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之时,他遥遥伸出手。阿汉那时顿了一下,印象中似乎他已将这个动作做了无数遍,他的回应不是拍开便是避让了开去,阿汉一直没有想到,自己的动作或者相当伤人。
他迟疑了一下,手掌与他相握。
车厢内原本的空间并不窄,二人坐进去了后空间却似乎小了很多。气温猛然间升了起来,凰艳瞅着他不说话,阿汉只觉得全身不自在,定了定神,道:“昨晚谢谢你了。”
凰艳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匆忙间持了茶杯喝水掩饰了去。阿汉问:“我们去哪里?”
“你整天呆在房里也腻了,不过是出去散散心,顺便陪我去看看一个人。”
“谁?”
“一个巫师。”凰艳笑了笑:“昨儿沧浪江破口处捞起了二具死尸,人心有些不安定,想请这位巫师出面做场法事。”
阿汉脑间浮现昨日他在河畔忙碌的样子,情绪不由得有些低落:“你的那些事情,我都帮不上忙。”凰艳面色堆欢,没控制住又拉起他的手,说道:“你若有心,来日方长。”
一瞬间的平和,让人有些恍惚。凰艳突道:“这些日子,我时常回忆起咱们初见面那些日子,那时你待我真好,可是我却不懂珍惜,现在好后悔。”
时间,真是残忍又仁慈的东西。
那些经过岁月长河洗刷的事情,因为心存悔意,会忽然记起了曾经错过了的那些好,因而更悔;而对于阿汉来说,曾经深切的怨怼,竟也慢慢地有些淡了,可恨之人必有其可怜之处,眼前这人曾他面前不止一次显示颓丧可怜的样子,而后更是小心翼翼,百般讨好,这让阿汉隐隐觉得,他可恶归可恶,究根结底情有可原。
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辜负的人是他而以。而他,好像也在极力补偿了。
假如,一个宽恕可以了结二段心事,何乐而不为呢?
阿汉分不清是没了勇气还是累了,总之不愿这样与他耗下去了。
他说:“你不必再歉疚了。或许真有眼缘这东西,总有一二人,莫名其妙想对他好。那都是心甘情愿的事情。我们……”阿汉鼓起勇气道:“你别再做出那些逾规的事情,我们关系会改善一些也不是没可能——”
“阿汉。”凰艳截断他的话:“我做了那么多,难道还不够明显?我不仅想要我们能相伴一生,还想成为你最亲密的人!什么叫亲密你明白吗?就是握一下手,亲吻一下还嫌不够,想要完完全全拥有你的那种亲密!”
他握住阿汉的双肩,鼻尖几乎抵上他的,气息全喷在阿汉脸上。
阿汉骇住了,一时无措地对视。
唇息间几乎相触,那个姿势再低一点点,就可以亲吻对方……凰艳猛地放开他,不想在这时将他彻底吓跑。
“你现在不必忙着否决一切,也先别忙着逃,好好理清自己的感觉吧。这会子我不想逼你。可是让我死心放手,根本不可能。”
何时,他对自己,竟然是这种目的?
阿汉完全无法回应,只能感觉他温热而暧昧的指尖拂过他的颈侧,话里几分寡淡与叹息:“只希望你别让我等得太久了。”
与他十五岁相识,不知不觉十多年已经过去,人生,还有多少个十多年呢?
猫捉老鼠的游戏,不仅阿汉烦了,凰艳也厌了。
那些一直逃避的东西,一旦完全挪上台面,意味他们的关系不是猛跨一步就是朝完全崩离的方向发展去。
-直觉的反应是,他们不可能。
就算心底曾经存在暧昧的绮念,但从来没想过,他们可以处到与夫妻一般水|乳交融的地步。阿汉结结实实地吓到了。
直到下车,他还一直浑浑噩噩。甚至凰艳扶着他下车,握着他的手掌走了一大段路也无所觉。直到最后,看到地上佝偻着,七孔流血的尸体。
“看来是旱烟丝里给下了奇毒,约摸死了五六个时辰了。”莺卫检查后低声禀报。
凰艳面色极为难看,指甲陷入手心,半晌没有说话。
到了晚上陆续有报,好几个巫师陆续被杀或失踪,凰艳捏着报上来的折子反常地没有发怒,反倒笑着对下头跪着的臣子道:“想来朕来到滇南已二月有余,沧浪江事如今也榷定了下来,是时候启程回朝了。”
消息来得突然,节度使一时怔住,继而应诺了一声,凰艳道:“放出消息去,日子就定在后日吧。”挥手让他退下。
那一晚阿汉有些心神不宁,白日里凰艳抿紧唇瓣极力忍住愤怒的神情一直在他面前晃。眼见僮子过来催促该上床歇息了才故作不经意问道:“你们主子呢?”
僮子早习惯了阿汉对凰艳不咸不淡的态度,这下子有些意外,说道:“主子今儿心情不佳,正在湖心亭那边喝闷酒呢。”
阿汉依言躺下了,可湖心亭三个字似乎在心里头扎了根。阿汉告戒自己:别去!他遇到伤心挫折与自己无关!——念至第五遍,他披衣起了身。
今晚依旧无月,夜空泛着压抑的暗红。他涉过地上遗留着的水洼,远远地看到凰艳一身清冷白衫,一口一口往嘴里倒酒,背影孤独而难亲。
单单是那样看着,便觉得心口有根刺,一针一针地刺,发疼。
阿汉没有上前,怯弱地逃到暗处里头。
白日里他的话,此时一声比一声响地自脑中炸过。
那个给他直觉里否决的想法,沉淀过后,带来的却是鲜明的心动。
他们是一类的人。同样的寂寞与不安,同样,只对特定的一类人,坦开心怀。
从一开始错乱的邂逅,到后来,二人错综复杂的纠结关系,命运已将他们揉作一团。
确实是他先招惹了他,但如果不是自己后来一步步的主动,二人也不致演变成今日。
那些倾注了过多的关心……是喜欢吗?
因为喜欢上了,所以真正恨不起来,激烈抗拒过后,却怀念起身体的温度。
他早以让他眷养得贪心,以至于情感饱涨上来,淹没理智的底线。
相伴一生,做对方最亲密的人,单是念着,就无限眷念美好。
阿汉在暗中抹了一把脸,缓缓站了起来。
他一直循规蹈矩,命运却将他狠狠嘲笑了一回。
那么,何妨任性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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