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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一片石送鸿迎燕

诗曰:

从来人世美前程,不是寻常旦夕成。

黼黻千端方是痛,盐梅百备始为羮.大都乐自愁中出,毕竟甘从苦里生。

若尽一时侥幸得,人生何处是真情?

话说苏友白接了花笺大手,展开一看,却昌一幅白纸,并无题目在上,因问嫣素道:“小姐既要面试小生,何不就将题目写在笺上?”嫣素道:“小姐说,闺中字迹不敢轻传,题目叫妾口授。”苏友白道:“原来如此慎重。愿闻题目。”嫣素道:“题目一个是‘送鸿’,一个是‘迎燕’。‘送鸿’以‘非’字为韵,‘迎燕’以‘栖’字为韵,都要七言律诗一首。”苏友白听了道:“题目虽不难,小姐好深情也,好慧心也。”嫣素道:“郎君何以见得?”苏友白道:“目今春夏之交,正是燕来鸿去之时。且哈意‘送鸿’者,欲送张君也;‘迎燕’者,欲迎小生也。‘送鸿’以‘非’字为韵,以张生为非人也;‘迎燕’以‘栖’字为韵,意欲小生双栖也。非深情慧心安能辨此?小生且无论妄想要亲近小姐,即今日得此一题,已出万分侥幸。我苏友白不虚生矣。”即研墨濡毫,将花笺斜横在一块卧云石上欲写。

嫣素道:“郎君且慢慢欢喜,还有难题目在后面哩。”苏友白道:“又有何说?”嫣素道:“每句上还要以‘金’、‘石’、‘丝’、‘竹’、‘匏’、‘土’、‘草’、‘木’八音冠首。小姐说婚姻大事举动必须礼乐,今虽草草不能备,聊以此代之。”苏友白连连点头道:“有理,有理。贞淑之风愈使人景仰不尽矣。”口里说着,不觉情兴勃勃,诗思泉涌,正要卖弄才学;提起笔来如龙蛇飞舞,风雨骤至,不一时,满纸上珠玑乱落。正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漫道谦为德,才高不让人。

苏友白须臾之间即将二诗题就。半行半楷,写满花笺,双手递与嫣素道:“烦致小姐,幸不辱命。”嫣素见苏友白笔不少停,倏成二诗,心下又惊又喜道:“诗中深意践妾不知,然郎君敏捷如此,定令青莲减价,真可敬也。我小姐数年选才,今日可谓得人矣。”苏友白道:“荒芜之词,一时塞责,恐不足以当小姐清赏。万望小娘子为小生周旋一二,没齿不敢负德。”嫣素道:“郎君佳作贱妾领会。但此时日已暮矣,恐不及复命,郎君且请回。明日前厅客尚未去,张郎自然无暇。请与郎君再会与此,定有佳音相报。”

苏友白道:“日暮小生自当告退,但不知乘此昏夜无人,可能邀小姐半面否?”嫣素道:“郎君此言差矣。小姐乃英英闺秀,动以礼法自持。即今日之举,盖为百年大事选才,并非怨女怀夫之比。郎君若出此言,便是有才无德,转令小姐看轻,此事便不稳了。”苏友白惊讶,连连谢罪道:“小生失言矣。小娘子高论自是金玉,敢不谨从。小生今且告退,明日之会万勿爽约。”嫣素道:“决不爽约。”苏友白又深深一揖,辞了嫣素,闪出后园,悄悄去了不题。

却说嫣素袖了诗笺,收了笔砚,笑嘻嘻来见小姐,说道:“那苏家郎君真好聪明。”小姐道:“如何见得?”嫣素道:“我将题目与他,他一见了便将小姐命题微意一一说破,连称小姐慧心不已。若非二十分聪明,那里就领略得来?”小姐道:“小小聪明,人或有之,但不知真才何如?此二诗恐上下限韵一时难于措手,你为何就进来了?莫非他以天晚不能完篇带回去做了?”嫣素笑道:“他若不能完篇带了回去,莫说小姐,就是嫣素也不重他了。”小姐道:“既不带去,怎生不做?”嫣素道:“怎生不做?他展开花笺,提起笔来,想也不想一想,就信笔而写。嫣素在旁看他,眼睛转也不转一转,他二诗早已写完,真令人爱杀!果是风流佳婿,小姐万万不要错过。”小姐道:“如今诗在那里?”嫣素方才从袖中取出,递与小姐道:“这不是,难道嫣素敢哄骗小姐不成?”

小姐接了一看,只见笔­精­墨良先已耀耀动人,再细细读来,只见:送鸿(限非字)

金秋景物隔年非,石蕨沙芦春不肥。

丝柳渐长声带别,竹风来暖梦先归。

匏瓜莫系终高举,土谷难忘又北飞。

草面胡儿还习­射­,木兰旧戎慎知机。

迎燕(限栖字)

金销文杏待双栖,石径­阴­­阴­引路迷。

丝棘渐添帘幕影,竹风新酿落花泥。

匏尊莫尉乌衣恨,土俗体将红雨啼。

革故倘思重作垒,木香亭伴有深闺。

小姐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不禁赞叹道:“好美才,好美才,勿论上下限韵,绝不费力,而情思婉转,字句清新。其人之风流俊秀如在纸上,吾不能寤寐忘情矣。但此事被张家那畜生弄得颠倒如此,却将奈何?”嫣素道:“这也不难。小姐若自对老爷说,恐老爷疑我等有私。何不叫苏相公自见老爷剖明,与张家厌物当面一试,真假立辨矣。”

小姐道:“是便是如此说,但我思凡事只可善善为之,不可结怨。你不记得老爷在京时,只为恶辞了杨御史亲事,后来弄了多少风波?我看张家这畜生如此设谋,决非端士,怎使他当场出丑。况苏生孤族,恐未免又生事端,反为不妙。”嫣素道:“小姐所虑固是,但如此畏首畏尾,此事何以得成?”小姐道:“以我想来,莫若叫苏生且回京城去,不必在此。张家畜生无人代笔,我再要老爷考他一考,自然败露而去。那时却叫苏生只求舅老爷书来作伐,再无不谐之理。”嫣素听了,欢喜道:“小姐想甚是有理。苏相公称赞小姐深情慧心,真不虚也。明明果是佳人才子,天生一对也,便是嫣素也觉风光。”二人算计定了,小姐只把诗笺吟玩。嫣素便去前厅打听明日留杨巡抚的事情。

到了次日,白公果留杨巡抚不放。张轨如时刻相陪,那有工夫到后园来。苏友白探知,捱过午后,便依旧踅入后园,竟到亭子上,潜身等候。

不多时,只见嫣素笑吟吟走出来,对着苏友白说道:“郎君好信人也。”苏友白忙忙陪笑作揖道:“小生思慕小姐,得奉命趋走实出侥幸,何足言信?多蒙小娘子以真诚相待,时刻不爽,真令人感激无地。”嫣素道:“君子既求淑女,安知淑女不慕君子?人同此心,谁不以诚?”苏友白道:“小娘子快论,使小生仰慕之心愈坚矣。”嫣素道:“不忍释手,以为谪仙以后一人而已。”

苏友白道:“鄙词既蒙小姐垂青,但如今事体差讹,不知小姐何以发付?”嫣素道:“小姐昨日与贱妾再三商议,欲要与老爷说明,又恐事涉于私,不好开口;欲烦郎君当面辩明,又恐郎君与张郎为仇,必多一番口舌,故此两难。如今算来算去,止有一条好路,叫郎君不必在此惹人耳目,请速速回去,只央我家舅老爷来说亲,再无不成之理。张家厌物,郎君去后小姐自叫老爷打发他去,岂不两全?”苏友白道:“小姐妙算,可谓无遗。但只愁小生此去求人,未必朝夕便来,倘此中更有高才捷足者先得之,那时却叫我苏友白向何处伸冤?”嫣素道:“郎君休得轻视我家小姐。我家小姐贞心定识不减古媛,今日一言既出,金玉不移。郎君只管放心前去,管留此东床待君坦腹。”苏友白道:“小娘子既如此说,小生今日便回去,求你家舅老爷去。但不知你家舅老爷是哪个?”嫣素道:“我家舅老爷是翰林院侍讲吴爷。你去一问,哪一个不晓得?”

说不了,只听得厅后有人一路叫进后园来,道:“管园的,快些打扫,杨老爷就要进园里来吃酒了。”嫣素听见,忙说道:“你我言尽于此,郎君可快快出去,不必再来。就再来,也不得见我了。”说罢,往花柳丛中一闪而去。

苏友白亦不敢久停,也忙忙抽身出来。一路上暗想道:“他方才说他家舅老爷是翰林侍讲吴爷,我想金陵城中翰林院姓吴的,止有吴瑞庵一人。若果是此,只又是冤家路窄矣。他前日以女儿招我,我再三不从,连前程都黜退了。我如今反去央他为媒,莫说他定然不肯,就是他肯,我也无面去求他。”一路上以心问心,不觉到了张轨如园里。

此时王文卿因城中有事,连日未来。管园的与小喜接着,打发吃了夜饭就睡了。次日起来,写下一封书留与张轨如、王文卿作别。喜得原无行李,只叫小喜牵了马,仍旧望观音寺里来,一者辞辞静心,二来就要问他吴翰林可是吴珪。

恰好静心立在山门前,看一个小沙弥扫地,看见苏友白来,连忙迎上前作揖道:“苏相公连日少会,今日为何起得这等早?”苏友白道:“今日欲回城中去了,特来辞谢老师。”静心道:“原来如此。请到小房用了饭去。”苏友白道:“饭已用过,倒不消了。我且问你一声,那白侍郎的舅子姓吴的可就是翰林的吴珪?”静心道:“正是他。前番告假回来,如今闻得又钦诏进京去了。他若在家,也时常到这里来。”苏友白听了,心下着实不快。遂别了静心,上了马,转出村口来。欲要回京城中去,眼见得吴翰林不可求了;欲要再回张园去寻嫣素说明,他也说绝不得见了。在马上闷闷无已,信着那马一走懒一步。正是:圣人失意丧家狗,豪杰逃生漏网鱼。

君子好逑求不得,道途进退费踌躇。

苏友白在马上踌躇纳闷多时,忽然想起来道:“我前日来此,原为要到句容镇上去见赛神仙,因有白小姐一事,遂在此耽搁了许久,竟忘怀了。他既知我为婚姻出门,今日婚姻有约,当此进退无门之时,何不去寻他一问?”遂勒马望西南句容镇上而来。行不上一二里,心下又想道:“前日要见赛神仙,只为婚姻没有着落。今日婚姻已明明有了白小姐,我若不得白小姐为­妇­。虽终身无归,亦不他求。求亲门路,嫣素已明明叫我去央吴翰林。如今只消自家谋为,何必又去问赛神仙?问了他,他说此事成得,终须也要自去求人,难道他肯替我去求?他若说此事不成,难道我就依他罢了?莫若还是老了面皮,只依嫣素之言,去央吴瑞庵为上。或者他在亲情上好肯也。”不期心下一转,遂又勒马复回旧路而行。

行不上十数里,因往返踌躇,早已日­色­平南。腹中觉饥,便兜住马四下一望,只见东南大路傍一村人家。欲要去买些饭吃,又不知内里可有店舍。正在徘徊之际,忽见对面一人也乘马而来,后面跟随着三四个仆从。行到面前,彼此一看,大家惊喜,却是认得的。那人便先开口道:“莲仙兄为何在此?”苏友白忙答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言从兄,小弟一言难尽。”那人道:“久不见兄,时时渴想。既在此相遇,此间不是说话处,幸得寒舍不远,请到寒舍一叙。”苏友白道:“尊府却在何处?”那人用手指着路旁村中道:“即此就是。”苏友白道:“实不相瞒,小弟此时仆马皆饥。正在此商量,恰好遇见。既尊府不远,只得要相扰了。”那人大喜,遂与苏友白并马竟入村来。正是:郑庄千里只身行,司马邀来一座倾。

不是才名动天下,却何到处有逢迎?

