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抱着我罢,会暖和些……”
……
墨染眉痕凄然,嘴角却是笑的,火光中倒映当时情状,他陶醉在自己的故事里,已难走出:
“……我那时,的确是冷得不行,但的确,我有存心引诱的意思……从他将画轴扔向松下的一刻,我想,我对一个书呆子动了情……”
本性凉薄冷酷的妖,对一个人动了情,这是何等好笑的事。
未靡没笑,他不懂情;秦玉凌没笑,他懂得太多。
静默中只有墨染继续述说老去的年光:“……他那红得要滴出血样的脸,不知几分是火炙,几分又是在害羞……”
那一夜,书生搂着画中仙人坐在火边,肩头枕着心上人儿。他发带墨香,肤白似纸,已是虚弱至极,却低低促狭道:“……于磬,你心何故跳得如此快?”
一室寂然,火星摇曳,风拂帘旌,听雪打檐……怀中依偎那人,俏皮地拆穿自己心事,叫人好一阵心惊。不通□的小书生迷了乱了,手足无措,面红如新人嫁衣;爱上凡人的画中仙笑了叹了,凑近双唇,在那书呆子温厚的唇上一印……
……熟识五经六艺,诸子百家,史籍政论的书生,一时间脑中空空。孔孟籍里翻不着的旖旎多情,程朱理学教不会的爱欲缠绵,从小到大的先生们从来缄默的温存缱绻,这一夜,全教这呆书生学会……此刻扑面而来的关雎之句,此刻涌上心头的那些yin词艳曲,那些“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那些“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甚至那龙阳泣鱼,哀帝断袖……书生开了窍,一夜之间,书生明白了。
怀拥着他的画中仙,书生谙透了的,是那情缘,是那相思满怀……
心迹昭然,两厢情定。
待到那雪晴之时,于磬便把桌案和小凳搬到了庙外,煮雪烹茶,对天蓝如洗,雪峰渺远。
于磬把云涧的双手捂在胸前,憨然笑道:“……你跟我说说当年你在苏州的事吧……”
云涧沉默,近来与于磬谈心,常常被问起苏州的旧事,却总是一两句敷衍过去,不愿多谈。
而于磬想知道当年那爱吟胭脂句的苏州云涧公子都做了哪些诗,他有过几段情史,他与那画师是不是也曾像如今,执手霜风,茶炉煮雪,交肺腑之言……
“……你……喜欢琢磨闺阁绮艳的诗词,现在更是脱俗仙人,该是一定厌恶考取功名,汲汲名利之辈……可我便是……”
云涧打断道:“何出此言……”温和道:“我瞧着你就很好……虽是有几分书呆的傻气,我却喜欢……不如你给我说说你在家乡的事?”
……
说到家贫苦读,十年寒窗,说到乡邑寄望,说到一路艰辛,说到将来希冀……
均是平平淡淡地带过了,再平凡不过的儒生一个。
云涧低头默然,而后对于磬笑道:“……你定要勤学苦读,待明年春试夺魁,才不负你此生,也不负我对你的期愿……”
于磬郑重点头,算是答应。
二人看山对饮,赏雪品茗,若不计较那尘世功禄,倒像是高洁隐士,红尘之外两散仙。若得这般宁静相守一世,能多好。
从此于磬愈发用功,将那悬梁刺股,闻鸡起舞的劲头都全部用上,志在一搏。前些日子文思不通,记诵艰难的情况倒不复存在,反觉才如泉涌,浑身精气使不尽,简直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大惊大喜之时,云涧的身子却总不见好,便连平日里从画里出来的时间也少了。便是出来也不爱到外头去走,就偎在于磬身上,双手慢慢抚过那多年握笔的指和温热掌中深深纹路。
于磬再看不下去,云涧又是仙人,凡间医药治不了,屡屡急道:“……你这样下去如何了得……你的仙气仍旧没恢复么?”
