪失同舟铁砚峰前逢鬼老
狂飚起匝地金鞭崖畔遇妖禽
话说元儿与铜冠叟正在问答之际,忽听外面笑语及脚步奔腾之声。木棚门启处,先蹿进小黄牛大小般一只猛虎。后面跟定二人。内中一个,早一纵步到了那虎前头,迎额一掌,喝声:“畜生,还不滚开一边,乱跳些什么?”那虎便乖乖地连身扭转,慢腾腾走向壁间,蹲卧下来,动也不动,看去甚是驯善,和家养的牲畜一般。元儿见那喝虎的少年,并不认得。刚回眼看他身后跑来的那一个,同时棚门又启,跑进两个人来,一个喊着三弟,一个喊着三哥。连先进来的两个,俱都先后往榻前奔来。除那喝虎少年尚系初见外,先后来的三人,正是火眼仙猿司明和方氏弟兄。
方环一照面,便惊问道:“三哥,你怎么眼都红了?”元儿一见他们,心花怒放,还未答言,方端便给那喝虎少年与元儿引见道:“这是我们新结拜的大哥雷迅。这便是我弟兄们常说的三弟裘元。”又同向铜冠叟见了一礼。然后围在元儿石榻前面,或坐或立,准备互谈别后之事。铜冠叟见他们小弟兄见面非常亲热,也甚高兴,便对司明道:“你哥哥腹中饥饿,你快给他先煮些粥吃。这时天已半夜,多煮一点,大家同吃热闹。粥煮好后,再来谈天吧。”说罢,司明忙着走去。
铜冠叟又对元儿道:“适才按你头上,并未发热,脉象也毫无一丝病状。除背上被剑匣磕伤一点外,只是神乏了一些,足可放心。你母亲尚在家中挂念,天明我便代你前往送一音信。你喝粥时,我再给你服一点药。服后一会,明早便可以复元。你已大劳了一天,暂时还是少说话为宜,先只听他们说与你听吧。我到你方伯母家里去,问两句话就来。我走时,你还得亲笔写一封平安家报呢。”元儿忙在枕上叩谢。
铜冠叟走后一会,司明将粥放在火上,也来加入,一同谈起经过。
原来元儿走后第五日,铜冠叟因往城中采办应用盐茶等物,闻听人说甄家被祸,甄济逃走之事。甄济的父母已于昨日起解,押往省城。因为甄济之父委身异族,不愿管此闲事。知道裘家是甄家至亲,恐有牵累,当夜赶往裘家去打探。友仁父子俱都不在,只有甄氏一人,带了元儿两个兄弟,含着悲泪,在后园中向天位告,求神佛保甄家和友仁父子平安。铜冠叟并未露面,从甄氏呣子对话中,得知友仁辇金人省营救,元儿投奔金鞭崖中避祸之事,不由大吃一惊。心想:“方氏弟兄与司明俱因元儿不曾再去,睽隔太远,来去至少一日一夜,不似以前从水洞通行方便,久已不来迎接。元儿小小年纪,独行荒山,如何能够到达?据甄氏所说,两个护送长年回报说,小主人三日前业已安抵自己家中,自己却未见着,分明是个谎话。”先恐两个长年乘危起了坏心,又想元儿异禀奇资,得天独厚,不似夭折之象。身上又未带有多的金银;裘家待人忠厚,适才各处探听,并无异状,觉出不像。后来猜定元儿必从司明口中得了一点途径,知道山遥路远,那两个长年行走不快,反为累赘,特意设词将他们打发回去,自己独行。既可走得快些,还省得家中悬念,较为近情。不过金鞭崖偏处青城后山,回环纤远,路多螺形,尽是鸟道蚕丛,无人引导,非迷路不可。再加深山密菁中惯出毒蛇猛兽,危险大多。
铜冠叟对于元儿虽只数月师徒,爱之不啻亲生子女。越想越担心,便连夜往山中追寻下去。寻了二日,杏无踪影。知元儿聪明绝顶,恐他又和上次误走百丈坪一样,已然到达。赶回金鞭崖一看,几曾来过?越发着起急来。尤其这几个小弟兄听了,个个忧惊。当下商定:留下方端侍奉方母,由铜冠叟、司明、方环和新结义的雷迅四人分头寻找。连找数日,仍是无迹可寻。铜冠叟未始不曾想到元儿杀虎除蟒往夕佳岩那一条路,偏偏寻到时,那一带峡谷全被山洪淹没,四面洪水,无法飞渡。除此之外,一老三少四个人,差不多把全山一齐跨遍,始终没找着一点影子。
四个人商量削木为舟,往峡中寻找。忽然遇见矮叟朱梅的大弟子长人纪登,说元儿并未被害,不久还有奇遇,自会寻到金鞭崖来。还交付铜冠叟一封柬帖,吩咐元儿到后三日开看,照此行事。铜冠叟知道朱梅既始终垂青元儿,决无妨害,老少四人立时转忧为喜。一面命小弟兄三人回转家中,等候元儿回来;一面自己又往友仁家中,探看波及与否。
到了一看,友仁未回,却有急促信来,说省中营谋甚是得手,只甄氏因元儿到了金鞭崖,久无音信,几次派人往寻,都找不见路,在那里着急。铜冠叟因友仁不在,又不便用假信安慰。回来之后,每日与众小弟兄们悬念不已。
这晚父于业已安眠,司明半夜里到洞外大解,解完起身,猛听身侧不远树林中有步履之声。回头一看,树林前面有一个小人,头上乱发披拂,身上衣服东一条西一块地随风飘舞,两眼红光闪动流转。赶巧那时月被浮云所蒙,又是远望不真。平时见惯元儿锦衣花帽,如今这般奇形怪状,万也不料是他。知道这里除自己人外,并无人迹到此,定是什么精灵作怪。恐怕出声惊走,悄悄回洞,取了兵刃暗器,便即走出。幸而铜冠叟也醒转,一见司明夜里拿着兵刃暗器出外,忙问作甚。司明也不答言,摇了摇手,往外便跑。
铜冠叟知有事故,连忙追出一看,正赶元儿将要纵起,司明大喝一声,顺手就要将三连珠甩镖打出。铜冠叟毕竟沉着老练,又不似司明一起首就看见元儿那一双碧眼,有了先人之见。看那小孩背影身法,心中一动。司明手已扬起,拦阻不及,忙用手掌将司明的手往上一推,口里骂声:“瞎眼蠢东西,那是你的三哥。”一言未了,元儿身已纵起,收不住势子,滚落崖下。还算铜冠叟手疾悠“悠”书盟,司明的镖全打元儿身旁飞过,落在山石上面,元儿落处正当一盘老藤蔓之上,将他托住。本未受伤,偏是滚至崖边,急于逃命,翻身太忙,用力过猛,吃身背宝剑匣在肋骨上磕了一下,又在惊惶疲敝饥渴之余,立时疼晕过去。
铜冠叟以为元儿已然落水,忙和司明赶去,将元儿从藤上救起。看到无儿身后双剑形式奇古,便知不是寻常之物。当时因见元儿周身血污,二目紧闭,料知受伤不轻。顾不得再细看,忙解下身披的一件布擎,将元儿包起,抱回岩洞以内。将剑解下,放过一旁。将上下衣解开一看,虽然遍体鳞伤,但除了脊骨间有一处硬伤较重外,且喜没有伤筋动骨,才放了心。正待敷药调治,元儿已经醒转。
再说那雷迅的父亲雷春,本是当年名震西蜀的川东大侠。晚年退隐在离金鞭崖五十余里一个山坳里面,地名叫且退谷,是雷春自己起的。父子二人在那深山穷谷之中耕读习武,不问外事,只有几个徒弟随着。雷迅幼修父业,家学渊源,虽然年纪不到二十岁,内外武功俱甚精熟。
雷春得子甚晚,生雷迅时,他年纪已是六十开外。生子不久,便即退隐,平时钟爱,自不必说。那时谷中豺虎甚多。当雷迅四五岁时,最喜欢往山上爬,不肯在家里呆着。雷春不放心,总派一个名叫刘义的徒弟跟随看护。却没想到那刘义是一个北方五省的大盗,因吃了能手的亏,立志报仇,想学雷家独门传授七步劈空掌,含有深心来的。
刘义在雷春门下已近六年,屡次听出师父口气,那七步劈空掌学成以后,善于暗中致人死命,太已毒辣,漫说门人,连自己爱子长大,非把心术看得透了又透,宁可使它失传,也决不传授。刘义一听口气甚紧,本想就此辞去,又觉无颜回归故里。暗想:“自己和仇人年纪都不到三十,听老头子语气,对于爱子仍有传授之意,豁出去再苦守十年,等雷迅长大,得了传授时,再向他转学。不学成,宁可死在山里,也不回去。”想到这里,把心一横,表面上仍照往常,装作十分至诚勤谨,对于雷迅更是爱护得无微不至。
雷春何等老练,起初也未始不是老眼无花,疑他是有为而来。刘义虽看出师父神气,因自己过度殷勤,反倒招来冷淡,仍是拿定主意,专一交欢雷迅。毕竟小孩子易哄,雷迅又生性好动,爱往外跑,势须有人跟随照看,每次出门,总是指名要随刘师哥同去。雷春舐犊情殷,只得依顺着他。一来二去,成了习惯,雷迅对刘义几乎寸步不离。雷春既看不出刘义有何劣迹,入门时节;又是一个可靠朋友荐来,再加爱子同他亲热的原故,先时疑心,渐渐冰释,反倒加了青眼。其实刘义已得师父垂青,只须照此做下去,守到师弟长大,纵不说明了苦心,面请师父传授,以雷迅对他那样亲热,也可间接地学了去,偏他心急求速起来。
雷迅从五岁起,便由雷春教授,跟着几个同门师弟兄一起习武。每日做完功课,照例众同门随着雷春种地府花,刘义便带了雷迅满山游玩。过了两年多,刘义报仇与思家之心与日俱盛,又见雷春传授儿子并无偏私,仍和众同门一样,那七步劈空掌将来能否传授,一点也看不透,更觉失望难耐,不由想了一条毒计。他先是将雷迅越带越往远走,专门找那猛兽多的所在跑去。这时雷春对他已是放心到了极处,有时见他二人回来晚了,至多问上两句。只说是雷迅贪玩,毫没料到刘义有什么心计。
也是刘义以前在绿林中作孽大多,该遭恶报。他这般处心积虑,以为不露形迹,却引起了两个同门师兄弟的疑心。这两个人:一个名叫冲霄鹤王元度,是雷春一个远亲后辈,从小就跟随在一起;一个叫小火龙蔡冲,是雷春的徒孙,乃父蔡胜为仇人所杀,雷春替他报了父仇,将他扶养成人,留在身边学艺。这二人因是总角之交,感情最厚。先见雷春快要归隐,相随入山的人尽是共过患难生死,情如父子的门徒,怎还随便经人一说,收这么一个不知来历的徒弟?心中好生不以为然,无奈雷春素来对人严厉果断,不听人劝,当时未敢深说。及至到了山里,渐渐看出刘义武功虽非本门,手底下确实不弱,越猜他此来事出有因。未后见他简直学了乳媪仆妇行为,专以哄取小孩欢心为事,简直不似大丈夫所为,疑虑更甚。一则师父宠信,二则查不出他一丝弊病,也奈何他不得。二人背地商议,以为雷春早年江湖上树敌大多,猜刘义是个仇家,变了姓名,来此寻仇。也许见老的伤不了,要伤小的,以绝雷氏香烟泄恨。见他带了小孩越走越远,便轮流着暗地跟在他的后面。刘义却一丝也不觉察。
这日恰好是个除夕。山中虽无甚年景,但因雷春手下门人众多,知道老师隐居之所的也着实有几个,每届年节和老师生日,照例不是本人来,便是派亲近子侄等前来送礼拜贺,所以到时候总要热闹两天。除夕的前一晚,又下了一晚大雪,直到除夕那天午后才住。且退谷原本山清水秀,岩谷幽奇。雷春隐居这几年工夫,又大加了一番人工添补。居所前后及水旁崖脚,单梅花一项,就移植栽种了好凡百株。大雪之后,纷纷开放,寒葩竞艳,玉雪靠香,益发助人高兴。
这日雷春带了爱子雷迅和七个门人,收拾完了晚间年饭,便站在屋外赏雪评梅,说道:“连日收了许多处礼,只有两个近在成都的得意门人,今年怎地未送年货?想是为雪所阻。”忽见前面谷口琼林玉树柯枝之下,有四个壮士打扮的汉子,抬着食盒礼品,健步奔来。到了雷春面前,放下挑担,扑地翻身拜倒,递上礼单和书信。雷春一看,正是生平得意门徒、成都蜀威镖局镖头藏金刚萧巡派人给老师送来的年礼和叩年的书信。信上写着自己在年前应了一次贵重药材皮货的买卖,不但酬丰顺手,还交了两个好朋友。知道老师爱吃雪山黄羊,特地带回两只,养得肥肥的。一只熏腊了,给老师正月里下酒;另一只烧烤。连同一些年糕、糖果、好酒,皮货以及分送山中七位同门与小师弟的礼物,做了四担,着四名得力手下,赶除夕前送到,请老师和众同门笑纳。自己因镖局过年太忙,等过了正月初五,方能亲来拜年等语。
雷春揭开礼盒一看,尽都是自己素常喜吃得用之物,比较往年又重得多,越发高兴。掀髯微笑,对众人道:“老夫自信眼力不差,门下有十个弟子,从没有一个败类。你们的萧师兄跟我多年,保了二十年西路的镖,打着我门下的旗号,从未丢过一次脸。难得他还有一番孝心,每逢年节、生日,事多忙,除非保镖在外,总是先礼后人,先后来到。礼不希罕,难得他偏记得起我的僻好,真不在我用心教他一场呢。”
说时,一眼望见抬礼的四名镖局下手,个个英气勃勃,俱都穿着一色青棉衣短装,对襟密扣,斗大竹笠上满堆雪花,顺额际直冒热气,垂手侍立在侧,态度甚是恭谨。雷春忙说道:“我只顾看礼物,也忘了待承你们,你们想必都有家,这般风雪岁暮,为给我送礼,今晚竟不能同家人吃团圆饭,叫人怎生过意?来来来,不必等到晚上,就将送来这只烤羊,好酒,连我山中自做的熏腊野味取些出来,把前面梅花林中那磐石上的雪扫净,我们老少师徒痛饮一回。吃完之后,天如还早,我教给你们两手防身本领,作为酬劳你四人这一次的辛苦如何?”
说罢,随侍左右的门人早争先恐后,纷纷布置起来。来的四人,见今年老头子分外高兴,知道往常想求他露两手都不敢张嘴,今天难得自动答应传授高技,怎不喜出望外,连忙拜倒,叩谢师祖恩典。
不一会,设备完全,各人端了木板凳,围着梅林磐石坐定,大家都知道老头子饮酒高兴时节,讨厌拘束,于是个个开怀畅饮,不拘形迹。雷春饮到八成光景,倏地脱去皮袍,长啸一声,纵起好几丈高,落到磐石前头一块平地上面,拿脚在雪块上画成一个二尺方圆的圈于。口中说道:“我打起来,由慢而快,好使你们记清我的步数。这脚印只须纵、横、斜、顺,每样七个,要打一百六十八手,纵身抬腿,共一百一十二次。不许多一个脚印,不许少一个脚印,也不许将脚印踩乱,打完这一套拳,须要个个分明。入山这几年工夫,我这还是头一次呢。看你们各人的造化,能记多少是多少,我门下这么多弟子,还没一人能学全呢。你们学一点,各人去参详变化,也将就够用的了。”说罢,便打将起来。
这一套拳,是雷家独门传授,雷春纵横一世,未遇敌手的七大乘万胜拳。除王元度、蔡冲跟随年久,见雷春打完几次全套外,其余随隐山中的几个同门,最多的也只见过一次全的,看过大半套的居多。可是限于天资,谁也没学够一半。
至于刘义,更是从未见过。起初见雷春动作和往常传授差不甚多,故不以为奇。谁知头一个二十八手以后,便见一步紧似一步,变化也越来越多,神妙不可方物。只见一个人影蹿高纵矮,拳打脚踢,掌劈指点,上下翻飞,真是疾如闪电飞星,哪里还记清招数。这才暗暗惊奇,果然名下无虚。
约有半个时辰,拳才打完,雷春神色自若地回到席间。刘义偷眼往圈中一看,果然是齐齐整整四七二十八个脚印。每个脚尖印都像一朵开足的花,尽都朝外,正中心四个脚印,交叉成一个十字,通体似用笔画的花,也无如此整齐,层次分明。更令人惊异的是,那一块雪地,约有三尺多深,而圈内二十八个脚印,一律深只寸许。可见轻功已臻化境,不禁暗自吐了吐舌头。
刘义正在追忆那些微妙身法解数,忽听雷春道:“我料你们也只知得一鳞半爪,我索性作个整人情。你四人挨次下去,将你各人本领施展出来,我再给你们略为指教。”四人越更心喜,起身拜谢,依次下去打了一套。雷春也一一指教了一番。天已近黑,才回房去,围炉坐谈,消夜度岁。次日再写回书,打发四人回去。
王元度、蔡冲和众门人俱不明白老头子今日为何这等高兴,连看家本事全使出来,彼此均以目会意,不敢则声。吃完消夜,大家正谈得热闹,准备守岁到天亮,祭完神,打发人走后再睡。蔡冲忽见雷迅先玩得高高兴兴的,忽然歪枕两手,抱着竹烘炉,脚踏在火盆边上打盹,先以为小孩瞌睡多,没有在意。偶因给雷春斟茶,走过雷迅脸歪的一面,岁烛光照处,见他小脸上微涡初平,仿佛笑容甫敛神气。再往他对面一看,正站着刘义,一只手刚从脸上放下。见蔡冲望他,又装作抓痒,往脸上抚摸,神态甚不自然。猛想起适才日里礼物刚送到时,曾见他和雷迅附耳低语,雷迅先时面有难色,后来又将头连点,心想:“莫非这厮想趁新年,人不留神时闹鬼?”正这么想,忽听雷春道:“迅儿既想睡,刘义可以搀他到屋去。我们几人谈到天亮吧。”又见刘义走时,经过蔡冲面前,雷迅两眼有偷着望人神气。暗想:“小孩俱喜热闹,新年底下,师祖和诸同门特为他制了许多素常心爱的花炮玩物,他都不似往年喜欢摆弄,却装出想睡神气。刘义神态又鬼鬼祟祟的,也和他往日不同。老师一世英名,老年归隐,只此一子,莫要坏在他手里。”
蔡冲心里虽这么想,一丝也未现于词色。趁刘义搀扶雷迅进屋之时,装着倒茶,故意在他身后跟去。刘义作贼胆虚,听见身后脚步,不禁回头望了一眼。蔡冲越发看出他形迹可疑,仍作不知,自倒自的茶。那卧房本与众人守岁的一间前槛通连,相隔不远。蔡冲倒完了茶,便择了隔墙的一把椅子坐下,因室内人多,笑语喧哗,虽听不出隔室人说话,却已听出雷迅进屋,并不曾睡着。恐被刘义出来看见起疑,便自走过一旁。见王元度朝他努嘴,知他也早留了意。便互相乘人不见,打了个手势,准备当晚定要观看一个水落石出。只要雷迅随刘义一走,便即悄悄跟去。
待了一会,刘义出来对雷春说,师弟已然睡熟,自己因为昨日忙着收拾年景,熬了一夜,清早又被师弟拉去山顶看雪,人有些发困,意欲和师父告假,回房打个盹,天亮再起来祭神。雷春点了点头,刘义便往外面走去。可笑蔡、王两人既已看出雷迅是装睡,刘义举动可疑,又在大家热闹欢聚之时去睡,就应跟踪探看才是。谁知两人竟以为雷、刘二人必是预先商妥,先把觉睡好,等大亮众人俱疲去睡,再行生事,又因一心只注定在雷迅身上,见他既未与刘义同去,便无妨害;所以仍各陪着老头子说笑。
过有个把时辰,雷春命王元度去取一点吃的东西出来添果盒。偏巧装糖果的立柜紧挨雷迅所居的卧室。玩度取了食物,回身时节,猛觉身上吹来一股冷风。偏头一看,雷迅室内靠外面的两扇窗户已然大开。当窗桌案上点的两支大岁烛,一支已然熄灭,案上烛泪成堆;未灭的一支,上半截烛大半融化,烛油一根根挂将下来,空出多长的烛芯,火苗冒起多高,火头被风吹得不住腾腾摇曳。王元度暗骂刘义粗心,连窗也忘了关,岂不把师弟冻着?走进去直往窗前,把窗关上,Сhā好了销。无心中往身后床上一望,只见被枕零乱,哪有雷迅人影,不由大吃一惊。匆匆把被撩开,仍不见人,连忙纵将出来,急叫道:“师弟不见了,大家快找!”
