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点头。
“你知道你不可以跟陌生人去任何地方?”
“知道。”声音脆脆的,“他有糖我也不去。”
“如果,”妈妈说,“如果他说要带你去看兔子呢?”
小男孩摇头:“也不去。”
妈妈站起来,摸摸孩子的头:“好,你们去吧!”
两个人学着出草的番人,呼啸着追逐而去。
从此,安安就像一个云游四海、天涯飘荡的水手,一回家就报告他历险的过程:游戏场边有一片大草原,埋在草丛里全是土拨鼠。草原上一棵不知名的枯树,枝桠上永远停满了乌鸦,在那儿对着天空“嘎嘎”叫着。树丛里则有野兔,好大的耳朵,尾巴却那么短,身体很胖,有一只九斤重的猫那么大。秋千旁边那棵树,结满了绿色的豆豆,豆豆还附着一片像蜻蜓翅膀似的薄薄的筴,你把这豆子往天上一丢,它掉下来,那翅膀就一直转一直转,像降落的直升机,也像蝴蝶———
“妈妈,”一大早,安安竟然已经穿戴齐整,立在妈妈床前,“我想去幼稚园。”
妈妈扑哧笑了,“你已经毕业了,还去幼稚园?再过一个月,你要上小学了。”
安安赖着扭走,非去不可。
蓬头垢面的妈妈穿着睡衣,坐在床沿,托着下巴看着儿子,心想:我的天!这家伙还不懂什么叫“毕业”!可是,回头想想,他怎么会懂呢?
廿分钟之后,呣子两人来到了幼稚园门口。安安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这个地方,有他喜爱的朋友、他熟悉的玩具、角落、气味……
推开门,安安站住了。正在嗡嗡钻动的小萝卜头停下手中的活,回头看立在门口的人。安安伸手抓着母亲,有点慌乱地问:
“我的朋友呢?”
没有一张熟悉的脸庞。
“我的朋友呢?”
他困惑地看着妈妈,一边缩脚往门外倒退。
“你的朋友,安安,”妈妈把门掩上,“和你一样,长大了,离开幼稚园了,准备上小学了。”
安安低着头,用脚尖直蹭地,“他们——不会再来了吗?”
“不会再来了。幼稚园已经过去……”
小男孩怔怔地站着,哪里传来吉他琤琮和孩子们的歌声。半晌,他挣开母亲的手,两手塞进裤袋,径自往大门走去。
“妈妈,我们走吧!”
就在这个伤心的暑假,安安发现了地下室的麻布袋。
他们在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安安和弗瑞弟是警察,全身披挂,树枝手枪Сhā在腰间,绳索和钥匙吊在肩上。弗瑞弟的三岁半的妹妹是小偷,两只手被胡乱绑在一块;两岁半的飞飞是警犬,正在地上努力地爬,脖子里圈着一条红丝带。
小偷要被关起来。当警察打开牢房大门的时候,安安一眼就瞥到了角落里的麻布袋。
“你们是骗子,妈妈还有爸爸都是!”脸胀得红红的,安安气愤地喊着,“圣诞老公公的胡子、衣服、帽子、面具……全部在里面。我全部都看见了看见了!”
妈妈和爸爸先愣了一下,然后相视而笑。他们早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只是真到来了,却又稍稍有点慌乱。爸爸搁下手里的菜刀——这天是周末,是爸爸爱下厨的日子。他坐下来,把儿子搁在膝上,说:
“安德烈斯,听着,你老爸也是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奶奶家的阁楼里发现了圣诞老公公的东西。没错,每年圣诞节在我们家花园出现的,不是尼古拉斯他本人,可是,我们并没有骗你——”
安安倔强地把脸撇开,表示对老爸的解释不屑一顾。
“——没有骗你,因为很久以前尼古拉斯是这么红衣红帽来到人间的,可是因为时间太久了,他也太老了,不能走这么远的路,冒着大雪来,我们做爸妈的就替他做工——你说这叫骗吗?”
安安渐渐平静下来。颈子里还系着红丝带的飞飞一蹦一蹦地闪进厨房,嘴里发出“汪汪汪”的吠声。安安眼珠子转动,从爸爸膝上跳下来,边跑边说:
“我去把老公公的东西藏起来,不要给弟弟看见!”
那天黄昏,安安和弗瑞弟关在房里听音乐、看图画书。录音机放着一支安安非常喜爱的歌……神用他的手,抚摸着大地,春草深又深……
妈妈听见安安幽幽的声音。
“弗瑞弟,你知道吗?我不相信这世界有神——”
“我想我也不相信——”弗瑞弟严肃地回答。
然后是翻书的声音。两个男孩都安静了。
妈妈走过他们的房门。
开学典礼一完,新学童背着花花绿绿的书包,在教室楼前歪歪斜斜闹哄哄地排成两行。从幼稚园消失的熟悉的脸孔又出现了。安安和小伙伴克利斯汀紧紧牵着手,兴奋地不安地等待着。爸爸妈妈,还有小鬈毛飞飞,立在家长人群中,也等待着。
突然一声铃响,像爆炸一样,空气被点燃了。老师像只花花的母鸡,在队伍前头张开两臂做栏杆,一年乙班的廿个孩子,手牵着手,开始向教室大门迈进。
妈妈的眼睛锁在安安身上,看着他移动,新书包上各形各色的恐龙也跟着移动。这孩子,还这么瘦,这么小,那脸上的表情,还留着那吃奶婴儿的稚气……安安和恐龙往前走,走着走着,就没进了暗色的门里。
安安没有回头。
妈妈的眼睛,还兀自盯着那扇看不出有多么深邃、说不出有多么遥远的门,看着看着,看得眼睛都模糊了。
..
读《水浒》的小孩
讲完了一百回《西游记》之后,妈妈开始讲《水浒》。鲁智深那胖大和尚爱喝酒、爱吃狗肉,动不动就和人打群架,乐得安安哈哈大笑。
智深睡的时候,鼾声像打雷,半夜起来,就在那佛殿上大便小便——
安安捏着自己的鼻子,说:“好臭。”可是咯咯笑个不停。
妈妈心中暗想:这书是不是要坏了我的生活教育?暂且说下去:那鲁智深哪,喝醉了酒,半夜里摇摇晃晃回到山庙,山门关了,他用拳头打门,砰砰砰砰像打鼓一样。敲了一会儿,扭过身来,看见门边一个金刚,大骂:
“你这个鸟大汉!不替我开门……”
跳上去就拆,把金刚的手折断了,拿那断手去打金刚的腿,打得扑扑扑,泥工和颜色都掉下来了……
安安圆睁着眼睛,听得入神。妈妈在想:呀,这不是和文革小将破四旧一样吗?
等到安安听见鲁智深将两个泼皮一脚踢到粪坑里头时,他笑得趴在床上,直不起身来。
少华山上有三个强人,带着七百个小喽罗,打家劫舍——
“什么是打架、节射?”
打家劫舍呀,就是一家一家去抢东西,强盗嘛!
安安点点头,妈妈继续:这三个强盗——嗯——三个好汉呀,一个是神机军师朱武,很聪明;第二个强盗——呃——好汉呀,是陈达;第三个好汉是用一口大杆刀的杨春。这些好汉住在山寨中,需要钱用的时候,就下山去要买路钱,记得李忠和周通吗?他们持兵器拦在山路上,喝道:“兀!那客人,会事的留下买路钱!”那客人中有人拿着刀来斗,一来一往斗了十几回合,小喽罗一齐拥上来,把那些过路的客人杀死大半,劫走了车子财物,好汉们唱着歌慢慢地上山……
安安蹙着眉尖,一动也不动不知在想什么,妈妈则声音越来越小。
讲到宋江和婆惜的那个晚上,妈妈就有点结结巴巴的紧张。
婆惜说,要我还你这个信不难,有三个条件:第一,你写张纸,任我改嫁。
妈妈瞥了六岁的小男孩一眼,说,这一条没什么不对,就是离婚证书嘛!他们不再相爱了,所以要分开。
安安点点头。
第二条,我头上戴的,我身上穿的,家里使用的,虽都是你办的,也写一纸文书,不许你日后来讨。嗯,妈妈好像在自言自语似地说,这条也不过分,财产本来就该夫妻共有,分手的时候一人一半,对不对?
安安点点头,深表同意:“我跟弟弟也是这样。”
第三条,梁山泊送你的一百两金子要送给我——这,就太贪心了,你说呢?
安安做出义愤填膺的表情,“对,好贪心的女人!”
