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留园匠心独运,恍夺天工之力,一花一木,芳草池阁,亭台廊榭,俱是布置精巧,一时竟寻不出半处差错来。因此也给顾子皓挣足了脸面。
顾子皓个性散漫惯了,索性离家搬到园中常住,也方便呼朋结伴,往来交游。
留园争气,顾子皓却仍感不足,他本就是一肚子歪才,对曲艺亦是精通,来来回回听这几出,早腻味了。便寻思着何不着人专为自己写一出戏本,只在这留园中唱,岂不有趣。
只是世间戏文,总是才子佳人,俗烂的多,入不得顾子皓的眼。顾子皓偏也见不得文人酸气,撰写戏文的那些人,他一概瞧不上,又到哪里去着人给他写个脱俗戏本。
这年听说邻邑出了个大才子,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写得一手好诗文,才名远播,都传到了顾子皓耳里。
顾子皓虽不甚通文墨,然那日青楼听曲,歌姬弹唱一曲《潇湘夜雨》,中有一句:“宵雨冷、烟花瘦尽,多辗转、凉簟难敧。寒衣紧,鸳鸯机上,忍把嫁衣移”。顾子皓觉这曲词可爱可怜,一问方知正是邻邑那大才子之作。
既会填词度曲,况又词笔清丽,虽没有“关西大汉铜琵琶”之气,却正合自己想要的“十七女郎红牙板”之风,若这人书写戏文呢?
心念一动,方问起:“那邻邑的大才子住家何处?呃……姓甚名谁来着?”
“好似住在邻邑清和坊。名作司梦辰……”
前情粗略而过,秦玉凌眼前之景又是一换,如身在梦中,再一清醒,已是随着顾子皓到了一户院落。
是个大户人家,出来的门童道:“我家主人外出到东桓寺上香,尚未归来,客人可择日再来?”
顾子皓便递上拜帖,只说来日再访。他本就是率性而为的人,转眼便忘了这茬。
一日邑中纨绔与邻邑富少相约赛弹弓,顾子皓自然不缺席这等玩乐,也随着去了。
他本就善弹弓,又喜露富摆阔,此番用的弹丸,竟有许多镶金镀银的,也不乏玛瑙琉璃。
十数少年在邻邑郊野赛弹弓,人声吵嚷,十足热闹,后又比较着谁猎到的东西多,各自钻进了林中,寻猎物去了。
顾子皓在林中乱钻,没一会儿倒迷了方向,乍见一只兔子,便连忙追去,只惜弹弓到底不比弓箭,几发弹丸仍未中。顾子皓不甘,更狂追不舍。
那兔子东躲西藏,竟跑出了林子。
顾子皓大喜,没了草木遮蔽,这下还不手到擒来,那兔子倒是乱窜,往一处屋宇奔去,眼看就要蹦上台阶进门,顾子皓便拉弓上丸,眼里心里,只那只兔子——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啊”地一声惊呼,那弹丸飞驰,不偏不倚打中,那兔子登时瘫倒阶上。
顾子皓兴奋挥拳,满面得意,这时方才看见那惊呼之人——
夕阳西下,古刹静立,琉璃瓦金光动荡,佛门檀香缭绕,烟火升腾,袅袅氤氲。
——东桓寺。
那人站在寺门内,手持佛经一卷,简洁缥色长袍,亦是缥色发带束髻,朗润清华,儒雅淡泊,便连佛门香火在他身边,竟犹恐会熏坏了他般。
而这位名士,却也盯着顾子皓,目光久久不移……
鲜活畅快的少年人,恣情玩乐,意气风发。他英眉明眸,面带桃花,长身玉立,英姿挺拔,藕色的衣着,不消细看就是上好的料子,用的是金贵弹丸。他因激动而脸颊微红,因跑跳而汗湿薄衫……挟着一把弹弓的美少年,就这么站在寺外夕烟之中。恐怕传说中“韩嫣金弹”,便是这么回事罢……真真美好绝伦。
一个是清雅沉着的才子鸿儒,一个是风华无两的金弹纨绔,一个站在寺里,一个站在寺外,就这么对望良久。
也不知是灵犀相通,也不知是天意凑巧,顾子皓直觉道:
“……你可 ...