雷春一问,王元度便把自己见隔室窗户大开,人内关窗,床上不见师弟之事说了,蔡冲不俟王元度把话说完,首先往外奔去。余人也相次出去追寻。雷春因往常曾见过雷迅夜里由后窗户出去小解,不甚着急。王元度便将自己和蔡冲平日的疑惑和今晚所见说出。又说:“看桌上残烛神气,分明窗开已久。如说师弟小解,怎去多时?定是刘义闹鬼。”雷春道:“老夫不曾亏他,他师兄弟情如手足,怎会有此事,其时出寻的人已各回报,近处一带,不见师弟影迹,刘义也不在房内,床上枕被并未移动。蔡冲断定刘义闹鬼,带了两人踏雪往山中追寻去了。
雷春闻言,两道寿眉一皱,想了想,说道:“这几年来,我生平仇人业部死亡尽绝。收这个刘义时,一则老友情面难却;二则那晚又值大醉之后,乘着酒兴答应。事后问他的来历,他虽不肯实说,拿话支吾,可是他的行藏,怎能瞒得了我?不久我便查知他是北方五省有名的独脚大盗、绰号夜行雕、名叫韦护手下的刘鹏九。因劫镖遇见马氏双秀中的金刀马远,栽了大筋斗。气愤不出,散了手下,改名刘义,百计千方,拜在我的门下,想学我雷家独门传授七步劈空掌。我看出了他的行径,起初原也不肯传授。后来他见老夫不传,知道老夫只此一子,资质也着实不差,便一心转到他师弟身上,殷勤爱护,无微不至。以为老夫纵不传徒,岂不传子?意欲熬到他师弟长大,学了七步劈空掌,再去求他转授。日久竟将我也打动,念他为了学艺,下这样十年苦心;再加他以前虽然身在绿林,并无过分罪恶;这十年来,在我门下,更是始终勤谨。所以日里乘着酒兴,将我生平绝技一齐施展出来,那七步劈空拳便暗藏在内。他处心积虑学这掌法,岂有见而不悟之理?我好心指点于他,他又和我十年师徒之情,素无仇怨,万不致暗地害我儿。必是你小师弟淘气,缠着他,乘雪夜往山中去玩,也未可知。他二人既是情如手足,迅儿虽然年幼,颇有几分蛮力,山中虎豹也伤不了他,你们不必担心,少时自会回来。如有差池,这样大雪深夜,也难寻找。”
雷春规矩素严,正经说话时,向不准人Сhā嘴答白。王元度知事在紧急,老师只管像背书一般说那些无用的废话,站在旁边又气又急。好容易等老头子把话说完,正要张嘴,忽见雷春对着前面窗户哈哈一声怪笑道:“这冷的天,你还不进来,只管站在外面则甚?”雷春笑时,声震屋瓦,二目电射,满脸飞霜。门人中已有多年不见这般神气,俱都吓了一跳。
这时门帘启处,早纵进一人,扑地翻身跪倒。众人一看,来者正是刘义,俱都惊疑不置。只听雷春喝问道:“迅儿与蔡冲他们今在何处?快起业说,事已做了,没的再做这妇人女子行径,叫我看了生气。”声如洪钟,神威凛然。吓得刘义战战兢兢,站起身来略一定神,倏地大声答道:“小师弟现在后山无恙。弟子早已来此,未见蔡冲他们。”雷春把脸沉道:“你这蠢才,日里枉费了老夫气力,你却不曾学会。情急无赖,想借此要挟我么?”刘义面带愧容道:“弟子愚蠢,日里用尽心思,只因贪多,记了还不到十分二三。小师弟自愿到后山玩耍,弟子急于学艺,先行回来。只求老师开恩,不敢说别的。”说罢,又跪倒在地。
雷春道:“你这蠢才,我怜你一片苦心,破格传授。你纵今日不曾学会,早晚自有悟透之时。你偏使出这下流方法。你不曾想,我雷春纵横一世,几曾向人低头来?莫不曾老来为了一个黄口孺子的死活,受小辈的挟制?天幸你资质不够,没有学成,少我许多隐患。念在十年师徒之情,不要你命,但此地已容你这败类不得。给你留点情面,过了初五,急速滚开。想学那七步劈空掌,再也休想!”
刘义闻言,立即起身,和声答道:“弟子纵然不肖,老师也须念在多年扶携师弟,胜于保姆之劳。难道就因此逐出门墙,不稍加一点怜念么?”
雷春冷笑道:“我门中人,首重心术。你既爱护你师弟,为甚还忍心在这岁寒深夜,风雪荒山,把他骗去,藏起为质?幸是此子虽然贪玩,却能受老夫教训,身带防身之物。听你所言,现在仅止被你拘禁,未曾被害。纵有虎狼,不足为害。若换常人子弟,纵然不死,岂不也被你吓坏?实对你说,你今日此举,我早料到,我只此一子,岂不留意?因见你两年中,有好几次可以下手,你仍好好带了他回来,并未看出含有恶意,以为一时多疑,这才疏于防范。今日并念你苦心,传你绝技,你却无福消受。凡你二人所去之地,我已尽知,不过因迅儿不识好歹,特意使他受点委屈;否则,我早去寻他回来了。你以此挟制,岂非梦想?”刘义一闻此言,知已绝望,倏地脸上微一狞笑,站起身来,厉声说道:“老师既然执意不肯开恩,弟子也无须在此。后会有期,弟子去也。”说罢,奔向门前,揭去门帘,便往外蹿去。
王元度一见刘义神色不对,料他定有诡谋。刚喝一声:“刘义,你敢在师父面前放肆,往哪里走?”正想追将出去时,雷春伸手一拦,大声说道:“宁可他不仁,不可我们不义,随他去吧。你师弟如今定在黑狗岩一带的险峻岩窝里被困。这业障不听父言,让他吃一点苦头也好。我此时满腔高兴,都被这两个业障扫尽,神倦想睡,意欲到后房打一个盹。你们不准吵我,也不准走开。等到天明,你们再来将我唤醒,一同去将业障救回便了。”说罢径往后室走去了。
元度和众门人一听雷迅被刘义困住,蔡冲等三个同门一去不归,眼前和刘义已破了脸,纵然雷迅学会一些武功,到底是个小孩,决非刘义对手。明知刘义挟嫌怀恨,难免不行前加害,师父又不是不知道下落,却这般大意,不早早派人,或亲去将他救了回来。荒山雪夜,又加上一个强敌,倘有失闪,怎生了得?不过大家俱都慑于雷春平时威严,言出如山,从来不能违背,谁也不敢有所主张。
待有半盏茶时,王元度心中焦急,实忍耐不住,便悄声对众人道:“老师一世英名,只此一条根。他老人家平素虽然料事如神,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事关系太大。我们多年师徒,情如父子,不能坐观成败。拼着受点不是,就挨一场打,只要不闹出乱子,也是心甘。这又不是违了家法戒条,要立时处死,还是早到黑狗岩将师弟救回为是。”众人一听,俱都点头称善。当下便留了一个同门和镖行来的四人在外屋守候,余人俱跟了王元度同去。
这时天虽未明,一则雪光映照,可以辨路;二则众人久居此山,路径多半熟悉。王元度更是同了蔡冲跟踪刘义身后,暗中查探不止一日。一出门,先顺路奔刘义卧室一看,室中无人,墙上兵刃暗器都已不见。知道出来晚了一步,迟更无及。各人一打招呼,脚底下一按劲,施展出登萍渡水,踏雪行花的轻身功夫,一路翻山越岭,往黑狗岩奔去。
那黑狗岩在后山深处,地势奇险,岩窝洞茓到处都是。刘义时常背人带了雷迅前往,一去总是多半日。王元度本就疑心雷迅困在那里,又听雷春一说,越发深信不疑。大家脚程甚速,只顾往前奔走,临快到达,天色业已微明。王元度忽然想起一事,唤住众人道:“这条路一边峭壁,一边绝涧,尽是鸟道窄径,除此无路可通。雪住已久,如刘义挟了小师弟打此经过,怎地一路行来,不曾看见雪中有甚脚印?莫非那厮藏人之所不在黑狗岩,师父料错了:我们白走许多冤枉路,还误了事,怎生是好?”
一句话把众人提醒,细一留神,那雪果是随着地形高下,一律齐平,哪有一点迹兆。虽知这刘义还有两个去处,只是时间耽搁已久,再赶回去,已是无及。因离黑狗岩仅有半里之遥,先疑刘义别有秘径可通,还存万一之想。及至到了黑狗岩,大家分散开来,口里高唤雷迅的名字,四外穷搜,把附近一带岩窝洞茓,差不多全都找遍,不但没有一点迹兆,连蔡冲、刘义等人也一个不见踪影,这才绝望,于是由王元度领路,又另往别处寻找。
这时朝墩已上,雪光刺目。丘谷山岩,都如玉砌,遍地都是琪树银花。除了众人踏雪之声外,静荡荡的,远近都没一个人影。王元度一路登高查看,往回走有一半,刚要折向旁路,远望且退谷中冒起一股浓烟,烟光中火星飞舞,知道有人放火。一转眼间,从谷口里跑出一人,纵跃如飞,正往出山那条路上奔去,身形步法颇似刘义,众人益发忿恨。恰好所行之路,一头通着且退谷,另一头正通出口,与刘义经行之路有一交岔,正可赶上前去堵截。王元度忙率众人加紧脚程抄路追去。赶到两路交岔处一看,雪中没有足迹,知这边路程较近,已赶到刘义前面。一个暗号,便分散埋伏开来。
待不多一会,果见一人用左手托着一条右臂,急忙忙地奔来。定睛一看,正是刘义。众人大喝一声,一拥齐上。那刘义见有埋伏,竟一点也不抵抗,口中喝道:“老头子已放了我,你们还拦我则甚?”王元度骂道:“你这狗贼!师父待你不薄,你陷害小师弟,要挟师父,又放火烧村,好谋已然败露,还想逃走,哪里能够?我只问你:师弟现在何处?可曾被害?快说出来,免我们将你千刀万剐。”刘义冷笑道:“雷春老儿在自负川中大侠,竟这般不仁不信。我为学艺情切,举动虽然过分了些,他不念多年师徒之情,用重手法害了我一生,已非丈夫所为;明明亲口放我出山,任凭异日学了本领,寻他报仇,却在暗地埋伏你们这群小辈,真是一个不仁而无耻的懦夫。你老爷身受重伤,单手敌不过人多,要杀要剐听便。”说罢目露凶光,双眉一扬,站在当地,不住冷笑。
众人见他口出不逊,正要动手,忽刘义来路上飞也似跑来一人,双手直摆,口里连喊“不要动手,放他过去。”众人一看,来人正是蔡冲。转眼近前,指着刘义说道:“这厮因师父将他逐出门墙,怀恨在心,意欲赶往后山暗害小师弟。不料师父已然早赶在他前面,拿着真赃实犯。擒回家去,本要将他处死,因小师弟再三给他讲情,师父才开恩,将他放走。知众位往黑狗岩,归途难免遇上,特地命我赶来传话,放他逃走。大家正等你们回去拜年呢。”
刘义闻言,狞笑道:“我只说老匹夫没有信义,想回去当面骂他一场,原来还是你们这群小辈替他丢脸。你们如不留难,你刘老爷要走了。”说罢,两脚一点,一个拔地穿云的招数,便往圈子外纵去。王元度方在惊顾,觉着身子被人一推,猛听蔡冲喝道:“好狗贼!”接着便是锵啷啷连声,空中火星四射,四五样暗器便滚落雪地山石之间,又听刘义在远处喝道:“便宜你们这群小辈,后会有期,老爷去也!”
原来蔡冲与王元度等说话时,见刘义目光乱转,左手暗摸镖囊,料知不怀好意。话才说完,刘义将身纵起,猛地回手,就是连珠三镖,幸而蔡冲早有防备,没等他扬手,已将镖取出。守着来时雷春不准伤人之戒,也用连珠手法,朝刘义来镖打去,同时用手推了王元度一下。两下里六镖,只头一镖彼此落空,余下全是双镖相撞,坠落一边。等众人发觉,各取出暗器时,刘义已然跑远。依了众人,还要追赶,俱被蔡冲拦住。众人不敢违抗师命,再加雷迅无恙,只得忿忿而回。
路上王元度向蔡冲间起细情。蔡冲道:“师父因你们不听他吩咐,私往黑狗岩,正不愿意呢。话说起来太长,到家再说吧。”众人闻言,便如飞往且退谷跑去。到了一看,火已熄灭,仅仅烧了一个草垛。室中年宴业已摆好,静等人到齐后人席。众人先到堂屋敬了神和师祖,然后与雷春及众同门分别拜完了年,一同落座。
王元度四下一看,众同门都在,只不见雷迅。再一偷看雷春,竟是满脸春风,似和没事人一般。因为素日规矩严肃,雷春不发话,门人不敢交头接耳。正在纳闷,忽听雷春道:“迅儿怎么去了这一会,还未过来?他昨晚闯了祸,还是这等顽皮,你们把下手那一张座位撤去,来了不准他人席。”
言还未了,门外一阵脚步跑动。门帘起处,雷迅缓步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直近雷春面前,恭恭敬敬递上,说道:“儿子因那小虎性野,恐又闯祸,刚给它打桩,换了索子。忽听身后有人咳嗽,回头一看,见是一个癫老头,还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穿着一身新衣,也不知他从哪里来的,来时竟没听见一点响动。刚一见面,便指着儿子对那年轻人说:‘你只要赢得了这孩子,雷老头便能看我的情面收你,儿子同他两个没说几句话,便打起来,打了一会,也没分出高下。他便叫大家停手,给了儿子一封书信。说那年轻人名叫李衡,是西川八怪中的第二怪黑手李甫疆的遗腹子,托那癫老头带到此地,来拜爹爹的门、所有事情都在信上。还叫李衡送给儿子一口极好的短剑,算是给小师弟的见面礼。儿子恐他是爹爹当年的朋友,问他姓名来历,他只说:“你回去见了你父亲,自会知道,说完身一纵,纵起老高,再一看,已在远处树枝上,跟雀鸟一样,穿枝飞树,转眼就没影了。儿子一则没有还送人家的东西,二则知道爹爹已说不再收徒弟的了,没敢接他那口剑。如今人在外面等着呢,看爹爹准不准他进来?”