宋江来掀被子,婆惜死不让,抢来抢去,拽出一把刀子来,宋江就抢在手里,婆惜见刀就大叫“黑三郎杀人啦!”叫第二声时,宋江——
妈妈住了嘴,眼睛盯着书本——“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却早刀落去;那婆娘颈子上只一勒,鲜血飞出,那妇人几自吼哩。宋江怕她不死,再复一刀,那颗头伶伶仃仃落在枕头上……”
“怎么样了妈妈?”
哦——嗯——嗯——宋江一生气就把婆惜给杀了。妈妈说,匆匆掩起书,然后,官府要抓宋江,所以宋江就逃到梁山泊去了。晚安!睡觉了。
“妈妈,宋江也是个好汉吗?”灯关了之后,黑幽幽里安安发问。
妈妈将他被角扎好,亲了下他额头,轻声说;“他不是好汉,好汉不杀人的。睡吧!”
“可是梁山泊上一百零八个都是好汉呀?!”安安不甘心地踢着被子。
“拜托——”妈妈拉长了声音,“明天再说好不好?”
明天,明天真是一眨眼就到;妈妈坐在儿子床头,眼睛盯着新的一段发呆。
“那妇人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肮膊,扯开胸膊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挖开胸膊,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胳察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
后来,妈妈喝了一口水,说,因为潘金莲害死了武大,所以武松为哥哥报仇,杀死了潘金莲,也上山做强盗——呃——好汉去了。我们跳到第廿八回好吗?
武松被关着的时候,有个管营,就是管牢房的啦,天天给他送酒送向来。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个管营在快活林开个酒肉店,利用牢房里的囚犯当保镖、打手,过路的人都要先得到他的许可才能去做生意,“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两三百两银子……”
妈妈顿了一下,心想,这不就是地痞流氓黑手党在索取保护费吗?
管营的生意坏了,因为有个傻大个儿,外号叫蒋门神的,功夫比他还好,酒肉店的生意都被他抢去了。所以武松非帮忙不可。
“这就是为什么管营每天给武松送酒送肉!”妈妈若有所思地看着安安。
安安带着期待的兴奋,问:“那武松去打了吗?打了吗?”
武松就喝了很多酒,醉醺醺地闯到蒋家酒店,把蒋门神的酒店打个稀烂,把蒋门神打个半死……
“不行!”妈妈突然“叭”一声盖上书,神情坚决,站了起来,“安安,这武松简直就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地痞流氓,他根本不是英雄,水浒传我们不读了,换换换!换书!”
安安苦苦哀求,做妈妈的不为所动,不知道在对谁生气似地关了灯,走出了房门。
藉口还在找书,妈妈有好几个晚上没说书。有一天下午,妈妈坐在二楼书房里写什么东西,耳里忽有忽无的听着窗下孩子们嬉闹的声音。突然,她停下笔来,孩子们似乎在和过街的老人谈话,其中有安安的声音,不清楚在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又是孩子们和过街的老人交谈的叽叽喳喳声。重复几回之后,妈妈实在好奇了。她趴在窗上,伸出半个身子往下看。
六岁的安安和对门五岁的弗瑞弟,各人手里挥舞着用竹竿和破布扎起的旗子,站在人行道的两边。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妇人蹒跚而来,两个小男孩拦在她面前,把旗子交叉,挡着路,安安用清脆的德语说:
“嘿!过路的客人,留下买路钱!我们兄弟们需要点盘缠!”
老妇人呵呵呵笑起来,说:“哎呀!光天化日之下碰到强盗!我没有钱,可是有巧克力,行不行?求求你们!”
两条好汉睁着晶亮的眼睛,看着老妇人枯槁的手臂伸进菜篮子里。
“好,放行!”安安威武地施发口令;两支旗子撤回,让出路来。
这条街的一端是个老人院,另一端是个超级市场;安安显然专找老人下手。
在两个强盗尚未来得及逮到下一个老人之前,妈妈已经离开了窗口,赤脚飞奔下楼,夺门而出气急败坏地,正要破口大骂,安安兴高采烈地迎上来,一边挥舞着旗子,一边大声说:
“妈妈妈妈——你看你看,我们打家劫舍了好多巧克力;弗瑞弟也有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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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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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早餐桌上,穿着睡袍的妈妈喝着咖啡,眼睛盯着桌上摊开的报纸。
“得——得——蒙——”
安安挤在妈妈身边,用手指着报上的字,“得——蒙——斯——斯——”
“你挡着我了,安安!”妈妈试图把安安推开。
“妈妈,”安安眼睛一刻不曾离开手指按着的那个字,“妈妈,得——蒙——斯——特拉——特拉——熊是什么?”
“哦!”
“demonstration,”妈妈说,“是示威游行。”
“你可以让我安静地看报纸吗?”
“卡——卡——皮——土土土——拉——”安安根本没听见,他的手指和眼睛移到另一块,“卡皮土拉——拉熊——是什么?”
“ka-pi—tu—la—tion,”妈妈说,“是投降的意思。”
“哥——哥——匪——”不等他念完,妈妈已经把报纸抽走,躲到厕所去了。
这是安安最新的游戏,自今年八月上小学以来。坐在餐桌上,他的眼睛盯着桌上的果汁盒,“欧——润——精——沙——夫——特——啊,柳丁汁。”结结巴巴的,很正确的,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的发音。走在马路上,他看着身躯庞大的公车,“孤——特——摸——根——啊——”他恍然大悟地惊喜:“早安嘛!”家中有客人来访,他紧迫地盯着客人的胸部,两眼直直地自语:
“堵——必——是——”
客人转身,他跟着溜到前头。“堵——必——是——豆——豆——腐——”
哈哈哈哈哈,他笑,笑得在地上打滚,“堵必是豆腐,你是个蠢蛋!堵必是豆腐……”
那种快乐,确实像一个瞎子突然看见了世界,用张开的眼睛。’妈妈瞅着在地上像驴子打滚的小男孩,突然想到,或许幼稚园里不教认字是对的,急什么呢?童年那么短,那么珍贵。现在,廿个孩子从abcd一块儿出发,抢先认了字的孩子,大概有两三个吧,反而坐在教室里发呆。其他的小伙伴们叽叽喳喳兴奋地发现字的世界。
《经济学人》周刊上有个统计数字让妈妈眼睛亮了一下。一年级学童每个星期要花多少时间在家庭作业上?美国:一点八小时。日本:三点七小时。台湾:八小时。
“我的天!”妈妈暗叫一声。她开始计算安安写作业的时间。花花纷纷、四四方方一个大书包,里头通常只有一本笔记本和一盒笔。课本都留在学校里,“背回来太重了,老师说。”每天的作业,是一张纸,上面要写四行字,用粗粗的蜡笔写一张,每一个字母都有一个鹅卵石那么大,也就是说,一整面写完,如果是写驴子esel这个字,四行总共也不过是十六个字。
安安在三十分钟之内就可以写完。如果他在椅子上扭来扭去,踢踢桌子、踢踢椅子,在本子上画一辆汽车两只狗;如果他突然开始玩铅笔、折飞机、数树林里捡来的栗子,如果他开始“走神”的话,时间当然要长一点。但是他真正花在家庭作业上的时间,每天最多不过三十分钟,也就是说,每周五天,总共一百五十分钟,也就是二点五小时,比美国稍微多一点点,但是你得知道,美国孩子一般下午三点才下课,安安可是每天上午十一点半就放学了。
然后就是自己玩的时间。玩,玩,玩。每年回台湾,妈妈得为安安和飞飞到法兰克福台湾代表处申请签证。申请书上总有一栏,问此申请人职业为何?妈妈规矩地填上“玩玩玩”。申请人访台目的?“玩玩玩”。如果有一栏问申请人专长,妈妈想必也会填上“玩玩玩”。
台湾七岁的孩子要花八个小时写作业吗?妈妈有健忘症,已经不记得多少自己的童年往事。唯一印象深刻的,是自己多么不愿意写作业。为了作业而说谎是她变坏的第一步。她总是面红耳赤地低着头小声说,“作业忘在家里了”,却不知道,同样的谎言多次就会失效,王友五老师要她当场离开教室回家去取。
她一路哭着走回家,经过一条小桥,桥下一弯小河,游着几只|乳黄的鸭子。她想是不是自己跳下去淹死就不必写作业了。回到家,她跪在沙发上,开始祈祷,大概是求上帝把这一天整个抹消,就像老师用粉笔擦把黑板上的字擦掉一样。她在沙发上哭着睡着,睡到天黑。
十一点半放学,安安走路回家。开始的几个月,妈妈总是在后面跟着,像侦探一样,监视他是否在每一个十字路口都停下来看两边来车,是否走在人行道的范围以内……一回到家,就开始做功课。
“昨天的作业得了几只老鼠?”