云涧强作笑颜道:“不妨事……只是久未动用法力,因此元气损耗些罢了……你去读书,不必担心……”
于磬悔恨道:“都怨我没用,连累了你……说来都是那些妖怪,如此残忍霸道……着实可恨,非得有人来惩治一下才行,要不这人间岂不被那些妖物祸害了……”
云涧黯然,又笑笑道:“……你一介凡人,何苦操心这些……”
于磬将火盆里的火拨得大些,黑色眼瞳火光雀跃,素日里的自卑自艾又犯了,沉沉叹道:“……幸而你是仙人……若是个凡人……只怕早已……唉,我何德何能,得你一仙人垂青……”
云涧不语,只紧紧搂住他,双臂中有坚定的力量传来,穿透于磬千肢百骸……
未靡问道:“你身子无法复原,是怎么回事?”
“……我靠着吸取书卷气与翰墨香来维持自身修行,也会摄取人的才力……因此初识之时,我总叫他念书写字,不过是借此聚集灵力罢了……故而他当时会觉得才思枯竭……而后来……”
后来,对书生动情的妖为了成就一个儒生的仕途之梦,断了靠书墨修行之路,再不汲取他一点才力,反将自身积累多年的灵能,一点点渡给了那书呆子……
“很长一段时间,我真以为自己是真正的仙人……”墨染自嘲道,无尽凄凉。
到了一年最冷的时候,于磬到京中办了些稍微丰盛的酒菜,又买了些纸墨,回到庙里已是黑夜。
庙里阴冷漆黑,将冷灰扒开,新燃了一盆篝火。火光映亮庙堂,蓦地发现墙角有个纤瘦人影,乍看如鬼一般……竟是云涧,也不知在那坐了多久了。
于磬慌了,忙牵了他的手过火盆边来,道:“好端端怎地坐在那里?你从画里出来多久了?”
云涧闷闷地摇头:“……没多久……出来不见你,便想等等……”
他哪里敢说他怕于磬已弃自己而去,怕到纵一刻等待也能摧心裂肺,不知不觉他对于磬已依赖如此。
于磬再迟钝也感觉什么,笨嘴笨舌抚慰道:“我若离得开你半步,立马就死了!”
云涧好笑,道:“……什么死不死的……快让我瞧瞧你今日弄了些什么回来……”
于磬答应连连,将那些东西献宝似地摊开。
云涧的眼光只一直停在了那宣纸上。
将纸抱在怀中轻抚,眼神飘远,语气凄然,道的还是那句:“……徽州的纸果真最是上好……”
于磬笑道:“你对徽州宣纸果然是偏爱非常……比起你故乡苏州 ...
(,你怕是最亲近徽州了……”
“嗯……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也对……徽州商贾往来,最是热闹富庶。只是我这般不精明的人,纵是那金银再多,也定然不去……”于磬没瞧见云涧失落神情,犹自道:“……我更喜爱苏州……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的景致定是旖旎婉转,细腻悠远,都像现成的画作般……”
云涧打断道:“……不如,你替我画幅像吧……”
于磬一愣:“……别……我……哪里画得好……”
云涧笑:“我说过,有情便是好画,端看你有没有那份心……就拿这新买的纸……替我做一幅罢……”
一点孤灯,几只残蜡,旧案上铺一张徽州宣纸,搦管轻挥,沾墨细描。将那火光中倚桌独坐之人的眉目面孔,身姿神态,一一收入画中。
一抬眼,一垂眸,于磬眼中心上都是云涧身影;一笔一划,均自内心而出,倾注半生深情。
终于放笔时,那张上好的徽州纸上,已多了个美貌公子。
不是当年苏州那个多情风流,扶竿修竹,斟酌艳句的云涧公子;而是如今这个荒庙寒冬中,慵懒病弱,凤眼凝愁,颦蹙萧然的画中仙人……
云涧将那画仔细端详一遍,塞回于磬手中道:“……你留着,日后展开,便也想起我来……”
于磬隐约觉得不详,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只道:“……不如你将灵识移到这幅画上,重找个栖身之所……”
云涧摇头,幽幽叹道:“……我灵识早已安定,怎可随意移动……呵,我是做不得,你那幅画中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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