雷春先听雷迅说起来人是个癫老头,两道寿眉先便一扬。及至听完雷迅那一番话,把信拆开,看了又看。众人猜不透来人是谁。心想:“老头子也决不会再收徒弟。”谁知道雷春沉吟了一会,便唤王元度和蔡冲道:“你二人一个给那李衡找个地方住,一个给他拿点吃的,仍照往年新来的人一样,办完再回来吃年酒,我等着你们。”
王、蔡二人一听,知道这一来,那李衡就算是有了一多半的指望。刚闹完刘义这一段,又轻易收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徒弟,与老头子人山时所言大是不符。那引进的人虽未听说过,估量必是个非常人物。不敢怠慢,连忙应声出去,一看,离开竹篱三丈多远近的雪地上,站定一个华服少年,生得猿臂蜂腰,义容俊美,英气勃勃。看他站处,便知受过名人指点,暗自点了点头。
那李衡一见二人走出,便扑地将身拜倒。二人还礼相搀。通了姓名之后,蔡冲说了雷春的意思。李衡好似早知道这里入门规矩,满脸喜容,随了蔡冲便走。蔡冲领他到刘义所住那一间房内安置,王元度也给他把酒食送来。略为客套两句,便即出来,回到席间复命。雷迅因是临时有事,也未处罚,一同就座。大家先给师父敬了公酒。三杯过去,雷春道:“今日新年,你们只管开怀畅饮,随意谈笑玩乐,不必再和往日一样了。”因为昨晚刘义诓走雷迅,大家都分散不在一处,不知底细,巴不得老头子把这每年正月初一年宴上照例的几句话说过去,好随意说笑。等雷春把话说完,各自起立,躬身道了一声:“徒儿们放肆。”这才互说昨晚之事。原来昨晚半夜里,蔡冲、王元度先后各带了两三个同门走后,雷春在里屋安睡。外屋只有镖行四个伙计和雷春两个徒弟在那里围炉坐谈,准备到了天明,好去唤醒雷春。那两个徒弟,一名周琼,一名鲍毕,俱在雷春门下多年。本领虽然了得,人却极其忠厚,同是实心眼,只知以师命是从,不敢违背。虽然一样痛恨刘义,担心着小师弟的安危,因师父虽睡,已有蔡、王等人跟踪前去救援,料刘义纵包藏祸心,双拳难敌四手,只要适才进屋时没有下手伤害,当无凶险,所以一直也没有离开外屋。四个镖行伙计,虽有一两个觉出事有蹊跷,一则新年,知道师祖雷春家法素严,言出如山;二则能力有限,更是不肯轻举妄动。
六人坐了好一会,天虽未明,耳听鸡树中的雄鸡已在报晓。鲍毕便道:“各位师兄弟未回,不知找着小师弟没有。师父原说天明唤他,如今鸡已叫了,我去将他老人家唤醒吧。”说罢,起身走向内室门口。探头往里一看,见窗户紧闭,室内哪有一个人影。鲍毕忙唤众人入内看时,猛听远处传来虎啸之声,山谷震动,好似还不止一只。荒山虎啸,原是常事,众人也不做理会。方在猜想师父行踪,又听虎的啸声由多变少,由大变小。一会,好似只剩了一只急啸不已,声音却越来越近,看看来到屋外。因昨晚出了事变,各人兵刃暗器全部佩带身旁。一听那虎已近屋前,周琼道:“这虎送上门来,大新年里,正好吃那烤虎肉。”说罢,伸手拉刀,往外便纵。众人随后跟出。才出屋外,便见篱门外面,晓色寒星之下,飞来两大一小三团黑影。只听一声断喝道:“绑了!”便见从第一团黑影里扔出一人。周琼在前,早已扑上前去,将那人按倒捆上。众人听出那首先说话的人,正是师父雷春。纷纷上前一看,果是雷春同了蔡冲、雷迅。被捆的人,便是那刘义。方要说话,前面又飞也似飞来两人,乃是第一次随着蔡冲去追刘义的同门。蔡冲手上还抱着一条比狗略大一点的小虎。
众人随了雷春父子同进屋中。雷春刚一坐定,便对刘义喝道:“我从未传你绝技,也是看透你心术不正,恐贻门户之羞。平时相待,并无厚薄,何以要对我儿下此毒手?实对你说,我未曾归隐以前,本山一草一木全部踏遍,您怎能瞒得了我?起初我因你形迹可疑,几次暗中观察,见你总不下手,还当作误怪好人,念你一片虔诚,昨日一时高兴,将我生平艺业当众施展。谁知你坏到极处,蠢也到了极处,此来在用许多心机,竟会懵懂一时。本来若不存下坏心,当时虽然不能领悟,日后仍可求我指点。偏你行此阴毒险恶之计,我一时酒后高兴,被你瞒过,还以为你真和往日一样,领了迅儿前去安睡。后来蔡冲看出你心怀不善,查看后屋窗户大开,我便将你今晚诡计猜透一多半。算计你藏陷迅儿的地方,定是你事先独自踹探好了,到时再乘人不备,诓他同往。平时你二人同去之地,乃是存心掩人耳目,以备到时故布疑阵。
“我因本山地理虽熟,究竟地方大大,雪夜荒山,难于遍找,先还断不定你将迅儿藏在什么所在,以为总离不了黑狗岩、古坳洞、云窝子三处。夜来想起:迅儿几次向我求说,想擒来一只小虎,养熟了当坐骑。他虽年幼,人并不蠢,生来又有几斤蛮力,又肯用心学艺。你除了将他暗中害死,或用一个未经人去过的岩洞作陷阱,定然困他不易。必借擒虎为名,投其所好;否则,这般岁暮风寒,大家热闹团聚之时,也诓他不去。因此我又想起:每值迅儿练拳之时,我总留心在旁看着,前一个月间,你却好几次不在侧。有一次迅儿练完了功课,到处寻你,直到晚间,你才回来,手里却拿着两个大柑子。无心中说出因追一只小虎,追到黑狗岩,看见柑子树还未凋零,枝上留余两个柑子,所以带了回来与他吃等语。你虽未说出你去的地方,我却知道青城是天下灵山之一,仙境不少。邻近这且退谷的只有一个蛇盘湾。那里草木常青,有四时不谢之花,一年数熟之果,奇花异草,遍地都是,四时气候温暖如春,端的是个仙域胜境。只是谷径盘纤回环,形势高峻险恶,又惯出毒蟒怪兽,虫看丛生。我虽动念移居,但避地之人,仍不断有外间至好、旧日门人到来看望,因它地势奇险,虫蟒大多,迅儿年幼淘气,诸多不便,才行作罢。而那黑狗岩风景虽好,时际隆冬,哪有常青之果?虽说你所言不实,当时因旁的事岔开,也就忘却。及至想起,便料定你藏迅儿,十有八九是在那里,但是老夫一世英名所在,一击不中,便成贻笑。情知你情急学艺,不致将他先行害死;定是隐藏好了,回来要挟。估量蔡冲发觉追去,已有不少时候,说不定你潜身外面,偷听我的意旨。
“当时你如知愧悔,在外面听了我那一番言语,急速退了回去,将迅儿接回。好在蔡冲并未寻着你所去之处,正好推在迅儿身上,说他磨着你前去擒捉小虎,准备新年养了玩耍,岂非一些不着痕迹,仍可作未来的打算?你却拿定主意为恶,竟敢进来要挟。不曾想我纵横一世,天下知名,岂能为了一个孺子,跌翻在一个鼠辈手里?本想将你拿住,按家法治罪,再去寻找迅儿。因你此时虽因情急学艺,出此下策,并无害死迅儿形迹,又是送上门来,拿你决不甘服。故此欲擒先纵,任你将恶迹败露,再行处死。可笑你既料出我想到后屋安睡是个诈语,何以你去蛇盘湾途中,我念在多年师徒和平日照看迅儿之情,几次三番在暗中揭去你的头巾,扯你的衣服,未后又绊了你一交,你也不觉得?我这一时心慈,只跟在你的身后,以为迅儿不过 七星龙王最新章节被你藏在隐秘之处,你只不要他命,我也不要你命。不曾想你却使那等毒手,早下诡计,若非老夫手快,给你一劈空拳,将你右臂打折,迅儿焉有命在?今日天网恢恢,你还有什么遗言,快说出来,我要行家法清理门户了。”
那刘义身受重伤,被雷春绑得像馄饨一般,横在地下。知道雷春疾恶如仇,今日真赃实犯被他拿到,害的又是他的老年独子,怎能求活?闻言一语不发,只吓得拿眼望着雷迅,满脸乞哀之容。
那雷迅平日和刘义最好。只因素常大胆好奇,见堂屋挂着师祖虎僧多难上人的神像旁边,伏着一只老虎,问起雷春,知道那老虎只有三条半腿,乃是师祖多难上人的一个得力坐骑。一时动了好奇之想,几次和雷春说,想捉一只小虎来,养大了当坐骑。谁知雷春道:“你只要有伏虎的力量,便等长大一些,自己去捉来养。我没有闲空干这些事,叫众徒儿们,暗中笑我溺爱。”雷迅便记在心里,私下和刘义商量,决计捉只小虎回来玩玩。刘义正好将计就计。偏巧除夕这日触动心思,暗想:“今晚难得大雪之后,老头子又这般高兴,大家都在过年快活。此时行事,必可出其不意,无人警觉。”便用话激雷迅道:“日前发现后山乳虎、小虎甚多,雪后捉虎,最为容易。正好半夜里去捉来,大年初一拜年后牵出来,叫众师兄们惊奇。只问你敢不敢?”小孩原本好胜心切,立时哄信。便照刘义所说装睡,然后一个从窗户出去,一个由前面走,到外面会齐。
刘义还恐人发现雪中脚印,本应出门往西,却故意折往东南古捕坳那一面。背着雷迅,先走出里许地,再倒退回来,从一个山洞中穿出,照择好的僻径,往蛇盘湾飞奔而去。雷迅也颇机警,见他这般行径,所走又是从未走过的险路,便问刘义何故如此走法。但到底信赖太深,又为小虎所动,因此俱被刘义支吾过去。后来越走路越奇险无比,连刘义都几乎失足坠落。加上一路行来,积雪由多而少,由少而无,天又昏黑,只凭满天繁星,哪能看得见路。刘义便将预带火把点上,放下雷迅同行。雷迅从火把中看刘义面带狞笑,迥非平时神气,刚在疑虑,已快到达。行经一个峻岩之间,下临绝涧,岩凹壁削,盘径只有尺许,人难并肩,稍一失足,便有性命之忧。
刘义本打算将雷迅骗人一个奇险的岩洞中,将他禁闭起来,再独自回去,要挟雷春。从一个缺口转身去不远,便是那座准备陷入的岩洞。刘义说虎在前边不远,正要带了雷迅走了进去,忽闻前面涧底有虎啸之声。雷迅生长荒山,惯闻虎啸,听出是只乳虎,不禁疑虑全丢,高兴地道:“师兄,那不是小虎?快去捉呀。”刘义闻言,哄他道:“那虎窝在涧底,不好捉。前面岩洞中有的是小虎,大虎已被我前日打死,所以非常好捉,为什么舍易求难?”雷迅执意不肯。说定要前,能当场就捉了去多好。刘义知他性拗,因孤羊已然人阱,不怕他飞上天去,又想留一点后手,只得忍怒带他同到前边去看。
走没多远,便到虎啸的涧边。折了一束枯枝,点燃了,扔下涧去照一照,果然是只狗大般乳虎。不知何时坠将下去,却未落底,被离岩七八丈一盘老藤托住,上不上,下不下,正在悲啸。黑夜之间,不知涧有多深。火把坠下去,约有好一会,才投入黑暗之中熄灭。故始终也未看出涧底是何情形。最巧的是那藤的根,有四五条俱都丛生盘纠在岩口石缝之中,虎虽上不来,人下去却非难事。
雷迅一见是条小虎,早喜得直叫道:“师兄,就是这个吧。”刘义闻言,暗想:“我平日和这孩子过手,虽然他不是自己之敌,也非易与,少时一定费事。莫如将计就计,诓他下去,将他陷住,岂不比关在岩洞之内还要省事得多?”当下刘义便对雷迅道,“这里离虎茓甚近,小虎在涧中这般叫法,却没听见应声,说不定大虎被我打死,小的饿不过,出来寻食,俱都落在山涧之中,就剩这一只被藤托住,也未可知。这虎已成了网中之鱼,只要有人下去,便可手到擒来,只是这涧深不见底,又在夜间;这藤虽粗,想必年久,枯朽易断,一只小虎,已颇有一些斤两,我这身子蠢重,怎经得住?如由小师弟你下去,一则恐你胆小害怕,二则更怕那虎反口咬你,我也不甚放心,莫如还是同往岩洞中去,仔细看看,有便捉了回家,没有改日再找,省得涉险。”
雷迅年幼,素不吃激,不俟刘义把话说完,抢答道:“师兄,你太看轻我了。虽说这涧又深又险,却有这么多老藤可以攀援,再者,这又不是大虎,和狗也差不了多少。你说的话对,岩洞的虎没有应声,想必俱都误落山涧,去了也是白去。下面这只小虎只是乱叫,身子却不敢转动,捉起来必定容易。我这就下去,将它捉了上来,看看我胆子是小是大。”刘义假劝了几句无效,便对雷迅道:“其实小师弟身轻,下去倒也无妨。只是下边黑暗异常,就这样下去,如何能行?且不要忙,由我给你准备妥当,再下去不迟。”说罢,将手中火把照着,拾了许多柴,扎成一个又长又大的火把,又从身畔取出一长一短两个索子,用一根长的将火把拦腰系好,点燃了两头,择了附近一株突出涧外的老松枝挂好,缒将下去,照的涧中通明。
那小虎原是失足坠涧,落在藤上,业已饿了两天。这时一见火光,益发悲啸不已。雷迅不知刘义是恐少时雷春非先见儿子生还,不肯传艺,不敢使雷迅先有差池,所以这般布置。喜得直说:“师兄主意想得妙!”便要忙着下去。刘义又将短的一根索子打了个如意圈,递给雷迅,吩咐:“援藤到了下面,未近虎身,先用这索圈将虎套住,以防它见人惊跳。套好,再将绳往上试拉一拉。受擒固好,如不受擒,见势不佳,急速松手,你便往藤上一跳,免得连人被它带了下去。等将虎擒住,我自会放下一条长绳,将人虎次第吊上来。”
雷迅把话一听完,立时依言行事。刚援着藤缒下去不到两丈,便听上面咔嚓连声,仿佛藤断。因他所攀之藤依然坚固,没有动静,急于得虎,也未在意。及至将虎用索圈套好试了试,那虎竟好似知道雷迅救它出险,只管昂头向上哀鸣,一动也不动。雷迅益发高兴,一面继续往下滑,一面说道:“小虎儿,不要怕,不要动,乖乖等我救你回去,给你肉吃。”说没两遍,身子已落藤上。容容易易,将那小虎捆好。拿脚试了试,甚是结实,就是再添几人也经得住。雷迅方暗笑刘义才真胆小,忽听上面枝叶沙沙拂动之声。抬头一看,只见陆续飞下几条数丈长的黑影。先还以为是上面扔下来系人的长索。顺手一抓,一连好几根,俱都是断了的老藤蔓,由上而下,带着许多枝叶,直落山涧。落一根,脚底宽有数丈的藤盘便往下沉落一些。未次脚底藤盘一松一歪,几乎连人带虎坠落下去。幸而那些藤蔓虽是纠结丛生,俱都是数百年以上老物,粗逾人臂,只要不把最末后的根由上面砍断,下面的人再分匀出两边轻重,一时还不至妨事。
雷迅见藤盘往左一偏,大有翻转之势,忙伸手援着下来时那根老藤,连身往上一提,就势折向虎的右侧,用足往下一落,才得定匀两边轻重。那藤盘虽未折翻,还兀自晃了两晃。不由吓得高声叫道:“师兄,快把索子放下来,将我与虎吊上去,这藤都快断完了。”言还未了,猛听刘义在上面说道:“小师弟,你莫害怕,这藤断不断在我呢。”雷迅人本聪明,只因信赖刘义过深,致受其愚。一听口气不对,猛想起老父在前一二年告诫之言,知道不妙,那藤已不可靠。立时舍了得虎之心,一面暗中摸索岩缝落脚和攀附之处,一面向上喊道:“刘师兄,我父子与你无仇无怨,我和你更是情如手足,你说此言,意欲何为?若是戏言还可,若是心怀不善,你用诡计害一幼童,岂不被天下人耻笑?”
刘义答道:“师弟休要错会了意,我并无害你之心。还是我平日和你说的那句话:只因费尽心血,想学你家独门传授七步劈空掌,师父执意不教,万般无奈,行此拙计。知道师父跟前只你一子,才趁这大年三十晚上,将你诓到这里。本想将你关在岩洞之中,是你执意要捉这藤上的小虎,我便将计就计,趁你下去时,将所有藤根全都砍断,扔落涧中。只留你附身的一根。折断后,又用索绑好,打了一个活结。你不上来没事,你如仍想援藤而上,援到离崖不远,那结自开,你必坠落涧中,死无葬身之地。请念我一番不得已的苦心,你且耐心等我一会,由我去禀明了师父。只要师父答应传我七步劈空掌,我自会前来接你回去;否则,说不得我和你只好同归于尽了。”说吧,只听一阵急行脚步之声,往来路而去。
雷迅知道老父刚直性情,最恨刘义这种卑鄙狠毒行为。原本只要有耐心,还可以情相动,这一来,刘义必然绝望。自己平日和刘义厮守太熟、情感大好,还不觉得。一旦起了恶感,不由想起同了刘义打猎时,见他下手斩尽杀绝,不留余地的狠辣行径。暗忖:“这厮挟制不了老父,当时如被擒住,这里从无人迹来过,刘义又必不肯招出实话,怎生寻着自己?纵不葬身涧底,就饿也要饿死。如被刘义逃来,更难活命。如若冒险,自己援藤而上,刘义所言绝非虚语,上到中途,藤一断,准死无疑。如等人来救出,又觉丢脸。眼看大绳上悬的火把火光渐灭,火要一灭,上去岂不更难?”这时,那只小虎仍是一味昂头往上啸个不住。雷迅四顾幽谷,身系危崖,衬着绝壑回音,涧下面又是黑洞洞的,深不见底,更觉景物凄厉,令人心悸。
雷迅望着那支撑危局的一根孤藤,正在发愁,忽然急中生智,暗道:“这藤盘原是好多根老藤蔓结成,其重何止千斤?这根孤藤如撑持不住,适才业已堕落下去;如其不断,也不在我一个小孩的重量。怎会砍断了,又用索系住,打了活结,人上去便断,人不上去便不断?自己过信刘义,不要被他吓住,中了他的道儿。现趁火把未灭,何不冒险上去,试它一试?即便坠将下来,只要手不松藤,仍可落到藤盘上面;就是落到涧底,也不至于便死。总比这样不死不活,不上不下好些。”雷迅想到这里,便回头对那小虎道:“小老虎,你不要怕,我只要能上得去,便会设法救你。你先在此等一会吧。”一面说,一面又将那捆虎的绳索解去,以备万一连藤一齐坠落时,好各自听天由命。