原来那个人也姓苏,双名有德,表字言从。与苏友白同姓不同宗,也是学中朋友。文字虽不大通,家道却十分富贵。年纪二十五岁,单在酒­色­上用心。只有一件长于人处,乃是挥金结客。因断了弦,正在城中四下里相亲回来,恰好与苏友白相遇,邀了来家。

到得门前,二人下马,迎入中堂。相见过,苏有德一面就分咐家人道:“快些先备便饭来,苏相公饿了,吃了饭慢慢用酒。”家人应诺。不一时酒饭齐至。

苏有德因问苏友白道:“数月不见,竟无处访问,不知仁兄为何却在此处?”苏友白道:“小弟自从去了前程之后,适值家叔从楚中代巡回来,停舟江上,要小弟随他进京去复命。小弟因在此无兴,遂应允了。不期行到中途,偶有所阻,未及如约。家叔不能久停去了,小弟遂留在一个敝友处住了许久。今日因有小事要回城中,不期在此与仁兄相遇。不知仁兄几时进城,有何贵­干­,今日才回?”苏有德道:“小弟前翻考了个三等,是瞒不得兄的。今秋乡试,没奈何只得寻条门路去观观场,虽不望中,也好掩人耳目,故进城去了这七八日,尚不妥当。怎如得吾兄大才,考了个案首,如今快快活活,只候抢元夺魁吃鹿鸣宴了,怎得知小弟的苦。”

苏友白道:“这是仁兄取笑小弟了,小弟青衿已无,元魁何有?”苏有德道:“兄离城中久,原来还不知道,前日宗师行文到学中,吾兄的前程又复了。”苏友白道:“那有此事?”苏有德道:“这是小弟亲眼见的,难道敢欺仁兄?”苏友白道:“宗师既趋奉乡贵,为何又有此美意?”苏有德道:“哪是宗师美意,我闻得原是翰林老吴之意。他起初见吾兄不从亲事,一时气怒,故作此恶。久之良心发现,岂不思辞婚有何大罪?又见仁兄默默而退,并未出一恶言与之相触,他意上过不去,故又与宗师说,方才复了。”苏友白惊喜道:“言从兄,果然如此吗?”苏有德道:“宗师书吏与学中斋夫俱是这等说,非小弟一人之言也。”

苏友白听了是真,忽然喜动颜­色­。此时饭已吃完,正拿着一大杯酒在手,不觉一饮而尽。苏有德见了道:“此乃吾兄小喜,到秋发了方是大喜。”苏友白道:“小弟岂以一第为得失?盖别有所喜耳。”苏有德道:“舍此更有何喜?吾不信矣。”苏友白道:“不瞒兄说,小弟不喜复前程,而喜复前程之意出之吴瑞庵耳。”苏有德道:“此是为何?”苏友白道:“小弟因有事要求老吴,正愁他前怒未解,难于见面。今见他尚有相怜之意,明日去谒他,便不难开口了,故此喜耳。”

苏友德笑道:“老兄莫非想回念来,原要求他令爱?但他今爱别有人家了。”苏友白道:“非也。”苏有德道:“不是为此,便是知他主场有分,要拜门生了。”苏友白笑道:“一发不是了。”苏有德道:“端的为何?”苏友白笑而不言。苏有德道:“小弟倒报兄喜信,兄有何喜反不对小弟说。难道小弟与兄至交,有甚么坏兄事处?或者对小弟说了,小弟还效得一臂也未可知。”

苏友白此时因心中快畅,连饮数杯,已有三分酒兴,不觉便吐露真情道:“此事正要请教仁兄,岂敢相瞒。小弟有一头亲事要求吴公作伐耳。”苏有德想了想,惊问道:“兄莫非要央他求白太玄令爱吗?”苏友白见说着了,不觉哈哈大笑道:“兄神人也!”

原来苏有德与白侍郎乡村相近,白小姐才貌之美与选婿之严,久已深知,只恨无门可入。今见苏友白从村里来,又见要求吴翰林作媒,故一语就猜着了。因留心道:“白小姐之美自不必说。但白老­性­拗,这头亲事也不知辞了多少人,就是吴瑞庵作代也不济事。况问得他已选了一个姓张的做西宾,此事必待内中有些消息,方才能成。”苏友白见说得投机,遂将如何遇张轨如做《新柳诗》,如何被张轨如换了,后来如何遇嫣素之事,细细都对苏有德说了。

苏有德便留了心道:“既如此,去见老吴一说就上。但只可惜老吴如今又饮诏进京去了。”苏友白道:“莫说进京,便是上天,小弟也要去寻着他。”苏有德道:“你既要进京寻他,何不就往这里过江去近些,又到城中去何用?赶早去早来,还好乡试。”苏友白道:“就去便因好。只是进京路远,前日小弟匆匆出门,行李俱无,盘缠未带,今还要到城中去设处,方好起身。”苏有德道:“兄有此美事,小弟乐不可言。盘缠行李小事,小弟尽可设处,何必又住城中耽阁日月!”苏友白大喜道:“若得吾兄相贷,小弟即此北行,又到城中何用。只是吾兄高谊何以图报?”苏有德道:“朋友通财,古今稍有侠气者皆然。兄何小视于弟?今且与吾兄痛饮快谈一夕,明日当送兄行也。”苏友白道:“良友谈心,小弟亦不能遽别,只得要借榻于陈蕃了。”

二人一问一答,欢然而饮。苏友白又将《新柳诗》并《红梨曲》写了与苏有德看。苏有德看了,大加称赞,直饮得痛醉方散,就留苏友白在书房中宿。只因这一宿,有分教:李代桃僵,鹊争鸠夺。正是:雄狐绥绥,雎鸠关关。

同一杯酒,各自为欢。

二人不知如何分别,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有腾那背地求人

诗曰:

好花漫道护深深,景物撩人太不禁。

娇蕊才经风雨妒,幽香又被蝶蜂侵。

纵无游子相将折,争奈诗人挑达吟。

细与东君吊今古,几枝绝不露春心。

话说苏有德探知苏友白与白小姐婚姻有约,便心怀不良,要于中取事。

到次日,二人起来吃了早饭,苏有德就叫家人搬出行李来,又取出白银二十两与苏友白道:“些须盘缠兄可收拾了。只要速去速来,不可耽阁。白公­性­傲,恐有他图,虽小姐亦不能自主。”苏友白深深致谢道:“承兄相助,又蒙大教,感激不尽。小弟到京只求得吴公一封书,就星夜回来了。倘侥幸成全,皆仁兄之赐也。”说罢,就叫小喜收拾行李起身。苏有德又叫一个得力家人,分咐道:“苏相公此间乡村这路不熟,你可送他到江口,看苏相公渡了江,方可回来。”家人领命,苏友白作谢了,竟自欣欣上马进京不题。

原来吴翰林奉诏还京,择了吉日起行,不期刚出城,官府相饯辛苦,不觉感冒些风寒,忽然大病起来,只得依旧回家医治。病了月余,方有起­色­。苏有德在城中回来,知此消息。恐苏友白进城问知,竟自去求他,便不好做手脚,故三言两语拼着二十两银子,就撺掇苏友白进京去走空头路,好让他独自行事。正是:­奸­人一笑一­奸­生,哄弄愚生若戏婴。

却说苏有德打发了苏友白北行,满心欢喜道:“我正思量白小姐,千思百虑再无计策,不想今日有这等的好机会送将来,可谓天从人愿。”遂打点了一副厚礼,竟进城来去拜吴翰林。

到了门前,叫家人寻见管门的,先就是五钱一个纸包递过去,然后将名帖礼帖与他,说道:“我家苏相公要求见老爷,烦你通报一声。”管门的道:“我家老爷病才好,尚未曾见客,只怕不便相见。”家人道:“老爷见与不见听凭,只烦大叔通报一声就是了。”管门的因捏着个封儿,又看见是送礼的,遂不推辞,因说道:“请相公里面厅上少坐,等我进去通报。”家人得了口语,就请苏有德换了头巾蓝衫竟进厅来,遂将礼物摆在阶下。管门人拿了两个帖子竟进后厅来。

此时吴翰林新病初起,正在后园楼上静养身体,待好了还要进京。忽见传进两个帖子来,先将名帖一看,只见上写着:“沐恩门生苏有德顿首再拜。”再将礼帖一看,却是绸缎、台盏、牙笏、补服等物,约有百金。心内思量道:“此生素不相识,今日忽送此厚礼,必有一故。”因叫进管门人分咐道:“你去对那苏相公说,老爷新病初起,行礼不便,故未见客。苏相公枉顾,必有所教,若没甚要紧,容改日相见吧;倘有急务,不妨口传进来。厚礼概不敢领,并原帖缴还。”

管门人领命出来,细细对苏有德说知。苏有德道:“既如此,就烦管家秉上老爷,门生此来盖为舍弟苏友白的亲事,其中委曲甚多,必得面陈方尽。今日老爷既不便见客,自当改日再来,些须薄礼定要收的。再烦管事代禀一声。”管门人又进来禀知。吴翰林听说苏友白亲事,便道:“你再去问,苏友白可就是前日李学院考案首的?”管门人出来问了,又回复道:“正是他。”吴翰林道:“既为此,可请苏相公到后园来相见。”

管门的忙出来道:“老爷叫请相公后园相见。”遂引苏有德出了大门,转到后园,进厅里来坐下。不一时,吴翰林扶了一个童子出来。苏有德看见,忙移一张交椅在上面,说道:“老恩师请台坐,客门生拜见。”吴翰林道:“贱体抱恙,不耐烦劳。若以俗礼相扬,反非见爱,只长揖为妙。”苏有德道:“老恩师台命,不敢有违,只是不恭有罪。”因而一揖。吴翰林又叫苏有德换了大衣,方才相让坐下。

茶罢,吴翰林就问道:“适才所说讳友白的这位原来就是令弟?”苏有德道:“虽非同胞,实族弟也。少年狂妄,不谙世务,向蒙老恩师再三垂青,而反开罪门下。后宗师见斥,实乃自作之孽,而老恩师不加谴督,反怜而卵翼之,真使人负恩感恩,惭愧无地。每欲泥首阶前,因无颜面,故今门生今日代为荆请。”

吴翰林道:“向因一时瓜葛之私,愿附贤豪,不意令弟少年高才大志,壁立不回,愈觉可敬可爱,返而思之,实老夫之愆,令弟何罪?但不知今日何得复言及亲事二字?”苏有德道:“舍弟一时愚昧,自绝于天。久之自悔自悟,始知师台之恩天高地厚,每欲再托根于门墙下。近闻令爱小姐已谐凤卜,其道无由。今不得已而思其次,访知令亲白司空老先生有一位令甥女,年貌到也相称,妄意倘得附乔,犹不失为师门桃李。然门楣有天渊之隔,此自是贫儒痴想,但素沐老恩师格外怜才,故不惜腆颜有请。不识老恩师尚可略其前辜则加之培植否?”

吴翰林欣然道:“原来为此。实不瞒兄说,向日所议非小女,原是舍甥女。”苏有德惊问道:“为何却原是令甥女?”吴翰林道:“舍甥女乃白舍亲最所钟爱。前因奉使虏庭,虑有不测,深以甥女托弟代为择婿。小弟偶见令弟才貌与舍甥女可作佳偶,所以苦苦相攀,盖欲不负舍亲之托也。若是小女葑菲之陋,安敢妄扳君子?今令弟既翻然而俯就,又承贤契见教,况舍甥女犹然待字,老夫自当仍执斧柯,撮合良偶,方知前言为不谬耳。”

苏有德道:“原来恩师前日之议不独怜才,更有此义举。门生辈梦梦不知,殊为可笑。今日得蒙老恩师始终覆庇,曲赐成全,真可谓生死­肉­骨。舍弟异日虽犬马街结,亦不能报高厚于万一矣。”因复将礼送上,深深打一恭道:“些须薄物,聊展鄙枕。若是师台峻拒,便是弃门生于门墙之外了。万望叱存,足征收录。”吴翰林道:“厚礼本不当收,既贤契过于用情,只得愧领一二。”因点了四­色­。苏有德再三恳求,吴翰林决意不受。

又用了一道茶,苏有德就起身说道:“门生在此混扰,有妨老师静养。今且告退,容改日再来拜求台翰。”吴翰林道:“本当留此一话,贤契又以贱体见谅。既如此,改日奉屈一叙吧。”遂相送而去。吴翰林信以为然,以为不负以前一翻好意,心下深喜不题。

却说苏有德回到下处,心下暗暗称快道:“此事十分顺溜。只消再骗得一封书到手,便大事定矣。”过了数日,忽见吴翰林差人拿了两个请帖来请道:“家老爷请两位苏相公午刻小园一叙。”苏有德忙应道:“老爷盛意,不敢不来,但是舍弟在乡间习静,路远恐不能来。”差人去了。到得午后,竟自来赴席。

吴翰林接着,相见过,因问道:“令弟得会一会更妙。”苏有德道:“舍弟自从开罪后,就避迹乡间肄业。今虽蒙老师宽恕,尚抱槐未敢入城以会亲友。倘得过惠联姻,则趋侍之日正长。”吴翰林道:“志意举动往往过人,可敬可敬。”遂摆上酒来,二人对饮,酒中说些闲话。直吃到傍晚,苏有德告止。

吴翰林因取出一封书来递与苏有德,道:“学生本该陪兄亲往,奈朝廷钦命甚严,明后日即要就道,故以此代之。舍亲见了,万无不从之理。俟吉期日,再当遣人奉贺。”苏有德道:“委曲玉成,老师之恩不可言喻。此去一获佳音,即当率舍弟踵门叩首。”遂领了书,再三致谢而出。吴翰林隔了数日身体强健,果进京去了不题。

