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首次独自出征,却迟迟等不到送行的程襄。携手望过无数次征人的城墙高高,旭日中空空如也,不见那人身影。
他思及前夜与那人再掰了一回手腕……掌心相接的一刻,却只希望一瞬永恒,执子之手,再不分开……
我那程家二郎,不是想与你掰手腕,只是想与你再掌心相对,紧握一回。这你可知?
待我回来,定是物是人非,你是程家的程襄,我是厉府的厉远,再不似从前。我都知晓。你我谁都没做错任何事,却是伤人自伤。
若是要死,也只死在与你共同驰骋过的沙场。死在有你程襄的地方……那片疆场,是与你携手并肩之地,是我埋骨之地……
……或许也该是厉远学会独当一面的时候。他是最英武的厉远,自然什么都不惧。只是,他料不到。料不到没了程襄的地方,自己竟然失落如此……
习惯了程襄四处掩护的厉远将军,不小心忘了这次战场上自己身边的空当……
他如他的誓言一般,死在了与程襄将军共同驰骋过的沙场……
皓月千里,万丈黄沙,是他的征战之地,是他的命丧之地。这里有烽烟弥漫,马嘶金鸣,有血河肉山,哀鸿遍野,亦有他的年少轻狂,他的凌云之志,更有他那同生共死的人儿的身影,还有那丝漂浮于铁骨铮铮中缱绻温柔的情愫……
一个将军的一生,牵系在这一片边远土地上。一个将军的一生,永远与一座边关相关。这样的所在,比及故乡,或许更能在他的一生中烙下痕迹。
到底是他回不了故乡,还是他的本心仍逗留在边关,不肯离开丝毫?
为国,他死守边关;为情,他留恋战场。如今国已定,若还回不去,岂不是因情?……
“……我让程襄将军出来见你罢……”秦玉凌道。
厉远忙道:“……不可,我不愿他见我亡魂,愈加难过消沉……”
“他如今只愿你能魂归故土,也算了结他一番心愿。”
未靡也不多说,两指一拈,程襄的身影显现出来,浓夜中悲伤沉重。厉远无法回避,呆立着不知所措。
直指人心的眼坚定而悲哀,一步步靠近厉远。
月影下那人身形高大,轮廓分明如刻,看得程襄心动如那时在荒园之中。
“……厉远,方才你说的……我都已听见……你不负我……”程襄道。
厉远沉默,半晌道:“……厉远死得其所,只在有你程襄的地方。”
被誓言所缚,游魂在边关飘荡,念着一国安危,念着心头最重之人……他回不了故土……
“所以,我来接你回去了……”程襄柔声道,去触厉远的手,摸不着,遗憾地苦笑下:“漂泊在外……很累罢……你跟我来……”
一步一步,踏在城墙上,石砖冰凉,冷月苍烟之下,一人影儿长长,一鬼空透飘忽。
沿着长长城堑,二人闲叙着,低声耳语般。
“……厉远,这道长堑,你我这些年来来回回,也不知走过几回,还是头次这般,走得如此悠闲……”
“……我的执念是你……你的所在,便是我脚步所向……因此也只你能引我的亡灵回去,是么?”
“是呀……都说有厉远的地方,必有程襄……如今,可是要倒过来了……”程襄仍是一派微笑,眉间却是惨然。
……
这段路本长,此刻却终嫌太短。终于到了关口,守卫们已不知何时被未靡用法定住,天边也现欲曙之色。
晓星一点,冷露微霜,月色泛白,将入山头。纵有千般不舍,也无计再留。
二人相视凝睇久久,虽不多言语,却各自了然。
厉远肃容道:“……你仍会是那个最坚强的程襄将军么?”
程襄轻轻道:“会……我会比任何人坚强……平疆……我会替你教好……”
厉远轻笑,又认认真真盯着程襄瞧了一遍:
“……二郎,此生有你……是我福气……如有来生……”
“如有来生……”程襄也只是沉吟着,如一个更郑重的承诺……
那些鸳鸯比翼,鸾凤同栖的故事,不适合我们刀口喋血的男儿。这些故事,如有来生……
程襄走下缓缓关口的台阶,下 ...
(了两级,便回望关隘上的厉远……两级石阶,已是长堑里外,天壤之别。
厉远绽了个笑,慢慢一步步迈去……那里是他的国邦,那里有他的程襄……
有程襄的地方,也有厉远……他马上就可以魂归故里,有心上人的故里……
程襄张开双臂,在厉远要迈下阶时拥抱他……
厉远亦张开臂,甫要迈下阶时,便消逝在第一缕晨风中。他终于越过了那道长堑……
程襄紧紧收拢了手臂,如抱着远征归来的爱人,满足而幸福。两行清泪滚落,晶莹玉澈,声音温柔:
“……欢迎归来。”
……
厉远将军魂归故土。
……
秦玉凌与未靡一直在城墙上站到一轮红日东升。画角声远,兵士操练,商贩出摊,一副井井有条的样子。
默默四顾,烽火熄灭,战事不兴。长堑这边是安居乐业,房屋鳞次栉比,帐篷堆集,百姓欢颜;长堑那边是黄沙漫漫,青冢累累,荒草蔓芜,满目疮痍……
一道长堑,却划开了两个世界,繁荣衰败,差异鲜明。向着这边是欢乐,向着那边是哀愁。一道长堑隔开与故国的望眼,一道长堑隔开生死之别。笑着的时候,莫忘了一道隔开天渊般的长堑,是多少将士的血肉糊满……它记录着一个个英魂的一生,标榜着一场场战役,或许在青史中书半卷,或许湮没在风沙中……
“……这两人的名姓,来生能在鸳鸯谱上并排么?”
“……姻缘天定,非是我能擅改。”未靡道,又问:“我能猜出他是被誓言或本心牵绊在此地,你怎生猜得出一定是程襄呢?”
“二人之情,从程襄描述中便猜得出大概……厉远这样的人,虽强大是一朝大将,却也格外简单。为朝,为情,左右逃不出这两条路。”
“有情无情,我不懂。亦不知如何猜起。”
秦玉凌听得此话要笑,说着不通情理的仙君,能放下身段为此事逗留,是真的不解情么?
秦玉凌无奈道:“……分明有情,却又生生扼住,分明自身和周遭都无错处,怎么就不能善终……”
未靡似也在沉思,末了才道出一句:“凡人之情,果然最是难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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