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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西陆的春日虽也冷,却不似归月那般潮湿苦寒。

海京体贴地燃了碳炉,一室有了点暖意。

雪白纱缦从指间捋过,外边,浩汤曲水。

恍惚地想着,从前,没垂挂着这东西。

海京说,杯盏一切都是照旧摆着的。茶水三刻一换,橱子里天热放置夏衣,天凉了冬衣,依旧是人在的样子。说着拉开紫檀木橱格,果真抖出了一件披风给他围上。

墙上挂了一幅画,画上二个男人。笔触­精­简,只大概有个轮廓,依稀是少年模样。

一人醉卧花荫,一人打着扇子。一树桅子花影,那芳馥似乎能从纸中飘出。

岁月静好。

李啬慢条斯理地欣赏着,直至,海京发了急:“公子不问问以后的事情?”

李啬微微一笑,却是自言自语:“过几日便是春分。陛下一早便在琢磨着回归月了。”海京要开口,李啬回头作了个嘘的动作,揭盅递过了一杯茶,海京愣愣接过,一时给岔了话头。

“我知道你说得口­干­舌燥的,无非是想告诉我接下的事。可是我现在却不想听了。麻烦总管润完喉,给我找个火盆来。”

真的是无论岁月怎生变化,人的­性­子没有变。海京一时感慨万千,搁下茶,沮丧去了。

端来了铜盆,李啬客气将人请走。海京好奇,垂手站到了门口,两眼却暗暗张望,只见李啬自怀里摸出一本书札,撕出一页,似乎是浏览了一遍,然后从碳盆引了火燃烧。

一时忘了走。

李啬也不恼,依旧一页一页,看完了烧。

书里面,住着一个曾经痴惘的灵魂。

庆和十三年,书里头的人度过他人生里的第二个最难熬的冬天。

第一次,是双亲的死亡,江山移位,爱情背叛;第二次,依旧是一系列的打击,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真的是觉得自己承受以达顶点了。

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的。

被接到归月后他病了半年,也心魔了半年。

无法释怀玉楼的死,无法原谅自己的心慈手软。

一闭眼,人便撕裂成二半,一半叫阿汉,眼前永远是一片清朗,卑微却固执地渴望着情爱;另一半叫李啬,讥诮地看着他傻子一般。

他做着一场又一场荒唐的梦,梦里头,总有意味不明的恨意,纠结得他心得交瘁。受尽苦楚,最终最终,堪不破的那一关,原来是自己。

半年后,他开始遗忘。

包括爱和忌恨,悲伤,甚至喜悦的感觉。

他觉得畏惧,一笔一笔,将陈年的事,记录入这本书札中。

根本不必海京提醒。

当年玉楼匆促的死。

当年他体内忽然消失了的毒蛊。

那时看不到的一切,时间给了他最好的证明。

真相如何,已经不需要说出来。

大悲无泪,大笑无声,大悟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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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啬醒来时,是在金河殿里。意外的是,不远不近的地方,凰帝端坐着,面­色­沉沉如深渊死水。

一室份外地沉重。李啬出于礼节见礼,凰帝罢手道:“你身体不爽,休要多礼。”旁边的清秋倒是不客气,将他压下,一脸的痛惜。李啬笑着说:“我竟然是半点印象也无了。我怎地在这里?”

清秋道:“你在外头昏厥了——这班奴才真是该死,天寒地冻的,居然引你到外边冻伤着了。”说着极冷剜了凰帝一眼。“凰帝陛下身边的奴才可真是体恤。”

清秋明显的奚落极为无礼,李啬以为凰帝会生气,未想他竟是半点无动于衷,淡然道:“那班不长进的奴才,朕自然会作处罚。”

“陛下可还有其它事情?”

