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啬是个有回忆的人。
那是多年前炎炎盛夏的一个午后,东宫的桅子花开得正香,紫藤萝花架下,玉楼趴在他的腿边,用比女子还婉约的嗓音柔声曼吟风雅与颂;他一手握着棋谱,棋盘上参差以是半黑半白,执着黑子几至困顿,却迟迟未下那一着。
那个时候,李啬并不明白,稍刻的迟疑,有时便是一辈子的事。
在他还犹疑不定的时候,一枚六角寒星镖以我猝不及防的速度嵌入了棋盘,挟起的劲风将原本对恃的棋子哗啦啦卷入地下,倾巢而灭。
清秋,就是这样,一身皎白衣裳,少年英姿,意气风发地走进他的世界。
那些时光在清寂岁月里汩汩流水一般地逝去了,那一角白衣还鲜明如昨日,但一切,早以变化。
他来到凤城,已是五天之后,后面似乎总有隐窥的追兵,他也不甚在意。
满街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
出大事情了。
封老爵爷的金盆洗手礼出事了,封府,给官兵围了。
李啬抓紧窗棂,手足俱是冰凉!
他,终于出手了。
庆和十年,那场惊心动魄,将他重新卷入权欲中心的政变,就这样,在这个小小不起眼的凤城,在他还沉浸昨日梦里的时候,密密细细地拉开了序幕——
……
封家世袭掌管漕河盐运,在盐运享誉极高。五州漕河十八盐塞,但凡打出封字旗号的,黑道白道,没人敢挫其缨。
这也是为什么封云骑身为前朝重臣,却在庆和元年那场惊天宫变后,没给当成异己铲除,还世袭了一等伯爵位的原因。
只是,帝王之术,卧榻之处,岂容他人安枕。
之所以隐忍不发,那是因为对方还手握重垒。
如今,封老爷子卸下肩中重担,金盆洗手,那么,面临的只怕是倾巢之灾了。
皇帝的圣旨也下得极妙,贪墨,厚厚的三本天书烂帐;又不知从哪里记档来诸多不知是真是假的狂悖言语,无君无父,尽是封家对新帝的不满诅咒之辞。这二条,任哪一条,拿来抄一个封府都冠冕堂皇,足足有余。
封云骑和他三个儿子俱都给打下大牢,择日押回帝都接受大理寺最后的审察定案。封云骑独女封碧棠及女婿朱清秋在逃,整个凤城四处贴着辑拿二人的告示。
入晚李啬潜入封家暗暗察看了一翻,封家如今已杯弓蛇影。百年的大族,少了主心骨,尽是一些旁支族人妇孺丫头,人人自危。他暗中扣住一个族人想问问情况,还倒弄出一些动静。只得无奈退回。
客栈内。二个客商模样的人小心议论:
瘦子那个感叹说道:“庆和七年,我贩鲜菇干果往返青州,亲眼见到那封老爷子威风凛凛立在漕盐船头,真如个天神一般,如今……唉,树倒猢狲散啊!”
肥胖那个说:“这可不是,谁能料想,表面道貌岸然的样子,竟是个贪官污史,背地里还对天朝有这么多怨恨呢。”
另一人搭讪:“封府给抓走了的那四位爷,在咱们凤城那是耳熟能背的人物了,只是这朱清秋的,却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肥子说:“你这个,可就问对人了。这朱清秋是我们燕京落玉山庄的主人,据说也是名门之后,只是不知道为何没落了。早年听说一个是丰神俊朗,武技高强的天之骄子,可是这些年不知怎么的变成了一个病痨子,整天足不出户,娶了封老爷子的独生女又是只母老爷,听闻半里内的地方都听得到她的河东狮吼……”
听到这里,李啬有点发恼,扣紧了茶杯正想给那个满口说三道四,不干不净的肥子来个教训,却听那肥子忽然嗷的一声惨呼,捂着嘴巴扑在地上打滚。他一怔,下意识往对面一望,只见那盆巨大的美人蕉盆植后面,一角绿衣一晃而过。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丢了碎钱在桌上,提气便追了上去。
……
追至僻静的山神庙,李啬住了脚,沉声道:“出来吧。”
封碧棠自山神像后闪了出来。
初见封碧棠之时,她是这世间最明媚无双的少女,小小一瓣瓜子脸上杏眼桃腮,大眼睛里净是顽皮样子,经常肆无忌惮地咯咯发笑,娇艳还胜那春日桃李三分。
眼前的封碧棠却让李啬暗暗吃了一惊。
依旧是姣好的脸颊,却收敛了所有明丽,消失昨天。
碧棠红着眼圈行了一个礼,他皱眉道:“清秋呢?他可还好?”
“他不想见你。可是我想来问问你,有没有办法救救我爹爹和三个哥哥。”
李啬点点头,似乎也并无意外之处。
“自古来,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今要封老爷命的,是当今的天子。”他的腔调是一种轻缓如丝般的质地,语气很奇怪,带着一种与人商榷一般的淡淡。莫名其妙地安定人心。纵然,他口里说的,是一件令人绝望的事情。
而他决定的事情,也从来不容逆转。他要见一见清秋。
封府地下密室。
封府此时给禁军围得铁桶一般,只是那包围圈防得了平常人,却防不了象他象碧棠这样的高手。
他们来到时,清秋并没有在密室里面。
室中物什井然有序,没有打斗过的迹象,我们放下紧张的心。碧棠跺跺脚,恨声道:“这个犟骡子,一刻都省不得心。”
“他病了?”李啬定定地问。
“他病了。”碧棠下定决心似的说:“他身体很不好,最坏的是,他武功没有了。”
“多久的事情?”
“十年。”
十年,这是一个久远到令人触目惊心的词。
几乎是一瞬,他联想到了,十年前,他莫名其妙有了武功,而清秋,没了武功。
那个时候,他绝望到自暴自弃。关上了心,关上了眼,一切再坏,坏不过逆来顺受。
此刻,他明白了自己的粗心。
封碧棠紧紧地盯着李啬,遗憾的是看不到他面上的一丝变化。只见他转身,手掌似乎是按在胸口位置又放下。
“我不该说,可是还是要说一声,这些年,谢谢你。”
封碧棠指甲紧紧掐在肉里,没有开口。
他们在溪涧边一块巨石上找到了清秋。
他对着满天星斗发呆,面带落寞,梦呓的眼神几乎能将人震伤。
当他回过头时,李啬消失了上前的勇气。
记忆里的朱清秋,英姿勃发,少年英雄。眼前的人,骨瘦如柴,面色苍白嬴弱。
二人在清冷月辉长久地对视了一眼,清秋先是震惊,随之欢喜,然后退缩。
“你变成这样,却不让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心一意为我,可是我宁愿你告诉我。”
“才多大的事。”清秋的眼光极冷地剜了碧棠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