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秋去,往事知何处。
燕子归飞兰泣露,光景千留不住。
洪武十四年,除夕。宫中早已粉饰刷洗一新,各殿各宫的纜乳苌隙脊易判轮频暮焐垂灯,垂着明黄结穗,待到入夜时分,宫人一齐掌灯,映衬着整个大内光华异常。
白日各式祭祀后,朱元璋今夜设宴,与皇后、太子并一众妃嫔,年幼的王子、公主共享家宴,欢度佳节。春和殿内炉火正盛,青绿的古铜鼎内焚着熏香,香气浓郁暖人。八桌宴席的正中,各摆了一个水晶花Сhā瓶茶晶、紫晶、墨晶、黄晶、绿晶、白晶、蓝晶、粉晶。又按各瓶的花式颜色不同,点缀了数枝寒梅---腊梅、白梅、宫粉、红梅等花卉,别出心裁,秀丽风雅。
一顿饭毕,宫人太监们伺候各人漱口,随后端上八个嵌螺钿红漆果盒,盛着各地进贡的时鲜水果;八个高脚素净青花白瓷盘里放着造型各异的新鲜糕点;又按各人所需,进上普洱茶、龙井茶等。
朱元璋只穿了家常的绛紫交领双龙戏珠直掇,头戴四方平定巾。四下打量了下,对身旁的马皇后道:“去年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他们都去封地了,今年边关还不安定,所以这次没让他们进京,热闹不及往年。皇后还要宽心才是。”
隔席的众妃嫔都暗想:皇上待皇后真非一般的情谊,知皇后思子,还特意宽慰。又想着,再过几年,自己的儿子们离京就藩,总是免不了的。往后深宫寂寞,皇上又是严肃之人,怕是连个体己的话也听不着了。心下竟有些酸涩。
马皇后一见各位妃嫔面色忽沉,已有些洞察她们的心思,笑着对朱元璋道:“皇上和各位王爷以国家大事为重,在座各位姐妹都能明白。皇上不必为臣妾担心,待到来年春天,京城花浓风暖之时,皇上可将各王爷召入进京,一起出游赏花。您看如何。”
各位妃嫔一听,立刻明白了皇后的意思。即使就藩外地,也不至于就此无缘再见,面色渐渐疏解。
朱元璋转头瞥见旁边一众人忧忧喜喜,回身与皇后相顾一笑:“也好也好。年岁越大,就越盼着和小辈们在一起。好在来日方长,明年除夕,定要把全部的人都叫回来,好好热闹一番。”
众人听得皇上金口一开,都放心起来。心里都感激皇后的善解人意,更加对皇后佩服至极。
朱元璋又对马皇后道:“其实朕也知道,你也好久没见到秦王了。下次进京,朕准他多留几日。”忽又神秘笑道:“前几日,那边来报,秦王又添个女儿。”
马皇后一听,却只略点头谢道:“多谢皇上关心。”随即眼神便关切地转到太子身边的朱允文和朱雄英身上。
这两兄弟今日都一身大红锦缎棉袍,细密柔软的黑发仔细分成两股,用大红的丝线扎成小髻。朱允文已经四岁了,秀眉星目,鼻梁高挺,粉面红唇,像极了画像中的上善童子。朱雄英身量已高,眉间模样与太子朱标相差无几。比起其他的王子们,他们作为孙子辈,自是比别人得了更多的宠爱。只是哥哥朱雄英稚气已褪,举手投足间尽显沉着,而弟弟朱允文则仍是孩童习气,像个黏人的小猫,今日伴着母妃,明日缠着皇奶奶,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哥哥朱雄英,只是去年开始,朱雄英平日里开始忙于课业,陪他玩耍的时间也少了,而神色却越发严肃起来。
朱雄英见身边的弟弟一直握着他的手,柔软而温暖,思绪蔓延开来,想起弟弟朱允文刚出生那会,自己的开心很快被一丝惆怅替代。原因很简单,大家都围着弟弟转,这让他有些挫败感。但是当弟弟渐渐长大,奶声奶气地第一次喊他,整天像个小屁虫一样粘着他,和他一起玩耍,分享他的快乐和忧伤,让他觉得不再孤单,他开始感受到这份手足之情的珍贵,越发的疼爱起弟弟来。于是,他站起来,伸手挑了一块弟弟爱吃的桂花糕递给他,见着他开心地模样,忍不住捏捏他圆滚滚的脸蛋,自己也笑了起来。
朱元璋见两人感情甚好,心中一阵欢喜,对太子朱标道:“兄友弟恭,这也是太子教导有方。”
朱标赶紧回道:“雄英跟着单先生学了两年,确实长进许多。不仅是学问,对允文更是爱护有加。”
朱元璋缓缓道:“就是东宫詹事丞单瑞卿。看来他这先生当的不错。当初你荐他做雄英的老师,我倒有点担心。论学问他不如宋濂,论严厉也不如李希颜。幸得为人还算耿直。”
朱标道:“单瑞卿对时事见解独到,令儿臣也不由心生佩服。虽然处事不够圆滑精明,难堪大任,但做雄英的老师已足够了。”
朱元璋也点点头,觉得太子说的对,看了一眼朱允文道:“开春的时候,允文也五岁了,就让他和雄英一块去听讲。”
朱标道:“儿臣也有此想法。该让允文收收心了。”
一直立在一旁太监总管李升禀道:“皇上,时辰到了。”
朱元璋略点了点头,李升随即高声喊道:“皇上有旨,起放鞭炮和烟花。吉祥如意,普天同庆。”几乎在同时,天地似炸开了,早摆在门口的鞭炮和烟花霹雳扒拉做响。里间的众人看见五彩斑斓的烟花腾空绽放,开心不已,为这一年一次的盛景拍手叫好。本来安坐着朱允文听到这震天响的声音,立即跳下地来,牵着他哥哥朱雄英的手跑到门外,吵着要放鞭炮。座上朱元璋和马皇后见小孩顽皮,也不拦着,任他二人自个玩的不亦乐乎。
待得烟花燃尽,一位青衣暗葵纹的长随从门外进来,先是将一描金红贴递给总管李升,复又跪拜出了去。李升一瞧手中的红贴,忙向朱元璋禀报。朱元璋听了,却半天没有答话,冷冷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半晌,朱元璋才漫不经心道:“他来了多久了。”
李升答道:“刚才来报,怕是在殿外侯了有两个时辰了。”
朱元璋极冷地轻哼了一声,眼神也变得锐利如鹰,盯着门外翻飞的大雪,一字一字令道:“不急,让他再侯一会。再过一个时辰,让他到乾清宫来。”顿了一会,又道:“待会太子也一起来。”
朱标从洪武十年起,已帮忙处理国事,今日之事,也只有他和朱元璋两人心知肚明,当即作揖答道:“是。”
众人忽见这情景,不禁倒抽了一口气,大气也不敢出。
不一会,朱元璋便下令让各自回宫去。自己先披了斗篷回乾清宫。
朱允文和兄长朱雄英同乘一顶绿呢小轿,刚出春和殿的正门,发现大雪里跪着一个中年男子,黑色的披风和软巾以及面上都被大雪所盖,连容貌都难以分辨了。他很好奇,便问朱雄英道:“哥哥,他是谁?”
朱雄英凑进他耳边,用极小的声音道:“去年,皇爷爷曾领我见过他,嘱咐我以后要好好跟他学习治国之道。还让我尊称他一声师傅呢。后来他也来过东宫几次,父亲见了他,也不免很是尊敬呢。他就是丞相胡惟庸。”后面说到名字时,更是细若蚊音,朱允文只觉一阵风吹过,连名字都吹淡了。回首再看,那跪着的男子渐渐被风雪模糊,终于消失在乌沉沉的夜里。
造化钟神秀
柔仪殿里的大本堂,是皇子们读书之所。进门可见一张乌木边花梨心条形供桌上方,挂着一张孔先圣画像。画像右边好几排大的红漆描金山水图书格,书架上整齐摆放了各类经书、史书的刻本、抄本。画像左边临窗,几件梅花式的香几上已摆了碧绿的文竹、报岁兰盆景。
画像的下方,有一单独的黄花梨彩云宽案桌,配着同款的圈椅。这是先生的案桌。
这案桌对面则整齐地排了十几张的案桌和圈椅,只是都比先生的要小一些。而各桌上早由内侍们摆上文房四宝。
卯时刚过,天刚微微亮。青衣长随们掌上堂里的灯后,单瑞卿头戴乌纱帽,身着绯色盘领右衽袍,束金荔枝腰带,领着朱雄英和朱允文还有一众王爷们走了进来。众人先是向孔先圣行跪礼。因朱允文是第一次来,自然又得给先生单瑞卿行拜师礼。单瑞卿随后回礼,这才各自坐定。
立春刚过,天气依然寒冷。大本堂里的火盆却已撤下了。朱允文虽然穿着厚厚的棉袍,仍觉得有些冷,冻得红红的小手一直拳在袖口里,不敢伸出来。旁边端坐着的兄长朱雄英却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安排,昂首聆听先生的教诲。
单瑞卿算是一个和气的先生,他首先向朱允文问道:“请问王爷,可已读过《三字经》和《千字文》。”
朱允文听得先生问话,想起来之前父亲对自己的嘱咐,忙答道:“回先生,这些书都看过了。前几日,曾跟着皇兄看过几章《资治通鉴》。却是不懂。”
单瑞卿捋了捋须,见他年纪虽小,回答却有条不紊,便知平日里,太子已然教导过他,笑道:“王爷了不起。只是《资治通鉴》未免有些深奥。今日开始,先学习《论语》就好。然后收起笑容,正色问朱雄英道:“长孙殿下,不知道上次臣出的题,可有腹案了。”朱雄英自信地答道:“师傅上次问治国之道重在何处?贤明仁君,招四方贤士,征治国方略。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故治乱废兴在于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其所操持悖谬,失其统也。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敢不壹于正,而亡有邪气奸其间者,是以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民殖,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
单瑞卿一面听,发现其他皇子均是面露惊讶之色,待得朱雄英说完,点头称赞道:“殿下如此年纪,就有这样的见识和应对之策,实在是我大明之福。还望殿下能牢记今日所讲,日后造福百姓才是。”朱雄英站起向单瑞卿恭敬地行礼,面上却沉着如水,道:“师傅平日的教导,学生不敢忘记。”
单瑞卿心下感慨:长孙殿下小小年纪已知重任在肩,也难为他了,不能如弟弟般将来做个逍遥王爷。随即回礼道:“殿下心思敏捷,胸怀天下,将来定能延续我大明万世之业。”
被晾在一边的朱允文,此刻还完全不明白单先生和朱雄英之间的对话。他噘着小嘴,脑子拼命想着如何能使自己暖和些。
朱元璋今日下朝后,没有立即回乾清宫,径直去坤宁宫里看望马皇后。马皇后自年后以来,身体就有些不适,一直在自己殿内养着。
马皇后一见是皇上前来,忙叫贴身的吴嬷嬷扶自己从榻上坐起。吴嬷嬷拿了个香色的团寿面软枕垫在马皇后背后,又将被子往她身上提了提,替她掖好。马皇后一脸歉意道:“皇上,臣妾未能起身请安,还请恕罪。”
朱元璋见她面色有些憔悴,心里一阵难过,宽慰道:“哪里的话。你我是结发夫妻,本就没那么多礼数。”说完,在榻旁坐下,与她说了会家常话。忽然想起今日是朱允文进学之日,便差了人来问道:“今日那单瑞卿都教皇子们什么了。”
李升将大本堂的一个小长随叫来,那长随回道:“早起,单先生询问长孙殿下治国之道,殿下答得甚好,先生很高兴。成王殿下(朱允文)今日刚进学,单先生正教授他《论语》。”
马皇后浅笑道:“皇上,您瞧。这两小儿倒是聪慧。”
朱元璋也捋须笑道:“雄英自小就机灵,平日里太子也少不得教他。倒是允文这孩子,若论聪明,怕是也不在雄英之下。去年,他还未进学,我看他正在看《唐诗选集》。一时兴起,要考考他,随手翻了问道‘不知细叶谁裁出’。他立即昂首答:‘二月春风似剪刀’。他又将此诗的来历都讲了个清楚。我再仔细一问,原来他早将这本书背完了,只是太子忙于政务,才疏于管教他。”
马皇后略有所思道:“允文这孩子心性要比雄英柔软。将来定要让雄英好好待他才是。”
朱元璋道:“皇后不必太担心。他们虽非同母所生,但雄英自小由吕氏带大,与允文情分深厚,他日必不会亏待允文的。”
马皇后道:“皇上说的极是。如此看来,将来皇上给他一处优厚的封地,一生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倒也是允文最大的福气了。”
朱元璋道:“素知你疼爱他们。却是最偏心允文了。朕答应你,一定给他最好的封赏。只是朕也只能尽己所能,再以后的事朕也无能为力了。”
马皇后道:“世上一切的事都在皇上的掌握之中,只要你能为允文想的周全,他日就没人能对他不利。”
两人正讲着话,李升上前来道:“皇上,丞相已在前面侯着了。”
朱元璋脸色忽变,马皇后赶紧展颜道:“皇上还是去前朝处理政事要紧。还请皇上注意身体才是。”
朱元璋把脸色缓了下来,对马皇后道:“快了,皇后。朕很快就能睡个好觉了。”说完,便立即赶去前朝。马皇后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深深叹了口气。然后轻轻问一旁的吴嬷嬷道:“今日傍晚,太子是不是要带姚太医来。”吴嬷嬷答道:“是。”马皇后又轻带了一句:“那就让郭宁妃晚上不要来了。我有些乏,今日见过太子后就要歇下了。”吴嬷嬷仍只答了句:“是。”马皇后这才安心躺下,昏沉沉地睡了。
单瑞卿回到家中,一进里屋,就见女儿单晓慈专心地坐在右窗前的书案上,捧了一本《宋词》在看,案几上有一个白瓷瓶,装了几支金黄的迎春,五岁的小女儿却是柳眉朱唇,一双玛瑙似的双眼极其灵动有神,比之那娇花毫不逊色。
单瑞卿不想打扰女儿,轻轻走到屋中的交椅上坐下。一会,夫人章月清从门外进来,唤了声:“老爷回来啦。”窗前的单晓慈立刻扭头,见是父亲回来,忙搁下书,飞奔到单瑞卿怀里,撒娇道:“爹爹,您回来啦。”章月清端了个红漆的食盒,从中拿了一碗银耳莲子羹道:“老爷,先喝碗莲子羹吧。晓慈,先别缠着你爹爹了。”
单瑞卿道:“夫人,没关系。来,小乖乖,爹爹抱抱你。”说完,一把把晓慈反抱着坐在怀里,然后端起莲子羹,和晓慈一起吃了起来。章月清拿起手中的白绸帕子,抿嘴笑道:“女儿就是你的心头肉。你啊,都快把她宠坏了。平日里,我教她的规矩却是一样也不好好记。整天就知道看书,习字。我看哪,指不定我家还要出个女状元呢。”
单瑞卿倒是大笑道:“晓慈天性聪颖,又好学,比之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也只是按着她的秉性去教她。若是她不喜欢,我怎么逼她也是没用的。”
单晓慈一脸自信地对母亲道:“母亲大人无须为我担心,我以后要做个像爹爹这样的人。”章月清气不过,问道:“哪有女子去当官的。你啊,还是多听听娘的话,多学些规矩、女工才是。”单晓慈见说不通母亲,便不理她,扭头问父亲道:“爹爹,今日你都教长孙殿下什么了。”
单瑞卿道:“今天讲授了《资治通鉴》。不过今日长孙殿下的弟弟,成王殿下也一同来了。对了,成王殿下与你同岁呢。”
单晓慈一听,立即有了兴趣,问道:“那成王殿下都学什么了?”