那虎见索一解,益发悲鸣起来。但是情势险恶,雷迅也顾不了许多。他先用两手一攀藤,竟似越扯越坚,仿佛上面有人拉住一般。上有四五丈高,那藤并无动静,依旧结实。心中暗喜:“再上不多远,便可脱险。”鼓起勇气,只两手替换了几把,便又上去一截。那崖侧悬挂的那一束火把,原是些枯柴枯枝扎成,中间一截枝叶甚多,燃到那里,枯叶着火,忽然大盛起来。火光照处,近崖口一片,照得分外明显。雷迅眼看快要到达上面,猛听离头四五尺远近有嘘嘘的声响。定睛一看,不由吓了一身冷汗。
原来那藤根尽头,正盘系着一条七身独尾、似蛇非蛇的怪物。这东西名为七修,原是蛇类,乃独藏深山中一种极毒的恶虫。大的长有一两丈。虽说七身,只当中一个是头,形如鸭嘴而长,顶有凤冠,赤红如火。口中毒牙密布,咬人必死。余下六身,比当中一身略长,乃是它的六根独足,满生寸许长的倒刺。无论人兽遇上它,只要被它搭住一点,便即六身齐上,将人兽裹住,不嚼吃完了不放。所幸这东西六身后面有一条形如蝌蚪的扁圆尾巴,走起来当中一首高昂,六身弯曲点地,翘尾而行,非常迟缓。人要杀它,最好避开正面,用索圈先套上它的尾巴,系在树石之上,再行下手。这东西最护其尾,一经被人套住,只知往前挣脱,不知后退。前面无论什么人物树石藤蔓,只一抓住,至死也是不放。因为有这一两样短处,这东西出产又极少,非极卑湿污秽之地不居,所以受害人少。雷迅有一次随了刘义出游,遇见过一条,亲眼看见它将一只小牛大小的花豹缠了嚼吃。见了人来,又要追赶,幸得刘义知道克制之法,将它弄死。所以知道这东西其毒无比。
雷迅在火光中虽未望见那根孤藤断了没有,但是这条毒虫像六条长蛇一般,将藤缠了个结实。因为尾巴被人系住,正在忿怒已极,嘘嘘乱叫。藤下面有人援了上来,以为便是仇人。那七根蛇一般的长身,早沙沙连响,舒展开了两三根,抛带子一般,飞舞着朝雷迅抛来。雷迅知道这东西只要被它一搭上,便难活命。想上去,只有手援的这一根孤藤,两旁俱是满生苔斑的削壁,其滑如油,无可着手。一经看出那东西在藤上盘踞,已明白刘义所说活结的用意,虽知道上去之望已绝,心中还不甘愿,想将身旁暗器取出试试。刚一转念工夫,那东西已将身子伸了开来。雷迅喊声:“不好!”手一松,连翻倒手而下。下来两把,耳听叭叭两声,那东西两条长身已将近身藤根搭住不放,距离雷迅退处不过三尺,真是奇险异常。
雷迅下有多半截,惊魂乍定。一手援藤,匀出一手,取出身藏暗器家传雪花六出连珠甩刀,打算再援上去一些,用飞刀将七身独尾的毒虫杀死。虽说毒虫抓附之处准有毒涎,人不能近,到底可少去一险。偏在这时,崖侧悬的那一大束火把快要熄灭。危崖绝壑,余烬星飞,四外黑沉沉宛如地狱,奇木怪石都如鬼状。下面小虎悲啸不已,衬着山谷回音,异常凄厉。上面又有沾人即死的毒虫盘踞,稍一不慎,便要命绝孤藤,葬身无地,好不惊心骇目。
雷迅见火把将熄,喊声:“不好!”忙将飞刀含在口内,双手连攀,二次援了上去。约计距离毒虫只有丈许,不敢再上。一手仍抓紧藤身,从口内取了飞刀。抬头一看,微光暗影中,只看出那怪虫放红蓝光的双目,口里嘘嘘乱叫,似已发觉人来,身子又在那里舞动。雷迅看不甚清,飞刀又只有六把,恐怕打错了地方,只得觑准怪虫放光的双目打去。但头一下心慌,不知打在怪物身上何处。第二把打出手去,仿佛见红蓝光闪了一闪,那怪虫便厉声卿卿惨叫起来。只见几条黑影同时舞动,藤上也起了咔嚓折断之声。
他正要将余下四把飞刀连珠甩出,猛听一阵轻微脚步之声,沿岩边来路上跑来。崖侧悬的那束火把,也因烧至中腰,将悬的索子烧断,带着一些残烬坠了下去。黑暗之中,上面还有两三丈危崖障蔽。因猜不出来人是敌是友,猛地心中一动,便停了手,紧抓孤藤,一声不出。不一会,那脚步声已到了崖口。只听见寨寨饵饵响了几下,便有一圈黑影发出嘘嘘之声,带着许多长条,从头上飞落下来。雷迅知是那怪虫被来人丢落,身一沾上,便没了命。忙将身一转,手攀孤藤,贴紧岩壁。
也是雷迅命不该绝。那怪虫落下时,原因尾上绳索被人断去,双目又被雷迅在暗中用刀打瞎了一只,急于抓住下面仇人,负痛拼命往下一蹿。恰巧雷迅一翻身,藤一转动,将附崖一根半截枯目藤支了出去,被怪虫抓个正紧。那怪虫七修身有丈多长,共六条身子,少说也数十斤,一根枯枝,哪里经得住。那危崖又是上突下凹,怪虫下纵势疾,平素游行又极蠢笨,那枯枝被它抓住,七身乱动,悬空一摆,立时坠入涧底,不闻声息。
雷迅方庆脱去一险,便听上面呼唤,“师弟在下面么?”雷迅听出是刘义的声音,那敢还言,仍紧抓孤藤,动也不动。上面唤了两声,不见答应,忽然火光一亮,接着便听有人倒地。另一人喝道:“你这叛师恶徒,此时还有何话说?”雷迅听出是父亲雷春的声音,不由大喜,朝上高声道:“爹爹,儿子在这里呢。”雷春喝道:“你这不择贤愚的小畜生!这藤还未断,你不了援上来,在下面叫喊则甚?”说罢,火扇子又一亮。雷迅道:“那藤近根半截被毒虫七修抓过,有毒,上不去。崖侧有一根悬火把的索子,请爹爹取了来,吊儿子上去吧。”说吧,便听刘义悲号了一声,知道刘义又吃了老父一下苦头。忙喊:“爹爹,休弄死他,带回家去问他一问,儿子同他有什么仇,为何要下这般毒手?”言还未了,便听雷春脚步之声往岩侧走去。那小虎还在下面悲鸣不已。
雷迅因老父一来,已是心花大放,胆壮起来,不由又想起那条小虎。暗想:“如自己先上去,再救那虎,一则不好救;二则老父盛怒之下,小虎惹祸根苗,也未必肯。丢了不救,不但不舍,也不忍心。”趁着雷春取索之时,竟援藤下去,落到藤盘上,将小虎的四脚捆好。那虎见雷迅捆它,竟似通得人性,驯得像猫一般,一任雷迅动手,反倒停了啸声,雷迅越发心喜。
雷春在上取了那条长索,放至尽头,还没见雷迅答话。低头问:“接到了没有?”雷迅答道:“没有,想必还差一截。”雷春先闻小虎啸声,已知就里。及听雷迅答话,比前又低下得多,知道定是为了那只小虎。雷春虽是英雄,毕竟烈士暮年,只此一个佳儿,舐犊情深,不但不怪,反怜他受了一夜大惊奇险,不得不勉询其意。便装怒喝道:“小业障,生死关头,还忘不了顽皮。这索不够长,幸而我来时早有防备,百宝囊中带有钩连套索。你先将那小虎带上来,黑夜之间,留神那东西犯了野性,抓伤了你。”
雷迅闻言,知心事被老父看破,听语气已然应允,越发喜极忘形,竟忘了那藤盘上的几株藤根俱已被人砍断,轻轻一拉,就会失了平衡。雷迅首次解去虎缚时,就差一点没将藤盘倒翻,总算心灵机警,才得平住。后来急于出险,援藤上去,下面藤盘本已有些倾倒,又吃那毒虫七修往下一落,雷迅危急中一翻身,躲向孤藤后面,恰巧无心中又将藤盘平住。及至二次将虎捆好,因得了雷春允准,心里头一高兴,忘了存身的藤盘虽大,并不稳固。刚将虎套好,喊的一声,“爹爹拉吧。”雷春便将索往上一提。虎爪本抓在藤上,又加分量比雷迅沉重,就这一带一拉之势,那藤盘整个翻了转来,同时藤上便起了折断之声。雷春手快,崖口突出,黑暗中望不到下面;又因藤上有毒,吊索虽放下去,人却移开有丈多远近。听雷迅下面一喊,以为下面一切准备停妥,双手微一倒换,便将小虎提起丈许多高,往侧面荡了开去。
雷迅在藤盘上觉着脚底下一沉,虎已离藤而起,直从头上飞过。那藤盘通体大有数丈,雷迅这时稍一停顿,纵不坠落涧底,也被小虎带起的那半面藤盘扣压过来,打落下去,死无葬身之所,雷迅一见不好,也不及出声唤人,忽然急中生智,仗着家传身手,握紧双拳,将气一提,先就尚未翻的藤盘上用力一垫。又使有脚搭左脚,借劲伸劲,往上纵有数尺。上纵时,这用力一垫,那藤翻得自是更快,只听咔嚓连声,雷迅这里纵起,那半面藤盘也急如转风车一般,快要翻与身齐。雷迅就势在空中一个鲤鱼打挺,横转身来,拳紧双脚,平着身子,一面提气,一面用劲往藤盘上一踹。这一踹一蹦,都是势猛力大。就这一踹一蹦之劲,雷迅早已斜着往上飞去。
毕竟雷春年老英雄,手快耳聪,早就料到雷迅定先将虎救上。因人虎同在一起,孤崖绝壁,黑夜之间,吊索又非直上直下,惟恐悠荡起来,将人撞倒,所以一上手,便拉起有丈许高。雷迅才刚离藤,猛听虎啸中藤上有咔嚓之声,便知不妙。雷春见那藤盘已向右侧荡去,忙将手劲稳住,往回一带。雷迅纵起时,恰好那虎在藤上悠了回来,两下里撞个正着。若非雷迅天生神力,心灵手快,就这一撞,也是一样禁受不起。
雷迅身在奇惊绝险中,只知死里逃生,往藤上的方向扑去。藤下面其黑如漆,哪里还分得清眼前景物。身在空中,耳旁只闻小虎啸声不住,却无处可抓,刚暗道一声:“我命休矣!”猛见对面两点星光,带着一阵风声飞来,猜是小虎的双眼。心想:“反正除此已无活路。”说时迟,那时快,两下里业已撞在一起,将左臂撞得生疼,耳听虎啸更急。哪敢怠慢,就势两手一捞,那索原是上面有吊索系着,雷迅却是身子悬空,不上不下,被虎一撞,势子一顿,几乎撞落。幸而出手快,落下时不顾生死,上半身往前一扑,总算两手抓紧虎爪。命在呼吸之间,也顾不得手肩疼痛,只顾拼命抓紧不放。连小虎腿腕的皮都几乎被雷迅抓穿,疼的那虎越发吼啸起来。
雷春在上面已听出藤盘翻转之声,方喊:“我儿休矣!”猛觉手上一沉,加了些分两,心才略宽,还不知雷迅下面涉险,当是人虎齐上,只是先轻后重,不知他使甚法儿,先吊住了虎,再跟着上人。但心终不放,连喊数声:“迅儿!……”雷迅惊魂乍定,略缓了缓,才答道:“爹爹快拉,孩儿在吊索上呢。”雷春闻言大慰,手里一紧,不消一会,便将雷迅连人连虎拉到崖上。雷迅先时受惊,倒不怎样。反是这出险时,用力过度,上来便觉不住。喊了声:“爹爹。”便坐在山石上面,喘息不止。
雷春打开火扇子一看,见他面上苍白,知道惊吓太过,舐犊情深,不由又怜又恨。口里骂了声:“好一个狠毒的畜生!将我儿害得这样。”说罢,一举足,便要往左侧走去。雷迅火光中看出老父神色不善,知他又要去收拾刘义。自己上来后,累得还没有顾到看清他在那里,恐一下将他打死。忙喊:“爹爹不要下狠手,儿子还有话说。”一面回身往左侧一看,见刘义一手托着一条臂膀,正蹲在身后不远,不言不动,黑绰绰的,看不清脸色,估量被雷春点了哑茓。倒是雷迅年轻,才一脱险,仇恨全消,反想起他往日交好之情,动了恻隐。口里喊着,跟着立起身来,奔了过去拦劝。
雷春本打算责骂雷迅一顿,这时见他上来的神气,哪里还忍开口。当时恨不得把刘义碎尸万段。刚走过去,被爱子一拦,听出声都带颤,越发不忍拂他的意思,便住手答道:“他处心积虑,恨不能使你死无葬身之地,你怎还替他求情?”雷迅气竭神疲,当时也说不出理来,只说:“儿子要看看他的脸,还想带他回家,再请爹爹发落。”雷春怒道:“你自去看来,”说罢,雷迅讨过火扇子,打开一照,见刘义满脸上俱是痛苦乞哀之容,越发心中不忍。转身对雷春道:“爹爹,请你饶了他吧。”雷春不由怒骂道:“你还说,连你也是该打。”雷迅素畏老父严正,吓得不敢出声,只拿眼望望刘义,伸手拉着雷春的手,仰头说道:“爹爹,儿子错了。”雷春摸他小手冰冷,想起他小小年纪,今晚九死一生,不由心里一酸,说道:“依你,带他回去处死,与门户中做个榜样也好,你受了许多苦,我抱你回去吧。”雷迅道:“儿子这时已缓过气来了。这里还有一人一虎呢,爹爹押着刘义,由儿子拉了虎走吧。”雷春道:“这般野性的东西,还能乖乖由你带走:你可过来,趴在我背上,我自有法子。”雷迅不敢违拗,只得过来,一纵身,趴在雷春背上。
雷春左手夹起刘义,右手提起了那只小虎,步履如飞,往且退谷跑去。一路上,雷迅便将涉险经过一一说出,雷春自是痛惜非常。快要到达不远,忽闻虎声四起。雷春道:“这想必是小虎啸声引来,都是你给我招惹得麻烦,此处离家不远,你且下来,待我上前打虎。”这时天已快亮,眼望平原高崖之间,正有三人与七八只大虫相持,己然打伤了两只,其它却兀自不退。
雷春略一端详地势,先将小虎挂在树上,然后择一隐僻之处,放下刘义,命雷迅切勿上前。将身一纵,迎了上去,恰好一只最大的吊睛白额大虎迎面扑来。雷春让过虎头,脚一点,纵起丈许高下,一个顺手擒羊的招数,抓住那虎的项皮,刚得落地,又有一只半大不小的黄虎蹿到面前。雷春头一低,偏身让过来势,左手捞住虎腿,大喝一声,一手一虎,便往虎群中抡圆了打去。那虎虽然厉害,哪经得起这般神威神勇,顷刻之间,俱都负伤逃散。雷春手中两虎,也已奄奄一息。雷春喝道:“去吧,省得留下你,我儿又抢吃虎肉停食。”说罢,顺手一扔,将它们各扔出去四五丈远。一只小的,已是被雷春舞得天晕,趴伏在地,不能转动,那只大的,也是凶威全灭,和带病垂死的母猪一样,缓缓往林中逃去。
这打虎的三人,正是蔡冲同了先去的两个同门。也因跟踪雪中脚印,追赶刘义,中途失了足迹,只得赶到古捕坪,把刘义平时和雷迅常去的隐僻之所全都找遍,也没见人,不得已折回来,想改道搜寻,不想误入岩洞虎茓,惊动群虎,斗将起来。一见师父亲自到来,忙即上前相见。雷春略说了两句经过,便去将雷迅、刘义寻来,放下树上挂的小虎。蔡冲等见雷迅无恙,刘义被擒,自是心喜,连忙帮同将人、虎一齐带回。
回到家中,雷春先解了刘义的哑茓,命人绑起,才同众人入内落座。雷春本想将刘义处死,清理门户。雷迅一见刘义满脸乞哀之容,心中老大不忍。便走近前去,跪在雷春面前,口中直说:“爹爹念在他相随多年,饶了他的狗命吧。”雷春明知这人一放出去,便是后患。一则爱子生还,气已渐消;二则刘义行为虽然可恶,但平时看待雷迅,随众服役,也不无劳苦,只因学艺心切,一时忍耐不住,起了毒意,究非挟嫌图报者可比;三则新年初一早上便出这般惨事,也是无趣。自己已是洗手多年的人,凡事但有命定,怕他异日为害何来?当下便对刘义道:“你这业障,我自问待你不薄,你却对我儿子下此毒手。本当将你杀死,但我已洗手多年,不愿再伤生害命。宁可你不义,不愿我不仁,我今饶尔这条狗命。此去如能洗心改过,及早回头,自会转祸为福,否则,我见得人多,料你早晚难逃报应。如有本领,只管来此寻仇,为善为恶,任凭于你。蔡冲将他放了绑索,由他去吧。”众人虽然不服,知道师父言出如山,不能改悔,只得将刘义放了。
刘义忍痛爬起,重向雷春跪下道:“弟子身受掌伤,右臂已废,怎能为人?弟子一时愚昧,罪该万死,蒙师父开恩,才免一死。如今王元度他们在外未归,此去恐怕狭路相逢,必难容让。还望师父大发鸿慈,贴点灵药,给弟子右臂医治复原,再派一位师兄护送弟子出山。此后有生之日;皆感大恩,必定悔过为善,痛改前非。”说罢,叩头不止。
雷春掀髯微笑道:“你这厮太已梦想了。我对人从不愿下毒手。我因见你恶行未彰,才跟在你的身后,原想一则跟寻我儿,二则看你天良到底丧尽没有。你如到了那里,依!日将我儿好好放回,足见你真是学艺心切,并无歹意,我岂止不对你下此毒手,还许告诫一番,临别赠言,传我掌法。后来跟到崖边,见你将一幼童陷身在危崖孤藤之上,已然恨你非人类所为。你索性迁怒于他,想弄断孤藤,使他死无葬身之所。那时事在危急,我才不得已,用那七步劈空掌断了你的右臂,饶你不死,已是万分便宜。漫说我那掌法轻易不用,打上便无解救;纵有解救,岂肯依你?你如怀恨,有本领,只管寻我父子,别的休想。如怕遇上王元度,他也和蔡冲一样,受你之愚,你由正路出谷,并不同路,怕他何来?他们见我饶你,已是心中不服,如再命他们护送,虽奉我命,不敢违拗,万一走在路上,你二人言语失和,争斗起来,他们宁愿向我领责,代我除此败类,岂非又是你的祸事?我和你师徒之义已绝,给你留点记号,使你触景生悔也好,毋须多言,速行为妙。”
刘义知一条右臂已然绝望,心中终恐王元度等心直手快,路遇不便。因随雷春多年,深知性情,倏地立起身说道:“要是师徒义尽,我也毋须多说。我也不知甚改悔,善我者为善,恶我者为恶。断臂之仇,终究必报,多则十年,少则五载,还须来此请教。今日你留我命,异日我也不杀你的儿子。如免后患,请快杀我,决不皱眉。”言还未了,雷春双目一瞪,厉声喝道:“无知业障,还敢狂言!暂留你十年活命,十年不来,自有我门中人去寻你,今既放你逃生,哪个敢拦阻,我也断他一条臂膀。倒要看你这仇是如何报法?”
