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村因为小,一点儿动静就得闹得家喻皆晓。
三年前,相貌平平无奇的阿汉闷声不吭地娶了来自十一部的大美人阿秀,一直是村民们精精乐道的话题。
阿秀虽然是个哑巴,但是那窈窕的腰枝与芙蓉花一般的面颊,让一班见惯了面容平庸粗脚大手的村姑的男人们无不妒红了眼,暗地里都说阿汉这么一个平凡的庸人,不该有那么大的福分,这不,成亲不到半个月,阿汉就打猎的时候自悬崖上一头栽了下去,跌破了头,寻回家后足足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才缓过气,人自此也变得不一样。
凌晨时,男人的援兵已到。兵器相交的声音响彻半个山头。阿汉没半分观看胜负的欲望,在混乱之中绕过山头离开。
他的生死,他的情衷,与他无关。
他在下山路上遇到了他的内表兄桑椿,才知道他那未曾谋面的岳丈前些日子得了急疟,阿秀三日前便匆匆忙忙回娘家探望父亲去了。而桑椿以寻了他一个夜日。
桑椿几年前家里遭了火灾,容貌给烧毁了,阿秀将他接过来照顾,因无处可去,便一直留在这边。不知道是不是容貌方面的原因,桑椿平素里待人木讷拘谨,眼光更是死水一般没半点神采。阿汉有心要与他亲近,却如何也亲热不起来。
桑椿在阿秀走后便上山了一次,但是扑了个空。都是在大山里捣腾惯了的人,他倒也不急。二日前村里上山采野果子的黄老汉给发现暴尸在水涧里,村里的人开始恐慌,传言小桃山上出了吃人野兽,说得一个比一个吓人,桑椿方始感觉有些不妙,上山四处找阿汉。
见阿汉一身的狼狈,桑椿眼里不由得透出询问。
阿汉这二日恍惚得象在做梦,此时才有重回人世的真实感。闻言笑了笑,拍拍他的肩道:“真是闲卧晨昏漫漫过哪。这二日在山上看野山鸡和一群地猴打架,都忘了时日了,让你担心了,椿哥。回家了!”
这时候的小桃村没了往日的安静详和,透着风声鹤唳的紧张。
阿汉前脚才进门,后脚村长的人便来了。自从二年前阿汉偶然帮村长处理了一件难题,一二回后村长也发现了,阿汉是村里头唯一一个识得字又事事派得上用上场的人。此后他有事没事便习惯听听阿汉的意见,事实上很多村长觉得极为棘手的问题到了阿汉手里,通常是四两拨千斤便给解决了。
村长家围了不少人,阿汉一到便给请到内厅。村长胡子灰白,晒得黑黑的五官全皱在一起。一看到阿汉如遇到了救星。
如今他们遇到的,确实是一件大麻烦。
滇南地方多雨,八九月份是汛期。沧浪江联接浣水这一带,连年来频发洪灾,堤坝虽年年修了再修,却依旧年年决口,淹浸良田万顷,很多人流离失所,随之而来的还有瘟疫横行,是天朝一大灾患。
今年凰帝御驾南巡,特地点了滇南这一块地方。随着御驾一同来的,还有工部的众多治水能臣与凰帝御笔亲批的河道疏浚十二略。十二略中,提出了开渠分流,防患未然的方针。
沧浪江是要重点治理的河段。据闻工部的官员爬山涉水不辞辛苦,已将沧浪江沿河勘查了一次,初步定了六处凿坝疏渠破口,小桃村临近最后一个破口点,是决河引北的必经之地。
小桃村将会一冲而没,村民们必须离开他们生活了几个祖辈的地方了。
勒令迁陡的皇榜已经下了二日,二日来,村民们除了对这块生长之地的不舍,最多的是对未来生活的彷徨。
他们现在的状态,基本都是自给自足。官府虽然划给了他们一块庄园,勉强算得上有个落脚地,也补偿了一点银子,但那些对他们来说是九牛一毛。最麻烦的是他们的生活节奏早与世隔绝了,重回到世俗,如何再与那班俗世的人蝇营狗苟,汲营那一点糊口的薄资?
村长忧心忡忡地说出了大家的顾虑,阿汉一听忍不住抿嘴便笑了。他们有手有脚,何惧来之?二人议了一阵,决定先在三日后由阿汉陪着,与村长一起到白城打点落脚处。眼见天色暗了,村长留了饭,阿汉一扬手让门口蹲着的小虎子把家里的桑椿也一同请过来。
来到院子,阿汉活动了一下手脚,刚想寻个地儿坐下来,只觉对面阁楼有一道直直的眼光极放肆地窥视自己,阿汉一抬头,便与那人对个正着。
那人一怔,迅速自窗后隐退。
“有客人?”阿汉诧异。
“二个从外地来的游客,啧啧,这二天我这里可成了全村的大姑娘媳妇儿最惦记的地方了。老汉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遇到这么标致的人物哪!”