单瑞卿道:“成王殿下之前已得太子一番教导。已不用启蒙之学。今日权且让他读些《论语》。
单晓慈道:“怎么与长孙殿下不一样呢?”
单瑞卿道:“长孙殿下将来要继承大统,教习上自然和成王不同。等成王稍稍年长,就会有自己的封地,到时还会有大批能臣跟随,所以身上的重担要轻很多。”
单晓慈点头道:“如此说来,还是成王殿下轻松些。”
单瑞卿笑道:“长孙殿下是天命所归,生来就担负着我大明江山的延续之责。这点殿下从小便知,也深以此为荣,以此为准。这等责任感和荣誉之心是你我百姓所不能体会的。所以长孙殿下小小年纪就能坚持努力学习,酷暑寒冬从不间断。就连皇上和太子也称赞有嘉。加上殿下本身资质甚好,又得太子从旁指导,如今已隐隐现出应有的气度风范了。”
单晓慈却满不在乎道:“爹爹又怎会真知道我等年纪之人,心中真正做何想。就说我,平日里,兴致高涨时,看书,习字,做上半天也不觉累。但是一旦玩耍起来,便是多大的事情也忘得干净了。”
单瑞卿听了,甚觉女儿的小孩子脾气有些可爱,不觉大笑好一会,“慈儿,你这性情倒让我想起成王殿下来了。殿下和你同岁,大概是心无顾忌,不似长孙殿下沉静稳重,颇有些孩子气。今日本来正专心念书,一见外面有些闹,就坐不住了。好在还懂得尊师之道,碍于面子,才没跑了出去。”
单晓慈听了,有些得意道:“好玩好玩,听爹爹这么说,我倒想见见成王殿下了。”
单瑞卿没有回答,他看着院子里的一棵枝桠繁茂的参天大树,虽已历经百年努力生长,早已超过了自家的院门,但是却永远无法抵达天之所在以及那片片漂浮的白云。想到这里,他不由地叹了口气,对坐在怀里的女儿淡淡地说道:“晓慈,皇宫里的皇上,殿下们,就如这天空中的云朵,咱们只能仰望,万万触碰不到得”。
他不由把女儿紧紧抱紧,慈爱地摸摸她柔软细细的头发,像怀抱了个稀世的珍宝。心里只暗暗祈祷,女儿能平安长大就好。 txt小说上传分享
何处寻行迹
炎热的七月,像丝丝蛛网,缠着宫里的每个人。往年的五月初,宫里各司便忙着准备皇上去避暑行宫的各色所需。今春开始,马皇后一直身体不适,本以为修养一阵就好。哪知等到花红谢尽,荷尖初露,马皇后的病情却越加厉害起来。鸣蝉渐多,每晚让人心烦意噪,众人看着皇上每日紧绷而严峻的脸,无人再敢提及避暑之事。
宫里的御医每天忙地汗流浃背,一来是天气炎热,二是怕是皇上冷峻的脸庞和怒目的眼神,随时都有可能掉脑袋。幸好太子每天随侍二圣左右,常常及时斥退有些颤抖的御医们,这 才保了他们大多数人一命 。
朱元璋选了个日子,带着太子、皇孙和各位留京的皇子们一齐前往毗卢寺为马皇后祈福。并下令召封地的王爷回京。
毗卢寺一早就已准备好,仪鸾司也在四周严密守卫,以防有人打扰。主持觉远大师在寺门口,见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到来,便走到第一乘轿前,道了声:“本寺一切准备妥当,还请皇上跟随贫僧一同进寺去。”
轿帘一开,却是儒雅的太子朱标,后面的软帘依次揭起,却没有朱元璋的身影。
朱标心知觉远大师的疑惑,却不便点破,只抬手道:“大师,您请。”
觉远大师引了众人进入大雄宝殿,却见一个身着银灰色暗花江绸直裰,同色丝带束发,儒生装扮的老者背对着他,已然在内,只是头上一根固发的龙首衔珠金簪以及举手投足的威严之气,轻易地曝露了他的真实身份。觉远合十行礼道:“皇上,今日由贫僧代颂《药师经》经文,皇上和各位皇子可随贫僧一起在佛祖前静心凝神。”
朱允文跪坐在杏黄蒲团之上,学着闭目凝心,大殿之内,有凉风从窗旁高大的密林间轻轻袭来,轻轻拂过他的脸庞,和着身旁低低的颂经之声,让他心神俱宁,舒畅无比。夏日所积的燥热之气也渐渐消散,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待颂经完毕,朱元璋和朱标随觉远大师进了后堂。朱雄英起身,见平日里好动的弟弟,此刻专心坐在蒲团之上,便走过去,拍了拍他道:“今日,你倒安静了许多。先起来随我出去看看吧。”
朱允文点头称好,两人出了宝殿,支了几个侍卫,四处看看。
大殿向后去,又见一片竹林,林间凉风习习,正好避开暑气。两人再向里看,见竹林深处又一片小小的菜园,一位灰袍老僧正在园间劳作。两人当下好奇,一起走进那菜园。
待近前一瞧,那老僧白须满面,似已高龄。那僧人打量了他们一下,又埋头在田间除起草来,朱雄英问道:“大师您在做什么呢?”
老僧头也不回,答道:“贫僧在除草,若是这草不除,别说来年了,今年本已成形的菜怕是也要毁了。”
朱雄英见他年岁已大,又有些干瘦,忍不住道:“大师,看您说的如此严重,要不我帮您一把吧。”
那老僧忽转过头来,放下手里的活计,无奈地摇头对朱雄英道:“你宅心仁厚,可奈可奈,却是个福薄之人啊。”
朱允文年纪虽小,却已略懂他的话,忙着急道:“大师,您胡说。我哥哥怎会是个福薄之人。”
那老僧转头又仔细看了看朱允文道:“终是免不了的。若是你肯,今日就随我去了,也省得以后遭那一番罪。”
朱允文越发觉得这老僧有些奇怪,一直盯着他,不答他的话,眉眼间已有些懊恼。
那老僧忽笑道:“你不肯也是自然的。滚滚红尘多少事,你也不枉走上这一遭。”话毕,竟向那竹林更深处走去,很快,不见了人影。
朱允文和朱雄英看得目瞪口呆,朱雄英握住朱允文的手,一脸严肃对他道:“刚才之事,切不可告诉皇爷爷。”
两人赶到大殿,不一会,就见朱元璋和朱标随觉远大师从内堂而来,待走到他们身边后,觉远大师施礼道歉道:“师祖玄鉴大师常常行踪不定,还望皇上和太子殿下海量包涵。”
朱标回道:“看来他与我父子却是无缘。”随即吩咐侍卫打点回宫。
朱元璋和朱标回宫后,同去了前朝处理政事。朱雄英因有课业未完,便直接回了东宫,打算一做完功课,就去坤宁宫陪伴皇奶奶马皇后。朱允文无事,便乘轿去了坤宁宫。他二人自小一直由皇后悉心疼爱长大,与她感情极深。稍及懂事,也必是每日请安,共同进膳。如今马皇后身体有恙,二人均是担心不已。
炎炎夏日,坤宁宫内却是门窗紧闭。朱允文虽只穿了天青色的纱衣,但仍感到屋里的闷热。里间的填漆龙凤纹罗汉床上,马皇后只着了件白色中单内衣,身上却盖着厚厚的冬日棉被。她一见朱允文来了,唤了声:“小允文,回来啦。”
朱允文只感觉到皇奶奶的声音有气无力,像是一阵轻风飘过耳边。父亲只跟他说,皇奶奶很快就能好了。可是现在他的眼睛所见,却完全相反。连他也隐约感觉到,皇奶奶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只是他万万想不到这样严重的后果,因为在他五年的生命里,他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他走到床边,伸出小手,握住了马皇后的手,一阵冰凉直窜进他的身体里。他问道:“皇奶奶,你冷吗?”
马皇后努力挤出一丝笑,道:“小允文,你快坐到一旁去,让吴嬷嬷给你扇一扇。天这么热,要你陪着我可不好。”说完,突然旧疾又涌了上来,眉头不禁一紧。
朱允文一见,心里着急起来。忽然想起,父亲曾对他说,只要他给皇奶奶讲笑话,皇奶奶就会好些了,便一ρi股坐在床边,道:“皇奶奶,允文给你讲笑话。”
马皇后心里一酸,强忍着泪水,心里只是祈求道:上苍啊,求你别让这无辜的孩子知道那么多世间的残酷,让他平安的活下去吧。
城南,单瑞卿的家中。夏日的勃勃生机在这个小小的院落处处显现。左边临墙种了几排绿竹,竹林前放着两个大水缸,铺满了油绿扁圆的荷叶,其上亭亭挺立了几支开的正好的粉荷;右边则有一棵枇杷树,七月里,暗绿宽大的叶片层层叠叠,像一把擎天巨伞,遮蔽了炽热的阳光,留下一片阴凉。树下放着一张棕藤的躺椅,单夫人章月清正轻悠悠地摇着一把白绢竹柄团扇,此刻她身怀六甲,正在树下休息乘凉。
一会,单晓慈从屋里走到她身边,一脸愁容,对她道:“娘,月月还是不肯吃东西。今日比昨天又瘦了好多。你说怎么办啊。”
章月清见她为了一只养了几个月的小白兔如此难过,轻轻道了声:“你先别担心,等你爹爹回来再瞧瞧吧。”
可是,等单晓慈和母亲吃了晚饭,一直到天黑,也不见单瑞卿回来。章月清见女儿已有些困,道:“晓慈,先去睡吧。等明日再让爹爹看看。”
单晓慈揉了揉眼,摇了摇头道:“不,爹爹明日又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我怕月月不吃饭会难受。”
又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单瑞卿脸色沉重地回来。单晓慈刚要开口,章月清却示意她先不要说话,她问道:“相公,发生什么事了。”
单瑞卿坐了一下,随后又起身站到窗前,抬头望天,月色正好,柔和的清辉撒下,连院落都蒙上了一笼轻纱,舒适而美好。但只一会,月亮便为云层所闭,刚才的光彩也一同消散了,单瑞卿叹了口气,久立窗前不语。
嗟君此别意如何
洪武十五年,钦设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轶从三品,掌侍卫、缉捕、刑狱之事。朝日、夕月、耕耤、视牲,则服飞鱼服,佩绣春刀,侍左右。盗贼奸宄,街途沟洫,密缉而时省之。凡承制鞫狱录囚勘事,偕三法司。”
自那日单瑞卿晚归后,连续好几日都心事重重。单晓慈不敢向父亲提起月月的病情,只自己每日陪着月月,眼见着她日渐消瘦。章月清在一旁看着,也无能为力。
终于又过了几日,单晓慈一早醒来,发现床边的小白兔竟然没了生气,眼泪像断线的珠子直往下掉。
单瑞卿起身,见女儿如此伤心,心疼道:“晓慈,别难过了。过几日,爹爹再给你买一只好不好?”
