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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孩子你慢慢来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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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站起来,摸摸孩子的头:“好,你们去吧!”

两个人学着出草的番人,呼啸着追逐而去。

从此,安安就像一个云游四海、天涯飘荡的水手,一回家就报告他历险的过程:游戏场边有一片大草原,埋在草丛里全是土拨鼠。草原上一棵不知名的枯树,枝桠上永远停满了乌鸦,在那儿对着天空“嘎嘎”叫着。树丛里则有野兔,好大的耳朵,尾巴却那么短,身体很胖,有一只九斤重的猫那么大。秋千旁边那棵树,结满了绿­色­的豆豆,豆豆还附着一片像蜻蜓翅膀似的薄薄的筴,你把这豆子往天上一丢,它掉下来,那翅膀就一直转一直转,像降落的直升机,也像蝴蝶———

“妈妈,”一大早,安安竟然已经穿戴齐整,立在妈妈床前,“我想去幼稚园。”

妈妈扑哧笑了,“你已经毕业了,还去幼稚园?再过一个月,你要上小学了。”

安安赖着扭走,非去不可。

蓬头垢面的妈妈穿着睡衣,坐在床沿,托着下巴看着儿子,心想:我的天!这家伙还不懂什么叫“毕业”!可是,回头想想,他怎么会懂呢?

廿分钟之后,呣子两人来到了幼稚园门口。安安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这个地方,有他喜爱的朋友、他熟悉的玩具、角落、气味……

推开门,安安站住了。正在嗡嗡钻动的小萝卜头停下手中的活,回头看立在门口的人。安安伸手抓着母亲,有点慌乱地问:

“我的朋友呢?”

没有一张熟悉的脸庞。

“我的朋友呢?”

他困惑地看着妈妈,一边缩脚往门外倒退。

“你的朋友,安安,”妈妈把门掩上,“和你一样,长大了,离开幼稚园了,准备上小学了。”

安安低着头,用脚尖直蹭地,“他们——不会再来了吗?”

“不会再来了。幼稚园已经过去……”

小男孩怔怔地站着,哪里传来吉他琤琮和孩子们的歌声。半晌,他挣开母亲的手,两手塞进裤袋,径自往大门走去。

“妈妈,我们走吧!”

就在这个伤心的暑假,安安发现了地下室的麻布袋。

他们在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安安和弗瑞弟是警察,全身披挂,树枝手枪Сhā在腰间,绳索和钥匙吊在肩上。弗瑞弟的三岁半的妹妹是小偷,两只手被胡乱绑在一块;两岁半的飞飞是警犬,正在地上努力地爬,脖子里圈着一条红丝带。

小偷要被关起来。当警察打开牢房大门的时候,安安一眼就瞥到了角落里的麻布袋。

“你们是骗子,妈妈还有爸爸都是!”脸胀得红红的,安安气愤地喊着,“圣诞老公公的胡子、衣服、帽子、面具……全部在里面。我全部都看见了看见了!”

妈妈和爸爸先愣了一下,然后相视而笑。他们早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只是真到来了,却又稍稍有点慌乱。爸爸搁下手里的菜刀——这天是周末,是爸爸爱下厨的日子。他坐下来,把儿子搁在膝上,说:

“安德烈斯,听着,你老爸也是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奶­­奶­家的阁楼里发现了圣诞老公公的东西。没错,每年圣诞节在我们家花园出现的,不是尼古拉斯他本人,可是,我们并没有骗你——”

安安倔强地把脸撇开,表示对老爸的解释不屑一顾。

“——没有骗你,因为很久以前尼古拉斯是这么红衣红帽来到人间的,可是因为时间太久了,他也太老了,不能走这么远的路,冒着大雪来,我们做爸妈的就替他做工——你说这叫骗吗?”

安安渐渐平静下来。颈子里还系着红丝带的飞飞一蹦一蹦地闪进厨房,嘴里发出“汪汪汪”的吠声。安安眼珠子转动,从爸爸膝上跳下来,边跑边说:

“我去把老公公的东西藏起来,不要给弟弟看见!”

