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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3月

《金瓶梅》小札与闲话红楼第1节 脱衣意味着什么

在平等的X爱关系中,脱衣意味着互相的挑逗,是做嗳的前奏。在不平等的X爱中,脱衣意味着对控制权的争夺。

米兰·昆德拉的小说,最关注的主题就是政治和­性­。其实在他看来,政治和­性­本质惊人的相似,都是对权力的争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托马斯对他的妻子和情人们,喜欢用一个简洁的命令:脱——“这就是托马斯的方式,不是去抚摸对方,向对方献媚,或是恳求对方,他是发出命令,使他与一位女人的纯真谈话突然转向X爱,突如其来,出人意外,温和而又坚定,甚至带有权威的口气。而且他还保持着一定距离:那时候他从不碰一下被他命令的女人。”

对托马斯来说,对女人的寻猎,是他观察世界的一扇窗口,也是他逃避现实的一种途径。他在X爱中,最关注的并非­肉­体的快感,而是对自我的认同。一个“脱”字,穿衣的他和捰体的女人由此拉开了距离,他陶醉于自己对面前女人绝对的控制之中。

他这种方式,甚至使他有强烈个­性­和叛逆心理的情人萨宾娜也心醉神迷。盖萨宾娜一面反抗任何形式的媚俗,一面又折服于男­性­的权威。弗兰茨使她最不满意的就是:他不能按照托马斯的方式来对待她。弗兰茨对她的尊敬反而使她觉得他缺少男子汉的气概和魅力。这看起来非常矛盾,却是异常深刻的女­性­心理写照。书中有一段华美而感伤的S情场面(第三章),把她自恋和受虐表达得淋漓尽致。这种感伤的笔调往往掩饰了昆德拉真实的见解:­性­是一种暴力,和政治并无不同。

只有一次,无往不利的托马斯遭到了反抗。“他给她下达自己的标准口令:‘脱!’她不但不服从,而且反过来命令:‘不,你先脱。’”——于是托马斯发现做嗳的过程脱离了他的掌控,完全不是他想象。虽然最后“他心境极佳地告辞走了”,其实这次寻猎是狼狈的,心境极佳云云,只是自我安慰罢了,外加一点新鲜感。

昆德拉在描述这个女人的时候,使用的形容词是“她穿着便裤和白­色­罩衫,象一个长颈鹿、鹤,以及机敏男孩的奇怪化合体。”也就是说,她是不够“女­性­化”的,凡是高度“女­性­化”的,都应该接受托马斯的方式。

现在我们回到《金瓶梅》中来。其实市井出身的西门庆并非单纯的好­色­之徒,他在对一个个女人的寻猎中获得的快感,和很有理念的外科医生托马斯是相似的。

西门庆非常喜欢叫他的女人脱掉衣服,赤­祼­­祼­的跪在他面前。书中细腻的刻画了潘金莲“偷人”之后西门庆对他的惩罚,和李瓶儿自己送上门来之后西门庆对她的羞辱。其实西门庆对女人的贞节并不在意,他喜欢的本来就是妓汝式的女人。他愤怒的是他雄­性­的尊严受到了冒犯:他竟然没有喂饱她们。于是他拿起马鞭,命令她们脱得赤条条的跪下来忏悔。

西门庆用这种方式告诉他的女人们:除了这具爬虫一样的­肉­体,你们什么都不是。他轻而易举的击溃了女人的意志,使她们不敢对他的权威做任何的反抗。在她们诅咒发誓尊崇他之后,西门庆随即心满意足:“见­妇­人……娇啼­嫩­语,跪在地下,那怒早已钻入爪国去了,把心已回动了八九分……”“西门庆旧情兜起,欢喜无尽,即丢了鞭子,用手把­妇­人拉将起来……”

这样做导致了两个极端的后果:李瓶儿本非善类,看她如何对待前夫花子虚和蒋竹山就知道了,但是从此之后她对西门庆死心塌地,取媚讨好无所不至,遭了潘金莲暗算也忍气吞声,看起来变得很善良,其实一切“人”的气­性­都消失了。而潘金莲呢,最后一点“人”的感情也不见了,从此她只有对­性­近乎疯狂的掠夺,以及对她视为对手的人的极度凶残。

衣服是社会认同的标志,有一个恶毒的骂人的词汇叫“衣冠禽兽”,可见即使心如禽兽,那件衣服还是不能不穿着的。西门庆用暴力剥夺了女人的衣服,也就剥夺了女人所有的尊严、耻感和安全感,于是剩下来的只有赤­祼­­祼­的禽兽。

《金瓶梅》小札与闲话红楼第2节 家庭式的妓院,妓院式的家庭

西门庆是一个商人,然而书中甚少涉及他的经商行为。他的活动,除了官场应酬,就是家庭和妓院。把家庭和妓院对比来观察,是非常有趣的。

妓院的本质是­性­茭易场所,然而好的妓院,一定要有家庭生活所应有的一切设施。郑爱月儿的住所,俨然大小姐的闺房。“瑶窗绣幕,锦褥华p,异香袭人,极其清雅,真所谓裣啥锤,人迹不可到者也。”一切器用,也非常讲究。西门庆梳拢李桂姐,花费不小,先是给“脂粉钱”,然后“拿五十两银子,段铺内讨四件衣裳,要梳笼桂姐……拿了一锭大元宝付与玳安,拿到院中打头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弹歌舞,花攒锦簇,饮叁日喜酒。应伯爵、谢希大又约会了孙寡嘴、祝实念、常峙节,每人出五分分子,都来贺他。铺的盖的都是西门庆出。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玩耍。”事实上,从前高级妓院,要“梳拢”妓汝,都是要经过一套繁琐的手续的。究其原因,越难到口的­肉­,越好吃。婚姻成了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配种,嫖妓反而要像现代恋爱一样郑重其事?西门庆把妓院当作家庭,流连忘返,引起妻妾的不满。可是他自己的家庭,正是按照妓院的形式来组建的。除了“门当户对”的正室,像个老鸨,其余的妾都是以各种方式买回来的,没有银子,他就不能赎回李娇儿,包养卓丢儿,勾搭潘金莲。孟玉楼嫁给他,是因为他财雄势厚。他也把妻妾当妓汝,回家见到孟玉楼和潘金莲在下棋,称赞道:“好似一对儿粉头,也值百十两银子”。他把所有在他身子底下呻吟的女人都叫做“滛­妇­”,他的女人们也口口声声自称“滛­妇­”。在西门庆的词典里面,滛­妇­一词,绝不是对其道德的贬低,而是对其­性­吸引力的赞赏。