书桌旁有一张为妈妈放的椅子。
“一只。”安安打开本子。昨天的字写得歪歪斜斜的,角落里盖着一个蓝色的老鼠印章。当然只值得一只老鼠;你昨天一面写一面在玩那个唐老鸭橡皮擦对不对?你能不能专心一点?一个时候只做一件事,做完一件事再做另一件,懂不懂?做不做得到?嗯?把那本漫画拿开,等一下再看,拜托,你听见了没有?我数到三你再不动……
安安终于写完了四行大字,递给妈妈。红红蓝蓝的满是颜色。妈妈瞄了一眼,说:“这最后一行写得不怎么好,那个n都超过格子了。”
安安抿着嘴。
“这样吧!”妈妈继续,“另外拿张白纸,你就补写这一行怎么样?这样才会得三只老鼠。”
安安白净的脸蛋开始涨红。
妈妈从抽屉中抽出一张纸,“来,我帮你把线画好,很简单嘛,一行就好——”
“为什么?”安安忍不住了,生气地注视着母亲,从椅子上滑下来,大声嚷着,“为什么我要再多写一行?你总是要我写得好、写得漂亮,我只是一个小孩,我没办法写得像你那么好——”
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睛,他咆哮着说:“你总要我得两只老鼠三只老鼠、这么好那么好,我有时候也要得一只老鼠——我也有权利得一只老鼠,就得一只老鼠呀……”
妈妈被他情绪的爆发吓了一跳,坐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都沉默着。
半晌,妈妈搁下手中的纸,用手背抹了抹安安的眼泪,叹了口气,说:
“好吧!就一只老鼠。你去玩吧!”
安安默默地收拾东西,把书包扣好,走向门口。到了门口,却又回身来对还发着呆的妈妈说:
“有时候我可以拿三只老鼠。”他走了出去,“有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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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格和底笛
t:小``说".
吃晚饭的时候到了,安安却不见踪影。
妈妈扯着喉咙呼叫了一阵子之后,开始寻找。游戏间灯还亮着,散着一地的玩具。沙发垫子全被卸了下来,东一块西一块地搭成一座城堡。安安在哪里?刚刚还在城堡底下钻来钻去。
三岁的弟弟(念做“底笛”)已经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两条腿晃着晃着。哥哥(念做“葛格”)吃饭罗!
草地上都结了冰,天也黑了,安安不可能在花园里。这孩子野到哪里去了?妈妈渐渐生起气来。
卧房黑着,妈妈捻亮了灯,赫然发现安安蜷曲在被子里头,脸埋在枕头上,只露出一点脑后的头发。
生病了吗?妈妈坐到床上,掀开被子,把孩子扳过来。
安安一脸的眼泪。枕头也是湿的。
“怎么了?”妈妈惊异地问。
不说话。新的泪水又沁沁涌出来。
“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
摇摇头,不说话,一脸倔强。
妈妈就知道了,现在需要的不是语言。她把安安抱起来,搂在怀里,像搂一个婴儿一样。安安的头靠在妈妈肩上,胸贴着妈妈的胸。安静着。
过了一会儿,妈妈轻声说:“现在可以说了吗?谁对你不起了?”
安安坐直身子,揉揉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啦!只是看到你刚刚去抱弟弟那个样子,你一直在亲他,看着他笑……我觉得你比较爱弟弟……”
妈妈斜睇着安安,半笑不笑地说:
“你现在还这么觉得吗?”
安安潮湿的眼睛微微笑了,把头埋在母亲颈间,紧紧紧紧地搂着。
妈妈不是没有准备的。
安安近四岁的时候,妈妈的肚子已经大得不像话,好像一个随时要掉下来的大西瓜。安安把耳朵贴在这个大西瓜上,仔细听里头的声音;听说里头那个家伙会游泳,有点儿笨,可是长得还可爱。我们两个本来都是天上的小天使,是上帝特别送给妈妈做女人的礼物。最重要的是,里面那个家伙出来的时候,会给我从天上带个礼物来。
飞飞从肚子里头出来的时候,果真带来了一个给哥哥的礼物:一辆会翻筋斗的越野跑车。安安觉得,这婴儿虽然哭声大得吓人,可是挺讲信用的,还可以忍受。
妈妈听说过许多恐怖故事,都跟老二的出生有关。老大用枕头闷死老二;老大在大人背后把老二的手臂拧得一块青一块紫;老大把熟睡中的老二从床上推下去;老大用铅笔刺老二的ρi股;老大用牙齿咬老二的鼻子……
妈妈私下希望那从子宮里带出来的越野跑车会软化老大的心,不让他恶从胆边生,干下不可弥补的罪行。从医院回到家中之后,她就有点提心吊胆的,等着贺客上门。
住对面的艾瑞卡第一个来按铃。妈妈斜躺在客厅沙发上,正搂着婴儿喂着奶,当然是妈妈自己身上的奶。艾瑞卡手里有两包礼物,一踩进客厅就问:“老大呢?”
安安从书堆里抬起头,看见礼物眼睛一亮。
艾瑞卡半蹲在他面前,递过礼物,说:
“今天是来看新宝宝的,可是安安是老大,安安更重要。艾瑞卡先给你礼物,然后才去看弟弟,你同意吗?”
安安愉快地同意了,快手快脚地拆着礼物。艾瑞卡向妈妈那儿走去。
“你怎么这么聪明?”妈妈又是感激,又是佩服。
“哎呀——”艾瑞卡把“呀”拖得长长的,一面用手无限温柔地抚着新生婴儿柔软若丝的头发,“这可太重要啦!我老二出生的时候啊,老大差点把他给谋杀了,用枕头压,ρi股还坐在上面呢!用指头掐,打耳光,用铅笔尖……无所不用其极哩……”
她压低了声音说:“小东西真真美极了……”
临走时,艾瑞卡在大门口又亲了亲安安,大声对妈妈喝着:“我觉得还是老大比较漂亮,你说呢?”
然后摇摇手,离去。
此后,妈妈发现,人类分两种:那做过父母的,而且养过两个孩子以上的,多半和艾瑞卡一样,来看婴儿时,不会忘记多带一份给老大的礼。那不曾做过父母或只有独生儿女的,只带来一份礼。
他们一进门就问:
“baby在哪里?”
为他们开门的,只比他们膝盖高一点点的老大,站在门边阴影里。
他们大步走向婴儿小床,低下头去发出热烈的赞赏的声音:
“看那睫毛,多么长,多么浓密!看那头发,哇,一生下来就那么多头发,多么细,多么柔软!看看看!看那小手,肥肥短短的可爱死了……”
客人努起嘴唇,发出“啧啧”的亲嘴声,不时“哦——吔——啊”做出无限爱怜的各种表情。
老大远远地看着。
客人把礼物打开:“你看,浅蓝的颜色,最好的质料呢!baby的皮肤嫩,最配了……”
“来来来,让我抱抱baby……”
客人抱起香香软软的娃娃,来回跟着,嘴里开始哼起摇篮曲,眼睛眯起来,流露出万分沉醉的柔情蜜意。
老大在远处的台阶上坐下来,手支着下巴,看着这边。
直到走,客人都没注意到客厅里还有另外一个孩子,一个他本来认识的孩子。
晚上,该刷牙了,老大爬上小椅子,面对着洗手台上的镜子,左看看,右看看,看自己。
“喊?”妈妈好奇地瞅着。
“妈妈,”老大的眼睛不离开镜子里的自己,“妈妈,我的睫毛不长吗?”他眨眨眼睛。
“长呀!”
“不密吗?”
“密呀!你怎么了?”
“妈妈,”他的眼睛有点困惑地盯着自己,“我的头发不软吗?我的手,妈妈,我的手不可爱吗?……”
妈妈放下了手中的梳子,把老大拥进怀里,竟觉得心酸起来。
那香香软软的娃娃开始长成一个白白胖胖的小鬈毛。一头鬈发下面是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睁开来看见世界就笑。妈妈看着他,觉得自己像被一块大磁铁吸住了,怎么也离不开那巨大的魔力。她着迷似地想吻他,帮他穿小衣服时、喂他吃麦片时、为他洗澡时、牵着他手学走路时,无时无刻她不在吻着娃娃的头发、脸颊、脖子、肩膀、肚子、ρi股、腿、脚指头……她就这么不看时间、不看地点、忘了自己是谁地吻着那肥嘟嘟的小鬈毛。
同时,老大变得麻烦起来。
该刷牙的时候,他不刷牙。妈妈先用哄的,然后用劝的,然后开始尖声喊叫,然后开始威胁“一、二、三”,然后,妈妈把头梳拿在手上,老大挨打了。他哼哼啊啊地哭着,这才蹬上了小椅子,开始刷牙。
该吃饭的时候,他不吃饭。
“我不吃。”他环抱着手臂,很“酷”地扬起下巴,表示坚决。
“为什么?”