却说苏有德得了这封书,遂连夜出城回到家中,悄悄将吴翰林书信拆开一看,只见上写着:眷小弟吴珪顿首致书于太翁姐丈台座前。弟自别后,遂马首北向,不意出城时酬应太烦,致于感冒,一病见危。感蒙使垂顾,足征骨­肉­至意。今幸粗安,即欲赴京。兹有言者,向为甥女姻事曾觅一苏生者,诚风流佳婿也。弟注意久之,再三媒说,奈彼坚执不从,弟深怪之。前与姐丈面言者即此生也。今忽自悔,反来恳求。弟喜快不胜,因是重执斧柯,献之东床,幸姐丈留神鉴选。如果弟言不谬,引之入幕,则凤台佳偶,星户良人,大可慰晚年儿女之乐矣。弟行­色­匆匆,不能多及,乞为原谅不宣。

苏有德看了又看,见上面止写“苏生”,并未写出苏友白名字来,遂满心欢喜道:“我初意只打算顶了苏友白名去,却也无妨了。况吴翰林又进京去了,谁人对会?倘得侥幸事成,后来知道便不怕他退了。”算计已定,遂将原书照旧封好。又备了一份重礼,择了一个好日子,自家打扮得齐齐整整,叫了许多家人跟随,兴兴头头竟往锦石村来。

苏有德要做出娇客模样,来到白侍郎门前便下了马,借一个人家坐下,叫一个家人先将吴翰林的书并一个名帖送过来,交与白侍郎管门的董老官。董老官见是吴舅老爷的书,不敢怠慢,即时传进。

此时白侍郎正在梦草轩与张轨如亲谈。你道张轨如行藏被苏友白对嫣素说破,小姐自不能容,为何还在此处?原来白公留杨巡抚大后园住时,大家要即景题诗,不期事有凑巧,苏友白先与张轨如往来时在园中游玩,苏友白兴高,往往即景留题,今日无心中都为张轨如盗窃用之。白公那里得知许多委曲,每见一诗必加赞羡,送与小姐玩赏。小姐见苏友白去后张轨如诗思更佳,心下狐疑,遂不敢轻易向白公开口,故张轨如犹得高据西席,洋洋得意。

这日白公与张轨如闲谈,忽门上送上吴老爷书来。白公拆开一看,察知来意,心下又惊又喜,不好对张轨如说,遂将来书袖了。再接过名帖一看,只见上写着:“门下眷晚孕生苏有德顿首拜”。白公迭起对张轨如道:“吴舍亲荐一个门生在此,只得去见他一见。”张轨如道:“这个自然。”遂辞出后园去了。

白公出到前厅,就叫人请苏相公相见。苏有德见请,才穿了衣巾,步行进来。白公在厅上向下将苏有德人品一看,只见:衣冠鲜楚,举止高昂。骨丰皮厚,一身乏秀韵之姿,似财主而非才人;面白鼻红,满脸横酒­肉­之气,类富翁而难赋客。金装玉裹,请看衣衫前拥后随,止堪皮相。

苏有德进得厅来,就呈上礼帖,要衣白公拜公。白公再三不肯,因自是便服,定要苏有德换过大衣,方才见礼。礼毕,逊坐。坐定,先是白公说道:“吴舍亲久称贤契高才,学生多时想慕。今接芝宇,颇慰老怀。”苏有德忙打一恭道:“晚学生后进未学,陋质末才,过蒙吴老师垂青拔识,谬荐进于老恩台泰山北斗之下,仰企俯思,不胜惶悚。”白公道:“老夫衰迈之人,睹兄青年珠玉,可谓有缘。”因问:“高居何处?椿萱定然并茂?”苏有德道:“不幸先严见背,止寡母在堂。寒舍去此仅十七八里,地名马春。”白公道:“原来咫尺,老夫不能物­色­,深负水清之鉴矣。”说罢,左右送上茶来。

茶罢,苏有德就起身告辞。白公道:“多承远顾,本当小饮,但初得识荆,未敢草草相亵,容择吉再当奉屈。”苏有德道:“蒙登龙已出望外,何敢复有所叨。”遂一恭辞出。白公直送出大门外,再三郑重而别。家人将礼物呈上,白公点了六­色­,余者退出。苏有德见白公相待甚殷,以为事有可图,满心欢喜不题。

却说白公退入后堂,小姐接着,忙问道:“今日是何客来拜?”白公道:“今日不是他客,就是你母舅有书荐来求亲的苏生。”就将吴翰林的书递与小姐。

小姐接了一看,看见“苏生”,满心认为是苏友白,又见吴翰林前日为他选的即是苏友白,愈觉不胜之喜,转故意问道:“此生叫甚名字?其人果知母舅之言否?”白公道:“此生叫做苏有德。前日你母舅曾面对我说他考案首,有才情,人物风流,今日书中又如此赞扬。今日我见其人骨相到也富厚,言谈到也爽利,若说十分风流则未必矣。”

小姐听见叫苏有德,只因心下有个苏友白,就误认是他,万万不疑。白公虽说未必风流,小姐转不深信道:“母舅为孩儿选择此生非一朝一夕,或亦有所取也,为何又与爹爹所取不同?”白公道:“我今乍见,或者不能尽其底里,改日少不得请他一叙,再细细察看。但只是已有一个张郎在此,却如何区处?”小姐道:“不必有意偏向,爹爹只以才貌为去取可也。”白公道:“苏生虽非冠玉之美,较之张郎似为差胜;若论其才,张郎数诗吾所深服。苏生只据母舅言之,我尚未一试,实是主张不定。”

小姐心下暗想道:“苏生与张郎好丑,相去何止天渊!爹爹数称识人,今日为何这等糊涂?想是一时眼花。只叫他二人一会,自分玉石矣。”因说道:“泾渭自分,黑白难掩。爹爹若迟疑不决,何不聚二生于一堂,命题考试?不独谁妍谁媸可以立辨,异日去去取取,彼亦无怨也。”白公道:“此言甚是有理。我明日请苏生就请张郎相陪,临时寻一难题目考他,再定个优劣便了。”正是:风雨相兼至,燕莺杂沓来。

若非春有主,几误落苍苔。

按下白公与小姐商量不题。却说张轨如与白公家人最熟,这日苏有德来求亲之事,到次日早有人报与张轨如。

张轨如闻知大惊,间道:“此人是谁?”报他的道:“此人是金陵学里秀才,叫做苏有德。”张轨如听了,不知音同字不同,却也认做苏友白,心下道:“这小畜生,我说他为何就不别我而去,原来是去央吴翰林书来做媒,要夺我已成之事。况我在此,虽为姻事,名­色­却只是个西宾,他到公公正正来求亲。考又考他不过,人物又比他不上,况我的《新柳诗》、《红梨曲》又是他做的,倘白公一时对会出来,反许了他,我许多心力岂不枉费了?必设一计驱逐了他,方遂我心。”想了一回,忽然想起道:“小苏曾对我说,吴翰林有个女儿招他他不肯、吴翰林甚是怪他。为何转又央他来说亲?此中尚有些古怪。”

正踌躇间,忽见管门的董荣拿了个请帖来,说道:“老爷请相公明日同金陵来的苏相公叙叙。”张轨如道:“小老来的好,我正要问你,昨日那苏相公来见老爷为着何事?”董荣道:“是我家吴舅老爷荐他来求小姐亲事的。”张轨如道:“你们舅老爷说他有甚好处就荐他来?”董荣道:“这话说起来甚长。我家老书在北京时,我家小姐曾在舅老爷家住了些时。那时舅老爷见这苏相公考了个案首,又见他在那里题得诗好,就要将我家小姐招他。只因这苏相公不肯,就阁起了。近日不知为甚,这苏相公又肯了,故此舅老爷才写书荐他来。”

张轨如冷笑道:“这等说起来,你家老爷与小姐一向要选才子都是虚名,只消央个大分上便好了。”董荣道:“张相公如何这等说!老爷因这苏相公有真才才选他,为何却是虚名?”张轨如道:“小老为何这等眼钝?这人你曾见过,就是前日同我来送《新柳诗》,你老爷与小姐看了不中意笑的。”董荣道:“哪里是他?我还记得那日同张相公来的是个俊俏后生,这位苏相公虽也年纪不多,却是敦敦笃笃的一个人,哪里是他?”张轨如惊讶道:“既不是他,为何也叫苏有白?”董荣道:“名帖上是苏有德。”张轨如道:“是那两上字?”董荣道:“有是有无之‘有’,德是德行之‘德’。”张轨如听了又惊又喜,道:“这又奇了,如何又有一个人?”董荣道:“相公明日会议,便知端的。相公请收了贴子,我还要去请苏相公哩。”说罢,便放下帖子去了。

张轨如暗想道:“既不是苏友白,我的脚跟便立定了。记得吴翰林要招女婿与考案首的的,小苏明明说是他的事,为何此人又讨得书来?莫非亦有盗窃之弊?明日相见时,我慢慢观他动静,敲打他几句。倘若有假,便自五脚不稳了。”心下方才欢喜不题。

却说董荣拿了一个请帖,直到马春苏家来下。苏有德接了请帖,就留董荣酒饭,因问道:“明日还有何客?”董荣道:“别无他客,止有本府馆中张相公奉陪。”苏有德知是张轨如,便不问了。董荣吃完酒饭,作谢过,说道:“苏相公明日千万早些来。路远,免得小人又来。苏有德道:”不敢再劳,我自早来就是了。“董荣去了。苏有德自踌躇欢喜道:”我的事,张轨如就是神仙也不知道:他的事,谁知都在我腹中。他若有不逊处,我便将他底里揭出,叫他置身无地。“只因这一算,有分教:欲钻无地,掬尽西江。正是: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

鹬蚌两相争,原是渔人利。

不知二人明日相见更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没奈何当场出丑

诗曰:

秦镜休夸照胆寒,­奸­雄依旧把天瞒。

若凭耳目论三至,稍失­精­神疑一团。

有意指划终隔壁,无心托出始和盘。

圣贤久立知人法,视以观由察所安。

话说白公到次日叫人备酒伺候,到得近午,就来邀张轨如到梦草轩来闲话。张轨如因问道:“前日令亲吴老先生荐这位苏兄来,不知吴老先生与他还是旧相知却是新相识?”白公道:“不是什么旧相知。只因在灵容寺看梅,见此兄壁间题咏清新,故尔留意;又见学院李学台取代案首,因此欲与小女为媒。不想此生一时任­性­不从,舍亲恼了,因对李学台说,我也不在心,一向丢开了。不知近日何故,昨日舍亲书来说他又肯了,故重复荐来。我昨日见他,一时未睹其长,心下甚是狐疑。但是舍亲书来,不好慢他,故今日邀他一叙。少刻席间借兄大才,或诗或词邀他唱和,倘无真才,便可借此以复舍亲。”

张轨如道:“原来如此。老先生法眼一见自知,何企更考。但不知令亲书中曾写出这苏兄名字吗?”白公道:“书中只以‘苏生’称之,并未写出名字。昨见他名帖,方知叫做苏有德。”张轨如笑一笑,就不言语了。白公道:“先生为何含笑,莫非有所闻吗?”张轨如又笑一笑道:“有所闻无所闻,老先生亦不必问,晚生亦不敢言。老先生高明,只留神观之便了。”白公道:“既忝相知,何不明明见教?欲言不言,是见外了。”张轨如便正­色­道:“晚生岂敢!晚生虽有所闻,亦未必的。不言恐有误大事,欲言又恐近于献谗,所以逡巡未敢耳。”白公道:“是非自有公论,何谗之有?万望见教。”

张轨如道:“老先生既再三垂问,晚生只得说了。晚生闻得令亲所选之苏,又是一苏,非此人也。”白公道:“我回想前日舍亲对我说他的名字依稀正是‘有德’二字,为何又是一苏?”张轨如道:“音虽相近,而字实差讹。令亲所取者乃苏友白,非苏有德了。”白公惊讶道:“原来是二人,但舍亲又进京去了,何以辨之?”张轨如道:“此不难辨,老先生只消叫人去查前日学院考的案首是苏友白还是苏有德就明白了。”白公道:“此言有理。”随分咐一个家人去查。

正说不了,忽报苏相公来了。白公叫请进来。先是张轨如相见过,然后白公见礼。礼毕,分宾主而坐,左边是苏有德,右边是张轨如,白公自在下面近右相陪。

各叙了寒温,白公因说道:“老夫素Xing爱才,前者浪游帝都,留心访求,并未一遇,何幸今日斗室之中得接二贤。”苏有德道:“若论张兄才美,诚有如老师台谕。至于门生盗窃他长,饰人耳目,不独气折大巫,即与张兄并立门墙,未免惭形秽于珠玉之前矣。”张轨如道:“晚生下士,蒙老先生怜才心切,欲自愧作,故得冒充名流,作千金马骨。怎如苏兄真正冠军逸群,足附老先生伯乐之愿。”白公道:“二兄才美,一如云间陆士龙,一如日下司鸣鹤,可称劲敌。假令并驱中原,未知鹿死谁手。老夫左顾右盼,不胜敬畏。”