单晓慈哭的稀里哗啦,抬头看着单瑞卿,道:“那它还会像月月这样吗?”
单瑞卿叹了口气,用手轻拍女儿的背,道:“晓慈,你也会慢慢长大的。有些事情,你也一定会明白。不只是月月,这世上所有的人也都是逃不了这关的。”
章月清此时也走了过来,对单晓慈道:“晓慈,月月还会重生的。佛祖会保佑它的。”
单晓慈止了哭,但身体仍微微有些抽动,道:“娘,是真的吗?佛祖会让月月活过来吗?”
章月清微微一笑:“佛祖会让它在别处活的,它再活过来,就不是月月了。”
单晓慈听了母亲的话,满脸竟充满了希望,直道:“月月能活就好。”
单瑞卿穿好公服,走到门口,对章月清道:“哄孩子,我是比不上你的。我本是想说月月再也不会回来了,还好没说出口。”
章月清却道:“她还是个孩子,哪懂那么多。给她个念想,她也能高兴点。她呀,跟你一样,是个急性子,刚才一直缠着我,要我今天就带她去香积寺上香,求佛祖保佑月月。”
单瑞卿笑了笑:“香积寺也不远,你今日就带她去吧。只是你有身孕,待会叫荷音雇辆凉轿,送你们去吧。你们自己路上多注意点。”
章月清笑道:“疼孩子的父亲不少,像你这样的,可就不多见了。你放心去上朝吧,家里的事你就少担心了。”然后收起了笑容,担心道:“你那日回来后,什么也不说。这才几日,似又老了几岁。”
单瑞卿叹了口气,只道了声:“夫人别多心了。”正要出门,忽又转过身道:“这几日在外地的王爷们就要陆续进京了,你们出门小心,别冲撞了王爷们的舆架。”
乾清宫内,朱元璋正披阅奏折。御桌上,青瓷碗里装着冰镇的红瓤西瓜。朱元璋一边看着奏章,一边问一旁随侍的李升道:“老二、老三、老四今日可都到了。”
李升垂手应道:“回皇上。各位王爷今日暂且会回各自府邸,稍做打点,明日早起觐见。”
朱元璋头也未抬,仍盯着奏章道:“宣锦衣卫指挥使毛骧,让他到正阳门候着各位王爷。”
李升只应了声:“是。”便急急退了出去。
指挥使毛骧领命后,带了一百力士直奔正阳门而去。待到正阳门候了没多久,城门上的士兵便来禀报,已见亲王仪仗。毛骧刚进令人打开城门,捡了几个得力的力士出城迎接。
远远尘烟四起,毛骧心想:不知是哪位王爷,带了这么多的王府仪卫进京。
忽然飞来两骑,近身一看,健壮的棕色马背之上是王府两名佩刀千户。那两人见着毛骧,并未下马,厉声问道:“你又是何人。”
毛骧见来人态度有些傲慢,心里不免一阵恼火,想自己得御赐飞鱼服,着其佩绣春刀,是莫大的隆宠,今日却被个王府小卫如此对待。面上却依然平静,答道:“我乃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圣上命我在此恭候各位王爷。”
那来人听是锦衣卫指挥使,又见他红绦金牌在身,知来人非假。但仍昂首道:“秦王殿下已到,你等好生迎接。”旋即飞奔回了队伍之中。
毛骧强忍心中怒火,安静地等队伍靠近。终于亲王坐轿靠近,轿帘起,一青年男子起身欲走出来,毛骧赶紧跪下,禀道:“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奉旨恭迎秦王殿下。”
听得一声淡淡的声音道:“请起。劳烦卫使了。”
毛骧站起,这才看清秦王,他中等身形,身着银白五爪龙纹盘领袍,金簪束发,圆润的脸上隐隐有焦急之色。
秦王平静地对毛骧道:“这二人你看着办吧。”随后抬手招呼刚才打头前来的两位千户上前。他二人一近前,全然没了刚才的骄纵之气,立即跪在毛骧前,磕头请罪道:“小人无知,对卫使多有得罪,差点坏了王爷之名。还请大人您不要放在心上。”
毛骧仔细琢磨道,那两个人恐是身处关中已久,不知我锦衣卫早已今非昔比,方才如此放肆。但秦王精明,怕我因此怀恨,是已全然不提处罚,只让我不要放在心上。
毛骧一脸歉意,又跪下道:“是臣眼拙,未知是王爷的护卫前来。还请王爷恕罪。”说完,复又站起,伸手要去扶刚才跪地的两人。哪知那二人不等他的手近身,自己竟站了起来,嘴角竟有一丝冷笑。
毛骧左手紧按佩刀,右手缩回,狠狠地握了个拳。沉色道:“王爷的几百护卫可在正阳门外驻扎,暂且由我等护送王爷回府。”
秦王没有答话,转身吩咐一旁的中年总领道:“邱言,带上你的一百护卫随我进城。其余留下。”随后进入轿内,轿内冷冷传来一声:“昔日离京,皇上特命这一百护卫跟随我。卫使也不必护送,本王自有安排。”
毛骧听得这一百护卫乃皇上安排,又见那邱言身后的护卫,孔武有力,劲装短打,腰Сhā短匕。烈日下,背上竟一身冰凉,弯腰道:“臣遵旨。”
待秦王进城,毛骧接过手下递过的帕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还未回过神来,忽然城上来报,城外飞奔来一队人马,差不多一千人。
毛骧转身,果见黑压压的人马冲了过来,吓得他赶紧高声道:“快挥旗拦住。”
来人近前,坐骑竟是高大的枣红色骏马,坐上之人的气度却与骏马不符。他脸型瘦削,神态有些慵懒,肤色白皙却少健康的血气之色,全身竟透着病态之气,只衣饰上的龙纹让毛骧眼睛一花,啪地跪了下去:“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恭迎晋王殿下。”
那人不下马,盯着毛骧,带着些命令的口吻:“方才你也见本王骑马一路飞奔赶来,可要好好记住才行。”
毛骧只觉额上的冷汗又涌了出来,心里暗想,这七月烈日,三岁孩童也看的出你并没有骑马赶来,否则怎会一丝疲态未露,肤色还如此洁白。只是皇上看不到你现在的模样。然后低头道:“臣定当谨记。”
晋王缓缓又道:“身后这些护卫都是本王贴身之人,旁人我不放心。今日要带几百跟我进城。其余就由卫使你负责。”
毛骧及手下一听,均是惊讶不已,方才秦王的一百人马进城,已使街道拥堵。只是晋王开口,哪敢辩驳,忙道:“全凭王爷吩咐。”
待晋王进城,毛骧心里苦笑,今日这差事果不好办,想来皇上是了解这些王爷的秉性,这才命我前来迎接。随后又暗惊,幸亏太子有服人之德,又得皇上扶持,地位稳固。如若皇上心意未定,仅是这两位“阎王”,怕是就要折腾的天翻地覆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远远见一队十余人的人马护着普通的三乘轿子前来,这十余人均是身形高大,着普通的蓝色交领短衣,面色沉着,行动一致,脚步稳实。毛骧是练武之人,一看来人竟是武功好手,心里暗道,这轿子里怕是坐了个富家老爷,不知得了什么宝贝,竟要这样掩人耳目,叫这十几个武功不弱之人这番打扮。不过他有这十余人保护,足够应付一般路上的抢匪了。
不料轿子后面又闪出一匹黝黑骏马,坐上之人竟是个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青男子。刚才那十余人一见到他,竟是立即握拳低首,拜见主人之势。
他身形修长健壮,一身玉色镶金边窄袖盘领袍,同色垂带束发,一根水青色玉簪固发。英姿飒爽,紧握缰绳,缓马而来,飘带环绕,毛骧不禁惊道,天下这等英武之人,除了四殿下燕王,绝不会再有第二人。前年燕王就藩之时,虽已是英气勃勃。这才不过两年,竟让他已完全褪去浮贵之气,威武之气堪比圣上。况看他刚才治下严谨,似有王者风范。
毛骧忙上前跪迎道:“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恭迎燕王。”
燕王朱棣下马,伸手扶起毛骧,面上含笑道:“卫使不必多礼。卫使好眼力,竟然认得本王。”
毛骧抬头,这才发现,燕王竟是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五官似雕刻般精致,却不是清秀文弱之气,眉宇间坚毅从容,虽面带笑容,言辞亲切,却让人不敢正视。毛骧又低下头去,回道:“燕王就藩之日,臣曾见过王爷。敢问王爷的护卫在何处。”
朱棣道:“本王让他们在十里外自行驻扎了。不劳烦卫使费心了。他们粗野惯了,跟我进城恐对城中百姓造成不变。”
毛骧心下一阵感激,抱拳道:“燕王仁慈,臣定当如实禀报皇上。”
朱棣却正色道:“这等小事就不要告知皇上了。”
毛骧又问道:“王爷这身装扮,却是要去哪里。”
朱棣道:“皇后身体抱恙,此番进京就是为此事而来。本王需尽人子之孝,一会要去寺中为皇后祈福。只是皇妃和世子旅途劳顿,还烦请卫使待本王送他们至府上。”
毛骧连忙道:“这是臣份内之事。王爷孝心可鉴,不知王爷要去哪间寺院。”
朱棣提了一把缰绳,往前道:“香积寺。”
奈何生别离,悲难收(上)
香积寺并非皇家寺院,位置也不突出。黄墙黑瓦掩映在城南一座浓荫绿树的小山上,翠色浮空,香火袅绕,却正合了禅佛之意。
循寺前青石阶而上,过山门,时值盛夏,寺中拢翠生香,塔刹金光溢射,让人心境豁然开朗。
章月清和女儿单晓慈、丫鬟荷音,在山门外下轿,进入寺内的大雄宝殿,在佛祖的镏金铜坐像前跪拜。
寺中主持明月大师是位女尼,自然寺中修行之人也都是女僧众。每年的上香节,章月清都会来寺里祈福。寺中女尼大都对她有些熟悉。待她母女二人起身,一旁的女尼对章月清道:“单施主,今日寺中有高僧讲经。施主有缘,可去后面塔院一听。”
章月清合手谢道:“那就烦请师太领路。”侧首对一旁的单晓慈道:“晓慈,你要不要也随母亲一起去。要是不去,就和荷音待在此处等我。”
单晓慈此刻心里正盘算这另一件事,且这件事暂时还不能让母亲知道,现下正是个好机会。忙道:“娘,你去吧。我和荷音姐姐在此等你。”
荷音对章月清点了点头,让她放心。章月清便随那女尼往后院塔楼去了。单晓慈一见母亲转身走远,便拉了拉荷音道:“姐姐,你随我来。”
燕王朱棣带了几个护卫,策马直奔香积寺来。到了石阶下马,朱棣对一个古铜肤色、略有*之气的年轻护卫道:“乌恩其,待会你随我进寺。”又吩咐旁人道:“你们留下,找一处凉亭歇息着。半个时辰后,仍在此山门外等候。”
众人抱拳领命,牵马散开。乌恩其随朱棣沿阶而上,乌恩其有些疑惑地问道:“王爷,我有一事不解。”
朱棣背手而上,嘴角一丝笑意,:“本王知道你要问什么。这香积寺只不过是一座尼庵,为何我会特意来此?”