“我不饿。”
“不饿也要吃。定时定量还需要解释吗?”妈妈开始觉得这六岁的孩子真是不可理喻,都六岁了!
那两岁的小鬈毛一旁快乐地吃着麦片,唏哩哗啦地发出猪食的声响。他抬起脸,一脸都是黏黏糊糊的麦片,妈妈扑哧笑了出来。
“我不吃。”老大再度宣布。
妈妈整了整脸色,开始劝,然后开始尖声斥喝,然后开始威胁“一、二、三”,然后,妈妈把木匙拿在手里,老大挨打了。他哼哼啊啊地哭着,这才开始低头吃饭,眼泪扑簌簌落在饭里。
妈妈觉得累极了。她气急败坏地说:
“从起床、穿衣、刷牙、洗脸、吃饭……每一件事都要我用尽力气缠三十分钟你才肯去做——我怎么受得了啊你?”
她用手扯着前额一撮头发:“你看见没有?妈妈满头白发,都是累出来的,你替我想想好不好?妈妈老死了,你就没有妈了……”
老大止住了眼泪,只是低着头。
“哥哥笨蛋!”
那小的突然冒出一句刚学来的话,在这节骨眼用上了。妈妈忍俊不住想笑,看看老大紧绷的脸,只好打住。
“哥哥该打。”
小的觑着妈妈掩藏的笑意,讨好地再加上一句,大眼睛闪着狡狯的光。妈妈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老大涨红了脸,推开盘子,愤然站起来,走了出去。
妈妈愣了一下,赶紧跟了过去。
“你比较爱弟弟。”
安安斩钉截铁地说,两手抄在裤袋里。
妈妈坐在楼梯的一阶,面对着他,一手支着下巴。
“你说说看我怎么比较爱弟弟。”
“他可以不刷牙,他可以不吃饭,他可以不洗脸……他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不可以!”
“安安,”妈妈尽量温柔地说,“他才两岁;你两岁的时候也是什么都可以的。”
老大不可置信地望着妈妈:“我两岁的时候也那么坏吗?”
“更坏。”妈妈把稍微有点松动的老大拉过来,让他坐在自己膝上,“你两岁的时候,家里只有你一个小孩,你以为你是国王,天不怕地不怕的。现在弟弟什么都得和你分,可是你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和全部的世界就属于你一个人。所以你那时候比现在的弟弟还坏哪!”
“哦——”老大似乎是理解了,又似乎是在缅怀过去那美好的时光。
“妈妈问你,现在新衣服都是买给谁的?”
小鬈毛也早来到一旁,跪在地板上玩汽车,嘴里不时发出“嘟嘟”的声音。
“我。”
“对呀!弟弟穿的全是你穿过的旧衣服对不对?”
老大点点头。他已经没有气了,但他享受着坐在妈妈膝上暂时独占她的快乐。
“好,每个星期五下午妈妈带谁去看戏?”
“带我。”
“好,晚上讲《西游记》、《水浒传》、侯文詠顽皮故事、小野的绿树懒人——是给谁讲的?”
“给我。”
“冬天爸爸要带去阿尔卑斯山滑雪的是谁?”
“我。”
“谁可以用那个天文望远镜看月亮?”
“我。”
“安安,”妈妈把儿子扳过来,四目相对,“有些事是六岁的人可以做的,有些是两岁的人可以做的。对不对?”
“对,”儿子点头,“可是,我有时候好羡慕弟弟,好想跟他一样……”
“这么说——”妈妈认真地想了想,问道:“你要不要也穿纸尿裤呢?”
“啊——”安安惊跳起来,两只手指捏着鼻子,觉得很可笑地说:“不要不要不要——”
他傍着小鬈毛趴在地上,手里推着一辆火柴盒大小的誓车,口里发出“打滴打滴”的警笛声,和弟弟的载猪车来来回回配合着。
两个头颅并在一起,妈妈注意到,两人头发的颜色竟是一模一样的。
妈妈在花园里工作。她把郁金香和水仙的种子埋进地里,希望春天来时,园子里会有风信子的香味。郁金香不香,但那花花绿绿的蓓蕾十分美丽,而且拇指姑娘应该就是从郁金香的蓓蕾里长出来的。
穿过厨房,她没忘记往热腾腾的烤箱望了一眼,时候还没到。在洗手的时候,飞飞踱到她身边来,有事没事地叫了声“妈妈”。她“嗯”了一声,径自走出洗手间,想想,什么地方不对,又回过头来,往下仔细地看了看小鬈毛。
她呆了。
老二身上的套头毛衣上全是洞,大大小小歪七竖八的洞,剪刀剪出来的洞。灯心绒裤腿被剪成碎条子,像当年嬉皮穿的须须牛仔裤一样,一条长一条短。
老二一身破烂不堪的衣服,像个叫化子似地站在那里。他在那儿微笑着,脸上还刚巧黏着一粒饭。
“你你你——”妈妈倒抽一口凉气,这才又看见他的袜子也剪了几个大洞,露出脚指头。
老二天使似地微笑着:“哥哥弄的呀!”
妈妈从喉咙里发出一种野兽呻吟的声音,冲上楼去,猛力推开安安的房门;安安正坐在地上组合一艘船。
“安安。”妈妈极凶狠地大声吼着。
“嗯?”安安扬起脸。
“弟弟身上的衣服是谁剪的?”妈妈庞大的身躯堵在门口,两手叉着腰。
老大欲言又止,瞥了妈妈一眼,把头低下去,半晌,幽幽地说:
“妈妈,对不起。”
“对不起也没有用,你暴殄天物——”想想孩子大概听不懂,妈妈连珠炮般接下去:“你破坏东西呀你人家索马利亚的孩子饿死了你还会把好好的衣服剪坏而且剪刀伤了人怎么办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你?”
“本来,”安安喏喏地小声地说,“本来是想试试那把新剪刀有多利……”
“后来呢?”妈妈竟然又想笑了。
“后来……我也不知道哇……不知道怎么就剪了那么多洞……我气他。”声音小得快听不见了。
“什么?”妈妈以为没听清楚。
“我气他。”
挂着一身破布的老二从妈妈腿后钻了过来,挨着老大坐下。
“把手伸出来。”妈妈说。
老大很快地把手藏在衣服里,连声说:“不要打不要打……”老二伸出两手环抱着哥哥的头,把整个身子覆在哥哥身上,大声叫着:“不要打不要打……”
两兄弟相依为命地抱成一团。再抬起头来时,发现妈妈已经不在那儿了。
一屋子的蛋糕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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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慢慢来高玩
t xt ~小 说
安安和弗瑞弟关在房间里,安静了很久。太久了,妈妈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敲敲门。
“等一下等一下。”里头窸窸窣窣显然一阵慌乱。
房门终于打开的时候,安安一只手还扯着裤带,弗瑞弟则根本把裤子给穿反了。
妈妈看着两个人尴尬的神色,好奇极了:
“你们在做什么?”
“没什么啦!”安安边系皮带,边说,“我们只是……”
“?”
“我们只是,”安安顿一下,似乎在思考妈妈是不是个可以说实话的对象,“我们只是在研究我们的挤急。”
“哦——”妈妈笑了,但不敢大笑,稍微小心地问:“研究结果怎么样?”
看见妈妈有兴趣,安安兴奋起来,一把抓过弗瑞弟,“妈妈,你知道吗?我的挤急跟别人都不一样,弗瑞弟,把你裤子脱掉。我的挤急很肥,圆圆的,别人的都是前面细细尖尖的,快点嘛弗瑞弟,让我妈妈看看你的挤急——”
两个小男孩七手八脚地把裤子拉扯下来,妈妈不看都不行。一看,果真安安的挤急又肥又圆,弗瑞弟的又尖又细。
“你知道吗?妈妈,我跟同学一起比赛尿尿,他们的尿都是一条线,射得长长的,我的就像洗澡的那个那个什么——?”
“莲蓬?”
“对,像莲蓬一样,我的尿是洒开的。”
“那是因为你的挤急开过刀,记得吗?”妈妈弯下腰来帮忙孩子把裤子穿上。
“我知道,以前洞太小,所以医生把它开大了,现在像莲蓬一样。弗瑞弟,你懂吗?”
