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要!——”
正当千钧一发之际,秦玉凌忽地惨叫一声,摔下榻来,一边唤着痛一边在地上打滚。
朦胧间有个身影进来,手指一挥,房中的烛蜡便点起。
紫衣玉簪,正是未靡。
纪清酌从榻上坐起,只匆匆拿些碎掉的衣物将身子掩了,喘息着尚未平复过来。
地下的秦玉凌已是缚妖索加身,疼得咬牙眦目,眸子却仍紧紧钉在纪清酌身上般,沉痛万分……
未靡不发一言,纪清酌亦未回神。
沉默中未靡念动咒术,地上那人即刻不再动弹。将他提起,让他勉强依自己立着,未靡沉沉对纪清酌道:
“……你受惊了,我这便带他离开,你无须害怕。睡一觉,便将此事忘了吧……”
说罢烛火乍熄,屋内已少了那两条身影。只剩瓢泼大雨,倾盆满山,在这冷秋一夜……
临安城中客栈,身上的缚妖索一解开,秦玉凌便支持不住,跪下地去,双目空洞无神。
未靡皱眉,已带了几分怒意,在屋内来来回回走了几步,方道:“说。为何。”
秦玉凌先是不语,忽而肩膀稍稍抽搐,低低道:
“……他……欠我的……”
“什么?”
“他欠我的!”秦玉凌突地激动道:“你明白么?他欠我他欠我太多!我对他做什么都算不得过分吧,啊?”
秦玉凌从地上摇摇晃晃,状若疯癫。竟胆大妄为地上前揪住仙君的衣襟吼道:“我为了他,我为了他用我的命格去换了何梧的命格!你明白么,他欠我的!”
……
……这个从前的阴差,假托个去拜祭祖坟的借口,实际是到故居的废墟,焚了些纸钱,告了一炷香。此香告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助他在阴阳二界逍遥的鬼官。
虽没了阴差之职,所幸念些旧交之情,鬼官还是将其引至九泉,现身与之一见。
以死后为阴司使役为代价,央托鬼官去给上界掌管命格的仙君说情,要填补何梧残缺命格。一赠必有一损,世间从无平白免灾避难的道理,命格这东西,只换不补。端看有谁愿意将命相换。
碌碌红尘,几个痴人。最痴的,也不过这用自己的命格,换了情敌残缺的命格。
以己之身,替他去承受那永无止境轮回中连绵不断的灾劫,成全他生生世世姻缘得守的夙愿。只为心上人不复愁容,只为心上人之情,完满隽永。即便他的情无关己身。
前尘已空,后世尽捐。自此天地之大,秦玉凌一无所有。只是为了纪清酌,纪清酌,纪清酌!
用自己永世的苦劫交换了他爱人的命格完满,交换了他的笑颜交换了他的幸福。可他从来对自己一屑不顾,前世已然如此厌恶,今生亦不过是个过客……怎能心甘,一腔痴痴眷念,只得来无缘无份,来世劫难,虽是自愿,又如何服气,如何心甘!……
于是在从阴司走出的雨夜,他状若游魂不知不觉入了深山,寻至纪清酌的门前……
一无所有的阴差最后一片情火在见到朝思暮想那人的脸时,熊熊焚起,热烈而绝望。他要拥抱那人,像他当年想过一千次一万次地让他在自己身下哭泣叫喊,横竖只有这一夜……谁都知道这一夜过后,这堆情火被冷雨浇熄,只留余烬,再难复燃……
“……我为他等在黄泉这许多年,我为他与何梧交换命格……他不欠我的么……我什么都毁了……”
未靡蹙着眉,瞧着这该是心狠手辣的阴差泣涕尽下,若溺水之人攀住浮木一般拽着自己的袍子,而后,将那仍湿淋淋的头顶着自己的胸口,肩膀抽动,哀哀鸣泣。