(是,司梦辰?”
那儒士也不甚惊讶,只轻轻点头:“正是鄙人。”
天下之人,何止千千万万,为何第一眼,便能认出他来;天下之大,何止区区两邑,为何这一日,偏偏到得此寺来……亦不知此后是缘是劫。
命运在此交会,人生注定相逢,顾子皓遇见司梦辰。
二人一见如故,司梦辰也答应帮着顾子皓写一出戏文。说来也怪,顾子皓这般的纨绔,在邑中名声狼藉,只有些不学无术的浪荡少爷与之交往,一般正经名士鲜少挨近他。倒是这才名在外的司梦辰从不嫌弃,反而与之交情甚密,令人大为瞠目。
顾子皓结交司梦辰这类风雅名士,自是高兴的,便在留园中又筑了一小别院,想法设法说服了司梦辰,将他迎进留园常住,也便于他替自己写戏。
那顾子皓通曲艺,懂书画,脑中又有千般万般天马行空想法,张口便能编出故事来,别人皆嫌他思维古怪,口无真话,司梦辰却觉他奇思妙想,才华横溢,心有奇境,内藏万千斑斓故事,由此十分欣赏。
顾子皓脾性顽劣,骄纵自私,身边酒肉朋友无数,然而开罪的人也多。身边除却司梦辰,竟无一个说话体己的人。他又是心里藏不住事的,诸多抱怨,诸多情思,都常同司梦辰说。司梦辰脾性耐心都好,总能听他说完,也顺口开解几句。
这二人个性天壤之别,却一拍即合,相处融洽。
时常冬夜峭寒,月下灯前,司梦辰捉笔临稿,顾子皓在旁为其抚琴清歌,古琴声沉厚陈旧,顾子皓歌艺不精,唱得有些断续,却正是这般不十分悦耳的歌声,更显得苍茫辽远,飘浮在冬夜一室清冷中,也歌进了司梦辰的诗作里……
又时而秋雨西窗,两人秉烛对弈,棋子黑白分明,心事两厢迥异。索性丢了棋盘,唤取美酒,或轻酌细品,或豪迈对饮,划拳行令,一争高下,醉倒了便随意坐卧,毫不拘束……
……真有效仿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之意。
顾子皓爱玩乐,司梦辰好养气,二人便又常一道同行出游。
一回去到江城,到黄鹤楼观江。楼中小坐之时,司梦辰听到笛曲,不由把玩起“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之句来。
“果真好巧,恰是五月天,恰逢玉笛声,我亦看到梅花吹落,满地白英般。”司梦辰眼波闪动,是真心喜悦。
顾子皓仿佛觉他好似真在梅花之下,缥衣临风,梅英拂肩,出尘脱俗。与这样的人成为好友,确实三生有幸了。
“司兄果如白梅清姿,看来留园里得为司兄多添一片梅园了。”
司梦辰笑:“我不大懂梅花,种上也是糟践。倒不如你给我垦一块花田,我自去种上山茶。”
“喔?司兄喜爱山茶?”
“是呢。”
“为何?”