妈妈咚咚下楼去。七岁的安安检查自己和弗瑞弟的挤急,好像还没见过他研究弗瑞弟的妹妹。小白菜今年四岁,是三岁半的飞飞的女朋友。飞飞倒是观察敏锐。前几天,当他和小白菜一块儿洗澡的时候,他就已经慎重地下过断语:
“妈妈,小白菜没有挤急。”
妈妈正坐在马桶盖上看书;孩子们在澡缸里的时候,她总是坐在马桶盖上看书。
“妈妈也没有挤急。”飞飞又说,然后对着澡缸里的白菜翻译一次:“patricia,meine mami hat auch kein penis.”
满脸泡沫的小白菜点点头,一副接受批评的样子。
妈妈想起飞飞在台湾的小表姊嘟嘟。和飞飞只差几天的嘟嘟在澡缸里看见了飞飞的挤急,湿漉漉的爬出澡缸,奔向母亲,气急败坏地话都说不清了:“妈妈,飞飞跟嘟嘟一样大,为什么他的挤急已经长出来了我的还没有?”
飞飞对生理学的认识,完全来自澡缸。和妈妈一块儿泡着水,那是更小的时候,他突然盯着妈妈的左胸,“妈妈,这是什么?”
妈妈说:“这,叫‘奶奶’。”
飞飞扑哧笑出声来,伸手去摸妈妈右胸,说:“那这,叫‘爷爷’!”
妈妈正愣在那里,飞飞已经低着头探索自己,自言自语地:“飞飞也有奶奶和爷爷,嗯,比较小。”
这个世界,常令两岁的飞飞觉得意外。譬如有一天,他看见妈妈要冲澡前自身上取下一片卫生棉。
“妈妈,”他迈着肥肥的腿踱过来,好看仔细些,“妈妈,你也用尿布哇?”
“哈哈哈哈——”一旁正穿着衣服的安安大声笑着,“底笛,那不是尿布,那是月经啦!你看上面有血——”
“有血啊——”飞飞的声音充满敬畏,轻轻地,“妈妈你流血啦?”
“没有啦底笛这个血不痛的!”生理学权威葛格很有耐心地解释:“妈妈肚子里有卵,卵就是蛋——”
“就是蛋——”
“卵排出来,就是血——”
“就是血——”
“一个月一次——”
“一次———”
“妈妈!”安安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隔着唏哩哗啦的水声扯着喉咙说:“男人有没有蛋呢?”
“没有——”妈妈在唏哩哗啦的莲蓬下喊回去,“男人有精子你不是看过书吗?精子碰到卵就变成你和底笛——”
“可是我有卵蛋呀!”
“你说什么听不见啦!”
“我是说妈妈,”安安走近淋浴的毛玻璃,用喊的,“我也有蛋呀,两个,在挤急的下面。”
“哦!”关水,开门,“毛巾给我,安安。”
“飞飞给飞飞给!”小的抢着。
“那是Gao丸,安安。”
“高玩?”安安想了一下,拾起拖鞋往外走,边走边念:“高玩高玩高玩……”
。。
孩子你慢慢来放学
安安上小学了。半年之后,妈妈觉得他可以自己走回家,不必再用车接了,毕竟只是十五分钟、拐三个弯的路程。
十五分钟过去了,又过了一个十五分钟。妈妈开始不安。放学四十五分钟之后,她打电话给米夏儿——米夏儿是锡兰和德国的混血儿,安安的死党:
“米夏儿,安安还没到家,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我们一起离开教室的呀,我到家,他跟克利斯就继续走啦!”米夏儿声音嫩嫩的。
妈妈紧接着打下一个电话:
“克利斯,你已经到家了?那安安呢?”
“我们一起走的呀!我到家,他就跟史提方继续走啦!”
看看钟,距离放学时刻已经近乎一个小时。妈妈虎着脸拨电话:
“史提方,你也到家了?安安呢?”
“不知道哇!”史提方是个胖孩子,嘴里模糊不清,好像正嚼着东西,“我到家,他就自己走啦!”
一个小时零十分之后,妈妈拎起汽车钥匙,正准备出门巡逻,门铃响了。
安安抬头,看见母亲生气的脸孔,惊讶地问:“怎么啦?”
“怎么啦?”妈妈简直气结,“怎么啦?还问怎么啦!你过来给我坐下!”
安安卸下背上的书包,嘟着嘴在妈妈指定的沙发角坐下。他的球鞋一层泥,裤膝上一团灰,指甲里全是黑的。
“你到哪里去了?”审问开始。
“没有呀!”安安睁大眼睛。
“只要十五分钟的路,你走了一小时零十分,你做了什么?”
“真的没有呀!”安安渐渐生气起来,声音开始急促,“我跟米夏儿、克利斯、史提方一起走,就这样一路走回家,哪里都没去,什么都没做呀?!”他气愤地站了起来。
妈妈有点气短;看样子孩子没说谎,可是十五分钟的路怎么会用掉七十分钟?
“安安,妈妈只是担心,怕你被车子撞了,被坏人拐了,你晚到妈妈害怕,懂吗?”
点点头,“我知道,可是我真的哪里都没有去。”
好吧,洗手吃饭吧!
以后的日子里,妈妈又紧张过好几次,用电话追踪来追踪去,然后安安又一脸无辜地出现在门口。有一次,他回来得特别晚,大概在放学过后一个半小时。妈妈愤怒地把门打开,看见安安一头大汗,身子歪向一边,“妈妈帮忙!赶快!”他说。
他的一只手提着一个很重的东西,重得他直不起身来。妈妈接过来一看,是个断掉的什么机器里头的螺旋,铁做的,锈得一塌糊涂,很沉,起码有十公斤重。
妈妈呆呆地望着孩子,暂时忘记了生气:“你你你这是哪来的?”
安安用袖子擦汗,又热又累两颊通红,却很高兴妈妈问了,十分得意地说:
“学校旁边有个工地,从那儿捡来的!”说完捶捶自己的肩。
“你——”妈妈看看地上那块十公斤重的废铁,觉得不可置信,“就这么一路把它给提回来啦?”
“对呀!”安安蹲下来,费劲地用两手抱起废铁,“就我一个人吔!不过我休息了好几次。”
说完一脚就要跨进门去,被妈妈挡住,“等一下,你要干什么?”
“把它带进去放好呀!”安安不解。
妈妈摇摇头,“不行,放到花园松树下去,不要带进屋子里。”
安安兴冲冲地往花园跑,勾着小小的身子搂着他那十公斤重的废铁。
妈妈决定亲眼看看孩子怎么走那十五分钟、三个拐弯的路程。
十一点半,钟敲了。孩子们像满天麻雀似地冲出来,叽叽喳喳吵得像一锅滚水。孩子往千百个不同的方向奔跑跳跃,坐在长凳上的妈妈好不容易才盯住了安安,还有安安的死党。
四个小男生在前头走(都是男生,安安不跟女生玩的),妈妈在后头跟着,隔着一段距离。经过一截短墙,小男生一个接一个爬上去,惊险地走几步,跳下来;再爬上去,惊险地走几步,跳下来……十一点四十五。
经过一个庭院深深的大铁门,里头传出威武的狼狗叫声。米夏儿已经转弯,现在只有三个男生了。三个男生蹑手蹑脚地走向大铁门,一接近铁门,狼狗扑过来,小男生尖叫着撤退,尖叫声中混着刺激的狂喜。狼狗安静下来,小男生又开始蹑手蹑脚地摸向大铁门……狂喜尖叫地撤退。妈妈看看手腕,十二点整。
克利斯转弯,这已到了板栗街。安安和史提方突然四肢着地,肩并肩,头颅依着头颅的在研究地面上什么东西。他们跪趴在地上,背上突出着正方形的书包,像乌龟背着硬壳。
地面上有一只黑色的蚂蚁,蚂蚁正用它的细手细脚,试图将一只死掉的金头绿眼苍蝇拖走。死苍蝇的体积比蚂蚁起码大上廿倍,蚂蚁工作得非常辛苦。
妈妈很辛苦地等着。十二点十五分。
史提方转弯。再见再见,明天下午我去你家玩。
安安踽踽独行,背着他花花绿绿的书包,两只手Сhā在裤袋里,嘴里吹着不成调子的口哨。
差不多了吧!妈妈想,再转弯就是咱们的麦河街。
安安住脚。他看见了一片美好的远景:一块工地。他奔跑过去。
oh,my god!妈妈心一沉。工地上乱七八糟,木板、油漆桶、铁钉、扫把、刷子、塑料……安安用脚踢来翻去,聚精会神地搜索宝藏。他终于看中了什么:一根约两公尺长的木条,他握住木条中段,继续往前走。
十二点廿五。
在离家还有三个门的地方,那是米勒太大的家,安安停下来,停在一株大松树下,仰头往上张望。这一回,妈妈知道他在等什么。松树上住着两只红毛松鼠,经常在树干上来来去去地追逐。有时候,它们一动也不动的,就贴在那树干上,瞪着晶亮的圆眼看来来往往的路人。
现在,两只松鼠就这么定在树干上,安安仰首立在矮篱外、他们彼此用晶亮圆滚的眼睛瞅着对方,安静得好像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
在距离放学时间一个小时零五分之后,七岁半的安安抵达了家门口。他把一只两公尺长的木条搁在地上,腾出手来按了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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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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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了你怎么知道?