大家扳谈了一会儿,左右报酒席完备。白公就逊席,依旧是苏有德在左,张轨如坐右,白公下陪。

酒过数巡,白公因说道:“前日李学台在京时,众人都推他才望,故点了南直学院。今能于案中摸索苏兄,则其望不虚矣。”苏有德道:“唯门生以鱼目混珠,有辱宗师藻鉴。至于赏拔群英,真可谓贾胡之识也。”张轨如道:“苏兄一时名士,宗师千秋玄赏,如此遇合,方今文章价重。但近来世风日降,有一真者,遂有一影附者,如魑魅魍魍,公然放肆于青天白日之下,甚可耻也。”苏有德见张轨如出语有心,知是诮己,因答道:“此犹有目者所可辨。最可耻者,一种小人窥他人之篇章而作己有,竟肆谒公卿,令具目者一时不识其­奸­,真可笑也。”白公道:“此等从来所有,但只惑一时,岂能耐久?”大家谈论是非,互相讥刺,白公但听在心里。

饮过多时,左右禀要换席。白公遂邀二人到梦草轩散步。大家净了手,张轨如就往后园去更衣了。唯白公陪着苏有德,就在轩子中更了衣,闲玩那阶前的花卉并四壁图书。原来张轨如的《新柳诗》并《红梨曲》也写帖在壁上。

苏有德看到此处,白公便指着说道:“此即张兄之作,老夫所深爱。仁兄试观之,以为何如?”苏有德忙近前看了一遍,见与苏友白写的是一样,就微笑了笑,冷冷的说道:“果然好诗。”白公见苏有德合吐有意,因问道:“老夫是这等请教,非有成心。吾兄高识,倘有不佳处不妨指示。”苏有德连忙打一恭道:“门生岂敢。此诗清新俊逸,无以加矣,更有何说?但只是……”苏有德说到此就不言语了。白公道:“既蒙不教,有何隐情不妨直示。”

苏有德道:“亦无甚隐,但只是此二作门生曾见来。”白公道:“兄于何处见来?”苏有德道:“曾于一敝友处见来。敝友言,今春二月曾以前二诗进谒老师,未蒙老师收录,敝友自恨才微,怅怏而归。门生亦为之惋惜。不意乃辱老师珍赏如此。不知为何张兄之作一字不差,这也奇怪。”白公听了惊讶道:“二月中从不见更有谁来。”苏有德道:“只怕就是与张兄同一时来的。老师只消在门薄上一查便知道了。”白公道:“贵友为谁?”苏有德尚未来及答,而张轨如更衣适至,彼此就不言语了。

白公就邀入席。大家又饮了一会儿,白公因说道:“今日之饮,虽肴核不备主人未贤,然二兄江南名士一时并集,实称良会,安可虚度?老夫欲拈一题,引二兄珠玉。二兄幸勿败兴。”张苏二人正彼此忌妒,两相讥诮,忽见白公要做诗,二人都呆了。张轨如道:“老先生台教晚生当领,不知苏兄有兴否?”苏有德道:“既在老恩师门墙,虽然荒陋,自应就正。但今日叨饮过多,枯肠酣酩,恐不能奉教。”张轨如道:“正是这等,晚生一发酒多了。”

白公道:“一酒百篇,青莲佳话。二兄高才,何让焉。”就叫左右取过文房四宝,各授一副。白公随写出一题是《赋得今夕何夕》,因说得:“题虽是老夫出了,韵脚听凭二兄自拈。候二兄诗成,老夫再步韵奉和。若老夫自用韵,恐疑为宿构了。二兄以为何如?”

苏张二人道:“老师天才,岂可与晚辈较量?”口虽如此说,然一时神情顿减,在座跛躇不宁。做又做不出,又难回不做,只是左右支吾:苏有德大半推醉,张轨如假作沉思。白公见二人光景不妙,便起身说道:“老夫暂便,恐乱二兄诗思。”遂走入轩后去了。正是:假虽终日卖,到底有疑猜;请看当场者,应须做出来。

此时日已西斜,张苏二人面面偷觑,无计可施,二人又不好商议。苏有德混了一会儿,便起身下阶,倚着栏杆假作呕吐之状。张轨如就推腹痛,往后园出恭去了,半晌方来。白公在轩后窥见二人如此形状,心上又气又恼又好笑,却又不好十分羞辱他们,只得转勉强出来周旋,叫左右看热酒,请二位相公入席。

张苏二人见白公出来,只得依旧就座。白公问道:“二兄佳作曾完否?”张轨如便使乖,不说做不出,就信口先应道。“晚生前半已完,因一时腹痛,止有结句未完。”苏有德见张轨如使乖,也就应声答道:“晚生虽勉强完篇,然醉后潦草,尚欠推敲,不敢呈览。”白公道:“二兄既已脱稿,便不虚今夕了。老夫亦恐仓卒中不能酬和,倒是明日领教吧。且看热酒来痛饮,以尽余叙。”

二人见说明日完诗,便胆大了。苏有德道:“晚生做诗句可勉强,若要再饮实是不能。”张轨如道:“雄饮苦吟,晚生平日不敢多让,以白先生所知。今日为贱腹作楚,情兴顿减,不能代作半主奉陪苏兄。奈何,奈何。”白公道:“草酌本不当苦劝,然天­色­尚早,亦须少尽主人之意。”二人若论饮酒,尚去得两壶,只因推醉了半日,不好十分放量,又饮得几杯,见天­色­渐昏,苏有德便立辞起身。白公假意留留,也就起身相送。先送了苏有德出门,又别了张轨如回书房,然后退入后厅来。正是:认真似酒浓,识破如水淡;有才便可怜,无才便可慢。

却说白公入后厅,小姐接住。白公就说道:“我儿,我今日看张苏二人行径俱大有可疑,几乎被他瞒过。”小姐暗惊道:“张郎因可疑,苏生更有可疑?”因问道:“爹爹何以见得?”白公道:“我记得你母舅对我说,苏生曾考案首。今日张郎说考案首的是苏友白,不是他。”小姐道:“此生爹爹昨日说他正是苏友白。”白公道:“他叫苏有德,音虽相近,其实不是,此一可疑也。及我指张郎《新柳诗》及《红梨曲》与苏有德看,他又说此是他一好友所作,非张郎之句,此不又一可疑。到后来我出一题,要他二人做诗,他二人推醇装病,备极丑态,半日不成一字。以此看来,二人俱有盗袭顶冒之弊。”小姐听见不是苏友白,就呆了半半晌道:“我已差人学里去查,明日便知端的。”父女二人又闲谈一会儿,方各自去睡。

到次日,白公起来梳洗毕,即出穿堂坐下,叫董荣进来,问道:“前二月内,曾有一相公送《新柳诗》来,你怎么不传进来我看?”董荣道:“小的管门,但有书诗诗文即时送进,如何敢有遗失?”白公道:“是与张相公一时同来的。”董荣此事原有弊病,今日忽然问及,未免吃惊,便觉辞­色­慌张,因回说道:“是张相公来时有一位相公同来,彼时两首诗俱送进与老爷看的。”白公道:“那一位相公姓甚么?”董荣道:“过去的事,小的一时想不起来。”白公道:“可取二月门簿来看。”董荣见叫取门簿,慌忙就走。

白公见他情状慌张,便叫转董荣来道:“你不要去。”又另叫一个家人到他门房中去取。那一个家人随即到门房中,将许多门簿俱一抱拿了来,递与白公看。白公只拣出二月的来看,董荣就连忙将余下的接了去。白公揭开查看,只见同张轨如一时同来的正叫做苏友白,因细细回想道:“是有一个姓苏的。我还隐隐记得他的诗甚是可笑,为何却又是个名士?大有可疑。”因又问董荣道:“凡是上门簿的,都注某处人,此苏友白下面为何不注?”董荣道:“想是个过路客,老爷不曾接见回拜,故此就失注了。”白公道:“就是过客,也该注明。”董荣道:“或者注在名帖上。”白公道:“可取名帖来看。”董荣道:“这名帖没甚要紧,恐怕日久遗失了,容小的慢慢寻看。”

白公见董荣抱着余下的门簿内中也有许多名帖乱夹在中间,就叫取上来看。董荣道:“这内中都是新名帖,旧时的不在。”白公见他慌张不肯拿上来,一发要看。董荣拗不过,只得送上来。原来董荣是一个酒头,不细心防范,旧时二首诗就夹在旧门簿中,一时事过就忘记了。今日忽然查起,又收不及,故此着忙。白公看见有些异样,故留心只管将门簿翻来翻去。也是合当事败,恰恰翻出二诗,原封不动。一封写着:张五车呈览“,一封写着:”苏友白呈览“。白公拆开一看,苏友白的恰是张轨如来献的,张轨如的恰是旧时可笑的。

白公不觉大怒,看了董荣道:“这是何说?”董荣见寻出二诗,便吓呆了,忙跪在地下只是磕头。白公怒骂道:“原来都是你老奴作弊更换,几乎误我大事!”董荣道:“小的焉敢更换?都是张相公更换了,叫小的行的。小的不合听信他,小的该死了。”白公大怒,叫左右将董荣重重责了二十板,革出,另换一个管门。正是:从前做过事,没兴一齐来。

白公才责了董荣,昨日差去打探案首的家人回来了,就回复白公道:“小人到学中去查,案首是苏友白,不是苏有德。苏有德考在三等第六十四名,没有科举。”白公道:“查得的确吗?”家人道:“学中考案,怎么不的?”白公听了连忙进来与小姐将两项事一一说了,就将前诗递与小姐,因说道:“天地间有这等­奸­人,有这等奇事!若不是我留心细察,我儿你的终身大事岂不误了?”小姐道:“世情如此,真可畏人,愈见守身待字之难,十年不字不易,所以称贞,良有以也。”

白公道:“苏张两畜生盗袭顶冒,小人无耻,今日败露,固不足论。如今看起来,考案首的也是苏友白,你母舅荐赏的也是苏友白,做这两首《新柳诗》的也是苏友白,这苏友白明明是个少年风流才子无疑矣。转遭疏失,今不知飘零何处,大可恨耳。”小姐道:“这苏友白既有这等才情,料不沦落;况曾来和过《新柳诗》,自能物­色­踪迹。虽未蒙刮目,然才人有心,或去亦不远,若知他二人­奸­谋败露,定当重来,转是张苏二­奸­人狡猾异常,须当善遣。”白公道:“这容易。苏有德原无许可,张轨如自是西宾,只消淡淡谢绝便了。”小姐道:“如此方妙。若见于颜­色­,恐转添物议。”白公道:“这我知道,不消你虑。只是我还记得你母舅曾对我说,因亲事不成,将苏生前程黜退,不知近曾复也不曾复得,岂不误了此生?我如今须差一人去打听明白,一者好为他周旋,二者就知此生下落。”小姐道:“爹爹所见最是。”

白人随差一个能事家人到金陵去打听。那家人去了三四日,即来回复道:“小人打听,苏相公前程原是吴舅老爷与学院说复了。只是这苏相公自从没前程之后,即有他一个作官的叔子接他进京去了,至今竟不曾回来。又有人说这几个月并不知去向,就是他叔子要接他进京,也不曾寻得着。小人到他家中去问,也是这般说。只此便是实信。”白公想了想,因对小姐说道:“他的前程既然复了,到乡试之期自然回来,不必虑也。”正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一着不到,满盘从起。

白公过了数日,备了一副礼,答还苏有德。明知吴翰林不在家,原写了一封回书,道不允亲之事。苏有德见事机败露,自觉羞惭,不敢再来缠扰。张轨如有人报知董荣之事,也知安身不得,因与王文卿商议,只说乡试近,要进京习静,转先来辞。白公顺水推舟,也就不留。张苏二人虽然推出,然未免费了许多周折。白公心下暗气暗恼,不觉染成一病,卧床不起。小姐惊慌无措,只得请医服药,向卜求神,百般调理。小姐衣不解带,昼夜啼泣。如此月余,方才痊可。正是:只缘儿女累,染出病守身。

若无儿女孝,谁救病中亲?

尽得孝与累,方成父子恩。

按下白公在家抱恙不题。且说苏友白自别了苏有德渡江而北,一心只想要见吴翰林,便不觉劳苦,终日赶行。一日来到山东地方,叫做邹县。见天­色­将晚,就寻一个客店住了。到次日早起,小喜收拾行李,在床头间翻出一个白布搭布,内中沉沉有物。小喜连忙拿出与苏友白看了,连忙照旧包好。心中想一想,对小喜说道:“此银必是前夜客人匆忙失落的。论起理来,我该在此候他来寻,交还与他,方是丈夫行事;只是我去心如箭,一刻不容少留,却如何区处?莫若交与店主人家,待他付还吧。”小喜道:“相公差了,如今世情能有几个好人?我们去了,倘店主人不还,哪里对会,却不辜负了相公一段好意?既要行此­阴­骘事,还是略等半日为妙。”苏有白道:“你也说得是,只是误顾我的行期,这也没法了。”

梳洗毕,吃完饭,店主人就要备马。苏友白道:“且慢,我还要等一人,午后方去。”店主人道:“既要等人,率­性­明日去吧。”苏友白虽然住下,心是急的,在店房中走进走出。

只到日午吃过午饭,方见一个人青衣大帽,似公差模样,骑着一匹马飞也似跑来,到了店门前下了马,慌慌张张就叫:“店主人何在?”店主人见了连忙迎住道:“差爷昨日过去的,为何今日复转来?”那公差道:“不好了!大家不得­干­净。我是按院承差,前奉按院老爷批文,到邹县吊取了一百二十两官银去修义冢。昨日因匆匆赶路,遗失在你家店里,倘有差池,大家活不成。”店主人听见,吓得呆了,说道:“这是哪里说起!我们客店中,客人来千去万,你自不小心,与我何­干­?”承差道:“且不与你讲口,且去寻寻看看。”

二人慌忙走入房中,将床上翻来复去颠倒搜寻,哪里得有。承差见没了,着了急,就一把扭住店主人道:“在你店里不见的,是你的­干­系。你赔我来!”店主人道:“你来时又不曾有银子,去时又不曾交银子与我,我见你银子是红的是白的?你空身来空身去,如何屈天屈地冤我?”那承差道:“我是县里支来的四大封银子,每封三十两,共一百二十两,将一个白布搭包盛着,带在腰里,前夜解下放在床头草荐底下。现有牌票在此,终不然赖你不成?”就在袖子孔取出一张朱笔票来,递与店主人看道:“这难道是假的?你不肯赔我,少不得要与你到县里去讲。”扭着店主人往外就走。店主人着了急,大叫道:“冤屈,冤屈!”

