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好事多磨,我算是领教了这个"磨"字。不知为什么,我这个人万事不顺,无论大事小事,没有一步到位的,总有一些麻烦等着,七坎八坷的。好在我经磨,最终的结果都不错。今天一早入院,一切手续单位的李处长都给办了。但赶到外科病房,护士长却说定好的床位,没得到及时确认,已安排别的病人住下了,要么在病房里加只钢丝床,或者,打道回府明天再来。"困钢丝床不舒服。也不要回浦东。跟我回家。明天再来医院么。"陪我来医院的王小鹰替我作主,说话一句是一句。小鹰看起来娇小玲珑的,关键时刻,断事果敢。小鹰家在淮海路。没想到,住院前还有机会在市中心作客。当晚,赵丽宏约我们在淮海路的"吴越人家"小聚。那种"聚"的感觉,有饯行的意味,是朋友们送我上"征程"。第二天住进五人一间的外科病房。五个病人外加看护的家属、护工,济济一屋的人,闹哄哄的。我初来乍到,满脸惧色地扫视一张张病床上那一个个做了手术仍半昏不醒的病人。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手术"两字一下子变得具体、感性,我心惊地坐到床沿,只觉得病房陌生、可怕。但我努力纠正感觉,毕竟要在这里度过很长的一段日子。调整情绪,我才注意到,我的床靠阳台,有大片阳光瀑布似地洒进,把雪白的床单照得晃眼,病房也是亮堂堂、暖洋洋的。我的心被温暖的阳光抚慰了。我立刻从旅行袋里翻出长篇小说的打印稿,端端正正地放在枕头上,如同一个战士摆出了战斗的姿态。而此番"征程",长篇小说又如随身携带的"特种武器"。我要把平日的状态带入病房,能多少冲淡些病房的气氛。下午,睡醒午觉,我就趴在病床上,面朝阳台,翻开长篇打印稿,逐字逐句地修改起来。我希望自己能潜心工作,忘记自己的处境,忘记这是病房。此时,其他的病人还在休息,病房是宁静的。不知什么时候,阳光开始悄悄撤退,阳台渐渐褪去那层像上了釉的光线。朋友们陆续地来探视,宗福先夫妇捧来一盆名贵的蝴蝶兰,两根纤细的枝条上挑着几朵浅紫的、银白的花,其形状恰似振翅飞翔的蝴蝶,花瓣完全开放着,充分、坦然。而与蝴蝶兰同时飞进病房的,还有一个好消息:"院长说,干部病房刚好空出一个小单间,让你马上搬过去。"宗福先不仅久病成医,还成为医院的"路路通",受惠者首先是我,跟着沾光了。朋友们一通手忙脚乱,收网似的把我刚倒腾出来的东西,又装进旅行袋,前呼后拥地开始"大转移"。干部病房的小单间虽然名副其实的小,但我们实在感到太满足了,大家一通欢呼。"哪是住院,这和住宾馆有什么区别?""陆星儿,你运气真好!"尽管折腾了两天,但最终又是个不错的结果。我想,这真是我的命。晚饭过后,伫立病房窗口,看闪烁的万家灯火,我突然想家了。虽说,儿子进大学后,家里也是我独自留守,但那个没人陪伴的家,有我充实的生活,有很多书,别人的、自己的;有很多玩艺儿,买来的,也有儿子做的;有很多衣服,经常穿的,还有永远挂在那里看的。总之,有书、有趣味的玩艺儿、有喜欢的衣服,独自在家就不会寂寞。有时,写书累了,在家里晃晃悠悠,东瞧瞧西看看,这儿抹抹,那儿擦擦,心里会充满欣赏和自豪,在这个世界上,能打拼出一个自给自足的家,可以了。真的,别人夸奖我的家是"小木屋"、"有童话色彩",这是我最爱听的好话。人到中年,已是饱经风霜的人了,我仍摆脱不了"少女情结",对童话的一往情深,我的家,让人一目了然:这里的主人依然"天真"。我的"天真",让我屡屡受伤,但我的"天真"和我天真的家,也是我疗伤的良药。每次出差回来,明知家里没人等我,但想到回家,想到等在家里的那一大堆天真的东西,我同样有隐隐的激动,只要回到它们中间,我的心就像一颗锚,扎到了最安宁的实处。可这次"出差",第一天离开家,我就想家了,而在"想家"的心情里,还有一丝淡淡的忧虑:"会不会再也不能回家了?!"我被自己的担心吓着了。换进单人病房,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家里的一串钥匙,放到床边小柜带锁的抽屉里,生怕手术后迷迷糊糊地弄丢钥匙。这是最丢不得的东西啊。失去婚姻、离开北京的家,要交出钥匙的那个情景,对我的刺激是永生的,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我无法不让自己想念那个亲手安置的家,常常回想家里的某一样东西,譬如,洗衣机是怎么从出国人员服务部扛上公共汽车,又怎么一步步地挪到家的……这种情不自禁的思念和回想,是委屈,是感怀,是哀怨,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不知不觉地伤害着自己。一个离开父母的女人,会把一生的幸福,全都托付给这个重建的家。"家"是诺亚方舟,负载着一船的生命啊。如今,我在一只充满"天真的饱经风霜"的"小木船"上,与自己同舟共济,不说一帆风顺,还能独自驾驭。现在,我手里的"桨"却不小心折断了,为修理"桨",我暂时离开我的"小木船"。但"小木船"不能没有"桨"啊。面对沉沉夜幕,我闭上眼默默祈祷:"无论如何,要让我回家!"  [返回目录] &
2002年元月30日CA--生命的Gao潮?!