“喔!”阿汉笑眯着眼睛,又朝对面望了一眼。
老旧的窗扉寂寂无言,唯有窗台搁置的一盆百日红,花枝给齐根扼断揉烂。痛得老村长嗷叫了一声。
鲜红的花冠,在风中颓败,像是某段,零落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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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村长豪爽好客,自然是无酒不欢。
今儿个有远客,他还特地拿出他那瓶宝贝烧春。阿汉两眼晶亮地盯着,直看得村长将酒坛护在臂弯里,伸出一根手指:“就一杯!”
自进门便一直闷声坐在角落的桑椿道:“阿秀说了,你不能沾酒。”村长啧啧笑得一脸促狭,阿汉眉毛扭成二条小虫子,头痛地捂了捂额。
阿汉的压抑,来自于,他一家有三口,而眼前的桑椿与他那口子,无论在什么问题上都是同仇敌忾的。阿汉有时候甚至怀疑,桑椿是阿秀的应声虫,对她的话,无条件支持服从。
夕阳薄金色的余辉中,二道白衣连袂出现。
阿汉迎向那片惊艳之时,唇边犹有清浅的笑纹。
然后,眸光在空中碰撞,各自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村长介绍说,一位是楼公子,一位是李公子。
楼公子有一对极为明媚的眼睛,顾盼之中有男子少见的清丽柔婉。他的面色略略有些苍白,越发衬得唇是红的,眉毛眼睫乌黑如墨。阿汉对方才那惊鸿一瞥间的尖锐感觉仍印象深刻,万不料真人却是一个如此纤弱的青年,不由得多打量了二眼。
李公子身形比楼公子还略高一点,眼睫毛很黑很长,一对精致的丹凤眼看人带着三分不经意,但一停留在楼公子身上却仿若有暗红色火光在隐隐跳闪。他不太搭理人,仅仅是向四周扫了一圈,便将注意力放在楼公子身上。楼公子要坐下,他赶忙帮着拉椅子,掸灰尘。姿态透着万般的迁就讨好。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位李公子处处透着古怪。
楼公子一出现,便忙不迭和村长致歉,说自己错手将村长的花摧折。他说话的声音极好听,带着细声细气的婉转有礼。把村长这么个粗犷大汉弄得有点儿狼狈无措。
婆娘们已经布好了菜,菜香味勾动了阿汉肚子里的馋虫。他调回眼光,发现旁边的桑椿愣愣的,瞪着一对眼睛直勾勾地打量着李公子,好像见鬼的模样让阿汉诧异了一下,难得见到自家兄弟如此失态。
因为桑椿反对,阿汉究竟是没有喝上那一杯酒香浓冽的烧春。村长补偿性地给他倒上了一杯梅酒,阿汉满眼尽是扫兴,招手让一边的大婶给倒来了掬花茶,一旁楼公子的眼光若有似无地放在他身上。
“老丈家的梅酒绵细清甜,阿汉大哥不喜欢?”
阿汉一怔,才知道楼公子徐缓好听的声音正对着他说话。阿汉随手将黏在额侧的发丝撩至耳后,姿态极尽随性。
“酒倒是香的,窖藏几十年了。只是过于淡了,甜腻腻的,女人喝的酒。”
楼公子的眼光闪烁,视线略收,头侧向了身边的李公子,轻声道:“是太甜腻了,我也不喜欢。”说着拿起烧春要往嘴里灌。一旁的李公子却生生拦住,将杯子里的酒倒入温酒器皿里温了一阵才盛出给他。动作轻柔细心犹胜女子。
大热天的,温酒的器皿本是摆着好看。李公子这一番暖昧动作,登时令席间众人愕然,紧跟着便有点儿尴尬。
楼公子抿唇不说话,只是面色有点泛红,微微缩着的眼瞳带上了一些嗔怒,人面犹胜桃花。阿汉一旁看着他俩的情形,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自己背着那个男人时,他把面颊贴在他的后颈时微凉柔软的触感,有些挑动人心细细麻钻的痒。
阿汉对自己皱起了眉头。
楼公子说:“阿汉大哥看起来不象是本地人。”
阿汉还未答话,村长呵呵笑道:“楼公子可看走眼啦,阿汉可是土生土长在小桃村长大的。”楼公子哦了一声,神色有些黯。村长突然一拍大腿,把一干人都吓了一跳。
“我说怎么感觉这么奇怪。这位李公子的背影身形与我们阿汉竟然像孪生兄弟一般相象呢!真真是无巧不成书,难怪一看到李公子就觉得莫名熟悉。”
何止身形象,简直连某些习惯性的动作,翻手间的姿势都象。
“李公子天人之姿,我这山野的村夫如何敢攀比。”阿汉微微一笑,话虽如此,早先的怪异感此时却豁然开朗。
李公子一顿,终于扭转了头,缓缓定在阿汉身上,给了自他出现来,第一个正眼。
这顿饭吃至后来,连村长也觉察了气氛诡异。
套连环一般,一直默默不言的桑椿眼光直盯着李公子;李公子的眼睛锁在楼公子身上;楼公子的眼光,却有意无意地打量着阿汉。
只有阿汉,神色自若,吃吃喝喝。
阿汉要走时,楼公子抢前了几步,开口道:“阿汉大哥,不知你这几日可有空?”
阿汉一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