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镜里荣华(一)
芳草连天,已尽枯黄颓败;望眼频展,也被万重山隔。故园再不能归,通天路途漫漫,跋涉艰辛,风尘扑面。
这日遇了大风,山道崎岖,耽误了些脚程,便只好在这个小邑寻个客栈歇脚。秦玉凌恍惚记得到过这,至于是猴年马月的事,早已记不清。
未靡睡在隔壁的房里,合了门一直没响动。秦玉凌夜间随意吃了点东西,用热水好生泡了脚,虽不是当年的富贵中丞,却保留着一些习惯,总得想方设法把日子过得舒服。在黄泉滞留得过久,身体总比旁人冰冷些,每夜总要在床上躺个半天,待被子捂暖了才睡下。
月残烛灭,夜寒风冷,房里黑不见指,房外死寂无声。被里又冷又硬,秦玉凌躺了好些时候才有些暖意,正昏沉着要入梦,只听一阵吹打之声入耳,由远及近,朝着这边来了。
秦玉凌猛然睁眼,偏头细听,不由蓦地一惊——唢呐聒耳,鼓点沉沉,哀婉沉恸,阴森诡谲,不似平日的曲乐,听来叫人胆寒,更还间杂着隐隐哭声哀号——
有人出殡!
出殡并非奇事,更何况是秦玉凌这种做死人买卖的,但奇的是出殡一般总在阳气盛大的白日,哪有夜里出殡的道理?纵是各地出殡风俗不同,但这一带地方绝无这样的习俗。秦玉凌做过阴差,这些事哪会不知。
那声响越来越大,显然已近楼下,房内又黑着,听得更是分明,秦玉凌也觉毛骨悚然。夜间出殡的确是少有的事,按捺不住好奇,便起身摸了衣服胡乱披了,走到窗前,悄悄拉了个缝儿——
黑夜中借着街边铺子外的灯笼火,朦胧瞧见一片惨然白色。披麻戴孝,缟素遍身的一群人,缓缓走过。白幡飘飞,彩扎晃眼,榆钱漫天,……两个男人吹着唢呐,一个男人击鼓,哭哭啼啼的那些人,倒也没显出特别哀恸。一口黑色大棺木由两人抬着,在秦玉凌眼皮底下过去,白惨惨一堆里格外醒目……
待一行人吹打着走远,声音渐无,四周更是死寂一般,连声犬吠也无。秦玉凌还在望着窗外愣神。
沉思熟虑,仍是无法释怀。未靡已知他没胆子偷跑,近来常放他独处,不赶路时也并不理会他去何处。秦玉凌与鬼打的交道恐怕比人还多,便大胆出了房门。
街上满地白色,风似冰刃,卷起一地纸钱,白花花从天而降。秦玉凌裹紧衣裳,加快步子跟着那出殡的方向去了。
出殡行得慢,不多时便追上了。秦玉凌一路跟着到了荒郊野岭。风翻叶动,草木深长,磷火扑闪,土石坑洼,许是快到下葬之地。
谁知过了个坡道,脚下多了些碎砖乱瓦,荒丛中的掩映断壁残垣,隐约可见。
一幢大宅,大门倾颓,两盏白惨惨的灯笼,差不多只剩个空架,破纸迎风。
众人停了步子,止了吹打,收了哭声,显然也有些萌生惧意。
“……是这里罢?”一人问。
“该是这里不错……咱们……进去?那小姐就死在此处的么,骇人得很啊……”
“……少爷死得也古怪得很……该不会是这小阴魂作祟……”
“……甭管了,先进去罢!”
将门推开,门轴似久不曾转动,“吱呀——”一声古老而生涩。进门是个荒园,草生苔布,脚踩过的地方偶尔有朽木喑哑之声。正面是废旧的大楼阁,窗棂半剥,拍打残壁。推开那楼阁大门,里头摆设整齐得体,像是大户人家的样子,只是蛛网尘灰遍布,地上积灰厚重,梁木楼板,抖落粉尘无数。
那伙人将棺木停在正堂中央,彩扎的车马金山银山童男童女皆摆放好,又掏出些五谷、花果、醇酒摆在案上。有一神婆样的老妪念念有词:“……沈小姐哟,咱们少爷带着彩礼来伴你咯。今儿给你俩结亲,愿你俩地底之下喜结连理,黄泉中鸳鸯共眠哟!……”
秦玉凌始悟原来夜半行棺非是寻常出殡,而是要结阴亲。便躲在门外继续偷望。
“……我怎觉得脊背发凉,像有人……在背后瞧着哪!”一人道。
“呸呸呸,快别说了,还不知是人是鬼呢!”正要将两只花烛点上,忽起一阵阴风,扑地将火打灭!
那伙人吓得面如土色,领头的慌道:“咱们就将棺材放着行了,也别埋了!老爷自己都不敢送葬,想来今后亦不会来看的!咱们把礼都省了,供上一供,放个炮仗就是……”
众人点头附和,可别说是火烛,连香也燃不了。众人更是害怕,急急地将红线扔在棺上,撒了一回纸钱,便速速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