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踏碎的雪迹还在。他心如鼓击,有种极荒诞的期待。
可是皇城长长的秘道,连半个人影也无。巨大的失望才要瘫塌而下,蓦地注意到地下的一列足印,光电一闪瞬间,他掉侧了身,然后就看到老梧桐树下的灰色人影。
那人倚着树干仰着头,眼珠子闭着,面上的表情极平静,似乎是走累了寻处地方歇息。飘朔而下的碎雪落在他的颊鬓鼻尖,连颤动如蝶冀的睫羽也沾染上一些,纯净而美好。
那场景像假的,一掐腿侧偏又痛得真真切切。
凰艳屏息的一口气,蓦地松泄了出来。
那人也听到声音,睁开了眼,看到眼前傻住了的凰艳,微微一笑。
一出口,酸得掉牙的话:“这位好看的公子,素昧平生,可偏又好生面善。”
凰艳听着他那俗套的搭讪,一步步接近,至直一步之遥,站定,二人吐息缠绕。
洁白纯净的天地,加上一个洁白纯净的他。
自己早便未老先衰,唯有他,容颜在岁月里,盛开不败。
李啬眨眨眼,笑得惫懒。口里还继续酸:
“我已孤身一人,无处可去。不知这位公子,可愿收留区区在下?”
凰艳眼角湿润,喃喃道:“求之不得。”
伸手一揽,连人带雪,按入自己怀里。
尾声一
二人住到了一起,该发生的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那些前事没人再提,他们像生活了多年的夫妻,哪怕一个爱至极点,一个不清不楚。
可这人终究是贪心的呵。
一次情到酣时,爱极了的那个压抑不住,终于问出了一直重压在心头的话:可还记得他?哪怕一点点印象,一点点,相爱过的痕迹。那人回应笑得无辜,而后捧住他的脸亲吻,用肉体最简单的接触,来证明他,并非无心无肺,他已尽力。
答案不堪。那人不愿说谎,于是仁慈地没说出来。
心尖痛彻的感觉,注定只能独自消受。
仅此一次,他不再问。
随着二人的身体越来越差,日子也弥足珍贵起来。
那时,世间一切仅存对方。他将一切政事都交给了储君,专心地陪伴他的情人。
冬雪消融的时候,凰艳开始大口呕血。
巫师说,这些年来一直用药压着,如今蛊毒已到发作的最后期限。
他问道:“当时你明知道会死,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怕么?”
凰艳嘴唇动了动,说:“我爱你。”
我爱你,三个字,已足够。
他眼角湿润,道:“那你好起来,我们还要在立夏的时候,一起赏桅子花,一起甑蒸花酿。”
凰艳挣扎着答应。
巫师用虎狼之剂,向阎王借寿。
他奇迹地度过了性命攸关的大劫,活了回来。
他很高兴。那时已春暖花开,暖烘烘的日头照着明晃晃的时光,他们将卧榻搬到院子中间,融开冬窖的雪水煮茶,下棋,说书,抱着一起取暖。
李啬的精神每况日下。春花开始凋谢的时候,他甚至在与他说笑的时候,突然闭着眼珠睡去。御医诊过脉,只是叹息。李啬迎着他满脸的恐惧,安抚笑道:“我若不小心睡去,你用力将我掐醒便是。我们互相答应过了的,要一起赏花。”
凰艳开始失眠,夜里经常一个激灵醒来,神经质去探他鼻息。这样弄得自己疲惫不堪。
桅子花迟迟不开。立夏的前一个夜里,李啬突然将他摇醒,凰艳睁开布满血丝的眼,呼吸疲倦粗重。
他伸出手,细细描绘他的眉眼。熟谂的感觉,让凰艳惊得瞠大了两眼。
他轻轻唤道:“凰艳。”而后看他傻住的模样,轻笑了一声,面上显出不同以往,清朗的笑容。他说道:“你做了这么多,对不住我的事情。”凰艳面一僵,顿时没了血色。又听他接着说:“你又受了不少委屈。”于是控制不住,唇角像小媳妇一般,瘪了起来。
他不再说话,留下一个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凰艳,紧紧抱着他,不敢出声地呜咽。
这一哭,彻底放松了他连日紧崩的一根弦。
下半夜,凰艳再次被摇醒时,神志迷迷糊糊,张着眼睛看着他,隐约地觉得他面色极柔软,唇瓣一张一合说了三个什么字,看他似乎不明白,也不生气,微笑着在他额上印下一记亲吻。而后,合上眼睛,头沉沉枕入他的肩窝里头。
隔日。海京迟迟不见二人起身,不得以,在外头唤道:“陛下,啬主子用药的时间到了,您看……”
隔了很久,才听里面的人应:“倒了,不必再端过来了。”
海京脚一软,一膝盖便跪在地上。
一束日光打在玉阶,白晃晃的晨日大好,海京却觉得冷。恍惚又听里面的声音问道:“那些花都开了吗?”