乌恩其佩服道:“什么事都瞒不过王爷。”
乌恩其满心等待解释,朱棣却没有再答话,沉默着径直而上。
乾清宫内,朱元璋仍在奋笔极书,花白的头发埋在成堆的奏折之间,连身影都模糊了。御桌上的冰瓜一片未动,总管李升不敢惊扰,执拂立着。一青衣长随进来通传,李升这才近前道:“皇上,指挥使毛骧办完事,要来回话了。”
朱元璋停了笔,抬头道:“宣他进来。”
毛骧进来,行了礼,道:“秦王殿下和晋王殿下各带了贴身随从回府了。燕王殿下也已进城。”
朱元璋道:“你办的很好。你方才只是说,老四进城了。他不回府,到哪去了。”
毛骧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道了声:“回皇上,王爷前去香积寺为皇后祈福。”
朱元璋一听“香积寺”,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竟有一丝激动,随即又恢复刚才的神色,道:“你先下去吧。”
待毛骧退下,朱元璋靠在椅背上,感慨道:“还是老四有心啊。竟想到去香积寺。”
朱棣和乌恩其进入寺中,朱棣道:“乌恩其,你在外面候着,不必进去了。”
乌恩其领命,背手在殿外站着,四处打量。瞥见大雄宝殿后面有一高耸的宝塔,木造的塔楼庄重古朴,顶上金光闪闪。他心下好奇,看见身前有一扫地的老尼,便上前问道:“请问师太,那塔楼是做什么的。”
老尼看了他一下,有些不解道:“施主是外地人吧。凡是这京城之人,都知道这塔楼供奉的是药师佛。”
乌恩其不好意思道:“师太,我的确不是本地人。我是随我家主人前来。”
老尼明白道:“原是这样。到我们寺中来的香客,多半是来拜药师佛,为家人消灾延寿,祈保平安。这佛塔本在前朝被毁,现在这座是当朝皇后捐资修建。这京城中众多寺院,唯有本寺的塔楼内才供奉一尊药师佛铜坐像。是已寺院虽小,却香火不断。”
乌恩其没想到这小小的寺院竟还与皇后有着莫大的渊源,暗暗惊讶不已。大雄宝殿内,朱棣跪拜在佛前,乌恩其看得到他面朝外的半张俊脸,虔诚而柔和。但另外一半的脸庞却被日光的阴影挡住,光影斑驳,深不可测。
过了一会,朱棣缓缓站起。回头见乌恩其正盯着他,竟有些陌生。朱棣提袍跨槛,笑道:“乌恩其,我们去塔院里走走。今日正巧有个高僧讲经。”
两人绕过前殿,往后,右边有个古井。古井旁有几棵粗壮的桂树,枝繁叶茂。他二人一见,树下竟有两个人。一人面容姣好,未施脂粉,约莫十六、七岁,身着秋香色直领对襟小袖衫,腰束豆绿宽带。这女子身边是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小女娃,用宫粉色的垂丝缎带
挽了一对可人的双环小髻,上穿银红对襟大袖小短衫,下着月白水绸裙。她背对着他们,正蹲着。
朱棣有些好奇,便往她们那边走去。那大些的女子见有人走来,对蹲在地上的女孩着急道:“小姐,有人来了。咱们还是走吧。”
朱棣听见她这么说,才知她们原是主仆。本以为那小女孩会转过身来,哪知听得那小女孩声音清脆悦耳,甚是大胆道:“荷音姐姐,你别怕。我一会就好了。”
朱棣心里好笑,这两人不知道在做什么,还如此隐秘。大步走上前,故意高声道:“佛门净地,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乌恩其跟在他身后,见他竟然去吓唬一个小女孩,心下疑惑,殿下有时心思深沉,这时却又似个孩童,还真是多变。
这一声果然将那小女孩吓得转过身来,朱棣这才见,这小女孩肤若凝脂,面似桃花,尤其一双灵动的美目里,纯净无瑕,让他不禁暗道,好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不错,她就是单晓慈。此刻,她转过身来,见来人只是个英俊的青年香客,并非寺中女尼,一时的惊愕立刻便的有些气恼,努着樱唇,脱口道:“你们又是什么人。又为什么刚才要吓唬我。”
荷音仔细瞧见这男子,见他轮廓分明,气度非凡,便拉拉单晓慈的衣角,轻轻道:“小姐,你若做好了,咱们就走吧。”
朱棣走到单晓慈身边,偏头到她身后瞧见,刨开的土里,有几丝洁白的皮毛,道:“你先说说,你在这树下都埋什么了。你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讲的,只是你要不说,我就要自己瞧啦。”
单晓慈见他是个大人,怕他真要动手,迎头看着他道:“我的小白兔死了。我把她埋在这寺院的桂树下,这样它就能活过来了。”
朱棣对上她毫无畏惧地眼神,心里竟然软了下来,他在她身边蹲了下来,对她笑道:“这白兔埋在月桂之下,倒也得其所了。”然后收起笑容,暗道:“只是这白兔再也不能活了。”
单晓慈有些伤心道:“我其实都是知道的。娘那么说,也只是安慰我。我只是想把它埋在佛祖跟前,以后它也就不孤单了。”话毕,眼泪滴答落了下来。
朱棣不忍,伸手帮她擦了擦眼泪,看见她眼眶内有一枚浅浅的痣。对她道:“在这世间,若是你越珍惜一样东西,失去它,你便越是伤心。所以,你赶快忘了你的兔子吧。”
单晓慈却退后一步,自己抹着泪,对他道:“我不听你的话。我会一直记得月月的。”说完,转身将刚才未堆好的土又推了推。对荷音道:“姐姐,我们走吧。”
朱棣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轻轻道:“真是个坚强又执着的小姑娘。”
朱棣和乌恩其转身又往塔院去,却见药师佛塔前的讲经台上,人群已经散开。想来讲经已过。
朱棣在药师塔前拜了拜,正欲出去。远远一位玄衣僧袍,红衣袈裟,年近五十的老僧正合手向他弯腰致意。他也弯腰回礼,向那老僧走去。
那老僧不等朱棣说话,先道:“贫僧道衍,今日得见燕王殿下,实乃幸事。”
七、奈何生别离,悲难收(中)
乌恩其不认得面前的老僧,却见燕王朱棣一脸喜色,恭敬道:“早已听闻道衍大师是得道高僧,本王早就想见大师一面。皇上曾在几年前特意宣召几位得道高僧,御赐官位,只有大师拒绝不受,所以当年未能一睹大师风采。今日得见,看来本王与大师颇为有缘啊。”
乌恩其心下不解,这老僧是何来历,又有何本事,能让尊贵的燕王殿下如此敬重。我倒要仔细瞧瞧这老僧是如何回应王爷。
哪知道衍却是神情淡然,甚至发问道:“王爷说与贫僧有缘。那王爷以为这有缘、无缘是否是命中注定?”
朱棣无奈道:“如若今日未能与大师见面,自是与大师缘分未到。那本王也只有等待,与大师有缘再见。”
道衍虽面上沉静,语气已然严厉:“王爷此言差已。王爷有所不知,方才王爷刚进这院门,贫僧就已注意到王爷。只是贫僧一直在思虑要不要前来拜见王爷。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是已见面。如王爷所言,未见即是无缘,但依贫僧所见,是贫僧的决心让这无缘变成了有缘。世人大多只知随波逐流,事多有不成。若是趁早奋力一搏,恐不至于此。”
乌恩其暗自嘲笑这道衍,这得道高僧净与王爷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王爷早已就藩,镇守一方,一切早有安排,哪有什么事要奋力拼搏。
但朱棣听了道衍的话,却是心境豁开,许多曾经盘亘在心中模糊的想法,现在竟有些明朗。他大喜道:“大师的话,本王会牢记。不知本王以后是否能再请教大师。”
道衍微微笑道:“时机成熟,殿下与贫僧自会再见。”
朱棣又道:“本王还有一事请教。皇后的病情如何?”
道衍却没有回答,弯腰行礼,转身离开了。
朱棣一直瞧见他走远,才和乌恩其出了塔院的门。一路过月桂树,绕过大雄宝殿,朱棣都没有言语,似在思索着什么。乌恩其也不敢打扰,默默跟着。忽到山门口,朱棣停了下来,差点与身后的乌恩其撞上。
朱棣回过头来,对乌恩其道:“刚才走来,好像再没见着那个白兔小姑娘了。”
乌恩其支支吾吾,一时无语。朱棣却又自顾自地笑道:“算了。我们回府。”
翌日的清晨,朱元璋未及上朝,准备先去坤宁宫看望马皇后。
马皇后知道皇上要来,忙叫吴嬷嬷道:“快帮我梳洗一下。昨儿个皇上来的早,我正睡着,那模样肯定让皇上担心了。”
吴嬷嬷应了一声,转身已是偷偷掉泪,心里道,您最近一直睡不好。昨儿也只有皇上来的那会才睡下。晚上又折腾了一宿。现在自己身体这样差,还担心着皇上。
吴嬷嬷吩咐其他宫女打来热水,拧了脸巾,帮马皇后洁了洁面。然后自己扶着马皇后稍稍坐起,又在梳妆台上拿了把龙纹玉掌梳,将马皇后花白干枯的头发理顺,用一根杏黄缎带全部扎了松松的一把。
朱元璋一进殿内,见马皇后半躺着,面上稍稍打理了番,显得比昨日要好。心下开心道:“皇后可知今日儿子们都要进宫来探望你。”
马皇后早已得到消息,心中正欢喜不已,嘴角浮出一丝笑意:“臣妾要多谢皇上的关心。听说是您亲自下旨宣他们进京。”
朱元璋已走到床边,坐下,对马皇后道:“待会过了早朝,就让他们过来。现如今,他们几个王妃、王子一大堆。所以我叫他们挨个来,也省得你劳心。”
马皇后道:“还是皇上想的周到。他们难得见一次,皇上这次可要设宴,让他们几个也好一起聚聚。”随后有些感慨道:“以前他们几个也都住在这宫里,一起养着,感情也好。到如今,各奔东西,却是一天比一天生疏了。”
朱元璋道:“你就别为他们费心了。人长大,想法自然也会变。”
马皇后点了点头,朱元璋见她有些乏,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便起身去前朝。走到殿外,朱元璋问身边的总管李升道:“皇后昨日睡得可好。”
李升不敢隐瞒,如实回道:“回皇上,听说又一宿没睡。”
朱元璋从窗户向里看去,皇后虽然仪容整洁,却掩饰不住日渐憔悴之气。想起太医院呈上的折子,心里阵阵酸涩,转头往前,阳光竟刺得眼睛生疼。
秦王带着诸妃和王子先到了坤宁宫,马皇后见了儿子,很是高兴,奈何仍是体力不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已是乏了。秦王不敢再打扰,跪拜道:“母后,儿臣改日再来。”
马皇后轻轻道:“皇儿,你让她们先退下吧。你留一会,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秦王独自坐在马皇后床边,对她笑道:“母后,你要嘱咐我什么。”
马皇后微微叹口气道:“你是我生的,几个年长的兄弟之中,我对你最是了解。你最让我担心的就是太自以为是,总以为有些事能瞒的住你父皇。须知,你以后只要安分地做个藩王,好好守住大明江山,也就是对为娘的尽孝了。”这一番话似是用尽心力,话说完,马皇后不住地喘着气。
秦王帮马皇后顺了顺气,保证道:“我定当牢记母后的话。”
秦王又陪马皇后安静地待了会,才轻轻地退出殿外,马皇后见他的身影越来越远,合了眼,泪水却顺着脸颊无声地滑下。她心里清楚,今日一别,就已是咫尺天涯了。
马皇后见过秦王,便服了药,小睡了一会。一直到下午,才宣了晋王来见。仍是说了些话,马皇后对独自留下的晋王道:“你从小爱玩,到了这个年纪还是改不了。其实这也未必会酿成什么祸事。只是你随性惯了,听不得人劝。往后还得多加收敛才是。”
晋王知道皇后说的是肺腑之言,诚心应道:“我日后会多加克制,恐要劳烦母后日后多加提点才是。”
马皇后苦涩地点了点头,无力地挥了挥手道:“今日你先回去吧。”
晚上宫人掌了灯,马皇后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对身边的吴嬷嬷道:“燕王还在等吗?”
吴嬷嬷道:“王爷一家都未用晚膳,一直在偏殿侯着呢。”
马皇后抬了抬手,示意宣他们进来。第一个走进来的却不是燕王朱棣,而是一个身着湖绿苏绸对襟比甲,水蓝挑线裙的丽人,她头上只一支翠梅钿儿,耳上坠了两只水滴形的翡翠耳环,简洁淡雅,让人倍感舒心。马皇后含笑着喊着她的闺名道:“仪华,怎是你先到了。”
朱棣的结发妻子,徐仪华轻盈地走到马皇后身边,语声温柔:“回皇后,刚刚殿下在偏殿遇着太子一家了。怕皇后等着,所以先让我过来陪你说会话,殿下和世子一会就到。”
马皇后伸手握住徐仪华那温暖的手掌,上下打量了她一下,道:“还是你这身让我舒服。早上秦王家的那位,一身大红,还不停地在我身边晃来晃去,刺得我眼睛疼。下午晋王家的那几个,一个个互相比着,珠翠满头,一跪一走,叮当作响。”说完,似是又想起那几位王妃的模样,竟轻轻笑了起来。
一旁的吴嬷嬷道:“皇后,您看着王妃从小长大,到如今,仍是偏着她呢。”
马皇后道:“也怪不得我偏她。‘虎父无犬子’,魏国公对她和辉祖这姐弟俩可是教导有方。仪华不仅姿容甚佳,就连学识也相当渊博,还得过‘女诸生’的名号。她那弟弟更是了不得,如今人称‘金陵四公子’之一,他小时候来过宫里,这几年倒再没见过了。”
徐仪华道:“我那弟弟这些年多半跟着父亲在军营里,连我也甚少见到他。他性情倒是与父亲颇为相像。除了研读兵书,也喜欢结交文人儒士。这‘四公子’的名号也是他那些文士好友给起的。” txt小说上传分享
奈何生别离,悲难收(下)
马皇后和燕王妃徐仪华正说着话,燕王朱棣带着世子走了进来。徐仪华见王爷来了,起身走到他身边,将世子牵到自己手上,默默地站在身旁。
三人行了大礼,燕王上前关切地问道:“母后,您最近身体好些了吗?此次进京,请到了陆应堂大夫,刚才已禀明父皇,准陆大夫明日进宫来帮你把脉。”
马皇后有些吃惊道:“是那位人称‘北陆南冯’,最负盛名的神医之一的陆大夫吗?”