妈妈还睡着,朦胧中似乎有几百个幼稚园的小孩聚在窗外尽情地嘶喊,聒噪极了。睡眼惺松地瞄瞄钟,四点半,天还黯着呢!她翻个身,又沉进枕头里。在黑暗的覆盖中,她张开耳朵;在窗外鼓噪的是数不清的鸟,是春天那忍不住的声音。
于是天亮得越来越早,天黑得越来越晚。在蓝得很干净、很阔气的天空里,常常掠过一只大鸟。它通常落脚在屋顶的一角,休息片刻,然后噼啪打着翅膀,又飞起来。当它翅膀拍打的声音传到书房里,妈妈就搁下手里的活,把身子探出窗外,睁大眼睛牢牢看着大鸟飞行的体态和线条。
大鸟是黑色的,展翅时,却露出雪白的腹部,黑白相间,划过蓝色的天幕,啊——妈妈发出赞美的叹息,然后注意到,嘿,大鸟嘴里衔着一支长长瘦瘦的树枝,是筑巢的季节哩!
“应台,”对门的罗萨先生说,“elster的巢好像就筑在你家松树上呢!你不把它弄掉吗?”
“elster?”妈妈惊喜地说,“那个漂亮的长尾大鸟就叫elster吗?”
“漂亮?”罗萨摇摇他的白头,对妈妈的无知似乎有点无可奈何,“这鸟最坏了!它自己不会唱歌,就专找会唱歌的小鸟下毒手。你不知道吗?它专门把声音悦耳的小鸟巢弄坏。elster越多,能唱歌的鸟就越少。”
安安推着单车进来,接口,“妈妈,elster还是小偷呢!”
“怎么偷?偷什么?”
小男生把单车支好,抹把汗,“它呀,譬如说,你把什么耳环放在阳台上,它就会把耳环衔走,藏到它的窝里去!”
妈妈纵声笑出来:有这样的鸟吗?它要耳环干嘛?!
罗萨先生走了,安安说:“我的阳台上有个鸟窝。”
“什么?”妈妈心里想,那个阳台上大概由于阳光特别充足,上次发现了三个蜂窝,这回又来了什么。
“窗子上面有个鸟窝,里面有三个蛋,白色的。”
呣子三人蹑手蹑脚地摸上了阳台。飞飞脸上的表情告诉你眼前正有重大事件发生,安安有点矜持,不愿显得太骄傲。妈妈爬上凳子,伸长了脖子——杂草和细枝编出了一个圆盆,是个很齐整的鸟窝,可是里头真有东西吗?
“妈妈我也要看!”飞飞扯着妈妈的裙摆。
“嘘———”
妈妈再靠近一点,吓,触了电一样,她的目光碰上了母鸟的目光。稀疏松软的细毛下有一对浑圆黑亮的眼睛,母鸟一动也不动地瞪着惊愕的妈妈。
妈妈有点手足无措,觉得自己太冒昧,像一个粗汉闯进了静谧的产房。
“妈妈我也要看——”飞飞开始不耐地骚动。
妈妈小心翼翼地抱起飞飞,尽量不发出声响。
“是妈妈鸟。”飞飞对着妈妈的耳朵轻声说,一只手紧紧搂着她的脖子。
三个人偷偷摸摸地离开阳台,关门的时候,安安老气横秋地说:
“底笛,我们以后不可以到阳台上玩,会吵它们,你懂吗?”
飞飞敬畏地点点头,“会吵它们。”
“不知道是什么鸟——”妈妈下楼时自言自语。
“elster还是杜鹃来捣乱,”安安说,“就糟了。”
“哦?”妈妈说,“杜鹃会怎么样?”
杜鹃啼血,多么美丽哀怨的鸟,多么诗情画意的名字。
“杜鹃呀?”安安忿忿地说,“你不知道呀妈妈?杜鹃好坏哟,它自己懒,不做窝,然后把蛋偷偷下在人家的窝里,把人家的蛋丢掉!你说坏不坏?”
妈妈瞥了一眼义愤填膺的孩子,心里笑起来:上了一年级开始认字之后,他的知识来源就不只限于妈妈了。
“还有妈妈,”安安顺势坐到母亲膝上,“别的妈妈鸟不知道窝里的蛋被偷换过了,它就去坐——”
“孵啦,”妈妈说,“不是‘坐’,是孵。”
“夫?它就去夫,夫出小鸟以后,妈妈你知道吗?杜鹃的小鸟生下来就坏,它一出来,就把别的baby鸟——”
安安气忿地站起来,伸手做推的姿势,“把别的小鸟推出去,让它们跌死!”
“跌死!”飞飞说,神情极严肃。
“还有妈妈,你知道吗?”安安表情柔和下来,“可是现在鸟妈妈都知道了杜鹃的——杜鹃的——什么?”
“诡计。”
“鬼计,都知道了杜鹃的鬼计,它们已经小心了。”
“什么呀!”妈妈瞅着他忍不住笑起来,这是什么动物进化论:鸟类还会搞联合阵线吗?
“真的妈妈!”安安说。
“真的妈妈!”飞飞说。
在院子里种番茄的时候,妈妈下意识地抬头望望松树顶,松树浓绿的针叶上缀满了麦色的松果,看不见elster的巢。阳光刷亮了松果,像圣诞树上黄澄澄的金球。
“妈妈,”安安两手捧着泥土,“我们不把e1ster的窝弄掉吗?它跟杜鹃一样坏。”
“一样坏。”飞飞说,低着头用十个手指扒土。
“不必吧!”
妈妈把番茄和黄瓜的幼苗分开,这一落给安安种,这一落给飞飞种,谁种的谁就要负责浇水,黄昏时候浇水,喏,这是安安的壶,那是飞飞的壶。
“为什么呢妈妈?为什么不把坏鸟的窝弄掉?”
妈妈边浇水,边想,边说:
“因为它们是鸟,我们是人,人说的好坏不一定是鸟的好坏,还是让鸟自己管自己吧!”
“蚯蚓——妈妈——一只蚯蚓——”
飞飞大声喊着。
雨,松动了泥土,震动了泥土中的蚯蚓。
太阳就从黑云隙缝中喷射出来,释放出一道一道一束一束的光。妈妈和孩子们走在草原上一条不及两公尺宽的小路,远远看去,他们的身影仿佛穿梭在光束与光束之间,仿佛在光雨中飘忽。
泥土中的蚯蚓全钻了出来,散步的人们发现,小路上全是迷失了方向的蚯蚓;它们离开了泥,辗转爬上了小路的柏油路面,大概由于不熟悉路面的坚硬,就忘了自己究竟来自哪里,要往哪里去;它们搁浅在小路上,被不知情的自行车轮和脚步轧过。
安安和飞飞手中各持细枝,弯下身来,用细枝小心地将蚯蚓软软的身体挑起,然后往路边用力一抖,蚯蚓就掉到小路边的草丛里去了。
一只、一只、一只、又一只妈妈……孩子的声音在草原上传得老远,特别清脆。
黑云消散了之后,小路亮得耀眼。妈妈用手微遮着眼睛。
“妈妈妈妈妈妈——”
一群孩子拍打着妈妈书房的门,喊叫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
“干嘛?”妈妈开了一个缝,很凶,“不是说不能吵我有任何事都找可蒂?”
“对不起妈妈,”安安很有教养地却又一派敢做敢当的气概,“花园里有一只小老鼠——”
“eine maus!”弗瑞弟帮着腔。他比安安矮半个头。
“eine kleine maus!”飞飞的女朋友小白菜认真地说。她比哥哥弗瑞弟矮半个头。
“一只老鼠——”飞飞傻傻地笑着。他比四岁半的小白菜矮半个头。
妈妈手指间还夹着笔,把门又掩了两吋,不怀好意地问:“老鼠要吃你们吗?”
“没有,”安安说,“它被垃圾桶卡住了,不能动了——好可怜哟!”
“arme maus!”弗瑞弟说。
“arme maus!”小白菜说。
“好可怜哟!”飞飞说。
“妈妈没有时间,”门,只剩下一条缝和妈妈的眼睛,“你们找可蒂去解决问题!”