那天黄昏,安安和弗瑞弟关在房里听音乐、看图画书。录音机放着一支安安非常喜爱的歌……神用他的手,抚摸着大地,春草深又深……

妈妈听见安安幽幽的声音。

“弗瑞弟,你知道吗?我不相信这世界有神——”

“我想我也不相信——”弗瑞弟严肃地回答。

然后是翻书的声音。两个男孩都安静了。

妈妈走过他们的房门。

开学典礼一完,新学童背着花花绿绿的书包,在教室楼前歪歪斜斜闹哄哄地排成两行。从幼稚园消失的熟悉的脸孔又出现了。安安和小伙伴克利斯汀紧紧牵着手,兴奋地不安地等待着。爸爸妈妈,还有小鬈毛飞飞,立在家长人群中,也等待着。

突然一声铃响,像爆炸一样,空气被点燃了。老师像只花花的母­鸡­,在队伍前头张开两臂做栏杆,一年乙班的廿个孩子,手牵着手,开始向教室大门迈进。

妈妈的眼睛锁在安安身上,看着他移动,新书包上各形各­色­的恐龙也跟着移动。这孩子,还这么瘦,这么小,那脸上的表情,还留着那吃­奶­婴儿的稚气……安安和恐龙往前走,走着走着,就没进了暗­色­的门里。

安安没有回头。

妈妈的眼睛,还兀自盯着那扇看不出有多么深邃、说不出有多么遥远的门,看着看着,看得眼睛都模糊了。

..

读《水浒》的小孩

讲完了一百回《西游记》之后,妈妈开始讲《水浒》。鲁智深那胖大和尚爱喝酒、爱吃狗­肉­,动不动就和人打群架,乐得安安哈哈大笑。

智深睡的时候,鼾声像打雷,半夜起来,就在那佛殿上大便小便——

安安捏着自己的鼻子,说:“好臭。”可是咯咯笑个不停。

妈妈心中暗想:这书是不是要坏了我的生活教育?暂且说下去:那鲁智深哪,喝醉了酒,半夜里摇摇晃晃回到山庙,山门关了,他用拳头打门,砰砰砰砰像打鼓一样。敲了一会儿,扭过身来,看见门边一个金刚,大骂:

“你这个鸟大汉!不替我开门……”

跳上去就拆,把金刚的手折断了,拿那断手去打金刚的腿,打得扑扑扑,泥工和颜­色­都掉下来了……

安安圆睁着眼睛,听得入神。妈妈在想:呀,这不是和文革小将破四旧一样吗?

等到安安听见鲁智深将两个泼皮一脚踢到粪坑里头时,他笑得趴在床上,直不起身来。

少华山上有三个强人,带着七百个小喽罗,打家劫舍——

“什么是打架、节­射­?”

打家劫舍呀,就是一家一家去抢东西,强盗嘛!

安安点点头,妈妈继续:这三个强盗——嗯——三个好汉呀,一个是神机军师朱武,很聪明;第二个强盗——呃——好汉呀,是陈达;第三个好汉是用一口大杆刀的杨春。这些好汉住在山寨中,需要钱用的时候,就下山去要买路钱,记得李忠和周通吗?他们持兵器拦在山路上,喝道:“兀!那客人,会事的留下买路钱!”那客人中有人拿着刀来斗,一来一往斗了十几回合,小喽罗一齐拥上来,把那些过路的客人杀死大半,劫走了车子财物,好汉们唱着歌慢慢地上山……

安安蹙着眉尖,一动也不动不知在想什么,妈妈则声音越来越小。

讲到宋江和婆惜的那个晚上,妈妈就有点结结巴巴的紧张。

婆惜说,要我还你这个信不难,有三个条件:第一,你写张纸,任我改嫁。

妈妈瞥了六岁的小男孩一眼,说,这一条没什么不对,就是离婚证书嘛!他们不再相爱了,所以要分开。

安安点点头。

第二条,我头上戴的,我身上穿的,家里使用的,虽都是你办的,也写一纸文书,不许你日后来讨。嗯,妈妈好像在自言自语似地说,这条也不过分,财产本来就该夫妻共有,分手的时候一人一半,对不对?