刘义闻言,不再答话,狞笑一声,捧着一条断臂,便往外奔去。众人好生气愤,也都莫可如何。正在互询别后之事,忽见窗户通红。蔡冲奔出一看,见是猪圈旁草垛失火。
原来因为那只小虎擒到家时,雷迅知道那虎在崖下困的时候已久,必定腹饥已极,因为忙着审问刘义,便托一个同门名叫徐进的解了虎绑,将颈项系住,牵往厨下,叫管厨的人给它一点吃食。那管厨人名叫王和,做得一手好菜,孤身一人,跟随雷春已有多年,也会一身好武艺。雷春入山归隐时节,原定山中饮食耕作,都由自己和众门人亲自料理,不带佣人。王和不舍旧主,执意定要跟来。雷春见他诚恳,便带了来,命他掌管大家伙食,也和众门人一般待遇。王和性最贪杯,三十晚上办完了经手的事,喝了个酪酊大醉,回转厨下,便自醉倒。睡梦中被徐进唤醒,见带来一只小虎。徐进人本粗豪,忙着要到前面去看审问刘义,匆匆交代完了便走。王和夙酒未醒,勉强起身,给了那虎大半只生鹿腿,迷迷糊糊地,牵往猪圈以内。见天色已明,便自回来,管理初一朝宴,也没想虎猪怎能同在一起。那小虎原本饿极,吃完鹿腿,意还未足,一眼看见圈内还有肥猪,一发威,纵起便扑。那些猪原都伏卧在地,小虎一进圈,有那醒的先已吓跑。那几个卧倒的,这时也都吓醒转得,往外乱窜。恰巧草垛旁昨晚所点的天香不曾熄灭,被猪带起余火,拱入草垛之中,一会儿工夫便燃烧起来。幸而相离水源甚近,草垛孤立,不近房屋。众人身手矫捷,人多手快,没有多少时候,便即扑灭。
雷迅听说火是小虎引起,连忙跳将出去。雷春猛地想起王元度等尚在外面,归来如见谷中火起,必然疑是刘义所放。双方所走的路虽然分歧,但是刘义所走之路,谷径低下,难免不被王元度等在高处望见追去。忙命人喊来蔡冲说:“今早无风,火不难灭。可速带两人,顺谷口绕过去,将王元度等寻回。我等着火灭之后,团拜吃酒,如遇到刘义,谁也不许拦阻,由他自去。”蔡冲领命追出,果然在谷口遇见王元度等正和刘义争持,便传了师命,将刘义放走,一同回来,火已全熄。
雷迅出去,原是安顿那虎,又给它寻了许多食物,打好桩子。那虎见了雷迅,竟和见了亲人一般,甚是驯善。雷迅安排妥当,便遇见那癫头花子和那少年,所以耽误了些时候。雷春因他事非无故,也未处罚,仍命随坐,众人见师父吩咐不要拘束,一个个眉飞色舞,互说昨夜今朝之事。听到雷迅那些涉险经过,小小年纪,这般胆智,越发赞不绝口。说是将门虎子,不在师父一生行侠仗义,有此佳儿。雷春听了,也是心喜。
师徒欢叙,直到过午未申之交,众人才行同声请师父安歇,晚问再行作乐。雷春又留那镖行四人明早再走,自去安歇。各人熬了一夜,又在酒醉之后,都去分别午睡。雷迅逗了一会小虎,也觉有了倦意,回房去睡到傍晚,才随众起来。晚间仍是聚饮谈笑为乐。不提。
第二日,雷春才打发镖行四人回去。由此,雷迅去了一个刘义,却添了一只小虎。每日功课完毕,便以驯虎为戏。不消两年,已训练得将虎通解人意,随便指挥。渐后放了索子,那虎也不他去,几变为家畜了。
那姓李的少年,乃本书一个主要人物,日后自有交代。
光阴易过,转眼便是数年。雷迅本领自是与年俱长。雷春入山时节,年已七十。虽说天赋、本领俱都高出常人,但是八九十岁的衰翁,终久不似少年时代英勇。自知来日苦短,便把平生绝技,一齐传与雷迅和蔡、王、李等几个得意门人。这时门下弟子,艺成出山的已然不少,只有蔡、王二人和老伙房王和相随。
起初雷春以为刘义为人极狠,自从一去,又不闻音信,算计他必在别处苦心学艺,学成前来报仇。惟恐自己年老赶不上,除将七步劈空掌传授雷、蔡、王、李四人外,又把刘义仇家始未根由和异日狭路相逢怎生对待,再三嘱咐。及至过了七八年,仍未听人说起,大家渐渐忘却。
雷迅每日无事,便骑着那虎出游。有一天追赶一只逃鹿,追至金鞭崖附近,遇见方氏兄弟,一谈之下,甚为投机。一来二去,便结了异姓兄弟,两下里时常常交往,情胜骨肉。雷迅不似方氏弟兄,出门有许多顾忌,一来常住上好几日,才行别去。雷春见了方氏弟兄的资禀,非常期许。儿子交了这样的小友,自然很是心喜,于是也时常传授他弟兄二人武艺。又屡次想和铜冠叟相见,俱值铜冠叟他去。而铜冠叟久闻雷春当年盛名,也是未得其便。二人彼此钦佩,已非一日。
雷迅和方氏弟兄往还没有多日,方环便引介了司明,又将昔与甄济、元儿结拜之事告知。并说元儿天生神力,如何英勇,及怎么独诛异兽、巧得宝珠等情。
从古惺惺惜惺惺,雷迅早把元儿存在心里。这日又独自骑虎来访,与方氏弟兄、司明三人,白日在山中打了许多野兽,晚问畅谈到夜半。司明被铜冠叟唤去,雷迅便住在方氏弟兄家内。小弟兄三人安置了方母,抵足同眠,正为元儿失踪之事忧疑。忽见司明急奔进来,见了三人,喜叫道:“裘哥哥来了,差点没被我看错,用暗器将他打死。身上受了好些伤,你们还不快起来看看去?”言还未了,方环首先从石榻上跳起,披了衣服,下床就要往外跑。方端道:“你先别忙,母亲一人在家,也须商量商量,留一个人看家呀?”方环正要答言,方母已经惊醒,听说元儿寻到,十分心喜,便在隔室出声,唤方氏弟兄进去,说道:“你元弟本非夭折之象,寻到乃是意中之事。只是你们好久不曾见面,他又受了伤,理应前去看望。我近日服药,已能下床转动。相隔不远,只要把洞门堵上,同去无妨。”方氏弟兄应了出来。说与雷迅同去,因那虎业已长大,虽说养驯,放在生人家中到底不便,便一同带了前去。
三人见了元儿,方氏弟兄自是悲喜交集。大家引见之后,元儿忽然失声叫了一声。方端问是何故,元儿道:“我那两口宝剑呢?”铜冠叟正在隔壁调药,闻言出来说道:“适才你坠崖时,背肋骨上所受之伤,便是被那剑磕了一下。我虽知是件宝物,因为忙于救你,还未及细看,已然替你收藏好了。”元儿答道:“剑还尚在其次,如今甄大哥还在山洞那边,我原是用这两口剑攻穿洞中晶壁,钻了过来。记得走有一整天,曲曲弯弯,高高下下,也不知有多少路程。他一个人困在那里,吃的已然完了。四面大水,又没有野兽可打。洞中晶壁业已坍塌,恐原路已过不去,还望恩师想个主意,救他一救。”铜冠叟道:“你伤势尚未痊愈,此时操心,徒自劳神,无济于事。你说能用剑穿了过来想必能去。否则,造一个木筏,顺水源渡了过去,也能将他救出。”说时,司明已将宝剑取来,拔出与大家观看,俱都赞叹不置。
一会,大家吃完了消夜,元儿又敷了伤药,仍然互谈别后经过,彼此问长问短,谁也不舍离开。元儿除肋骨一处硬伤外,余处俱是些浮皮鳞伤。只因整日劳累,备受苦难惊扰,气力用尽,晕了过去。及至服了铜冠叟的药,加以地头到达,好友重逢,仙山咫尺,不久便可称心如愿,人逢喜事精神爽,不由心花顿放,痛苦若失,哪还觉得疲倦。还是铜冠叟说,元儿仍须静养,逼着众人去睡,才行依依而别。
第二日一早,方端、雷迅还因元儿伤重,不肯前来惊动。方环哪还睡得着,天一亮,就借故溜了出来。见司明独自在外劈柴,一间元儿,才知尚在安卧。又得知铜冠叟已下山。
原来铜冠叟因恐元儿父母挂念,昨晚遣散众人,收拾了收拾,便将元儿应用之药取出,交派司明,吩咐到时应用。并说:“昨晚之言,乃是安慰元儿。甄济被困的夕佳岩,山路险恶,相隔辽远。元儿攻穿洞中晶壁过来,不但是少年无知,行险侥幸,万死逃生,乃是便宜,可一而不可再;而且洞壁已塌,碎晶、砂砾,钟乳堆塞,除非五丁开山,人力岂能通过?甄济不是愚人,纵因水困,不能寻求出路,两三天内决饿不死。凡事均有命定,否则元儿怎能死里逃生?那夕佳岩离百丈坪并不甚远,他二人原是不明路径,误走螺旋谷,以致迷失。友仁夫妻近日挂念爱子,无有音信,必定寝食难安,不如由我先去环山堰报个平安。一则使友仁夫妻安心;二则可以顺路取回那条小舟,到甄济陷身之所,相机将他救出,岂非一举两便?此时不许惊醒元儿,由他安卧。”说罢,连夜走去。
方环听司明说罢,觉出铜冠叟对甄济甚是淡然,也不知是何原故。心念元儿,入内一看,见元儿尚在酣眠未醒,知他昨日饱受险难劳累,不忍惊动。自己也是一晚未睡,便在他枕侧随便躺下,不多一会,便也沉沉睡去。
二人睡得正香,忽听外面有了呼喝之声。元儿首先惊醒,一听是司明在外面哑声哑气的呼喝。一看方环,睡在身旁,推他两下,没推醒。因司明呼声甚紧,疑心出了事故,便一回手,取了石榻里面的双剑,纵下地来。同时方环也已醒转,见元儿赤身下地,刚说得一声:“你身上伤还未愈,留神冒了风。”元儿匆匆答道:“你听明弟在岩洞外面那么急喊,还不去?”说罢,不俟方环答言,往外便纵。方环也听出司明喊声有异,似在和人争斗,连忙纵身下榻。一眼看见墙上挂着司明用的一根铁矛,顺手拿起,也跟着纵将出去。
元儿首先到达外面,耳听风声呼呼,见司明手持一柄单刀,正与离头数尺高的一只大鸟在那里苦斗。定睛一看,正是那日在洞中所遇的那只怪鸟。再看司明上身穿的一件短褂撕成了两片,乌毛撒了一地,业已斗得气竭声嘶,纵跳散漫。那怪鸟横开双翼,大有一丈七八,红喙蓝睛,兽头红羽,利爪如铁,比起那日在黑暗中所见更为凶猛,兀自追逐司明不舍,就这一转眼工夫,司明已有两次几乎濒于危境。元儿一着急,也不顾身上伤处疼痛,吼叫一声,拔出双剑,丢了剑匣,一个黄鸽冲霄,纵了上去,迎着那怪鸟,当胸便刺。
司明原是洞外劈完了柴,正遇方端。雷迅走来,一同入内。一看元儿酣卧未醒,方环也在枕侧熟睡,正要出声呼唤,方端拦道:“环弟一夜未睡,清早就跑来了,我怕他将元弟吵醒,才赶了来,唤他回去,早饭后再来。元弟伤尚未愈,他也一夜未睡。难得他二人俱已睡熟,且莫唤醒,由他二人睡够,起来就在这里一同吃饭。母亲已起,很想看看元弟。我和雷大哥回去,服侍母亲吃完了饭,再回来接他们吧。”司明答道:“爹爹走了,他二人又睡熟,我无事做。把大哥的虎借我骑骑,我去打只肥鹿来,少时我们好在山涧旁吃烤鹿肉,款待元哥。”说罢,三人走了出来。雷迅唤过洞外伏卧的老虎,嘱咐了几句,将虎交给司明,便随了方端回去。司明掩好洞门,骑了那虎,径去擒鹿。
那虎原已训练得深通人性,司明。方环时常骑着满山游玩。司明骑着虎,往那素常有鹿的地方跑去。走没多远,便遇见三只肥鹿在林中啃草,一见虎来,骇得分头如飞跑去。司明撒手一镖,没打着。连忙跳下虎背,命虎去追。自己却往来路上逃走的另一只追去,不觉追离金鞭崖只有里许多地。那鹿时时骇顾,穿山越岭,纵步如飞,终未追上。
司明生长深山,熟悉群兽之性,知道鹿性多疑,无论逃走多远,仍要奔回。又加与虎背道而驰,虎仍没有擒鹿回转。便学雷迅平时唤虎的声音,喊了两声,虎仍未回,于是将身藏于暗处,一手持刀,一手持镖,静等那逃鹿回来,打个现成,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六回
青城十九侠(蜀山别传)第六回——
碧桧林惊逢锦带蛟红菱磴初谒银须斐
话说司明等了不多一会,远远望见先逃走的那只鹿,似弹丸脱手一般,拼命从原路奔回,转眼到了面前,司明更不怠慢,往林外一纵身,朝鹿头出其不意,迎头就是一刀。那鹿也甚机警,一见又有敌人,猛地将头一低,那刀砍在角上,将一支长有三尺、叉枝纷出的鹿角整个砍落下来,却未伤着鹿身。那鹿受了一惊,拨头又往来路奔去。司明左手扬处,一镖正打在鹿的胯上。那鹿带了镖,便往前逃走。司明见一刀一镖,虽未打中要害,那鹿受伤以后,已不似先前迅捷,如何肯舍,顺手拾起地下鹿角,拔步便追。
眼看追离所居岩洞不远,忽听风声呼呼,空中怪声大作。抬头一看,正是那日和方环在岩后追逐野兔时所遇的那种怪乌,知道这东西厉害非凡。那日二人合力与怪鸟斗了半天,各人身藏暗器俱已用尽,正在危急之际,忽然空中一道白虹飞过,才将怪鸟惊走。后来铜冠叟知道,再三警戒,说那鸟专吃毒蟒猛兽,击石如粉,性喜复仇,千万不可轻敌,便已存了戒心,不想今日又在这里遇上,因吃过苦头,不敢造次,忙将身往岩石后面一躲。
就这一转念工夫,只见那只逃鹿因逃得正紧,迎头遇见那只怪鸟疾如翻风飞来,知道不妙,转身想逃,哪里能够。仓惶骇顾之间,那鸟已阔翼横空,自天下投。那鹿情急奔命,将头一低,昂着半边独角,便向怪鸟撞去。这一来,无殊鸡卵敌石。怪乌一声怪啸,理也不理,一双钢爪,一只抓紧鹿头,一只抓紧鹿背,全都深陷入皮肉里面。两爪一分,那鹿哟哟两声怪叫,立时骨分肉裂,血花飞舞,死于就地。怪鸟钢爪起处,血淋淋一副鹿肝肠,早到了怪鸟嘴中,只听咀嚼有声,转眼到了肚里。
司明见怪鸟这般凶恶,正在暗中戒备,想等它飞走,再行出来。谁知那只怪鸟正为日前吃了方环、司明的苦头,前来报仇,吃了鹿脏腑,一望仇人不在,飞身起来寻找。怪鸟不但目光敏锐,而且机灵异常,飞起不过数丈,一眼看见司明藏身石后。便在空中盘旋了两转,倏地翻身束翼,直往司明藏处投去。司明原也恐惺鸟飞高,看出形迹,故将身紧贴岩石,不敢探出头望。猛听头上风声,知道不好,忙将身往侧纵开,便听嚓的一声。回头一看,适才藏身处的一块岩石碎裂如粉,火星飞溅,怪鸟已经飞来。知道躲已无用,只得仗刀且逃且斗。斗来斗去,斗到洞前石坪之上,经了好几次奇危绝险,俱从怪鸟铁喙钢爪下逃出活命。那怪鸟身上也受了好几刀,越发忿怒欲搏。
这时司明暗器业已用尽,正在危急之间。最后一次刚刚避开怪鸟双爪,纵出去两丈远近,脚才立定,怪鸟又飞扑上来。司明听见脑后风声,百忙奇险中,忘了怪鸟惯于直飞直扑,不善侧转。一时情急,忘了往旁纵开,不敢回头,径往前面纵去。耳听风声越近脑后,刚喊得一声:“我命休矣!”正值元儿赤身飞出,一见司明危机顷刻,怪鸟的一双钢爪飞离司明头上不过数尺,一时情急,大喝一声,纵起两丈多高,一摆手中双剑,直朝怪鸟当胸刺去。那怪乌来势原本异常迅疾,眼看仇人就要膏它爪牙,不料日光之下,两道光华疾如电闪一般飞来。想是知道宝剑厉害,忙将两翼一张,往上飞起。因是出于不意,饶是飞腾敏捷,也禁不住元几天生神勇,噗的一声,鸟脯上早被元儿右手的剑刺进半尺多深,鲜血如泉,随着剑光直射下来。
那鸟受伤护痛,越想逃避,斜着左翼,往上便起。同时一片左翼直往元儿头上扫过,离头也只二尺光景。因为身体太大,乌翼更宽,带起的风力非常之大。元儿原是不顾命般纵起,力大势猛,没有退路,急速之中,仿佛剑尖刺人鸟身。就在这身子悬空,欲落未下之际,猛觉一阵急风扫来,眼前漆黑。知道不好,撤回右手剑,护着面门,左手剑不问青红皂白,高举着往上一撩。耳听咔嚓咔嚓连声,接着又是呱的一声怪叫,无数条黑影似乱箭一般从头顶上打下来。元儿心内一惊,手中双剑一阵乱舞。就在这时,黑影已从元儿头上闪过,身子也已落地。日光照处,彩影纷纷,撒了一天五色碎羽。再看空中,那只怪鸟业已穿云而逝。
原来那怪鸟本是个通灵之物,看出元儿剑光厉害,急于逃遁。无奈直飞势疾,只得侧翼翻翔。谁知被元儿左手剑往上一撩,那片右翼梢正齐剑尖迎刃而过,元儿这两口宝剑乃是异宝奇珍,漫说怪鸟身上的羽毛,就是精钢坚玉,遇上也是一挥齐断。还算怪鸟机灵,飞翔得快,元儿又为它声势所惊,没顾得看清下手,上下相去又差,否则那片右翼怕不被整个削断下来。
怪鸟连受元儿两剑,正负痛昂首,冲霄直上,又遇方环赶出洞来,一眼看到司明身在危境,元儿赤身纵起,俱都压在怪鸟黑影底下。只是日前吃过怪鸟苦头,不敢像元儿一般冒昧上前。一着急。”右手兵刃,左手暗器,全都用足周身力量,朝怪鸟当胸打去,一一打个正着。那怪鸟不顾寻仇,负伤逃走,转眼没人云际不见。
司明初时自知必死,忽遇救星,惊魂乍定,回身一看,从怪鸟身上削落下来的碎羽正在纷纷落下,鸟已飞逝。元儿赤着身子,手中双剑还在乱挥乱舞。彩毛纷飞,映着日光,甚是好看。猛想起元儿伤势尚未痊愈,为救自己,赤身当风与怪鸟拼命,不由感激万分,口里喊着:“哥哥!”如飞跑了上去。元儿同时也看出怪乌逃走,便收住势子。司明跑上前去,一把抱住,说道:“哥哥,该用药啦。”方环也赶了过来,正要说话,忽听一声虎啸。回头一看,石坪下面正是方端、雷迅,一个跨虎,一个步行,飞也似奔来到了面前,见元儿手持双剑,赤身站在当地,地下鲜血淋淋撒了一地的鸟羽和兵刃暗器,早已明白了一多半。方端便道:“元弟伤后用力,外面有风,看伤口着了风不妥,我们家里说去。”
五个小弟兄到了室中,元儿穿好衣服,一谈经过,才知雷迅随了方端回去服侍方母用完了饭,想起司明借虎前去擒鹿,已有好一会工夫,人、虎均未回转。知道司明素常心粗胆大,作事顾前不顾后,一定又是跑出老远,忘了回来。元儿伤后需人照料,方环也是和司明一样的不解事。两个人一商量,便禀明了方母,前来看望元儿。
方、司两家所居全是天然岩洞,虽然都在金鞭崖左近,但是司家在山前,正当崖下,方家却在山后,隔着一道崇冈,想去也有二里来路。洞里颇深,不大听得出外面的声息。所以前山人鸟相争,打得那般热闹,二人先在洞内服侍方母,一丝也没觉察。刚一出洞,雷迅见自己骑的那只金黄虎,飞也似地从侧面坡下树林之中奔到面前。再望虎的来路,并不见司明影子。暗忖:“这只虎养了多年,已知它的性情。每逢由外回来,见了主人,老远便会叫,今日却怎么噤口无声?”正转念间,猛觉身后衣衫一动。低头一看,那虎正衔着衣角,往回里拉呢。雷迅心刚一动,便听方端道:“大哥,你听这是什么声音?”雷迅侧耳听了听,一阵呼呼之声发自天空,仿佛大风被前山挡住,只听响声,不见草木吹动。
这时二人正走过崖侧,那虎仍口衔着雷迅身后的衣服不放。雷迅将手扯着衣角,喝道:“畜性,还不松口!”言还未了,猛一抬头,看见前山天空一只怪鸟,正在上下回翔,似要相机凌空下击,下面正是司家所居岩洞外面,不禁咦了一声。方端原知日前司明。方环斗鸟之事,闻声顺雷迅指处一看,喊声:“不好!”拔步便往前山奔去。雷迅因坐下虎快,忙回洞中取了二人兵刃,随后赶来。刚刚赶上方端,递过兵刃,怪鸟已被元儿刺伤,破空遁走。
大家见面,同回洞中,看了看元儿伤势,一夜工夫,已然结疤,将近痊愈,俱各心喜。五人一齐动手,弄了饭吃,元儿便说甄济尚被困夕佳岩,约了大家前去救援。司明将铜冠叟行时之言说了。元几天生侠肠,固是不忍坐视,恨不能早将甄济接来才好,就连方氏弟兄与雷迅,也觉应该早些下手为是。司明原是好事的人,只因铜冠叟行时再三嘱咐,又顾着照料元儿,不敢妄动。一见众人都一样心思,自是起劲。便对众说道:“三哥昨晚逃出来的山洞,今早我无事时,曾亲自去看过,那洞里俱是些水晶沙子。我们须带上掘的家伙,将那沙子掘通,才能过去呢。”方端道:“那洞如尽是石钟乳结成,虽然碎裂,想必不致成粉,万一尽是粉沙淤塞,想要通过,恐怕就办不到了。我们既是异姓手足,人力不可不尽,且到了那里再说吧。”依了众人,俱主张元儿在家静养,由众人将洞掘得有点样儿再去,元儿哪里肯听。
一行五人,各持锹锄器械火把,只元儿一人持着双剑。元儿到了昨日出洞之所,仍从石隙缝中纵身下去。走到晶壁前面,见晶砂碎石堆积满洞,费了好些气力,才掘通有两三丈。前面又是许多大小长短不等的碎钟乳阻塞去路。方端道:“这片晶壁,听元弟说,足有十几里路深长,两洞相通好几十里。也不知他怎样侥幸过来的,全洞晶壁崩塌,竟未将他压伤。但盼前面俱像这里,只要有整根成块的钟乳晶石,便有空隙可以钻过,虽然行险,还有打通之望。”
五人一路谈笑动手,有空便钻过去,没有空便用器械兵刃去掘,又打通了有里许多地。司明急道:“我们掘了这半天,共总打通了不到两里路,这要多晚才走到呢?”方端道:“话不是这样说。谁还不知道洞不易通过,只是甄大哥陷在那里,多么困苦艰难,也不能置之不管,看神气,纵能打通,今天也办不到了。”雷迅道:“毕竟老年人算无遗策,说不定我们暗路打通时,他老人家已将人救出来了呢。”
正说之间,前面忽现一片断晶,高有三丈,Сhā在当地碎砂之上。方环在前,用手轻轻推了一下,便已劈面倒来,震得沙石惊飞,冰尘十丈,手中火把登时熄灭。只呛得五人鼻口都难出气,火也点不起来,耳中只听一阵轰隆崩塌之声。五人只元儿一双火眼能及幽微,余人困在黑暗之中,前后左右都是砂粉堆壅,中夹碎晶钟乳,锋利如刀,俱都蒙头护面,随定元儿手上两柄剑光,不敢妄动。过了半个时辰,方才声止尘息,闹得众人头颈之间俱是灰沙。还算当时奔避得快,没有人受着大伤,讨了便宜。于是各人二次鼓着勇气,点燃火把,重新前进。
这里本是晶壁最厚最高之处,正当中心,受震时也最猛烈。幸而方环无心中将那片断晶壁推倒,洞顶上面奎积的碎晶沙粉失了支撑,雪也似坠将下来,否则小弟兄五个怕不葬身在内。方端因适才洞壁塌陷,前面险难更多,便命方环,司明退后,擎住火把,由自己和雷迅上前。谁知沙厚异常,又软,掘了下面,上面又倒下来。欲待从上越过,任你有一等轻身功夫,也难驻足。不比先走那一段路,空隙既多,沙堆高不及顶,更有许多钟乳晶块支住。
五人仍是不肯死心,以为未必前途俱是这般难走。齐心协力掘了半天,各出了一身大汗,费有三个时辰,算计天已傍晚,还没有掘通两丈远近。尤其是越往前,晶沙越多,高达洞顶,其形如粉,中藏无数细砾碎晶。一不留神,便将手足刺伤,实实无法通过,这才绝了指望,又因时光不早,方氏弟兄恐方母醒来,无人服侍,再三劝住元儿,败兴回去。回路上因适才一震之后,洞中晶石有了不少变迁,又经过不少险阻艰难,才得到家。
元儿随了方氏弟兄,先去拜谒了方母,方母自有一番温慰。小弟兄五人因铜冠叟未回,由司明回去将洞门堵好,取了元儿应用的药,同在方家食宿,日问鹿未打着,虽有一只死鹿,知道鸟爪有毒,不敢乱吃,便在方家随意做了些饮食吃了。大家累了一整天,各带着一些零碎浮伤,服侍方母安歇之后,谈了一些别况,彼此都觉疲乏,便同室分榻而卧。准备明日接回甄济,等铜冠叟回来,见面问明就里。元儿伤势全好,亦须专诚斋戒,到金鞭崖上拜谒矮叟朱真人。
第二日,天方一亮,元儿首先起身,唤起众人。匆匆做了早饭,饱餐一顿。留下方端服侍方母,完了事再去。又备了许多火把,带了用具,再往通夕佳岩的洞中挖掘。有了昨日前车之鉴,雷迅知道欲速不达,躁进只有危险,决计今日用渐进之法。到了洞中,先将那些壅积的浮沙掘去,通一段是一段,不似昨日一味乱钻。这一来虽然比较稳重,但更费手脚,进行越慢。元儿心中焦急,但是除此之外,又无别法,只得耐心动手。
一会,方端赶来帮助挖掘,无奈相隔大长,掘了一日,仅仅将昨日那一段长有里许、晶沙碎粉堆积之所开通,前路相隔还是甚远。所幸过去已见残断钟乳晶柱,可以穿行。虽然有的地方仍是浮沙堵塞,大都不似先前费手。
又通出去有二三里远近,洞径虽比来路开通较易,沿途所见断石碎乳却从顶壁飞坠。暗洞幽深,炬火摇摇,宛如地狱。稍一不慎,打上便是脑浆迸裂。五人都提着心,耳目手足同时并用,越显劳乏,元儿还在支撑,雷讯、方端已知绝望,算计天又近黑,便劝元儿道:“前面的路,虽然掘起来比较省事,但是顶壁间的晶乳俱已在前日崩裂,稍一受震,便即断落下来,一则危险太大,二则相隔尚远。据我看,再过几天,也未必能通到夕佳岩。有这些工夫,姑父已将甄大哥接了回来,大家白受些累不说,倘或人没接成,死伤了一两个弟兄,岂非反而不美?与其闹出乱子,后悔无及,何如停手等候姑父的回音?我们心已尽到,势所不能,有何法想?”