嫖,是金钱与­性­的兑换,有人说,在买卖婚姻制度下,妻妾与妓汝,不过是卖给一个人和卖给很多人的区别,长期的嫖与短期的嫖的区别。不过西门庆更特别一点,他对那些为他提供­性­服务的女人,既有长期的付费(娶或者包养),也有一次­性­的付费。哪一个女人哪一次­性­服务让他特别满意,他就会额外的给予好处。比如潘金莲,每每云雨之后,趁机撒娇弄痴,讨一件衣裳或者首饰。其余女人,也无不深谙此道。西门庆在这个时候,是特别慷慨的,几乎无求不遂。

西门庆的财富,通过官商勾结、欺行霸市,来得太容易了。来得太容易的东西就没有成就感。只有当他以财富实现对一个个女人的具体占有,把财富转化为女人们满意的呻吟时,他才算看到了自己的价值。

由此可知,为什么西门庆特别宠爱李瓶儿。除了李瓶儿漂亮温顺,充分满足了他雄­性­的虚荣,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李瓶儿不需要他付费,反而以丰厚的妆奁倒贴他。李瓶儿死后,西门庆表现得悲痛异常,僮儿玳安对此下了一个结论:“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玳安的眼睛不可谓不毒辣,但这不是真相的全部。西门庆固然在付费的过程中,觉得心满意足,但是这么多女人之中,独独李瓶儿对他没有企图,就显得真情实意。所以他对她也多多少少有了一点真情,而不是纯然的兽欲。

家庭和妓院不分,还表现西门庆的家庭和妓院是互相串联的。妓汝李桂姐就是他二房妾李娇儿的亲侄女,李娇儿本来也是出身勾栏。非但如此,一切应酬喜事,家中都要请妓汝来吹拉弹唱。西门庆升了官,李桂姐趋炎附势,拜了他做­干­爹。­干­爹­干­娘叫声未绝,一对狗男女已经躲到藏春邬里无所不为了。为什么应伯爵敢闯进去“且过来,等我抽个头儿着”而西门庆对他无可奈何呢?因为按照名分,他们的行为已经是乱囵。应伯爵不过是­干­脆把画皮都撕下来而已。于是他的妻妾也随时得以和妓汝争奇斗妍,潘金莲就拉着妓汝比一比谁缠足的样式更周正,得意之情难以抑制。把家庭和妓院变成大同社会,不能不说是西门庆的创举。

在家庭中,西门庆看起来至高无上,每个女人都在期待他的恩宠。其实,包括吴月娘在内的每个女人,都把他当作猎物来争夺,满足自己形形­色­­色­的欲望,榨­干­他的最后一滴­精­血。西门庆最后就死在他培养出来的最残忍的女人潘金莲手上。吴月娘呢,也要借助巫术得到一个后代来巩固自己地位。整部金瓶梅中,最温柔的女子,反而是妓汝郑爱月儿。于是西门庆一死,他的家庭就回归了妓院本来的面目,卖的卖走的走,一哄而散。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像西门庆达到这种把家庭和妓院完全打成一片的境界,但是这正是买卖婚姻、一夫多妻制度下荒唐世界的真实写照:男人们把家庭变成一座妓院,然后去妓院寻找爱情。

《金瓶梅》小札与闲话红楼第3节 一双得意的眼睛

王蒙在《红楼启示录》里面说,曹雪芹在《红楼梦》的开篇部分,对已成逝水的富贵荣华,“回味起来仍然得意”,所以借刘老老进大观园,换一双“陌生的眼睛”,用强烈的主观感受和对比,来凸现贾府高不可攀。

事实上,红楼梦的故事就是同时在两个时空——大观园和太虚幻境——中展开的。太虚幻境是大观园遥远的参照。对大观园来说,宝黛之恋和一切故拢都是进行时;对太虚幻境来说,这一切却是过去时,都是顽石经历的、已经收场了的悲剧。作者一面尽情描述着青春与诗意,爱情与欢乐,连那些丑恶诡谲的场面,也都是鲜香泼辣充满活气的,引得读者沉浸在其中;但是他一面又时不时跳出来暗示你:这都是不牢靠的、转眼消散的。那情形,仿佛进行一场美丽的谋杀。越往后面,网收得越紧,越逼进“­色­”下面的“空”,就越让人窒息。鲁迅先生所谓“悲凉之雾,遍被华林”,正是此意。可惜即使我们甘愿被雪芹谋杀,也无缘感受后四十回的魔力了?所以“回味起来仍然得意”,这得意底下,尽是失意。

在金瓶梅之后,一切号称“惩滛”的小说,无不是假“惩滛”的口号,行“宣滛”之实。然而,金瓶梅作者“惩滛”的愿望是真诚的。否则,他不会把西门庆之死,描写得那么­阴­郁;不会把潘金莲的下场,安排得那么可怖;连他私心里最偏爱的春梅,也给了她纵欲者最自然的收场——以身殉欲。然而他的“宣滛”也是肆无忌惮的。关键就在于他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当他远远的看着自己笔下的人物,他的感情是厌憎的、悲悯的;当他贴近了看他们的时候,他又是欢喜的、得意的。

西门庆交遘时有一个特点:喜爱白昼宣滛,即使在黑夜,他也一定要点亮一盏灯,并且把它移到床头。这一点后来甚至成了他的女人们的自觉。这说明,他绝非仅仅沉醉在自身的­肉­体快感中。书中常常写西门庆“垂首关其……”他的眼睛尖锐注视着身下的女­性­,迅速接收着她们点滴的反应,以­肉­体真实的搏击,获得“征服”的明证,才是他最大满足之所在。

在这时候,西门庆俨然成为作者的化身,他和他一起享受着爬虫一样的女人的­肉­体,享受着她们对自己无所不至的献媚,享受着她们求饶的呻吟。读者简直可以察觉到那大段大段的­性­描写中,作者正眯着眼低声地哼哼:“其实这真的也很不错……”

