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汉这个人,该走,还是该留?
走?凰艳第一时间便否决了。自己堂堂天子一言,许他富贵,怎么能轻易毁约?可是留,要如何处置他?
真的赐他高官厚禄,然后君臣相对,使以礼,事以忠,以三纲五常禁固彼此?凰艳只要一想象阿汉敛低那双黑黑亮亮的眼睛,如何参事之流唯唯呐呐给自己行叩拜之礼的模样,便打了个冷战。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让一向做事决断的他无法从一件事情上寻找到平衡点。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明明素昧平生,却让他没来由的熟谂;明明极单纯,眼里却凝淬着时光的沉练,仿佛已从无数的岁月中走马观花而过,那些浮光掠影,明月前世,流水今生,让人沉溺其中。
凰艳觉得迷惘,象陷入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里,窒息与没有出路的感觉让他无处可逃。
李啬,你快些醒来,你醒来,一定就能给我指引,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凰艳很用心地想,时光却不会因为他的迟疑而停留。一行人顺利地穿过了迷雾之森,变故就那样突如其来。
又是阴魂不散的黑衣人!
近半个月的非人行程已使他们的肉体上到达了极限,这一出去,只有挨打的份。
凰艳当机立断,指挥大家往后撤退,重新回到迷雾之森中。莺卫向天空发放了求援的信号。
丛林里的瘴气令他们头脑发胀,胸闷欲吐。几名黑衣人追了进来,可以没有防护的他们给瘴气一冲,速度明显降了下来。与前头掩防的莺卫几个短兵相接,居然就挡了下来。
匆忙之中,凰艳没有注意到,他怀里抱着的人,悄悄地睁开了眼睛,原本下垂的手一弯,抽出了凰艳别在腰间的短刃。
只有一直关注着阿笙的阿汉捕捉到那一瞬间的动作,一惊过后,手里下意识拍了过去,想阻挠阿笙的动作。
阿笙的脸上,那一刹那露出一个诡异的笑花。
他的动作很快,手腕在空气里流畅地转了个弯。阿汉手搭上匕柄,出于直觉地想扭转剑刃的势头,待发现那剑刃的去势竟然不是朝凰艳的方位时,已经迟了。
阿汉眼睁睁地看着,阿笙带着他的手,顺着他发力的势头,将刃首刺入皮肉。
阿笙的手失力垂下。这几个电光火石之间的动作太快,待众人惊觉异变时,画面定格的是没入阿笙胸膛的匕首,与阿汉握住凶器,染血的手。
“不!”
天地间,只听凰艳的一声怒吼。
力可开碑的一拳,拍在阿汉的胸口。
阿汉的身体破布一般飞了出去,开口想说什么,却吐出了一口血,神志没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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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盆冷水,当头淋下。
神智一点点回转,钝痛也一点点地拉升。
阿汉无法自禁地呻吟出声。有人粗鲁地在他手上绞上绳索,将他吊上半空。
阿汉完全无法反抗,任予摆布。
冰冷的声音响在耳边:“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汉将眼睛撑开一点,看到捉住自己衣襟的手,接着是一双森寒的眼。
脑子里半晌空白,可是那人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猛地松开手,粗绳磨着阿汉的手腕,拉扯着他的肩胛骨,他的身体在半空中一阵摇晃,痛得他金星乱冒。
“原以为,你是坦荡君子,未曾想到竟看走了眼,你是此等善妒小人,因为自己一点私欲,对一个与你无怨无仇,昏迷未醒的人做出那样丧心病狂的事!”
阿汉脑中晃过阿笙诡异的笑。
该被询问为什么要那么做的人是他。阿笙不惜摧残自己的身体来陷害他,为什么?他听到自己微弱的声音在说:
“假的。你看到的一切的假的,人也是假的。”
“很好。事情已经败露,你居然还敢狡辨,一派胡言!看我不打醒你!”鞭梢着地的声音,令人寒毛一颤。
第一记鞭子笞在身上的时候,阿汉完全没有准备,吃痛地大叫了一声;第二记,他咬住了下唇,印出了一排牙齿血印,闷哼着承受了下来。
肉体的痛承受到极限,会逐渐感应不到痛。阿汉数不清是第几下,皮鞭贴在皮肉的闷响,象腐朽的木头发出的破裂声,每落一下,一片皮开肉绽。
神志重新陷入昏馈,迷迷糊糊间,他从喉间逸出了微弱的呜咽:“小李子、小李子。”
那样可怜求饶的声音,让握鞭的手再也无法挥起。
空气里传来执鞭人粗重的喘息声。
阿汉再次回复神智的时候,身上已经痛得麻木。狱卒将一碗东西掷在他的面前,抬脚踢了踢他:“没死的话,起来吃东西!”