元儿人本聪明绝顶,虽觉二人之言有理,只猜不透这些有血性的异姓骨肉都是一样结拜金兰,为什么厚于自己而薄于甄济?连铜冠叟那么古道肝胆的人也是如此,前晚听见甄济父母遭困,流离逃亡,一些也不在意;对于自己父母仅止一点思子忧急,却那样的关心。心中好生不解。
正在这时,忽见离五人站处不远,适有一根大如横梁的断钟乳,带起磨盘大小的几块山石,从洞顶飞堕,碎晶崩溅,沙石惊飞,声势甚是骇人,五人差点被它打中。前途更有一片轰隆崩塌之声。元儿知道情势太险,再挖下去,难免伤人,这才望着前面叹了口气,含泪随了众人回转。出洞时节,业已月光满山,凉华如水。
行近方家,方母正在扶杖倚门而望。方氏弟兄忙奔过去,扶了一同人内。晚饭后,元儿暗想:“甄济今日必然绝粮,也不知连日钓着了鱼不曾。”心里忧急,不禁形于颜色,言笑无欢。方母笑道:“这孩子天性真厚,无怪朱真人赏识他。只是你这般担心你甄大哥,如果异地而处,只恐他未必能如此吧?”方端闻言,含笑望了方母一眼,方母便住了口。
元儿听出话里有因,又不便询问,好生疑惑。正在沉思,忽然一阵微风,风帘一动,烛影摇摇,猛地室中现出一人,哈哈笑道:“我算计你们都在这里,连家都未回,便奔了来。果不出朱真人所料,仙柬所言,竟成真事了。”这人突如其来,除室中诸人见惯外,元儿自服灵药,目力已异寻常,早看出来人正是师父铜冠叟,连忙随众上前见礼。见甄济没有同来,心中好生难过。正要开口询问,铜冠叟落座说道:“我因真人命纪兄传愉,知道甄济不是我辈中人,因此对他便淡了许多。所以此行先到元儿家中,见他父母全家俱都安好。谈起甄家之事,因仗友仁备金进省为他打点,官虽无望再做,事已大解。
“我还未去前一日,友仁在路上遇见他妹夫罗鹭,说起元儿现得剑仙垂青,将来必有成就,此时纵有险难,也是逢凶化吉。再加上我去一说,元儿业已到此,更是放心。还送了我两家许多礼物,我懒于携带;又因甄济总算与你们有一拜之情,此时若早导之入正,未始不可匡救,夕佳岩四面水围,多带东西不便,因此酌量取了些食用之物,打了这一个包裹,便往百丈坪寻着那只小船,径去救他出困。
“谁知到了那里,水已减退,可以步涉而渡,我便疑心他既行将绝粮,看见水势一退,必然觅路出走,未必还在那里。赶到夕佳岩,进洞一看,哪还有人,只留下用炭灰在墙上留的几行未写完的字迹。大意说是被困荒山,绝粮垂钓。元儿忽然捡着明儿用的暗器,执意入洞,探寻出路,劝阻不听。结果将他二人同得的两口宝剑带去,从此一去不归。两次秉火入洞寻觅,洞既幽深奇险,又有怪鸟潜伏,未次行到尽头,归途几为怪鸟所伤。也不知元儿死活存亡。只可惜那两口剑,当时因为元儿年小,不得不屈意相让。颇有惋惜失剑之意,对元儿死活并不在意。未后又写当日水忽大减,现往铁砚峰拜谒仙师,元儿如归,可往那里寻找等语。这几行字似是写而未完,忽遇人来,将他引走。临行又恐元儿寻去,留下那么几个字。
“元儿得剑经过,听前晚你们小弟兄几个闲谈,我已尽知,他却存心想攘为己有。元儿如今已和他分开,如还与他同在一起,早晚还不被他明诓巧夺了去:即此一端,我已看出此子心术不正。还有那铁砚峰深藏在青城尽头山岭之中,乃是一干有名邪教盘踞之地。为首一人名唤鬼老单午,手下有十二传宗,三辈门人。善于役使异兽,杀抢淫虐,无恶不作。他既说往铁砚峰去,引他的人必非端士。而且他此番逃窜荒山,原为父母被难,想到百丈坪寻我给他想个好策,他却一心在元儿所得的两口剑上,父母被难一字不提,天性之薄,无以复加。虽然恶行未著,已可断定将来。此后莫说我老头子不愿再见他,就是你们几个小弟兄,此后也不准再认他为骨肉了。”
黛莸本不同器。众人中,有的尚未与甄济见过,因推元儿之爱,本无情感,自是不在话下。那见过的,如方氏弟兄,当时虽然结拜,不知怎的,总觉对元儿要亲热得多,关心得多;对甄济也不是存心淡薄,仿佛另是一种说不出来的自然疏远。再加素常敬服铜冠叟专能观人于微,又有矮叟朱梅预示,闻言不由便把热心冷了下来。
只有元儿,一则关系着骨肉至亲;二则甄济是他出生后第一个交的朋友,相处较密,加之天性又是极厚,闻言甚是焦急。眼见铜冠叟谈起甄济,须髯开张,满脸严正之容,又不敢劝。从此便把铁砚峰地名记在心里,恨不能得便前往察看个究竟,才称心意。以致后来裘元偷下金鞭崖,大闹铁砚峰,三劝甄济,五剑三童惊鬼老,惹出许多事端,这且留为后叙。
当日因为甄济失踪,大家也不再作穿洞之想。又把元儿赤身救司明、剑伤怪鸟之事谈了一阵。铜冠叟道:“那怪乌报仇之心最盛,连番吃了大亏,你们又未将它除去,迟早仍会再来寻衅。所幸此地与朱真人所居邻近,如真遇到危急,决不坐视,还令人稍放一点宽心。否则,此鸟飞行迅速,来去无踪,你们怎能防御?如今事已办完,静等元儿伤愈拜山。趁这几日闲工夫,等我想一个好主意,等那鸟二次再来,将它除去;否则,留在世问,终是大患。雷世兄令尊,我久想和他相见,按礼原应我亲自拜庄才是。无奈怪鸟为患,这东西性灵心毒,恐我去后,你们几个小孩子,纵有元儿双剑,也难期必胜。意欲请雷世兄明早回去,请令尊带了当年所得西天七圣的九种毒药暗器,驾临此间。一则大家快聚些日;二则令尊神勇,老谋深算,假使毒药时效未过,除害无疑。只是我不前往拜庄,却劳令尊,有些不恭罢了。”
雷迅躬身答道:“家父久慕鸿名,渴思一见。就是小侄此番到来,也曾说起田亩间秋事一完,山居清暇,如老伯在家,令我急速回转且退谷送信,便即前来拜望。既然老伯连日山中休暇,再好不过。小侄明早骑虎前往,请了家父来吃晌午,还赶得上呢。”铜冠叟闻言,哈哈大笑道:“我知贤父子俱都脱略形迹。只是这里草创,侄儿辈不善躬耕,不比你老人家且退谷中百物皆备,山肴野蔬,殊非待客之道,所幸我回来时,友仁老弟送了我两家不少食物,俱是佳味。还有几瓶陈年大曲酒,尚堪一醉。就请令尊早些驾临吧。天已不早,我也回去安歇了。”说罢,又看了看元儿伤口,业已全数结疤,再有三数日便即复原,吩咐司明仍旧到时上药。因见小弟兄们聚首亲热神气,甚是高兴,便命司明随了元儿仍住方家,径自别了方母走去。
铜冠叟去后,小弟兄们服侍方母安歇,退回各人卧处。方氏弟兄又和司明商量,明日怎样款待雷迅父子,知道雷春也是一个爱吃鹿肉和山鸡的,准备明早天一亮雷迅走后,便去后山一带打猎,雷迅笑道:“你们只顾款待我爹爹,却不要像那日明弟一样,遇见那只怪乌,回头鹿肉未吃成,又受了一场虚惊。”司明道:“那怪鸟也真厉害,我这条小命简直是元哥哥救的,倒也真不可不防呢。”方端笑道:“你这般胆大,居然也有怕的东西了,真是难得。”司明鼓着嘴道:“谁在说怕来,我们死都不怕。不过那东西又大,又飞得快,暗器打上去,跟白打差不多。口里冒烟,眼光又特别的灵,休看你武艺好,遇上也是白饶,弄巧还不如我呢。你问三哥,别的不说,单是那两翼风力多大?只要被它罩上,几乎把人凭空兜起,兵刃怎能近它身?那日元哥哥也不知怎么一个急劲,会伤了它一剑。据我看,它上次受伤逃走,去了些日才来的,这次恐怕不会来得那般快法,又有元哥哥同去,它很怕那双剑,倘若遇上,难道我们四人还斗不过它?”方端道:“你且莫夸嘴,还是盼不要遇上,等雷老伯来了,与姑父商量好了,将它除去的好,否则我们又不会飞,遇上终是麻烦。”大家说笑一阵,便各自安歇。
雷迅离家出游已有数日,急于回去,天未明便即起身。众人也跟着起床,匆匆将隔夜冷饭弄热吃了。送走雷迅之后,又给方母备了早点,堵好洞门,也没通知铜冠叟,各自带了兵刃暗器,径往后山一个暗谷之中奔去。
那谷名叫红菱瞪,相隔金鞭崖有三数十里。进谷不远,便是一大片森林密莽,有不少珍禽奇兽,地形险秘素无人迹。众人也是发现没有几天,因四处环山,一峰中隐,峰顶凹下,两端翘起,宛如菱角,加上满峰俱是红叶,天生瞪道,下有环峰山谷,便给它取了这个名儿,发现那天,因为天色已晚,不曾向林中深入。本打算第二天去,偏值铜冠叟归去,元儿失踪,大家忙于寻找元儿,没有顾及。及至元儿到来,方环、司明已几次说起,要往谷中行猎。一则忙于接回甄济;二则方端因狭谷形势太险,野兽不怕,丛林密莽之中,难保不有毒虫大蟒之类潜伏。故主张结伴同往,不许方、司二人冒险深入,所以一直未去。
元儿早听方环说起谷中景致和许多奇奇怪怪的走兽飞禽,心中跃跃欲动。随众起身时节,因为方端想在饭前赶回,走得甚早,一切齐备出门时,天还没有大亮,晨光熹微,山谷隐现。深草里的寒虫还在一递一声此应彼和,汇为繁响,景物甚是幽静。四人绕过金鞭崖,翻越两道山梁,一轮红日才从东方涌现,阳光照处,宿雾渐渐消失。四外大小山峦,全都褪去身上轻绢,现出本来面目。头上碧湛湛的青天,更没一丝云影。只有几粒大小晨星低悬在碧空中,一闪一闪地放光,越显得天朗气清,心神开爽。
四人俱是身轻矫捷,一路谈笑争逐,不消多时,已走出三十余里路程,忽然前面紫蟑排天,挡住去路,峭壁迎人,势欲飞压。近壁之处,矮树杂出,丛草怒生,当风如潮,起伏不住,高可及人。元儿以为路径走错,忽见司明在前,方环在司明身后,略一转折,径直往丛草里面奔去。一时兴起,连忙纵步,越过方端。仔细一看,二人所行之路。地面丛草已被人预先割去,开通出一条尺多宽的窄径。再看方、司二人,也行近崖壁尽头,仍是一个整的石壁,看不出通行之路,暗想:“这样高削的绝壁,难道说人还能翻越过去?”方在转念前进,猛听方环惊叫道:“大哥快来,你看这洞是谁堵死的?”说时元儿、方端也相次赶到,仔细一看,见那崖壁通体浑成,石色红紫斑斓,苔痕如绣,只有近根脚离地尺许的一处石色有异,周围是一圈不整齐的裂痕;仿佛那里原有一个六七尺长、二尺来宽、上丰下锐、三角形的石罅,又从别处照样移来一块石头,将它堵塞似的,石隙缝中还有削过的痕迹。
方端诧异道:“那日明弟追扑一只大墨金蝴蝶,到此不见。后来从蝴蝶逃处,发现崖壁上有这么一个裂孔,跟踪进去,蝴蝶虽未寻见,却寻到那好景致。因想再来,特地将草割去,开了一条小路。怎的地点一丝不差,这通红菱瞪的裂孔却被人堵死?而且这块山石,少说也有千百斤,地下却没有踏重痕迹,石形又和裂孔一般,如非堵死的人照样削成安上,哪有这般合适?千斤之石,这人随意舞动,本领可想。那日我见红菱瞪中峰景致虽好,峰下那片森林密莽和三面危崖,形势却是幽暗危险,天又快黑,当时就恐有山精毒蛇之类潜伏,不许大家深入。后来明弟他们几次要来,我俱踌躇。因为元弟失踪,大家焦急,也忘了告知姑父,今日又有这般奇事,分明谷中藏有异人,看神气是不愿我们入谷扰乱。久闻姑父说,深山幽谷,惯出怪异,我等年幼,知识又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人不说别的,单他这股子神力,我等已非对手,如果怀有恶意,遇上时怎地应付?否则便是谷中藏有厉害毒物,这里离金鞭崖不远,朱真人知道我等上次前来,恐日后误蹈危机,所以用法力将裂孔填好,果真是这样,更去不得。依我看,莫如回去禀明姑父,商量妥当,下次再来的好。”
司明、方环素来好事,上次没有深入,已非所愿,闻言便反驳道:“你说的话不通。如说这块石头是原来天生的,自然是句瞎话。如说堵孔的人含有恶意,那日我等送上门来,岂非现成,何必贼走关门,反启人疑?至于朱真人爱惜我们,怕我们犯险,不会和上次预防甄大哥变心一样,预先赐一封仙柬么?如说有什么毒物潜伏,既知道,就应该为世除害。这里离家只有三十多里,早晚遇上,仍然是祸,怕它也不是事,莫如将此石头弄开,到谷中去察看个水落石出。只要大家留一点神,打了鹿就回家,不见得就会有什么危险。”元儿本来好奇,又看出那石是由外塞进去的,更疑心谷里面藏有什么灵药异宝之类,也在一旁怂恿。方端一不拗众,又经三个小弟兄再三劝说,也活了心。只吩咐此去遇事谨慎,稍有不妙,立刻知难而退。三个小孩自是满口答应。
当下商量,先将那塞孔的大石去掉。方环、司明各持刀剑掘了一阵,谁知石质甚坚,嵌得严丝合缝,不能动伤分毫。方端看出有异;方要出声拦阻,元儿已将聚萤、铸雪两口宝剑拔出,朝石旁缝隙里砍去。青白两道虹光闪了几闪,那石应手而裂,俱都成了碎块。只得也帮着动手。四人俱是心灵手快,顷刻之间,已将崖孔掘通。司明欢呼了一声,首先纵了进去,元儿见那崖孔甚厚,走有两三丈才见天光。出孔一看,果然灵秀幽静,别是一个天地。走下去约有三四里地,便入谷中,谷径纤回曲折,峻崖围拥。当中一峰,高有百丈,随着崖势,晦明变化,石形诡异,不可名状。
四人一路攀援纵跃,到达峰顶。见此峰东南北三面俱是山环,只西面是一片大森林,黑压压一望无际,那些树俱是千年古木,高干参天,笔也似直。树顶浓荫密罩,枝叶繁茂,一株挤着一株,密排怒生在那里,气象甚是苍郁雄伟。
方环对元儿道:“入林不远,藏有一个低崖,崖侧有一大深潭。梅花鹿和山鸡甚多,常在那里游息。还有许多不知名的禽鸟,生着五色毛羽,好看极了,我们捉几个回家去养着多好。”方端道:“今日我见山外堵得那块石头,你和明弟也颇有几斤蛮力,连砍数下,俱未动损分毫。虽然经元弟宝剑砍开,毕竟来得古怪。这里如有怪异,为世除害固所应该,但是我等俱有老亲在堂,岂可轻易涉险?此时我越想越觉不对,依我看,我们急速下去,走到以前去过的地方,得了彩头便走,想那用石堵孔的人,见石被我们毁去,未必甘休,等午间雷大哥接了雷老伯赶回,和姑父大家商量好了,分出人来埋伏在外面,看清那堵孔的是个什么样人物,再作计较。此时仍以悄悄前往,不可深入为是。否则我们只顾在此耽延,今日有客来,不比往常出猎。如过时不归,一则母亲与姑父俱要担心,二则雷老伯父来了也无人接待。”元儿闻言,首先称是。司明、方环虽然不愿,因方端说得有理,便都默然认可。
四人且说且行,不觉已到峰下,走入森林以内。初进去时还见天光,越往前走,树木越密,虽在深秋,因为地暖,依然一片浓荫,暗沉沉映得人眉发皆碧,共走了有半里之遥,忽然林木渐稀,时有枯木古干扑卧地上,树身也不时发现有擦伤抓裂之痕。远望前面,密林中似有野兽来往。又走几步,遥闻啸声。司明断定那是虎啸,说前面不远便是水塘,肥鹿甚多,大家轻轻掩过去,不要和上次一样将它惊走。
言还未了,方端一眼瞥见一只高大的梅花鹿,顶带长角,正从身侧大树后面丛草里惊起。知树木大多,鹿角碍事,容易擒到,心中大喜。抖手就是一镖,正打在鹿的后腿上面。那鹿原是在树隙里一片浅草地上伏卧,骤闻人声惊起,又吃了一镖,越发骇得没命一般,低着头从林缝中飞窜过去。四人当然不舍,随在鹿后紧紧追赶,沿途林木虽密,偏那鹿生息此间,地形大熟,只管绕着林木飞驰。因有密林遮蔽,暗器不易发出手去,追不多远,便近水塘。眼看前面逃鹿绕过水塘侧那片草原,往对面密林中跑去,经行之处正是一株高有十多丈的参天古桧下面。那鹿刚起步前窜,倏地连身往树林间四足乱登,哟哟直叫。