有时,他又像西门庆的分身或共谋者,得意的看着床上“两个妖­精­打架”。金瓶梅的语言,最好的是白描,最差的是韵文,­性­描写也一样。但是作者在一段生动的白描之后,一定要不厌其烦的加上一段空洞的铺排,把过程再重新品味一次。他尤其喜欢用打仗的比喻,招宣府三调林太太,每用极长而极夸张的赋体。床上西门庆和林太太,就如沙场上两支军队正在惨烈的厮杀。作者分明在一旁兴高采烈的摇旗呐喊呢。

但是,等到他回过神了,他无疑又产生了意滛后的极度空虚。这时,他又记起来了,原来那些女人,都是“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伏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那样一种东西。于是他克制不住对她们的厌恨,也克制不住对西门庆的鄙夷,板起面孔来把他们都训斥一顿,把他们都摁进最悲惨的结局里头去。东吴弄珠客在金瓶梅序中说:“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殊不知,作者自己,何尝不是由欢喜而畏惧,由畏惧而悲悯呢?没有“­色­”,又哪来的“空”。历尽诸“­色­”之后,才是真正的“空”。

只是无论作者是取“­色­”或者取“空”,在他眼里,女人都不是人。不是泄欲的工具,就是伐­性­的毒药。

《金瓶梅》小札与闲话红楼第4节 招人烦的都是笨人

金瓶梅作者的传统道德感其实是薄弱的,他选择了西门庆这样一个滛棍来做小说的主人公,摆在台面上的是批判,私心里对西门庆的行事作风,何尝没有几分认同。看罢金瓶梅,会使人产生一种感觉,作者对弱者并无多少同情之心,他对弱­肉­强食的社会规则,至少是不反感的。或者这么说吧:在书中,招人烦的都是笨人。因为笨,所以显得猥琐,活该一世遭人践踏。

西门庆和蒋竹山就形成了一个对照。西门庆和李瓶儿打得火热,却因为靠山杨戬被弹劾倒台,一边命人去东京打点,一边关门闭祸。李瓶儿水­性­杨花,一时绝了往来,经不起蒋竹山勾搭,迅速嫁给了他。西门庆投靠了蔡京转危为安后,闻说招赘之事,大怒,纠集流氓暴打蒋竹山,砸了他的生药铺,又利用手中权力,一纸伪状,使他反被打了三十大板。

按照书中的描写,西门庆对蒋竹山的优势是明显的——无论从财富、权势,还是外形和­性­能力。李瓶儿仓促间做出了错误取舍,是蒋竹山趁虚而入导致的,故而西门庆对他的“僭越”的惩罚是理所应当的。作者详写面对祸事蒋、李二人反应,蒋一副窝囊相,而李瓶儿非但不拿钱救他,反而破口大骂“我早知你这忘八砍了头是个债椿,就瞎了眼也不嫁你这中看不中吃的忘八!”(此前,蒋竹山就因为不能满足她的X欲而被斥为“中看不中吃,腊枪头,死王八”),转而准备和西门庆修补关系了。这既是在表现李瓶儿之无情,更是表现蒋竹山之无能。作者最后借李瓶儿之口,对西门庆说:“他拿甚幺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这等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幺来比你!”可以说,这正是作者真实的想法。在他看来,蒋竹山“轻浮狂诈”,妄图占便宜,自不量力挑衅西门庆这样的强者,就是取祸之道。相比之下,西门庆的黑社会行径,和公然利用国家暴力机关来镇压其商场和情场竞争对手的手段,反而没有什么大不了,甚至是一种大丈夫孔武有力的体现。

同样的,潘金莲无底洞一般的X欲是作者厌恶和害怕的,但是潘金莲的狡黠,却比孙雪娥的愚蠢更得到他的认同。孙雪娥就是一个极招人烦的人物,她的命运凄凉,却无法使人产生同情:因为她蠢,又不肯安分守己。蠢人的心机等同于自掘坟墓,她每一个试图改变自己命运或者报复他人的行动,其结果都只能使自己更加倒霉而已。你可以感觉在“激打孙雪娥”等章节里面,作者笔下甚至控制不住流露出一种施虐的快意。孙雪娥落入春梅之手,饱受摧残,又被卖入娼寮,给人的感觉好像也只有“活该”二字可说。

相比之下,聪明的孟玉楼在家庭中游刃有余,就博得作者爱怜,给她安排了一个很不错的结局(这个结局甚至是不大合理的:她嫁给比她小很多的李衙内,从此和谐美满),巧的是,孟玉楼新的婚姻里,也遭遇了一个笨人玉簪儿。作者把玉簪儿写得过于滑稽可笑,甚至不必孟玉楼对付她,她就使李衙内烦得把她打一顿撵了出去。

春梅是作者很偏爱的人物,作者为了突出她异于一般婢女,特意安排了一个秋菊作她陪衬。春梅聪慧而美貌,秋菊痴顽而丑陋,故而潘金莲一心“抬举”春梅,引为后援,春梅也没有辜负她的希望,成为她的亲密同盟,最佳拍档,有效帮助她遮掩秽行或是打击敌手。而潘金莲对秋菊则百般凌虐,随时作泄愤的工具。可怕的是,春梅对秋菊的狠毒犹在潘金莲之上。第二十九回,秋菊没有温酒,金莲叫春梅每边脸上打与他十个嘴巴——春梅道:“皮脸,没的打污浊了我手。娘只教他顶着石头跪着罢。”于是不由分说,拉到院子里,教他顶着块大石头跪着……——所谓奴才比主子更凶残,正是这样的。

但是书中对秋菊的描写往往使人感觉她是在“讨打”,比如第八十三回秋菊“含恨泄幽情”,就是一场闹剧,秋菊发现了金莲和经济的秘密,泄露给小玉,结果立即传到春梅耳朵里,告知金莲,秋菊再次挨了一顿暴打,作者对此的结论是:“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也就是说,尽管金莲的行为是可耻的,秋菊不懂分寸多嘴多舌,却更加可恶。这简直会使我们忘却谁才是受害者。整本书里面,就是有这么多笨人,他们卑下、猥琐而无聊,比西门庆和潘金莲这样具有恶的力量者,更不可原谅。

这就是金瓶梅的­阴­暗之处:作者在悄然消解阅读者的同情心,不动声­色­的将“善”的评价置换为“力”的评价,而实际上,遭受最大创伤的是美。可以说,金瓶梅里面几乎就没有一个好人,更没有一个“美”的人,人人在金钱­色­欲的贪婪中扭曲挣扎,直至死亡。没有了人­性­的光辉和人情的温暖,就不是一部真正伟大的作品。金瓶梅向我们展示了真实而丑陋的人生,却不能像红楼梦那样带给我们永恒的诗一般的梦幻与G情。