朱棣点了点头,马皇后见他眉间溢满关心,感慨道:“能请到他,想必皇儿是花了一番苦心的。你虽不是我生的,但是从小随着我长大,几个兄弟里,你最能体察人情,对皇上和我也甚是孝顺。去年你得了胜仗,皇上颇感欣慰,常道:‘有老四在北平守着,将来太子定能高枕无忧。’你可要答应母后,替皇上和太子保我大明江山永续。”
朱棣透过花棱窗格,看见在偏殿的太子已带着朱雄英和朱允文两兄弟在殿前的空地上玩耍,月光之下的太子朱标,白衣飘飘,面容温雅,犹如神仙般的傲然风骨,轻易就能吸引众人仰视的目光。朱棣的神情有些落寞,缓缓低首答道:“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窗外一阵凉风透来,马皇后顿觉浑身冰凉,人有些恍惚,耳朵嗡嗡作响,自从病了以来,她还没像现在这样,如此乏力。她连一句话也未能说出口,眼睛就昏昏地合上了。
这一合眼,吓坏了在场的众人。朱棣一下冲了出去,碰上在殿前的太子朱标。朱棣急道:“太子殿下,母后晕过去了。我去请陆大夫来。”
朱标大急,转身进入殿内,朱雄英也牵起朱允文的手,跟着父亲进了去。
随侍的众人因为马皇后的昏厥,个个惊慌失措。连蜡烛燃尽,也未有人注意,大殿内,灯火黯淡,就连窗格里透进来的风都能使烛火摇摆骤灭。
朱允文走近,忽明忽暗的烛光下,皇奶奶干瘦的脸庞也模糊起来。周围是异样的安静,空气凝结,让人窒息。
太子朱标问吴嬷嬷道:“皇上和王爷们知道了吗?”
吴嬷嬷轻轻抽泣道:“刚才差人去报了。”
不一会,脚步声由远及近,像雨点般密集起来。一袭玄色团章龙纹盘领袍的朱元璋最先奔来,他冲到床前,握住马皇后冰凉的双手,轻声唤道:“皇后,皇后--”
床上的马皇后纹丝未动,朱元璋心下明了,禁不住红了眼眶。在场的众人无不动容,身子也颤抖起来。
哗啦啦的,来了一群后宫的妃嫔们,未进门,就听得有人哭泣的声响。朱元璋抬了抬手,示意身边的李升让她们在殿外侯着。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燕王朱棣气喘嘘嘘,领着一个身着松花色直裰,年近六十的男子走了进来。朱棣对朱元璋道:“皇上,陆大夫来了。”陆大夫刚要跪下行礼,朱元璋道:“先来给皇后瞧瞧。”
陆大夫不敢多言,径直上前给马皇后把脉。在场的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朱允文见他用一根乌木簪子束住花白头发,慈眉善目,长须整洁,提手按脉,行云流水。不由心生佩服。
只是陆大夫的眉头却越来越紧,他的手缓缓收回,打开带来的木盒,施针片刻,马皇后慢慢缓过神来,眼前人影晃动,良久,她提气道:“皇上。”
朱元璋大喜,对陆大夫道:“先生果真医术高明。”
陆大夫却没有谢恩,低首不语,马皇后对朱元璋道:“皇上,生老病死,无人能免。他日臣妾若有不测,还望皇上不要责怪大夫们。此乃天意,非一人之力可以更改。”
陆大夫略略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感激。朱元璋含泪道:“朕答应你。”
马皇后眼睛看着朱雄英和朱允文两兄弟,光流泪,却再也讲不出话来。她依依不舍地合了眼,手终于重重地垂了下去。
短暂的沉默,刚刚赶来的秦王、晋王看到这一幕,惊呼道:“母后。”紧接着,大殿里哭声震天,明月似也不忍目睹这悲伤的离别,躲入了厚厚的云层之中。
小小的朱允文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伤心,泪如雨下,浸湿了前襟,怎么也止不住。他不知道这样的感觉还要持续多久,他忽然开始希望这仅仅是一场噩梦,希望这样可怕的一年赶快过去。
总有一些日子永远也无法忘记,总有一段时间会被悲伤所笼罩,总有一场离合无法抹去,十年抑或是二十年,这些总想遗忘的记忆仍顽固地盘亘在脑中,让心痛一次又一次的蔓延全身。
这一年就是如此,马皇后的丧期未过,宫里白幔森森妖娆,接连几天的雷雨交加,让气氛更显阴沉。
陆大夫在皇后病故后不多日,便被朱元璋‘令其归家’。朱元璋答应过马皇后不杀这些大夫们,但仍对他们有所怨气,甚至连太医院的御医们也大多圈禁在家。
朱雄英却在此时突发急症,高烧不退。朱元璋一身素白丧服在身,将御医们又召回来。他背手立在东宫内殿的窗前,对御医们诚惶诚恐地禀报有些麻木。他从不信因果报应,只认人定胜天,所有的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努力。但是现在,他也有些疑惑了,他不是万能的,至少是现在。他眼睁睁地送走了最爱的妻子,现在又要看着嫡长孙的离去。他一生的眼泪似在这几天用尽了。
九月初十,朱雄英病逝。他像是天上的流星,耀眼了短暂的一刻,便陨落了。朱允文固执地在棺木内朱雄英的身边放了一枝清香的桂子。他那淡雅如菊,暗香似桂,天赋异禀,又仁德善心的哥哥,像初夏的繁花一样凋谢了。离开了他爱的世间和爱他的人。朱允文哭着暗暗祈祷:“皇奶奶,如果你泉下有知,一定要等等雄英哥哥。”
朱标不能自已,兀自痛哭流涕,朱元璋坐在灵堂的椅子上,久久沉默不语,屋子里身着麻衣素服的祖孙三人,虽是这个庞大帝国最高贵的人,现在却是那样的孤单无助。
连绵的丧期,铺天盖地的哀伤,已经让整个京城人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却不知道更大的风暴正要来临了。
京城东南的长安街上有一处三进的小院落,外观与普通民居一样。只是黑漆大门比一般人家要大些,门匾上只简单了写了“徐府”。进大门,过垂花门,便可见正房中堂。时值中秋,天高云淡,金色的暖日下,堂前的空地上,银桂飘香,素菊盛放。其中不乏绿云、黄莺翠、芳溪秋雨等名品。
整洁小巧的院子里,一位年约五十的老者背手站在桂树下,他身着鼠灰色缠枝暗花盘领袍,腰板挺直,饱经风霜的面容温和慈祥,眼神却如鹰般锐利坚强。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却让人油然生出尊敬之意。
屋里走出来一个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公子,他一身雪青色蜀葵暗纹直裰,水绿色缎带束发,外加一根竹节碧玉簪。修长的手指上,水墨折扇轻摇,儒雅清秀,红唇带笑,真乃是俗世佳公子。只是他步伐稳健,下盘有力,竟是个武功好手。他走到那位老者身边,收扇弯腰恭敬道:“爹,您在想什么?”
徐达神色凝重,眼角闪过一丝焦虑,道:“辉祖,刚才丞相又差人来送东西。我假装有病,让管家打发去了。”
俊秀的徐辉祖深思道:“朝中来自淮西的官员一直与丞相过往甚密,唯独父亲您一直避而不见。想必您早有打算。”
徐达叹口气,目光移向高远处,道:“这几天你若出门,凡事要谨慎些。过些时日,我就调你去宣府,代我巡查。你先离京一段时间。”
徐辉祖道:“父亲为何不和我一起去边关。”
徐达道:“这些时日不比从前,你我可以一起留守边关。如今正是多事之秋,皇上肯定不会让你我二人同时出京的。”
徐辉祖看着父亲深邃的眼神,仿佛也感受到父亲内心深深地担忧。
徐达忽道:“你弟弟增寿是不是随燕王妃回北平了。”
徐辉祖面露难色,回道:“自从去年从北平小住回来,他就一直想要再去一次。似乎和燕王殿下相处的很好。”
徐达担心道:“这次你去宣府,也去看看你大姐。顺便告诉增寿,他行事冲动,别让别人留下话柄才好。你也知道圣上最忌讳什么。”
徐辉祖轻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单瑞卿连日来十分忙碌,先是夫人章月清生下一位白白胖胖的小公子。那天,单瑞卿在宣纸上,浓墨写了两个字,“重英”。章月清瞧了,问道:“这是老爷给起的名吗?”
单瑞卿笑道:“群英纷纷,千重层,满庭芳。寓意我单家子孙繁盛,个个建功立业。”
一家人正说着名字,门房忽然来报,说东宫差人来,传老爷进宫去。
单瑞卿脸色忽变,对章月清和单晓慈道:“一会若是有人来送东西,千万不要见,就说我不在。记住连门也不许他跨进来。”
章月清见丈夫神色凝重,只有大事发生,将怀中的婴儿紧了紧,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
单瑞卿自从那日进宫,一连几天也未曾回来。章月清产后体虚,一直在床上养着。单晓慈记着父亲的话,在家陪着母亲。这几日,倒真有人来敲门,章月清都吩咐门房打发了。只有荷音每日出去买菜,一回来,章月清便问,外面可有什么事。刚开始,荷音都说没有。 有天中午,她忽然慌张地小跑回来,喘气道:“夫人,外面抓了好多人。”
章月清心中一惊,又问道:“可知是谁家?”