司明方要追将过去,方端目光到处,大吃一惊,猛地一把将他抓住。同时元儿也看见树梢上盘踞之物,便将后面追的方环拉住,一同躲在树后。司明刚问 极限冲击全文阅读何故,方端忙一伸手将他口堵住。附耳低声道:“呆子,你看树上那是什么东西?我们还不快走!”司明抬头定睛一看,原来树巅上盘着一条似蛇非蛇,又宽又扁的怪物。因为全身盘绕在大树上面,看不出有多长,但估计单单从树梢到地,已有十丈左右,那东西周身梅花斑纹,与鹿皮颜色相似,形如锦带。一头被鹿背遮住,看不甚清,不知是头是尾。另一头,仓猝间也不知藏在何处。只见它身体宽有二尺,厚只两三寸。舒卷之间,甚是敏捷,那鹿已被它卷了上去。
四人知道厉害,正打算往回路溜走,猛地又听一声怪啸,耳音甚熟,细一寻找,竟是日前所遇怪鸟。方环知那鸟目光敏锐,凶猛非凡,连忙悄声止住三人不要乱动,以防被它警觉。正在附耳低言,猛地忽听对面怪物所盘树身乱动,枝叶纷飞。百忙中偷眼往外一看,只见对面绿树荫里露出两三点龙眼大小的星光,那怪物的一个怪头却从死鹿腹际昂将起来。接着便听叭的一声,死鹿落地。这时四人方看清适才卷起逃鹿的是怪物的尾巴,其形状只尾根尽头处像一把大蒲扇,别的花纹宽扁均与身体一样。那个头却怪得出奇,比身体还扁还阔。颈间有一大包隆起。因为头薄,那三只怪眼好似三朵星火镶在嘴唇上面,闪闪发光。怪物的身体已疾如流水般绕住树干,一阵旋转将下半身仍绕紧树身不放,上半身却蟠屈在树的空权里,不时毒信吞吐,缩颈翘首,向着外面天空,似在等候敌人前来争斗神气。
就这一转眼工夫,怪乌已飞临怪物头上,先不下击,只管在空中盘飞,回旋不已。那怪物却瞪着怪眼,随着怪鸟飞处旋转,一瞬也不瞬。相持不多一会,怪鸟想是相持得有些不耐,倏地一声怪啸,就从水塘侧那片草地的上空,束紧双翼,陨石飞星般直击下来,眼看飞离怪物头顶只有丈许。猛见怪物似长虹贯日般,呼的一声张开大嘴,红舌如焰,连身飞起,朝怪鸟迎去。那怪乌想是识得厉害,竟然不敢挨它。猛地又是一声怪啸,头昂处,两翼微一舒展之间,朝着怪物的头上斜飞而过,两下里相去仅止三尺左右,彼此都扑了个空。怪乌飞势太猛,树木太高,耳听枝断柯折之声,树梢被它钢翎横扫之处,便折落了一大片,随着两翼风力,满空飞舞,半晌方才缓缓降落。
这时四人暗中不但看清那怪物身首虽扁,那张嘴张开来竟和门板相似,大得出奇。并且还看出那怪乌除了原来一双钢爪之外,肚腹之间还生着一只怪爪与人手相似,长与爪齐,大有三尺,可以随意屈伸。
这一场纷扰过去,怪鸟在空中盘旋了一阵,二次又复横空下击,那怪物也照旧抵挡。话不重叙,怪鸟连番下击,经过四五次没有得利,好似暴怒起来,口里怪叫越急。未后见钢爪伤不了怪物,竟在飞起时节,将挨近怪物左右的树木乱抓。有那低的便被它连根拔起,高的也吃它抓了个稀烂粉碎,仅剩树身和一些残枝断干。不消片时,除怪物盘锯的一株参天老桧因有怪物保护,没有多大伤损,近梢繁枝却也被它扫断不少。这一来,双方争斗越看得明显。
方氏弟兄和司明、元儿见了这般凶恶声势,吓得哪敢妄动。怪物形象虽然可怕,看上去还有些迟蠢,并看出它没有树身缠住作凭藉,不能飞跃,那怪鸟却是大半尝过厉害,知道它目光敏锐,越飞得高远,越能明察秋毫。尤其这次所见,比上次所见要大得多,腹下又多添那么一只怪爪,四人藏身之处本甚隐秘,万一往回路逃走,被它发现,舍了怪物,径来追人,如何抵御?元儿虽有双剑,但是前次赤身去救司明,原因一时情急拼命,虽然侥幸伤了怪鸟一剑,将它惊走,当时几乎连身都被它双翼兜起,事后追思,甚是胆寒。加上方端再三劝阻,也就不敢自恃。大家都是一心想让怪物将怪鸟缠住,姑无论是否两败俱伤,到底便于逃走。偏偏相持了个把时辰,除左近树林遭殃,丝毫未分出什么胜负。四人俱恐家中父母师父惦念,正在焦急之际,见那怪鸟忽然得了机会。
原来那怪鸟因屡击不中,已经情急,恰巧这一次是想避开怪物正面,转翼侧击,不想怪物目光也是锐利非常。见怪鸟斜飞下投,长身旋转屈伸之间,便似匹练抛空般迎射上去,两下里来势均疾。怪鸟恐被它长嘴咬住,翼稍一侧,拼命向前斜飞上去。因为飞得较低,竟被侧面的树干阻住。怪鸟本不长于退飞,何况下面还有强敌,离身仅只数尺,一着急,奋起神力,怪叫一声,便冲了过去。只听咔嚓连声,怪物左侧的几株大树,上半截全被它铁翼扫断,怪物盘踞之所越显孤立。怪鸟虽得逃走,左翼钢翎也折落了不少。怪鸟情性原本凶猛,小挫之后,越加暴烈,飞出去没多高远,便即飞回。这时怪物附近谙大树全部零落倒断,大有四面受敌之势,怪鸟照先前在空中盘旋了两次,倏地两翼一收,又从正面下击。
四人方暗笑怪鸟专攻怪物的前面,未免太蠢,谁知怪鸟却早打好主意。它飞临怪物头上两丈多高,等到怪物上半截长身子正在一屈一伸,蓄势待发之际,并不再往下落,仍照先前一击不中,凌空逃走,往前飞去。这次怪鸟飞行较高,怪物即便往上冲起,相去也有丈许。因为每次都是这般方式来去,怪物以为怪鸟怕它,疏于防范。略为作势往上起了起,见怪鸟又从头上飞过,便又缩了下来,不做理会。就这一眨眼的工夫,没料到怪鸟预存机诈,并不往上斜飞。它一飞过怪物的头顶,众人方听风声呼呼,天际又起了一阵极细微的破空声浪。未及转头注视,那怪乌已经如鱼鹰投水般,猛地二次一束两翼,头朝下,尾朝上,直往怪物盘踞的树后投射下去,三爪齐舒,将怪物下半截扁身子抓个正着。
怪物骤不及防,那仗以用武的上半身,叠帛也似盘屈在树枝空处,身子又是奇扁,一时转折不便,中了怪鸟暗算。因为疼痛,像儿啼般怪啸了一声,便将上半身转电也似直往树后绕去,张开又长又阔的大口,朝着怪鸟便咬。怪乌虽然得胜,无奈来势大猛,只图伤敌,没有想到退路。怪物下半身虽然被它扑住,三只鸟爪全都陷入木内甚深,不易拔出。加上头下尾上,更是费劲。眼看怪物回身来咬,一着急,便用尽力气,拼命想要挣脱。两翼直扇,三只钢爪不住一分一挺,只扇得左近林木风涌如潮,扇上一点便都断折。那株参天古树受了这半日的震撼伤残,已是不支,哪再禁得起这般的神力鼓荡,不消两三次折腾,只听咔嚓两声过去,怪乌的三只钢爪竟然裂木而出,那株怪物盘踞高有一二十丈的老桧树,受不住这样绝大的暴力震撼,也同时倒了下来。怪鸟钢爪本来锋利若刀,加上三只都抓在怪物下半身上,脱身时节被它用力一挣一分,当中一只钢爪已将怪物的脊骨抓裂。再被左右双爪往下一分,爪尖便在怪物身上往横里划过,立时将其裂成两段,仅剩下爪隙里一些残皮肉藕断丝连般挂住。那又大又粗的树身倒了下来,恰巧压在怪物身上,一任怪物多么厉害,也是禁受不了。它骤负奇痛,往前一挣,立时断处中分,疼得怪物不住怪叫。下半截身子还盘绕在断树上面,上半截身于已是失去了凭依,暴怒之下,当时一个前挣猛劲,就势张开血盆一般大口,连身向怪鸟,穿了上去。
那怪乌先时钢爪入木,陷在树身上面,及见怪物回身,张口来咬,一时情急拼命,使了猛力,才得脱离危险。偏偏身躯上下倒置,不便飞翔;前面又是断木如排,阻障甚多。刚飞窜出去三丈远近,头部便撞在断木上面。断木虽被它撞断了几根,那鸟头究竟不如腹下钢爪厉害,头脑先已受了大伤。疼痛昏眩中,侥幸可以昂着起飞。那怪物恨它入骨,必欲拼个死活,加上一股子急劲,也同时在后面斜穿上来。眼见怪鸟只要被怪物又长又宽的嘴咬上,双方都难保活命。
在这怪乌、怪物两败俱伤之际,那天半破空之声已是越来越近。但方端、元儿等四人目睹恶斗奇观,都注意双方的最后胜负,通没注意别处,当怪物上身大半截凭空从断树空里窜出去时,那下半截身子失了主体,已和散帛坠地似地掉了下来。这时最前面的怪乌铁羽横飞,恰似两片墨云,夹着当中一团灰雾,疾逾奔马,钊飞疾转;那怪物又似彩练抛空,长虹贯日,电驶星投。那怪鸟吃断树一阻一顿,未免飞翔略缓,没有怪物来势迅疾。它们眼看首尾相衔,越来越近,相去咫尺,就要拼命。
四人正盼怪物将怪鸟咬住,两败俱伤,不但可以乘机逃走,弄巧还可代人世间除去两个大害。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四人英眸凝注,瞬息之间,倏见一道半青不白的光华,恍如日陨中天,银河泻地一般,从横侧面碧霄中直往怪鸟怪物的空当里斜穿下来,先迎着怪物只一绕,狂风中犹如两段黄练舒卷抛落,怪物立即身首异处。怪鸟也忽然似被什么东西阻住,两翼只管尽力招展,却不能往前飞行一步。四人忽见前面又生巨变,大吃一惊,定睛往怪鸟腹下一看,只见那道青白光华敛处,现出一个身材高大,穿着一身白衣,面红如火,头梳抓髻,道童打扮的人,一双手已抓紧在怪鸟腹中间那对怪爪上面。那怪乌原本性野非常,身虽被人擒住,哪里甘服,翼爪铁喙同时动作。一面拼命飞挣腾扑不已,一面施展钢喙钢爪,不住抓啄。恼得那道童性起,厉声大喝道:“不知死活的孽畜!好意救了你的命,却这般不识好歹,竟敢和我倔强。”说罢,手扬处,似有青自光华闪了一下,那怪鸟便乖乖地敛了双翼,随着那红脸道童落下。那道童说话声如霹雳,震得山谷都起回音。
四小兄弟见道童一来,怪乌、怪物一死一擒,哪知什么厉害轻重,元儿和方环首先异口同声说了一句:“这定是位剑仙无疑,我们快去见见。”一边说,一边往前面就跑。司明也忙跟着追了上去。方端最为精细,因那道童比大人还高,装束却不伦不类,落地时节更看出他浓眉如漆,相貌凶恶,心中正犯踌躇。见三人相次追出,一把未把方环拉住,暗道:“不好!”寻机一动,便不随他三人前进,仍在藏处偷看动静。
那道童原是路过,先并不知四人藏在林后隐处。身一落地,刚取出一瓶药物,倒了些在死怪物的身上,猛听对面有人说话。接着便见三个幼童奔来,不但个个相貌清奇,资禀高厚,而且为首一人还一手持着一柄短剑,日光下寒芒耀彩,流光四射,确是两口极好的异宝奇珍。再往来人脚底下一看,除头一个持双剑的童子步履身轻异乎寻常,仿佛练过几天内功外,余者资质虽佳,只不过武功有些根底,并未受过高明传授。猛地心中一动,不禁喜出望外。暗想:“今日无心中收伏了一只异鸟,又遇上这两口仙剑,真是奇逢良遇,不可错过。”
当下道童不俟三人走近,便迎上前喝道:“无知顽童,那条三眼锦带蛟虽已被我用飞剑斩去,但是这东西奇毒无比,你们不可上前,招呼挨上,连肉都烂尽。”一面装作好意说话,一面又接近元儿下手。猛听左侧灌木丛中有一人老声老气地骂道:“你这不识羞的鬼崽子,得了便宜不走,还想在我老头子跟前假装风魔,骗小孩子的东西。叫你知道我老头子的厉害。”言还未了,早黑糊糊飞起一片东西,朝那道童脸上打去。
那道童忽听有人答话,便猜是这三个小孩子的师长,暗想:“这孩子点点年纪,却有这种奇珍在手,他的师长必非常人。且莫管他,就近先将剑抢了过来,顺手时便连小孩也一齐抢走;否则,也可见机而退。”想到这里,紧步上前,一手仍紧擎着那只怪鸟,另一只手便往元儿胸前点去。准备将元儿点住,抢了双剑再说。却不料元儿虽因一时看见道童剑斩怪蛟,手擒怪乌,起了敬羡之心。及至见他飞奔近前,忽听旁边灌木内另有人出声相骂,那道童面容骤变,满脸凶恶之容,目光只注视在自己两口剑上,便已有了戒心。又见他手指一起,似要朝自己胸前点到,越发知道不妙。刚脚底一垫劲,往后纵退开去,那片黑影已经打到道童脸上。
那道童一心只顾注意元儿手中双剑,以为手到必得。不曾想到答话的人不但手比他快,而且本领惊人,一大片东西发出来,竟会一丝声响皆无。刚觉眼前一黑,想躲避已经不及,只听叭的一声,打了个满脸花,两眼难睁。热辣辣并不怎样疼痛,只觉得奇臭刺鼻。他张口想骂,恍似迎面又来了股软劲,打中脸上的那一摊东西,又无端塞了个满嘴,其味咸苦,腥臊异常。只气得暴怒如雷,恨不能立时和仇人拼个你死我活。一面张口乱吐,一面忙伸左手往脸上乱抓。刚刚睁开两眼,还未及看清敌人打来的是些什么污秽之物,猛觉心里一阵恶心,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连适才人口秽物和日里所吃的酒肉,全都倾肠倒肚呕吐出来,同时手上还抓着一把又粘又腻的东西。忍不住定睛一看,也不知是什么野兽虫蛇拉的稀粪,颜色紫灰灰,其臭直不可形容。刚顺手往地下一甩,猛地又觉口里奇臭,其中秽物似未吐尽,心里一犯恶心,二次又呕吐起来。
偏偏那只怪鸟也来凑趣。这东西性本猛烈异常,起初被擒就不住打算挣脱,只因被道童禁法制住,不能飞遁。及至道童中了暗算,怪鸟不耐奇臭,等道童二次呕吐时节,忽觉禁法在无形中失了效用,哪里还肯怠慢,竟然展开铁羽,望空便飞。
道童在气急败坏之际,猛觉手中擎的怪鸟用力一挣,便往横里展开。知道禁法已被人在暗中破去,只是到手之物,还不肯舍。百忙中不及行法,强忍呕吐,使足力气,想将怪鸟抓住。那怪鸟力大绝伦,起初一则为他飞剑斩蛟威势所震,二则又受了禁法困制,乖乖服从,单凭人力如何能行。就在道童惊慌失措之际,那一双数丈长的阔翼已是横展开来,同时那比刀还利的铁喙,也向道童手上猛啄。道童心里一惊,刚暗道一声:“不好!”怪鸟的一双钢爪又跟着抓到。总算道童也是久经大敌,起初不过骤中暗算,满脸口眼鼻俱是污秽填塞,奇臭熏人,急怒攻心,神志昏乱。这时已觉出万分不妙,还是对付仇敌要紧,不敢再加坚持。忙将手一松,就势将身一矮,往后一退,原打算避开怪乌一双钢爪。谁知那怪鸟虽是只求逃走,本无伤他之心,不知怎的,飞起时节忽然左翼低斜,往下打来。道童以为怪乌既脱手掌,必然朝前高飞,铁喙、钢爪俱已避过,万没料到会受对方仇敌操纵,有此一着。二次想躲,已经不及,被怪鸟翼梢扫在右肩上,几乎打了个骨断臂折,一下子跌倒在地。
如是稍有灵机的人,仇敌还未见面,就连番吃了许多大苦,就该三十六着,走为上策才是,他偏执迷不悟,忍着奇痛,纵起身来往对面一看,只见那只怪鸟仍在前面,离地约有数尺,双翼只管招展扑腾,却似被什么禁法制住,不能往前飞行一步。再仔细往怪乌腹下一看,才看出地下还站着一个浑身穿白的矮胖粗短红脸老头。那老头穿着一身白衣,除脚底下穿的一双多耳黄麻鞋外,白眉白发,皓首如银,一双大眼又明又亮,凹鼻阔口,短袖外露出两只又胖又白又粗的手臂。一手也和自己先时一样,擎着那只三爪神乌腹下的钢爪;另一手却拿着一段一分为二的树干,上面还附着些用来打得自己满脸开花,奇臭难闻,似粪非粪的秽物。一领白道袍长只及膝,露出两段胖藕也似的短腿。浑身上下,除那一双精光四射,乌黑如漆的眼睛和那一张其红如火的脸外,竟是无一不白。正站在那里举着那半片木干,指着自己直乐呢。
那道童横行多年,几曾吃过这般大亏,本想寻见敌人拼个死活才罢。及至一见了老头这般古怪容貌,猛地想起近年传说当年与神驼乙休、怪叫花穷神凌浑同辈,同时号称“海内三奇”的那个异人的形状,正与此人相类,知道厉害,不禁胆寒起来。由于适才苦头吃得大大,见来势不善,虽然略为加了点仔细,不敢骤然出手,但仗着平时没和敌人有甚仇隙,仍还弄不明白,不肯就此罢手。便喝问道:“我路过此地,斩去毒蛟,与世人除害,与你并无仇怨,你为何对我暗算?用污秽之物伤人,是什么道理?”