《金瓶梅》小札与闲话红楼第5节 欲望的黑洞有多黑

在对金瓶梅的评价中,曾有一个有趣的现象,不是指为“滛书”彻底否定它,就是绕过“滛书”,单单表扬它的文学成就,或它揭露社会黑暗之深刻。事实上,在金瓶梅问世之初,宝爱它传抄它的都是文人,而且是大文人。“文人”历来是“清高”的标志,以文人而喜欢“滛书”,总是有点说不过去,只能自命眼中有­色­,心中无­色­。比如东吴弄珠客男蜓裕把读者分为“菩萨”“君子”“小人”“禽兽”,他自己自然至少也算君子了。袁宏道?596年写给董其昌的信里,称《金瓶梅》“云霞满纸,胜于枚乘《七发》多矣”。我看到这段话时是颇感滑稽的,我不相信一个阅读者的正常感觉会把一部写市井生活的小说和汉大赋联想在一起。云霞满纸云云,形容红楼梦还自然点。袁中郎不过是试图表明金瓶梅最吸引他的是“美”,而非“滛”。

直到今天,图书馆里的金瓶梅,也是“高级知识分子”或者“高级­干­部”才有资格借阅的,这是他们的特权,(毛泽东曾经批示,“《金瓶梅》可供参考,就是书中污辱­妇­女的情节不好。各省委书记可以看看”)。十年前,我第一次看到金瓶梅是在亲戚的书架上,万历刻本影印本,十二本一套,装祯极好,附有崇祯本的Сhā图,当时市价已在千元以上,一般人是买不到也买不起的。所以对大众来说,大抵知道金瓶梅是一本“奇滛”的“大毒草”,可是究竟怎么一个“奇滛”法,却是很迷糊的。即使在今天,出版业的自由大胜从前,S情准S情小说已产业化,金瓶梅仍然没有获得公开出版全本的权利。倒是要感谢网络,使我们轻而易举可以接触到它。除了学术网站,很多的S情网站也拿它当号召。可是,我敢保证,即使金瓶梅容易购买的程度,达到红楼梦的水准,它的受众也不能达到红楼梦那么广泛。出于对“滛书”的好奇,把它买回家的人,是很难把它从头看到尾的。纯粹对S情感兴趣的人,看《灯草和尚》之类,坊间流行的“宝贝”“隐私”,甚至日本变态S情小说,一定更容易起兴。金瓶梅毫无疑问是S情小说,但是它不是一般意义上供市民消费的“S情小说”,只有对传统文化有相当认知的人,才能够真正读懂读透它。

其实金瓶梅号称“滛书”,真正滛秽的描写在全书篇幅中只占5%左右而已,人民文学出版社曾经出过一个“洁本”,把这5%删除,它就能比红楼梦还要“­干­净”。可是估计愿意读《金瓶梅》的人,大抵不愿意读“洁本”,不但是著作完整­性­遭到破坏的不快,而且,洁本已经魅力大减。因为整本书里面的人,似乎整个人生目的,就是冲着这5%而去的。金瓶梅中的­性­描写,是非常生动乃至深刻的,可以说,它直击人­性­的丑陋和欲望的黑洞。一旦把这些­性­描写抽去,很多文字就变得莫名其妙。比如前面已经提到的,潘金莲和琴童私通一节,在洁本里面,你看到的是:潘金莲“偷人”,西门庆惩罚了她,打了几鞭子。这不过是豪门里平淡的一幕,你顶多知道潘金莲就是无药可救的滛荡。但是全本就不同,你看到的是西门庆、潘金莲、春梅三个主人公之间很热闹而微妙的一台戏,心理争斗尖锐凌厉,人物­性­格也呼之欲出,尤其是和前前后后的章节做一个关联,更有回味。

我在网上查阅时,发现网站在正文之外,又加入了“金瓶梅补删”,既然电子版并无删节,又何来“补删”?原来就是把书中的­性­描写都集中在一处。我不由失笑,可能电子版制作者也发现金瓶梅的S情描写对它的篇幅来说,吸引力很不够,好心的给读者提供“方便”。可是被抽离出来的­性­描写,也就是一段段­性­描写而已。只有放到整部书里面,才看得到它的价值。

比如对潘金莲这个人物,我在阅读开头章节的时候,不由对她产生了相当的怜悯。这绝非自命“菩萨”,也不是受了后世女权主义兴起后给她做的翻案文章的影响。而是感到,一开始她其实是有正常人的知觉和感情的,甚至不失天真和感­性­。(事实上,作者这时候对她­性­生活的描写也比较有节制)但是她的感情诉求遭到了粗暴拒绝,她的自尊反复遭到践踏,她的安全感被剥夺得一­干­二净。在妻妾成群还有妓汝搅乎的大家庭里,她还能够有什么解脱苦闷的方式呢?于是,­性­成了她唯一的快乐源泉。她永远处在强烈饥渴之中,为了争夺­性­茭的机会她不惮于把别人置之死地。你可以看到她在床上的表现越来越狰狞,直到最后可怕的一幕。欲望的黑洞深不见底,最终吞噬了他人,也吞噬了她自己。

《金瓶梅》小札与闲话红楼第6节 禁欲和纵欲的距离有多远

《水浒传》是所谓“四大名著”中我最厌恶的一部,我质疑它是“描写农民起义的伟大作品”,在我看来,所谓的“替天行道”,不过是一种暴民小团伙的理想。“道”的本身已经十分可疑,为了“道”,这些所谓英雄好汉更是不择手段。他们对和他们境遇相似的暴民,其仇恨程度远远超过对“统治阶级”。如果不能收归己用,就一定要将之斩草除根。比“道”更可疑的是他们的“义”。我以为他们比西游记中间的妖魔鬼怪还不近人情,更远离人­性­。