海京道:“未曾。”
“你命人,都砍了。”
海京应道:“是。”
尾声二
庆和十六年,立夏日,凰帝驾崩。
同月,归月帝背弃十年不相扰的盟约,举兵侵犯西陆。四月五月,西陆掌管兵权的大将军张如悔与大司马伍卓相继叛变,归月军势如破竹,不过九月,西陆请降。
朱清秋并归月西陆,改国号纯,追封前朝太子李啬为穆宗孝和皇帝,废前朝凰帝谥号,诅咒其为国贼,开棺鞭尸。
后世对纯帝褒贬不一,他是史书记载最为勤勉的皇帝,执政期间诸多革新,攘外安内,四海升平。只是他统治严酷,刻薄寡恩,很多行事只凭其喜好,如凌虐前朝废帝尸身一事,未免过于残酷,有违人道天和。
民间流传关于纯帝的野史趣闻不少,其中二三事,颇为玩味。
其中传得最扑朔迷离的一件,是说开棺戮尸之时,地宫金棺里头实际并没有废帝凰艳的尸身,只放了一个骨灰坛。原来凰艳死时全身疮疡溃烂,是以尸身火化掉。纯帝心想此人当初听从金花婆婆的安排利用□将李啬身上的毒蛊移至身上,早料有今日,此人生来好姿容,会将尸体化掉倒也不足为奇。他深恨此人,拧起骨灰坛子往那荒山野岭住用力掼碎。一阵风起,四散的骨灰随山风而去,稍瞬无踪。
老太监在后面啕嚎大哭。说道:“先帝最后一件愿望,便是希望陛下能成全他的金玉良缘,自此江湖自在,做他的神仙眷属去也。”纯帝隐觉不妙,提剑吼道:“你说甚么?”老太监道:“坛子里头,是先帝与他心爱之人合放的骨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便分不开了。”纯帝面色大变,喝问:“地宫并排存放的另一副棺木,里面又是谁?”老太监道:“不过是先帝一男宠,名曰华阳公子。此人与孝和皇帝容貌原就有五六分相像,死后面容浮肿僵化,再加修饰,原就不易区分。”纯帝松剑,仰天一口血。
被废的前明储君凰昱,自那万里江山易主了后便遭囚禁,时时魔魇呓语道父皇缘何要如此待我?神思迷惘,一蹶不振。纯帝听罢一径冷笑,对凰昱道:“朕也道张如悔与伍卓的叛变来得蹊跷。先前不明白,后面也渐渐似乎想通了,的确是你那好父皇有意安排了这场子闹剧,毁掉江山,毁掉你。都说虎毒不食子,你那父皇真是个禽兽。”少年痛苦得两眼血红,一阵大骂,纯帝也不恼,只有凌虐的快意。
他继续道:“你道他的这江山从何处而来?你道你自己是怎么样的出身?庆和元年,你那对狗男女父母为了权力利益勾结一起生了你,你的存在,永远只是一个刺目的背叛,别说孝和皇帝待你极不亲近,便是你那父皇,只怕从心里也深深厌恶着你呢。”
少年冲上前拼命,纯帝提了剑便要刺下去。临贴近身体之时,少年身上滑出一物,眼熟的碧玉萧,竟是那故人之物。
纯帝撒了剑,改用脚重重一踢,拾起玉萧,面色已然柔和了几分。
“这物事怎么会到你这里?”
少年哪还有开口的气力?纯帝身后站着的给凌虐得遍体鳞伤的老太监回道:“此物是孝和皇帝弥留的前几日赠与凰昱之物。”纯帝收了玉萧,冷冷一笑,哼道:“一派胡言!朕今日就解决掉你这孽障!”说着重又提剑。
老太监扑上前,紧紧握住了剑刃,一字一顿地说:“陛下,孝和皇帝在天上面,正看着你呢。”纯帝面色大变,再没提剑的勇气。
都道纯帝对孝和皇帝异样地敬重恋慕,三三二二的闲言碎语一传开,那位早便淹没在前朝风烟的短命天子以讹传讹给说成天上的神仙下凡历劫,还引经数典,说得神乎其神,令人啼笑皆非。
另一事是发生于帝都千里之远的地方。这一年不知籍何缘由,纯帝下旨带兵攻打滇南邪教。纯帝不听下属的劝阻,破了沧浪江三个坝口,大水不出一夜淹掉了滇南地区信奉的矣塔火神的禁地,第三天,生擒了他们上位不久的小圣女与一名叫金花婆婆的老妪。
老妪初看纯帝,只觉眼熟,第二眼便认出了当初跟自己借毒杀人的故人。再细细回想听到的此人的种种传言,自认捏住了他的三寸软肋,两眼阴毒地大笑:“陛下啊陛下!那人能为自己心爱之人放弃生命,转接蛊毒到自己身上;而您充其量却不过一个暗地耍手段毒杀自己故友嫁祸他人的阴险小人,这一生,您怎么比,也比不过那人了!”