老头笑骂道:“不知死的孽畜,你师徒作恶多端,不久便要伏诛遭报,还敢在我这里胡闹?那锦带蛟虽然毒重,因我在此,从未出山伤人。我原想制服了它,替我防止俗人侵扰,这东西本也难得驯化,今日劫鹿吞吃,已动杀机,你无心杀了它,就是将这鸟儿捉去,准备为你爪牙,也不算是冒犯我老人家。偏偏你贪心不足,打算用百练聚毒散将这锦带蛟的毒水化炼,凝成岂能便宜了你?你适才吃的便是那蛟拉的粪,其毒非常,这还是念你无知误犯,再在此逗留迟延不走,惹得我老头子生了气,便叫你死也死得难过。”
那道童闻言,越知适才所料不差,益发心惊。知道此人心辣手狠,疾恶如仇,再不见机,决难讨好;加上心中奇秽未消,受毒已重,急于回山医治。便忿忿问道:“欺凌后辈,不算汉子。看你形状,听你说话,以及这里地名,你莫非便是银发叟么?”老头笑骂道:“你这孽畜,居然倒有一点眼力。既知是我,先时又何必自作强项,我迟早寻你老鬼算账,快些逃命去吧。”说罢将手一扬,便有千百道银丝飞起。那道童疑是老头动手,骇得胆落魂飞,径直破空逃去。
四人眼看那千百银丝飞入林际,朝着那锦带蛟尸身旁边一阵乱转,只见砂石惊飞,银光如雨,霎时间便成了一个深坑。银发叟先将银丝招回,对那怪鸟道:“孽畜还不下去,帮点忙去!”那怪鸟此时真也听话,飞过去爪喙齐施,一阵扒抓,顷刻问连锦带蛟和死鹿,大树干,俱都埋人士内,地也填平。然后依旧飞回,这番却不栖在银发叟的手上,竟在近侧一个矮树桩上落下,剔毛弄翎,圆睁着一双精光四射的怪眼,顾盼生姿,端的神骏非凡。
这时元儿等三个小孩俱都看得呆了,也忘了上前见礼。只有方端一人躲在适才隐身的树后,因看出那斩锦带蛟的道童有异,始终没有出来,先时很代元儿等三人捏一把冷汗,不住心中默祝仙佛保佑,及至银发叟一出现,便分出了两下来意善恶以及人的邪正,再一提起和矮叟朱梅是老朋友,越知不是外人,心便放了一大半,等银发叟惊走道童之后,方端首先奔上前去,跪在地下见礼道:“弟子等年幼无知,误入仙山,若非仙长相救,几遭不测。望乞宣示法名,以便终身敬仰。”言还未了,元儿、方环、司明三人也被方端提醒,奔将过来,跟着跪倒行礼。
银发叟先命众人起来,笑指着司明说道:“两次都是你这孩子领头来到此地,几乎连小命送掉。第一次你们来,我不在家,守山老猿说你们只到林外转了一转,便即回去。我知你们二次定然还来,这里野兽厉害还在其次,毒虫怪蟒甚多,遇上便难活命,那守山老猿并不能帮你们制伏。我近月来想补积一点功果,又时常出门闲游,恐你们小小年纪,误蹈危机,好心好意弄一块石头,将出路封闭,你们偏将它毁了去。你们虽不认得我,我却常听朱矮子说起你们的来历,他还说内中有一红紫眼珠小孩,新近得了铸雪、聚萤两口双剑,是他将来收山弟子,名叫裘元。今日一见,果然矮子眼力不差。那蛟原被我封闭茓内,被老猿无心中将它放了出来。我追寻到此,见蛟鸟恶斗,只不伤害你们,我还想多看一会热闹。谁知鬼老的大徒弟神目童子邱槐从山外路过,闻见腥风,跟踪到此。他因峨眉门下有儿只仙禽,心中不服,看上那只三爪神鸟。原想将锦带蛟斩了,将三爪神鸟带回铁砚峰去,用法教练好了,寻李英琼、秦紫玲,石生等人拼个高低。我见恶蛟已被他代我斩去,总算除了人间一害,三爪神鸟虽然被他擒去,也算是酬了他一时之劳。反正这东西终究不是峨眉门下神雕、神鹫、神鹗的对手。”
说到这里,猛听那三爪神鸟在树上朝着银发叟叫了两声,银发叟回头笑骂道:“你这畜生,大似有不忿之状。”银发叟又接着往下说道:“我料邱槐造不出多大的反,本想由他带去就带去。谁知这业障竟识得锦带蛟两腮中所藏的毒汁,连软脊管中毒髓俱都其毒无比。他师徒原精炼毒之法,专门搜寻各种恶蟒毒液,炼成之后拿去害人。当时生心在蛟身上,洒了消形敛毒的药粉,想将蛟身化去,收采毒液,即此我已万难容忍。他同时又看出元儿手中两口仙剑是个异宝奇珍,起了贪心,想将剑夺到了手,再如得便,连你们三个小孩也一齐摄回山去。漫说朱矮子曾经再三托我,说裘元是他将来传授衣钵之人,正经入门拜师学道,须在五年之后,这五年中要在外积修那十万外功,要遇不少险难魔劫,请我和诸同辈道友便中相助,不能坐视;就是外人,我也不能任三个天真未凿的小孩断送在恶人手内。本不难用飞剑将这业障斩首,终念他虽然无心为善,却有斩蛟之功,暂时仅给他吃了一点苦头,饶了他的狗命。虽然便宜他暂活些日子,他师徒恶贯将盈,早晚仍是难逃显戮。不过这业障一双鬼眼最毒不过,所炼妖法和剑术,已尽得旁门真传。你们三人既被他见过,异日相遇,难免不遭毒手。即使现在就去寻求剑仙,炼了飞剑,二三年内也敌他不过。”
言还未了,四人忽同时福至心灵,二次重又跪下,各自报名,口称弟子,哀求收录仙师门下,传授道法。银发叟笑道:“你们还是起来,有话好商量。我和朱矮子一样,最不愿人朝我跪拜。”四人听银发叟有了允意,个个心喜,不禁欣然起立,恭听训示,银发叟又道:“裘元是朱矮子心爱徒弟,我不能收。日前老猿禀报,只说是几个会武艺幼童误入此山。我当是近山猎人之子,没有在意。今日方知你三人资质虽不如裘元,也还不差。方端与我无缘,却是不能收录;方环、司明颇似我少年时情性。我正因以前几个徒弟相继失足,迟我多年功果。你二人既然诚心拜我为师,可回去各自禀明了父母。等我明日出山访友回来之后,即着守山老猿持我柬帖,前去相召便了。”
四人中,元儿已得矮叟传偷,允许人门,不过是目睹灵奇,随众求拜,一见不准,尚不在意。惟因银发叟单不收录方端,漫说方端以为是自己资质大差,仙缘浅薄,心中愧恨,无地自容,便是三人也都出乎意料之外,个个代他难过,再三苦求不已,银发叟只是不允。方端在小弟兄当中最识大体,通明事故,天性尤极纯厚。一见仙人执意不允,想起亲仇未报,好容易遇见万世难逢的仙缘,却和矮叟朱梅一样:仙灵咫尺,一任他每日背人跪在岩前苦苦哀求,终无复命。不禁伤心落下泪来。
司明最是莽直,见了这般情况,便拉着银发叟的胖手说道:“我方二哥又孝母亲,又比我们规矩懂事,师父怎地偏心不收?若异日遇见那鬼道童,不把他害了么?”银发叟也不理他,径用手抚着方端的背说道:“哪个神仙不爱孝节烈之事?我不收你,并非你一人资质不济,独无仙缘。一则我与你无此一段缘法;二则我在人间不久,入门弟子从奉到我柬帖那日起,便须来此随我修炼,至少两三年内须要抛去万缘,不能私自出山一步。你老母在堂,如你弟兄二人同时离家,我纵允许,问你能否?听朱矮于说,你急报父仇,曾在金鞭崖下昼夜背人焚香跪求,已有多日。几次为你至诚感动,打算破格收录,令你拜在他师弟的门下,也因你心志不能专一,暂时有些碍难,才行中止。你早晚仍是此道中人,不过晚成罢了,伤心则甚?至于异日业障为害,因你适才机警,未随他们三个出来,不曾被他看见,也无足虑。”
方端闻言,恍然大悟,跪谢道:“弟子父仇未报,自忖资质驽下,难列门墙。一时情急悲感,竟忘了老母衰病。此时随师入山,自无人服侍奉养。如非恩师指点愚蒙,几乎成了千古罪人。”银发叟笑道:“自来没有不忠不孝的神仙。似你这般天性笃厚,已是仙佛中人,早晚自有机缘就你。此时天已近午,你们应该及早回去。我那守山老猿身材高大,生相狰狞,此时先让你们见上一见,以免日后送书柬去时,乍见惊疑。”
说罢,嘬口一声长啸,其音悠扬,响震林樾,半晌方止。尾音甫歇,先是远处林梢起了一阵细碎之声,由远而近。不一会,前面树梢动处,一个老猿纵将下来,奔近银发叟面前,便即跪倒,似人言非人言地叫了几声,众人也听不出说些什么。只见它生得凹鼻凸嘴,火眼白发,浑身苍绿,身高约有丈许,两只长臂直垂到了地面,爪利如钩,果然狞恶非常。老猿叩罢,便即起身侍立,目不旁瞬,望着银发叟,态甚恭谨。银发叟指着四人说道:“你先送他们出了山口,便即回来,我还有事命你去做。以后见了他们,有用你去处,须要听话。回时还将出口处用石堵好,以免外人进来。”老猿闻言,回首望着四人,一双火眼光芒四射,滴滴溜直转。方端忙叫方环等三人与老猿见了礼。
银发叟道:“你们原为狩鹿而来,只是我这里的众生,只要不为恶过甚,俱由它自在生息。你们如还要时,出了山中,可着这老猿代你们打算。”说罢,也不容众人还言,将足一点,一片白光闪过,恰似新年放的花炮,撒了一天银雨,晃眼不知去向。只有老猿还垂着两条长臂,站在旁边。
方端知道银发叟已去,忙命三人跪下朝天谢送,叩头起来,老猿已经晃着一双长臂,走向前去领路。方环同元儿道:“明弟因为害过一回眼,姑父用了点草药治疗,虽然医好,却变了一双红眼,我们才给他起了这火眼仙猿的外号,不想今天倒遇见真的火眼猴子了。”说时,方端恐老猿听了不愿意,便朝方环使了个眼色,叫他噤声。那老猿回头望了方环一眼,仍自前行,四人均未在意。
走没多远,司明忽然想起心事,想向老猿要一只小猿,养在家里。知方端听了必要拦阻,暗中拉了元儿一把,故意落后,悄声和元儿商量道:“这老猿这般高大,子孙想必不少。我想和它商量,要一只小猴到家中养着,你看怎样?”无儿拦道:“此事万使不得,休说读了仙猴,并且你已在仙师门下,不久要入山学道,要它何用?方二哥知道必不愿意,还是不提的好。”司明道:“我正想方三哥出家,有方二哥侍奉老母。我爹爹虽说身体强健,但是膝前只我一个,我姊姊又不在家,我去之后,早晚做饭服侍,洗衣烧火,谁人代我去做?我想这仙猿既是通灵,它的子孙也必是个仙种,只要它肯来,便可和人一样使唤,这有多好。你可千万别和方二哥说。”
元儿虽觉不妥,但是又觉司明所说也是人子一番孝心,拦又不好,不拦也不好,正在迟疑,司明已经冒冒失失跑向前面。后面三人对于老猿全存着一番敬意,相隔约有三丈多远,随着前进。一见司明抢走向前,挽着老猿手腕,连说带比。方端恐他又去生事,连忙追上前去时,司明话已说完,拉了老猿一只毛手,相井同行。这时正行经一个上下相差约数丈的危崖,老猿竟伸手抱起司明纵了下去,神态甚是亲密。此次回路,老猿原是抄的一条捷径,纵跃攀援,本甚难走。等到方瑞等三人赶到,老猿已从下面回纵上来,比着手势要抱三人。方端探头往下一看,正是来时经行的那座孤峰的下面,不但危崖耸立,底下还隔着一条宽约两丈的绝涧。再看司明,已被老猿抱着纵向涧对岸,拍手相招。这般险的形势,任是三人平素身轻力大,也不敢轻易尝试,只得恭敬不如从命,一任老猿主持。老猿先蹲下身子,方端趴在背上,抱持着它的头颈。然后一手抱起方环,一手托起元儿,随便一跃,恍似飞将军从天而下,直朝崖下涧的对面纵去。三人被老猿背抱着,只觉两耳风生,和腾云一般,转瞬间已落在对面涧岸,一点声息都无,足踏实地。喜得方环、元儿、司明等三人拍手跳跃。不住称赞。方端心才放下,当着老猿,不便询问司明所说何话。见老猿神气平善,估量司明未曾把话说错,也就放开一边。
再走不多一会,已出山口。老猿朝四人连比了几个手势,意思是叫四人暂候片刻。四人站定以后,老猿一声长啸,飞身树上,只见一个白苍相间的影子疾如穿梭般在山前一片丛树梢上闪了几闪,便即不见。四人想起适才险状和此番奇遇,俱都惊喜交集,只有司明想起老父无人作伴,高兴了一会,又发起愁来。
四人闲着无事,因银发叟和四人分手时,曾命老猿回山时节,将洞口堵好,正商量代老猿照样去运石头。忽闻虎啸连声,山风突起,震得林木摇晃,沙石腾飞。元儿方喊得一声:“有虎!”手拔双剑,便要迎上前去。猛听方环、司明齐声喊道:“雷大哥,不要怕,是自己人,快到这里来。”元儿朝前一看,果是雷迅,骑在虎背上,忘命一般跑来,手里暗器如连珠似的,直朝后面发去。身后追的正是适才走去的老猿,一手夹着一只大梅花鹿,一手伸出,连接雷迅的暗器,纵跃如飞,已快要追到雷迅的身后。四人恐有失误,连忙一同抢上前去。刚刚放过雷迅,老猿已经追到面前,立定,指着雷迅,不住比手画脚。方端便喊过雷迅,说道:“这是我等拜兄雷迅,想必适才彼此不知,有甚误会之处,望乞猿仙看在我四人份上,恕他不知之罪吧。”老猿闻言点了点头。方端又叫雷迅与老猿见礼。
雷迅依言行礼之后,便对四人道:“我与家父早就到了你们家,见过司老伯和伯母。伯母知道你四人是往红菱磴打鹿,午前必归,谁知等到过午不见到。我看出伯母似乎有些担心。还是司老伯说你四人脸上连日俱带喜气,决无凶险。我知谷中险恶,终不放心,请三位老人家且饮且候,便骑虎出来,追寻你们踪迹。走没多远,在那边山角遇见这位猿仙,正擒一只肥鹿,待要夹起。是我不知,想捡便宜,动手没两下,便被它将我一柄双刃鲤鱼锏夺去,折为两段。我看出不妙,幸而见机得快,骑上虎便逃。连发许多暗器,俱被猿仙接去,正在害怕,不想却是一家。我昨晚才与贤弟等分手,几时和这位猿仙相熟,怎我竟不知道?”方端道:“说起来话长,母亲、姑父俱已等急,我们回家再说吧。”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七回
青城十九侠(蜀山别传)第七回——
成孝道子职托灵猿赌放邪腐心哀旧雨
话说这时老猿已将手弯中所夹的死梅花鹿放下,只一纵身,便己纵向峭壁上面。略一攀援,耳听咔嚓两声,山石裂断之声,老猿已从离地高有数十丈的峭壁半腰飞身下来。手里捧着与出口大小相仿的一块石头,走向洞中比了比,有的地方还略大了些。元儿方要拔剑相助,老猿已伸出一双比铁还坚的前掌,向石角上劈去,掌到处石便纷裂,真是比刀还快。只几下,便与山口相合,就堵了进去。老猿端着那一块重有千百斤的大石,如弄泥丸一般,宛转随心,无不应手。众人看了,俱觉骇然。司明道:“猿仙,你还没回去,便把洞堵死,少时怎样回去呢。”方环等道:“你真呆子,它比我们么?你没见猿仙一纵就是数十丈高,那么大石头随它舞弄,这一个小洞还拦得了它?”司明方要争论,老猿已作了个手势,意思叫众人先走。雷迅便将死鹿搭在虎背上,随从步行,五人走没几步,回望猿仙,并未跟来,却又向丛林中蹿去,以为它是送到此间为止,因为没有向它谢别,甚是歉然。
五人且行且谈,脚底自是加快。行近金鞭崖不远,忽闻后面猿啸。回头一看,正是老猿,两条长臂捧着许多暗器和雷迅用的那两截断剑,飞也似地追来。到了众人面前,交给雷迅。除锏已断外,所发暗器一些也不短少。雷迅接过谢了。再一同刚刚转过山角,便见雷春和铜冠叟正从门外转背往崖洞内走进。方端猜二老不甚放心,出门睫望,连忙高声喊道:“雷老伯、姑父,我们回来了。”方环、司明,元儿三人也跟着高声呼唤,一面忙着飞奔过去。
铜冠叟、雷春闻声回望,见是小弟兄五个同时平安回来,心中甚喜。刚要应声,猛一眼看到五人身后不远,还有一个身高一丈开外,长臂垂地,似猿非猿的怪物正待退去,不禁大吃一惊。雷春首先喝道:“迅儿,快留神后面的东西。”言还未了,那怪物已经旋转身子,攀树穿枝,沿岩纵壁,晃眼转过山脚。五人闻声回头,原来是那只护送的老猿业已走远,只望见了一个后影。方环、司明口里喊着:“猿仙留步。”拔步追过去,转过山脚一看,哪里有丝毫踪迹。当时只顾和铜冠叟答话,第二次又未及送别。司明更因想了一路心事,想请老猿代他向师父陈说,不想去得这么快,好生后悔。
及至回到洞前,方端已将老猿来历和二老说了个大概。又同小弟兄依次与二老行完了礼。再同人洞内见了方母。方端因大家都在腹饥,三老又急于知道细情,小弟兄三个口齿不清,便命方环,司明将虎背回来的死鹿拿往溪边开剥。元儿问明了烤肉家伙的藏处,也跟着帮忙取出,洗涤调理,准备鹿肉洗回,好烤来吃。只雷迅一人,因斩蛟之时不曾在场,留他听自己说那涉险之事。三个小弟兄各去做事。
方端一面先就着桌上用残酒肴,与三位老人家敬上,口里便细说经过。三老俱想不到这几个小孩,半日工夫经了若许奇险。虽然事已过去,也代他们捏着一把冷汗,索性连酒菜也不想用,只催方端快说。直说到银发叟收方环、司明为徒,又派仙猿护送回来,路遇雷迅,几乎又出变故,仙猿二次护送到金鞭崖,离家不足半里,不辞而别为止。方端说完,雷迅又将骑虎去寻众人,路遇仙猿,因夺鹿几乎发生误会之事补叙一遍,才罢。这一席话,只听得三老惊喜交集。
雷迅则因自己不该回家,耽误了一宵,误了仙缘。一面代方环、司明二人心喜艳羡;一面又悔恨自己无福,把千载良机失之交臂,只管呆呆出神。
铜冠叟本常为司明不肯用功学武着急,一听说司明竟蒙仙人垂青,收归门下,好不喜出望外。
方母也因方环拜了仙师,将来可以指望他手刃仇敌,与亡夫报仇,心喜之中,又藏着几分伤感,竟流下泪来,方端一见大惊,以为方母不舍爱子远离,及至问出真意,才放了心。铜冠叟也帮着劝慰了一阵,方端见方母有了喜容,才与雷迅同去相助方环等三人料理一切。
一会工夫,将火盆升起,铁丝架子安好,折了大把松枝,又切了两大盘鹿肉,正要端进洞来,方母忙道:“今日雷兄嘉客新到,天又不冷,这几个小孩子都能吃,要吃好一会,如在洞里吃,弄得满洞烟味,还没有外边爽亮。难得这两天洞外红蕊正当鲜艳,我的顽躯也较前健朗,何不连这残肴都挪在洞外老松下那块磐石上面,去吃喝个尽兴?”雷春、铜冠叟闻言,俱都抚掌称善。
其时元儿正在侧洗烤肉叉子,一听此言,连忙奔出洞去,说与洞外四人知道。小弟兄一听,正合心意,忙将大松下磐石打扫干净。分别进洞,将残肴杯著全数搬出,又给三位老人搬了三块石凳,铺上被褥。将火盆铁丝架连鹿肉各都安好。然手扶了方母,请出铜冠叟与雷春,围着磐石坐定,人多手快,没有半盏茶时,全都妥当,先给三老各烤了些鹿肉,斟满了酒,小弟兄五个才各自拣大块,蘸了佐料,连酒带烤肉吃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