苏友白见光景是真,忙走上前止住道:“快放了手,你二人不消着急。这银子是我拣得在此。”就叫小喜取出,交与那承差。那承差与店主人见有了银子,喜出望外,连忙下礼谢道:“难道这位相公好心。若遇到另一个拿去,我二人­性­命难保。”苏友白道:“原是官银,何消谢得。你可查收明白,我就要起身。”承差道:“受相公大恩,何以图报?求相公少留半刻,容小人备一味请相公坐坐,聊尽恭敬之心。”苏友白道:“我有急事进京,只为拣了银子,没奈何在此等你。既还了你,我即刻要行,断没工夫领情。”店主人道:“请相公吃酒,相公自不稀罕。但只是今日日已斜西,前途巴不到了;况此一路甚不好走,必须明日早行,方才放心。”苏有白道:“我书生家,不过随身行李,无甚财物,怕他怎么!”店主人道:“虽无财帛,也防着惊。”

苏友白执意要行。店主人拗不过,只得将行李备在马上。苏友白叫小喜算还饭账,随即出门。那承差与店主人千恩万谢送苏友白上马而去。正是:遗金拾得还原主,有美空寻问路人。

莫道少年不解事,从来财与­色­相亲。

承差得了原银自去­干­办不题。却说苏友白上了马往北进发,行不上十数里,忽一阵风起,天就变了。四野黑云,似有雨意。苏友白见了心下着忙,要寻一家。两边一望,尽是柳林旷野,绝无村落人烟。正勒马踌躇,忽乱草丛中跳出一条大汉,手持木棍,也不做事,照苏友白劈头打来。苏友白吓得魂飞天外,叫一声:“不好了!”坐不稳,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那大汉得了空,便不来寻人,竟跨上马,兜马ρi股三两棍。那马负痛,便飞也似往柳林中跑将去了。小喜在后急急赶上,来扶起苏友白时,那大汉连马连行李也不知跑到那里去了。苏友白爬将起来,幸不曾跌坏,却是行李马匹俱无。二人面面相觑,只叫得苦。正是:已备穷途苦,仍罗盗贼灾。

方知时未遇,不幸一人来。

苏友白此时进退两难,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苏秀才穷途卖赋

诗曰:

漫道文章不疗饥,挥毫也有卖钱时

黄金滕阁偿文价,白壁长门作酒资

儒士生涯无垄断,书生货殖有毛锥

更怜闺艳千秋意,死向才人一首诗。

却说苏友白旷野被劫,马匹行李俱无,只剩得主仆两个空身,一时间天­色­又昏暗起来,因与小喜商量道:“前去路远,一时难到。就是赶到,我两个空身人又无盘缠,谁家肯留。莫若回到旧主人家,再作区处。”小喜道:“事出无奈,只得如此。”遂扶了苏友白一步步竟回旧路而来。

苏友白去时情兴匆匆,回来时没­精­没神,又没了马,越走不动,只到傍晚将放上灯方才到得店里。店主人看见,吃了一惊道:“相公为何又转来,多分吃亏了?”苏友白遂将被劫事说了一遍。店主人跌脚道:“我头里就叫相公不要去,相公不听,却将行李马匹都失了,岂不可惜!”苏友白道:“行李无多,殊不足惜。只是客途遭此,空身如何去得?”店主人道:“相公且请进里面用夜饭,待我收拾旧铺盖,与相公权宿一夜,明日再处。”苏友白依言,过了一夜。

到次早起来,正与店主人在店中商议,只见对门一个白须老者走过来,问道:“这位相公象是昨日还承差银子的,去了为何复来?”店主人叹一口气道:“天下有这等不平的事。这位相公昨日拾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到好心肠还了人。谁知天没眼,走到路上倒将自己的行李马匹被强盗劫去,弄得如今只身进退两难。”

那老者道:“原来如此,真是好心不得好报。且请问相公高姓,贵姓哪里,今将何处?”苏友白道:“学生姓苏,金陵人氏,要到京中见个相知。不意遭此一变,盘缠尽失。老丈何以教我?”那老者道:“原来是苏相公。此去京中止有八九日路,若论路上盘费也消不多,只恐要做行李,并京中使用便多了。”苏友白道:“如今那顾得许多,只要路上费用并行李一二件,得十数金便好了,其余到京再当别处。”店主人道:“小人受苏相公大恩,这十数两银子我该措边。只是穷人,一时不能凑手。若是张老爹有处挪移与苏相公去,容小人慢慢加利偿还,断不敢少。”

张老道:“我看苏相公一表人物,德行又高,又是江南人物,料想文才必定高妙。若是长于诗赋,就有一处。”苏友白道:“学生文才虽未必高妙,然诗赋一道日夕吟弄,若有用处,当得效劳。”张老道:“如此甚好。我有一个舍亲,姓李,原是个财主,近日加纳了中书,专好交结仕官。前日新按院例甚是优待舍亲,舍亲送重礼与他,这按院又清廉不受。舍亲无以为情,要做一架锦屏送他,因求高手画了四景。如今还要烦一个名人做四首诗,标题于四景之后,合成八幅。若是苏相公高才做得,这盘缠便易处了。”

苏友白道:“做诗自不打紧。只是贵县人文之邦,岂无高和,何俟学生?”张老道:“不瞒苏相公说,我这山东地方,读书的虽不少,但只晓得在举业上做工夫,至于古文词赋,其实没人。只有一个钱举人会做几名,却又装腔难求。春间舍亲求他做一篇寿文送县尊,请了他三席酒,送了他二三十金礼物,他犹不足,还时常来借东借西。前日为这四首诗,舍亲又去求他,他许说有兴时便来领教,要我舍亲日日备酒候他,尚不见来。若是苏相公做得时,舍亲便省得受他许多气了。”

苏友白道:“既是这等,学生便与令亲效劳也使得。只是学生行­色­匆匆,今日去做了,今日还要行。烦老丈就同去为妙。”张老笑道:“前日一篇寿文,钱举人做了半个多月。难道这四首诗,一时容易就完?若是苏相公高才做得完时,舍亲自然就送礼,决不敢耽搁。”苏友白道:“全赖老丈先为致意。”张老道:“既如此,就同苏相公去。”苏友白道:“有多少路?”店主人道:“不多远,李爷家就在县东首卢副使紧隔壁。”苏友白道:“既不多远,我去了就来。有好马烦主人替我雇下一匹。”店主人道:“这不打紧。”说罢,张老遂同苏友白带了小喜,径进城望李中书家来。正是:要知山路樵携去,欲见波涛渔领回。

白云本是无情物,又被清风引出来。

张老同苏友白不多时便到了李中书家门前。张老道:“苏相公请少待。我先去通知舍亲,就出来相请。”苏友白道:“学生恭候。”张老竟进去了。

苏友白立在门前一看,只见一带是两家乡宦。隔壁门前有八根半新不旧的旗杆,门扁上“风宪”二字颜­色­有些剥落,分明是个科甲人家,却冷冷落落。这边虽无旗杆,门扁上“中翰第”三个大字,却十分齐整,一望去到象个大乡宦。

苏友白正看未完,只见内里一个家人出来,说道:“家爷在厅上请相公进去。”苏友白进到仪门,只见那李中书迎下阶来。苏友白将李中书一看,只见:冠势峨峨,俨然科甲;腹声橐橐,酷类乡绅。年华在四五十以上,官职居八九品之间。数行黄卷,从眼孔中直洗到肚肠,纵日日在前而实无;一顶乌纱,自心坎上径达于颜面,虽时时不戴而亦有。无限遮瞒,行将去只道自知;许多腔套,做出来不防人笑。

李中书迎苏友白到了厅上,见过礼,分宾主坐下。李中书就说道:“适间舍亲甚称苏已高雅,尚示奉谒,如何倒辱先施?”苏友白道:“学生本不该轻造,只因穷途被劫,偶与令亲变及老先生德望,又闻知有笔墨之役,多感令亲高谊,不以学生为不才,欲荐学生暂充记室,聊以代劳,故腼颜进谒,不胜唐突。”李中书道:“正是。前日按台到此,甚蒙刮目,意欲制一锦屏为贺。已请名手画了四景在此,更欲题诗四首,默寓赞扬之意,合成八幅一架。几欲自献其卫,若无片刻之暇。今蒙仁兄大才美怪不得,肯赐捉刀,感激不尽。只是乍得识荆,如何就好重烦?”苏友白道:“只恐菲才,不堪代割。若不鄙弃,望赐题意。”李中书道:“既辱见爱,且到后园少酌三杯,方好求教。”遂叫左右备酒,就起身邀苏友白,直到后面东半边一所花园亭子里来。

那亭子朱栏曲槛,掩映着疏竹名花,四围都是粉墙,墙外许多榆柳,树里隐隐藏着一带高楼,到也十分华藻。

苏友白此时也无心观景。到得亭中,不多时左右即捧出酒来。李中书逊了席,二人正欲举杯,只见一个家人来报道:“钱相公来了。”李中书道:“来得妙,快请进来。”一面说,一面就自起身出来迎接,须臾迎了进来。苏友白亦起身相接。只见那钱举人生得长须大腹,体厚颜丰。

钱举人见了苏友白,便问李中书道:“此位何人?”李中书道:“金陵苏兄。”钱举人道:“这等是远客了。”就让苏友白居左,相见毕,各照次坐下。钱举人因问道:“苏兄大邦人物,不知有何尊冗,辱临敝乡?”苏友白未及答,李中书就应道:“苏兄不是特到敝乡,只因进京途中被劫,踟蹰旅次。今日舍亲偶然遇着,询知这等少年美才。又因见小弟前日所求贺按台国诗未蒙吾兄捉笔,就要烦劳苏兄,苏兄不弃,故翩然赐顾。正虑宾主寥寥,不能尽欢,恰值吾兄见枉,可谓有兴。”

钱举人道:“如此甚妙。小弟连日不是不来,缘舍下俗冗缠扰,绝无情兴。今闻接台出巡将回,恐误仁兄之事,只得强来应教,其实诗思甚窘。今幸天赐苏兄到此,可免小弟搜索枯肠矣。”苏友白道:“学生穷途无策,故妄思卖赋以代吹萧。只道潦草应酬,初未计其工拙,今见大巫在前,小巫自应气折而避舍矣。”李中书道:“二兄俱不必太谦,既蒙高谊,俱要赐教。且快饮数杯,发诗兴。”遂酌酒相劝。

二人吃了半晌,苏友白道:“学生量浅。既是李老先生不鄙,到求赐了题目,待学生完了正事,再领何如?”李中书犹不肯。钱举人道:“这也使得,且拿题目出来看了,一边吃酒,一边做诗,也不相碍。”

李中书方叫左右拿过一个拜匣来开了,取出四幅美人画,并题目递与二人。二人展开一看,第一幅是补衮图,上画二美人相对缝衣;第二幅是持衡图,上画一美人持秤秤物,数美人旁看;第三幅是和美图,上画数美人当厨,或炊,或□,或洗,或烹;第四幅是枚卜图,上画三四美人花底猜枚。诗题即是四图,要各题一诗,默哈推尊入相之兆。

苏友白看了,略不言语。钱举人说道:“李老太费心了,这等称赞甚是雅致。只是题目太难,难于下手,必须细细构思,小弟一时实是不能,但看苏兄高才。”苏友白道:“钱先生尚为此言,在学生一发可知。但学生行­色­倥偬,只得勉强呈丑,以谢自荐之罪,便好告辞。”李中书道:“足见高情。”遂叫左右送上笔砚并一幅笺纸。苏友白也不推让,提起笔来一挥而就。正是:步不须移,马何足倚?