荷音摇了摇头,只道:“被抓的人好多,足足有一百来号。一路上有锦衣卫的力士守着,大家都不敢议论。”
章月清着急地等了半天,临近傍晚,单瑞卿一身疲惫回来了。金色的落日余辉下,他的脸色虽然有些差,但是心情却甚好。回来后,高声道:“荷音,给我泡杯茶来。”
章月清见丈夫平安回来,这才放下心,问道:“老爷,事情都办好了。”
单瑞卿走到她身边,知道这几日她必是提心吊胆了好久,柔声道:“夫人,让你担心了。”然后展颜一笑:“今日可是大快人心。”
章月清也笑道:“好久没见你这么高兴了。”
单瑞卿让下人都退了出去,小声对章月清道:“前几日,吏部给事中范大人上书弹劾丞相。换做以前,皇上定是怒斥一番,然后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但是这次不同,皇上不发一言,将此事全全交给太子处理,所以太子便传各位大臣商议此事。并对上书中所述的罪状加以核查,上报给皇上。今天早上,皇上看了太子呈上的奏折后,立即命锦衣卫将丞相一家全部收监。皇上此番相当果断,丞相一直蒙在鼓里,听说早上锦衣卫抓人时,一家人还在睡梦中。”
章月清道:“抓了丞相,这事看来也就结了。”
单瑞卿忽然叹气道:“怕是刚刚开始。这次进宫见了皇上,比以前话更少了。幸好还有太子在。”
章月清道:“我想起来了,刚才你说的给事中范大人,是不是你在翰林院的好友范玉振大人。”
单瑞卿道:“夫人好记性。正是范兄。”想起往事,单瑞卿感慨道:“范兄为人刚正不阿,从前在翰林院,就属他刚直言不讳。我,始终是不如他。所以我心里一直是敬他的。”
章月清道:“老爷对自己太苛刻了。我知道老爷对朝廷的衷心与范大人无异。只是老爷心中一直有所挂念,才不能放开手脚。不过也正是这样,老爷才能保我们全家平安至今。”
单瑞卿轻抚还在襁褓中的儿子,轻道:“幸得一家平安。”
荏苒几盈虚。三年前,胡惟庸被抓之后,案子却没有了结。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接了这个差事,自然是全力查办。
先是胡惟庸的党羽陆续被抓,一律交由新设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来审。其实审不审都无所谓,精明如毛骧,又怎会不了解皇上的想法,这些人的结果只有一个---死。
查实是胡惟庸同党的官员抓完了,毛骧赶紧去朱元璋处领功,哪知朱元璋只是漫不经心道:“胡惟庸这么多年就收买了这几个人。”
毛骧当时吓得冷汗连连,忙道:“请皇上恕臣办事不力。臣定当重新查实,将其党羽连根拔起。”
就这样,人越抓越多,只要是平日里跟胡惟庸有关交情的官员也通通被抓进了北镇抚司。弄得朝廷人人自危,只是朱元璋始终没有下令了结此案,因此毛骧也左右为难,如今的他已成为言官鄙弃的人,这令他隐隐觉察不妙。太子朱标就此事几次劝解朱元璋未果,君臣拉扯之间,腥风血雨的日子,黄土之上的青草数度蔓蔓,一晃三年已过。
单瑞卿一直对胡惟庸独断专行的做法有所不满,因此拒绝了他数度的拉拢。这样的老成持重,终于保住了现有的一切。在这段惶恐的日子里,他依然安心地在大本堂里教书。
五月的清晨,微微有些薄雾,鲜红的石榴花在大本堂前雕花窗格间摇曳生姿,青绿的芭蕉露珠点点,晶莹剔透。
窗前站了一位八岁的少年,秀眉俊目,长身玉立,已初露风姿。他左手握了卷《资治通鉴》,眼睛却盯着檐角古朴铜绿的铃铛,微微有些出神,小巧别致的铃铛随清风清脆回响,他青涩的红唇间勾起笑意,却掩饰不了眉间淡淡的忧伤。为什么忧伤呢?每当想起仙逝的奶奶,早逝的哥哥,父亲和爷爷的心力憔悴,满朝文武对他的奉承与期待,他的心就隐隐作痛。他承担了他们全部的希冀与梦想,他是未来的希望。而他自己的想法呢,已经不重要了。
从哥哥去世的那天起,他就暗暗地埋葬了自己所有的的理想和愿望。他想起那天,小小的他收起他最珍贵的宝物,偷偷哭了很久很久。父亲过来看他,他扭着头不见,听到父亲轻轻地叹气,在他身边坐了一个晚上。而后,他就变了,开阔的眉间总是淡淡的凝着,即使宫人们逗他笑的时候,也只有唇角的弧度了。
单瑞卿看着窗前的朱允文,眼角微微有些湿润,这三年里,他见证了他的寂寞和努力。也给与了他莫大的关心和鼓励。单瑞卿虽有不忍,但他看到了这个少年身上的仁善,正是这个帝国正缺乏的。他相信通过太子父子二人的努力,一定能扭转当世,创造一个太平盛世。
他走到朱允文身边,道:“殿下,您已站了好久了。”
朱允文回过头,有些歉意道:“单先生,是本王疏忽了。咱们可以开始了。”忽又问道:“先生,这个季节,枇杷和青梅该熟了吧。”
单瑞卿回道:“殿下说的没错。臣家里就有一棵枇杷树,果子还有些嫩,怕是要等到端午才能吃。不过我家里那两个小儿已等不及了,天天蹲在树下瞅着。”
朱允文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先生提及家里的事。”
单瑞卿见他心情甚好,便顺着他答道:“臣也是老来得子,夫人第一胎生的是个女儿,与殿下同岁。三年前,又得了个男婴。”
朱允文感兴趣道:“他二人得先生教导,自是知书达礼之人。”
单瑞卿不免笑道:“书是读了不少,只是我那大女儿,却调皮的很。如今得了个弟弟,她便更找到乐了,天天拉着小儿子在家闹腾。少不得让夫人烦心。”
朱允文眼中闪过一丝羡慕,随即笑道:“过几天端午,母妃想宴请东宫詹事府的家眷。我记得也有先生的家眷。”
单瑞卿道:“前几日,确有宫人来家里下旨了。”
朱允文满心期待道:“那要烦请先生家中的夫人带些枇杷来,本王很想尝尝呢。”
单瑞卿道:“臣谨尊殿下旨意。”
东宫的弘德殿内,宫人们正忙着准备端午的宴会。门口扫地的一个青衣小长随,趁着管事的太监休息时,跟一旁擦门的小宫女闲聊着。
小长随问道:“自从高皇后仙逝后,宫里好几年没办过宴请了。怎这次端午,吕妃娘娘要请这么多女眷进宫。”
小宫女道:“我还听说凡是年满八岁的小姐此次都可进宫呢。”
两人正疑惑着,管事的太监在他们身后咳了两声,两人一吓,赶紧跪下,管事的太监厉声道:“你们两个,竟敢偷懒。知不知道这次宴请有多重要。吕妃娘娘可是要好好看看这些小姐们--”话还没说完,忙掩嘴又冷冷地骂道:“都是让你们给气的,害我都糊涂了。刚才我说的话,你们要敢透露半句,后果如何,你们心里清楚。”
跪着的两人吓的直抖,连忙磕头道:“求公公饶命。”
乾清宫里间的软榻上,朱元璋正在闭目养神,忽然开口问道:“李升,端午宴请的事,东宫那边办的怎么样了。”
李升一脸喜色,答道:“回禀皇上。吕妃娘娘都布置的差不多了。这么重要的事,娘娘不敢怠慢。”
朱元璋叹口气道:“本来这事该由皇后来办的。如今只好让吕妃来做了。到了那天,叫画师多画点画来,让朕也瞧瞧。这事朕还得和太子好好斟酌。”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芳心应恨赏春迟
临近端午节,单瑞卿家中的门把上Сhā满了碧绿修长的石菖蒲和湖绿羽状的艾叶。傍晚时分,单夫人和荷音正在灶间里忙着包粽子,晓慈带着弟弟重英,在母亲身旁瞧着。章月清将袖口扎好,熟练地捻叶,灌米,再拎一根棕藤扎线,轻轻巧巧就包好一个。一旁的晓慈托着下巴,惊讶道:“娘,您的手好巧啊。您何时学的这些。”
章月清只浅浅一笑,若有所思道:“从前在家里怎么也学不会,嫁给你爹爹后,包的多了,也就慢慢会了。朝廷俸禄不多,家里总是要省些的。平日里,我教你的那些生计活,以后总会用的上。”忽又故意恼道:“可是你啊,总让我操心,也不好好跟我学,以后不知道要嫁到哪家去祸害了。”
晓慈一脸满不在乎,当即挽了袖子,笑道:“娘,孩儿都明白的。我以后会好好跟你学的。今日就看我大显身手。”说完,学着她娘的手法,也要试上一试。只是,就这么依样画葫芦,哪会真成,拨弄了半天,粽子没包成,倒是被一旁的弟弟给鄙视了,原来平日里无所不能、牛气冲天的姐姐也有学不会的事。
晚饭后,一家人坐在枇杷树下纳凉,黄澄澄的枇杷聚满在透绿的叶间,小小的重英在树下使劲要去摘枇杷吃,一旁的晓慈也是半斤八两,对着高于头顶的枇杷无可奈何。
单瑞卿和章月清各坐在象牙白的藤椅上,轻摇着水绿的蒲扇,笑眯眯地任他们姐弟窜上窜下,一会,两小孩渐露疲惫,各自折回来,趴在爹和娘的怀中歇息。单瑞卿给怀里的女儿一边扇风,一边笑道:“你们两姐弟太心急了,这枇杷虽已成形,颜色也好,但个头还小了些,再长上个几天,才最甜。”
章月清从怀里的锦囊内,拿出来几个七彩丝线编的绳环。仔细给重英和晓慈在手上、脚上都系上。
“保佑你们平安的。记得别丢了。”章月清嘱咐道。随后两人又乐呵呵地在一旁打闹。
单瑞卿抬头看了看暗蓝深邃的天空,若有所思地对章月清道:“端午那天宴请,我不打算让晓慈去。这个深宫,晓慈一次也不要踏入。”
章月清看着玩得正开心的女儿,轻声道:“老爷是觉得,这次吕妃娘娘宴请别有深意。”
单瑞卿道:“此次宴请,没有皇上的准许,吕妃娘娘怎敢擅自做主。长孙殿下夭折,对皇上和太子的打击甚大,虽然成王殿下年岁还小,看情形,皇上似已开始做准备了。”
章月清道:“只是若要晓慈称病不去,就得给宫里一副晓慈的画像。”
单瑞卿道:“这好办,画像总不比真人看的真切。况且到时那么多画像,皇上也不会单单对我们家的印象深。反正能躲就躲吧。”
章月清道:“这事要不要问问晓慈,她知道要去宫里赴宴,很高兴呢。”
单瑞卿叹气道:“她这么小,哪懂这么多事。只是好奇罢了。你好好哄哄她,让她闹两天也就没事了。”
忽然门房慌慌张张跑了进来,颤颤道:“老爷,老爷,门口有个受了伤的人,求我们让他进来。”
单瑞卿立刻站了起来,对门房道:“你把他放哪了。”
门房回道:“我怕别人看见,先让他进来了,就在我屋里。”
单瑞卿急道:“做的好,我去看看。”夫人章月清担心道:“老爷,我也跟你去看看吧。”一旁的单晓慈也拉着弟弟单重英,跟在父母后面。
四人来到门房的屋里,见木板床上躺了个身形健壮,年约四十的大汉,他面容疲惫,左臂有一道伤口,血已有些凝结。大汉见来人似是家主,忙下床抱拳道:“单大人,小人全义,是范大人府上的家仆。”
单瑞卿一听,焦急道:“原来你是范兄府上的。你怎么受伤了,又为何到我家来。”
全义紧抿双唇,眼中忿恨之色顿起,一字一字道:“大人在城南还不知,一个时辰前,锦衣卫去城北范大人家中抄家了。”
单瑞卿顿觉气血攻心,一个不稳,幸得身后的夫人搀扶,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喃喃道:“三年了,范兄还是没能过这一关。”又对全义道:“那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全义道:“今日,我家大人让我出门办事。回来才知,大人一家已被锦衣卫抓了去。守在大人家门前的锦衣卫见我一直不走,便厉声上前要问我话,我正在气头上,几拳抡去,将他二人打伤,自己也受了些伤。所以就想着先躲上一躲,找个时机去救我家老爷。我在这京城也没个熟人,只记得曾经到单大人您府上送过帖子,那时大人您不在府上,所以没见过小人。”
单瑞卿这才了解来龙去脉,对全义道:“范兄是我极敬佩的人,他的事我定当全力想办法,你先养伤。这几日暂时不要出门。等我消息便是。”
全义跪下,感激道:“小人先替范大人谢过单大人。”
单瑞卿伸手扶他道:“换做旁人,早已出城自讨生路去了。你却还想着要搭救自家老爷,足见你忠心一片。”
全义道:“我虽是个莽夫,但也知知恩图报。范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这个恩情一定要报的。如今单大人也是小人的救命恩人了,日后大人若有什么事要办,尽管吩咐小人。”
安顿好了全义,单瑞卿一夜未睡,披衣在书房里熬了一夜。早起,章月清为他更衣,见书桌上有一本奏折,心下明了,手却仍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单瑞卿不忍瞧她,仰头道:“夫人,你会怪我吗?”
章月清强忍泪水,道:“无论老爷做什么样的决定,我和晓慈、重英都会听老爷的。”抬头努力展颜道:“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啊。”
单瑞卿将夫人轻轻抱在怀中良久,嘴里一直念着:“多谢夫人。”
单瑞卿穿戴好官服,在青瓷画筒里抽出一卷画来,道:“女儿的事也不可忘记。”说完,带着奏折和画卷往宫里去了。
一连几天,单瑞卿回来就在书房里坐着。全义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平日里常常陪着单重英玩,单重英觉得全义讲的事很新奇,所以这几天连他的姐姐都顾不上理了。单晓慈一个人无聊,搬了小凳在枇杷树下看书,她仰头看着金黄的枇杷,有些烦躁,懊恼地自言自语道:“怎么还没到端午呢。”
端午的前一天晚上,单晓慈很高兴,明天就是端午了。虽然之前母亲告诉她,不能带她去宫里赴宴,让她生气了几天,但想起端午香甜软糯的粽子,诱人甜美的枇杷,还有精彩的龙舟赛,她又心满意足起来。一听见父亲回来的脚步声,她便迎上前去,笑嘻嘻道:“爹爹。”
门房冲了进来,道:“老爷,全义刚才和您说完话,就走了。他说他还有事要办,要先走了。还说打从心底感激您,日后定当报答。”单瑞卿无力地挥了挥手,走到单晓慈身边,轻声道:“慈儿,帮爹爹把竹笛拿来好吗?”
晓慈乖乖地点了点头,去屋里拿出棕亮的竹笛。单瑞卿立身,清冷的月光洒下,更显得他飘逸出尘的气质。笛声缓缓淌出,似一汪清泉泻下,涤荡尘心;忽又灵动婉转,如林间黄莺欢唱。
多么迷人的曲调,单晓慈却讶异地看见父亲流下了眼泪。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样的景象,朦胧的月色下,流着泪的父亲,悲伤而绝望,轻快的曲调,不绝的期待和希望。
一曲终了,单晓慈道:“爹爹,这是首新曲子吗?”
单瑞卿有些难过道:“是爹爹以前和范兄一起写的。本来打算今年开始教你吹笛。如今看来,怕是来不及学会了。不过我已经教会另一个人了,总算是没有浪费了这么好的曲子。”
御花园的凉亭里,朱允文正在摩挲着手中的一支古笛,笛身光亮,上纹暗花,吹孔圆润,笛尾坠有一方镂空雕花白玉珮。他缓缓将笛子摆在嘴边,闭上眼睛,轻轻吹了起来。太子朱标路过,见笛声甚是好听,走近静静听他吹完,问道:“允文,什么时候学会吹笛了?”
朱允文见父亲来了,忙请父亲坐下,恭敬答道:“儿臣今年才学会。这首曲子是单先生先前教的,叫做《如梦令》。”
钟声晓,暗断魂
端午的晚宴,朱允文不能参加,他只记得远远瞧见御花园里灯火璀璨,华丽的各式身影淹没在红烛之中,分辨不清,眼花缭乱。他一直在等单先生许诺的枇杷,只是等到晚宴结束,他也没能吃上。他有些气恼,想要第二天问问单先生。
第二天大早醒来,他正要去大本堂。出门便见父亲朱标神色匆匆,他上前问道:“父皇,您要上朝去吗?”