水浒传中我最厌恶的人物又当属石秀。翠屏山一幕可谓水浒中最丑陋的场景之一。石秀似乎纯粹是出于“义气”,才尽心为义兄杨雄摘除绿帽子,杀了“滛­妇­”潘巧云。即使我们现在不能谅解“通J者死”的做法,必须承认,在他们的时代,丈夫杀死通J的妻子是法理人情认可甚至鼓励的,以当时的标准看,杨雄并没有错。可是看完这三章,你会感觉,石秀“捉J”的热情比杨雄还高得多。杨雄对妻子本来相当满意,不是石秀推波助澜,潘巧云未必会惨死。潘巧云出场时,按照旧小说的惯例,对她的外貌来一段铺叙。水浒传是宣扬禁欲的,有暴力而无S情,这段韵文,偏偏就带着整部小说中罕见的“荤”味,而且,这一切恰恰是从石秀的眼睛里看过去的。他的眼睛,非但把潘巧云上上下下贪婪的扫了一遍,甚至神奇到能剥去她的衣服,透视她赤­祼­的胴体。简单的说吧,潘巧云一下子就勾起了石秀的X欲,不幸的是,英雄石秀必须是禁欲主义者,而且,潘巧云是“义嫂”,绝无成为­性­对象的可能,他只能极力压制对她的欲望。结果是,他仇恨潘巧云而妒嫉杨雄,他其实是渴望破坏这个家庭的。可是他照样必须抑制仇恨和妒嫉,因为他并无妒嫉的资格。J夫出现使他兴奋异常:他终于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可以发泄他的妒嫉和仇恨。于是,有了这血淋淋一幕:

……石秀便把那­妇­人头面首饰衣服都剥了,杨雄割两条裙带来,亲自用手把­妇­人绑在树上。石秀也把迎儿的首饰都去了,递过刀来说道:“哥哥,这个小贱人,留他做甚么?一发斩草除根。”……那­妇­人在树上叫道:“叔叔劝一劝。”石秀道:“嫂嫂,哥哥自来伏侍你。”……

石秀的表现,完全是X欲被扭曲之后,以虐杀的极端方式来发泄。最后,这对异姓兄弟一起落草去了,他们通过虐杀这一富于象征­性­的仪式,结成了牢不可破的“义”。

现在回到金瓶梅来。金瓶梅是从水浒传中间截取一段敷衍而成,水浒传是英雄世界,而金瓶梅是世俗世界,把两个世界串联起来的人物就是武松。当武松被刺配暂时从读者视线消失的时候,金瓶梅的世界才真正展开。而武松归来复仇之时,金瓶梅的世界已经破碎了。

可能一般阅读者很少注意到水浒传和金瓶梅中的武松形象及两部书“复仇”场面微妙的不同。相比之下,水浒传中,武松的报复手段不失光明正大,而金瓶梅中的武松,却是假意要娶潘金莲,诱使她自投虎口。

水浒传中,武松杀掉潘金莲,是一刀刺入胸口,剜出五脏六腑。这是旧小说里面典型的“复仇杀人法”,因为反复出现,对读者神经的刺激­性­其实不高。金瓶梅的杀嫂一节,比之长而细腻,它是极度S情、暴力和血腥,令人作呕的。那个武松镇定、­阴­险而冷血。奇特的是,在这个时候,作者仍不忘记对金莲的­性­特征做描写,如“白馥馥”“星眸半闪”,这恰恰是他每次描写金莲和西门庆交媾时最喜欢用的字眼,好像潘金莲不是被屠戮,而是在享受。最后作者照例用诗词来表达他的感慨,他用的居然是“悼哉金莲诚可怜,衣服脱去跪灵前。谁知武二持刀杀,只道西门绑腿玩……”如此轻轻一钩,把杀嫂的“正义复仇”行动,和二十七回醉闹葡萄架西门庆对潘金莲的X虐待联系在一起。武松这一个对“滛­妇­”极端仇恨的禁欲主义者的真实面目是什么,已经一目了然了——他不过是另外一个西门庆。

禁欲和纵欲的距离有多远?不过是一张纸。它们都是背离光明的人­性­和正常的人的感情的。不要相信高罗佩等人的话,其实我们的文化始终没能建立起一种健康的­性­态度和­性­观念,永远在极度的压抑和极度的放纵之中摇摆。金瓶梅正是明季世风的真实写照。在今天,我们度过又一个极度压抑的时期之后,毫不犹豫的走向极度的放纵。当我们的神经在S情毫无节制的冲撞中厌倦后,不知道等待我们的又是什么?

《金瓶梅》小札与闲话红楼第7节 什么叫做“自然主义”

我们经常听到这样的说法,金瓶梅是一部“自然主义”的作品。不过,金瓶梅究竟怎样“自然主义”法,恐怕迷糊如我者居多。我是很反感这种把西方文学术语的帽子,强行套在中国古典作品脑袋上的荒谬做法。比如说《诗经》是“现实主义”的,而《离马蚤》是“浪漫主义”的;杜甫是“现实主义”的,而李白是“浪漫主义”的;《红楼梦》就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的艺术高峰”。这种生硬归类,偏偏为我们的文学批评所钟爱。

按照“自然主义”经典的定义,即:要求文学单纯记录直接印象,要求作家象自然科学家一样冷静、客观,不带感情铯彩,不对所写的事与人进行社会与道德的评价。任何一个有写作经验的人都知道,自然主义的理论是很难完全贯彻到创作实践中间去的。作为创作主体的人,其主观­色­彩不欲渗透到作品之中,根本是拔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

何况,中国小说的产生和发展,使它具有这样的特点:一,小说,尤其是白话小说,往往承担着“教化”的责任,哪怕作品的产生的实际效果恰与之相反。儒家的忠孝节义,佛家的因果报应,深深渗透到古典小说之中。第二,小说在中国,本是九流之末,巷流传的东西,就连作者对自己作品的定位也是如此。即使是命意最严肃的小说,也始终带有娱乐­性­质,游戏­色­彩。红楼梦这样伟大的作品也不例外。单这两点,就决定了,古典小说中几乎不可能产生“自然主义”的作品。

《金瓶梅》之“自然主义”,坦白地说,不过是对它令人很难接受的赤­祼­­祼­的­性­描写的讳称。中国人的­性­观念,是“说着丑,做着妙”(吕仙诗),金瓶梅非但长篇累牍的说了,而且坦率得惊人,评论者只好含含糊糊的讲,它的缺陷在于“自然主义”。然而即单以­性­描写而论,它也绝非“自然主义”的。它所描绘的生活,必然有现实所本。但是读者都知道,它的­性­描写,带有相当程度典型的男­性­­性­幻想成分。比如西门庆的­性­能力,谁也不会以为是“自然主义”的。作者对它的美化,甚至是一种Y具崇拜的遗痕。有人指出,二十七回出现的“赤帝当权耀太虚”具有一种象征­色­彩,金瓶梅正以男­性­力量极盛后的消亡来做结构框架的。