兔起鹘落,烟云满纸。

苏友白写完,就送与李钱二人道:“虽未足观,幸不辱命。”李钱二人展开一看,只见:

第一首补衮图

剪裁犹记降姬年,久荷乾坤黼黻穿。

赖得女蜗针线巧,依然日月压又肩。

第二首持衡图

颦笑得时千古重,须眉失势一时轻。

感卿双手扶持定,不许人间有不平。

第三首和美图

天地从来争水火,­性­情大抵异酸甜。

如何五味调和好,汝作梅兮汝作盐。

第四首枚卜图

非美偶尔浪猜寻,姓字应先简帝心。

玉筋金瓯时一发,三台遥按五云深。

钱举人读了一遍,惊喜赞叹道:“风流敏捷,吾兄真仙才也!”苏友白道:“一时狂言,有污台目。”李中书看了虽不甚解,却见钱举人满口称赞,料想必好,不觉满心欢喜,说道:“大邦人物,自是不同。何幸得此,增荣多矣。但只是人心不足,得陇望蜀,当欲求大笔一挥,不识允否?”苏友白道:“这等何难!”遂立起身,叫左右移了一张­干­净书案到阶前,磨起墨来。李中书忙取了四幅重白绫子铺在案上。苏友白此时也有三分酒兴,遂乘兴一挥,真是龙蛇飞舞,顷刻而成。钱李二人见了,赞不绝口。

苏友白心中暗想到:“这等俗物,何足言待?若有日与白小姐花前灯下次第唱酬,方是人生一快。今日明珠暗投,也只是为白小姐,穷途之中没奈何了。”正想着,忽台头见隔壁高楼上依稀似有人窥看,遮遮掩掩,殊觉佳丽。心中又想:“纵然而美如白小姐,也未必有白小姐之才。”一想至此,不觉去心如箭,因对李中书说道:“蒙委已完,学生即此告辞。”李中书忙留道:“高贤幸遇,何忍戛然就去?况天­色­日暮,如何去得?就是万分要紧,也须屈此榻一宵,明日早行。”苏友白道:“明日早行也可,只是马匹行李俱无,今日还要到店中去打点。”李中书道:“苏兄放心,这些事都在小弟身上。”钱举人道:“苏兄不要太俗了。天涯良朋聚会,大是缘法。明日小弟也要少尽地主之谊,李老先生万万不可放去。”苏友白道:“明日决当早行,钱先生盛意只好心领了。”李中书道:“这到明日再议,且完今日之事。”又邀二人进亭子去吃酒。三人说说笑,直到上灯,钱举人方别去。李中书就留苏友白在亭后书房中住了。正是:俗子客来留不住,才人到处有逢迎。

苏友白一夜无眠,到次早忙忙起来,梳洗毕,就催促要行,只不见主人出来。又捱了一会,方见张老走来说:“苏相公为何起得恁早?”苏友白道:“学生客邸,度日如年,恨不得飞到京中。万望老丈与令亲说一声,速速周济,盛德不浅。”张老道:“盘缠小事,自然奉上。只是舍亲还有一事奉恳。”苏友白道:“更有何事?”张老道:“舍亲见钱举人说苏相公才高学广,定然是大发之人,甚是爱慕,愿得时时亲近。今有一位公子一十三岁,欲要送一封关书拜在苏相公门下,求苏相公教训一年。束修听凭苏相公填多少,断不敢吝。”苏友白道:“学生从不晓得处馆,况是过客立刻要行,如何议及此事?”

正说着,只见一个家人送进一个请贴来,却是钱举人请吃酒的。苏友白忙辞道:“这个断不敢领!烦管家与我拜上,多谢了。原帖就烦管家带去。”那家人道:“酒已备了,定要屈苏相公少留半日。”说着,将帖子放下去了。张老道:“馆事苏相公既不情愿,舍亲也难相强。钱举人这酒是断断辞不得的。况这钱举人酒也是难吃的,若不是二十分敬重苏相公,他哪里肯请人?这是落得吃的。”苏友白道:“固是高情,只是我去心甚急。”张老道:“苏相公请宽心。我就去备办马匹行李。钱家酒也早,苏相公略领他两杯就行吧。”苏友白道:“万望老丈周旋。”张老说罢去了。

苏友白独坐亭中,甚是无聊,心中焦急道:“些须盘缠只管伺候,可恨之极!”因叫小喜道:“你看看前边路好走,我们去了吧,谁奈烦在此等候。”小喜道:“园门是关的,出去不得。就是出去,也没有盘缠。相公好歹耐今日一日,明日定然走路了。”苏友白没法奈何,只得住下。

又等一会,忽听得隔壁楼上隐隐有人说道:“后门外榴花甚茂。”苏友白听了,心下想道:“这园子只怕也有后门。”就转身沿着一带高墙来寻后门。又绕过一层花朵,却见山石背后果有一个后门,关得紧紧的。苏友白叫小喜开了,往外一看,原来这后门外是块僻地,四边榆柳成荫,到也甚是幽雅。虽有两棵榴花,却不十分茂盛。苏友白遂步出门外来看,只见紧隔壁也是一座花园,也有一个后门,与此相近。

正看时,只见隔壁花园门开,走出一个少年,只好十五六岁,头带一顶弱冠,身穿一领紫衣,生得­唇­红齿白,目秀眉清,就如娇女一般。真是:柳烟桃露剪春衣,疑谪人间是也非;

花魄已销焉敢妒,月魂如动定相依。

弱教看去多应死,秀许餐时自不饥;

岂独儿郎输­色­笑,闺中红粉失芳菲。

苏友白蓦然看见,又惊又喜道:“天下如何有这等美貌少年!古称潘貌,想当如此。”正惊喜间,只见那少年笑欣欣向着苏友白拱一拱道:“谁家美少年?在此卖弄才华,题诗惊座,也不管隔壁有人。”苏友白忙陪笑脸,举手相答道:“小弟只道室鲜文君,瑶琴空弄;不意东邻有宋,白雪窥人。今珠玉忽逢,却叫小弟秽形何遁?”那少年道:“小弟闻才之慕才,不啻­色­之慕­色­。睹仁兄之貌,自是玉人。小弟愿附蒹葭,永言相倚,不识仁兄有同心否?”苏友白道:“千古风流,尚然神往;芝兰咫尺,谁不愿亲?只恐弟非同调,有辱下交。”那少年道:“既蒙不弃,于此石上少坐,以谈心曲。”

二人就在后门口一块白石上并肩而坐。那少年道:“敢问仁兄高姓贵处,贵庚几何,因何至此?”苏友白道:“小弟舍陵苏友白,贱字莲仙,今年二十。因要进京访一大老,不意途中被劫,只身旅次,进退不能。偶逢此间李老,要小弟做四诗,许赠盘缠。昨日诗便做了,今日尚未蒙以盘缠见赠,故在此守候。不期得遇仁兄,真是三生有幸。不识仁兄高姓?”那少年道:“小弟姓卢,家母因梦梨花而生小弟,故先父取名梦梨,今才一十六岁。昨因舍妹在楼上窥见吾兄才貌,又见挥毫敏捷,以为太白复生。对小弟说了,故小弟妄思一面。不意果从人愿,得会仁兄。仁兄若缺资斧,小弟自当料理,如何望之李老?李老俗物,只知趋贵,哪识怜才?”

正说未完,只见小喜来说道:“里边摆出饭来,请相公去吃,李爷也就出来也。”苏友白正要说话,不肯起身。卢梦梨听见,忙立起身来说道:“既主人请吾兄吃饭,小弟且别去。少刻无人时,再会于此。只是见李老千万不可说出小弟,小弟与此老不甚往来。”苏友白道:“既如此,小弟去一刻便来。幸勿爽约。”卢梦梨道:“知心既遇,尚有肝膈之谈,安肯相负?”说罢,就进园去了。

苏友白回到亭中,李中书恰好出来。相见过,李中书就说道:“小弟失陪,得罪。今日本当送仁兄早行,只因老钱再三托小弟留兄一叙,故斗胆又屈于此。些须薄礼俱已备下,明早定可登程矣。”苏友白道:“荷蒙高情,衔感不尽。”须臾,摆上饭来,二人吃罢。李中书说道:“昨日县尊有一贵客在此,小弟还要去一拜,只是又要失陪,奈何?”苏友白因心下要会卢梦梨,巴不得他去了,忙说道:“但请尊便。学生在此尽可盘桓。”李中书道:“如此得罪了,小弟拜客回来,就好同兄去赴老钱之酌。”说罢,拱拱手去了。

苏友白得了空,便走到后门口来,要会卢梦梨。只因这一会,有分教:闺中路上,担不了许多透骨相思;月下花前,又添出一段风流佳话。正是:情如活水分难断,心似灵犀隔也通。

春­色­亦人随好处,东君何以别西东?

不知苏友白来会卢梦梨不得一见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卢梦梨后园赠金

诗曰:

人才只恨不芳妍,那有多才人不怜?

窥容文君能越礼,识人红拂善行叔。

百磨不悔方成节,一见相亲始是缘。

漫道婚姻天所定,人情至处可回天。

话说苏友白忙到后园门首来会卢梦梨,只见卢家园门紧闭,不闻动静。立了一会儿,心下沉吟道:“少年儿小子,莫非言语不实?”又想道:“我看此兄虽然年少,却举止有心,断无失信之理。”正是,等人易久,一霎时便有千思百虑。

正费踌躇,忽听得一声门响,卢梦梨翩然而来,说道:“苏兄信人也。来何速,真不愧乎同心。”苏友白见了,有如从天而至,欣喜不胜,忙迎上前以手相携,笑答道:“与玉人期,何敢后也。”卢梦梨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始终如一,方成君子之交。”苏友白道:“无终之人原未尝有始,只是一辈眼中无珠之人不识耳。若夫松柏在前,岂待岁寒方知其后凋也?”

卢梦梨道:“吾兄快论,释小弟无限之疑。”因说道:“小弟有一言相问,只恐交浅言深,不敢启口。”苏友白道:“片言定交,终身相托。小弟与仁兄虽偶尔邂逅,然意气已深,有何至情,不妨吐露。”卢梦梨道:“苏兄既许小弟直言,且问京中一行,为名乎?为利乎?尚可缓乎?”苏友白道:“小弟此行,实不为名,亦不为利。然而情之所钟,必不容缓。”卢梦梨又问道:“吾兄青年,老伯与老伯母自然康健,尊嫂一定娶了?”苏友白道:“不幸父母双亡,尚只身未娶。”卢梦梨道:“仁兄青年高才,美如冠玉,自多掷果之人,必有东床之选,何尚求凤未遂,而只身四海也?”苏友白道:“不瞒卢兄说,小弟若肯苟图富贵,则室中有­妇­久矣。只是小弟从来有一痴想:人生五伦,小弟不幸父母双亡,又鲜兄弟,君臣朋友间遇合尚不可知,若是夫妻之间不得一有才有德的绝­色­佳人终身相对,则虽玉堂金马,终不快心。诚飘零一身,今犹如故。”卢梦梨道:“苏兄深情,足今天下有才女子皆为感泣。”因叹一口气道:“苏兄择­妇­之难如此。不知绝­色­佳人或制于父母,或误于媒妁,不能一当风流才婿而饮恨深闺者不少。故文君既见相如,不辞越礼,良有以也。”苏友白道:“礼制其常耳,岂为真正才子佳人而设?”卢梦梨道:“吾见此行既不为名为利,必有得意之人,故不惜奔走也。”苏友白道:“卢兄有心人,爱我如此,敢不尽言。小弟行此实为一头亲事,要求一翰林公作代。但目今乡试在迩,恐他点了外省主考出京,不得相遇,故急急要去。”卢梦梨道:“以苏兄之求,自是绝代佳人。但不识为谁氏之女?”苏友白道:“就是敝乡白侍郎之女,名唤红玉,美丽无比,诗才之妙弟辈亦当逊席,至于怜才一念,尤古今所无;故小弟寤寐不能忘情,若今生不得此女为­妇­,情愿一生孤单。”卢梦梨听了,沉吟半晌,又问道:“白侍郎叫甚名字?住在何处?”苏友白道:“白侍郎讳玄字太玄,住在锦石村里。”卢梦梨听了,明知是他母舅,却不说破,只道:“有美如此,无怪兄之钟情。但天下之大矣,设使更有美者,则苏兄又将何如?”苏友白道:“好­色­岂有两心!使有美如此,则小弟之倾慕自又如此。然得一忘一,则小弟死不负心。”

卢梦梨听了,又沉吟半晌,道:“吾兄情见乎辞,此行决不挽矣。既如此,何必耽延。行李之费,小弟已携在此。”就袖中取出白银三十两,递与苏友白道:“此须少住行李,如忧不足,尚有舍妹金镯一对、明珠十粒在此,以为补凑之用。”遂在两壁上除下镯并明珠一串,又递过来。苏友白道:“行李只假十数金足矣,何必许多。仁兄过于用惠,小弟受之已自有余。至于金镯、明珠,珍贵之物,况出之令妹,弟何敢发?”卢梦梨道:“仁兄快士,何以作此腐谈?客贫求人最难。珠镯二物可亲佩于身,以防意外之变。倘或不用,即留为异日相见之端,亦佳话也。”

苏友白道:“吾兄柔媚如女子,而又具此侠肠,山川秀气所钟特异。小弟偶尔得交,何幸如之。小弟初时去心有如野马,今被仁兄一片深情,如飞鸟依人,名花系念,使小弟心醉魂销,恋恋不忍言别。小弟从来念头只知有夫­妇­,不知有朋友,今复添一段良友相思之苦,教小弟一身一心如何两受?”卢梦梨道:“小弟奉先人之教,守身如Chu女,并未从师,何况求友。今一晤仁兄,不知情从何生。兄深于情者,幸剖以教我。”苏友白道:“小弟深情,不过一往;卢兄深情,其柔如水。太白诗云‘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似为卢兄今日道也。小弟何情?当此之际,惟有暗然。”

卢梦梨道:“兄所虑者,似乎言别不易;弟所虑者,又在后会为难。不知此别之后,更有与兄相会之期否?”苏友白惊讶道:“卢见何出此言?尔我今日之遇,虽然朋友,实胜骨­肉­。吾见自是久要之人,小弟亦非负心之辈。小弟进亦即归,归过贵乡,自当登堂拜母,再图把臂谈心,安有不见之理?”