这话,果真是纯帝胸口暗伤。他勃然大怒,杀机立现。老妪自知必死无疑,倒是放得开,道:“陛下先随老妪去一处地方,再杀不迟。”
老妪将纯帝带到一处大树下。树生在高地,只给水淹了半寸,老妪涉水佝身自老树树洞掏出一物,交给纯帝。
纯帝不解其意,老妪笑道:“陛下可还记得,那一年圣女临死之前,嘱咐爱郎将自己葬于第一次见面的树下?”纯帝面色渐渐变了。他自然是记得那年李啬数次要抱着阿秀尸身前往禁地安葬。只是他与凰艳二人恨极此女,如何会应允?二人背着李啬在女人尸身是不知剜了多少刀,寻了个野狼出没的地方,一脚便将尸体路踢了下去。在李啬面前又伙同着诓骗早将女人好好安葬,李啬倒是心心念念,耐何身体已是力不从心,只得任他们安排。
老妪道:“这便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之处。陛下手中的东西,便是蛊毒的解药——呵呵,这个东西也是我无意间发现,东西塞在极显眼的地方,来到这里的人一下能看到。上面有圣女的印鉴,禁地的子民自然都不敢取动的。陛下一定是想问,当初老身不是说没有解药吗?这个倒真是没有骗人,因为蛊毒的解药,只有它的伺主能解。”她喘了一口气,看着面前的纯帝青白交错的脸,继续道:
“可怜的圣女故布迷局,也不过是为了满足一片痴心罢了。李啬若重情义,能送她来这里,则得生;若不能,则死——咭咭,你们道将蛊毒移植到别人身上就没事了么?那可是逆天之举啊。便是有七分寿命,也能生生将他折损四分。更何况,那人身体原本就经受了几次大创,在那之前还能好好调理,可是移出蛊毒,最终将他送上黄泉。还赔上另一人性命,圣女啊圣女,这个结果,可使你的心慰贴几分?”
老妪疯狂大笑。
纯帝神色已乱,思维完全停留在老妪那句则生则死中。
不过是一个可怜女人玩的一个恶劣的游戏,却断送了三个人的一生。
圣女只赌注了李啬的情义,却没将种种变数算了进去。她没料到,他朱清秋会杀人嫁祸,玉楼的死,加快了李啬的毒发;她没料到,他与凰艳二人会因为妒恨,联手死活阻止李啬前往禁地。
原来,他是可以活下来,不必在如此韶龄死去的啊……
那日,远远站着的一头雾水的下臣侍卫,看着他们自攻陷西陆以来没掉半滴泪珠的天子,原本应当意气风发的青年天子,嚎啕大哭。
这算是奇事一宗。
……
古今多少事,尽没笑谈中。
时光匆匆,某夜,人到壮年的纯帝不知梦到了什么,手一揽便伸向榻畔,却是扑了个空。
定睛望去,衾边冰凉,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人?
夜风呜呜,吹动了掩没在角落里的纸片,那是某个深夜,无眠时写下的句子:
我自中宵成转侧,一片埋愁地,与谁可相倚?
风如解意,应笑人痴。
如此碌碌凡尘,华年稍瞬而过,几个转眼人已经是垂垂老矣。临终之时,老皇后守在他的旁边,听他简单遗嘱,以及在人世最后的倾诉。
他说:“朕生平有二恨,一恨不能长相守,二恨只能长相思。”
老皇后安抚道:“如今尽可弃了这孽缘了,从此当那闲云野鹤去罢。”
他挣扎道:“不,朕成了鬼,依旧纠缠他去……”
早便看得通透的老皇后蓦地流了泪。
她往后看,下面儿孙们早跪了一地。熬到这个光景,竟然不过那人一句话而以。
她说:“痴人!”既是怜人,又是怜己。
长相守了如何?还不是照旧长相思。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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