凰帝沉默了一下,眼光直直­射­向李啬,“李……”似乎是没想好表达,最终只是道:“李侍中好好保重身子,千万别仗着年青便没个忌惮。”静了静似乎已无话再说,默然离去。

清秋低头审视李啬,见他一脸平常之­色­,半分波动也无,不由神­色­一松,解了外袍靴子,爬进床榻将他搂住,李啬揉着他的眉头,劝道:“别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清秋吁了口气,却说:“不,我很开心。”

李啬阖上眼,分明地回忆起方才半醒半梦之间,听到御医诊断“油尽灯枯”四字。

半夜,皇后寝殿。

清秋将一角未燃尽的纸片丢向皇后脸门,声音压低,却含雷霆之怒:“这东西怎么会到他的手里?”皇后眼里闪过一丝畏惧,却没有避开,坦然道:“竹凉殿走水,臣妾赶在陛下之前,将它取走了。”

“果真是皇后,不忘暗地算计于朕。”

封碧棠咬­唇­:“臣妾没有……”

“你没有话说了么?”

女人没有血­色­的脸上挤出一丝疲惫笑花。

“臣妾知道陛下这些年来时时对我心存杀机,当年亲眼看您对少年便认识了的故人放下鸠毒时,就明白,陛下与我那些虚无飘渺的夫妻情爱迟早也会烟消云散。陛下就动手了罢,好过让臣妾活着时时战战兢兢、胆战心惊。”

“你良心好,觉得煎熬,可是你错了。”手指勒向女人颈项,渐渐收紧。“你可知为何当年他明知是朕放的毒,却甘心将矛头对准那人?那是因为,今日这局面,是他乐意所看到的——你放心去吧,朕会好好照料皇儿的。”

女人身体开始擎挛,翻着眼白。

正在此时,外殿太监一声惊呼:“李侍中!”清秋身一颤,如给戳中了死|­茓­,手掌缩回。

外面李啬轻轻嗯了一声,随着传来奉茶的声音,太监的声音透着不自然:“这么晚了,李侍中怎么过来了?”

李啬似乎是走得急了,平缓了一会声音才道:“没什么。只是想起娘娘最近时常梦魇,有些不放心,过来看看。”

太监道:“李侍中真是有心,只是现下……”李啬淡淡道:“我明白。只是问一声,不必打扰娘娘。”

二人静默了一下。李啬似乎无意要走,太监则不敢出声请人,一时心中暗暗叫苦。清秋拿眼胁迫着碧棠,眼光森寒。

李啬突问太监道:“我记­性­不好,陛下与娘娘似乎是夫妻少年结篱?”

太监道:“是啊……”

李啬笑道:“不觉十多载了啊……你说儿孙满堂的光景,不就那么一转眼的事吗?”

太监擦擦额头的冷汗:“是啊。”

缓缓将一盅茶喝个见底,李啬方才离去。清秋僵在纱帐内,一头热汗,手足却是冰凉。

隔日。司天鉴早几日便奏今年天气异常,恐有春雪。大殿那边请人说了好几通,清秋却执意便在今日启程回归月。

岸柳青青,桃红李白迎春黄。帝辇与九龙华盖早便守候一旁。皇后封碧棠静静随行一侧,清秋反倒是握着李啬的手,一同步下长长玉阶。

凰帝没有出现。送行的凰昱绷着一张脸,分别指了身后一溜儿太监捧着的物事,一件火狐裘,一坛子甑桅子花露,一瓶雪参丸及其它物事,细至一个­精­巧的小手炉,竟像是要将整个吃穿用度都置办一样。听得接受的二人都有些瞠目结舌。凰昱老大不情愿,别的无话,只是指着那坛花露望着李啬眼带尖刻,道:“我父皇特地嘱咐李侍中,此物虽能去肺燥,但­性­寒凉,饮用不宜过量。”

李啬应道:“嗯。”

凰昱见他面上淡淡,殊无半分异­色­,口头虚应,竟连一句“谢”也免了,心下愤忿不满,一甩衣袖,回了丹犀台上。

司仪官奉上琼液。李啬端了一杯递给清秋,忽然道:“我知道你­性­子好强,听不得旁人口里一句不是。这些年来为了国事日夜­操­劳,以勤先天下固然是好,可也得顾惜身体,批折子切莫太晚了。”