“……山茶不比牡丹芍药浓艳扎眼,却自有一番情怀。山茶花落,是整朵整朵,惨烈果决,没有落英缤纷,也从不拖泥带水,叫人看不见那些疏花零落,残英扑簌的凄凉,不用愁花伤情,岂不是好。我便喜这开得低调,又自尊地不让人看半残之象,落得果断决绝的风骨。”
司梦辰说的认真,顾子皓却是左耳进右耳出,这些文人雅士的情怀,他到底是有些不通。那些话中可折射的深意,他竟没体察一点。他早从一开始,就不了解司梦辰。
那日从黄鹤楼出来,外边竟是雨雾朦胧。顾子皓却仍不肯回客栈,便道:“传闻伯牙摔琴之处,也在江城中。天色尚早,我们去罢。”
琴台之上,各执一把纸伞,小心走过那些碧藓苍苔路,仔细看遍那些细雨玲珑花。
摔琴之处,旧痕不在,只剩一个传说,千年不曾遗忘,至今叩荡心怀。
“……俞伯牙闻钟子期已死,痛失知音,悲而摔琴。懂琴的人不复,又何必再奏,横竖无人知无人晓,再弹又有何用。人生在世,知音难求,用余生不再碰琴的决绝,来告慰知己,极尽哀思。这是怎样深重的情义。”司梦辰眉色哀凉,蹲□抚着那片石坪。
……一生的琴,只毫无保留弹给你。只弹给你。从此之后,再无可以抚琴的俞伯牙。
那个俞伯牙,与那曲高山流水,只属于懂他的那个你。世间若无钟子期,也不必再有抚琴的俞伯牙……
因为你懂,因为你是知音……
那时顾子皓还不知司梦辰感喟何物,只是此情此境,情不自禁:
“这里既是有伯牙子期之故,我和司兄又这般有缘,不如便效古人之风,在此结拜如何?”
司梦辰没料到他突发奇想,尚有些愣神。
顾子皓也不管他,也不管地下湿漉漉,径直跪下,朗声道:“伯牙子期在天有灵,今日我顾子皓,与司梦辰结拜为兄弟,从今后患难与共,富贵均同,如有违誓,天打雷劈。”
说罢还不忘扯扯司梦辰衣角:“大哥!快说呀。”
司梦辰恍恍惚惚,也跪下了,道:“我司梦辰,今与顾子皓结拜兄弟,从此必以长兄之义,扶持照顾,如违此誓,堕阿鼻地狱……”
“大哥,你怎的只说你照顾我,不需我替大哥两肋Сhā刀?”
司梦辰摇头:“你我为知己,若你是俞伯牙,我死了,你可会为我摔琴?”
顾子皓不假思索:“这是自然。”
司梦辰笑:“这便行了。”
以我懂你之心,换你摔琴之义。知音之情,弥足珍贵。
不是正式地设席结拜,也不知是不是顾子皓一时兴起地儿戏,你叫我一声大哥,我唤你一声义弟,在当时都是格外严肃而真挚。
古琴台上结知音,那日江城青山翠树苍茫,氤氲在一片白雾中,雨滴缠绵,湿到人心。两人相视,抱拳而笑,弃伞散袍,冒雨而归。
顾子皓是场里混惯了的,身边女人总是不少,逢场作戏,眠花宿柳是常事。他欣赏不同的女子,也爱慕不同的女子,却总在情场不顺遂。
时而抚扇长叹:“……妩月楼的浣姬,弹得一曲好琵琶,只是前日,不知被谁赎了身,竟再也见不着了,可惜……”
……
时而望月思人:“……她是严家的小女儿,光艳无比,我看过她的画,画技犹在我之上。一日灯会……”
……
时而买醉浇愁:“……为何她那般不理睬我,为何她要躲避,究竟我是哪点入不得她眼……”
司梦辰早都见惯不惯,只随意安慰劝解,要么陪同对饮,横竖顾子皓伤心过后,马上便能爱慕下一个女子。
这日顾子皓忽问:“我怎么没听大哥谈过女人?……大哥这般清心寡欲,都快成和尚了罢?”
司梦辰扭头,嘴角有丝苦笑: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顾子皓来了精神,忙抓着问:“是谁?大哥的心上人,是谁?”
“问这个作甚?……”
...
( “哎呀!快说快说!”
司梦辰干咳了几声,面上竟有一丝羞涩,好似不沾俗尘的人,到底是心内还有凡情:
“……她名沈含祯。与我青梅竹马……”
沈含祯。这是顾子皓头一次知道司梦辰的心上人的名字,却不知自己,也会爱上这个名字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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