安安点点头,深表同意:“我跟弟弟也是这样。”

第三条,梁山泊送你的一百两金子要送给我——这,就太贪心了,你说呢?

安安做出义愤填膺的表情,“对,好贪心的女人!”

宋江来掀被子,婆惜死不让,抢来抢去,拽出一把刀子来,宋江就抢在手里,婆惜见刀就大叫“黑三郎杀人啦!”叫第二声时,宋江——

妈妈住了嘴,眼睛盯着书本——“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却早刀落去;那婆娘颈子上只一勒,鲜血飞出,那­妇­人几自吼哩。宋江怕她不死,再复一刀,那颗头伶伶仃仃落在枕头上……”

“怎么样了妈妈?”

哦——嗯——嗯——宋江一生气就把婆惜给杀了。妈妈说,匆匆掩起书,然后,官府要抓宋江,所以宋江就逃到梁山泊去了。晚安!睡觉了。

“妈妈,宋江也是个好汉吗?”灯关了之后,黑幽幽里安安发问。

妈妈将他被角扎好,亲了下他额头,轻声说;“他不是好汉,好汉不杀人的。睡吧!”

“可是梁山泊上一百零八个都是好汉呀?!”安安不甘心地踢着被子。

“拜托——”妈妈拉长了声音,“明天再说好不好?”

明天,明天真是一眨眼就到;妈妈坐在儿子床头,眼睛盯着新的一段发呆。

“那­妇­人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肮膊,扯开胸膊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挖开胸膊,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胳察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

后来,妈妈喝了一口水,说,因为潘金莲害死了武大,所以武松为哥哥报仇,杀死了潘金莲,也上山做强盗——呃——好汉去了。我们跳到第廿八回好吗?

武松被关着的时候,有个管营,就是管牢房的啦,天天给他送酒送向来。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个管营在快活林开个酒­肉­店,利用牢房里的囚犯当保镖、打手,过路的人都要先得到他的许可才能去做生意,“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两三百两银子……”

妈妈顿了一下,心想,这不就是地痞流氓黑手党在索取保护费吗?

管营的生意坏了,因为有个傻大个儿,外号叫蒋门神的,功夫比他还好,酒­肉­店的生意都被他抢去了。所以武松非帮忙不可。

“这就是为什么管营每天给武松送酒送­肉­!”妈妈若有所思地看着安安。

安安带着期待的兴奋,问:“那武松去打了吗?打了吗?”

武松就喝了很多酒,醉醺醺地闯到蒋家酒店,把蒋门神的酒店打个稀烂,把蒋门神打个半死……

“不行!”妈妈突然“叭”一声盖上书,神情坚决,站了起来,“安安,这武松简直就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地痞流氓,他根本不是英雄,水浒传我们不读了,换换换!换书!”

安安苦苦哀求,做妈妈的不为所动,不知道在对谁生气似地关了灯,走出了房门。

藉口还在找书,妈妈有好几个晚上没说书。有一天下午,妈妈坐在二楼书房里写什么东西,耳里忽有忽无的听着窗下孩子们嬉闹的声音。突然,她停下笔来,孩子们似乎在和过街的老人谈话,其中有安安的声音,不清楚在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又是孩子们和过街的老人交谈的叽叽喳喳声。重复几回之后,妈妈实在好奇了。她趴在窗上,伸出半个身子往下看。

六岁的安安和对门五岁的弗瑞弟,各人手里挥舞着用竹竿和破布扎起的旗子,站在人行道的两边。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妇­人蹒跚而来,两个小男孩拦在她面前,把旗子交叉,挡着路,安安用清脆的德语说:

“嘿!过路的客人,留下买路钱!我们兄弟们需要点盘缠!”

老­妇­人呵呵呵笑起来,说:“哎呀!光天化日之下碰到强盗!我没有钱,可是有巧克力,行不行?求求你们!”