清秋一时愣住,听不明白一般。

李啬继续道:“你口味清寡,素喜流食,日理万机的人,饮食上却比一个门子还要清心寡欲,长此身体也吃不消啊。多吃些米­肉­把胃口填实了些,天凉了多添衣衫,天热了莫贪凉……”说至此处似乎也觉得自己聒噪,自嘲一笑,扭头望着他道:“那么,我就送到这里了。”

清秋手一松,酒杯就要跌下。李啬有先见一般,接住了杯子,稳稳当当放回到他手里。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

春光再好,总有凋谢时。

李啬微微一笑,衣裾拂动,君子一揖,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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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艳自瞭望台雕花栏杆的缝隙注视着,看到李啬与清秋挽手自玉阶走下,扭头背过了脸。

想走,却又挪不动脚步。

他竖起耳朵,却听不见他半丝话语。只听到钟磬礼乐之声,声声闷敲着他的心湖一般,眼前幻化着无数画面,重叠的却是他的脸。

恍惚间记起少年时,也是这般背地里看他远去。那时春光也如这般抽红放绿,一派生机。年少的自己虽不甘不舍,可是志得躇踌。那时,今天走了,还有明天;冬雪消融,来年的春天照旧会来。他的李啬,就算是恨他怨他,他依旧能在有他的明天,在曲水畔默默攒存,那人的惊鸿照影自己的相思,分外用心地想,到底不是一腔无望,他有一生的时光,陪他耗。

这么多年了啊,他一次次将人跟丢了,如今再也得意不起来。春光再好,他已输光了所有赌注。

一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嘴巴里一个劲儿地说什么。是了,喝药的时间到了,海京四处找不到他的人,只怕这会儿在发急了。他面无表情地起身往下走。

抬着銮驾仪仗的宫侍赶忙跟上,领头的想提醒凰帝上辇,不知为何见他面­色­只觉骇怕,说话也结结巴巴,凰艳蓦地转头,问他们:“今儿的钟磬乐官可敲得卖力?”

侍从们不明白他是何意,哗喇喇跪倒一地。凰艳笑道:“你们就在这里替朕数着,到结束时,还要敲上多少次。”

这一次,容他提前退场。

靴履才踏上青石砖板地面,天空有冰凉的绒片落在鼻尖上,恍然才明白,司天鉴预测了多日的春雪,终于是到来了。

一场冬雪一地肥,一场春雪一窖水。倒春寒,殊非吉兆。

失魂间,脚底一滑,人趑趄了一下。后面有人轻轻笑了一声。凰艳一愣,道:“海京,连你这奴才也来耻笑于朕。”

那人没有回应,脚步不紧不慢地跟着。

如今,能分担他寂寞的,也只存身边这个相伴了多年的老太监而以。

沉重与怅惘便似给这一跤跌散了一般,他围着皇城秘道,任薄雪飘在身上,一步一步数着自己脚步,突而穷极无聊,幼稚任­性­地抱怨起来:

“他有什么好?生得再好也不过一张面皮而以!他最丑的模样,我又不是没看过!”

“优柔寡断,口是心非。皇宫里,多是比他温柔解意的人,我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再一次次,一张热脸贴人家冷ρi股!”

顿了顿,觉得自己的词汇用得有点粗鄙,清晰地听到后面又轻笑了一声。

凰艳越发动了气,从头发到脚趾头,把这个“他”数落成一碗难以下咽的粥,自煮粥的厨子,一直数落到种稻子的身上去。

他嘈嘈碎碎,直数落到自己也发觉话里的苍白可笑。天­色­清朗,他埋头落在自己脚跟,那里连个孤单相随的影子都没有。

于是无言。

这一路,漫无目的。直至走出了不知多远,前头有人在出声呼喊,他才如梦方醒,身后的脚步,不知何时,已没再跟过来。

然后他抬头,看着前头抱着皮毛大麾,跑得一步三喘的人,正是海京。

那方才跟在身后面的人又是谁?

海京还未跑近,诧异地看着他的主子蓦地转身,沿原路跑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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