……未靡没有推开,只任他将全身的重量依靠在自己身上。雨水透过相贴的湿衣服传到自身,冰凉透骨。未靡忽而觉得,但凡自己退开一步,秦玉凌就会崩溃。不该抱紧,不能推开,于是无所不能的未靡仙君竟呆立着,不知所措。
难怪自己午后曾感觉秦玉凌气息消匿,而后命星大改……最是狡诈圆滑的阴差,竟也情深如此,用自己后世命途多舛免去情敌千灾万劫。世间痴人,皆是蠢物,而秦玉凌更是愚顽至极。可偏偏,那些本该取笑凡人痴心愚钝的话,却如骨鲠在喉,一个字说不出口。
外头仍是潇潇冷雨浇窗,秦玉凌哭声惨绝,声声恸断肝肠。
良久,未靡居然听得自己道:“……说来这二人挣脱红线的罪我尚未治,再加及串通阴差,不饮汤即轮回的罪过……”
本只是想稍稍转移思绪,打破这尴尬气氛,谁料胸前伏着那人闷闷道:
“……皆算在我的头上罢,反正皆是我从中作梗……”
稍平复下呼吸,再道:“横竖我孑然一人,无挂无牵……立马便将我拿上天庭……受审吧……”
未靡不语。当初这桩□掀起相思海巨浪翻腾,情天不宁,是必要拿下的重罪。只是如今,一时倒不知如何处置。只道:“先回情天,再做定夺……你……”
你……莫要哭?你……放宽心?你……还好吧?……未靡不知自己想说什么,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干脆皱眉闭了口。只得听那秦玉凌哭声减弱,而后沉沉在怀里睡去了。
这冷雨秋深一夜,小楼愁听。有人抛却相思,心力尽瘁;有人初解人情,半昏半醒。
当年一个狐妖为情闯上天庭,要改一桩红线姻缘,今见这个阴差为全一段相思,舍身换命……凡人之情,叫他心惊。
翌日晨起,雨已停了,檐溜滴水,晓风轻阴。秦玉凌醒时已在客栈的床上,未靡背坐在桌边,似是凝神休息。
秦玉凌只觉头疼难忍,想是昨夜淋雨留下的遗症。发觉自己【一】 ...
(丝【不】挂,不由大惊。正待要问,只听未靡道:
“你们凡人体弱,再不自己保重些就更是不堪。往后自己多担待,本仙君无暇照顾。”
“……仙君,我的衣裳……”
“……熏笼上,大约弄干了。”
秦玉凌摸索着下了床,不住两眼昏花,去拿了衣衫穿好,一摸额头,烫得怕人。前夜记忆犹在,忆起纪清酌眉眼,心中又是一阵大恸。快快甩了甩脑袋,只求忘了。
“穿戴好了,便出门罢。”未靡道。
“什么?”
“出门。有要事。方才上界来使,吩咐去查办一桩事务。”
秦玉凌便同未靡出了客栈,果然在街上仍招人耳目,便赶紧绕着小道去了。
无人再提及纪清酌,无人再去问如今纪清酌与何梧应当如何面对这世事人情。能做的,秦玉凌已经做了,哪怕留给自己的只是绵长的痛心,而纪清酌永远不知。从此后,人生当无瓜葛。
忽地朦胧记起昨夜意图强要纪清酌不成,被未靡带回,没有惩戒不说,反而自己依着他倒哭了半宿……也幸亏未靡不再提起昨夜之事,那些纷扰不堪的记忆,忘却方是幸运,再提也是觍颜。
秦玉凌气息衰弱,脚步不稳,道:“……仙君,我……想是中了风寒……你待我先去抓两服药可好?”
未靡不耐,竖起二指,直接在秦玉凌额上一点,念念有词,不消一会,头疼体虚竟全都好了。
“这……有劳了……这仙力果真比一般草药见效许多……”
未靡道:“……凡人有疾,自当求药。这回要办的事也同个凡人求的药有关……”
“……哦?他……求什么药?”
“不老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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