“可蒂会把它打死,妈妈,上次她就打死了一只在花园田———”
“妈妈拜托嘛,去救它嘛!”安安说。
“bitte bitte……”弗瑞弟说。
“bitte bitte……”小白菜说。
“去救它嘛、…”飞飞说。
妈妈长长叹了口气,把门打开。孩子们发出欢呼,争先恐后地冲向前去带路。
垃圾桶,其实是个专用来化解有机垃圾的大塑胶桶,里头装的是剩菜残饭和剪下来的树枝草叶。桶底圈上有个小洞,大概能塞进两个大拇指的深浅。一小截肉体在那儿抽动。
妈妈蹲下来,围绕着她的孩子在身后又害怕、又兴奋,屏住呼吸,睁大眼睛。这一小团灰糊糊的、软趴趴的东西,一时还看不出是一只老鼠的哪一部分。头在哪里?脚在哪里?究竟从哪里开始?
妈妈这个女人,不怕任何有骨骼的东西:蜘蛛、蜂螂、老鼠、任何种类和长相的虫……她从不尖叫也不晕倒。唯一让她全身发软的,是那没有骨头的爬虫类:蛇。见到蛇的画片,她就蒙起自己的眼睛,说她要昏倒了。见到真正蠕动的蛇,她就会发出恐怖的歇斯底里的尖叫,然后一头栽倒,昏死过去。
现在,她冷静地研究眼前这团东西。她小心地用树枝把洞旁的腐叶挑开,发现小老鼠的头深深Сhā进洞里,埋进了半个身体,卡得很紧。剩下的一截,也就是后腿和细长如鞋带的尾巴,在空中胡乱地挣扎。但老鼠完全昏了头,死命往前蹭蹬,越用力当然就越往死洞里塞进去。
孩子们悄声讨论:它会不会死?它怎么进去的?它是宝宝老鼠吗?它好软哦……
它实在很软,软得让妈妈觉得头皮发麻。她先用两根树枝想用筷子夹红烧肉的方法将老鼠活生生夹出来,老鼠卡得太紧,夹不出来。再用点力,势必要流血。难道,难道,得用手指把它给拖出来吗?呃——够恶心的,那是团毛茸茸、软绵绵、抽搐着的半截老鼠肉……怎么办呢?
老鼠踢着空气,时不时停止了踢动,显然力气不足了。
妈妈以两只手指掐住那鞋带似的尾巴末端,试试看能不能把那家伙拖出来。尾巴和她手指接触的刹那,她挡不住那股恶心的麻感“哇”一声尖叫起来,吓得四个小朋友往后翻倒,小白菜大哭出声。
拉尾巴,或是拉脚——呢,那脚上有细细的指爪——结果一定是尾巴、脚断了,身体还夹在里面。
妈妈安抚好小白菜,下定了决心。
安安奉命取了张报纸来。妈妈撕下一片,包住老鼠身体,咬着下唇,忍住心里翻腾上来一阵一阵麻麻的恶心,她用手指握紧了老鼠的身体——一、二、三、拔——孩子们惊叫出声,往后奔逃,妈妈骇然跳起,老鼠从妈妈手中窜走,所有的动作在闪电的一刻发生……
孩子们定下神来,追到篱笆边,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在哪里在哪里?你看你看它的眼睛好圆好黑……
妈妈站在垃圾桶边,手里还拎着皱皱的报纸;她觉得全身起鸡皮疙瘩。
盛夏,整个北京城响着蝉鸣。穿短裤球鞋的妈妈骑着自行车穿梭大街小巷,到市场买菜、听北京人卷着舌头说话、和小贩吵架,看起来她在做这个那个事情,其实她心里的耳朵一直专注地做一件事:听蝉鸣。那样骄纵聒噪的蝉鸣,整个城像个上了发条的闹钟,响了就停不住。仅只为了这放肆的蝉鸣,妈妈就可以喜欢这个城市。
妈妈一个人逛市场。买了个烙饼,边走边啃,发觉北京的茄子竟然是圆的,葱粗大得像蒜,番茄长得倒像苹果,黑糊糊的东西叫炒肝,天哪,竟然是早点;调羹不叫调羹,叫“勺”,理发师傅拿着剃刀坐在土路边的板凳上等着客人……
她突然停住脚步。
有一个细细的、幽幽然的声音,穿过嘈杂的市声向她萦绕而来。
不是蝉。是什么呢?她东张西望着。
一个打着瞌睡的锁匠前,悬着一串串拳头大小的细竹笼,声音从那里放出来。妈妈凑近瞧瞧,嘿,是蟋蟀——
蟋蟀!
打瞌睡的人睁开眼睛说:蝈蝈,一块钱一个,喂它西瓜皮,能活两个月。
妈妈踏上自行车回家,腰间皮带上系着两个小竹笼,晃来晃去的。
刚从动物园回来的孩子正在说熊猫。“妈妈,”安安说,“有一只熊猫这样——”
他把两只手托着自己下巴,做出娇懒的样子。
“这是什么东西?”飞飞大叫起来。
“安安,”妈妈解下竹笼,搁在桌上,“你说这是什么?”
两兄弟把脸趴在桌面上,好奇地往笼里端详。
“嗯——”安安皱着眉,“这不是螳螂!因为螳螂有很大的前脚,这不是蚱蜢,因为它比蚱蜢身体大,这也不是蝉,因为蝉有透明的翅膀……是蟋蟀吗妈妈?”
“对,”妈妈微笑着,“北京人叫蝈蝈。”
“叫哥哥?”飞飞歪着头问。
黄昏出去散步,兄弟俩胸前脖子上都圈着条红丝线,丝线系着个小竹笼,竹笼跟着小兄弟的身体晃来晃去。
入夜,小兄弟闭上眼睛,浓密而长的睫毛覆盖下来,使他们的脸庞甜蜜得像天使。蝈蝈开始叫,在安静的夜里,那叫声荡着一种电磁韵律。小兄弟沉沉地睡着,隔着的妈妈却听了一夜的叫哥哥。
早餐后,兄弟俩又晃着竹笼出门。经过一片草坪,三两个小孩和大人用网子正捕捉什么。小兄弟停下脚步观看。
“外国小孩好漂亮!”手里拿着网子的一个妈妈踱近来,“您是他们的阿姨吗?”
在北京,“阿姨”就是保姆或者佣人的意思。妈妈笑着回答:“是啊,我是他们的保姆,也是仆人,还是他们的清洁妇、厨娘。”
“来,送给你一只。。一个大一点的孩子对安安伸出手,手指间捏着一只硕大的蜻蜓。
安安却不去接。这么肥大的蜻蜓他可没见过,他犹豫着。
“我要我要——”飞飞叫着。
“不行,”妈妈说,“你会把它弄死。”她小心地接过蜻蜓,像小时候那样熟稔地夹住翅膀。
走了一段之后,妈妈说:“你们看够了吗?我们把蜻蜓放了好不好?”
好!
放了的蜻蜓跌在地上,大概翅膀麻痹了。挣扎了一会,它才飞走。孩子的眼睛跟随着它的高度转。
“妈妈,”安安解下胸前的小竹笼,“我要把我的蝈蝈也放了。”
他蹲在路边,撕开竹笼,把蝈蝈倒出来。蝈蝈噗一声摔进草丛,一动也不动。安安四肢着地,有点焦急地说:
“走啊!走啊蝈蝈!回家呀!不要再给人抓到了!”
蝈蝈不知是听懂了,还是受到那熟悉的草味的刺激,它真抬起腿来开始迈动,有点艰难,但不一会儿就没入了草丛深处。
安安如释重负地直起身来,转头对飞飞说:“底笛,把你的也放了吧?它好可怜!”
“不要不要不要——”飞飞赶紧两手环抱竹笼,拼命似地大喊。
回到欧洲已是秋天。苹果熟得撑不住了,噗突噗突掉到草地上,有些还滚到路面上来。
妈妈把自行车靠着一株树干,眼睛寻找着最红最大的苹果。满山遍野都是熟透了红透了的苹果,果农一般不在乎那踏青的人摘走一两颗。妈妈给小兄弟俩和爸爸一人一个苹果,然后弯身从草地上捡起几个。
走,去喂马。
马,就在前面转角。有一只棕色的马把头伸出来要吃飞飞手里的苹果,飞飞不高兴地骂着:
“嘿——这是我的苹果,你吃你的,地上捡的。”
安安搁下单车,有点胆怯地把一个苹果递过去,马迫不及待地伸出舌头,“啪啦”一声就将苹果卷进嘴里。咀嚼时,苹果汁不断地从马嘴涌流出来,散发出浓浓的酸香。
回程是上坡,爸爸力气大,背着飞飞早不见踪影。妈妈和安安推着车,边走边聊天。
“妈妈你知道吗?我又看到我的baby鸟了。”
“什么你的鸟?”