就在我向上天祈祷的一刹那,仿佛一颗流星闪过,我眼前一亮,顿时惊醒:我那部长篇小说呢?赶紧翻箱倒柜地找。没有。拉在原先的病房里了!我记得很清楚,下午,朋友们来看我,我把稿件压到枕头下。会不会弄丢?干部病房和外科病房在两个楼,我下楼上楼地奔跑,一口气冲进原先那个病房。看我心急慌忙的样子,一个病人告诉我:"你枕头底下的东西,护士拿走了。"我掉头去护士室。值班小护士捧出一厚叠装订成册的稿件。我像找到了走丢的儿子一样,摸着怦怦的心跳,长长地舒了口气。小护士在把稿件交给我时特别关照一声:"把你的病历顺便带过去,交给那里的值班护士。"她把一份病历放在我的稿件上。抱着稿件,我定心了,散步进电梯。但在跨进电梯时,我稍稍一低头,眼光扫过放在稿件上面的病历,在病情诊断一栏上,有两个并不显眼的字母好像显然地放大、凸现:"CA?"我的眼睛顿时被两颗"子弹"击中,一片漆黑。我心慌地靠住电梯,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是:要告诉安忆和小鹰。我立刻拿出手机。安忆家占线,小鹰家电话通了,只是电梯里信号受干扰,有"刺刺"的电磁声,我提高声音说:"小鹰,我看到病历了,说我是癌。"开电梯的女工斜眼看我,很平静的样子,大概,她已经听惯了这个字。我已经想不起来,小鹰是怎么回答我的。再拨安忆的电话,手机通告,储值卡里没钱了。回到干部病房,我直奔护士室,交了病历后便请求她们让我打个外线。接通安忆家通话,我好像稍稍镇定一些了:"安忆,你为什么瞒我?""没有瞒你啊。""我看到病历了。""打的是问号,只是怀疑么。在手术之前,医生都爱把病情往严重里写。""你还要骗我。这次生病,你对我那么好,我心里有感觉的。""我一向对你很好的。"安忆委屈地叫起来:"星儿,你不要瞎想呀!"我挂了电话。安忆委屈的声音,在我心里停留了一会儿,她好像确实蒙受了天大的委屈。但愿,我真是错怪了她。我像个经不住事的孩子,一通宣泄,便心平气顺。给小鹰、安忆打了电话,那个"CA"连同问号,仿佛就此被神秘的电话线无声无息地带走了。回到那间单人病房,我倒头躺下,开始平静地琢磨这个写出来好像特别难看的字眼:"癌"。过去,无论在报上、书上、杂志上看到这个字,我都一扫而过,熟视无睹,不会停留,更不会在意。总觉得这可怕的字与我无关。而这次意外的手术,提醒我问题确实严重。那天,在小鹰家过夜,我们俩已经把那张胃镜报告逐字逐句研究过了,我的溃疡"是重度","是不典型增生",不典型增生属于癌前变。毕竟还没有变成癌。这是关键。我安慰自己。进病房前,负责我手术的一位年轻的外科医学博士也明确地对我说:"陆老师,没问题,你是良性的。"凡是对我有利的话,连标点符号,我都会牢牢记住。还有,安忆的话也许在理:医生一般要把病情往严重里写。我仍然不想把"癌"字与自己联系起来。可是,说"不想",说"平静",只是相对而言,病历上那"CA"的字母,虽然只是初步诊断,虽然还跟着问号,但即使是初步、是疑问,毕竟与"CA"挂上钩了。"CA"是那样触目,像两块烧红的烙印刻在我心上,我知道,这深刻的灼伤再也抹不去了,从此,我将时时深受"CA"的威胁,使原以为还有很长的一段生命之路,急遽浓缩,似乎再往前一步就可能走到头了。这"一步"究竟有多远呢?想到生命可能只剩下最后"一步",我心里便紧接着一个闪念:衣橱里我还有不少新衣服一次都没穿过,辛辛苦苦挣的稿费,也没来得及好好花呢!我隐约记得,有一首歌这样唱道:"什么是生活啊,活着的时候像疯子一样把日子蹉跎,死到临头才发现什么都没享受过。"流行歌,唱的就是大白话。当然,我不以为自己让光阴白白流过,也不认为我的处境严重得"死到临头",即使真有这样的可能性,我的"一闪念",也只是为突然的紧迫而流露出一些遗憾罢了。"CA"的出现,确使生命这部多幕戏,被强制地压缩、删节,一下子越过Gao潮要提前收场。尽管,前面的五十年,似乎什么都经历了,可我一直把"生命的Gao潮"视为一幕还未上演的重头戏,想象中,似乎应该还有更为精彩的情节。怎么会这样匆匆谢幕?!而病历上打着问号的"CA",对于我,是宣判还是宣战?是生命的尾声还是生命的"Gao潮"?一个个疑问蜂拥而来,我一下子招架不了,脑子有点木然,眼前也是茫茫一片,在我生活的"舞台"上,所有的布景仿佛都撤退了,只留有白皑皑的帷幕,还有一张白净净的病床。等了五十多年的精彩的"Gao潮",等来的难道就是两个普通的字母:"CA"吗?!  [返回目录]   电子书 分享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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