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许多年前,那个美得邪气,总是一身暴戾生人莫近的少年,用不驯的眼光对他挑衅:“就算你至尊至贵又能如何?若能收服我,我认你一世的主人;若是不能,我当成为你椎骨之痛。”
他笑语轻尘,将少年搂过纵情声色,浑不当回事。
是时也,命也使然,还是他的优柔寡断,最终让他兑现了自己的誓言?
事过境迁,当时明月不再。
经历人生一个漫漫的十年,再聚首,他为帝,他为囚。
这一生,享在华堂,困顿于风尘,大起大落。
经历种种,心魔梏桎,最后幡然顿悟。
这世间的恩怨情缠,永远无法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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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凤牡丹,荷叶水袖,轻纱曼舞。
柳稍眉拢烟似含春,丹凤眼潋滟点点晴光媚意,五彩脸谱,浓妆艳抹缠绵印象。 一首长恨歌,一舞贵妃醉酒,戏谢幕,震天价的叫好。
水榭之畔,李啬依旧是那身贵妃装束,凤帔蟒带,褶子裙摆摇曳飘逸。
路过的下人好奇地探头探脑偷瞧,玉楼只扫了一眼,便一个个给他安安静静的眼神扫了回去。
玉楼是一个纤瘦的青年,一道浓淡适好的斜眉几乎飞入鬓际,一双明媚的眼睛狭长而善睐。岁月在他脸上似乎没有烙刻,他依旧带着纯净与安静,动作亦是轻柔而耐心。
他是一个温和得几乎没了脾气的人,这世上能让他失控的,竖起三根指头都数得完。
他的出身卑微,在这个男风盛行的年代,脸蛋生得再好,也没有嗔怪使性子的权利。从出生,进了乐伎坊,成了取悦主人的男宠,换了一个又一个的主人,到现在,脱藉,成为梨香堂第一名旦,幕后的大掌柜,他习惯性地承受,随波逐浪。
玉楼也曾幻想,若上天能让一切重来,给他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份,他的未来会是怎样?
娶妻,有可爱的娇儿,温暖平和一生。
可惜,上苍未给他选择的机会,他却早在这样的身份下沦陷。
很久很久以前,他遇到了他最后的一个主人。
有些人,天生是游离的云,说出来的话,总令人难以分辨,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这个主人,喜欢他眯眼时的嗔态,会挑他不快的事刺他,然后微笑看他使性子时有趣的表情。明明是最尊贵的人,那个时候却象是无赖。
他从开始的气急败坏,到无力反抗,到明了,到甘心沦陷,成为他的宠物。
这个世上,曾经有一个主人,放纵他的宠物使性子。
而他,在那一段漂渺而久远的过去中,放纵自己沉溺在其中。
很早很早以前,宠物就爱上了主人。
他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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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香堂临湖而建,玉楼的锦绣阁更是别出心裁建在湖中间。过去只能划一条小船过去,任何人,当然包括了他们。
玉楼小心冀冀地领李啬登上了小舟,亲自划了桨。
夜风习习,湖面的气息,清爽而怡人。木桨划过水面,象舀起了一汪月光。
李啬甚是愜意摊开四肢,头微微后仰,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那清浅的笑纹,如同湖面捣碎了的月色。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似崩紧的一根弦,就这么松了下来。
“玉楼,你比我会过日子。这么个地方,神仙住着不愿意走。”
“您若愿意,就此住下来;玉楼还像以前那样,天天服伺您。”
李啬不由得轻弹了他的额侧,这个傻玉楼!
锦绣阁挂笼桔红的灯光倒映在湖水里,有一种鲜明的恍惚,在那水一边,几疑不是人间事物。有一盏灯光孤孤伶伶的,李啬原以为也是阁前的灯笼,近了才知道,是一名十六七的少年,扶着葵花纸灯笼,一动不动地守候着。
李啬的眼光一落到少年的脸上,便掉转不开。
这少年,身形高瘦,五官的轮廓极深,一双上扬的丹凤眼俊美得象精心描绘的丹青。他的瞳孔极黑,睫毛极长,益发衬得脸颊如涂脂敷粉。
玉楼面带惴惴:
“他……叫阿笙。是我年前收的弟子。我见他很是听话,就留他在锦绣阁……”
少年的眼里此时是抑不住的喜悦,他朝玉楼挥手,一声盖过一声地脆响:“师傅!师傅!”
玉楼抛过固定小船的粗绳,少年弯腰将灯笼柄手Сhā在轨杆,一手接过绳索,手法极是麻利,显是做过无数次。
玉楼说:“阿笙,叫主子。”
阿笙这才将眼光移至李啬的身上,看到他穿着的戏服时,他的瞳孔似乎缩了一下,讶异之色全露在脸上。
上了楼,玉楼坚持给他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李啬哂然一笑,摇手道:“我如今流落江湖,一介布衣贱民,有多少人能落魄过我?你何必这样。”
庆和二年,“他”曾以玉楼为饵,胁迫远避江湖的他,若不出现,便取玉楼性命。
他最终没有出现。
玉楼最终逃过了一劫,但梨香堂却时刻在“他”的监控之下。
表面歌舞笙平的梨香堂,暗地里暗桩遍Сhā,激流暗涌。
这么多年了,或许也有些松懈了,但一曲贵妃醉酒,只怕早以落入很多有心人的眼里了。
“他”势必会给引了出来。
明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却故意做了。只因为,心——倦了。
玉楼用香脂洗去他脸上的浓妆,青铜荷花镜里的容貌渐渐清晰,里面那个人,眉心微蹙,在与跪伏在地上的阿笙偷偷窥伺的眼光相遇后,看到对方眼里震骇的表情。
这少年,活脱就是年少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