卢梦梨沉吟半晌不语。苏友白道:“仁兄不语,莫非疑小弟未必重来?”卢梦梨道:“小弟沉吟者,非疑仁兄不来,只恐仁兄重来而小弟子虚乌有,不可物­色­矣。”苏友白道:“吾兄尊慈在堂,未必游于他乡;爱我实深,料无拒绝之理,为何不可物­色­?”卢梦梨道:“聚散固不由人,天下事奇奇怪怪,吾兄岂能预定?”苏友白道:“在天者难定,在人者易知。若说小弟日后不来见兄,小弟愈可自信;若说日后兄不见弟,则兄今日见弟何为。此理之易明者。”卢梦梨道:“今日小弟可见则见,后日小弟不可见则不见,亦未可知。”

苏友白道:“吾兄一兄弟而谆谆肝胆,犹虞交浅言深,此时情同骨­肉­,而转为此模糊之语,不几交深而言浅乎?弟所不解。”卢梦梨道:“初时以为可言,故谆谆言之;此时以为不可言,故不言也,何必费解。”苏友白道:“小弟一人之身,即在此一日之内,吾见何所见,而有可言不可言之别?”卢梦梨道:“言之可行故欲言,言之不可行又何必言。”苏友白道:“小弟闻所贵乎朋友者,贵相知心。今兄与弟言且不可,况乎知心。既非知己,而仁兄违心以赐,小弟腼颜而受,是以黄金为结交矣。小弟虽穷途,断不肯以悠悠行路自处。”遂欲将珠镯送还。

卢梦梨竦然道:“仁兄何罪弟之深也!小弟初见兄时,实有一肝隔之言相告。及后询兄行止,知言之无益而且羞人,故不欲言,非以仁兄为不知心而不与言也。吾兄既深罪小弟,小弟只得蒙耻言之矣。”苏友白道:“知己谈心,何耻之有?万望见教。”

卢梦梨羞涩半晌,被苏友白催促不已,只得说道:“小弟有一舍妹与小弟同胞,也是一十六岁,姿容之陋酷类小弟,学诗学文,自严亲见背,小弟兄妹间实自相师友。虽不及仁兄所称淑女之美,然怜才爱才,恐失身匪人。一向缘家母多病,末遑择婿。小弟固年少,不多阅人,兼之门楣冷落,故待字闺中,绝无知音。昨楼头偶见仁兄翩翩吉士,未免动嫖梅之思。小弟探知其情,故感遇仁兄,谋为自媒之计。今挑问仁兄,知仁兄钟情有在,料难如愿,故不欲言也。今日之见,冀事成也。异日见来,事已不成,再眉目相对,纵兄不以此见笑,弟独不愧于心乎?故有或不见之说。今仁兄以市交责弟,弟只得实告。此实儿女私情,即今言之,已觉面热颜赤,倘泄之他人,岂不令弟羞死!”

苏友白闻言愕然惊喜道:“吾兄戏言耶,抑取笑小弟耶?”卢梦梨凄然道:“出之肺腑,安敢相戏?”苏友白道:“莫非梦耶?”卢梦梨道:“青天白日之下,何梦之有?”苏友白道:“若是真,岂不令小弟狂喜欲死!”卢梦梨道:“事之不济,怅也何如,仁兄乃谓之喜,何哉?”苏友白道:“小弟四海一身,忽有才美如仁兄之淑女,刚半面而即以终身相许,弟虽草木,亦知向春为荣,况弟人也,云胡不喜?”卢梦梨道:“吾兄好逑已自有人,岂能舍甜桃复寻苦李?小弟兄妹之私,不过虚愿耳。”苏友白道:“宋玉有言:”天下之美,无如臣里;臣里之美,无如臣东邻之子。‘仁兄兄妹之美何异于是。小弟今遇令妹之美而不知求,而浪云求凰,岂非叶公之好画龙,而见真龙反却走也?“卢梦梨道:”仁兄既不欲弃捐弟妹,将无意于中之艳而作负心人也?“苏友白道:”负心则吾岂敢!“卢梦梨道:”吾固知兄不负心也,使仁兄怜子弟妹,而有负于前,倘异日复有美于弟妹者,不又将以弟妹为刍狗耶?无论前人怨君薄幸,亦非予弟妹所重于死而仰望以为终身者也。“苏友白道:”仁兄曲谕,不独深得弟心,而侃侃正言,更使弟敬畏。弟之柔肠痴念,已为兄寸断百结,不复知有死生­性­命矣。“

卢梦梨道:“无情人也,不患情少,正患情多。顾今日之事,计将要安出?”苏友白微笑道:“既不独弃,除非两存。但恐非深闺儿女之所乐闻也。”卢梦梨道:“舍妹年稚幼小,­性­颇函慧,岂可以儿女视之?恋君真诚,昨已与弟言之矣。娶则妻,奔则妾。自媒近奔,即以小星而待君亦无不可,但恐兄所求之淑女未必能容耳。”苏友白大喜道:“若非淑女,小弟可以无求;若是淑女,哪有淑女而生妒心者?玉人既许同心,岂可强分妻妾?倘异日书生侥幸得嫔二女,若不一情,有如皎日。”卢梦梨亦大喜道:“兄能如此,不辜弟妹之苦心矣。虽仓卒一言,天地鬼神实与闻之,就使海枯石烂,此言不朽矣。”

苏友白道:“弟思白小姐之事,尚属虚悬。令妹之事,既蒙金诺,小弟何不少留数日,就求媒一议。”卢梦梨道:“仁兄初意原为白小姐而来,而半途先婚舍妹,无论先已负心,就使红玉小姐闻之,自应不悦,岂不开异日争端?况舍妹尚幼,既已许君,断无改移!兄宜速速进京,早完白小姐之事。但只是还有一语相问。”苏友白道:“更有何语?”卢梦梨道:“仁兄虽属意白小姐,不识白小姐亦知有仁兄否?”苏有白道:“仁兄爱我至此,实不相瞒。”遂将和《新柳诗》并后来考《送鸿》、《迎燕》事情细说了一遍。卢梦梨道:“既如此,兄只消去完白小姐之盟,不必更寻小弟。彼事若完,舍妹之事自完矣,断无相负。”

苏友白道:“固知兄不负我,只是才得相逢,又欲分袂,寸心耿耿,奈何?”卢梦梨道:“弟岂忍然者,但以后会甚长为慰。今若过于留恋,恐为仆婢所窥,异日又增一番物议矣。”苏友白道:“仁兄金玉,敢求见教。”卢梦梨道:“千秋才美,固不需于富贵,然天下所重者,功名也。仁兄既具此拾芥之才,此去又适当鹿鸣之候,若一举成名,则凡事尽易为力矣。大都绝世佳人既识怜才,自能贞守。何必汲汲作儿女情痴之态,以误丈夫事业。”苏友白改容深谢道:“仁兄至情之言当铭五内。倘得少进,归途再图把臂。”

二人说罢,苏友白原是空身,只叫小喜带上园门道:“我们就往此去吧。”卢梦梨道:“从此小径绕过城湾就是北门。小弟本当远送,奈怕有人看见不便,只此就别了。苏兄前途保重!”一面说,一面落下几点泪来,忙以衫袖掩住。苏友白见了,也忍不住数行泣下道:“离别之怀,尔我难堪;闺中弱质,又将奈何?”此时苏友白一道殷勤,卢梦梨含泪点首。二人又眷恋一会,没奈何分手而去。正是:意合情偏切,情深别更难;丈夫当此际,未免泪珠弹。

卢梦梨归去不题。却说苏友白转出此门,恐怕李中书、钱举人来缠扰,不敢到旧店主家去,只得又另寻一家安歇。拿些散碎银子备了行李,雇了马匹,到次日绝早就行。一路上痴痴迷迷只是想念。起初只得白小姐一人,如今又添了卢梦梨与卢小姐二人,弄得满心中无一刻之安。一时想道:“白小姐虽见其才,未睹其貌。卢小姐虽也未见其貌,然而其兄之美如此,则其妹之丰姿可想见矣。此婚得成,无论受用其妹,即日与其兄相对也是人生一快。”一时又想到:“卢梦梨虽然年少,却虑事­精­详,用情真至,自是一慧心才人。既称其妹有才,断非过誉。即使学问不克,明日与白小姐同处闺中,不悉不渐进高妙。我苏友白何福,遘此二美。”心中快畅,不觉信马而行,来到一镇。

忽听得两面头锣乒乒乓乓敲将来,随后就是一对对清道蓝旗,许多执手摆列将来。苏友白问人,知是按院出巡回来。只得下了马,立于道傍,让他过去。不多时,只见一把蓝伞、一乘大轿,数十衙役簇拥着一位官人过去,后面许多官舍跟随。内中一个承差见了苏友白,看了一看,慌忙跳下马来道:“这是大相公?小的春前那里不寻到?如何今日却在此处?”苏友白吃了一惊道:“你是何人?”那承差道:“小的是按院苏老爷承差,老爷春间曾差小的来接大相公,大相公难道就忘记了?”苏友白道:“原来是兄。老爷如今在那里?”承差道:“方才过去的不是?”苏友白道:“原来就是家叔。家叔复命不久,为何又点出来?”承差道:“老爷不喜在京中住,前任湖广止得半年,入又补讨此差出来。老爷自寻大相公不见,时常悬念。大相公快上马去见老爷。

苏友白依言上马,又复转来。承差也上了马,说道:“大相公慢来,小的先去报知老爷。”遂将马加上鞭,跑向前去。不多时,又走转迎着苏友白说道:“老爷听见大相公在此,甚是欢喜。说道路上不好相见,叫小的服事大相公回到街中去相会。”苏友白道:“回到衙中尚有三四十里路,今日恐不能到。”承差道:“老爷衙门在府中,不往县间过,此去到府中止得七八里路了。”二人一路问些闲话,不多时早到了衙门。守门人役接着,道:“大相公快请进去,老爷在内堂立等。”苏友白下了马,叫小喜打发了,整整衣冠,竟进后堂来。

只见苏御史果立在堂上等候。苏友伯进得堂来就请苏御史拜见。拜毕,命坐,就坐于苏御史侧边。苏御史看苏友白人才秀美,满心欢喜,因说道:“我记得,见贤任时尚是垂髻,数年不见,不意竟成一美丈夫,使劣叔老怀不胜欣慰。”苏友白道:“愚侄不幸幼失严亲,早岁慈母见背,又缘道途修阻,不能趋侍尊叔膝前,以承先教;遂致孤身流落,有堕家声。今瞻前思后,惭愧何堪。”苏御史道:“劣叔老矣。既无嗣续,况且倦游,前程有限。我看贤侄英英器宇,自是千里之驹,异日当光吾宗,劣叔可免门户忧矣。”苏友白道:“愚侄失之于前,尚望尊叔教之于后。倘不至沦落,聊以衍眉山一派,亦可稍尽后人之责。”苏御史道:“我既无子,汝又父母双亡。我春间曾有书与汝道及此事,意欲叔侄改为父子,聊慰眼前寂寞。至于异日诰赠,当还之先兄先嫂,如不然,则是欲继吾嗣,而绝汝宗也。不知贤任曾细思否?”苏友白道:“尊叔此意见之远,虑之深。使孤子有托,实二先人之所深愿也。先人所愿,愚侄未有不愿者。”苏御史听了大喜,遂择一吉日,安排酒筵,令苏友白拜他为父。自此已后,遂以父子称呼。

府县司道及合郡乡宦,闻知按院继了新公子,都来庆贺送礼。不想李中书也在其中,就将写画四景的锦屏送来。这日苏御史公堂有事,就着苏友白到宾馆中来接待众乡宦。李中书看见新公子就是苏友白,着了一惊,慌忙出位作揖,谢罪道:“前日多有得罪,治弟拜客回来,不知兄翁为何就径行了。自是怪治弟失陪。治弟备了些薄礼铺陈,四下访问,并无踪迹。以一时俗见开罪贤豪,至今悔恨无已。更不知为駾马贵介,真可谓有眼不识泰山。今幸再睹台颜,简慢之罪,乞容荆请。”苏友白道:“前扰尊府,不胜铭感。小弟次日缘有薄事,急于要行,又恐复叨钱君,故未及谢别贤主,非敢过求。”李中书道:“兄翁海量,或不深罪,然治弟反之于心,终属不安。”又再三修过,方随众乡官别去。正是:接贫骄傲,趋贵足恭。