两条好汉睁着晶亮的眼睛,看着老­妇­人枯槁的手臂伸进菜篮子里。

“好,放行!”安安威武地施发口令;两支旗子撤回,让出路来。

这条街的一端是个老人院,另一端是个超级市场;安安显然专找老人下手。

在两个强盗尚未来得及逮到下一个老人之前,妈妈已经离开了窗口,赤脚飞奔下楼,夺门而出气急败坏地,正要破口大骂,安安兴高采烈地迎上来,一边挥舞着旗子,一边大声说:

“妈妈妈妈——你看你看,我们打家劫舍了好多巧克力;弗瑞弟也有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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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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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早餐桌上,穿着睡袍的妈妈喝着咖啡,眼睛盯着桌上摊开的报纸。

“得——得——蒙——”

安安挤在妈妈身边,用手指着报上的字,“得——蒙——斯——斯——”

“你挡着我了,安安!”妈妈试图把安安推开。

“妈妈,”安安眼睛一刻不曾离开手指按着的那个字,“妈妈,得——蒙——斯——特拉——特拉——熊是什么?”

“哦!”

“demonstration,”妈妈说,“是示威游行。”

“你可以让我安静地看报纸吗?”

“卡——卡——皮——土土土——拉——”安安根本没听见,他的手指和眼睛移到另一块,“卡皮土拉——拉熊——是什么?”

“ka-pi—tu—la—tion,”妈妈说,“是投降的意思。”

“哥——哥——匪——”不等他念完,妈妈已经把报纸抽走,躲到厕所去了。

这是安安最新的游戏,自今年八月上小学以来。坐在餐桌上,他的眼睛盯着桌上的果汁盒,“欧——润——­精­——沙——夫——特——啊,柳丁汁。”结结巴巴的,很正确的,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的发音。走在马路上,他看着身躯庞大的公车,“孤——特——摸——根——啊——”他恍然大悟地惊喜:“早安嘛!”家中有客人来访,他紧迫地盯着客人的胸部,两眼直直地自语:

“堵——必——是——”

客人转身,他跟着溜到前头。“堵——必——是——豆——豆——腐——”

哈哈哈哈哈,他笑,笑得在地上打滚,“堵必是豆腐,你是个蠢蛋!堵必是豆腐……”

那种快乐,确实像一个瞎子突然看见了世界,用张开的眼睛。’妈妈瞅着在地上像驴子打滚的小男孩,突然想到,或许幼稚园里不教认字是对的,急什么呢?童年那么短,那么珍贵。现在,廿个孩子从abcd一块儿出发,抢先认了字的孩子,大概有两三个吧,反而坐在教室里发呆。其他的小伙伴们叽叽喳喳兴奋地发现字的世界。

《经济学人》周刊上有个统计数字让妈妈眼睛亮了一下。一年级学童每个星期要花多少时间在家庭作业上?美国:一点八小时。日本:三点七小时。台湾:八小时。

“我的天!”妈妈暗叫一声。她开始计算安安写作业的时间。花花纷纷、四四方方一个大书包,里头通常只有一本笔记本和一盒笔。课本都留在学校里,“背回来太重了,老师说。”每天的作业,是一张纸,上面要写四行字,用粗粗的蜡笔写一张,每一个字母都有一个鹅卵石那么大,也就是说,一整面写完,如果是写驴子esel这个字,四行总共也不过是十六个字。

安安在三十分钟之内就可以写完。如果他在椅子上扭来扭去,踢踢桌子、踢踢椅子,在本子上画一辆汽车两只狗;如果他突然开始玩铅笔、折飞机、数树林里捡来的栗子,如果他开始“走神”的话,时间当然要长一点。但是他真正花在家庭作业上的时间,每天最多不过三十分钟,也就是说,每周五天,总共一百五十分钟,也就是二点五小时,比美国稍微多一点点,但是你得知道,美国孩子一般下午三点才下课,安安可是每天上午十一点半就放学了。