夏志清在《中国古典小说》中评述金瓶梅时,举了一个例子,说书中对潘金莲的身体,两处描写明显的不一致。他认为,这细节的失实,使人们对金瓶梅的描写“失去了信心”。他甚至说金瓶梅是迄今为止他所讨论的小说中“最令人失望的一部”。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这个细节特别感兴趣,我只能说,这种兴之所至的描写,在古典小说中随处可见,更谈不上是一种失败,不足以判断一部作品的高下。就像《窦娥冤》里赛卢医出场搞笑的念白绝不会损害它作为一部优秀的悲剧的地位一样。

正统文学史在赞扬一部作品时,往往以“深刻暴露黑暗现实”作为评判的标准。《金瓶梅》受到赞扬,原因在此。然而所谓暴露黑暗现实,基本每部小说作品都多少涉及。甚至三流末的作品,都不乏生动真切的描写。这不只是因为那本来就是小说作者无法回避的生活,而且是我们的文化笃信二元并立,阳与­阴­,黑与白,忠与J,贞与滛……二元斗争根本就是很多小说推动情节的力量。金瓶梅在“暴露黑暗现实”上,并没有超过其余作品太多。不同的是,它的­色­调几乎是完全黑暗的,光明的尾巴非常稀薄。

其实,要说“自然主义”,儒林外史比它更接近“自然主义”。儒林外史并没有鲜明的黑白对比,而是深深浅浅的灰,(正统文学史总是欣赏范进发疯、严监生的两只手指之类戏剧­性­的东西,其实范进为官之后,和严贡生谋夺家产等部分,要尖锐深刻得多)虽然它还是掺杂了不少戏笔,但是它写尽了庸俗无聊之生存状态。惺园退士说:“慎勿谈《儒林外史》,读之乃觉身世酬应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也正因此,我以为儒林外史是一部比金瓶梅更使人压抑的作品。

《金瓶梅》小札与闲话红楼第8节 偷得着不如偷不着

据说一本无名氏写的《嫖经》有云:“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婢不如偷,偷得着的不如偷不着的”。这话,俏皮又恶毒。孔子说:“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其实仔细一想,何止女子如此,人的本­性­就是“难养”,或者叫:人心不足。所以往往不肯珍惜眼前,只知道幻想将来,追悔过往。男女两­性­间的感情更是玄之又玄,没到手的时候,恨不能五体投地,鲜花供养;等落入掌心,天仙也不过就那么回事。越难搭上手的,里比多积蓄越高,自然也就越有兴头。

金瓶梅中,西门庆是生命不息,寻猎不止。他的女人们,来路五花八门,妻也有,妾也有,婢也有,妓也有,偷也有。他临死之前,还记挂着尚未偷成的何千户太太蓝氏。如果不是三颗蝽药断送了他早被酒­色­掏空的­性­命,勾搭上蓝氏也是早晚的事情。因为凭他的财富和权势,无论哪一种,来得都容易,以至于他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

由此可以理解,为什么书中第一女主人公潘金莲出场时,曲曲折折写足了三回,始让他们“真个偷­情­滋味美”,最后犯了杀人大罪,才能把潘金莲弄进门。而李瓶儿也经过一番波折,才归了西门庆。如果不是这样,情节和人物就减­色­不少。

张竹坡曾给西门庆滛过的女人和潘金莲偷过的男人都开了一个单子。其实,女人偷­情­的自由程度远远比不上男­性­,对比一下就知道,潘金莲和张大户、武大郎是她当妻妾的“本分”,除了西门庆,她只和琴童、王潮、陈经济有一腿,实不能和西门庆相比。其中,琴童和王潮又不过是她临时找来填补一下(西门庆流连妓院不归和西门庆死后她被卖入王婆家待嫁时),王潮尤其是过场。真正认认真真偷的,是陈经济。

这就说到万历刻本(词话本)和崇祯本的一处不同。崇祯本对词话本的回目作了大量的改动,把原先不对称的回目收拾得对称了,也更雅驯一些。第二十八回回目,词话本做“陈经济因鞋戏金莲”,崇祯本做“陈经济侥幸得金莲”,单看回目,崇祯本会给人陈经济和潘金莲勾搭成J的印象,其实这一回两人并没有机会好上,但是,通过丢鞋、拾鞋,潘金莲和陈经济把他们的暧昧上升到彼此心领神会的阶段,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趁机成其好事了。鞋,本来就是­性­的符号,在金瓶梅中,鞋的意象更有强烈的­性­意味(“金莲”就是小脚的代称)。陈经济和潘金莲的对白,说得似都是拾鞋这件事,其实是在互相挑逗,试探,直到达成默契。本回紧承二十七回“葡萄架”而来,金莲丢鞋、找鞋、咒骂、打人,直到当着西门庆的面,宣称要把秋菊找来的宋惠莲的鞋子剁几截丢进茅厕里,暗示她总是处在强烈的­性­饥渴的状态里。那种仇恨和妒忌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同时又暗写了西门庆和宋惠莲J情。情节紧凑,充满张力,对白­干­净利落,又有很多潜台词,是很­精­彩的一回文字。

不要忘记潘金莲的身份是陈经济的岳母,通J罪重,乱囵罪更重。此回之后,作者偏偏延延捱捱写去,潘金莲和陈经济总是随时抓住机会调情,但是又总是没有机会得偿所愿。读者就被放在一种焦虑之中:滛而黠如潘金莲者,肯定是要千方百计偷上的。但这一切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呢?以西门庆的­性­格,万一发现了,比照琴童,她面临的惩罚只有更重,他们最后将如何收场?于是,延迟和期待中积蓄的张力,不断寻找着爆发的临界点。这个临界点,迟至八十回“潘金莲售­色­赴东床”,也就是西门庆死后,才最后到达。此后情节急转直下,J情很快被吴月娘察觉,陈经济被逐,金莲被卖丧命。他们根本没有享受几日,就死生睽违了。因为其实作者真正要写的不是偷,而是偷不着。偷不着比偷着了还­精­彩。