朱标头也不回,重重回道:“我先去见皇上。这件事定要问个明白。”
朱允文从未见父亲如此生气,他印象中的父亲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是从容不迫,今天这样急躁,还是头一次,他预感到有大事发生,隐隐约约他竟想到了昨晚单夫人的缺席。他也立刻跟上父亲,一起往乾清宫去。
暗红的宫墙今日显得格外的长,乾清宫内,朱元璋早已坐在案前批阅奏折。随侍的太监总管李升轻轻报:“皇上,太子殿下和成王殿下来了。”
朱元璋停了停朱笔,却未抬头,落笔道:“让他们进来。”
朱标一进殿门,稍稍行礼,平了平气,但还是难掩激动:“皇上,昨晚您为什么下旨捉拿单瑞卿一家。”
朱允文听见单家被抄的事,十分惊讶,他也在等皇爷爷朱元璋的解释。
朱元璋还是没有抬头,却问朱标道:“看来他和太子交情非浅。竟让你如此挂心。”
朱标跪下,对朱元璋道:“父皇,您知道单瑞卿一向对朝廷忠心耿耿。如果只是为了他上书为范玉振辩解的事,也不至于被抓进北镇抚司。”
朱元璋猛得将手中的朱笔掷下,腾地站了起来,满面怒色,冷冷道:“你今日非要个缘由是吗?”然后从一旁的案卷上抽出一份,直接丢给下面的朱标,怒道:“你自己看。”
朱标一把拿起案卷,里面详细记录了锦衣卫的调查,朱标看了,却仍问道:“父皇,锦衣卫查证,单瑞卿私下收留了胡惟庸逃跑的家仆,一个名叫全义的人。难道这样就断定他有异心。依儿臣所见,他可能并不知这全义乃是胡惟庸曾经的家仆。”
朱元璋走了台阶,气道:“朕要抓的人,他不是上书,就是收留在家,真是反了。而今日你父子二人竟为了个叛逆的臣子来求情。”
朱标抬头,正视朱元璋道:“父皇,其实我知道父皇这么做是为了大明江山。但是单瑞卿一介儒生,断不会做出危害朝廷之事,还请父皇开恩,就饶了单瑞卿一家。”
朱元璋哼道:“只是一介书生吗,今日你为他亲自来求情,可见你受他迷惑太深,这样的人若不除,他日我怎么放心把江山交给你。以后这江山岂不名义上姓‘朱’,暗地里却都是姓‘单’的在把权。难保不是第二个‘胡惟庸’。只要是稍微对大明江山不利的人,通通不能留。”
朱标苦涩道:“父皇真正担心的就是这个吧。所以才对此事如此决绝。”他缓缓站起,对朱元璋道:“父皇,您始终是不相信任何人的。从前是,所以跟随您打天下的那些人,都死了。自从母后去世后,您就固执地认为,只有自己才值得相信,所以丞相也死了。现在即使是我,您也不能完全相信。父皇,我求您,您就相信我,相信单瑞卿。也相信您自己的宽容是对的。”
朱允文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对话,他那慈祥的爷爷,竟隐藏着这样的思虑;他那温雅的父亲,竟是如此敏锐地洞察事理。他第一次感觉的权力的邪恶,因为一个人的猜忌,权力就无条件地满足那个人私欲,葬送无数人鲜活的生命和梦想。
啪的一声,将朱允文震醒,原来,朱元璋一巴掌打在朱标的脸上,一边用淮西方言骂道:“你这小子,敢这么跟老子说话。”
这一巴掌,打得朱标脸上顿时红了一片,他忽然觉得脑子晕乎乎的,眼前也花了起来,身子竟软绵绵地瘫了下去。迷糊看见朱元璋和朱允文急切地眼神,和慌慌张张地忙碌。
傍晚,朱标终于醒了过来,见朱允文正坐在身边,眼中泪花闪闪,双手紧握着他的手,他感动道:“允文,你一直在这里吗?”
朱允文见父亲醒过来,松了口气道:“父皇,您醒啦。”说完,伸手抹了抹泪,又道:“父皇,刚才真是让皇爷爷和儿臣吓着了。皇爷爷本来也一直在,方才前朝有事,才走了。”
朱标一听,半天不语,他看着落日的余晖从窗外洒进,满室生辉,温暖着他的身体,但是那耀眼的光芒却有些刺目,他闭上眼睛,有些累。
朱允文低声道:“刚才皇爷爷走前,让我对您说,准免单先生一家死刑,男女均发配宣府为奴,永世不得回京。”
朱标轻捶床板,心痛道:“这已是父皇最大的让步了吗?”
北镇抚司阴暗潮湿的牢房内,单晓慈穿了肮脏破旧的囚服,瑟瑟地靠在母亲身边,她仍然有些害怕,努力回想起从昨晚到现在所发生的一连串天翻地覆的事情。
昨晚,母亲章月清穿了见簇新的翠色妆花百蝶锦缎宽袖服,水色月华裙,提了一小的红漆果盒,里面放满了个大皮薄、杏黄的枇杷,正要去宫中赴宴。而她自己则和弟弟重英在吃着父亲给摘得新鲜的枇杷,她还调皮的将吃剩的光滑的果核丢给弟弟。惹的弟弟又一阵哭闹。她不免呵呵笑起来。
然后一切就变了,门哗的一下开了,像是打开了地狱的大门。火把通亮,照的来人更加面目狰狞,蓝衣红领的锦衣卫力士一字排开,一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同知走了进来,他拿出明黄的圣旨,读的什么单晓慈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当时,跪在身旁的母亲紧紧的搂着她和弟弟,将衣服上的百蝶都拧皱了。一阵闹哄,蓝衣的力士提起她们要往外走,弟弟重英手上抓了一根小小的枇杷枝,上面还坠了两个果子,一个力士过来要夺他的果子,弟弟闹着,她要冲过去,却被人抓着,动弹不得,她亲眼见那枝条被抢走,尖尖的枝根划破了弟弟柔软白嫩的藕臂。血殷红流下,触目惊心,滴滴渗到她的心里。
再后来,她和女眷们被关在一处,男人们被关在别处去了。母亲不停地安慰着她,哄着她。她想哭,可是却哭不出来。昏沉沉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一直到晚上,有一个精瘦的公差来,对她们道:“来这的人本没有活着出去的道理,算你们命大。今日你们遇上贵人搭救,蒙皇上开恩,饶你们不死,还准你们一家发配宣府为奴,也算是一家团聚了。明早就出发。”
单晓慈惊愕,短短一天,她们一家今生的命运就被决定了。她父亲辅君救民的理想,她关于未来种种美好的假想,因为一个人的想法而通通被打碎了。一种无奈绝望感觉弥漫全身。
她忽又想起那个救了她们全家性命的贵人,她能知道他是谁吗?她以后还有机会报答他吗?他为她留下了最宝贵的性命,仿佛对她说,你的人生绝没有结束,你还活着,什么事都有可能。也许将来我们还会有见面的一天。她想起父亲那晚的笛声,那晚的心情。她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为了将来能再次重逢那天的到来。
东宫的寝殿内,朱允文正在服侍朱标用饭。朱标见一个乾清宫的太监前来,赶紧问道:“单家何时发配宣府?”
来人低首答道:“明早卯时在码头过江。”
朱允文手中的银制汤匙轻微抖了下,朱标见了对他道:“明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码头。单瑞卿也是你的师傅,你也该送他一程。”
朱允文点了点头,答道:“儿臣也正有此意。”
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逢
单晓慈终于在押送的清晨见到了父亲和弟弟,弟弟臂上受伤的地方仔细地缠了布条,应该是父亲帮弄的。父亲手脚均上了枷锁,走路有些困难,不免常常被押送的官差责骂。一行人赶了几个时辰的路,才来到码头,等着船来过江去。
临近中午,日头正晒,烤得人份外难受,那几个押差的爷等得不耐烦,便差了一个人去码头旁的小店里买了些酒和菜,围在码头上各自吃了起来。而单瑞卿一家人自从被关押后,就连水也不曾喝上一口,到了这会,经过中午的日头一晒,嗓子就像冒了烟,想说些话都困难。
单晓慈这时也渴地难受,看着坐在旁边的母亲,也早已是嘴皮皆破,想着母亲身子一向虚弱,从来也不曾受过这样的苦,心下伤心,琢磨着向差爷要些水来喝。忽听得远处有马车的声音传来。
不一会,一驾马车飞奔而来,在她们前面不远处停了下来。赶车的先跳了下来,稍稍掀起车帘一角,车里的人似乎吩咐了什么,他恭敬地点了点头,然后放下帘子,向正在吃饭的官差们走去。
他路过单晓慈这边时,单晓慈才发现这赶车的不寻常,虽然穿的是寻常的湖蓝色交领短衣,衣料却是缎子。单晓慈纳闷:这车的主人的身份怕是高贵的很。连下人的衣衫也这样讲究。当今皇上用法严苛,也难怪父亲的那些朋友不曾来探视。这会来的人,虽然怕泄了身份,没有露面,但是这份情义,已值得我好好记在心里。
那赶车的将当头的官差支到一边,说了几句。那官差脸色忽变,当时就朝着那马车跪下,好好地磕了几个头。然后,那官差走到单瑞卿身旁,恭敬道:“单老爷,待会有位贵人要见您,您就随着那位小哥去,”说完,他又凑到单瑞轩的耳边小声道,“你不要给我惹什么祸,话说完了,就赶紧给我回来,你要是敢逃跑,你这一大家子的性命可就难说了。”单瑞卿默默地点了点头,抬头一见那赶车的,惊讶地差点发出声音来,那赶车的赶紧拉着他,往马车那走去。
这当头的官差眼睛一直随着那单瑞轩,待看到他走到马车背面,人一下看不见,便想要上前去看个究竟,忽又想起刚才赶车说的话,这步子终究停了下来,回头吩咐众人道:“各自看好犯人,不得懈怠。”单瑞卿绕到马车的背面一看,登时跪了下来,来的正是太子朱标。朱标双手托起他,道:“先生不需多礼。我这次前来,是跟老友道别。”单瑞卿一听“老友”,一时感慨万千,作揖回道:“太子待臣如此,微臣一辈子感激不尽。”
朱标叹道:“瑞卿,你再忍忍,等父皇气消了,我会再求他赦免你一家。”
单瑞卿却连忙道:“太子殿下有心,微臣心领。只是殿下切不可为了我一人,而与皇上有所争执。”
朱标道:“你常劝我,要顺着皇上的性子来处理政事。等时机成熟,才能一展宏图。这些年,你面上是允文的先生,从不参与朝堂争斗,看似清净无为。但只有我知,私下你和我已拟了多少治国之策。如此忠心之人,今日却被流放边地,真是我大明之不幸。”
单瑞卿道:“殿下不可如此做想。古往今来,万事岂能圆满。臣下不过是一个东宫侍臣,能得殿下器重,才能有所施展。皇上猜忌之心渐重,殿下凡事要与皇上好生商量。今日如能以老臣之身,换得殿下平安,臣一定竭尽全力,以报殿下知遇之恩。”
骄阳下,单夫人突然觉得头晕,伸手想要去握女儿的手,手稍稍提起,人就晕倒下去,一旁的荷音见夫人定是热着了,赶紧用袖口给她扇风。
单晓慈立刻站了起来,径自走到一旁的领头官差那,央求着要些水来。那领头的官差正担心着马车那边的事,心里很是不耐烦,冲着她吼道:“小姑娘,这路上还要走上一两个月,上面可有规定这犯人,什么时候该吃,什么时候不该吃,我们可不敢擅自决定。你们还是再忍忍,等过了江,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再说。”
单晓慈知那官差故意推脱,又看着昏倒的母亲,不想就这么被打发,继续央求着。那官差仍是骂骂咧咧,就是不给水。那边马车里朱允文听到外面的争吵,正要掀开帘子跳下车来,一旁立着的赶车人赶紧拦下,小声对他道:“殿下万不冒险。咱们是瞒着皇上来的,连太子殿下也没敢露面。你这会要是出去,被他们看到了,这日后可不知又要闹出什么风波来了。”
朱允文心下明了,对赶车的人道:“押送的衙差一向对犯人如此吗?”
赶车的无奈道:“小人听闻,都是这样的。因此好多人不等到流放之地,便饿死病死了。”
朱允文急道:“朝廷无人管这事吗?”