“就是在我阳台上夫出来的小鸟,我前天在葛瑞家的阳台上又看到了,只是它长成大鸟了。”
妈妈很有兴味地低头看着儿子:“你怎么知道那一只就是你阳台上的baby鸟呢?”
“知道呀!”安安很笃定地,“它胸前也是红色的,而且看我的眼光很熟悉。”
“哦!”妈妈会意地点点头。
“嘘——”安安停住车,悄声说,“妈妈你看——”
人家草坪上,枫树下,一只刺猬正向他们晃过来。它走得很慢,头低着,寻寻觅觅似的。
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家伙,也悄声说:“它们通常是晚上出来的,这是我第一次在大白天这么清楚地看一只刺猬……”
“我也是。”
“它看起来软软的,使人想抱——”
“对,可是它全身是刺——妈妈,”安安突然拉着母亲的手,“它等一下会全身卷成一个有刺的球,因为我看到那边有只猫走过来了……”’
妈妈寻找猫的身影,猫窜上了枫树,刺猬一耸一耸地钻进了草丛。
秋天的阳光拉长了树的影子,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是安安和妈妈很愉快地推着车,因为他们第一次将刺猬看个够、看个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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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电的小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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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秋天的下午,阳光懒懒地照进窗来,浓浓的花生油似的黄|色阳光。所以那么油黄,是因为窗外木兰树的叶子金黄了,落了一地,好像有人用黄|色的毯子将草地盖了起来。
飞飞刚刚气呼呼地回来,不跟小白菜玩了,为什么?因为她哭了。她为什么哭?因为我踢她。你为什么踢她?她一直叫我做狗狗,她不肯做狗狗,然后我做可爱小猫咪,然后她不肯,我就踢她……
妈妈躺在沙发上看一本名叫《一个台湾老朽作家的五十年代》的书;百般无聊的飞飞把头挡在书前,“不给你看,”他说,“跟我玩。”
他爬上沙发,把身体趴在母亲身上。
阳光刷亮了他的头发,妈妈搂着他,吻他的头发、额头、睫毛、脸颊、鼻子……飞飞用两只短短的手臂勾着妈妈的脖子,突然使力地吻妈妈的唇。
“黏住了!”妈妈说,“分不开了!”
飞飞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突然说:
“我们结婚吧!”
妈妈好像被呛到一样,又是惊诧又是笑,笑得喘不过气来。
电话刚好响起来。
“您是华德太太吗?”
“是的。”
“您认识一个小男孩叫弗瑞弟吗?”
妈妈的脑袋里“叮”一声:出事了。安安和弗瑞弟在半个小时前一起到超级市场后面那个儿童游乐场去了。
“我是哈乐超市的老板。弗瑞弟在我们店里偷了东西,他的家长都不在,您可以来接他吗?”
妈妈把飞飞交给邻居,跳上车。安安在哪里?
妈妈第一次当小偷,也是在八岁那一年。从母亲皮包里拉出一张十元钞票,然后偷偷藏在衣柜底下。可是衣柜上有一面很大的穿衣镜,坐在客厅里的父亲眼睁睁看着女儿蹑手蹑脚的每一个动作。
安安在哪里?他也偷了吗?偷了什么?
穿过一排又一排的蔬菜,穿过肉摊、面包摊,穿过一格一格的鸡蛋,在后面一个小小的办公室里,妈妈见到了刚上一年级的弗瑞弟。
弗瑞弟马上哭了起来,拳头揉着眼泪,抽泣着:
“是安安叫我来偷的——我自己不要偷的——是安安叫我来的……”
几个大人围在一旁。超市主人小声对妈妈说:“他真怕了,不要吓到他。”
妈妈蹲下来,把弗瑞弟拥在怀里片刻,等他稍稍静下来,才说:
“你别害怕,弗瑞弟,他们不会叫警察的,我们照顾你。我先要知道——”
妈妈扳正小男孩的肩,直直注视着他,“我先要从你嘴里知道你做了什么。真真实实地告诉我。”
“我进来,拿这些巧克力——”妈妈这才看到桌上一大包糖,“塞在我衣服里面,就这样——”
现行犯当场表演他如何缩着脖子、弓着背、抱着肚子走出去。
妈妈想笑,但是忍住了,做出严肃的脸孔:“这个伎俩,是安安教你的还是你自己想的?”
“完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声音里透着几分骄傲,“全是我自己用脑袋想的!”
“这个小孩,”老板Сhā进来,“上星期我就从镜子里注意到,老是弯腰驼背地走出去,我就要我们小姐注意了。刚刚他又出现,第一次被他走掉,这一次我们是等着他来的。”
妈妈和老板握手,感谢他对孩子的温和与体谅,并且答应会和弗瑞弟的父母解释情况。
弗瑞弟紧紧抓着妈妈的手,走出超市的玻璃门。
在小径上,妈妈停下脚步,弯下身来面对着小男孩:
“弗瑞弟,我现在要问你一个问题,而你对这个问题必须给我百分之百的真实答案——你答应吗?否则我就从此以后不再是你的朋友。”
弗瑞弟点点头,他的脸颊上还有未干的眼泪。
“我的问题是:是安安要你去偷的吗?”
“不是,”回答来得很快很急,“不是,全是我自己计划的,安安是我的朋友,我要讲真话。他没有叫我去偷。”
“好,”妈妈用手指抹去他的眼泪,“你答应从此以后再也不拿别人的东西吗?”
他点点头,“再也不了。”
没走几步,就看见安安坐在一根树干上,两只瘦腿在空中晃呀晃的。他看起来很镇静,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镇静。
当妈妈和安安独处的时候,安安终于憋不住了:“妈妈,我没有偷。我没做错事。”
妈妈在花生油颜色的客厅里坐下,安安在她面前立正。
“我不要听一句谎话,你懂吗?”
点头。
“他去之前,你知不知道他要去偷?”
点头。
“他偷了糖之后,是不是和你分吃了那糖?”
点头。
“他以前偷,你都知道吗?”
点头。
“每次都和你分?”
“我们是好朋友。”
“你有没有叫他去偷?”
“没有。”很大声。
妈妈抬眼深深地注视这个八岁的小孩。原野上有一群|乳牛,成天悠闲自在地吃草,好像整片天空、整片草原都属于他们,一直到有一天,一只小牛想闯得更远,碰到了一条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线——那是界线,线上充了电,小牛触了电,吓了一跳,停下脚来——原来这世界上有去不得的地方,做不得的事情。
“你知道什么叫共犯吗?”妈妈问。
“不知道。”
“共犯,”妈妈说,“就是和人家一起做坏事的人。譬如拿刀让人去杀人,譬如让别人去偷,然后和他一起享受偷来的东西……你的错和弗瑞弟几乎一样重,你知道吗?”
安安在思考,说:“他多重?我多重?”
“他六分重,你四分重。够重吗?”
点头。
“我也得处罚你。同意吗?”
点头,眼帘垂下去。
呣子两人在书桌旁。“写好了交给我,我去接飞飞回来。”
那天晚上,爸爸和妈妈一起坐在灯下看一篇写得歪歪斜料的日记:
“今天很倒ㄇㄟ。弗瑞弟去哈乐ㄔㄠ市被ㄉㄞ到了。他妈妈不给他糖,所以他去偷。我心里很ㄋㄞ受,因为我也吃了偷来的糖。妈妈说那叫分赃。
我没有偷,但是没叫他不偷,因为他都跟我分。我现在之道,偷是ㄐㄩㄝ对不可以的。我再也不会了。很倒ㄇㄟ,妈妈处ㄈㄚ我写报告,写错很多字,ㄘㄚ了很久,我心里很ㄋㄢ过。很ㄋㄢ过。一九九三年九月二十八日”
※ ※ ※
你知道弗瑞弟的遭遇吗?第二天早上,他捧了一束鲜花,和他爸爸走到哈乐超市,向老板鞠躬道歉。回来之后,被禁足一星期,意思就是说,放学回来只能在花园里自己玩,不许出门。和好朋友安安只能隔篱远远相望。从书房里,妈妈听到他们彼此的探问。
“弗瑞弟,我妈ㄈㄚ我写文章,现在还ㄈㄚ我扫落叶。你在干什么?”
扫把声。脚踏落叶声。
“我妈也ㄈㄚ我扫花园。叶子满地都是。”
安静,
“可是我觉得满好玩的——你不喜欢扫落叶吗,弗瑞弟?”
“喜欢呀,可是,我妈还ㄈㄚ我三天不准看电视。”
“啊,我也是……”黯然。
又是一个阳光浓似花生油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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