阿汉本能地伸出手,捉住了他的裤管。
“我家里还有妻子在等着我——我不能死。请你给我一点药擦擦身上的伤口……”狱卒脚一抬,狠狠地摔开。嘲弄道:“想活命?做梦吧你!要怪就只能怪你命不好,爹娘给你投错了胎,怎么不投到人家那里去,主子日夜在旁边守着,满屋子的大夫战战兢兢地照料着,有人疼,有人爱。”说着鄙夷地吐了口口水:“听说你是因为妒忌人家得宠而行凶杀人?就凭你这副丑模样也妄想攀上枝头,与人争宠?真是自不量力,恬不知耻!老子最讨厌你此等人!再嚷嚷要药,赏你鞭子!”
棕褐色的瓷碗,放着半个馒头浸在冷水里。阿汉一寸寸移动自己的手臂,最终力竭仍不能够着,他垂下头,阖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有人轻轻抱起他,沾着水的发胀馒头一点点地塞入他的口里。阿汉许久之后才找到力气撑开眼皮,入眼的是一角白衣。
“玉楼?”
“嗯。”
阿汉重新闭上了眼睛,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食物烙着食道咽下,除了一点点凉,完全没品出味道。阿汉喃喃地说:“玉楼,我不想死。”
玉楼的手颤了一下,没有应声。
“你去跟他说说,他是假的,好不好。”
玉楼在长久的沉默后,才应道:“对不起。”
阿汉象个任性的孩子,固执地说:“我不能死。”
也不知道是不是神灵终于听到了阿汉的心愿,当日终于来了一名大夫,给阿汉一身胡乱地上了药。狱卒送来食物时啐了一声,说道:“算你好狗命,那位贵人终于醒转了!若是醒不了,必定是叫你陪葬的!”
接下的二日,除了过来胡乱上药的大夫与一日二餐的狱卒,没人过来。阿汉象是给人遗忘了一般的自生自灭。阿汉强逼着自己吃下那分不清是什么东西的食物,强撑着意志,不让自己的生命衰竭。
只有一个信念,不能死。
那个晚上,阿汉给酒坛落地的声音惊醒。昏淡的灯光摇曳地照着,投出影幢的轮廓。牢门口坐着一个人,背向着他靠在木柱上。
阿汉睁着眼,静静地望着他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
他在大口灌酒,周身的阴郁。阿汉的思绪飘向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明明是在不久前的事情,却感觉象是过了半辈子的遥远。
他的声音突然开口:“你觉得,人都是会变的吗?”
阿汉没有应。他自言自语地开口:“究竟是他变了,还是我变了?为什么会这样?”酒香飘散在空气间,阿汉舔了舔干涸的唇瓣,哑声开口道:“给我一瓶酒。”
酒是个好东西,它能分担你心灵上的伤,减轻肉体上的痛。阿汉需要那种微醺的感觉,来减弱身上的痛楚。
他吃力抱起他反手丢入来的酒坛,倒了满满一碗,仰头喝下,火辣辣的感觉烧过喉咙。
那一晚,他们二人各喝各的,凰艳醉得快,说些颠三倒四的话;阿汉则静默无话,不搭一言。气氛奇异地平和着,象是那些龃龉与不愉快,从未发生过。
凰艳一直没有回头,走时的脚步过于匆忙,以致错过了后来牢内的人那一声微弱的呼唤:“凰艳……”
当晚,那名一直颐指气役的狱卒无故发疯。众人隔日在角落里将他挖出来时,只见他一边抖着身体,眼光发直,口里不停地哆嗦着:“妖怪、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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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汉的牢房,第一次涌进了那么多人。
阿笙扭着头,指着阿汉,用一种阿汉从来没有见过的语调说话:“这个人想杀我。你却拼命寻理由想保他。”
凰艳急切的眼光,自进来后,没分半点在阿汉身上。此时语带艰难地说:“算起来,他也算救过你我性命……”
“你说错了吧?他救了我的那条反悔了,又想要回去。哼,你确定他救命施恩的招数,不是故意接近你的技俩?”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