赶车的道:“虽是流放,但是在皇上眼中,他们早已不该在这世上。就是少了几个,也不过在名册上划掉而已。根本不会有人知道的。”
朱允文一时着急,忽见腰上一块龙形玉纹珮,立即解下递给赶车的道:“你把这个给那官差看,让他把水给那个姑娘吧。”
赶车的有些为难,道:“这玉珮---”
朱允文道:“你放心,这块珮玉不单我有,而他一见这龙纹,也必不敢深问的。”
那赶车的听了,便拿了玉珮往单晓慈那边走去。玉珮近前,那官差顿时将水囊那了出来,递给单晓慈,道:“快快走。”
跪着的单晓慈,看着悬在头上龙纹玉珮,阳光下,透露出莹洁柔和的亮光。她飞快地将这几天的事情联想起来,猛地惊醒,暗想,马车内的一定是救她们全家性命的恩公。所以才会冒险前来送别,所以见她要水,才会帮忙。她泪流满面,牢牢地记住这玉珮,这是她所知道的恩公的唯一印记。然后朝着这玉珮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那赶车的见状,也是唏嘘不已。忙扶起她道:“姑娘不必多礼。往后还要好生照顾自己和你家母亲才是。”
车里的朱允文忍不住从马车的车窗向外看去,见一个身着囚衣的小姑娘那着水囊,想来就是刚才央求衙差的人了。她头发蓬乱,面上有些脏,看不大清容貌,但是她忽然转身向马车瞧来,朱允文却瞥见她那长长浓密的睫毛下,黑珍珠似的明亮的眼睛透露出丝丝的希望。他久久不能忘记这样的眼神,虽然身处这样的环境下,依旧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但是她在渴望什么呢?他还不知道。
单瑞卿从马车后面绕了出来,那赶车的一见,也立即跳上了马车,驷马转头。单晓慈见父亲跪下,朝着那辆飞奔而去的马车深深磕了三个头后,才回来。领头的官差见单瑞卿还在,放下心来,招呼了几个人,又吃了一会酒。有过了会,有船夫撑船过来。
朱允文回去后,一时心绪难平,便去大本堂走一走。忽听得大本堂的院墙另一面传来责骂的声音。他穿过中间的Сhā门,看见一个年长的太监正指使一个小长随烧一副画,他骂道:“你这个不长脑子的东西,连个送画的活也干不好。皇上昨晚刚命令锦衣卫去单家抓人了,正是见不得‘单’字的时候,你还把单瑞卿女儿的画像拿给皇上看,是不是不想要脑袋了。幸亏李总管先查看了一遍,要是让皇上看见了这幅画,哎呦,别说你,就是我,也完了。”见那个小长随手脚慢了,又骂道:“你还不快点烧了。”
朱允文一听单家的女儿,楞了一下,抬头见那画像已被点燃,顺着风,呼啦烧的好快。朱允文上前想要拿出画来,却已来不及了。熊熊烈焰中,一张极其清丽可人的脸庞正在被大火吞噬,那一双如明月般柔亮的眼眸,巧笑倩兮,一下子深深地激荡了他的心房。画像中的人就是今天那个拿水的小姑娘,她就是单先生的女儿-单晓慈。
他的手一直伸在半空中,眼见洁白的画纸变成片片黑褐的余烬,残忍地摆在他眼前,又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他生气道:“谁让你们烧的。”
月有缺,何时圆
朱允文虽生了那两个太监的气,但也知并非他们的错,于是闷闷地回东宫去了。拾起案头的书,看了一会,就见母妃吕氏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宫人,怀了小心翼翼地抱了几幅画。
吕妃走到儿子案前,对他道:“皇儿,那日端午晚宴,画师的手真巧,画的那些小姐们都似天上的仙人。皇上都看过了,挑了几幅,让你也看看。”说完,吩咐抱着画的宫人上前来。
朱允文他见那宫人已将画放在书案上,正要打开卷轴。他连忙阻止道:“先放着,你退下吧。”
吕妃见他面色有些不快,只得自己上前挑了幅画轴,对朱允文道:“那就单看这一幅,那日端午晚宴,就数光禄寺卿马全家的女儿最出挑了。”
朱允文想起被烧的画像,有些烦,推手道:“母妃,您且回吧。反正好也是你们说,不好也是你们说。你们不是早就看好了。”
吕妃也不逼他,收起了画,叹道:“你以后别说这样的话,让皇上听见不好。皇上对你总是在意的,为了这件事,也是千挑万选,很是费心。”
朱允文回道:“我今日心情不好,恐怕再好看的人也看不好。母妃,明日我再看吧。”
吕妃见他却是有些疲惫,忙收了画,又关切道:“要不要炖些安神的补品吃吃。”
朱允文对吕妃道:“母妃,您去休息吧。儿臣静一静就好。”
吕妃临走还不住地看了两眼,朱允文待她回了自己的寝宫,盯着窗外的明月好一会,他总是想起那双清亮的眼睛,忍不住在花梨案上铺上雪白的宣纸,取了一管玉璃笔,醮了墨汁,细细勾勒起他印象中的那张脸,待得画成,他自觉画技还可以,可是左看右看,还是觉得眼睛旁少了什么,可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想,要是能与她再见上一面,就能知道了。他放下笔,看着窗外一轮弯月,心中感慨道,月有缺,何时圆。
押送单家的船傍晚时过了江,在扬州府停下。按例,官差拿了公文去府衙门通报,由府里的官员安排歇下。
一连又行了十几日路,这十几日里,也有未赶上进城,在郊外随便露宿的情况。只要是露宿,单瑞卿一家就可以短暂的团聚。
这一日,已到了山东境内,白天耽搁了些路,因此晚上,押送的官差随便征了间民宅,安排单瑞卿一家住在柴房里,留了两个人在柴房门外守着。
单晓慈今日有点累,正想要合眼休息。忽然有人轻摇她的手臂,她睁眼看见父亲抱着弟弟重英坐在她身边,父亲有些焦急,凑到她耳边轻道:“慈儿,待会若有人来要带你和重英走,你就跟他去,千万不要出声。等到走远了,那人自会告诉你一切。”
单晓慈看了一眼母亲,章月清也默默点头。单瑞卿把手中熟睡的单重英唤起,又嘱咐他一番话。单晓慈拉了拉父亲的衣袖,轻道:“爹爹,我不要走,再苦、再难我也不怕,我要待在你们身边。”单瑞卿眼中全是不忍,章月清已轻轻抽泣起来,单瑞卿将女儿和儿子搂在怀中,哽咽道:“都是我的错。你们的人生还长,还没来得及看尽这世间的一切。所以无论如何,我也想让你们能好好活下去,而不是和我们一样为奴,在苦寒之地了此一生。慈儿,重英还小,读书知理的事一概不知,以后要靠你这个做姐姐的来教导了。等他长大了,忠君报国,才对得起恩公对我们的救命之恩。还有你,将来要嫁个真心待你的人,平安度日就好。本来这些事都应由我和你母亲来抉择,现在都要靠你们自己了。”
单晓慈听了父亲的话,只觉得悲从中来,她从未离开过父母身边,就是流放,只要和父母在一起,她也不曾有怨言。现在她终于明白,人世间最伤心的事情,莫过于别离。那痛彻心扉的感觉,似最锋利的刀子划过,滴滴血泪都清楚明白。她理解父亲和母亲的决定,这一生的希望要留给最爱的孩子们。只是她再也不要这样痛了,一生只要这一次就够了。
柴门轻开,惨白的月色下,果有个黑衣大汉前来。单瑞卿看他的眼中充满了信任,他近前,掏出怀中一个麻布的大口袋,抬手示意单晓慈和单重英进去。单瑞卿忙把单重英先装进口袋,见单晓慈紧握着母亲的手,不松开。章月清几欲哭出声来,那黑衣大汉一把抓起单晓慈,将她装好,反手将麻袋往肩上一搭,一个箭步冲到门外。门外看守的官差,早已被那大汉弄昏,那黑衣大汉就这样飞奔而去。
单晓慈抱着弟弟重英在袋中不知昏了多久,忽得袋子打开,她眯眼一看,已是第二日黄昏,她们正在一破庙中。面前站着的人递给她和弟弟一人一块馒头,她抬头一看,竟是全义。她认得他,所以也不惊讶,只道:“全大叔,上次你不是离了我家,怎又会得知我家的消息,又救了我姐弟二人呢?”
全义在她身边坐下,解释道:“小姐有所不知。当日我离了你家,本来是要去救范老爷家的公子。结果等我赶到,范老爷一家已被锦衣卫处斩了。我当下懊悔,又听闻单老爷受了牵连,全家被流放,所以匆匆赶来,希望能救小姐和小公子,以报当日救命之恩。从京师开始,我就跟着你们了,一路上找机会跟单老爷通信。昨日你们正好露宿民宅,所以我就趁此将你二人带了出来。”
单晓慈向全义跪拜行了礼,谢道:“多谢全大叔搭救。”
全义赶紧扶她起来,道:“小姐不必多礼。往后还要委屈小姐和小公子与我相伴,一路上假装是我儿女,这样才不引人注目。”
单晓慈道:“全大叔有何打算。那些官差会不会追来。”
全义道:“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小姐放心,那些押送的官差必不敢随便追来。一来,押送的期限将至,他们急着赶去宣府交差。二来,跑了犯人是大事,如果具实禀报,他们必要受罚,所以他们定会说小姐和小公子路上病死了。本来犯人在路上病死也常见,这样死无对证,两边都乐得轻松。而我原是赣中清平乡人,如今也只有先回老家去,再做安排。”
单晓慈又谢道:“全凭全大叔做主。”这时,弟弟单重英忽然哭闹起来,单晓慈知道他是想念父亲和母亲,忙抱他在怀中,哼起母亲常哄他睡觉的儿歌,弟弟这才睡了。
全义叹道:“小姐和小公子本是上等人,如今竟落得一家分离。可怜小姐小小年纪,就要担下弟弟。”
单晓慈道:“爹和娘将他二人的希望全都放在我们身上。我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弟弟完成父亲的心愿。”
三人一路往南走了几日,来到一个永昌镇的地方。全义见官差果然没有追来,身上的盘缠又不多了,便在镇上摆了个摊,卖武挣些钱。一日,全义正带着单晓慈、单重英姐弟收摊,忽然听见有人喊道:“全义,今日总算是让我碰到你了。”全义回头一看,面色煞变,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以前帮会里的仇家郑大年,他身边还跟着四个结实的跟班。全义心想,要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倒还能勉强逃过,现在带着两个孩子,就不容易了。还没等他想好该怎么办,郑大年已经扑了过来。全义一把抓起单晓慈、单重英二人扛起,飞快地跑起来。
待到了镇口林子里,全义将二人放在一草丛中藏好,待他走出几步,郑大年已带人追了来,当下二人斗了起来。不一会,全义已占上风,五个人只剩郑大年和一个手下。郑大年心生一计,不与全义面斗,差那个手下去寻单晓慈姐弟俩。单晓慈姐弟本就离的不远,那手下仔细一搜,便看见他们,忙要伸手捉他二人,单晓慈拾起身边的石块丢他,可奈单重英仍小,那人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单晓慈大叫,又伸手要去抢弟弟。郑大年见已捉了一个,便要跑,全义奔到单晓慈身边,匆匆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把重英找回来。”书包 网 想看书来
错过
全义一路追了郑大年好几里路,忽然郑大年在一处破旧的茅屋停了下来,吹了声口哨,茅屋里出来十几个绿林汉子,手里拎着发亮的大刀,全义心道:不好,中套了。
那十几个汉子全是和郑大年一伙的,很快将全义围了起来,全义之前已用了大半的力气,又追了好几里路,已是筋疲力尽,但是看见单重英还在郑大年手中,郑大年狞笑着,从手下那里将单重英提在手上,对全义叫道:“全义,这小子是你儿子吧,今日就成全你父子二人,一起上路做个伴。”
全义此时也无其他法子,只好拼力一搏,无奈还是寡不敌众,身上中了几刀,血流不止,他无力地倒在地上。郑大年慢慢走到他身边,用脚踢了他两下,单重英喊道:“你不要踢我爹爹。”
郑大年将单重英放在全义身旁,道:“小子,你胆子不小。不过你也别着急,待会就送你和你爹一块去。”
全义盯着郑大年,恨道:“当年你我同为死士,没想到你竟然出卖了我们。不过看你现在这样,也成了弃子一个。”
郑大年一巴掌上去,提起全义的衣服骂道:“识时务为俊杰。只有你们这些死脑筋的人,才那么傻。我现在虽然不怎么样,但是不像你,落水狗一个,人人喊打。要不你命大,你早该死了。不过,今日你就没那么走运了,既然你那么想着旧主,那我就帮你一把。”
全义本失血过多,郑大年刚才一掌下去,人就昏了过去,单重英见了,忙扑到全义身上,大哭起来,郑大年一烦,一掌将单重英也打昏了过去。
郑大年拿起一把大刀,正要动手,忽然身后马蹄声传来,一个汉子叫道:“老大,来人了。”
郑大年转身,果然见一队人马飞奔而来,足足有四五十人,不一会,已近前。那领头的人不过二十左右,一身靛蓝劲装,勇猛干练,对郑大年道:“你们这些强盗在做什么?”
郑大年见来人众多,但是又不甘心放掉全义和单重英,壮胆抬头嚷道:“你们又是什么人?”
话刚说完,领头的蓝衣人抽刀,朝郑大年砍去,刀法又快又准,郑大年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砍下了左臂,众人惊呼起来,郑大年疼得晕了过去。蓝衣人掏出怀中的汗巾,一边擦拭刀上的血迹,一边慢慢对郑大年的手下道:“要是想活,就赶紧走。”
那几个手下早就吓坏了,忙搬了郑大年,匆匆逃掉。那蓝衣人下马,将昏过去的单重英和全义抬上马,一旁有一人对他道:“纪纲,咱们奉命行事,不必多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