小人常态,天下皆同。

苏御史公堂事毕,查点礼物。全银、绸缎、食用之物一概不受,止有诗画文墨关系赞扬德政者皆称名为号,只得受了。一一细看,大都套语为多。看到李中书锦屏四诗,清新隽逸,笔墨不群,心下甚爱,就叫衙役抬到后堂,摆列赏玩。

适直苏友白走来,苏御史就指与苏友白看道:“此四诗笔鲜句逸,绝无锥凿,我甚爱之。李中书资郎即不解此,不知出之何人?我闻你亦爱词赋,此诗不可以其应酬而不赏也。”苏友白道:“此四诗实孩儿代笔,仓卒应酬,岂足当父亲珍赏。”苏御史又惊又喜道:“这又奇了!我就疑山东无此隽笔,亦不意吾儿才美如此。我且问你,你如何得代他作?”苏友白道:“前日孩儿来时途中被劫,行李尽失,不能前行。在旅途中偶然相遇,他许赠孩儿盘费,故孩儿代他作诗。只说是送接台,亦不知就是大人。”

苏御史道:“连日忙忙,我到也不曾问得你,我春间着承差接你,你许了来,为何后又不至?今日到此却又为何?”苏友白道:“孩儿在家时出门甚少,原不识路。彼时只道江口大路易行,竟信马而走,不意错走到句容镇上白石村去。次日急要赶路,不料感了些寒疾,不能动身,只得借了一个观音庵住下,养了半月病方好,故失了大人之约。今日之来,就因孩儿在寺里住时,访知彼地白乡宦有一女,多才能诗,美丽异常,孩儿妄想,欲求为­妇­人。人都道白公择婿甚严,不轻许可。孩儿又访知金陵吴翰林是他至亲,言则必从。今问吴翰林钦诏进京,故孩儿此来,一则寻访大人,二则就要央求吴翰林为媒。”

苏御史道:“原来有许多缘故。这白乡宦想是白太玄了。白太玄是我同年,他的事我细细尽知。他女儿诗才果妙,此老择婿果严,只因为求婚不从,几乎连­性­命不保。”苏友白道:“为何?”苏御史就将赏掬花代作诗,及杨御史求亲不遂,举保迎请上皇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以汝才华求他作配,自是佳偶。吴瑞庵作伐固好,我写书去也有几分。然此老任­性­而又多疑,尚有几分不稳。”苏友白道:“为何不稳?”苏御史道:“你今纵有才情,只是一穷秀才。他科甲人家恐嫌寒微,故曰不稳。以我想来,目今试期近了,我看你才学亦已充足,我与你纳了北监,竟先去求功名。倘得少年登弟,意气勃勃,那时就央吴瑞庵为媒,我再一封书去,就十分有望,不患不成矣。功名既就,婚姻又成,一则遂你之愿,二则满我之望,岂不美哉!”苏友白及苏御史之言与卢梦梨之言相合,便如梦初醒,遂尔应承道:“大人严训,敢不听从。”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龙虎榜中,标名显姓;婚姻簿上,跨凤求凰。正是:天意从来欣富贵,人情到底爱勋名。

漫夸一字千金重,不带乌纱头角轻。

不知苏友白去求功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秋试春闱双得意

诗曰:

人生何境是神仙,服药求师总不然;

寒士得官如得道,贫儒侠第似登天。

玉堂金马真蓬岛,御酒宫花实妙丹;

漫道山中多甲子,贵来一日胜千年。

却说苏御史与苏友白算计停当,就一面差人去起文书,又一面打点银子,差人进京去纳监。御史人家­干­事甚是省力,不几日便都打点端正。

又过了几日,苏御史就对苏友白说道:“我这衙门中多事,你在此未免忙忙碌碌过了。如今既要求名,莫若早送你进京,寻一静地,潜养潜养,庶几有益。”苏友白心下也要进京访吴翰林消息,连连应诺。便就择日起程。府县并各县官闻知,都来送行作钱。李中书加意奉承。又忙乱了几日,方拜别苏御史长行。

此时是按院公子,带了小喜并几个承差,裘马当盛,一路上好不雄豪,与前穷秀才落落行藏大不相同。不一日到了京中,寻个幽静下处住了。一面去行进监之事,一面差人打听吴翰林消息。不意吴翰林数日前已点了湖广正主考,出京去了。苏友白惆怅不已,然没法奈何,只想卢梦梨之言,安心读书,以为进取之计。

时光易过。倏忽之间,早已秋试之期。苏友白随众应试,三场已毕,到了揭晓之日,苏友白高高中了第二名经魁。报到山东,苏御史不胜欢喜,就写书差人送与苏友白。叫他不必出京,可于西山中寻一僻寺,安心读书,率­性­等来春中了进士,一同讨差回省祭祖;此时不必往来道路,徒费­精­神。

苏友白一中了就思南还,一来迫于父命,二来吴翰林尚未回京,三来恐一举人动白公不得,只得在京中捱过残冬。到了新年,转眼已是春闱,苏友白照旧入场。真是文齐福齐,又高中了第十三名进士;及至殿试又是二甲第一,已选了馆职。

只因去秋顺天乡试,宰相陈循有子叫做陈英,王文有子叫做王伦,俱不曾得中。二相公怀恨,因上一疏,劾奏主考刘俨、王谏二人阅卷不公,请加重罪。亏了少保高毂回奏景泰皇帝,说道:一大臣子与寒十并进,已自不可,况又不安于命,欲拘考官可乎?“景泰皇帝心下明白,遂不加罪主考,却又撇二相公体面不过,因特旨钦赐陈英、王伦二人为举人,一同会试。到了会试。到了会试,主考刘俨又分房考。恰恰苏友白又是刘俨房中中的,况且中的又高,及殿试又是二甲第一,选了馆职,二相公因恨刘俨,遂与吏部说了,竟将苏友白改选了浙江杭州府推官。

苏友白闻报,以为有了衙门,便可出京,又以为浙江必由金陵过,便可顺路去与白公求亲,到满心欢喜,不以为怪。只候苏御史来京复命,相会过便要起身。有期苏御史未来,恰恰吴翰林到先来复命。苏友白访知甚喜,忙写一个“乡春晚生”的名帖去拜见。

原来吴翰林在乡会试录上见苏友白中了,甚是欢喜;及见是河南籍贯,又以为同名同姓,就丢开了。这日来拜,见名帖上用一“乡”字,心下又惊又疑,就不回不在,连忙出去接待。到了前厅,远远望见苏友白进来,恰原是当年梅花下题诗的风流少年。以为眼力不差,满心欢喜,就笑欣欣将苏友白迎上厅来。

苏友白见了,连连打恭,以前辈礼拜见吴翰林。礼毕。就坐。吴翰林就问道:“去岁令兄下顾小酌奉扳时,只知贤兄在乡间藏修要应南试,故未蒙降,重不知何故复又改入北雍,而注河南籍贯?”苏友白惊讶道:“晚生不幸父母早背,只身并无兄弟。去春自得罪台宪后,即浪游外郡。偶过齐鲁,获遇家叔。家叔自念无嗣,又念晚生孤舟,遂收育为子,故得侥幸北雍。河南者,从父籍也。”吴翰林道:“令叔莫非台中苏方回兄吗?”苏友白道:“正是。”

吴翰林道:“原来如此。贤兄既无兄弟,则去岁来为贤兄要小弟与白太玄作伐者却是何人?”苏友白吃惊道:“晚生虽实有此念,却未曾托人相求。不识老先生还记得此人名字否?”吴翰林道:“只记得说是令兄,名字却忘了。”因问管书帖家人,家人禀道:“名字叫做苏有德。”苏友白听了,又吃一惊道:“原来是苏有德。”因叹息道:“甚矣,人情之难测也。”吴翰林道:“却是为何?”苏友白道:“晚生去春曾留锦石村,窃慕令甥女之才,欲求为萍藻主,百计不能。后访知惟老生之言是听,故欲回京相恳。不意行至半途,忽遇苏有德,再三款留,询问晚生行藏。晚生一时不慎,遂真情告之。彼饹知晚生之意,遂力言老先生已钦召进京,徒劳往返,因劝晚生便道进京,又赠晚生行李之费。彼时晚生深感其义气,故竟渡江北行。不知其蓄假冒狡谋,而有诳于老先生也。被时不识老先生何以应之?”吴翰林道:“小弟一闻贤见之教,随发书与舍亲矣。”因笑道:“这件事如今看来自是贤兄当面错过,如今却又千里求人。”苏友白谔然道:“却又为何?”吴翰林道:“前岁白太玄奉命使虏,虑有不测,遂以甥女见托。小弟在灵谷寺看梅,见贤兄诗才并丰仪之美,遂欲以甥女附养,以完会亲之托。总一甥女,也不知贤兄昔何所见,而固执不从;今又何所闻,而谆谆如此。岂非当面错过,而又千里求人?”

苏友白听了,竟痴呆了半晌,因连连谢罪道:“晚生自作之孽,应自受之。只是晚生日寝处于老先生恩私中而竟不知,真下愚也。”吴翰林道:“亦非贤兄之孽,总是好事多磨耳。”苏友白道:“多磨犹可,只恐苏有德这­奸­人借老先生尊翰大力负之而去,则奈何?”吴翰林道:“这断不能。自舍亲最­精­细最慎重,岂容­奸­人假冒?设使舍亲轻信,舍甥女何等慧心明眼,料无堕他术中之理。此兄亦徒作此山鬼伎俩耳,贤兄万万放心。至于贤兄之事,都在小弟身上。”苏友白忙深深打一恭道:“全赖老先生始终至成,晚生不敢忘德。”吃了了三道茶,又叙了些寒温,方才辞去。正是: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苏友白因见吴翰林将前情细细说明,心中无限追悔道:“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当时不细心访问,当面错过;如今东西求人,尚不知缘分如何?”又想道:“白小姐之美人人称扬,似非虚赞。当日后园所见却未必佳,莫非一时眼花,看不仔细?”又想道:“我问他自有一女,已许了人,或者看的是他,亦未可知。”心下终有些狐疑。

不一日,苏御史来京复命,父子相见,不胜之喜。苏御史道:“你功名已成,只有婚姻了。我明日见吴瑞庵,求他周旋。我再写一书与他,料无不成之理。”苏友白因心下有事,急急打点要行。苏御史见凭限紧急,也不敢苦留。又过了数日,就打发苏友白起身。苏友白此时就有许多同年及浙江地方官饯送,好不兴头。正是:来无冠盖迎,归有车徒驭。

止此一人身,前后分恭倨。

苏友白出得都门,本该竟往河南去祭祖,只因要见卢梦梨,就分咐人夫要打从山东转到河南。人夫不敢违拗,只得往山东进发。行得十数日,就到了邹县。苏友白叫人夫俱在城外住下,只带了小喜,仍照旧时打扮进城来寻访。

不多时到了卢家门首。只见大门上一把大锁锁了,两条封皮横竖封着,绝无一人。苏友白心下惊疑不定,只得又转到后园门首来看。只见后园门上也是一把锁,两条封皮封得紧紧。苏友白愈觉惊疑道:“这是为何?莫非前日是梦?”再细看时,前日与卢梦梨同坐的一块白石依旧门前,四围树木,风景宛如昔日。只是主人不知何处,恰似刘阮重到天台一般。

苏友白只管沉吟惆怅,不期隔壁李中书的家人俱是认得苏友白的,在门前看见了,即暗暗报知李中书。李中书此时已知苏友白是簇簇新一个进士,巴不得要奉承,忙叫人四下邀住,随即开了后门来迎接。只见苏友白在卢家园门首痴痴立看。忙上前作礼道:“兄翁联捷,未及面贺为罪!今日降临,为何不一先顾,却在此徘徊?”苏友白忙答礼道:“正欲进谒。偶过于此,览此风光如故,不觉留连。何期惊动高贤,乃承降重。”李中书一面说,一面就邀苏友白进园中来。二人重新讲礼。礼毕,李中书就叫人备酒,定要留酌。又叫人去请钱举人来陪。苏友白因要访卢家消息,也就不辞。

不一时,有酒了,钱举人也来了。相见过,叙些寒温,就上席吃酒。吃了半晌,苏友白因问道:“前日学生在此下塌时,曾在后园门首遇见隔壁卢家公子,甚是少年。今日为何园门钉锁,一人不见?李老先生与之紧邻,必知其详。”李中书道:“隔壁是副使卢公讳一泓的宅子。自卢公死后,他公子尚小,止好五六岁,此外惟他夫人与一幼女寡处,并无幼丁,哪得少年,尼翁莫非错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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