然后就是自己玩的时间。玩,玩,玩。每年回台湾,妈妈得为安安和飞飞到法兰克福台湾代表处申请签证。申请书上总有一栏,问此申请人职业为何?妈妈规矩地填上“玩玩玩”。申请人访台目的?“玩玩玩”。如果有一栏问申请人专长,妈妈想必也会填上“玩玩玩”。

台湾七岁的孩子要花八个小时写作业吗?妈妈有健忘症,已经不记得多少自己的童年往事。唯一印象深刻的,是自己多么不愿意写作业。为了作业而说谎是她变坏的第一步。她总是面红耳赤地低着头小声说,“作业忘在家里了”,却不知道,同样的谎言多次就会失效,王友五老师要她当场离开教室回家去取。

她一路哭着走回家,经过一条小桥,桥下一弯小河,游着几只|­乳­黄的鸭子。她想是不是自己跳下去淹死就不必写作业了。回到家,她跪在沙发上,开始祈祷,大概是求上帝把这一天整个抹消,就像老师用粉笔擦把黑板上的字擦掉一样。她在沙发上哭着睡着,睡到天黑。

十一点半放学,安安走路回家。开始的几个月,妈妈总是在后面跟着,像侦探一样,监视他是否在每一个十字路口都停下来看两边来车,是否走在人行道的范围以内……一回到家,就开始做功课。

“昨天的作业得了几只老鼠?”

书桌旁有一张为妈妈放的椅子。

“一只。”安安打开本子。昨天的字写得歪歪斜斜的,角落里盖着一个蓝­色­的老鼠印章。当然只值得一只老鼠;你昨天一面写一面在玩那个唐老鸭橡皮擦对不对?你能不能专心一点?一个时候只做一件事,做完一件事再做另一件,懂不懂?做不做得到?嗯?把那本漫画拿开,等一下再看,拜托,你听见了没有?我数到三你再不动……

安安终于写完了四行大字,递给妈妈。红红蓝蓝的满是颜­色­。妈妈瞄了一眼,说:“这最后一行写得不怎么好,那个n都超过格子了。”

安安抿着嘴。

“这样吧!”妈妈继续,“另外拿张白纸,你就补写这一行怎么样?这样才会得三只老鼠。”

安安白净的脸蛋开始涨红。

妈妈从抽屉中抽出一张纸,“来,我帮你把线画好,很简单嘛,一行就好——”

“为什么?”安安忍不住了,生气地注视着母亲,从椅子上滑下来,大声嚷着,“为什么我要再多写一行?你总是要我写得好、写得漂亮,我只是一个小孩,我没办法写得像你那么好——”

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睛,他咆哮着说:“你总要我得两只老鼠三只老鼠、这么好那么好,我有时候也要得一只老鼠——我也有权利得一只老鼠,就得一只老鼠呀……”

妈妈被他情绪的爆发吓了一跳,坐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都沉默着。

半晌,妈妈搁下手中的纸,用手背抹了抹安安的眼泪,叹了口气,说:

“好吧!就一只老鼠。你去玩吧!”

安安默默地收拾东西,把书包扣好,走向门口。到了门口,却又回身来对还发着呆的妈妈说:

“有时候我可以拿三只老鼠。”他走了出去,“有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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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格和底笛

t:小``说".

吃晚饭的时候到了,安安却不见踪影。

妈妈扯着喉咙呼叫了一阵子之后,开始寻找。游戏间灯还亮着,散着一地的玩具。沙发垫子全被卸了下来,东一块西一块地搭成一座城堡。安安在哪里?刚刚还在城堡底下钻来钻去。

三岁的弟弟(念做“底笛”)已经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两条腿晃着晃着。哥哥(念做“葛格”)吃饭罗!