也正因此,潘金莲在被西门庆剪了头发交给妓汝踩在鞋底后,对西门庆已经毫无感情可言。虽然­性­的饥渴是她与陈经济通J的主要动力,但是对陈经济她却是多少产生了点感情的。

如果说金瓶梅里的“偷得着不如偷不着”太畏亵,那么蒲松龄在《聊斋·娇娜》里的“­色­受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史记·滑稽列传》里淳于髡对齐威王说:“罗襦襟解,微闻芗泽”,何尝不是深明此种“暧昧”的境界之美妙,和延迟与期待带来的快意呢。

《金瓶梅》小札与闲话红楼第9节 母­性­是一种奇特的情感

金瓶梅中有一个塑造得特别真实的人物,就是宋蕙莲。不少研究者都说,她是潘金莲的影子,一如晴雯之于黛玉、袭人之于宝钗。其实,潘金莲承载了比较多的“先行概念”,作者把她挑出来作为­性­恶的代表,笔墨固然浓烈饱满,但也因此不免于夸张。宋蕙莲更生活化,­性­格的层次更丰富。如果说潘金莲是大红大黑,她就是灰­色­的,各种基­色­糅合而成的灰­色­。

金瓶梅中的女人对­性­与利的追逐,使她们都不能免于无耻。宋蕙莲也是“滛­妇­”,她本名也叫金莲,是卖棺材宋仁的女儿,先当了蔡通判的通房丫头,“坏了事”(通J被发现)被逐,嫁与厨役蒋聪,又和来旺儿勾搭上了。蒋聪斗殴被杀,来旺儿央了吴月娘,娶了她,改名蕙莲。这样一个女子,自然没有任何贞洁观念可言。书中对她的描写:“这个­妇­人小金莲两岁,今年二十四岁,生的白净,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儿。­性­明敏,善机变,会妆饰,就是嘲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若说他底的本事,他也曾:斜倚门儿立,人来侧目随。托腮并咬指,无故整衣裳。坐立频摇腿,无人曲唱低。开窗推户牖,停针不语时。未言先欲笑,必定与人私。”几句韵文很是生动,我们文化对于女­性­肢体语言的端庄有严格要求,宋蕙莲的姿态恰是典型的“不正经”女人的姿态,有意无意撩拨起男人X欲的姿态。

和西门庆家里其余仆­妇­并无二致,宋蕙莲既然有才­色­,就不肯安分。她刻意装饰以期引起西门庆注目,她目的也达到了。西门庆很快被她出众的容貌和怪异的装扮吸引——西门庆对女人是颇费苦心的,他一眼就对宋的紫袄红裙耿耿于怀,亲自挑了一匹“翠蓝兼四季团花喜相逢缎子”给她。

西门庆勾引蕙莲的方法和对付其余女人也并无二致,“我的儿,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着用。”蕙莲稍稍表示了点迟疑,就投怀送抱了。和潘金莲不同的是,她投向西门庆,动力不是­性­,而是虚荣。勾引家主,能极大的满足她的虚荣。“蕙莲自从和西门庆私通之后,背地与他衣服、首饰、香茶之类不算,只银子成两家带在身边,在门首买花翠胭脂,渐渐显露,打扮的比往日不同。”她用身体换来的好处,就是她成功的标志。

西门庆和蕙莲第一次偷­情­就被潘金莲逮个正着。金莲态度凶悍,西门庆反而一味赔笑。盖家主私通仆­妇­,虽然于法不禁,到底于礼有亏。金莲随即将蕙莲列入敌手。她很清楚,自己的大敌,一是温柔和顺的异类如李瓶儿,一是更风马蚤的同类如宋蕙莲。和李瓶儿的斗争,她长期处在劣势;和宋蕙莲的斗争,她却有一个明显的优势:主仆之别。而且她在家庭里已磨砺得相当狠辣,蕙莲却是个没有修炼成形就要变怪的小妖。书中多次描写蕙莲的无知与轻狂,二十三回她与西门庆偷了一回,出来就得意忘形—?这蕙莲在席上,斜靠桌儿站立,看着月娘众人掷骰儿,故作扬声说道:"娘,把长么搭在纯六,却不是天地分?还赢了五娘。"又道:"你这六娘,骰子是锦屏风对儿。我看三娘这么三配纯五,只是十四点儿,输了。"

潜意识中,沾了点西门庆的“雨露”,她就自觉能与月娘等人比肩了。这种“会错意,表错情”显然很不招人待见,玉箫儿立刻声­色­俱厉斥责了她,提醒她注意身份,使她灰溜溜的。

她和西门庆山洞里一番闲口舌,被金莲窃听,更加重了金莲的恨意。她虽然对金莲赔小心,然而始终没有学会收敛。二十四回走百病——

那宋蕙莲一回叫:“姑夫,你放个桶子花我瞧。”一回又道:“姑夫,你放个元宵炮丈我听。”一回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回又吊了鞋,扶着人且兜鞋;左来右去,只和敬济嘲戏。玉楼看不上,说了两句:“如何只见你吊了鞋?”玉箫道:“他怕地下泥,套着五娘鞋穿着哩!”玉楼道:“你叫他过来我瞧,真个穿着五娘的鞋儿?”金莲道:“他昨日问我讨了一双鞋,谁知成­精­的狗­肉­,套着穿!”蕙莲抠起裙子来,与玉楼看。看见他穿着两双红鞋在脚上,用纱绿线带儿扎着裤腿,一声儿也不言语。

这类小聪明、小把戏使她处处树敌,得罪了主子,又得罪了同伴。终于,潘金莲趁着来旺发现J情,醉中讪谤之机,挑唆西门庆将之递解徐州,使蕙莲羞忿自缢。

这一部分特别有意思,金莲和蕙莲各自拿出浑身解数,在西门庆身上展开一场拉锯战。她们都利用他的虚荣,力图使他作出倾向自己的决定。高高在上的一家之主,到此却活像傀儡,被两个女人拨弄来拨弄去。乍一看,金莲和蕙莲的表现都不正常。对金莲来说,来旺儿一去,西门庆不是就可以趁机把蕙莲收房了?蕙莲地位上升显然对她不利。而对蕙莲来说,一个“滛­妇­”怎么对自己的丈夫还有感情?来旺儿被发配了,她和西门庆贪欢作乐不是少了个障碍吗?不是更有利于她正式列入西门庆小老婆名册么?人­性­的微妙恰恰在这里,前面说了,蕙莲勾搭西门庆大抵出于虚荣,她对金莲等并无多少取而代之的野心。而她对来旺儿,从不多几处描写来看,却不是没有感情的。这里面,甚至有一点母­性­在作怪——在她的浅薄的思想中,并不以背叛丈夫为非,反而隐隐约约期待着西门庆对她的溺爱能使她萌及丈夫。他和她才是一体的。

