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啬微微一笑,天下事,竟巧合至此。
这时的他无法预料,三年后,眼前的少年差点为他带来覆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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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钗环,解凤蟒;李啬伸长手臂,玉楼手法一如昨日那个柔顺的宫侍,为他套上那月白长袍,他的姿态极为谦卑,跪伏着正衣冠,修长的手指沿着腰线划过优雅的弧度,缩紧腰带,而后捧来他那管碧玉箫,挂在李啬的腰间。
那种熟谂,近乎暖昧。
李啬对地上跪着的面色雪白,双拳紧握的少年心生不忍,点了点他,跟他说:“你先退下去。”
阿笙望了望玉楼,玉楼的眼光却全胶在李啬的身上。于是,他默默地退了出去。
李啬捉住玉楼的手,倦怠斜倚在横榻之上。玉楼伏在脚下,柔顺地将他的脸颊贴在他的腿上。
李啬问:“玉楼,这些年来,你过得可好?”
玉楼狭长星眸尽是迷离。他说:“玉楼一直很快活,从来没有一天象今天一般快活。”
李啬的心涨得满满地,钝痛了一下。
他说:“真怀念那些鲜花怒马的岁月。你,清秋,还有……他。”
玉楼睁开眼,里面的柔情绻意碎冰一样的裂开了。他反捉着李啬的手,指甲掐入他的肌肉之中。
“为什么要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踪?你明明知道,那个疯子这些人一直没放弃找你!”
李啬笑道:“他以拥有天下,我却穷得,只剩一条命了。如今,最多忌惮的人,反而是他了。”玉楼咬住了红色的唇瓣,他抚上他黑缎一样的发,轻声说:“从前,但凡是一件衣裳薰的香味不对了,我宁愿扔了也不会再穿;如今,我却连猪圈也睡过了。最可怕的是,没有尽头的逃亡,我在一个地方的停留,不敢超过半个月,我像一个野人一般生活,我不敢交朋友,我怕连累人……是我太懦弱了,我真后悔,庆和二年,我没有站出来。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也伤害了你。”
不用看,李啬也知道,玉楼一身韶美白衣清雅如仙的表相下,是浑身狰狞丑陋的伤口。
那些陈年旧伤呵,一条条,都是为他留的。
玉楼苦苦支撑着梨香堂,在这么一片虎视眈眈之中,调弄声色卖笑,其实是活得极辛苦的吧?玉楼就是这样,为了他,从不怜惜自己。李啬捧正他的脸,话里有怜惜:“玉楼,以前你那么听我的话,这一次,请你也听我的吧。我希望你,不要再这样下去了。今后也没必要了。带着这些年的积蓄,带着阿笙,寻个地方隐姓埋名过日子吧。”
玉楼死死摇头:“不,我会一直守在这里。象今天一样,有一日,你累了倦了,可以回到这里;玉楼永远在这里等你!”
李啬轻拭他的泪水,不必尝,也知道那味道,咸得发苦。
他说:“玉楼,你还不明白么?我不会再来了。”
那些字眼,他真不忍心说。
玉楼,其实,今天,我是来与你告别的。
也许,我们永远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玉楼的泪,潸潸而下。
在这一个墨色深远的夜里,他与玉楼二人,静静依偎。
分不清是谁的依恋,只隐隐听那窗外的世界,依稀的响声一声长一声短,那些似乎再与他们无干的窸窣,点缀着一室的无言。
直至,阿笙破门直入,焦急叫道:“师傅,湖面上有好几条船向锦绣阁驶来了!”
李啬早有准备,玉楼的身形却一震。二人奔至窗边,但是原本平静黑黯的湖面上此时急驶而来三条小船,船上黑压压的人头,烈焰腾腾的火把,燃起了平静夜色下的剑拨弩张气息。
李啬说:“玉楼,我该走了。”
玉楼象溺水的人捉着我的手臂,鼻冀扇了扇,最终只怯弱地问:“你要去哪里?”
“我该去找清秋了。”李啬支起他的下颔,在他颤抖的唇瓣留下冰凉一吻。一次又一次拭下他不停滑下的泪。柔声说:“玉楼,不要哭。我说过的话,你都记下没有?”
玉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要摇头,不然我走得不安心。”
于是,玉楼点了点头。
急驶而来的船,越来越近了。李啬温柔而冷静的脸上,始终有着微笑。他的声音象催眠一种对玉楼说:“玉楼,我暂时还不能见他们。你替我挡一挡。”
玉楼说:“好。”
李啬推开玉楼。阿笙看了玉楼一眼,对李啬说:“这边来。”
李啬掉头跟着阿笙下楼。
身后,传来玉楼咚咚的嗑头声响。李啬的步覆很稳,背光处的瞳孔却紧缩,他听到玉楼用他柔美的嗓子,比哭还难听地恳求:“没有分离,何来相遇。聚散缘份,玉楼不敢强求,只求您,给玉楼一直等待下去的机会。”
他没有回答,没有回头。只是觉得很难受,喉口似乎有点发痒。阿笙此时回头,用充满恨意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李啬从那一眼知道,这个阿笙一辈子都不想他回来。
他压低声音:“你在外面,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罢?”
阿笙默然。
“你会怎么做?”
阿笙讥道:“怎么做,我自然晓得,不需你多说。”
李啬心口一紧,是了,怎么做,已经是他与玉楼的故事了,他有什么资格置疑?阿笙解下套索,示意他登上小船。李啬强笑了一声,挥出一道掌风将小船推送了出去。
阿笙诧异地望着他。就在此时,响起了很大一声扑通落水的声音。不知是谁杀猪一样惨嚎:“不好了!玉楼春跳水了!”阿笙面色剧变,几乎是想也没想,扑通地跳入水里。
李啬身形顿了一顿,却依旧没有回头。足一点,踏上荡开的小船,身体顺势便如鷂燕一般飞起窜落,后方的鼓噪声音便给他远远甩开了去。
……
玉楼春跳水的混乱阻止了追踪而来的急船。船头一名面白无须的男人恨得一跺脚。刚想吩咐手下调转船头截人。却听左边并排的船上一个下属大喊:“春大人,人往左岸去了!”
“放烟花!让岸上的人快过去围堵!”
暗红色的烟色流星一般划向左岸。
夜,消失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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