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庆婶子打着一把黑伞到格明家来了,推开院门就问格明在家不在。ww***格明的娘说在呢,让庆婶子快进屋歇歇。庆婶子往堂屋门口走了几步,却没有收伞,没有进屋,只说:我不进去了,让格明跟我走吧。庆婶子脚上穿的是皮鞋,皮鞋外面包着两只蓝色透明的塑料袋,院子里的积雪把庆婶子包了塑料袋的两只脚都抱住了。什么事儿呢?这么急!格明的娘问。庆婶子抱歉似地笑了一下说:你看我,一着急话都说不囫囵了。三大娘快不中了,她的两个闺女都来了,正给三大娘套被子套褥子。叫格明去,是让格明为给三大娘送终的鞋上绣花儿。格明的娘有些吃惊,丢开正剥的玉米站了起来说:过年时我去给三大娘拜年,三大娘还给我抓花生吃,说话还响响亮亮的,这么快就不中了吗?庆婶子说:人是一片树叶子,老天爷是一阵风,一阵风刮到谁了,说谁不中就不中。格明呢?格明的娘对西间屋喊:格明,格明,睡着了吗?醒醒。不听格明答应,格明的娘又说:格明这妮子手笨得像猪脚一样,连个棒槌都不会拿,她哪里会绣什么花儿呀!你别看格明长了个傻大个子,她连虚岁还不到十四呢!庆婶子说;不到十四岁正好,绣花儿的事儿找的就是童女儿,超过十六岁就不用了,咱这儿的规矩你又不是不懂。格明的娘不能让别人认为她不懂规矩,她连忙说我懂我懂。她不仅懂得给将要远行的老奶奶鞋上绣花儿要用童女儿,还懂得这事儿有点神圣的意思,指到谁就是谁,不许有半点推辞。推辞是不敬的,也是犯忌的。她到西间屋去了,站在床前喊格明起来。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喊格明起床总是没好气,总是嫌格明懒,格明倘起来稍慢一点,她一把就把格明身上的被子扯开。这次她对格明的态度有所改变。既然这么重要的事落到了女儿身上,连她都不能代替女儿,说明女儿不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既然要做的事近乎受神的指使,表明神灵看得起她的女儿,并和女儿有了某种联系。是了是了,以后她和女儿说话得收着点儿,再也不能粗声恶气了。她轻声说:明明,你三奶奶快不中了,你庆婶子让你去给你三奶奶的鞋上绣花儿。你庆婶子在雪地里等你一会儿了,你起来跟她去吧。你三奶奶对你不赖,你一定要好好绣,才对得起你三奶奶。
格明并没有睡着,庆婶子和娘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见了。他们这里说一个人好坏或死活,都是用“怪中”、“不中”,或“不中了”、“还中着哩”这样的话。庆婶子说三奶奶快不中了,就是说三奶奶快死了。那么她往三奶奶的鞋上绣花儿,就是给一个将死的人鞋上绣花儿。等她把花儿绣好,把鞋做成,三奶奶彻底不中了,被家人抬到停尸箔上,或安放到早已预备下的棺材里,才能穿上新的绣花儿鞋。死去的人算什么呢,只能算是鬼。给死去的人穿花鞋,就不是给人穿花鞋,而是鬼穿花鞋。格明仿佛看见了,鬼的两条腿细得像麻秆,鬼的两只脚小得像毛豆角,两只花鞋在鬼脚上哐哩哐当,鬼跳来跳去,却很活跃。眼看鬼跳得离她越来越近,好像要拉她一块儿跳,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身上哆嗦起来。格明不能明白,现在的人都不穿花鞋了,连穿布鞋的人都很少,都是穿皮鞋、胶鞋、塑料鞋,三奶奶的子女为何要给三奶奶穿一双花鞋呢!难道阴间的人跟古时候的人一样,女人家还都是穿绣花鞋,不穿绣花鞋就人不了群!让格明深感为难的是,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捏过绣花儿针,不知绣花针多轻多重,是横拿还是竖拿。娘呢,让她放过羊,喂过猪,掰过玉米,扒过红薯,从来没教她绣过花儿。冷不丁的让她去绣花儿,这不是要她出丑嘛!听娘喊她的声音不似往日,知道不起来是躲不过的,她还是从床上起来了。她用手揉着眼腈,装作刚才真的睡着了。但她身上的哆嗦还是被娘看出来了,娘问她;你这孩子冷吗?冷就穿厚点儿。格明说不冷,摇了摇头。摇过头之后,她的哆嗦减轻一些。娘找出自己的一双深腰胶靴,让她换上。娘说雪下深了,穿上深腰胶靴就不会往里面灌雪。娘还从箱子里拿出一把折叠伞,把伞上的扣解开,把伞撑圆,给格明打。往年的下雪天,娘从不允许她打伞。娘说过,雨湿衣裳,雪不湿衣裳,下雪天不用打伞。娘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像换了一个娘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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