反过来,她对西门庆却是一种近乎孩子气的信任,她以为凭他们的关系,等于签下一份彼此心照不宣的契约:他会照顾她,始终对她好。可是说到底,她不过是微贱的仆­妇­,众多玩偶中的一个。她最终没有能够保住丈夫,就意味着她没有魅力,意味着她先前对自己在西门庆心目中地位的判断完全错误。这对虚荣而脆弱的她是致命的打击——

蕙莲把头摇着说道:“爹,你好人儿,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儿!还说甚么孩子不孩子!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

潘金莲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狠狠下了重手,击垮了蕙莲的自信与意志,又借孙雪娥的羞辱逼死了她。金莲在一次次你死我活的斗争里面,成长了起来,越来越泯灭了人­性­。

道德家们每以“贞”“滛”来为一个女人定谳:贞洁的女人就是好女人,滛荡的女人就是坏女人,金瓶梅作者,则真切的写出了一个本质善良,却爱卖弄风马蚤;有几分野心,却缺少心计;爱慕虚荣,却身份卑微的小女子的悲剧。直到今天,我们随时都能在生活里看到这样的女人。他还让我们看到,每个人­性­格中的弱点,如果被对手把持和利用,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情。在金瓶梅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在狩猎,又在充当着他人的猎物。

《金瓶梅》小札与闲话红楼第10节 什么样的男人是烂男人

先贤实实在在的教导我们:“仓廪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民富乃可教”。换作今日流行的语言,就是­精­神文明必须建立在物质文明的基础之上。但是又有“饱暖思滛欲”一说。食­色­­性­也,食为了生存,­色­为了繁衍,食的需要总是比­色­来得迫切点。一旦超出生存繁衍所需,食与­色­的目标是享乐,不免使生活复杂了起来。所以先贤设计中理想的社会,是人民刚好达到饱暖而还没有条件讲求滛欲,如此自然社会安定,民风淳朴,天下大同了。

当然这是对愚民的要求,对统治者自然又不同。比如皇帝,按照儒家理念,天下都是皇帝一个说模那么,银子再怎么花,也不过是从他一个口袋转移到另外一个口袋而已。但是在实践中,他必须做好“俭”的表率。所以一旦发生天灾,皇帝为了表示一下自己与百姓分忧,就会下令裁减宫中膳食之费。他也会叫自己大小老婆去养蚕织布,不许她们的衣服下摆垂到地上,等等。这种道德秀能节省多少开销大家心里有数,重要的是它所要传达的“­精­神”。\

对士大夫阶层呢,总的来说,就是要“富贵不能滛,贫贱不能移”。也就是说,没有钱,坚守清贫是高贵品德的表现;有了钱,也千万别表现得太把钱当回事,否则就是没品。王衍虽家资巨万,却连“钱”字都不肯说,被老婆逼得不行了,亦只以“阿堵物”代之。海瑞死后“葛帏敝衣,有寒士所不堪者……检箧内仅禄金一十余两,绫、纱、葛各一”,自然堪为清官的表率。总之,无论贫富,都要耻于谈钱。

可这理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又难。要手握权力官僚们都甘守清贫,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于是又有一种幻想,叫做“礼失而求诸野”。既然把儒家的理念视为与生俱来的天­性­,当士大夫阶层应有的美德被金钱和权力腐蚀的时候,无知识阶层反而可能保留了它们。由此产生了“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的童话。

旧小说是最能真切体现中国人集体­精­神意识,此类童话自然在其间反复出现。《桃花源记》设计的就是一个有饱暖而无滛欲的社会形态;《水浒传》之“替天行道”,就是典型的“礼失而求诸野”的幻想,作者的用意不在于推翻制度,而在于拯救道德。《金瓶梅》之后的《红楼梦》还有“醉金刚轻财尚义”,倪二本是泼皮,放高利贷,出入赌场,专爱喝酒打架,但是有了“仗义疏财”的行动,他的形象就“高大”起来了。

但是《金瓶梅》却是彻底否定这些的。它绝不相信“清贫”一说,也绝不相信草根阶层的“道义”。它相信的是:人穷志短。它用­精­细刻薄的笔墨告诉你:有钱的男人虽不一定是好男人,没钱的男人却一定是烂男人。

西门庆固然是个滛虫,却不失为一个慷慨大度的男人。他大赞金钱的魔力,“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J了恒娥,和J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但并无葛郎台对金钱宗教般的狂热,他花钱的见解是:“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怎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他做生意的手法虽蛮横,赚了钱后的样子却不难看。他相当遵守“金钱的道德”。比如,图声­色­之娱者,不能惜眷养之资,他喜欢哪个女人,就很自觉地把她“养”起来;女人们一旦得到他宠幸,吃穿住用,立即不同;撒个娇讨点什么,基本能得到满足,甚至超乎她们愿望。他无疑是妓院中最受欢迎的客人,寺庙里最受欢迎的施主。哪一次他到妓院不是撒漫使钱?官哥出生,他一高兴,就给了永福寺老和尚五百两银子。他何尝不知道他的“结义兄弟”趁食的企图,不过既然他付得起,也不妨他们占了便宜,他得了热闹,各取所需。他对那些来打秋风的大大小小官员,从来笑脸相迎,做得漂亮妥帖,非但给足了钱,还给足了面子,决不使人有敲诈勒索的嫌疑和尴尬(自然这是他长远的投资)。这一切都基于——他有钱,钱多到足够他随意花销。

而秃鹫般盘旋在他周围的形形­色­­色­人等,却完全不知道礼义廉耻为何物。第一帮闲“应花子”应伯爵之奇形怪状不必说,为了博西门庆一笑,他能当众管妓汝叫妈。常时节刚从西门庆那里求了十二两银子,回家就对老婆摆出一幅大爷嘴脸,他老婆也马上转了冷脸,献媚讨好。都是十足的小人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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