草地上都结了冰,天也黑了,安安不可能在花园里。这孩子野到哪里去了?妈妈渐渐生起气来。

卧房黑着,妈妈捻亮了灯,赫然发现安安蜷曲在被子里头,脸埋在枕头上,只露出一点脑后的头发。

生病了吗?妈妈坐到床上,掀开被子,把孩子扳过来。

安安一脸的眼泪。枕头也是湿的。

“怎么了?”妈妈惊异地问。

不说话。新的泪水又沁沁涌出来。

“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

摇摇头,不说话,一脸倔强。

妈妈就知道了,现在需要的不是语言。她把安安抱起来,搂在怀里,像搂一个婴儿一样。安安的头靠在妈妈肩上,胸贴着妈妈的胸。安静着。

过了一会儿,妈妈轻声说:“现在可以说了吗?谁对你不起了?”

安安坐直身子,揉揉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啦!只是看到你刚刚去抱弟弟那个样子,你一直在亲他,看着他笑……我觉得你比较爱弟弟……”

妈妈斜睇着安安,半笑不笑地说:

“你现在还这么觉得吗?”

安安潮湿的眼睛微微笑了,把头埋在母亲颈间,紧紧紧紧地搂着。

妈妈不是没有准备的。

安安近四岁的时候,妈妈的肚子已经大得不像话,好像一个随时要掉下来的大西瓜。安安把耳朵贴在这个大西瓜上,仔细听里头的声音;听说里头那个家伙会游泳,有点儿笨,可是长得还可爱。我们两个本来都是天上的小天使,是上帝特别送给妈妈做女人的礼物。最重要的是,里面那个家伙出来的时候,会给我从天上带个礼物来。

飞飞从肚子里头出来的时候,果真带来了一个给哥哥的礼物:一辆会翻筋斗的越野跑车。安安觉得,这婴儿虽然哭声大得吓人,可是挺讲信用的,还可以忍受。

妈妈听说过许多恐怖故事,都跟老二的出生有关。老大用枕头闷死老二;老大在大人背后把老二的手臂拧得一块青一块紫;老大把熟睡中的老二从床上推下去;老大用铅笔刺老二的ρi股;老大用牙齿咬老二的鼻子……

妈妈私下希望那从子­宮­里带出来的越野跑车会软化老大的心,不让他恶从胆边生,­干­下不可弥补的罪行。从医院回到家中之后,她就有点提心吊胆的,等着贺客上门。

住对面的艾瑞卡第一个来按铃。妈妈斜躺在客厅沙发上,正搂着婴儿喂着­奶­,当然是妈妈自己身上的­奶­。艾瑞卡手里有两包礼物,一踩进客厅就问:“老大呢?”

安安从书堆里抬起头,看见礼物眼睛一亮。

艾瑞卡半蹲在他面前,递过礼物,说:

“今天是来看新宝宝的,可是安安是老大,安安更重要。艾瑞卡先给你礼物,然后才去看弟弟,你同意吗?”

安安愉快地同意了,快手快脚地拆着礼物。艾瑞卡向妈妈那儿走去。

“你怎么这么聪明?”妈妈又是感激,又是佩服。

“哎呀——”艾瑞卡把“呀”拖得长长的,一面用手无限温柔地抚着新生婴儿柔软若丝的头发,“这可太重要啦!我老二出生的时候啊,老大差点把他给谋杀了,用枕头压,ρi股还坐在上面呢!用指头掐,打耳光,用铅笔尖……无所不用其极哩……”

她压低了声音说:“小东西真真美极了……”

临走时,艾瑞卡在大门口又亲了亲安安,大声对妈妈喝着:“我觉得还是老大比较漂亮,你说呢?”

然后摇摇手,离去。

此后,妈妈发现,人类分两种:那做过父母的,而且养过两个孩子以上的,多半和艾瑞卡一样,来看婴儿时,不会忘记多带一份给老大的礼。那不曾做过父母或只有独生儿女的,只带来一份礼。

他们一进门就问:

“baby在哪里?”

为他们开门的,只比他们膝盖高一点点的老大,站在门边­阴­影里。

他们大步走向婴儿小床,低下头去发出热烈的赞赏的声音:

“看那睫毛,多么长,多么浓密!看那头发,哇,一生下来就那么多头发,多么细,多么柔软!看看看!看那小手,肥肥短短的可爱死了……”

客人努起嘴­唇­,发出“啧啧”的亲嘴声,不时“哦——吔——啊”做出无限爱怜的各种表情。

老大远远地看着。

客人把礼物打开:“你看,浅蓝的颜­色­,最好的质料呢!baby的皮肤­嫩­,最配了……”

“来来来,让我抱抱baby……”

客人抱起香香软软的娃娃,来回跟着,嘴里开始哼起摇篮曲,眼睛眯起来,流露出万分沉醉的柔情蜜意。

老大在远处的台阶上坐下来,手支着下巴,看着这边。

直到走,客人都没注意到客厅里还有另外一个孩子,一个他本来认识的孩子。

晚上,该刷牙了,老大爬上小椅子,面对着洗手台上的镜子,左看看,右看看,看自己。

“喊?”妈妈好奇地瞅着。

“妈妈,”老大的眼睛不离开镜子里的自己,“妈妈,我的睫毛不长吗?”他眨眨眼睛。

“长呀!”

“不密吗?”

“密呀!你怎么了?”

“妈妈,”他的眼睛有点困惑地盯着自己,“我的头发不软吗?我的手,妈妈,我的手不可爱吗?……”

妈妈放下了手中的梳子,把老大拥进怀里,竟觉得心酸起来。

那香香软软的娃娃开始长成一个白白胖胖的小鬈毛。一头鬈发下面是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睁开来看见世界就笑。妈妈看着他,觉得自己像被一块大磁铁吸住了,怎么也离不开那巨大的魔力。她着迷似地想吻他,帮他穿小衣服时、喂他吃麦片时、为他洗澡时、牵着他手学走路时,无时无刻她不在吻着娃娃的头发、脸颊、脖子、肩膀、肚子、ρi股、腿、脚指头……她就这么不看时间、不看地点、忘了自己是谁地吻着那肥嘟嘟的小鬈毛。

同时,老大变得麻烦起来。

该刷牙的时候,他不刷牙。妈妈先用哄的,然后用劝的,然后开始尖声喊叫,然后开始威胁“一、二、三”,然后,妈妈把头梳拿在手上,老大挨打了。他哼哼啊啊地哭着,这才蹬上了小椅子,开始刷牙。

该吃饭的时候,他不吃饭。

“我不吃。”他环抱着手臂,很“酷”地扬起下巴,表示坚决。

“为什么?”

“我不饿。”

“不饿也要吃。定时定量还需要解释吗?”妈妈开始觉得这六岁的孩子真是不可理喻,都六岁了!

那两岁的小鬈毛一旁快乐地吃着麦片,唏哩哗啦地发出猪食的声响。他抬起脸,一脸都是黏黏糊糊的麦片,妈妈扑哧笑了出来。

“我不吃。”老大再度宣布。

妈妈整了整脸­色­,开始劝,然后开始尖声斥喝,然后开始威胁“一、二、三”,然后,妈妈把木匙拿在手里,老大挨打了。他哼哼啊啊地哭着,这才开始低头吃饭,眼泪扑簌簌落在饭里。

妈妈觉得累极了。她气急败坏地说:

“从起床、穿衣、刷牙、洗脸、吃饭……每一件事都要我用尽力气缠三十分钟你才肯去做——我怎么受得了啊你?”

她用手扯着前额一撮头发:“你看见没有?妈妈满头白发,都是累出来的,你替我想想好不好?妈妈老死了,你就没有妈了……”

老大止住了眼泪,只是低着头。

“哥哥笨蛋!”

那小的突然冒出一句刚学来的话,在这节骨眼用上了。妈妈忍俊不住想笑,看看老大紧绷的脸,只好打住。

“哥哥该打。”

小的觑着妈妈掩藏的笑意,讨好地再加上一句,大眼睛闪着狡狯的光。妈妈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老大涨红了脸,推开盘子,愤然站起来,走了出去。

妈妈愣了一下,赶紧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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